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毒梅香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剑毒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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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雪地对决
    梅占春先,凌寒早放,与松竹为三友,傲冰雪而独艳。
    时当早春,昆明城外,五华山里,雪深梅开,浑苔缀玉,霏雪霭霭,虽仍严飙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后山深处,直壁连云,皑皑白雪之上,缀以老梅多本,皆似百年之物,虬枝如铁,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间何来此仙境。
    暮色四合,朦胧中景物更见胜绝,忽地梅阴深处,长长传来一声叹息,缓缓踱出一位儒服方巾的文士,亦不知从何处来。
    他从容地在这幽谷四周,漫步了一遍,深厚的白雪上,却未见留下任何脚迹,然后负手伫立在一株盛开的老梅前面,凝神地望着梅花,身上的衣袂,随风微动,此时此地,望之直如神仙中人。
    万籁俱寂,就连极轻微的虫鸟之声,在这严寒绝谷里,都无法听到,他随手拾起一段枯枝,在雪地上浅浅勾起一幅梅花,虽只是寥寥数笔,但却把梅花的凌风傲骨,表露无遗。
    此时远处竟隐隐传来些人语,但也是极为轻微而遥远的,他面色微变,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微笑,手微一挥,那段枯枝竟深深地嵌进石壁里。
    片刻,远处看到几条极淡的身影,晃眼间便来到近前,那种惊人的速度,是常人所无法思议的,但他见了却鄙夷地一笑,脸上的神色更冷峻了。
    那几条人影在谷口略一盘旋,便直奔他所伫立之处而来,他喃喃地低声说道:“怎么只有四个,难道此次又不能了我心愿……”
    那四个人到了他面前丈余之处,才顿住身形,缓步走来,其中一个面色赤红,高大的道人,高声笑道:“神君真是信人,只是我等却来迟了。”
    笑声在四谷飘荡着,回音传来,嗡嗡作响。神君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在那四人身上略一打量,然后停留在一个枯瘦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穿着极为精致的丝棉袍子,背后斜背着柄长剑,那剑身很长,背在他那枯瘦的身躯上,几乎挂到地上了,显得甚是滑稽,然而他广额深腮,目光如鹰,望之却又令人生畏。
    他们虽是面带笑容,但这勉强的笑容,却不能掩饰住他们内心的惊惧和惶恐,那是一种人们在面临着生与死的抉择关头时候,所无法避免的惊惧和惶恐,其中尤其是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少年,他甚至在颤抖着,英俊的面庞上,也蒙着一层死灰之色。
    这些神态都瞒不了那冷峻的文士,他目光极快的一闪,朗声笑道:“好,好,武林五大宗派的掌门人,今天竟然到了三位,真叫我梅山民高兴得很,不过……”他面色一变,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可畏的杀机,冷冷地说:“昆仑派的凌空步虚卓腾,和点苍的掌门人追风剑谢星,怎地却未见前来,难道他们看不起我梅某人吗?”
    那赤红面的道人,却是五大宗派之首,武当派的掌门人赤阳道长,此刻闻言,笑道:“您的召唤,他们怎敢不来,只是……”
    那枯瘦的老者冷冷地接过口去,说道:“只是有个比你七妙神君更胜十倍的人将他们召了去。”
    梅山民双目一张,闪电般盯在那老者脸上,说道:“那人是谁?我梅某人倒要见识见识。”
    枯瘦老者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只是他不笑便罢了,一笑却令人不由生出一丝寒意,说道:“若你能见到此人,那我厉鹗第一个就高兴得很。”
    梅山民变色问道:“此话怎讲?”
    赤阳道长忙接过口去,说道:“神君先莫动怒,那追风剑谢大侠,和凌空步虚卓大侠,数月前都相继仙去了,是以他们都无法践神君三年前赌命之约,然而……”他用手微指身旁的英俊少年,接着说:“这位就是点苍派的第七代掌门人,追风剑谢大侠的贤嗣,落英剑谢长卿,今日特来代父践约的。”
    梅山民噢了一声,尖锐地瞪了那仍在冷笑着的厉鹗一眼,目光回到谢长卿那里,说道:“谢世兄英俊不凡,故人有后,真叫我梅某人高兴得很,但是前一代的事,让我们自己了断好了,谢世兄若无必要,也不必插足此事了。”
    在这一刹那间,谢长卿的内心,宛如波涛冲激,显然梅山民的话正触中了他心底深处,然而他生在武林世家,现在又是一大宗派的掌门,有许多事,他必须勉强着自己去做,为了点苍派的名誉,为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他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让它在面容上表露出来。
    他双目茫然凝视着远方说道:“神君的话,自然也是道理,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先父与神君既然有约在先,我自当遵着先父遗命,与神君践此一约,至于成败生死,又岂是我等计较的。”
    梅山民微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在暗自赞赏着这少年的勇敢,说道:“人各有志,谁也不能相强,谢世兄既然如此,我梅某人敬佩得很。”
    他话声一顿,变得冷酷而严峻,转脸向赤阳道长说道:“三年以前,你们五大宗派在泰山绝顶柬邀江湖同道,同赴泰山,争那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说至此处,他仰天长笑一阵,冗长的笑声,震得梅枝上的花瓣,簌簌飘落。
    他厉声又说:“想我七妙神君,怎会与你们这般沽名钓誉的狂徒,去争那劳什子的名号,你们既然喜欢,就让你们自称剑术天下第一,又有何妨,但是我却万万料想不到,自称武林正宗的一派掌门人,却联手做下那卑鄙的行为,五剑合璧,在会期前一天,就将我挚友单剑断魂吴诏云伤在天绅瀑下……”
    厉鹗肩微闪处,独自掠到梅山民的面前,截住了他的话,冷冷地说道:“你话也不用多说了,那吴诏云是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谁,今日我等由远处而来,为的就是见识你七妙神君妙绝天下的几样玩意儿,你划出道儿来,我们总一一奉陪就是了。”
    梅山民说道:“只怕你们还不够资格来见识我的‘七艺’。”
    赤阳道长听梅山民连骂带损,却仍神色自若,笑道:“那个自然,七妙神君,以剑术、轻功、掌力,以及诗、书、画、色,妙绝天下,想我等只是一介武夫,哪里及得上神君的文武双全!”
