七星龙王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七星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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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亿万富豪之死
    (一)
    四月十五。晴。
    这一天开始的时候也和平常一样,孙济城起床时,由昔日在大内负责整理御衣的宫娥柳金娘统领的一组十六个丫头,已经为他准备好他当天要穿的衣裳。在他的卧房外那间精雅华美的起居室里喝过一碗来自福建武夷的乌龙茶之后,孙济城就坐上他的专用马车,开始巡视他在济南城里的七十九家商号。
    他并不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经常和他的清客朋友们作长夜之饮,但却从未躭误过他这每天一次的例行巡查,甚至连进行的路线都从未改变过。
    创业不易,守业更难,无论谁要做到这一点都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孙济城明白这一点。
    他爱惜自己的事业和财富就好像一个绝色美人爱惜自己的容貌一样。
    他常常告诉他的朋友:“财富虽然并不一定能使人快乐,但至少总比贫穷好得多。”
    ×××
    孙济城身长五尺十一寸,魁伟英挺,远比其他那些和他有同样身价的豪商巨富更懂得享受。
    多年来优裕的生活和精美的饮食虽然已使他腹部逐渐凸起,但是在精心剪裁的衣着掩饰下,使他看起来还是要比他的实际岁数年轻得多。还可以骑快马、喝烈酒,满足最难满足的女人。
    他从来不会忘记提醒别人赞美他这一点,别人也不敢忘记。
    像这么样一个人,当然不想死。
    所以他每天出门时的属从随员,都是从各大镖局挑选来的高手,其中甚至包括昔年威震河朔,护镖九十一次的“稳如泰山”丘不倒。
    他座车的车厢,也是特别制造的,刀砍不裂、箭射不入,为他驯练马匹的是昔年征西将军马房的总管,拉车的每匹马都是名种良驹,体能和速度都经常保持在巅峰,必要时一日一夜间就可奔驰一千三百里。
    他的巨宅里戒备也同样严密,日夜都有一人轮流値班守卫,每个人都可算是一流高手。
    要想将这么样一个人置于死地,简直可以说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谁都不会来做这种事,谁都不敢来冒这个险。
    谁也想不到他会死!
    (二)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故,孙济城通常都会在城内的大三元酒楼吃午饭。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在顾虑他日渐凸起的肚子,还是因为他头一天晚上酒喝得太多,他起床出门前除了一盏乌龙茶外从来不吃别的,所以这一顿午饭他通常都很讲究。
    他选择大三元这个地方有很多种理由——
    大三元也是属于他的七十九家商号之一。
    大三元的厨子是他从岭南红棉酒楼找来的名厨。“发翅”和“烧翅”都有一手祖传的秘法,而鱼翅正是孙济城的偏好。
    大三元的总管郑南园,不但也是个讲究饮食的人,而且谈吐风趣,很会说话,说的又都是他最喜欢听的话。而且还会喝一点酒。
    还有最主要的一点是,大三元的生意很好,客人很多,各式各样的客人都有。
    孙济城喜欢看人,也喜欢别人看他。
    ×××
    今天也和平常一样,孙大老板也是在大三元吃午饭的,也喝了一点酒。
    平常他所喝的有时是竹叶青,有时是茅台,有时是大曲,有时是女儿红,有时是玫瑰露,有时候甚至会喝一点从关外送来的青稞酒和古城烧。
    今天他所喝的是更难得的波斯葡萄酒。
    孙济城喝的不多,天没有黑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喝得太多。
    大三元是他巡行的最后一站,吃过这顿饭之后,他就要打道回府,回到他那间很少有别人进去过的卧房去小睡片刻,养足精神,再开始他多姿多彩的夜生活。
    ——富有确实要比贫穷愉快得多。
    ×××
    孙济城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富有,也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愉快。
    别人旣然杀不死他,他自己也没有任何一点要死的理由。
    他怎么会死?
    (三)
    孙济城是个很懂得享受,对每件事都很考究的人,衣食住行都很考究。
    他住的卧房当然也很舒服很华美很精致很考究。
    这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头脑的人都能够想象得到的,但却很少有人能想象到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因为他的卧房确实很少有人进去过。
    他的卧房是他休息睡眠的地方。
    他要休息睡眠时,从不找女人,他要找女人的时候,从来不休息睡觉。
    ——“妻子”和“女人”是不同的。
    ——“妻子”不仅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患难相共,甘苦并尝,在寂寞病痛衰老失意时也可以互相依靠安慰的伙伴和朋友。
    孙济城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
    他的朋友严格算来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
    ——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如果到达了某种巅峰,通常都比较寂寞。
    ×××
    和平常一样,孙济城回到他那间虽然很少有人进去过,但是无论任何人进去后都会惊奇赞美羡慕的卧房时,已近黄昏。
    平常他回来后总是会小睡片刻,今天却破了例,先从床头的秘柜中拿出了一条用波斯白金制成,还带着翡翠坠子的项链就出来了。
    卧房外是一间精雅华美的小室,壁上悬挂着吴道子的画和王羲之的字,架上摆着纯白无瑕的汉玉鼎,近门的一张交椅据说是秦始皇帝阿房宫中硕果仅存的遗物。是暗恶叱咤不可一世的项王在火焚阿房宫前特地令人从宫中搬出来的,只为了要博他的爱妃虞姬一笑。
    ——英雄的霸业,美人的一笑,这其间的智愚成败得失,又有谁能分得清?
    ×××
    孙济城刚坐下,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音乐般的环佩声,他在等的人已经来了。
    来的是柳金娘。
    这个美丽温柔成熟细心而且极精于剪裁的女人,十一岁入宫,二十一岁被遣回时就已被孙济城聘来负责掌管他的衣着鞋帽,对这个男人的身体四肢骨胳结构,世上只怕没有人能比她了解得更多。
    要替一个人缝制一件舒服贴身的衣服,这是必要的条件之一。
    要眞正完全了解一个男人的身体并不容易,她用的方法是最直接有效的一种。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他健康强壮,那天晚上春风吹得又那么温柔。
    可是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她就从未再提起过那件事,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两个人仍然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宾主关系。
    她在深宫内早已学会忍受寂寞。
    ×××
    斜阳从窗外照进来,孙济城看着她美丽而冷淡的脸,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十年了。”他叹息着问她:“是不是已经快有十年了?”
