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烟雨江南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剑.花.烟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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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人面桃花相映红
    (一)
    纤纤垂着头,跨过门槛,走上红毡,乌黑的发髻上,横插着根金钗,钗头的珠凤文风不动,她的脚步永远那么轻盈,又那么稳重。
    她们是八个人同时走进来的,但大厅中所有的目光,却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知道,可是她的姿态却和她平时独自走在无人处时,完全没什么不同。
    纤纤的美丽和庄重,都同样被人欣赏和羡慕。
    案上红烛高燃,将一个全金寿字映得更灿烂辉煌,就像雷奇峰雷八太爷这一生一样。
    现在,他正面带着微笑,看着他妻子最宠爱的丫鬟向他拜寿。
    八个人同时在他的面前盈盈拜倒,但他的微笑却仿佛只为了纤纤一个人发出的。
    他也是男人。
    六十岁男人的眼光,和十六岁男人的眼光也没有什么不同。
    纤纤知道,却并没有以微笑回报,很少有人看见她笑过。
    她一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既不能有欢乐,也不能有痛苦,因为连她的生命都是属于别人的。
    所以她无论是要笑,还是要流泪,都是留至夜半无人处时。
    ×××
    纤纤垂着头,跨出门槛,走上长廊。
    廊外正下着春雨,是江南的春雨。
    春雨令人愁,尤其是十七八岁还未出嫁的少女,在这种季节里,总是会觉得有种无法描述,不能向人诉说的忧郁惆怅。
    纤纤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还未出嫁。
    可是她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同样沉静庄重。
    转过长廊,就听不到人声,院子里的春花在雨中显得分外鲜艳。
    女孩子们开始活跃,开始笑了。
    她们虽然是丫头,却不想抛却青春的欢乐,于是她们卷起了衣袖,露出嫩藕般的臂,去摘栏杆外的鲜花,去摘她们的青春和欢乐。
    只有纤纤,连看都没有向栏杆外看一眼,还是垂着头,默默的向前走。
    女孩子们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有的在冷笑,有的在撇嘴:“她不是人,是块木头。”
    “你们看看她的胸,岂非也平得像块木头一样,还说她是个美人哩,我若是男人,就绝不要她。”
    “这样的女人,抱在怀里,也一定好像抱着块木头一样。”
    于是女孩子们都吃吃的笑了,就像是一群快乐的蜜蜂。
    (二)
    纤纤垂着头,轻轻推开了门。
    她自己有间小小的屋子,很舒服,很干净,这才是她自己的天地,在这里,从没有人打扰过她。
    她轻轻插上门闩,慢慢的转过身子,靠在门上,看着对面的窗户。
    她苍白的美丽的脸上,突然起了阵红晕。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人竟似已完全变了。
    她很快的脱下外面曳地的衫裙,里面的衣衫薄而轻便。
    她拔了发髻上的金钗,让一头黑发长长的披散在肩上,面对妆台上的菱花镜眨了眨眼,忽又探手入怀,解下了一条很长的白绫。
    然后,她平板的胸膛就忽然奇迹般的膨胀了起来。
    她这才松了口气,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她又转身推开窗子,跪在床上,向窗外望了望,看到四下无人,就轻轻一推,跳出了窗子。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绿油油的草地,在春雨中看来,柔软得很像是情人的头发。
    纤纤一只手挽着满头长发,一只手提着鞋子,赤着脚,在绿草上跑着。
    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在乎。
    她的脚纤美而秀气,春草刺着她的脚底,痒酥酥的,麻酥酥的,她也不在乎。
    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刚飞出笼子的黄莺儿,什么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着去找她春天的伴侣。
    溪水清澈,雨丝落在上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又正如春天少女们的心。
    她沿着清溪奔上去,山坡上一片桃花林。
    花林深处,一个穿着绯色春衫的少年,腿勾着树枝,倒挂在树枝上,正想用嘴去咬起地上的一朵桃花。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在动,永远都不能安静一下子。
    他的脸轮廓明朗,眼睛里好像是带着份孩子般的天真和调皮。
    纤纤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美。
    他已从树上跳下来,嘴里衔着朵桃花。双手插着腰,站在那里,看着她。
    只要一看见他,她就忍不住会从心里头笑出来。
    她放开头发,抛了鞋子,张开双臂飞奔了过去,紧紧拥抱住他,然后,就发出了幸福的叹息:“小雷……小雷……”
    每次她拥抱他时,都仿佛在拥抱着一团火,她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团火。
    他们彼此燃烧着,彼此都想要将对方融化。
    但这次,她拥抱住的身子,却是冰冷而僵硬的,完全没有反应。
    今天是他父亲的六十大寿,他原本应该留在家里的。
    他本就喜欢朋友,喜欢热闹,但他却宁可在这里淋雨而等她。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热情又涌起,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咬着他的耳朵,低诉着自己的相思。
    只要一天不见,她的相思就已浓得化不开。
    她柔软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胸膛,以前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热情就会像怒涛般卷起。
    但今天,他忽然推开了她。
    她怔住,火热的面颊也冷了下来,直到他在树下卧倒时,才看到他衣襟上的血。
    血迹在绯色的衣服上,本来不容易被发现──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发现,只有情人才会如此细心。
    纤纤的脸色变了:“你又在外面打了架……”
    小雷摇摇头。
    纤纤咬着嘴唇:“你休想骗我,你衣服上还有血。”
    小雷笑了笑:“你记不记得你的血也曾染在我衣服上?”
    他笑得又冷淡,又尖锐,就像是一把刀,刺入了她的心。
    她整个人都似已突然僵硬,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你……你刚才难道有过别的女人?”
    小雷还是淡淡的笑着:“我难道不能有别的女人?”
    纤纤的身子开始颤抖,眼泪已流下来,比春雨更冷:“可是,你难道竟然忘了,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
    小雷突然跳起来,一掌掴在她脸上,冷笑着:“我怎么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我只知道你是丫头。”
    他笑得就像是只野兽。
    她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她忽然发现自己对着的是个陌生人,一个比畜生还下流卑鄙的陌生人。
    她眼泪忽然干了,血也干了,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小雷又懒洋洋的躺了下来:“我看你最好还是快走吧!走远些!我还约会了别的人。”
    纤纤的手紧握,指甲已刺入肉里,但是她却全无所觉,只是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会走的!你放心,以后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可是我发誓,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她突然转身,飞奔了出去。
    小雷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她,脸上却有两行水珠慢慢的流下来,也不知那究竟是春雨,还是眼泪?
    (三)
    大厅里仍然灯火辉煌,雨已停了。
    小雷慢慢的穿过院子,跨过门槛,走入了大厅,倚在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冷冷的看着已酒酣耳热的贺客。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大少爷回来了,大家快敬酒。”
    小雷冷冷的笑了笑:“你们还要喝?是不是一定要喝回本钱才肯走?”
    每个人都怔住,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耳光。也不知是谁首先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小雷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道:“雷升,开大门,送客。”
    没有人再能留得下去了。
    刚到后面去休息的雷老太爷,闻讯匆匆赶了出来,脸色已发青。
    小雷立刻迎了过去,一把将他父亲拉入了屏风后。
    老太爷跺着脚,气得语声都已发抖:“你是不是想把我的人丢光?”
    小雷摇摇头:“不是。”
    老太爷更愤怒:“你疯了?”