    厉鹗又在一旁接口说道:“尤其是那最后一样,我们更是望尘莫及。”
    赤阳道长笑笑道:“厉大侠此话说得极是,神君风流倜傥,那是我们几个糟老头子所万万不及的,今日在下与崆峒的剑神厉大侠,峨嵋的苦庵上人,以及点苍的落英剑谢贤弟,专程来此践约,只想领教神君的剑术和掌力,若是我们能侥幸和神君各胜一场,那就再领教神君的轻功,至于诗、书、画、色,我们却是无法奉陪的了。”
    梅山民冷笑道:“这样最好,首先我就要领教这位自称天下第一剑的厉大侠,究竟有什么精妙招术,敢这样卖狂。”
    他嘴角泛起一丝阴森的杀机,说道:“然后呢,各位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功夫尽管使出来,我梅某人总不教各位失望就是了,反正今日身入此谷的人,若不能胜得了我梅某人,要想活着回去,只怕是办不到的了,我梅某人若是败在各位手里,也不想活着回去,我话已讲明,各位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只管拿对付吴诏云的手段来对付我好了。”
    此刻夜色已浓,天上无星五月,但衬着满地白雪,天色仍不显得太暗,再加上他们俱是内力高深的人物,在黑暗中视物,虽未见得宛如白昼,但也清楚得很,梅山民目光如电,极快地自他们四人脸上掠过,见他们面色虽不定,但却个个成竹在胸,早已有了安排似的。
    他心中不禁一动,但转念又想道:“即使他们有什么诡计,难道我不能识破?何况他们纵然五人联手,也未必伤得了我。”
    剑神厉鹗冷哼一声说道:“阁下倒真是快人快语,说话干净利落,正合我厉某脾胃,现在最好闲话少说,早作个了断。”
    他伸手一拉胸前的活扣,将长剑撤到手中,随手一抖,只见剑星点点宛如满天花雨,缤纷飞落,竟是一口名剑。
    他将剑鞘平着推出,那剑鞘像是有人托着,平平地落在一块突出的山岩上。
    梅山民见厉鹗露这一手,心想盛名之下,确无虚士,今日一会,倒真是自己胜败存亡的关键,此四人除了落英剑谢长卿外,无一不是在武林中久享盛名之士,自己虽以武术名满天下,但与五大宗派的掌门,尚是第一次动手。
    厉鹗方自说话,那一直沉默着的苦庵上人袍袖一拂,朗声说道:“神君所说极是,今日在此聚会之人,谅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贫僧不是说句狂话,我等数人在武林中虽不敢说是泰山北斗,但俱非碌碌之士,若像那些江湖莽汉一样地胡砍乱杀,动手过招,岂非有失身份?依贫僧所见,倒有一个更好的方法。”
    七妙神君双眉一扬,说道:“上人有何高见,只管说出来就是了。”
    苦庵上人说道:“第一阵自是较量剑术,但也不必过招。”他微微指了指谷里宽阔的雪地,说:“我们就在这雪地上,划个圈子,我与赤阳道长,厉、谢二位各占一方,神君只要能在半个时辰之内闯出我等所布之剑阵,便算我等输了。”
    梅山民将这主意在心中略一忖度,便点头说道:“这样也好。”
    苦庵上人道:“那我就请神君先划个圈子。”
    梅山民回身折了一段梅枝,那枝上花开得甚是繁衍,约有二三十朵,他握着那段梅枝,内力渗入枝里,枝上的梅花忽然一起落下来,落入他宽大的衣袖里,他笑道:“想不到今日我也做了个摧花之客。”
    随着说话,他衣袖一扬,那数十朵梅花忽地一起自他袖中飞出,纷纷落在雪地上,竟摆成一个极整齐的圈子,鲜红的梅花,衬在洁白的雪地上,形成一副极美的图画。
    苦庵上人见了,赞许的微点了点头,他所赞许的,倒不是七妙神君所施的那种超越的手法,而是他见七妙神君所布的圈子极小,须知圈子布的越小,那在圈子里的人越难闯出,他们对今日之会,心中早有计较,对这第一阵的输赢,虽未在意,但见那七妙神君对这种有关生死的事情,也绝不取巧,一方面固是赞许,另一方面却惊惧着七妙神君的态度,怕他也早有成竹在胸。
    七妙神君身躯毫未作势,众人眼神一乱,他已站在那圈子里,朗声说道:“就请各位赶紧过来,让我见识见识武林中早已盛传的名家剑法。”
    剑神厉鹗第一个飞纵出去,站在圈子南方,赤阳道长、苦庵上人和落英剑谢长卿也各站一方,各自撤出身后的剑。
    赤阳道长剑尖往上挑,说道:“第一阵既是较剑,神君就请快些亮剑。”
    七妙神君手里仍拿着那段上面已然没有花瓣的梅枝,开口说道:“近十年来我梅某人还没有动过兵刃,今天么,各位都是武林中顶尖儿高手,我梅某人不得不破次例,就用这段树枝,来讨教讨教各位的高招,各位就请动手吧。”
    四人听他竟如此说,脸上俱是一变。七妙神君仰天笑道:“各位切莫小看我这段树枝,它在我梅某人手上,何异利剑!”
    赤阳道长再是涵养功深,此刻也是变色,说道:“神君既然如此说,我等就放肆了。”
    语音方落,那四柄本静止着的长剑,忽如灵蛇,交剪而出,怪就怪在那四柄剑却未向梅山民身上招呼,只在他四周,结起一片光幕。
    梅山民只觉他宛如置身在一个极大的玻璃罩子里,四周光芒耀眼。
    那剑式甚是诡异,却也不是武当、峨嵋、点苍、崆峒,任何一派的剑术,只管剑式连绵,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而来,可是只要他静立不动,也不能伤得了他。
    须知自古以来,武林中的剑法,不是防身便是伤人,像这种既不防身,又不伤人的剑法,却是闻所未闻,你若不动,就无法走出这个圈子,你若想动,那四道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剑光,根本无法破去,休说是人,就是连尘埃都无法飞入。
    七妙神君在剑光内静立约莫半盏茶时光,却苦思不得破阵之法,心里想道:“怪不得他们常用此法,原来练得这样怪异的好剑式,这倒是我先前所没有料到的,我只想他们四剑合璧,要胜它虽非片刻就能做到,但要想闯出,还不是易如反掌,却未想到……”
    他极留心地看看那四人的剑式,只是剑剑俱是交错而出,剑带微芒,极快地振动着剑辐,巧妙地填补了剑与剑之间的空隙。
    七妙神君心中不禁有些后悔,他自思道:“我若将那柄‘梅香剑’带来,此刻也可用数十年来苦研而成的‘虬枝剑式’破去此阵,但现在我手中所持却只是一段树枝,要想在这四个名家手里的剑下,硬穿而出,哪里能够做到。”
    他正思忖到此处,忽见有两条交错着的剑光,微一相击,锵地发出一丝轻鸣。那本是毫无破绽的剑式,因这相击,便停顿了一会。
    但那亦是那么渺茫的一刹那,短暂得像是黑暗中的一闪光亮,七妙神君手中的树枝,随着那心里的一个极快的念头,向那空隙一剑刺去,左掌一立,掌风如刀,横切在那两道剑光上。
    原来此剑阵本是苦庵上人、赤阳道长、剑神厉鹗,和追风剑合练而成,为的却不是用来对付七妙神君,而是要到山上去猎取一种极少有的蜂鸟,故此无守无攻,只是要将那种蜂鸟困住而已。