    “大槪是的。”
    柳金娘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一个像她这么有教养的女人,是绝不会把情感表露在脸上的。
    但是她的心却在刺痛,她知道他说的日子是从那个春夜后开始计算的,她远比他记得更清楚,不是十年,是十年一个月另三天。
    “这些年来,你过得快不快乐?”
    “也没有过得很快乐,也没有什么不快乐。”柳金娘淡淡的说:“现在想起来,十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多少个孤独寒冷的冬日,多少个寂寞难捱的春夜,眞的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么?
    孙济城又叹了口气,忽然站起来,走过去。
    “我知道我负了你。”他扬起手里的项链:“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你肯不肯让我为你戴上?”
    柳金娘默默的点了点头,可是等到孙济城走到她身后,将那条珍贵美丽的项链挂在她颈上时,她忽然觉得想哭。
    难道经过那漠不关心的十年之后,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激情和柔情?
    就在她眼泪将要流下时,他的手忽然抽紧,就用手里这条美丽的项链绞杀了她。
    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死也不信他会对她下这种毒手。
    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杀她,因为他根本完全没有理由要杀她的。
    ×××
    美丽的项链仍然挂在美丽的脖子上,美丽的人已倒下。
    窗外夕阳渐淡,暮色渐深。
    平时神态行动都极沉着稳重的孙济城,慢慢的推开后面一扇窗户,忽然像一缕轻烟般飘出窗户,转瞬间就消失在暮色中。
    (四)
    夜色将临,丘不倒还躺在床上。
    昨晚他当値大夜班,上午才睡下,他当値时就和他护镖时一样,总是全力以赴,就算知道没有事会发生,也不敢有片刻疏忽松懈。
    “稳如泰山”这四个字是他以性命血汗博来的,但是只要有一次疏忽就可能被毁于一剎那间。
    经过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验后,他的确已能做到这个“稳”字,就算有急箭利刃迎面击来,也不会惊慌失措,就算已将全部身家押在一把骰子上,看到骰子掷出来的是么点,他的眼睛也不会眨。
    可是近年来他经常会觉得很疲倦,一个五十五岁的人本来已经不该做这种劳苦的事了,只可惜他的背后总是有条鞭子在抽着他,使他不能不像一匹推磨的驴子般继续推下去。
    生命的磨轮,已经渐渐快把他一身铜筋铁骨磨成一堆血肉。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起床去点燃桌上的灯,想不到他刚走过去,忽然有一只手自背后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
    邱不倒立刻全身冰冷。
    居然有人能在他不知不觉中潜入这屋子,来到他身后,这本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就在这一剎那间,他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按在他肩上的这只手并没有乘势去切他颈上的血管,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听见一个人用很和缓的声音说:
    “用不着点灯,我也能看得见你,你也能看得到我。”
    丘不倒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这个鬼魅般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人,赫然竟是他们的大老板孙济城。
    ×××
    孙济城放开手,让丘不倒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在暮色中看来,丘不倒的脸色虽然苍白如纸,神情却已鎭定下来。他身经百战,每次都能在劣势中扭转危机,就凭这一个“稳”字。
    孙济城眼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意,但是这一点暖意转瞬间就结成了冰。
    他不让丘不倒开口,忽然问出句很奇怪的话,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几时知道的?”
    “知道什么?”丘不倒不懂,这句话本来就问得很突然,让人很难答复。
    孙济城笑了笑,眼睛里却全无笑意,又盯着丘不倒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的秘密。”
    “你的秘密?什么秘密?”
    孙济城叹了口气:“你旣然已经知道,又何必还要我说?”
    丘不倒闭上了嘴。
    他已看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绝不被任何人瞒哄欺骗的人,再狡辩装佯都已无用。
    “你是几时知道的?”丘不倒忽然反问:“你几时才知道我已发现了你的秘密?”
    这是问话,也是答复。
    孙济城又笑了笑!
    “你一直赌得很凶,也输得很凶,可是这两个月来你却已经将赌债渐渐还清了。”他又问:“是什么人替你还债的?”
    丘不倒拒绝回答,孙济城也不逼他立刻回答,又接着说:“由你统领的那三班七十二名卫士,在这两个月里已经换了十三个人,每隔三五天就会换上一个新来的,値班时总是站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孙济城微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邱不倒居然也笑了笑:“本来我确实以为你不知道。”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孙济城刚想开口时,他已雷霆般出手。
    ×××
    丘不倒练的是刀,练得很好,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刀法绝对是第一流的。
    但是他很少用刀。
    他的拳头也是种致命的武器,甚至比他的刀更有威力,更可怕。
    他总认为无论什么兵器都难免会有不在手边的时候,他的二叔“双鞭无敌”丘胜就是因为被人盗走了双鞭,赤手苦战而死。
    拳头却是永不离手的,所以他从小就苦练这双拳头,而且不惜吃尽千辛万苦也要拜在少林门下。
    因为少林的“降龙伏虎罗汉神拳”一直都被公认为天下无双的拳法。
    他的拳法刚猛霸道,出拳快,出手重,尤其是第一拳。
    一招封门,一拳致命,高手相争,胜负往往就在一招间。
    他一向认为第一拳绝对是最重要的一拳,这种观念无疑十分正确。
    现在他一拳击出,虽然没有十成把握能一拳就将对方击倒,但却认为至少也能抢得机先,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四十年寒暑不断的苦功,三百次浴血苦战的经验,他确信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错。
    可惜这一次他错了。
    ×××
    他这势如雷霆闪电的一拳刚击出,眼前忽然一花,他要挥拳痛击的人已经不见了。
    就在这同一剎那间,他的手腕已经被扣住,全身的力量忽然消失无踪,手腕已被拧到背后,连一点挣扎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丘不倒吓呆了。
    这一双也不知击碎过多少武林高手鼻梁肋骨魂魄的铁拳,竟在一招间就被人制住,苦练四十年的拳法,在这个人面前竟变得有如儿戏。
    “稳如泰山”的丘不倒脸上变了,满面冷汗滚滚而落.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家资巨万,养尊处优的大富豪,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个人,竟有这么一身鬼魅般的功夫。
    孙济城却在叹息。
    “我错了。”他说:“这次我算错了。”
    错的是丘不倒,怎么会是他?