    小雷又摇摇头:“没有。”
    老太爷一把揪住他儿子的衣服:“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令我见不得人的事?”
    从屏风间看出去,大厅里的宾客已将散尽。
    又过了很久,小雷才一字字的说道:“因为今天晚上,谁也不能留在这里,每个人都非走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来了。”
    雷奇峰脸色突又改变:“你说的是谁?”
    小雷没有再说什么,但却从怀里取出了一只手。
    一只齐腕被砍下来的手,血已干枯。
    干枯了的手背上,刺着一只蜜蜂,一只有人面的蜜蜂。
    皮肤已干枯,所以这人面蜜蜂的脸也扭曲变形,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狞恶。
    雷奇峰的脸竟也扭曲变形,整个人仿佛突然失去重心,连站都已站不住。
    小雷扶住了他的父亲,他的手还是很稳定。
    他的声音也同样稳定:“该来的,迟早总是要来的。”
    雷奇峰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既然要来,就不如还是早点来的好。”
    他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已深深体会到,等着人来报复时,那种说不出的恐惧和痛苦。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了,这次他们既然敢来,想必已一定很有把握!”
    “所以除了我们姓雷的之外,无论谁都不能留在这里,江湖中谁都知道,只要是他们到过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
    父亲忽然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你也得赶快走,他们要找的是我。”
    小雷却笑了。那已不再是野兽的笑,那已是接近于神的笑。
    笑容中充满了自信,决心和勇气,一种不惜牺牲一切的笑,不惜忍受一切屈辱和痛苦的笑。
    做父亲的当然很了解儿子,所以他手握得更紧。
    “你至少也该为雷家留个后。”
    “雷家已有了后。”
    “在哪里?”
    “在纤纤那里。”
    父亲惊讶,欢喜,然后又不禁叹息:“可是她……她的人呢?”
    “我已叫她走了。”
    “她肯走?”
    小雷点了点头。直到这时,他目中才开始露出痛苦之色。
    就因为他知道她绝不肯走,所以才不惜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她的心,令她心碎,令她心死。
    他自己的心也同样碎了。他伤害她,甚至比伤害自己更痛苦。
    雷奇峰看着他儿子的眼睛,已看出他的痛苦和悲伤:“你……你怎么能就这样叫她一个人走?”
    “我已经叫陶峰在暗中保护她。”
    陶峰是他的朋友,他甚至可以将生命交付给他的那种朋友。现在他已将生命交付给他!
    他相信,只要他不死,就一定还有和纤纤相见的时候。
    雷奇峰长长的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他也已明了他儿子的决心和牺牲。
    他知道这种决心是绝没有人能改变的。
    ×××
    所有的仆人都已被召集在大厅里,每个人都已分到一笔足够养家糊口的银子:“你们赶快走,连夜离开这地方,谁也不许再留下来。”
    雷奇峰并没有说出为什么要他们走的原因,但无论谁都已经看出,雷家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雷家待他们并不薄,所以有些比较忠诚的,已决心留下,和雷家共存亡。
    所以一些不忠诚的,也不好意思走得太快。
    雷夫人含着眼泪,看着他们。
    一向贤慧端庄的雷夫人,现在竟已换了身劲装,手里提着柄雁翎刀。
    她的脸色苍白,一字字道:“你们若还有人留在这里,我就立刻死在你们面前。”
    她说的话斩钉截铁,绝没有更改的余地,也绝没有人怀疑。
    雷升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头,霍然转身,一句话都不再说,大步走了出去。只不过他转过身,就已泪落如雨。
    他是雷家最好的佣人,也只有他知道,雷家人说出的每句话,都一定会做到的。
    所以他不能不走,也不敢不走。
    门外一片黑暗,夜色沉重得就像他们的心情一样。
    大家都转过头,看着他──只要他一走,大家就全都可以走了。
    雷夫人看着这最忠诚的老仆,慢慢的走入黑暗中,心里也不禁一阵酸楚。
    就在这时,忽然间寒光一闪,雷升的人突然从黑暗中飞了回来,“噗”的仰面跌在地上。
    鲜血火花般飞溅四散。
    他身子一跌下来,就已断成五截。
    ×××
    鲜红的血,在青灰色的砖石上慢慢的流动,流到一个人的脚下。
    这人就像是突然中了一箭,整个人跳起来,狂呼着奔出去。
    寒光又一闪,他的人又立刻飞了回来,仰面跌倒,一个人也已断了五截。
    鲜红的血,又开始在青砖上流动。
    大厅里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血液在地上流动的声音,一种令人魂飞魄散的声音。
    雷奇峰双拳紧握,似已将冲出去,和黑暗中那杀人的恶魔决一死战。但小雷却拉住了他的父亲。
    他的手还是很稳定,缓缓道:“九幽一窝蜂到的地方,一向寸草不留,何况人!”
    黑暗中突然有人笑了。笑声如鬼哭,若不是来自九幽地狱中的恶鬼,怎会有如此凄厉可怖的笑声。
    笑声中,门外已出现了个人,褐黄色的衣服上,绣着黑色的花纹,右腕上缠着白绫,吊在脖子上,白绫上血迹殷殷,一只手已被齐腕砍断。
    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
    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面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面具中露出的那双眼睛。
    一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睛。他慢慢的走进来,眼睛始终盯在小雷脸上。
    仆人都已进入了屋角,缩成了一团,只剩下雷家三个人还留在大厅中央,显得说不出的孤立无助。
    这褐衣人穿过大厅,走到小雷的面前,眼睛还是盯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慢慢的将断手举起:“是你?”
    小雷点点头。
    褐衣人也慢慢点了点头:“很好,还我的手来。”
    他的声音单调而冷淡,但他的眼睛里,却似有种自地狱中带来的毒火。
    小雷看一看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这只手反正已不再能杀人,你要,就拿去。”
    他的手一扬,断手就已到了褐衣人手里。
    褐衣人用自己的左手,捧着自己右手,垂着头,凝视着,忽然一口咬在自己的断手上。
    每个人都可以听到牙齿咬断骨头的声音。
    有的人已开始呕吐,有的人已晕过去,就连雷夫人都垂下头,去看自己手里的刀。
    雁翎刀如一泓秋水,刀尖却已在颤抖。
    只有小雷,还是静静的在看着,看着这褐衣人将自己的断手一口口吞下去。
    然后,他才抬起头,盯着小雷。一字字说:“这只手已没有人再能拿走了。”
    小雷点点头:“的确没有了。”
    褐衣人也点了点头:“很好。”
    他居然没有再说别的话,就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但却没有人阻拦他。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脚都似踏在别人的关节上。
    ×××
    有的人已倒下去,倒在自己刚才呕吐的地方,关节似已瘫痪,再也站不起来。
    雷奇峰看着这褐衣人走出去,也没有出手阻拦。
    十三年的等待,已使他学会了忍耐;十三年的忍耐,已使他学会了如何等待。
    现在他虽已看到了毒蛇,却还没有看到蛇的七寸。
    所以他必须还要等。
    他若要出手,那一击必须打中毒蛇的要害,绝不能再容毒蛇反噬。
    就在这时,只听到“夺,夺,夺,夺”四声响,对面高墙上,忽然有四条长索飞入了大厅,索头的弯刀,“夺”的,钉入了大厅的横梁。
    接着,就有四个人从长索上滑了过来。四个死人。
    ×××
    四个已死了很久的人,尸体已完全枯槁僵硬,但却还是被药物保存得很完整,满头披散的长发,也仍然黑亮如漆。
    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幸好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脸。
    无论多可怕的面具,也绝不会有他们的脸可怕。
    他们已死了十三年,死在十三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雷奇峰认得他们,他虽然也没有看过他们的脸,但还是认得出他们。
    九幽一窝蜂的装束和面具看来虽似完全相同,但每个人的面具上,却有点特别的标志。
    雷奇峰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标志。
    因为一年前,他曾经亲手摘下这四个人的面具,仔细观察了很久。
    这四个人就是死在他手下的,其中有一个正是九幽一窝蜂的蜂后。
    蜂后的面具上,有一朵小小的桃花。
    (四)
    人面桃花蜂,江湖第一凶。
    雷奇峰看到了这桃花面具,看到了这面具上的桃花,胃部立刻收缩,几乎也忍不住要呕吐。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杀了她,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付出多么惨痛的牺牲和代价。
    直到十三年后,他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还是忍不住要呕吐。
    那天晚上,他们去围剿这一窝蜂,去的人一共有十一个。
    十一位武林高手,能活下来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那一战的悲壮惨烈,直到多年后,他还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幸好现在这人面桃花蜂,已只不过是具尸体而已。
    尸体无论保存得多么的完整,也绝不能再杀人了。
    雷奇峰拍了拍他儿子的肩,心里觉得很庆幸,因为这少年人的运气比他好,总算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过她。
    在人面桃花蜂活着的时候,看见她的少年人都得死,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死法。
    你只要听到她的一笑,已足以令你永堕地狱,万劫不复。
    死人当然是不会笑的。
    雷奇峰刚松了口气,然后全身的血液就突然冰冷冻结。
    他突然听到有人在笑。笑声甜美娇媚,如春天的花,花中的蜜。
    人面桃花蜂又笑了!