    到后来追风剑谢星一死,他们将采集蜂鸟的事也告一段落,遂也将此阵搁下了。
    但后来他们与七妙神君所订三年之约,日益迫近,七妙神君在武林中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往往在谈笑中,致人死命,而且武功深绝,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有人在他手中走过二十招的。
    他们这才会同落英剑谢长卿,重练此阵,但在这并不太长的一段日子,功力原本就稍逊的谢长卿,自然无法将剑式和这三人配合得像追风剑一样严密,故此才有一招之漏。
    但七妙神君梅山民是何等人物,心思反应之速,又岂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落英剑谢长卿,只觉手腕一沉,有一种怪异的力量,使他浑身一颤,手里的剑自然也迟钝下来,无法再配合其余三人的剑式了,那本是严密而霸道的剑阵,也因他这微一迟钝,而松懈下来,剑与剑之间,开始有了空隙。
    七妙神君乘势左肩欺上,右手的梅枝化做千百条飞影,点点向那空隙之间刺进,那一种极快的抖动,使得本已渐形松懈的剑阵,更形散乱了。
    剑神厉鹗一看情势有变,蓦地长剑一引,退出那本剑式连绵配合的剑阵,长剑自上而下,一招“长虹经天”带起一道淡青的光芒,向七妙神君连肩带背,刷地一剑刺下。
    梅山民微一错步,轻松地避开此剑,梅枝横扫时,手腕一沉,枝头巧妙地搭住落英剑谢长卿的剑身,微一用力,谢长卿直觉有一股巨大力量自剑身渗入,忙也使出功力,来和这股力量相抗。
    说来话长,然而这却是刹时间事,厉鹗一剑落空,长剑猛顿,长啸一声,“梅花三弄”的剑式做三个圈子直取七妙神君“肩井”、“乳泉”三个要穴,神风凌厉,的确是内家高手。
    那边苦庵上人与赤阳道长见剑阵已乱,遂也毫不考虑地各刺出一剑。
    七妙神君所划的圈子,本就极小,苦庵上人、赤阳道长和剑神厉鹗所发出的剑式,在这极小的圈子同向七妙神君刺去,他们本都是内家高手,刹那间只觉青芒紫电,交击而来。
    这却也正是七妙神君所希望的,他手中的梅枝突地一松,落英剑早已满蓄功力的剑,此刻因对方劲力顿泄,直如离弦之剑,不得不发,竟向赤阳道长和苦庵上人的剑光刺出。
    他这一剑,是毕生功力所聚,剑身未到,已有一股劲力,向剑光中击到,于是苦庵、赤阳两人的剑风自是一偏,七妙神君脚踩迷踪,向左微一侧身,一声暴喝,双掌齐扬。雄厚的掌力,硬生生地击偏了剑神厉鹗的招式,脚下细碎地踩着脚步,在这四剑都已微偏的空隙中从剑光里极快地闪了出去,一声长笑,他已远远地站在剑圈之外。
    这边四人也连忙收回剑式,苦庵上人大踏步走上前去,说道:“神君真好身法,这第一阵当然是算我等输了。”
    七妙神君笑道:“那么第二阵又是怎么个比法,也请上人说出来。”
    苦庵上人说道:“这第二阵就由老衲和神君来一试掌力。”
    说着他走到方才七妙神君所布下的梅花圈子旁,俯身拾起一朵梅花,他这一拾梅花,才对七妙神君的手法也起了更多的惊异。
    原来那梅花看似飘落在雪地上,不甚着力,哪知花蒂却整整嵌在雪地里,朵朵俱是花朵朝上,这种手法确是他生平所仅见,他自忖道:“这七妙神君的确可算武林中一代怪杰,看他年纪并不甚大,哪知却有如此功力,若非我等早有安排,今日我五大宗派的掌门,岂非都要葬身在这五华山里。”
    但他仍显得那么安详和不在意,拿着那朵梅花,对七妙神君说道:“神君的功力,确是老衲生平仅见,老衲这试掌之法,虽是与众稍有不同,但在神君面前,还不是雕虫之技吗?”
    他用食中二指,拾起那朵梅花,接着说道:“今日老衲存幸,得以能遇海内第一奇人,又能在这胜绝人间的梅谷和神君一试功力,索性老衲也作个雅人,就拿这梅花和神君试掌。”
    他将梅花放在掌心,全神凝注,缓缓将右掌平伸出去,那梅花竟似黏在掌心,并未坠下,然后缓缓开口说道:“神君也将梅花黏在掌心,我们两掌相交,都让两朵梅花在两掌之间,要梅花不碎,而将对方击败,便算赢了。这阵若是老衲再败,我等四人便俯首听凭神君处置,不知神君对此法可表赞同?”
    七妙神君朗声道:“上人果真是个雅人,更是高人,想出来的方法,确是妙绝人寰,区区在下,哪有反对之理。”
    于是他就随手拾起一朵梅花,右掌一立,那梅花便也黏在掌心,是那么的轻松自然,全然不似苦庵上人的凝重。
    他随口说道:“这样便请落英剑谢世兄来作个见证,一个时辰内若无胜负,便算在下输了。”
    落英剑闻言,面上露出喜色,立刻走到一旁,那赤阳道长和剑神厉鹗却仍紧紧站在苦庵上人身后,七妙神君也未在意,走上两步,右掌微曲,苦奉上人也踏上一步,两人掌上的梅花便搭在一起,但却只有微微触着,并非紧接在一起。
    七妙神君一搭上手,心中便是一宽,知道今日胜算已稳在握,那苦庵上人由梅瓣所渗出的掌力虽是阴柔异常,却不够雄厚,他忖道:“这苦庵上人真是作法自毙,不出半个时辰,我便要他伤在我“暗影浮香”掌力之下,想不到这素以掌力见称的人物,却也不过如此,唉,今日武林,能真和我一较功力的,怎的如此之少。”
    他这念头方自闪过,忽觉掌中压力一紧,那自梅瓣渗来的力道,何止增了一倍,而且雄厚异常,他方才太以轻敌,此刻掌上一麻,竟险些立刻落败,连忙一整心神,全神凝注,将毕生功力,全聚在掌上。
    他虽在惊异着苦庵上人的掌力,片刻之间便有这么大的变化,但他哪里知道,这其中却是对方的阴诡之计呢!原来中原五大宗派的掌门人,功力最深的便是剑神厉鹗,非但剑术高妙,掌力雄厚,而且习得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借力打力之术。
    此刻他侧身站在赤阳道长和苦庵上人之间,左掌接住赤阳道长的右掌,右掌抵住苦庵上人的背心,以内力将赤阳道长和自己的功夫,引导至苦庵上人体内,再由苦庵上人掌上发出。
    这样七妙神君何异与三大高手联集之力相抗,是以他虽然功力已至炉火纯青之境,但仍感到那么吃力。须知内家高手这样相较内力,一丝一毫也松懈不得,一个不好,内腑便受重伤。
    约莫盏茶时光,在全力施着掌力的四个人,额上都已微微见汗,而且全神贯注,力道完全聚在掌上,身上其余的部分,像已不属于自己了,此刻就算是一个稍有力气的普通村夫,也能将之击倒。
    他们脚下的积雪,虽因日久已凝结成冰,但此刻却被这四个内家高手体内所散出的热力,而溶化了,溶化了的雪水,渐渐渗入那站在一旁的落英剑谢长卿布制的便鞋里。
    但谢长卿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眼中在看着这幕惊心的对掌,心里反复思量着:“我该这样做吗?我该这样做吗?”