    丘不倒忍不住问:
    “你错了?什么事错了?”
    “你根本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事?”
    “旣不知道我的秘密,也不知道我是谁。”孙济城淡淡的说道:“否则就算再借给你几个胆子,你也不敢轻易对我出手。”
    “你是谁?”丘不倒嘶声问:“你究竟是谁?”
    孙济城不回答,却反问:“你旣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卖我?”
    这句话本来很少有人愿意回答。
    丘不倒却是例外,因为他远比孙济城更想知道眞象。
    ——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亿万巨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秘密?
    要知道别人的秘密: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先说眞话——这道理是老江湖们全都明白的。
    “我本来虽然一直不太相信你眞的是个白手起家,经商致富的人,但是我也从未想到过你会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丘不倒说:“更没有想到过你会是个洗手退隐的江湖大盗。”
    “为什么?”
    “因为你实在不像。”丘不倒说:“你太招摇,连一点避人耳目的意思都没有。”
    他又补充:“这二十多年来,积赃巨万后,忽然在江湖中消失的大盗,最多只有九个人,其中虽然还有四个还未被查出下落,但你却绝不是这四个人之中的一个,因为无论年龄、相貌、身材,你都跟他们完全没有一点符合之处。”
    孙济城微笑:“现在你一定也已看出我的武功也比他们高得多。”
    丘不倒承认。
    “但是前三个多月,却忽然有人向我打听你,”他说:“你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想知道。”
    “那些人是些什么人?”
    “都是我在赌坊里认识的,年纪有大有小,身份也很复杂。”
    “你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我也不知道。”
    丘不倒想了想,又说:“他们的出手都很豪阔,看来都有一身很好的功夫,却全都深藏不露,江湖中也从来没有人听见过他们的名字,当然更没有看见过他们的人。”
    他的声音里仿佛有了种奇特的恐惧:“这些人就好像从某一个奇怪的地方忽然出现的,这世界上还没有人到那地方去过。”
    孙济城的微笑已消失,瞳孔在收缩。
    他知道自己这次已经遇见了一群极神秘、极可怕的对手。
    “我生平唯一的嗜好只有赌,赌得太凶,也输得太多。”丘不倒说:“他们对我的要求却不多,只不过要我把他们收纳在我属下的三班卫士里,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了他们。”
    “是的。”丘不倒说:“我答应了他们,因为我不想欠别人的债。除了他们外,也没有别人肯替我还债。”
    他用力扭转头,用眼角盯着身后的孙济城:“我说的是眞话。”
    “我相信。”
    “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不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你的来历?”
    孙济城沉默着。
    丘不倒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夜色已经很浓,孙济城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忽然又笑了笑道:
    “我是什么人?”他的笑容怪异而诡秘:“我只不过是个快要死的人而已,很快就要死了。”
    ×××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死?怎么会死?
    丘不倒忍不住又要问,孙济城却只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去干什么?”
    “去看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你永远都想不到会看见的人。”孙济城说:“等你亲眼看见时也许都不会相信。”
    (五)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能让别人亲眼看见他的时候都不会相信自己看见了他?
    难道他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该存在?
    邱不倒想不通。
    在以后这半个时辰中发生的事,每一件都是他想不通的。
    孙济城居然把他带回那间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的卧房里。
    一向温柔文静,从未与人争吵过的柳金娘居然已经死了。
    卧房里那张装饰华美的大床下,居然还有两间秘密的地室。
    地室中除了书籍酒水和粮食外,居然还有个人。
    ——一个丘不倒永远想不到自己会看见的人,现在他虽然已经亲眼看见了,还是不能相信。
    因为这个人赫然竟是孙济城。
    第二个孙济城。
    (六)
    地室的角落里有张藤椅,丘不倒很快的坐了下去,好像生怕自己会跌倒。
    这个人当然不是孙济城,这世界上旣然不可能有两个丘不倒,当然也不会有两个孙济城。
    这个人也不会是孙济城的兄弟。
    孙济城没有兄弟,就眞是孖生兄弟也不会长得完全一模一样。
    他们却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身材、容貌、装束、神气都一样。
    孙济城面对着这个人站着的时候,就好像站在个大镜子前面。
    ——这个人是谁?和孙济城有什么关系?
    孙济城为什么要把他藏在这里?为什么要带丘不倒来见他?
    邱不倒更想不通。
    孙济城正在欣赏着他脸上的表情,而且显然觉得十分满意。
    这是他的精心杰作,只可惜他一直都不能带人来欣赏。
    现在终于有人看见了。
    孙济城微笑道:“我知道你看见他的时候一定会吓一跳的,我自己第一眼看见他也吓了一跳。”
    他笑得极愉快。
    “那时候我们看来还不是完全一样,如果两个人站在一起,还是有人能分辨得出。”孙济城说:“可是加上一点奇特而巧妙的人工手法之后,情况就大有改进了。”
    他又补充:“要做到尽善尽美,当然还有些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丘不倒在等着他说下去。
    “譬如说,他活动的地方不大,通常不是躺在床上发呆,就是坐着看书,在这种情况下,肚子就难免会凸起来。”孙济城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所以我也一定要让肚子凸起来一点”
    “还有呢?”