    ×××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笑。那绝不是死人笑声,更不是从地狱中发出的笑声
    ──假如那真是地狱中才能听到的笑声,也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到地狱中去找寻。
    雷奇峰厉声暴喝:“你是什么人?”
    笑声更甜:“你不认得我?我却忘不了你,也忘不了十三年前在枫林中那一夜。”
    “你不是她,你骗不了我。十三年前,她已死了。”
    “不错,十三年前,我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才要你还我的命来!”
    她的笑声如仙子,另外三具尸体的声音却如鬼哭:“还我的命来,还我的命来……”
    ×××
    有风吹过,僵硬的尸体在风中摇荡。
    小雷突然一跨步,横身挡在他父亲前面。
    他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抱歉,手可以还,命却没法子还的。”
    人面桃花蜂甜笑着,一字字道:“那么就用你们一家老小九十七条命来还!”
    雷夫人的目光还是凝注着刀尖,忽然冷冷地道:“命可以还你,只不过……”
    人面桃花蜂道:“不过怎么样?”
    雷夫人道:“我还要问你一句活。”
    人面桃花蜂道:“你问。”
    雷夫人道:“十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们在枫林里究竟做了什么事?”
    人面桃花蜂媚笑道:“那当然是见不得人的事,聪明的妻子就算知道,也会装糊涂的,你又何必多问?”
    雷夫人霍然转身,面对着她的丈夫,脸色已苍白如纸:“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一直在骗我,原来你根本没有杀死她。”
    雷奇峰涨红了脸,道:“你相信她,还是相信我?”
    雷夫人道:“我只想听真话。”
    雷奇峰急得跺脚,道:“我们三十几年夫妻,到现在你还吃醋。”
    雷夫人板着脸,冷冷道:“八十年的夫妻也一样会吃醋的。”
    雷奇峰着急道:“就算你要吃醋,现在也不是时候。”
    雷夫人厉声道:“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若还不肯说老实话,我先跟你拼命。”
    女人吃起醋来时,的确是什么都不管的,无论多通达明理的女人,一旦吃起醋来,也会变得不可理喻。
    雷奇峰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我告诉你,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向他的妻子眨了眨眼睛。这对患难与共,生死相守的夫妻,立刻同时出手。
    两柄刀立刻同时向人面桃花蜂刺了过去。
    ×××
    雁翎刀本是刀类中较轻巧的一种,但在雷家夫妻的手中使出,威力已大不相同。
    雷奇峰世代相传的“奔雷刀法”,不但迅急云变,而且强霸威猛。
    两柄刀如惊虹交剪。他们的人心意相通,他们的刀也已配合得天衣无缝。
    人面桃花蜂的身子吊在长索上,看来似乎根本无法闪避,但就在这时,长索一阵颤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
    一眨眼间,四个人都已没入门外的黑暗中。
    雷夫人轻叱一声:“追!”
    雷奇峰父子同时开口:“追不得!”
    “不必追。”
    烛影摇红,灯花闪动,长索上吊着的四个人,忽然又流星般滑了进来。
    这四人脑后显然吊着滑轮,当真是倏忽来去,快如鬼魅。
    雷夫人冷笑。挥刀。这一刀走势更急,长虹般的刀光一闪,已迎上了人面桃花蜂。
    这一次人面桃花蜂居然没有退。
    “波”的一声,刀锋砍在她身上,如击败革,她的人竟赫然裂开,一裂为二。
    一股桃红色的烟雾立刻烟花般喷了出来,雷夫人发觉中计时,人已仰面跌倒。
    这人面桃花蜂非但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
    人在长索上滑回去时,已在黑暗中掉了包。
    ×××
    雷奇峰的刀也已堪堪砍在另一具尸体上,发现这变化,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
    谁知这人既不是死的,也不是假的。
    雷奇峰刀锋一挫,手腕已被这人扣住,半边身子立刻麻木。
    小雷一个箭步窜出,但另两个人身子在长索上一荡,四条腿连环向他踢出。
    他身形半转,避开了来势较快的两条腿,反掌斜切另两条足踝。
    “波”的一声,足踝已被拍碎,又有一股桃红色的烟雾喷出。
    这两个人竟也有一真一假,假人的脚,是借着真人的悬荡之力踢出来的。
    小雷凌空一个翻身,掠空三丈。
    他虽然及时避开了这一阵毒烟,但他的父亲已落入别人掌握中。
    ×××
    笑声如鬼哭。
    雷奇峰脸色惨白,手里的刀已跌落,眼睛盯着这人面具上的一只鬼眼。
    鬼眼蜂阴恻恻笑道:“还我的命来吧。”
    他身子一缩,似乎想拉着雷奇峰退回去,谁知就在这时,本已晕倒在地上的三个青衣家奴,突然一挥手,数十点寒星暴射而出。
    鬼眼蜂的身子立刻被打成了蜂窝,连一声惨呼都未及发出。
    雷奇峰一甩腕,恰巧接住了小雷抛过来的刀,反手一刀。
    鲜血飞溅,两条腿凭空掉了下来,两条有血有肉的腿。
    没有腿的人惨呼着,自长索上滑了回去,鲜血一连串洒在地上,也正像是一瓣瓣凋落了的桃花。
    ×××
    小雷已冲回来,跪倒在他母亲身旁。
    雷夫人的脸色如金纸。
    雷奇峰沉声问道:“怎么样?”