    他眼望场中的情况,已将近到了决定性的阶段,七妙神君虽是以一敌三,但仍然屹立如山,而苦庵上人微曲着手肘,已在微微颤动了,虽然那是极轻微的颤动。
    须知苦庵上人已达古稀之龄,虽然内力深湛,但岁月侵入,他体内的抵抗之力,已不复再有当年的强健,赤阳道长和剑神厉鹗,以千钧内力,通过他体内,渐渐地,他觉得体内已然有了一种难言的不适,这是自然的威力,不是人力可以抵抗的。
    落英剑谢长卿,自然也看出此点,他与人交战了一会,断然思道:“说不得我只好做一次昧心之事了,我还年轻,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而且这谷中再无他人,即使我做了昧心之事,又有谁会传将出去?唉!我想人人都该为自己打算吧。”
    他缓缓地移动脚步,暗淡的光线,使得他本来英俊的面庞,看起来竟显得那样狰狞。
    他走到七妙神君的身旁,望着七妙神君宽阔的前额,瘦削的面庞,和那双倏然发出光芒的眼睛,这些使这面庞看起来是那么的脱俗,那么的呈现出一种超人的智慧,他迟疑了半晌,猛一咬牙,双手俱出,极快地点了七妙神君的右肩、胁下的“肩井”、“沧海”两死穴,那是点苍的绝学“七绝手法”。
    七妙神君正自全神凝注着,他也感觉对方的手掌,已渐渐失去了坚定,忽然觉得全身一阵麻痹,手上一软,接着一股无比的劲道,由掌而臂,直传人他的心腑。
    于是他顿觉天地又回复了混沌,在这渺茫的一刻里,他脑海里闪出许多个熟悉的影子,那都是美丽而年轻的影子,接着,他不能再感到任何事了。
    大地依然,天上已将现曙色,寒意亦更侵入了。
    谷里,又回复了一贯静寂,像是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似的。
    赤阳道长、苦庵上人、剑神厉鹗、落英剑谢长卿,带着一种虽是胜利,但并不愉快的心情走了。
    山岩的空隙里,忽地闪出──个鹑衣百结的少年丐者,极快地掠至七妙神君卧倒在白雪上的身躯旁,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胸口,站起身来,长叹了口气,正想抱起七妙神君的尸体,忽又摇头自语道:“就让他躺在这里也好,让雪把他掩没,他能长眠在这幽静的梅谷里,长伴梅花,也算天地不负他了!”
    那少年丐者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到剑神厉鹗的剑鞘,仍然放在那块山石上,微一转念,飞纵而起,拿起那个剑鞘,身形猛一顿挫,直向谷外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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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海天遗孤
    辛家村,是滇池北岸昆明城郊的五华山边,一个很小的村落,村里所住的人家,十中有九,都是姓辛,故此村名为辛家村。
    辛家村虽然很小,然而在云贵高原一带,却是大大的有名。
    这原因是辛家村在近年来,出了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物,这两人一男一女,是一对夫妇,自幼本在辛家村生长的,而且是堂兄妹。
    男的姓辛,宇鹏九,女的叫辛仪,俩人自幼青梅竹马,情感随着时日渐增.长大后,便暗暗定了婚约,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妹通婚,是绝不可能的,非但父母反对,连辛家村别的居民,也是群起而攻,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事。
    但这俩人情感甚坚,绝未因外界的任何压力,而有所改变,于是在那一年的春天,他俩便双双失踪,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过了十余年,当人们都已忘却了这件事的时候,辛鹏九、辛仪突然又回到这小小的村落,而且还生了一个男孩,才七八岁,取名叫做辛捷。
    这时,他们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而且辛鹏九回来之后,手面甚是阔绰,无论识与不识,他都备了一份重礼,一回来后,便挨户送去。
    小村的人,最是吝鄙,哪曾见过如此手面,不但不再反对他俩人,反更恭敬。
    昆明城内外,居民多善雕刻和制铜器,辛家村也不例外,辛鹏九和辛仪,本也擅长雕刻,此番回来之后,所雕之物,更是出神人化。
    须知雕刻一技,除了心灵手巧之外,还得刀沉力稳,雕出来的线条,才能栩栩如生。辛鹏九夫妇回来后,闲时便也雕些小像消遣,有时也拿来送人。村人一见他俩所雕之物,简直是妙到不可思议,有些好利的人,便就偷偷拿到城里去卖,想不到售得的价钱之高,是他们所从未得到的。
    于是他们回村后,便又央着辛鹏九夫妇再送些给他们,辛鹏九夫妇来者不拒,也很少使他们失望,总是客气地应酬着。
    这样不消年余,昆明附近的人,都知道辛家村有个“神雕”,有不少商人见有利可图,便专程到辛家村去拜访他们夫妇。
    起先他夫妇还不太怎么在意,后来听人说他们竟被称为“神雕”,便立即面色大变,说好说歹,也不让别人再在外面叫他们这个名字。
    但人间的事,每每都是那么奇怪,你越不想出名,反而更加出名,你越想出名,却永远不会出名,人们虽然答应了辛鹏九夫妇,不再叫他们“神雕”这个名字,私下却仍称呼着。
    一晃,辛鹏九回到辛家村已经四年多了。这些年来,辛家村除了比以前出名得多之外,倒也相安无事。辛鹏九的儿子辛捷,这时也有十二岁了,生得聪明伶俐,身体也比别的小孩强壮得多。
    辛鹏九夫妇,本来经常紧皱着的双眉,现在也逐渐开朗了,过了正月,春天已经来到了,虽然仍不甚暖,但人们多少已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花朝节那天,辛鹏九夫妇在他们的小院里,摆了三桌酒,请了些村中的父老,饮酒赏梅,辛仪原来不会烧菜,这四年来,却变成烹饪老手了,于是菜精酒美,人人尽欢而散。
    辛鹏九夫妇这天心情像特别好,客人走了后,仍摆了张小桌子,坐在廊檐下,把辛捷也叫到旁边坐下,把酒谈心。
    远处有更鼓传来,此时已起更了,辛鹏九举起酒杯,长叹了口气,对辛仪说:“这几年来,真是苦了你,总算现在已经挨过五年了,只要挨过今夜,日后我们的心事也就了却了。”
    辛仪婉然一笑道:“就算日后没事,我也不愿再入江湖了,就好好在这里做个安分良民吧,那种拿刀动剑的日子,我真过得腻了。”
    辛鹏九笑道:“说实话,这几年来,我倒真个有些静极思动了,要不是那个魔头太过厉害,我早已熬不住了,幸亏……”
    辛仪忽地面现愁容,抢着说:“要是过了今夜,他们仍不放松呢?”
    辛鹏九哈哈笑道:“那倒不会,海天双煞虽是心毒手辣,但二十年来,却是言出必行,只要过了他立下五年之期,五年之后,就是我们和他们对面遇上,他们都不会伤我们一根毫毛的。”
    话刚说完,忽地传来一声阴恻恻冷笑,一个尖细的口音说道:“辛老六倒真是我的知己,就冲你这句话,我焦老大让你死个痛快。”
    这一冷笑,辛鹏九夫妇听了,何异鬼卒敲门,夫妇俱都倏地站了起来。
    夜寒如水,四周仍然没有人影,辛鹏九满腹俱是惊惧之色,强自镇定着,朗声道:“大哥,二哥既然来了,何不请下来?”
    黑暗中又是一声阴笑,说道:“你真的还要我费事动手吗?盏茶之内,你夫妇父子三人,若不立刻自决,恐怕死得更惨了。”
    辛鹏九此刻已面无人色,说道:“我夫妇俩人自知对不起大哥、二哥,念在以前的情分,饶这小孩子一命。”
    黑暗中冷笑答道:“刚说你是我的知己,现在怎又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不知道我弟兄的脾气,还会让你们留后吗?”
    辛仪听了,花容惨变,悲声怒喝道:“你们两个老残废,不要赶人入绝路,难道我们连不做强盗的自由都没有?要知道,我们滇桂双雕也不是好欺负的,我辛大娘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
    话声一落,微风飘处,院中已多了两个灰惨惨的人影,一个虽然四肢俱全,但脸上却像平整整的一块,无鼻无耳,连鼻毛都没有,只有眼睛像是两块寒玉,发出一种澈骨的光芒。
    另一人模样更奇怪,头颅、身躯,都是特别地大,两手两腿,却又细又短,像个六七岁的小儿,两人俱是全身灰衣,在这暗黑的光线下,简直形同鬼魅,哪里像个活人?