    “一个人如果经年不见阳光,皮肤的颜色就会变得苍白而奇怪。”孙济城说:“所以我每天都要让他到我卧房的窗口去晒晒太阳。”
    “所以你从来不让别人走进你的卧房。”邱不倒掌心又有了冷汗。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已经想通了。
    一件极可怕的阴谋正在孙济城无懈可击的计划下逐步进行,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
    孙济城转过身,拍了拍那个人的肩。微笑道:“这两天你的气色不错,一定睡得很好。”
    他的“影子”立刻用一种温驯而软弱的声音说:“是的,这两天我睡得很好。”
    丘不倒忽然大声叫起来:
    “不对,有一点地方不对了。”
    “哪一点?”
    “他的声音跟你完全不一样。”
    孙济城笑了笑,淡淡的说:“他的声音用不着和我一样。”
    丘不倒没有再问“为什么”,刚才他那么问,只不过为了证实自己那种可怕的想法。
    现在他已经证实了,他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他还能动,不管孙济城的武功多可怕,现在他还是会跳起来拚一拚。
    只可惜孙济城也不知用什么手法制住了他,点了他某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穴道,他全身的力量都已消失无影。
    孙济城却显得很悠闲,居然又在那里和他的“影子”闲聊: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的气色都很不好,好像已经有很久没睡了。”
    “是的,那时候我已经有三天三晚水米未沾,也没有阖过眼呢。”
    “为什么?”
    “因为我刚遭遇到一件惨绝人寰的不幸之事。”他说话的声音居然还是那么温驯平静:“我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已惨死在一个大恶人的手里。”
    “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因为我知道以我的力量,一辈子都休想伤那恶人的毫发。”
    “所以你也想一死了之。”
    “是的。”
    “可是你还没有死。”
    “我没有死,是你救了我,而且还杀了那恶人,替我报仇。”
    “我有没有要你报答过我?”
    “没有。”这个影子说:“你只不过要求我,等到你要死的时候,我就得把欠你的这条命还给你。”
    他凝视着孙济城,用一种出人意外的平静态度问:“现在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
    “是的。”
    ×××
    时候已经到了,生命已将终结。
    这样的结果“影子”当然早已预料到,丘不倒也已想到。
    ——孙济城当然不是一个白手起家经商致富的人,也不仅是一个讲究衣食爱惜事业的富豪而已。
    ——他一定是另外一个,一个为了某种原因不能不隐藏自己眞实身份的人,带着亿万不义之财和满手血腥到这里来躲避强敌。
    ——可是他也知道天网恢恢,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所以他早就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替死的人。
    ——这个人看来当然要和他完全一模一样,只有说话的声音用不着一样。
    ——因为等到别人发现他时,他一定已经死了,死人是用不着说话的。
    ×××
    这个人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孙济城出手一拳就已致命!
    这一拳又快又准又狠。
    丘不倒脸色又变了。
    孙济城忽然问道:“你看不看得出这一拳我用的是什么手法?”
    丘不倒当然看得出,孙济城一出手他就已看出来,这一拳用的正是他的成名绝技,正是他苦练四十年的少林罗汉拳。
    孙济城又问:
    “你看我那一拳使得怎么样?”
    丘不倒不能回答,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苦练这种拳法近四十年,可是孙济城刚才那一拳击出,无论气势技巧功力竟都在他之上。
    他还能说什么?
    孙济城道:“一拳致命,肺腑皆伤,这正是‘稳如泰山’丘不倒的杀手,所以这个孙济城当然是死在你的手下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点大家都应该能看得出。”
    他在一个银盆里洗了洗手,又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擦干,忽然叹了一口气:
    “只不过大家一定都会奇怪,你为什么还要杀死柳金娘?”
    “柳金娘?”丘不倒失声问:“她也是死在我手里的?”
    “当然是。”孙济城好像觉得很诧异:“难道你一直都没有看出绞杀她的那条链子是谁的?”
    邱不倒怔住。
    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让他的心乱了,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
    那条带着翡翠坠子的项链居然是他的,是他的亡妻留给他的,他珍藏已久,在他输得最惨时也没有去动过。
    他甚至连看都很少去看它,因为往事太甜蜜,也太悲伤,他再也不愿触及。
    “它怎么会到你手里的?”
    “我当然有我的法子,”孙济城微笑:“我至少有一百种法子。”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像孙济城这种人不管想要什么都一定能得到手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们?”
    “你当然有你的理由。”孙济城道:“一个男人要杀一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至少有一百种理由。就算你自己想不出,别人也会替你想出来的。”他笑了笑:“也许每个人想的理由都不同,也许只要有五十个人,就会想出一百种理由来,幸好不管别人怎么想都跟你无关了。”
    丘不倒瞪着他,瞪着他看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应该明白的。”孙济城道:“现在孙济城已经死了,柳金娘也已经死了,你当然也不想再活下去。”他淡淡的接着道:“我保证别人也一样会替你找出一项为什么要死的理由来,所以我已经先为你准备好一杯毒酒。”
    (七)
    所以现在孙济城已经死了。
    虽然没有人想得到他会死,可是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在四月十五日这一天的晚上,和他最忠心的卫士领班丘不倒,最温柔的秘密情人柳金娘同时死在一间从未被人发现过的秘室里。
    有关他们的死,当然有很多种传言,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已经和孙济城全无关系。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
    四月十五的深夜,他已经离开了济南城,抛下了他无数正在蓬勃发展的事业和亿万家财,就好像一个浪子抛弃他久已厌倦的情妇一样,居然没有一点留恋怜惜。
    ×××
    这个亿万富豪就是这么样死的。
    他还会不会复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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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元宝
    (一)
    四月十六日,晴。
    这一天开始也和平常一样,天气干燥晴朗,济南城外的大道上旅人不绝于途。
    可是对某些人说,有时一天的开始虽然跟平常一样。结束时就已完全不一样了。
    从另一方面说,有些人外表看来虽然和平常人一样,其实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吴涛就是个这么样的人。
    ×××
    吴涛是个普通人,是个生意人,就和世上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生意人一样,看来虽然很老实,可是一点都不糊涂。
    吴涛长得不胖不瘦,旣不算英俊,也不算难看,身上穿着一身质料是不能算太好却非常经穿耐洗的衣裳,骑着跟他自己一样能吃苦耐劳的毛驴,看来年纪已经有一把,积蓄也已经有一点了,现在还仆仆风尘于道路上,只不过要让自己的妻子儿子过得好一点,让自己晚年也过得好一点。
    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这个人和别人唯一不同的是,在四月十五的日落之前,这世界上还没有人看见过他。
    绝对没有人看见过他,连一个人都没有。
    ×××
    你甚至可以说——
    在亿万富豪孙济城还没有死的时候,这个普通的生意人吴涛也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绝对没有。
    (二)
    大城外总有小鎭,小鎭上总有客栈。
    济南城外的柳鎭上也有家客栈,吴涛就住在这家客栈里,是在四月十五日的深夜住进来的。
    那时候月已将落,客栈的大门早已关了,他叫了半天门才打开。
    因为那时候济南府的城门也关了,他从外地来要到济南府去,城门是叫不开的,所以他只有叫客栈的门。
    ——他是眞的从外地来要到济南府去,还是刚从济南城出来?