    小雷紧咬着牙,颊上的青筋一根根凸出。
    那三个青衣家奴已翻身跃起,一排横挡在他父子的身前,三个人的衣襟都已掀起,露出了腰间皮带上的紫革囊。
    三只手按在革囊上,手指瘦削,长而有力,指甲却修得很短。
    暗器名家的手,大都是这样子的。
    黑暗中又响起了那销魂的笑声:“满天花雨,平家三兄弟,几时做了别人奴才的?倒真是叫人想不到的事。”
    平家三兄弟阴沉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要发暗器,应得要有一双稳定的手,要有稳定的手,就得先磨炼出铁一般的神经。
    人面桃花蜂的笑声不停:“雷奇峰,你真是个老狐狸,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平家三兄弟买回来藏在家里,我佩服你!”
    她的笑声虽甜美,雷奇峰却根本没有听。
    对他说来,世上绝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得上他妻子的呼吸。
    雷夫人的呼吸如游丝。
    小雷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
    雷奇峰也跪了下来,跪在他妻子身旁,俯下身,轻轻耳语:“人面桃花蜂十三年前已死了,这次来的是假的。”
    雷夫人的脸僵硬如石,目光却温柔如水。
    她看着他,他不但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同患难共生死的朋友。她一直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现在,她知道自己已必须离他而去,可是她眼色中并没有恐惧。
    也许有些悲哀,却绝没有恐惧,死并不可怕。
    一个女人,只要能得到个对她一生忠实的丈夫,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雷奇峰轻轻握起她的手,她的目光却已转向她的儿子。
    她喉咙里忽然有了声音──一种伟大的力量使得她又能发出声音。
    那应该是爱的力量,母亲的爱:“你不能死──你要找到纤纤,她很好……她一定会替我养个好孙子。”
    小雷垂下头,伏在他母亲胸膛上:“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一定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看你。”
    雷夫人温柔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微笑,仿佛想抬起手,来拥抱她的儿子。
    她并没有抬起手。永远没有。
    ×××
    母亲的胸膛已冰冷,小雷还是跪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
    母亲的胸膛冰冷时,儿子的心也已冷透。
    平家三兄弟目中似也有热泪将夺眶而出,但却没有回头。他们不能回头。
    长索上又有四个人慢慢的滑了进来,谁也不知道这次来的四个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平家兄弟空有见血封喉的暗器,竟偏偏不能出手。大厅里的毒烟已够浓。
    小雷忽然拾起他母亲的刀,凌空翻身,掠起四丈,刀光一闪,四根飞索齐断。
    四个人一连串跌下来,“砰”的,跌在地上,动也不动。四个假人。
    平家兄弟的暗器若出手,大厅的毒烟就已浓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一窝蜂的花粉虽香,却是嗅不得的──蜜蜂的花粉虽毒,最毒的还是刺。
    四个人跌在地上,还是没有动,屋子里的灯火却突然一起熄灭。
    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惨呼。
    谁也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发出的惨呼,那已不是人类的呼声,而是野兽的呐喊。
    垂死野兽的呐喊。一种闻之足以令人呕吐、抽筋的呐喊,连续不绝。
    比这种声音更可怕的声音,也许只有一种──那就是所有的声音突又完全停止,就像是一刀划断琴弦般地突然停止。
    刀砍在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咽喉扼断的声音,这些声音谁都没有听见,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已被惨呼声淹没。
    惨呼声停止时,所有的声音也全都停止。
    谁也不知道这些可怕的声音,是怎么会突然同时停止的。
    谁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黑暗,如此静寂,为什么连呼吸呻吟声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才亮起一盏灯。
    惨碧色的灯光,冉冉自门外飘了进来,提着灯的,是个身材很苗条的褐衣人。
    灯光刚照出大厅里的景象,灯笼已自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提灯的人已开始呕吐。
    无论谁看到这大厅中的景象,都无法忍住不呕吐。
    这大厅里已没有一个活人。
    (五)
    燃烧着的火光,照着平家三兄弟的脸,他们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像是死也不信自己也会死在别人的暗器下。
    暗器是蜜蜂的毒针,蜜蜂是来自地狱的,现在又已回入地狱。
    雷奇峰倒下时,手里还紧握着他的雁翎刀,刀锋已卷。
    他就倒在他妻子身旁,显见他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妻子半步。
    小雷也已倒在血泊中,血是黑色的,是毒血。
    最后自飞索上滑下来的四个人,此刻已不在他们刚才跌落的位置上。
    他们并不是假人,现在却也已变成死人。
    还有多少死人?
    谁也不忍去看,谁也无法看见──燃烧的灯笼已又熄灭。
    但这时窗外却又有火在燃烧,烧着了窗户,烧着了楼宇。
    “寸草不留”!只有无情的火,才能使一个地方真的寸草不留。
    又过了很久,闪动的火光中,又出现了条人影。
    纤美苗条的人影,脸上的面具,有一朵桃花──人面桃花却被火光映得发红。
    她静静的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这一片尸山,一片血海。
    她没有呕吐。
    难道她不是人?难道她真是自地狱中复活,来讨债的恶鬼?
    现在这地方也渐渐灼热如地狱。悲惨如地狱。
    她居然走入了这地狱。
    她慢慢的走进来,脚上的鞋子已被血泊染红,手里的刀在闪着光。
    她的眼睛在搜索,然后就瞬也不瞬的停留在雷奇峰头上。
    这是她仇人的头颅,她要提着这头颅回去,回去祭她的母亲。
    仇恨!仇恨在一个人心里燃烧时,比烧山的烈火更凶猛,更可怕。
    苍天既然已在人间留下爱,为什么又要播下仇恨的种子?
    她一步步向雷奇峰走过去,世上似已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但也许还有一个人。
    只有这一个人!
    血泊中突然有个人站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看着她。
    这人的脸上似也带着层面具,不是青铜面具,是血的面具。
    鲜血不但掩住了他的面具,他的表情,也掩住了他的情感,他的思想。
    他就像是个死人似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她面具上的桃花。
    她的瞳孔已收缩,过了很久,才发出那销魂蚀骨的笑:“你居然还没有死?”
    他果然没有死,他不能死。
    “你的父母全都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也死了吧!”
    她知道他是什么人,却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少有人能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很少人能真的了解他。
    鲜血正沿着他的脸慢慢流下。他脸上没有泪,只有血。
    可是他身子里已没有血,他的血已全都流了出来,现在他血管里流动着的,或许也只不过是一股和她同样自地狱中带来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火势更大,大厅的梁已被燃烧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不肯死,就去吧,我找的本不是你。”
    她找的确实不是他,但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出手。
    她手里的刀就像蜜蜂的毒刺一样。
    他没有动,没有闪避,直到刀锋刺入了他的肋骨,肋骨夹住了刀锋,他才突然出手。
    “格”的一响,他肋骨断时,她的手腕也同时被捏断。
    这不是武功,世上绝没有这样的武功。这已是野兽的搏斗,甚至比野兽更残酷可怕。
    因为野兽的搏斗是为了生存竞争,他却已完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有时人类岂非本就比野兽还残酷。
    直到这时,她目中才露出一丝恐惧之色,忽然大声问:“你是不是要杀我?”
    小雷的回答,短得就像是他肋骨间的刀:“是!”
    “为什么?为你父母复仇?你能为父母复仇,我为什么不能?我若做错了,你岂非也同样错。”她的话也尖锐得像刀。
    小雷的手紧握,握着她碎裂的手腕,她全身都已因痛苦和恐惧而颤抖。
    可是她还能勉强忍耐支持,她久已习惯忍耐痛苦和恐惧:“何况,我并没有杀人,我的手还没有染上任何人的血,我母亲却是死在你父亲手上的,我亲眼看到他的刀,割断了我母亲的咽喉。”
    “你亲眼看到?”