    此两人正是当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魔头,海天双煞,天残焦化,天废焦劳兄弟。
    黄河关中九豪,领袖绿林,海天双煞就是关中九豪的老大、老二,那辛鹏九与辛仪二人,自离辛家村后,东飘西泊,却无意中得到一位久已洗手奇人的垂青,传得一身绝技。
    辛鹏九夫妇,因受冷眼太多,不免对人世存了偏激之见,艺成后,挟技行走江湖,就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不数年,“滇桂双雕”之名,即传遍江湖,武林中俱知有男女两个独行巨盗,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手段毒辣,手下少有活口。
    后来那海天双煞所组的关中九豪,突然死去两人,海天双煞一听“滇桂双雕”所做所为,甚合自己的脾胃,便拉他俩人人伙,须知“关中九豪”乃是黑道中的泰山北斗,刚刚崛起的“滇桂双雕”哪有不愿之理,于是便也人了“关中九豪”的团体。
    数年来辛鹏九夫妇,所作的恶迹,自也不在少数,但后来辛仪喜获麟儿,有了后代的人,凡事就处处为下一代着想,辛鹏九自有了辛捷之后,心情也不例外的变了,觉得自己所做所为,实在是有违天道,双双一商量,便想洗手了。
    但“关中九豪”的组织甚是严密,除了“死”之外,谁也不能退出,而且“海天双煞”武功高出辛鹏九夫妇甚多,他俩人也不敢妄动,这样一耽误,又是好多年,但他俩人已在处处留心着逃走的机会。
    直到辛捷七岁那年,海天双煞远赴塞外,关中九豪留在关中的,只剩下老七子母离魂叟陈纪超和辛鹏九夫妇,于是辛鹏九夫妇便倒反总坛,杀死了子母离魂叟陈纪超,双双远行。
    海天双煞回到关中,闻情自是大怒,便传言天下武林绿林,说是五年中“滇桂双雕”若不自行投到,听凭处置,五年的最后一个月内,便要取他全家性命。
    辛鹏九夫妇,顿觉天下之大,竟无他三人容身之处,考虑再三,觉得只有自己的老家,昆明城郊的五华山边的辛家村,是他们最好的去处。
    于是他夫妇及辛捷三人,才隐入辛家村,安稳地过了几年,却不料在五年之期的最后一天,海天双煞竟赶来了。
    海天双煞一到,辛鹏九知道凭自己夫妇的武功,万万不是他弟兄二人的对手,而且自己一想,以前所做的恶迹,虽死亦是罪有应得,只想软语央求,为辛捷保全一条性命。
    辛仪却忍不下这口气,高声骂了起来,那海天双煞本是孪生兄弟,出世后一个是四肢不全,一个却是生来又聋又哑,虽然自己取名天残、天废,却最恨别人称他们残废,听了辛仪的怒骂,使得他们本已满伏的杀机,更浓厚了。
    天残焦化喀吱一声冷笑,说道:“想不到辛九娘的骨头倒比辛老六的还硬,好,好,我弟兄今天若不让你死得舒舒服服的,从此武林中就算没有我们‘海天双煞’这块字号。”
    辛仪悲声喊道:“鹏九还不跟他们拼了。”说着人已离地而起,玉手箕张,一招“饥鹰搏兔”带着虎虎风声,直向天残焦化击出,声势倒也惊人。
    哪知她盛怒之下,一出手便犯了大忌,这“饥鹰搏兔”一式,只能用来对付比自己武功弱的对手,若是遇到强手,只有更加吃亏。
    辛鹏九一见爱妻使出这招,便知凶多吉少,一声惊呼,却也来不及了。
    天残焦化一见辛仪凌空而来,身形猛缩,本已畸小的身体,倏又矮了二三尺,几乎贴着地面了,辛仪满蓄劲力,见对手不闪不避,正想一击而中,至不济也和他同归于尽,却不料焦化的缩骨之术,已至炉火纯青之境,等到辛仪的劲力,已至强弩之末,双手闪电般的伸出,抓住了辛仪的一双玉手,微微一抖,辛仪但觉一阵剧痛双臂便脱节了。
    那边辛仪一声惨呼,摔倒地上,这边辛鹏九也是心胆俱碎。
    天残焦化身形一动,贴地飞来,极快地围着辛鹏九一转,那种速度几乎是肉眼所看不见的,然后站在辛鹏九的身前,冷冷地说:“辛老六,你若能不出这圈子一步,只是看着我弟兄二人处置你的老婆,我弟兄便破一次例,饶了这小孩的性命,否则你若要和我弟兄动手,也是悉听尊意,你看着办吧!”
    辛鹏九低头一看,那坚硬的廊檐的地上,不知被天残焦化,用什么手法,划了一个圈子,他又一望辛捷,见他竟仍坐在椅上,满脸俱是坚毅之色,既不惧怕,也不惊慌,竟比自己还要镇定得多,只是眼中却是泪光莹莹,像是看见母亲受伤所致。
    辛鹏九心中不禁大奇,他想不出这才十二岁的孩子,竟有这样的性格,这些年来,他虽对自己这唯一的儿子,爱到极处,但直到今天为止,他才看出自己这个儿子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知道,若能让这孩子长大成人,将来一定不是凡品,他绝不能让这孩子就此死去,哪怕牺牲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知道“海外双煞”将施于他妻子身上的手段,必定是惨不忍睹的,但他决定忍受下来,他想反正总是一死,用什么方法处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天残焦化自他的神色中,已知道辛鹏九愿意做自己这幕戏的观众,高兴地笑了笑,一种与生而来的残酷之性;使得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疯狂想法,那就是当别人越痛苦的时候,他就越快乐了。
    于是他回转头去,极快地向那始终静立未动的天废焦劳做了几个别人无法了解的手式,焦劳也开心地笑了,在他两人脸上的这一种笑容,往往令人见了有比“怒”更可怕的感觉,这是当一头饥饿的野兽看见一个它即可得到的猎获物的笑容。
    方才痛晕过去的辛仪,此刻被地上的寒冷一激,正自苏醒了,发出一阵阵的呻吟,焦化满意地听着这声音,突地闪身过去,在她身上点了一下,这是“海天双煞”独门的点穴手法,它使人浑身不能动弹,但却并未失去神智。
    然后他向焦劳微一点头,焦劳微一晃肩,俯下身去,伸手抓在辛仪的衣服上,随手一揭,整整地撕去了一大片。
    于是辛仪那成熟而丰满的胸膛,便坚挺的暴露在西风里,暴露在比西风更寒冷的,那海天双煞的目光里,辛鹏九只觉心中一阵剧痛,恨不得立刻过去一拼,但他手按着是他儿子的身躯,他的两排牙紧紧地咬着,牙根里的血,从他嘴角渗了出来。
    辛仪此时所受的苦难,更是非任何言词所能形容其万一的,她感到胸前一凉,接着又是几下猛扯,她浑身便完全裸露在寒风里,双臂的痛楚,虽已澈骨,寒风也使她战抖,却都比不上她心中之羞辱与绝望,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却丝毫动弹不得,即使想微微开口呼喊,都无法做到,她感到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在受着袭击,她意识到,将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但她除了呻吟而外,不能做任何反抗的事,此刻她感到又痛,又冷,又羞,又苦,再加上心里的绝望,身上被袭击时所生的麻辣,她痛恨着“海天双煞”,也痛恨着自己的丈夫,她甚至痛恨世上每一个人,于是她闭上眼睛,切齿思道:“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变为魔鬼,向每一个人报仇的。”
    十二岁的辛捷,处身在这种残忍而几乎灭绝人性的场合里,委实是太年轻也太无辜了,虽然人世间大多数事,他尚不能了解,但上天却赋给他一种奇怪的本能,那就是无论在任何环境之下,绝不做自身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也许这是上天对他的不幸遭遇所作的一个补偿吧,然而这补偿又是何等的奇怪呀!