    幸好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没有兴趣追究这一类的问题,也没有注意这位客人第二天起来吃饭时样子是不是和头一天晚上有了些不同的地方。
    半夜里叫醒替他开门的那个伙计,根本也没看清他长得是什么样子。这天晚上他在客房里做了些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
    ×××
    十六正好是柳鎭的集日,一大早赶集的人就从四乡赶来了,带着他们自种自养的鸡鸭猪羊果子蔬菜鲜花米粮杂粮,换一点胭脂花粉绸布针线和一点散碎银子回去看妻儿们的笑脸。
    想混水摸鱼的扒手小偷和要饭的叫化子,当然也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机会。
    客栈开门的时候,对面的广场和大街上已经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甚至还有两班走江湖卖艺的班子,也赶到这里来了,所以鎭上显得比往常更热闹。
    吴涛居然也忍不住要出来凑凑热闹。
    他发现了一件很绝的事,到这里来的乞丐们好像都很有规矩,全部安安静静的分拨聚在两三个角落里。别人不给,他们也不要;别人给得再多,他们也一样不声不响,连个“谢”字都不说。
    每一拨乞丐中,都有一两个年纪比较大的,身上背着个麻袋,远远的坐在后面,不管谁讨来的东西都得交给他们,再由他们按人分配。
    谁也想不到要饭的叫化子这一行居然也这么有规矩有制度,大家都觉得很有趣。
    其中只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叫花子连一点规矩都不懂。
    这小子圆脸大眼笑起来还有两个酒涡,一看见人就笑,一笑就伸手,也不知是因为他长得讨人喜欢,还是因为他看人看得准,这小子伸出来的手总是很少有空着回去的时候。
    所以他讨来的钱比谁都多,可是每一文都进了他自己的荷包。
    荷包已经鼓起来了,他还是不停的在人丛里乱闯,有一次差点把吴涛撞了个筋斗。
    吴涛一文钱也没给他。
    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肯把钱财施舍给别人的朋友,他的钱也赚得很辛苦,好像远比这小叫化还辛苦得多。
    他知道这小叫花是故意撞他的,只可惜这小子比泥鳅还要滑溜,一撞就跑,一霎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吴涛当然不会去追。
    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惹麻烦生闲气的人,可是被这一撞之后,看热闹的心情也被撞跑了。
    于是他返回客栈,牵出那匹驴子,打道直奔济南府。
    ×××
    他居然眞的是去济南府。
    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倒是当眞不假。正午的时候,他眞的已经到了济南城了。
    (三)
    场子里的锣鼓敲得正响,一个十七八岁梳着两条辫子的大姑娘正在场子里翻跟斗,一双又长又直又结实的腿好像随时都可能把那条用小碎花棉布做的裤子撑破。
    所以这个场子比什么地方都热闹,四面看把戏的人比哪里都多。
    小叫花就像条泥鳅般从人丛里挤了进来,蹲在地上直喘气。
    他知道那个尖头灰脸一毛不拔的老小子绝不会追来的,而且暂时也不会发现腰里的钱包已经到了他的大荷包里。
    那个老小子的钱包眞不轻,他那一撞至少已经撞出了二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小叫花的心里直乐,一双大眼睛却已被那辫子姑娘的长腿勾去了。等到她拿铜锣来求“看官们给两个钱”的时候,这个一向只会求人施舍的小叫花居然也变得大方起来,居然也抓出一把钱洒在铜锣里。
    辫子姑娘看着他嫣然一笑,小叫花就晕了头,正想再抓一把钱洒过去,两边肩膊忽然被人按住。
    被两个他的同行按住。
    按住他的两个乞丐,一个麻、一个跛,手上的力量都不小。
    小叫花虽然滑如泥鳅,可是被他们一按住就再也动不了。他只有拿出他的看家本事,只有看他们直笑。
    不幸的是,这两位同行一点都没有被他的圆脸笑眼和酒涡打动,非但没有放开手,反而捏住了他的膀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把他拎出了人丛。
    旁边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长腿上,谁也不会管三个臭要饭的闲事。
    场子里的锣鼓又响起,另外一场好戏又开锣了。
    (四)
    小叫花长得并不算瘦小,看他的脸虽然只有十四五六,看他的身材却已已经有十七八九,可是被这一麻一跛两个乞丐拎在手里,竟好像拎小鸡一样,两只腿都离了地。
    他想笑,可惜已经笑不出。
    他想叫,可惜那位麻大哥已经从地上抓起把烂泥,狠狠的告诉他:“你一叫,我就用这把泥塞住你的嘴。”
    嘴里被塞进这么一大把烂泥绝不是件好玩的事,小叫花只有苦着脸问:“两位大叔,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何苦这样子对付我这么样一个可怜的小孩?”