    她点点头,目中又充满怨毒和仇恨:“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脸?”
    她忽然一手扯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她的脸。
    这本该是一张绝顶美丽的脸,本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颠倒。
    但现在,这张脸上却有了条丑恶的刀疤,从眼角划过了嘴角,就像是有人在一幅绝代名画上,用秃笔画下了一条墨迹。
    任何人看到她这张脸,都不禁会为她悲伤惋惜,这一刀不但毁了她的容貌,也毁了她的生命。
    她指着脸上的刀疤,咬着牙,冷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留给我的?……也是你的父亲,那时我只不过才五岁,有谁想得到‘神刀大侠’竟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小雷看着她的脸,紧握着的手突然放松。他忽然也有了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她逼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杀我?是不是还想替你的父母报仇?”
    小雷霍然扭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脸,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崩溃。
    她却还在看着他,冷冷道:“我说这些话,只不过想告诉你,雷奇峰并不是神,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伟大神圣,他要杀我的母亲,也只不过是为了……”
    小雷突然厉声大喝:“滚出去,快滚,从此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她又笑了,嘴角的刀疤,使她的笑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你既然不敢再听,我也不必再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我也会觉得恶心。”
    她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出去,再也不回头来看一眼。
    小雷也没有看她,更没有阻拦,他只是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整个人的思想和血液都似已被抽空。
    火仍在燃烧,梁木已被烧断,一块燃烧着的焦木落下来,打在他身上。
    他没有闪避。所以他倒了下去。
    ×××
    无论多猛烈的火,总有熄灭的时候。
    雄伟瑰丽的山庄,已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所有的生命、尸骨、血腥,也都被这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件事,是砍也砍不断,烧也烧不光的。
    那就是人类的感情。
    恩、仇、爱、恨……只要世上有人类存在一天,就必定有这些感情存在。
    愤怒、悲伤、勇气,也都是因为这些情感而生出来的。
    现在,火虽已熄灭,他们的故事却正在开始。
    (六)
    朝阳,艳阳。
    艳阳下的桃花红如火。
    桃花依旧,花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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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纤纤
    (一)
    纤纤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纤秀柔美的脚上,血迹斑斑,刺人的荆棘,尖锐的石块,使得她受尽了折磨。
    但无论多么重的创伤,也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创伤痛苦。
    她一路狂奔到这里,忘了是昼是夜,也忘了分辨路途。
    可是,她纵然忘记一切,也还是忘不了小雷的。
    她的心纵已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每片心上,还是都有个小雷的影子。
    那可爱又可恨的影子。恨比爱更深。
    “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无情?”
    她不知道,她想知道,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
    可是她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昔日的海誓山盟,似水柔情,如今已变成心上的创伤。
    昔日的花前蜜语,月下拥抱,如今已只剩下回忆的痛苦。
    她宁可牺牲一切,来换取昔日的甜蜜欢乐,哪怕是一时一刻也好。
    但逝去的已永不再回。她就算用头去撞墙,就算将自己整个人撞得粉碎,也无可奈何。
    这才是真正的悲哀,真正的痛苦。
    这种痛苦可以一直深入到你的血液里,你的骨髓里。
    ×××
    春天,早晨的风还是很凉。
    她身上只穿了件很单薄的衣服,赤着足,这套单薄的衣服,已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其余的她已全部留下,留下给他。
    现在,也许只有死,才是她惟一的解脱,但她还不想死。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热爱已变为深仇,爱得既然那么深,恨得就更深。
    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报复。
    但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呢?天地茫茫,有什么地方是她的容身之处?
    她不想流泪,但眼泪却已一连串流下。
    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低唤她的名字:“纤纤。”
    “纤纤,纤纤……”在花前,在月下,在拥抱中,小雷总是这么样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她。
    难道他又已回心转意?难道他又来找她?她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动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她已忘却了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恨,只要他回来,她立刻可以原谅他所有的过失,立刻会投入他的怀抱里。
    可是她失望了。她看见的不是小雷,是金川。
    金川是才子,也是侠少。金川是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他头发永远都梳得又光滑,又整齐,他衣着永远都穿得又干净,又合身。
    他和小雷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他却是小雷最好的朋友。
    纤纤当然认得他,她和小雷之间秘密的爱情,也只有他知道。
    “难道是小雷要他来找我的?”她的心又在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金川的微笑如少女:“来找你。”
    “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一路都在保护着你。”
    纤纤的心跳更快,只希望他告诉她,是小雷要他这么做的。但是他并没有再说下去。
    纤纤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又问:“你有没有看见他?”
    金川在摇头。
    “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已经分手?”
    金川还是在摇头。纤纤的心沉下,头也垂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忽然发现金川在看着她的脚。她足踝纤秀,柔美如玉,血迹和伤痕,只有使这双脚看来更楚楚动人。
    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的──女人的脚,好像总和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她立刻想用衣襟盖住自己的脚,但就在这时,她眼睛里忽然闪动一丝恶毒的光芒:“……我一定要让他后悔,一定要报复。”
    只有这种因热爱而转变成的恨,才能令最善良的女人变得蛇蝎般恶毒。
    金川的声音也温柔如少女:“你不回家?”
    纤纤又垂下头,声音凄楚:“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到哪里去?”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她懂得怜悯和情爱也常常是分不开的,她懂得要怎么样才能令男人同情怜悯。
    金川果然已将同情之色摆在脸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无论以后怎么样,我至少得先陪你换件衣裳,吃顿饭去。”
    有件事男人千万不可忘记:女人的报复,是绝对不择手段的。
    (二)
    艳阳下的桃花如火。
    小雷睁开眼,就看见一树火一般的桃花。
    有个人斜倚在桃花下。一个纤长苗条的白衣人,乌云高髻,脸上蒙着层雪白的面纱。
    满林红花,衬着她一身白衣如雪。
    莫非这也不是凡人,而是桃花仙子。
    小雷挣扎着,想坐起。他身上衣衫已被朝露湿透,但全身却灼热得如同在火焰中一样。
    他挣扎着想坐起,但痛苦却使得他全身痉挛,几乎又晕过去。
    白衣如雪的少女,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在轻纱后看着他:“你的伤很重,最好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动。”
    她的声音柔和而冷淡,听来仿佛很遥远。
    小雷闭上眼睛,昨夜发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刀光,血影,火……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迎头向他击下,他全身都似已被燃烧起来,似已沉沦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但现在,春风吻着绿草,花香中带着流水清冽的芬芳。
    花树间鸟语啁啾,如情人的蜜语。
    小雷再次睁开眼:“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你救了我?”
    雪衣少女点了点头。
    “你是谁?”
    雪衣少女轻轻转了个身,轻盈得就仿佛是在远山飘动的云彩。
    她摘了朵桃花,斜插在鬓脚,鲜红的桃花,雪白的面纱,人面在轻纱中,又如鲜花在雾里。
    “人面桃花!”小雷忍不住失声轻呼,“原来是你!”
    雪衣少女笑了,笑声如春风,如春风中的银铃:“我知道你迟早总会认出我的。”
    小雷的身子突然僵硬,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雪衣少女笑道:“杀人犯法,救人难道也犯法?”