    他眼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受着两个野兽般的人的凌辱,自己的父亲为着自己,在忍受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欺侮,他虽然难受,但却一点也没有哭闹,或者是任何一种在他这样的年纪,处身在这种场合里的孩子所该有的举动都没有。
    若他是懦弱的,他该颤栗,哭泣了,若他是勇敢的,他也该抛去一切,去保护自己的母亲,但他任何事都没有做,他只是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呆呆地坐在那里,“海天双煞”若知道他这种表情里所包含的坚忍的决心,恐怕会不顾一切诺言,将他杀却的。
    但是“海天双煞”怎会去注意这个孩子,他们正被一种疯狂的野兽般的满足的情绪所淹没,他们用手、用脚、用一切卑劣的行为,去欺凌一个毫无抵抗的女子,而以此为乐。
    然后他们满足了,他们回过头来,天残焦化用他那畸形的手,指着辛鹏九怪笑道:“好,辛老六,有你的,非但你这孩子的一条命,总算被你捡回来了,而且我焦老大一高兴,连你也饶了,你若仍然跟着我,我也仍然像以前一样的待你。”
    辛鹏九回头望了辛捷一眼,那是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换取的他的延续的生命,突然,他心中涌起万千情绪,然后回过头去,对焦化说道:“你答应在十年之内,决不伤这孩子。”
    天残焦化点点头,说道:“我焦老大言出必行,难道你还不知道?”
    辛鹏九说:“好,那我就放心了。”随说话着,他缓缓走近焦化的身后,天残焦化的背后,正凄惨而无助的躺着辛仪美丽的裸露身躯,他眼中喷出怒火,猛地出手,一招“比翼双飞”左右两手,双双招出,一取天残焦化耳旁的“玄珠”重穴,一取他喉下的命脉所在。
    这“比翼双飞”乃是辛鹏九仗以成名的“神雕掌法”里的一记煞手,辛鹏九这一击,更是不知包含着多少辛酸和悲愤,威力自是不同寻常,何况天残焦化正在志得意满,再也想不到辛鹏九会出此一击,等到猛一惊觉,掌风已自临头了。
    但天残焦化能称雄寰宇,确非幸致,辛鹏九掌出如风,焦化的脖子像是突然拉长了几寸,刚好够不上部位。
    辛鹏九此击,本是志在必得,招一落空,他就知道自己冀求一命换一命的希望,已是破灭,但他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身躯微矮,“平沙落翼”双掌交错而下,掌心外露,猛击胸膛。
    天残焦化阴恻恻地一声狞笑,脚下微一错步,侧身躲过此招,右掌一挥,直点辛鹏九鼻边“沈香”穴,躲招发招,浑如一体。
    辛鹏九一咬钢牙,硬生生将身躯撤了回来,双掌连环拍出,施展起他浸淫多年的“神雕掌法”,非但招招都是往天残焦化致命之处下手,而且丝毫不顾自身的安危,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进手招数,完全豁出去了。
    这种动手的方法,除非和对手有不可解的深仇大怨,而且抱定必死决心,否则在武林中是无人使用的,天残焦化虽然武功通玄,但对这种招式,应付起来,也颇觉吃力,最主要的当然是辛鹏九功力亦是不凡,但辛鹏九若想伤得焦化,却也是绝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辛鹏九便觉得后力已是不继,须知这等打法最是耗费真力,他眼看焦化仍然从容地化解着自己的招式,没有一丝可乘的机会,而且天废焦劳也始终冷眼站在一旁,若是他一出手,自己只怕立刻便要难逃公道,而且死得更惨。
    辛家的院子并不甚大,他们在院中极快地腾越着身躯,几次都从天废焦劳的身旁擦身而过,但焦劳依然冷静地站着,并未丝毫移动过。
    此时辛鹏九的一百二十七式“神雕掌法”堪堪已将使尽,辛鹏九正自使到最后的连环十二式中的“束翼穿云”,下面便是“神雕展翼”。这连环十二式,招中套招,连绵不断,乃是“神雕掌法”中的精华所在,天残焦化虽自持绝技,但也不敢太过大意。
    辛鹏九在使到这招时,身躯又逐渐移至天废焦劳的身前,在这一刹那间,忽地一个念头在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他双臂微分,看似门户大开,其实中藏危机,下面便是该沉肘曲肱,一招“破风而起”,天残焦化也知道他这下一式必是险招。
    但他忽地原式未变,侧身扑向身侧的天废焦劳,张臂紧紧将焦劳抱住,张臂抱人,原是市井泼皮无赖打架的行径,“海外双煞”再也未想到他会使出此招,天残焦化见他忽然舍了自己而去抱住焦劳,便是一愕,然而更有令他无法想到之事。
    辛鹏九将一身功力,全聚在这双臂上,似铁匝般匝着天废焦劳的身躯,焦劳正是一惊,却见辛鹏九竟张口向他喉头咬来,焦劳平日以掌力、内力见长,与天残焦化之软功、轻功,大相径庭,缩骨易形之术,也远远不及乃兄,他潜用内力,真气贯达四肢,想将辛鹏九震落,但在须臾之间,却也无法做到。
    这事情的变化,是那么快,笔下所写的那么多事,在当时真是刹时之间,天废焦劳若让辛鹏九咬中喉头,即使他有天大的武功,也得立刻气绝,他如何不惊?但他毕竟是久经大敌,在危难中,自会生出一种超于常人的应变本能。
    他双肩一耸,头往下俯,将那脆弱的喉头,挟在下颚与胸胁之间,辛鹏九一口咬来,却咬在他唇与下颚之间,天废焦劳痛怒之下,双臂一抖,一声暴喝,胸腹暗用内家真力,收缩之间,手掌从缝隙中穿出,一点在辛鹏九胁下的死穴。
    那胁下乃必死之穴,何况天废焦劳指上潜力惊人,辛鹏九连哼都没哼出来,便即死去。
    天废焦劳摸着那已被辛鹏九咬得出血的下颚,冷然望着那地下的尸身,脸上依然一无表情,像是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牵动他面上一丝肌肉似的。
    天残焦化冷然说道:“真便宜了他,让他死得这么痛快。”他突然想起这院中除他兄弟两人之外,还有一个尚还未死的人,于是他转过头去找,只耻辛捷仍然坐在桌旁,脸上满是泪痕,双拳紧紧地握着。
    天残焦化心中忖道:“这小孩怎地恁般奇怪,莫说是这样个小儿,就算是个普通壮汉,在这种情况下,也鲜有能不动声色的,此子若不是痴呆,就定必是特别聪颖……若是痴呆必罢了,若是特别聪颖,将来岂不是个祸害?”