    “我们并不想对付你。”跛大叔虽然也板着脸,说话的声音总算比较和缓:“只不过要你跟我们去走一趟而已。”
    “走一趟?到哪儿去?”
    “去见舅舅。”
    “舅舅?我从小没爹没娘,哪儿来的舅舅?”小叫花好像已经快要哭了出来:“两位大叔,我看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两位大叔都已不再望他,场子里的锣鼓声也越来越远。
    他们已经走到鎭后一座小山的山坡。
    ×××
    山坡上有棵青色的大树,大树下有块青色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个穿青布衣裳的人。
    很破旧的青布衣服,而且打满补钉,但却洗得很干净。
    人也很干净。
    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非但没有表情,甚至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个死人。
    幸好现在是白天,如果是在半夜里看见这么一个人,不吓死也会被吓得跳起三尺高。
    青衣人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们,一直偏着头,斜着脸,遥遥的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着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着某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但是他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一双眼睛也冷冰冰的像死人一样。
    一麻一跛两个乞丐虽然已经站在他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叫花平常的胆子虽然不小,这时候也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过了很久很久,青衣人才开口说话,只说了三个字:“放开他。”
    两个乞丐立刻放开了他们那两只像钳子一样的大手,小叫花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这个青衣人左面的一只袖子是空的,空空荡荡的束在腰间的一条青布衣带上,背后还背着一大叠空麻袋,好像有七八个之多,至少也有五六个。
    青石旁也摆着个麻袋,看来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里面装什么。
    只要有一点江湖经验的人,现在都已经应该看出,这个断臂青衣人就是势力远达边陲、弟子遍布海内,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中地位极高身份极尊贵的数大长老之一。
    可是小叫花看不出来。
    规矩他不懂,人事他也不懂,该懂的事他都不懂,不该懂的事他懂得的倒有不少。
    除了偷鸡摸狗装笑脸露酒涡故作可爱状混别人的钱之外,他居然还懂得看女人的大腿。
    青衣独臂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却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小叫花摇头,拚命摇头,但是一转眼间他又变得在点头了。“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两位大叔说要带我来见舅舅,你一定就是舅舅。”
    青衣人并不否认。
    小叫花叹了口气:“可惜你不是我的舅舅,我也没有舅舅,你到底是谁的舅舅?”他忽然拍手:“我明白了,你也不是谁的舅舅,别人叫你舅舅,只不过是你的外号而已。”
    青衣人也不否认。
    小叫花笑了,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聪明得不得了。连这么困难的问题都能答出来。
    可惜下面一个问题却是他答不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他们带你来?”
    “为什么?”不能回答就反问,这是老江湖们常用的手段。
    这个混小子居然也懂得。
    青衣人终于回过头,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冷冰冰的说出了十个字。
    “因为你犯了本帮的帮规!”
    “本帮?”小叫花又不懂:“本帮是什么帮?”
    “穷家帮。”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穷家帮就是丐帮,这个小叫花却不知道。
    “你错了,我不是穷家帮的人。”他说:“我虽然穷,可是没有家,如果有家,也许我就不穷了!”
    “就算你不是本帮弟子也是一样。”
    “为什么?”
    “因为普天之下以乞讨为生的人,都在丐帮统辖之下。”
    青衣人的声音虽冷漠,却带着一种绝对可以震慑人心的力量。
    小叫花却又笑了起来,不但笑得非常愉快,而且居然说出了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来的两个字,他居然说:“再见。”
    ×××
    一个人说“再见”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已经走了——有时候是眞的要走,有时候是不得不走,有时候是故作姿态,还希望别人挽留他。
    这个小叫花是眞的要走,而且说走就走。
    只可惜他走不了。
    他还没有走出一尺,那两双钳子般的大手又抓住了他。
    “你们抓住我干什么?”小叫花抗议:“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旣不是你们穷家帮的人,也不是要饭的。”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我已经改了行。”
    “改行做什么了?”
    “做小偷。”小叫花说得理直气壮:“就算你们是天下所有叫花子的祖宗,也管不了我这个小偷。”
    他说得好像眞有点道理,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
    断了臂的青衣人眼睛还是在看着远方,只冷冷淡淡的告诉他:“别人管不了,我管得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别人。”“因为我比别人强。”“因为我比别人厉害。”
    这些话青衣人都没有说。
    他不想说,不必说,也不用说,不说反而比说出来好。
    他只不过指了指他身边青石旁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你去看看。”青衣人说:“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
    小叫花早就想去看了。
    虽然他早就知道麻袋里装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了后对他绝对没有什么好处,可是他的好奇心早就像条小毛虫一样在他心里爬。
    他当然要去看,非看不可。
    看过了之后,他心里的那条小毛虫非但没有走,而且忽然变成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不但在他心里爬,而且在他胃里爬,在他肠子里爬,在他毛孔里爬,在他血管里爬,在他骨髓里爬。
    在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让他们爬的地方爬,爬得他又想打又想骂又想哭又想吐。
    ×××
    其实这个麻袋装的东西也不太特别,也不过是一些每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得到的。
    这个麻袋里装的也只不过是几个鼻子,几个耳朵,几只手。
    ——鼻子是人的鼻子,耳朵是人的耳朵,手是人的手。
    这是个人的世界。
    每个人都有鼻子耳朵手。
    一个人只要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还没有瞎,那么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外,时时刻刻都会看到这些东西,想不去看都很难。
    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应该装在麻袋里的。
    青衣人冷冷的说:“胁人隐私者削其耳鼻,盗人钱财者刴其手足,以暴力淫人妻女者杀无赦,不管其人是不是本帮弟子都一样。”
    “这是谁订的规矩?”
    “是我。”
    “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订的这些规矩未免太残忍了些?”小叫花说:“而且你本来根本就没有权力订这种规矩的。”
    “没有。”
    “也没有别人告诉过你?”