    她又轻轻转了个身,露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一只手,一只缠着白绫的手。
    这只手是被小雷捏碎的。
    小雷居然笑了:“你是不是要我还你这只手?你可以拿去!”
    雪衣少女淡淡道:“你本来只欠我一只手,现在又欠我一条命。”
    小雷道:“你也可以拿去。”
    他说话的态度轻松自然,就好像叫人拿走件破衣裳一样。
    雪衣少女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真是雷奇峰的儿子?”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已死了?”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已被烧得寸草不留?”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来为什么一点也不像呢?”
    小雷道:“要什么样子才像?要我捶胸顿脚,痛哭流涕?”
    雪衣少女又看了他很久,道:“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无论谁都只有一条命的?”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随时都可以要你的命?”
    小雷道:“知道。”
    雪衣少女又叹了口气,道:“但你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一点也不像。”
    小雷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子。”
    雪衣少女道:“无论遇着什么事,你永远都是这样子?”
    小雷道:“假如你不喜欢看我这样子,你可以不必看。”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小雷道:“好像是的。”
    雪衣少女盯着他,忽又叹息了一声,竟转身走了。
    小雷道:“等一等。”
    雪衣少女道:“等什么?你难道要我留下来陪着你?”
    小雷道:“我既然欠你的,你为什么不拿走?”
    雪衣少女笑了笑,道:“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可是……”
    雪衣少女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是会来要的,你等着吧。”
    她居然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雷看着她纤秀苗条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处,还是躺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但这时他脸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泪。
    一阵风吹过,桃花一瓣瓣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还是没有动。
    他的泪却似已流干了。
    “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已只剩下一条命。”这少女的确已夺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却救了他的命。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要他活着痛苦?
    “像你这种人的性命,连你自己都不看重,我要它又有什么用?”他本来的确已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这少女不但夺去了他所有的一切,也破坏了他心目中最神圣的偶像。他父亲本是他的偶像。
    站在他父亲的血泊中,听着她说出了往事的秘密,那时他的确只希望能以死来作解脱。
    但现在,他情绪虽未平静,却已不如刚才那么激动。他忽然发觉自己还不能死。
    “你一定要去找到纤纤,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为我们雷家留下个好种。”
    “纤纤,纤纤……”他在心里呼唤着,这名字是他惟一的希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
    (三)
    流水清澈,流水上漂浮着一瓣瓣桃花。
    小雷咬着牙,滚下了绿草如茵的斜坡,滚入了流水中。
    冰凉的水,不但使他身上的灼热痛苦减轻,也使他的头脑清醒。
    他沉浸在水中,希望自己能够什么都不想。他不能。
    前尘往事,千头万绪,忽然一起涌上了他心头,压得他心都几乎碎了。
    他就像逃避某种噬人的恶兽一样,自水中逃了出来。
    肉体上的痛苦无论多么深,他都可以忍受。他沿着流水狂奔,穿过花林,远山青翠如洗。
    山脚下有个小小的山村,村中有个小小的酒家,那里有如远山般青翠的新酿酒。
    他曾经带着纤纤,在深夜中去敲那酒家的门,等他的挚友金川。
    然后他们三个人就会像酒鬼般开怀畅饮,像孩子般尽情欢乐。那确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两心相印的情人,肝胆相照的好友,芬芳清冽的美酒……人生得此,夫复何求?
    “带纤纤到那里等我,无论要等多久,都要等到我去为止,她就算要走,你也得用尽千方百计留下她。”这是他昨夜交待给金川的话。
    他并没有再三叮咛,也没有说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金川也没有问。
    他们彼此信任,就好像信任自己一样。
    ×××
    远山,好远的山。
    小雷只希望能找到一辆车,一匹马。
    没有车,没有马。
    他脸上流着血,流着汗,全身的骨骼都似已将因痛苦而崩散。
    但无论多遥远,多艰苦的道路,只要你肯走,就有走到的时候。
    柳绿如蓝。他终于已可望见柳林深处挑出了一角青帘酒旗。
    夕阳绚丽,照在新制的青帘酒旗上。用青竹围成的栏杆,也被夕阳照得像晶碧一样。
    栏杆围着三五间明轩,从支起的窗子里看进去,酒客并不多。
    这里并不是必经的要道,也不是繁荣的村镇,到这里来的酒客,都是慕名而来。
    杏花翁醅的酒,虽不能说远近驰名,但的确足以醉人。
    白发苍苍的杏花翁,正悠闲的斜倚酒柜旁,用一根马尾拂尘,赶着自柳树中飞来的青蝇。
    柜上摆着五六样下酒的小菜,用碧纱笼罩着,看来不但可口,而且悦目。
    悠闲的主人,悠闲的酒客,这里本是个清雅悠闲的地方。
    但小雷冲进来的时候,主人和酒客都不禁耸然失色。
    看到别人的眼色,他才知道自己的样子多么可怕,多么狼狈。
    可是他不在乎。别人无论怎么样看他,他都全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为什么金川和纤纤都不在这里?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冲到酒柜旁,杏花翁本想赶过来扶住他,但看见他的灼热,又缩回手,失声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小雷当然没有回答,他要问的事更多:“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跟我半夜来敲门的那两个朋友?”
    杏花翁苦笑:“我怎么会忘记。”
    “今天他们来过没有?”
    “上午来过。”
    “现在他们的人呢?”
    “走了。”
    小雷一把握住杏花翁的手,连声音都已有些变了:“是不是有人来逼他们走的?”
    “没有,他们喝一两碗粥,连酒都没有喝,就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等我?”
    杏花翁看着他,显然觉得他这句话问得太奇怪──这少年为什么总好像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他们没有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何要走?”
    小雷的手放松,人后退,嗄声问:“他们几时走的?”
    “走了很久,只呆了一下子就走了。”
    “从哪条路走的?”
    杏花翁想了想,茫然摇了摇头。
    小雷立刻追问:“他们有没有留话给我?”
    这次杏花翁的回答很肯定:“没有。”
    ×××
    栏杆外的柳丝在风中轻轻拂动,晚霞在天,夕阳更灿烂。
    山村里,屋顶上,炊烟已升起。
    远处隐隐传来犬吠儿啼,还有一阵阵妻子呼唤丈夫的声音。
    这原本是个和平宁静的地方,这本是个和平宁静的世界,但小雷心里,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血战。
    他已倒在一张青竹椅上,面前摆着杏花翁刚为他倒来的一角酒:“先喝两杯再说,也许他们还会回来的。”
    小雷听不见,他只能听见他自己心里在问自己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等我?金川为什么不留下她?他答应过我的。”
    他相信金川,金川从未对他失信。
    绿酒清冽芬芳,他一饮而尽,却是苦的。
    等待比酒更苦。
    夕阳下山,夜色笼罩大地,春夜的新月已升起在柳树梢头。
    他们没有来,小雷却已几乎烂醉如泥。只是醉并不是解脱,并不能解决任何事、任何问题。
    杏花翁看着他,目中似乎带着些怜悯同情之色,他这双饱历沧桑世故的眼睛,似已隐约看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女人总是祸水,少年人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道理?为什么总是要为女人烦恼痛苦呢?”
    他叹息着,走过去,在小雷对面坐下,忽然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姓金?”
    小雷点点头。
    杏花翁道:“听说他是位由远地来的人,到这里来隐居学剑读书的,就住在那边观音庵后面的小花圃里。”
    小雷又点点头。
    杏花翁道:“他们也许已经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找?”