    想着想着,他走到辛捷之前,缓缓举起手来,想一掌拍下,免得将来反成养痈之患。
    他这一掌下去,莫说是辛捷血肉之躯,就是百炼金刚,也怕立刻便成粉碎,他目注着辛捷,辛捷也正以满含怒毒的眼光看着他。
    但天残、天废两人的心情,每每不能按常理推测,他们灭绝人性虽至顶点,对一言之诺却看得甚重,他转念想及:“但我已承诺了辛鹏九,决不杀死这个孩子,若是留下了他,将来也许倒成了我心腹之祸……”他举起的右掌,迟迟未曾落下。
    是击下抑或是不击呢,这念头在他心中迟疑着,辛捷的性命,也悬在他一念之中,在辛捷本身来说,他没有丝毫能力来改变这些。
    夜凉如水,而且突然刮起风来,由这小小的院子通到后院的一条小径上,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还像不止一个人。
    那种沉重的步子,在这寂静的寒夜里,听来是那么刺耳,天残焦化微微一惊。一挥手,他弟兄两人心意相通,双双一纵,便隐在院内阴黑之处。
    哪知那由后院中走出的,不过是一条牝牛,不知怎的,在深夜里竟会离开柴房,“海天双煞”见了,相对作一苦笑。
    那条牛想是平日调养得好,生得又肥又壮,亮蹄扬角,倒也威猛得很,天残焦化见了,心中倏然一动,思道:“我所答应的,只是我兄弟二人决不杀此子,却未答应牛也不能伤害此子呀。”他想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像是一件甚难解决之事,忽然得到了结果,这种心理,和他的这种解释,也是极难理解的。
    那牛走到院中,阵风吹来,想是也觉得有些寒冷,昂头低鸣了一声,又向来路走去,天残焦化微一飘身挡在那牛的前面。
    那牛猛一受惊,双角一抵,便要往前冲去,天残焦化出手如风,握住那牛的双角,这等内家的潜力,何等惊人,那牛空白使出蛮力,再也休想往前移动半步,空白把地上泥沙踢得漫天纷飞。
    焦化左手不动,腾出右手来,朝天废焦劳打了几个手势,那是极简单的几个手势,但其中却包涵了许多意思,这是他们多年来所习惯的沟通心意的方法,除了这种手势之外,天废焦劳再也不了解世人任何一种别人向他表露的心意。
    因之自幼以来,天残焦化的意志,永远代表着天废焦劳的意志:他们两人像是一件不可分离的结合体,实是二而为一的。
    天废焦劳,极快地打开了院前的大门,再闪身回来,横手一掠,将辛捷挟到胁下。
    辛捷既不惊慌,也不挣扎,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操纵在这两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手中,但是他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要以血来偿还今日的一切的。
    他动也不动地被挟到那条已渐发狂性的牛身上,那条牛正在极度的颠沛中,他一坐上去,就不得不紧紧抱着牛的脖子,这样才不致从牛身上被抛下来,他虽然并不知道被挟上这牛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却明了这一定是关系着他的生命的。
    天废焦劳将辛捷挟上牛背后伸手捉住那牛的另一角,往外一扯,那牛庞大的身躯,被他这一扯,硬生生给旋了过来,牛角的根部,也渗出血来。
    那牛剧痛之下,狂性更是大发,它被制在那种惊人力道之下,前进后退都不能够,只有发狂地耸动着身躯,将置身牛背之上的辛捷,颠沛得胸胃之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是立刻便要呕吐了。
    天残焦化,将那握着牛角的左手一松,手掌顺势划下,那么坚韧的牛皮,被他这一掌,竟深深地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那牛自是怒极,天废焦劳刚松开手掌,那牛便箭也似的自门口窜出,亮蹄狂奔。
    辛捷的父母,虽是身怀武技,但自辛捷出生后,即对武林生出厌倦,是以根本没有传授辛捷武技之事,辛捷除了身体因父母善于调养,而比常童稍壮,之外,连最浅薄的武技都一窍不通。
    那牛发狂地在深夜寂静的原野上奔跑着,辛捷但觉身旁之物,像闪电般地倒退着,而且牛发狂性,那种颠沛与动荡,更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幼童所能忍受的,他几乎想松开他那紧抱着牛脖的双手,让自己跌落下来,但是这种生与死之间的抉择,他却没有勇气来选择,即使须受如此的痛楚。
    因为他对自己的性命,抱着极大的期望,有许多事是那凄惨而痛苦的事,此刻仍然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他对自己立下誓约,这些都是他要亲身去偿付的,因此他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些思想对一个像他这样的幼童说来,虽然是有些模糊而遥远,但是悲惨事实的回忆,对他却是无比的鲜明,他虽没有能力去克服这恶劣的命运,但他也不愿自己去助长这种恶劣的命运,因此他决不松手的紧抱着牛的身子,即使生命已然无望,他也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然而一个毫无武技的幼童,置身在一条狂牛的背上,那生存的希望,又是多么渺茫呢?
    那牛也不知奔了多少时间,多少路程,渐渐辛捷的双臂已由酸痛,而变为麻木了,他的神智,也渐渐迷乱,只觉得那牛像是往高处而奔去,仿佛是上了山坡,但他却不能看得很清楚。
    天色也渐渐亮了,辛捷的心里,只希望遇到路人,将这奔牛制住,但即便遇到路人,又怎能制得住这狂牛呢?
    他又希望这牛力竭而倒,但他也知道,比这牛更先支持不住的是他,他所剩余的体力,已无法支持他多久了,他在此种情况之下跌倒,哪里还有命在?