    “没有。”
    小叫花吐出口气:“现在总算有人告诉你了,我劝你还是赶快把这些规矩改一改吧。”
    青衣人转过头,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的运气不坏。”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否则此刻你已死在我的掌下。”
    他的目光又重回远方,再也不理这小叫花,只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刴下他的左手来。”
    小叫花拔腿就跑,跑得还眞快。
    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小孩,随时随地都要准备逃跑,就算没有别的本事,跑起来总不会慢的。
    他一面跑,一面还在大叫:“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没有左手了,所以希望把别人的左手都砍掉?”
    他敢这么叫,因为他已经确定后面还没有人追上来。
    后面没有,前面有。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青衣人忽然间就已经站在他前面,眼睛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只淡淡的说:“以后你虽然只剩下一只手了,可是只要你肯好好做人,还是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比两只手的人还要活得好些。”
    小叫花拚命摇头。
    “不行,不好,不管怎么样两只手总比一只手好,你不能把我的手砍掉。”
    他在拚命大喊的时候,山坡下忽然有个人飞奔了上来,连背后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都飞了起来。
    她跑得也不慢,因为她有一双健康结实的长腿。
    她一面跑,一面也在大喊:“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你们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青衣人皱了皱眉,问这个辫子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根本不认识他,只不过可怜他而已!”
    “你可怜他?他为什么不可怜那个钱包被他偷走了的人?”青衣人冷冷的说:“那钱包也许是他的全部家财,他的父母妻儿也许就要靠这点钱才能活得下去,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他们?”
    辫子姑娘怔了怔,吃吃的说:“也许是这样子的,只不过你还是应该先问清楚才对。”
    “我不必问,”青衣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怨毒之色:“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走一个。”
    “可是……”辫子姑娘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忽然被人一把拉了过去,用一把小刀架在脖子上。
    做这种事的人居然竟是她赶来搭救的小叫花。
    他用刀抵住这辫子姑娘的咽喉:“如果你们不放我走,我就杀了她,那么就等于是死在你们手里的。”他问青衣人:“伤害无辜是什么罪?是不是应该把两只手两条腿都砍下来?”
    青衣人旣没有愤怒,脸色也没有变,甚至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说:“你走吧。”
    (五)
    所以小叫花就走了,带着他完整的两只手和辫子姑娘一起走了。
    走下了山坡,走出了柳鎭,又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一片密林前的一片旷野上,小叫花确定后面绝对没有人追来的时候,才放开了手。
    辫子姑娘立刻转过身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狠狠的问:“你是不是人?”
    “当然是,”小叫花笑嘻嘻的说:“从头到脚都是。”
    “旣然你是人,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怎么能这样对我?”
    辫子姑娘眞的生气了,小叫花却笑得更愉快,反而问她:“你到那里去是不是为了救我的?”
    “当然是。”
    “那么现在你已经救了我,已经如愿以偿了,”小叫花说:“我做得有什么不对?”
    辫子姑娘被他问得呆住了,居然没法子不承认他说的话也有点道理。
    小叫花又问她:“现在你准备怎么样感谢我?”
    “感谢你?”辫子姑娘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居然还要我感谢你?”
    “你当然应该感谢我,”小叫花说得理直气壮:“那个青衣独臂人做事当机立断,武功高得一塌糊涂,而且是个怪物,如果不是我想出这法子,你怎么能把我从他手里救出来?”
    辫子姑娘又没有话说了。
    小叫花却越说越古怪:“你救不出我,心里一定很难受,我让你开心,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怎么能不感谢我?”
    辫子姑娘笑了,笑得就像是树林旁那一丛丛正在开放的小白花。
    “你这个小鬼,你的鬼花样眞多。”
    “如果你自己想不出,我倒可以替你出个主意。”小叫花说。
    “又是什么鬼主意。”
    “替你想个法子来感谢我。”
    “什么法子?你说。”辫子姑娘眨着眼,实在很想听听这小鬼想出的是什么怪花招!
    小叫花咳嗽了两声,板起了脸,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你让我在你的小嘴上亲一亲,就算是谢过了我,我们就扯平了。”
    辫子姑娘的脸飞红了起来,小叫花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眞的说做就要做。
    “你敢,你敢来亲我,我就……”
    “你就怎么样?”
    辫子姑娘能怎么样,她只有跑,跑得眞快,背后的两条辫子又飞了起来,系在辫子上的两个蝴蝶结就好像眞的是一双彩蝶飞舞在花间。
    小叫花哈哈大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
    现在已经是四月,春天已经来到人间。
    (六)
    密密的桑树林,密如春雨春愁。
    小叫花没有去追那双蝴蝶,他喜欢美丽的蝴蝶,可惜他也不想再看到那张死人般苍白的脸。
    树林里总比这里安全得多。
    他一头钻进了树林,正想找个林叶最浓密的树桠,上去小睡片刻。
    想不到他还没有找到这么样一棵树,已经有人先找上了他。
    ×××
    来的一共有五个人,从四面围过来,把他包围在中间。
    五条黑黝黝凶巴巴的大汉,一脸凶横霸道的样子,看来虽然不像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但是要杀几个像小叫花这样的大小孩,却绝不会太困难。
    一个脖子上长着个大瘤的,显然是这五个人中的老大,手里倒提着一把牛刀,看着小叫花狞笑。
    “小兄弟,道上的规矩你懂不懂?俺兄弟早就看上那条肥羊了,你为什么要抢走?”
    “肥羊?哪儿来的肥羊?”小叫花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我连瘦羊都没碰过,几时抢过你们的肥羊?”
    “有财香过手,见面至少也得分一半,这规矩你不懂?”
    “我不懂。”小叫花说:“我至少也有三五十天没洗过澡了,全身上下臭得要命,哪来的财香?”
    他拉起自己的衣裳嗅了嗅,立刻捏起鼻子,皱起眉:“眞臭,简直可以把人都臭死,你不信你就过来闻闻。”
    瘤子大怒:“好小子,你是在装糊涂。”
    他的手腕一翻,刀光一闪,他的兄弟们立刻帮腔:“先把这小王八旦做倒再说,看他是要钱还是要命?”