    小雷怔了半晌,像是突然清醒,立刻就冲了出去。
    杏花翁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喃喃的叹息着:“两个男人,一个美女……唉,这样子怎么会没有麻烦呢?”
    ×××
    小花圃里的花并不多,但却都开得很鲜艳。
    金川是才子,不但会作诗抚琴,还会种花,种花也是种学问。
    竹篱是虚掩着的,茅屋的门却上了锁,就表示里面绝不会有人。
    但这一点小雷的思虑已考虑不到,他用力撞开,整个人冲了进去。
    他来过这地方,这是个精致而干净的书房,就像金川的人一样,叫人看着都舒服。
    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棋书画,墙上还悬着柄古剑。
    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盏孤灯,一盏没有火的孤灯。
    小雷冲进去,坐下,坐在床上,看着这四壁萧然的屋子。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桌上的孤灯,照着灯前孤独的人。
    “金川走了,带着纤纤走了。”
    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件事,更不愿相信这件事。但他却不能不信。
    泪光比月光更清冷,他有泪,却未流下。
    一个人真正悲痛时,是不会流泪的。
    他本来有个温暖舒服的家,有慈祥的父母,甜蜜的情人,忠实的朋友。
    但现在,他还有什么?一条命,他现在已只有一条命。
    这条命是不是还值得活下去呢?
    明月满窗。
    他慢慢的躺在他朋友的床上──一个出卖了他的朋友,一张又冷又硬的床。
    春风满窗,孤灯未燃,也许灯里的油已干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春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明月?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四)
    门是虚掩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门忽然“呀”的开了。
    门外出现了条人影,一个纤长苗条的人影,白衣如雪。
    小雷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回头去看她一眼,但却已知道她来了。
    因为她已走过来,走到他床前,看着他。
    月光照着她的绰约风姿,照着她面上的轻纱,她眼波在轻纱中看来,明媚如春夜的月光。
    窗外柳枝轻拂,拂上窗纸,温柔得如同少女在轻抚情人的脸。
    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在这种春夜中溶化,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在情人的怀抱中溶化。
    “纤纤,纤纤,你在哪里呢?你的人在哪里?心在哪里?”
    他并不怪她。她受的创痛实在太深,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应该值得原谅。
    痛苦的是,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这么样对她,只不过因为太爱她。
    只要她能知道这一点,无论多深的痛苦,他都可忍受,甚至连被朋友出卖的痛苦都可忍受。
    雪衣少女已在他床边坐下,手里在轻抚着一朵刚摘下的桃花。
    她看着的却不是桃花,是他。
    她忽然问:“像你这样的男人,当然有个情人,她是谁?”
    小雷闭起了眼睛,也闭起了嘴。
    她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却知道你本已约好了她在杏花村相会。”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她并没在那里等你,因为你还有个好朋友。”她嫣然接着道,“现在你的情人和好朋友已一齐走了,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小雷霍然张开眼:“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缓缓道:“当然,你当然不会告诉我。”
    雪衣少女道:“现在你还剩下什么呢?”
    小雷道:“一条命。”
    雪衣少女道:“莫忘记连这条命也是我的,何况,你的命最多已只不过剩下半条而已。”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道:“你肋骨断了两根,身上受的刀伤火伤也不知有多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小雷道:“哦!”
    雪衣少女的声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万个人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还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雷道:“没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没意思,活下去干什么呢?”
    小雷道:“什么都不干!”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为我还活着──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平静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句话我还想问你一次。”
    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生?”
    “那么我就是畜生。”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五)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
    明月穿过窗户,照着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
    春天如此美丽,月色如此美丽,能不醉的人有几个呢?
    也许只有一个。
    小雷忽然站起来,站在床头,看着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躯体。
    他现在本不该站起来,更不该走,可是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惊愕,迷惘,不信:“你现在就走?”
    “是的。”
    “为什么?”
    小雷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起你脸上的刀疤就恶心。”
    她温暖柔软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
    他已大步走出门,走入月光里,却还是可以听到她的诅咒:“你果然不是人,是个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来就是。”
    (六)
    风吹着胸膛上的伤口,就像是刀刮一样,但小雷还是挺着胸。
    他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挺起胸来走路,的确是奇迹。
    是什么力量造成这奇迹的?
    是爱?还是仇恨?是悲哀?还是愤怒?这些力量的确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迹。
    观音庵里还有灯光亮着,佛殿里通常都点着盏常明灯。
    他走过去,走入观音庵前的紫竹林。他从不信神佛,直到现在为止,从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佛。
    但现在,他却需要一种神佛来支持,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人在孤独无助时,总是会去寻找某种寄托的,否则有很多人都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里也有片紫竹林,隐约可以看见佛殿里氤氲缥缈的烟火。
    他穿过院子,走上佛殿。
    观音大士的庄严宝像,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详宁静。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来,除了对他的父母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时,泪也已流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得到。
    虽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幸运,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宁静而已。
    虽然这也正是神佛惟一能赐给世人的,可是他却已永远无法得到。
    观音大士垂眉敛目,仿佛也正在凝视着他──这地方绝不止这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开始觉得有种很奇特的寒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时正有条毒蛇,从他身后的草丛中慢慢的爬出来,慢慢的滑向他。
    他并没有看见这条蛇,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得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叫大哭。
    可是他却勉强忍耐住,虽然他已吓得全身冰凉,却还是咬紧牙,直到这条蛇缠上他的腿,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从那次以后,他又有过很多次同样危险的经历,每次危险来到时,他都会有这种同样的感觉。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
    来的不是一条蛇,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人却比蛇更可怕。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杀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出现,都只有一种目的。现在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的呢?
    三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那种眼色简直好像已将他当做个死人。
    小雷尽量放松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来杀我的?”
    灰衣人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皱了皱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们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小雷道:“去干什么?”
    灰衣人道:“去等一个人。”
    小雷道:“等谁?”
    灰衣人道:“一个付钱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钱给你们?”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来干什么?”
    灰衣人道:“来杀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亲手来杀我?”
    灰衣人道:“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灰衣人道:“因为我们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对付你这种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种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会出卖朋友,至少不会带着朋友交付给我的八十万银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听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
    这件事的确滑稽,但他却不愿解释。
    他受冤屈已不止一次,他从不愿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是谁要来找你了。”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厉声道:“你要我们抬你回去?”