    但此时他的脑海中,已迷乱得甚至连这些问题都无法再去考虑了,浑身的一切,都像是不再属于他,所有的事,也离他更遥远了。
    在他的感觉中,这一段时光是漫长的,其实也不过半个多时辰而已,那牛自辛家村落荒狂奔,也不辨路途,竟闯上了五华山。
    五华山山势本甚险,但是无论人畜,在癫狂之中,往往却能做出乎日无法做到的事,那牛亦是如是,非但上了山,而且人了山的深处。
    辛捷微微觉得那牛本是一直窜着的,此刻竟绕起圈子来了,他正觉得头更是晕,忽然地那牛狂奔之势,猛然一顿,他就从牛头上直飞了出去,砰地落在雪地上,失去了知觉。
    在他尚未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那牛竟像被人一抛,也远远落在雪地上。
    深山里的气候,比辛家村要冷得多了,而且雪花不断飘落,失去知觉的辛捷,躺在雪地里,并未多久,就醒了过来。
    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个硕长的影子伫立在他面前,于是他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一个瘦削而憔悴的人,正也低头望着他。
    那人是那么地憔悴而衰弱,面孔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阴暗的坟墓里走出来似的,伫立在清晨料峭的风和雪里,显得那样地不稳定,虽然他想挺直地站着,然而却像随时都会跌倒。
    风雪交加,那人仅穿着件单薄的文士长衫,在寒风里不住地哆嗦着,看见辛捷醒来,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那笑是亲切而温暖的。
    辛捷看见这笑容,顿时忘却了他那种陌生恐惧,想挣扎着坐起来,因为他认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急切需要帮助的人,虽然他自己是那么的不幸,这正是辛捷的善良之处。
    那人像是已洞悉了辛捷的心事,微弱地张口说道:“不要动,再躺一会。”然而辛捷依旧在挣扎爬起来,那人目光陡然一变,那么憔悴的面孔,仍然显出一种难言的威力。
    他伸手一动,想阻住辛捷,然而却一个踉跄,虚软地倒在地上。
    试着爬起来的辛捷,却不知道若非自己机缘太巧,此刻焉有命在,然而在经过那么长的颠沛,那么苦的折磨之后,他纵然体格再如何健壮,也不能再伫立起来了,扑地,又躺在雪地里。
    辛捷和陌生的人,并排卧倒在雪地里,此地虽然幽绝,但辛捷却不感到寂寞,因为他的身旁,就有人在陪伴着,而且他幼小的心灵,对那陌生的人,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
    他虽周身失力,但神智却甚清楚,他四周打量着他所存身的地方,竟是一个景色绝美的幽谷,虬枝暗香,四周都是梅花。
    接着,他听到那人说道:“你这小孩,怎会骑着狂牛,跑到这里来,你是谁?你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他这几句话问的声音甚是冷峻,辛捷愕了一下,那悲惨的回忆,重又在他脑中泛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那人见他哭了,和缓地问道:“你别哭,有什么难过的事,只管对我讲。”
    辛捷虽认为即使将他这种悲凄而残酷的遭遇,告诉这看来比他更孱弱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此刻,他已将这与他相处在这渺无人迹的幽谷里的人,看成他唯一可以亲近的人,人们都有将自己的心事,吐露给自己亲人的习惯。
    于是辛捷啜泣着,说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说来,不过是一种情感的发泄而已,然而他万万不会料到,这却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缘。
    原来他所叙说的对象,竟是今日武林中第一奇人,以“神功七艺”名传四海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七妙神君被点苍第七代掌门人、落英剑谢长卿,以点苍绝学“七绝手法”点了“肩井”、“沧海”两处大穴,内腑也被苦庵上人、赤阳道长,以及剑神厉鹗的内力所伤,在别人说来,这两样只要身受其一,也是非死不可的。
    但是七妙神君,先天就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才智,后天又得到了非凡的熏陶,他的一切,都不是任何一个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他以多年来超人的修为,努力地运转着体内的先天之气,但是胸腹之间却始终不能运行,他知道他所受的点穴手法,必是得有秘传,若是他内腑未曾受伤,他或许能以自身的功力解开此穴,但此刻,却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了。
    他只觉四肢是那么软绵而无力,甚至想移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而且腑肺之间的淤血,慢慢地展开,已是他所剩下的功力,所不能控制的了,他只能困苦地挣扎着,慢慢地等候死亡,或者是奇迹的来临。
    他是平卧在雪地上,地底的阴寒,也在侵蚀着他体内的功力,当他正已绝望的时候,忽然听见谷口有一种极为重浊而急速的蹄声传来,这时他多么希望那来的是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呀。
    那蹄声像一阵风,闯进谷里,接着他看见一条狂奔着的牛,自他身边奔了过去,在谷里急遽地奔跑着,他意识到那仅仅是一匹发狂性的牛而已,一匹发了狂的牛,对他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那牛在谷里奔了一转,竟又直直地朝他卧身之处奔到,他无法躲避,只有闭目等着牛蹄自他身上踩过,在他闭上眼睛那一刹间,他猛然觉得自己乳下的“乳泉”,脐膀的“玄玑”两处大穴,被一种千钧之力,极快地打了两下,他知道那是牛蹄,但怪就怪在,他全身顿觉一畅,体内的真气,虽然微弱,但却能自由运转了,一种“生”的希望,陡然又在他心中复活了,他想只要自己能自由运气,四肢必也可活动,那么即使是再重的伤,又何愁不能治愈呢?
    于是他开始移动自己的手臂,果然,他觉得肌肉间已有了力量,虽然这力量和他以前的潜力相差得很远,但已足以使他狂喜了。
    然而,此刻那狂牛又狂奔着到他所卧之处,这次,他不再惊慌了,他想,虽然自己的功力损失了这么多,但应付这一条蠢牛总该不成问题吧,但是他这一念,竟铸下了大错。
    当那狂牛再从他身上踏过的时候,七妙神君将全身真力都聚集在双臂之上,向上一推,那庞大的牛身竟被这一击,击得直飞了出去。
    但是七妙神君在这一击之后,突然有了一种他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疲劳。
    须知七妙神君的内功,已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境界,这疲劳二字,他是绝不会感觉到的,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浑身骨节酸痛,口中也微微喘着气,像是一个毫无武功的人,在经过了长期的劳累之后所有的感觉。
    当然,七妙神君也能意会到这是件什么事发生了,那就是他的功力已散,在经过外来的侵害,本身的伤痛之后,他若能将剩余的真气善加保养,他虽不能很快的恢复原有功力,但也非无望。
    但是他却将仅余的真气作了全力的一击,点苍的七绝手法本就是使人散尽功力后慢慢死去的手法,七妙神君武功虽曾冠盖天下,但此刻又恢复成一个凡夫俗子。
    由一个超人而回复到凡人的那种感觉,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再加上一个武功高深的人散功时所必有的痛楚,使得梅山民有了一种逃避的念头,而最好的一种逃避的方法,就是死亡。
    然而他“死”的念头,却被另一件事打断了,那就是在这个幽谷里,他忽然听到另一个人类的喘息之声,梅山民开始生出一种好奇和惊异的感觉,于是他努力地鼓着最后的精力,站立了起来。
    于是,他发现了辛捷,当他走到辛捷面前时,昏迷着的辛捷也正在此时睁眼看到了他。
    绝望了的七妙神君在听了辛捷所叙述的那一段惨绝人寰的遭遇之后,心里的逃避之念,立刻被愤怒和不平所替代。就在这一刹那,辛捷决定了他终生的命运,他将要成为武林中的煞星,他的声名和武技,将要被所有的武林中人所惧怕。
    这时雪也停了,幽谷里更显得静寂,梅山民突地想及:“天下怎会有这么奇怪的事,这狂牛竟会奔到这终年渺无人迹的地方,莫非是有人想借此苦肉之计,骗得我武功去,我虽内力已散,但胸中的精奥武学,又岂是那些武林人可以比拟的。”
    他极为困难的挣扎着坐了起来,望着辛捷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辛捷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在奇怪着梅山民的问题,自然,他怎会认得梅山民?
    他脸上的那种茫然的表情,很快地便被梅山民了解了其中的用意,七妙神君聪颖绝人,他从辛捷的脸色上,相信了辛捷的诚实,一种“后继有人”的喜悦,使得他笑了。
    他笑着向辛捷说:“现在你也是无亲可靠了,你可愿跟随着我?”
    辛捷看着这孱弱而疲乏的人,肯定地说:“好,我一定跟随着你,照顾着你,你别看我现在浑身没有力气,只要我歇一会儿,我力气倒大得很,什么事都能做的。”
    梅山民被他这种天真的话所深深的感动了,他发现这孩子的心地的纯良,于是他笑着连连点头道:“好,好,我正需要你的照顾呢。”
    说着,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坐着,但是饥饿、寒冷、疲倦、痛楚,这许多种他未经历过的感觉,此时都袭击而来,于是他长叹了口气,向辛捷说道:“你能不能站起来,扶着我走出这山谷去?”
    辛捷稍一转动,四肢就生出麻痹的痛苦,但是一种好胜的责任感,使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成为较坚强的一个,于是他咬着牙站了起来,和梅山民困苦地踉跄走出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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