    小叫花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强盗,是来抢钱的。”他叹了口气:“强盗抢钱,居然抢到小叫花的头上来了,这样的强盗倒也少见。”
    瘤子大喝一声,又要挥刀扑过来,小叫花赶紧摇手。“你千万不能生气,一生气瘤子就会大起来的,说不定会变得比头还大,那就不好玩了。”他又装出笑脸,露出酒涡:“只要你不生气,你要什么我都给。”
    “俺兄弟别的都不喜欢,只要一看见白花花的银子,火气就消了。”
    “银子我没有,我给你们元宝行不行?”
    “行。”瘤子转怒为笑:“当然行。”
    “你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当然是大的,越大越好。”
    “那就好办了,”小叫花笑道:“别的我没有,元宝倒有一个,而且大得要命!”
    他忽然往地上一躺,用手抱住了头:“元宝就在这里,你们快来拿去吧。”
    大家连元宝的影子都没看见,抢着问:“这里哪有元宝?”
    “元宝就是我,我就是元宝。”小叫花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么大的一个元宝你们都不要?”
    这次瘤子眞的发火了,脖子上的瘤好像眞的大了起来,只听他骂道。“你这小王八羔子,你敢消遣你祖宗?”
    这次他眞的扑了过来,手里的牛刀高高举起,只要一扎下去,小叫花身上就得多个大窟窿。小命最少也得送掉半条!
    他的兄弟们也扑起,锥子尖刀斧头全都往小叫花的身上招呼过来,身手虽然并不太灵便,手里的家伙也不是武林高手们用的兵刃,两三下还是可以把这小叫花大卸八块。
    小叫花怕得要命,怕得全身都在发抖,可是一双大眼睛里却偏偏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就在这一瞬间,树林外仿佛忽然闪起了四五道寒光,其中有一道亮银色的光芒最强,可是也看不太清楚。
    因为它来得实在太快,人类的目力根本无法看清。
    寒光一闪而没,五条大汉已经倒下。
    五个人同时倒下,一倒下就站不起来了,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
    闪动的寒光,致命的暗器。
    五条精壮如牛的大汉,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就已经毙命。
    这种暗器实在太快,太准,太可怕。
    能发出这种暗器的人无疑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像这样的高手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十个,刚才却最少来了两个。
    因为寒光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射出来的,光芒的颜色也不同。
    像这样的绝顶高手,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特地来救这个小叫花的?
    寒光已没,人踪已渺。
    小叫花根本没有看见那几道寒光,更没有看见树林外的人。
    他当然不知道是谁救了他,可是不管怎么样,他这条小命总算捡了回来,他应该感激才对。
    风吹木叶,空林寂寂。
    他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非但连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而且还气得要命,气得连脸都红了。
    “是哪个王八旦救了我?”他居然还大骂:“是谁叫你来救我的?难道你们认为我连这几个第八流的强盗都对付不了?”
    别人救了他,他反而骂人。
    如果有人要选一个天下最不知好歹最莫名其妙的混蛋,除了这小子外还有谁?
    幸好救他的人已经走了,否则恐怕已经被他活活气死。
    ×××
    如果没有听众,不管你是在说话唱戏还是在骂人,都是件很累人很无趣的事。
    小叫花也觉得越骂越没意思,而且也骂累了,又想找棵大树歇一阵,再想法子处理这五个人的尸体。
    ——就算他们是第八流的强盗,也不能让他们死了之后连口棺材都没有。
    这次他总算找到了一个理想的树桠子,他正准备想法子爬上去。
    他已经转身,所以没看见他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也想不到,想不到五个死人中居然有一个又复活了。
    (七)
    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死的不是五个人,是四个人。
    瘤子根本没有死,小叫花一转过身,他的“尸体”就开始在动。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虽然受了重伤,可是他的动作反而变得极灵巧,远比刚才灵巧得多。
    小叫花已经走到那棵树前面。
    瘤子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他,脖子上的瘤忽然渐渐发红,由红变紫,紫得发亮,亮得就像是透明的紫水晶。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身子忽然跃起,就好像是条豹子般跃起,向小叫花扑了过去。
    他的身手动作已经变得绝不是一个第八流的强盗所能梦想得到的,甚至连第七流第六流第五流第四流第三流的强盗都不能。
    甚至连第二流的强盗都做不到,他的身手已经忽然变成了第一流的。
    虽然他受了伤,可是现在他这奋身一扑,出手一击,无论速度气势招式功力都是第一流的。
    他手里的牛刀虽然已经在他倒下去时落了手,可是他的一双铁拳却远比刀更可怕。
    他的拳头上青筋凸起,连一条条青筋都变成了紫红色的,紫得发亮,亮得透明。
    只要有一点眼光的人,都应该可以看得出这一拳的外家刚猛之力几乎已将到达巅峰。
    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不是第八流的,是第一流的。不管他做什么都不是第八流的,刚只不过是在装佯而已。
    一个第一流的人,绝不会和第八流的人结交为兄弟。
    不幸这个小叫花看不出。
    他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不是长在后面的。
    唯一幸运的是,他还有一双很灵敏的耳朵,还可以听得见这一拳击出时带起的凌厉风声。
    风声响起,他的身子已经滚倒在地上,滚出去三四丈远。
    只听见“喀嚓”一声响,一棵比海碗还粗的大树已经被瘤子这一拳打断。
    ×××
    小叫花吓呆了,他没有受伤,全身上下都没有受伤,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吓出了冷汗。
    他的兄弟们无疑也是第一流的。
    将第一流的武功当作第八流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刚才如果没有人救他,他怎能活到现在?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他不该骂人的。
    令人不能明白的是,这些第一流的武林高手为什么要故意装出笨手笨脚的样子来分一个小叫花的脏?而且还想要这小叫花的命。
    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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