    小雷还是在摇头。可是这一次他摇头的时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弹起,就像是一根刚脱离弓弦的箭,向这说话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无论谁说话时,注意力都难免分散,所以话说得最多的人,在别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
    这人的剑就在手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舌头磨得太利,所以剑反而钝了。
    小雷的人已冲过来,他的剑才刚刚拿起,剑光展动时,小雷已冲入剑光里。
    他并没有挥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没有挥拳的力气。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铁锤,重重撞上了这人的胸膛。剑光一闪,长剑脱手飞出。
    他身子却向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人在空中时,鲜血已自嘴里喷泉般溅出。
    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时,这一蓬喷泉的血雨,就恰巧洒在他自己身上,洒满了他已被撞得扭曲变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鲜血,他的刀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
    两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脸上,刺激得他皮肤一阵阵悚栗。
    这两人掠近,他本已算准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闪避,反击。
    可是这一股力量已随着剑口的鲜血流了出来,脖子上也已开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划过他脖子上,那种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他宁死也不弯腰的。
    血泊中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后的灰衣人却发出了声音,声音冷酷,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小雷本不该摇头的,因为他已无法摇头,他只要一摇头,脖子两旁的剑锋就会割入他血肉。
    另一个灰衣人在冷笑:“这次看他是摇头,还是点头?”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时候,就已在摇头,摇头的时候,鲜血已沿着剑锋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这次你的腿只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觉得腿弯一阵刺痛,人已单足跪下。
    另一柄剑却还是压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着牙:“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们手里,总比死在龙四手上好。”
    “我偏不让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剑锋沿着背脊往下划,他整个人都已开始痉挛弯曲。
    他的头已几乎被压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他突然张开口,咬了一嘴带着砂石的泥土,用力咬着,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复还是只有这三个字,没有人能更改。
    就算将他千刀万剐,只要他还能开口,他的答复还是这三个字。
    灰衣人紧握着剑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颤抖。
    剑尖也在颤抖。
    鲜血不停的沿着颤抖的剑尖滴落,剑尖一颤,就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着他弯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炽热。
    另一人突然道:“松松手,莫忘记别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这样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难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远处已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
    蹄声紧密,来的是两匹马,一匹马在六丈外,就已开始慢了下来。
    另一匹马的来势却更急,到了墙外,兀自不停。
    突然间,只听一声虎啸般的马嘶,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健马,如天龙行空,竟从八尺高的短墙头腾云般一跃而入。
    马上金光闪动。
    健马又一声长嘶,冲出三步,人立而起。
    马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腰干笔直,闪动的金光已消失,化做了他手里一杆丈四长枪。
    长枪“夺”的一声,钉在地上,枪杆入土四尺。
    这匹矫若游龙的健马,竟似也被这一枪钉在地上。
    枪头的红缨,迎风飞散,衬着这老人银丝般的雪白须发,就像是神话中的天兵神将,乘云飞降。
    灰衣人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一人松了口气道:“总算来了。”
    “来了”两字出口,墙外又有条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里?”
    灰衣人剑光又一紧,道:“就在这里!”
    白发老人看着小雷身上的鲜血,厉声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们就给你活的。”
    他长剑一扬,飞起一足,将小雷整个人都踢得飞了起来。
    自墙外掠入的这人,不但身法快,说话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动作迅速、行事激烈闻名的镖客欧阳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窜过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已大变,失声道:“糟了!错了!”
    白发老人也已动容,“什么事错了?”
    欧阳急跺脚道:“人错了。”
    灰衣人抢着道:“没有错,这人就是从后面那屋子里出来的,那里已没有别的男人。”
    欧阳急将小雷用力从地上揪起,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会在小金的屋子里?他的人呢?”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全无表情。
    欧阳急更急:“你说不说?”
    小雷看着他,忽然笑了:“是你们找错了人?还是我?”
    欧阳急怔住,他虽然又急又怒,但这句话却实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的抽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却还是在微笑着:“若是你们错了,就该对我客气些,怎可如此无礼?”
    欧阳急看着他,手已渐渐放松,突又大喝:“无论如何,你总是他的朋友。”
    小雷叹息了一声:“我是,你难道不是?”
    欧阳急又一怔,手掌已松落,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灰衣人的手却已伸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拿来!”
    “拿什么?”
    “一万两。”
    “一万两?找错了人还要一万两?”
    灰衣人冷笑着,淡淡道:“是你们错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过是那屋子里的人,要活的,我交给你的既没死,也没错。”
    欧阳急道:“可是……”
    白发老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给他。”
    欧阳急急得脸通红,道:“小金既未找着,这一万两怎么能……”
    白发老人沉声道:“给他!”
    欧阳急跺了跺脚,自腰带上解下个分量看来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过来,眼角瞟着小雷:“这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
    “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这人我们也要带走。”
    “为什么?”
    灰衣人嘴角露出狞笑:“他杀了我们的人,就得死在我剑下。”
    白发老人忽然道:“他还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头,道:“谁说的?”
    白发老人道:“我说的。”
    灰衣人又慢慢的点头,缓缓道:“枪如闪电,马如飞龙,龙刚龙四爷说的话,在江湖中的确是一言九鼎。”
    龙四爷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杀了我们的人,就还是非死不可。”
    龙四爷沉下了脸,道:“这话又是谁说的?”
    灰衣人道:“老爷子说的,阁下若不让我们将这人带走,在老爷子面前只怕无法交待。”
    龙四爷道:“要怎么样才能交待?”
    灰衣人沉吟着,道:“只怕要……”
    他长剑一展,身子突然横空掠起:“要你的命。”
    龙四爷眼看着剑光如惊虹般飞来,还是纹风不动,稳坐雕鞍。
    他右手握枪,片刻突然向后一扳,突又松手,这杆枪就藤蛇般向前弹了出去。
    雪亮的枪尖,血般的红缨,恰巧迎上了横空掠来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挥剑,只听“呛”的一声,火星飞溅。
    剑已脱手飞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边身子都已震得发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这杆藤蛇般的长枪,从枪尖到枪杆,竟赫然全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枪尖仍在不停的颤动,嗡嗡作响,红缨飞散如血丝。
    龙四爷沉声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
    灰衣人咬着牙,看着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鲜血,似已说不出话来。
    长剑自半空中落下,剑光闪动,回照得他脸上阵青阵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来的长剑。
    这次他并没有再向龙四爷出手,剑光一闪,竟向小雷刺了过去。
    小雷的人似已软瘫崩溃,哪里还能闪避。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龙四爷的枪化做闪电。
    霹雳一响,闪电飞击。
    雪亮的枪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着被挑起。
    枪头的红缨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远远落在墙外的紫竹林里。
    “夺”的一声,长枪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
    龙四爷只手握枪,还是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瞪着另一个灰衣人,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待?”
    这人面如死灰,什么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欧阳急一转身,似乎想追出去。
    龙四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去。”
    欧阳急又急了:“怎么能让他走?”
    龙四爷一手捋髯,缓缓道:“该杀的非杀不可,不该杀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这其间一丝也差错不得。”
    欧阳急跺了跺脚,叹道:“但此人一走,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龙四爷突然仰面而笑,道:“你我兄弟,几时怕过麻烦的?”
    笑声如洪钟,但在小雷耳中听来,却仿佛很遥远,很模糊。
    他仿佛听到龙四爷在吩咐欧阳急:“将这位朋友也带回去,他也没有错,也万万死不得。”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脱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来。
    ──要站就自己站起来,否则就宁可在地上躺着。
    他想大声告诉他们,他这一生,从没有让任何人扶过他一把。
    只可惜现在他的四肢和舌头,都已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连他的眼睛也一样。
    他想睁开眼来,但黑暗却已笼罩了他。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只有一点光,光中仿佛有一个人的影子。
    “纤纤,纤纤……”
    他想扑过去,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
    他挣扎,呐喊,可是这最后的一点光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现。
    (七)
    “这人倒是条硬汉。”
    “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汉的痛苦,本就总是比别人多些,只不过平时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别人很难看得见而已。”
    这就是他所能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最后一句是龙四爷说的,听来还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可是他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一阵感激。
    他知道自己毕竟还没有完全被遗弃,世界毕竟还有人了解他。
    所以他也确信,无论黑暗多么深,多么久,光明迟早是会来的。
    只要人心中还有温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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