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书香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剑气书香》

   
上一个                 下一个
                    收藏收藏

举报

第01回风飒木立,秀出于野;书吟剑影,灵钟乎中
    已经是三月了。
    但是在北京,你仍然丝毫也闻不出一些春天的气息,刚刚解冻的泥土,被昨夜迟来的风雪一盖,使你走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再加上些断落在地下的枯枝,更变成行路者的一种痛苦了。
    这是一座并不算太小的院子,绕过上面盖满了的青苔,而青苔上又盖着些积雪的假山,有一道朱红的门,虽然门上那曾经是灿耀的油漆,已不再灿耀,甚至还有些剥落了,但是这院子、这门,仍然给人们一种富丽的印象。显然的,这院子、这门,都属于一个非常富裕的人家的。
    进了院子,绕过假山和一片虽然在寒冷的天气里仍可看得出夏日莲香荷绿的池塘,沿着碎石砌成的小径,是三数间精致而小巧的倒轩。不时有清朗的书声从这小轩里传出,混合在这院内清寒的晨风里。
    小轩的窗子向外支开了,读书声也倏然而止,一条矫健的身影自窗内掠了出来,落在积雪的泥地上,施然走了两步,明朗的眼光朝四周望了望,确定了这院子里的确是无人的,他微微笑了笑,身上青色文士衣衫宽大的衣袂,在晨风里飘然而舞,使人见了不觉有出尘的感觉。
    那是一个年纪非常轻的人,从他身上穿的衣服,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个读书人,然而他那种矫健的身手,却又和他的外形不相称,于是又使人对他不免有些怀疑。
    只是此刻院中渺无人迹,又有谁会注意到他呢?
    于是他的微笑,在清俊而瘦削的面庞上散布得更广了。
    他谨慎地又朝四周看了看,四周永远是安详而宁静,他开始暗笑自己:“为什么我老是这么多虑。这么多年来,在我读书的时候,这院子里从没有人来过,今天又怎么会例外呢?”
    这个念头,使得他更松弛了下来,身形微微一动,又掠出老远,脚步踏在新积的雪上,竟没有留下一丝脚印。
    他放肆地在这个院子里施展出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的那种高深的武功。他极快地移动着身躯,在枯树和翠竹之间,只有一条极淡的影子在闪动着,根本无法分辨出人影。
    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北京城里闻名的才子,竟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以他的这种身法,就算是在武林中也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这是他的秘密,此刻,他正极其巧妙地将身躯移动于几株排得非常密的树干之间,那几乎是只有鸟雀才能做到的事,他此刻竟也能毫不费力地做到了,于是,他也不免为自己的这种成就而欣喜。
    “这是多么奇异的遇合呀!”他暗自思索,“假如那天我没有冒着风雪到院外去散步,假如那天看护住我的老梁没有因为喝多了酒而沉睡,那么我也不会碰到那一幕令人惊奇的事。
    “那么我此刻,一定仍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身形旋转着,脑海中的往事,也跟着他的身形旋转,“那年我才十一岁。”他倏然顿住身形,喃喃低语着,“多快呀,一晃之间,竟十年了!”
    四顾空寂的园林,他不禁油然生出了些寂寞的感觉。
    一种强烈的欲望,使得他想离开这家,甚至离开自己的父母,去闯荡,去经历一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想以自身所学的武学,来和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一较短长,虽然对江湖、武林中的事,他是一无所知的,但是他的这种欲望,却丝毫没有因为这种原因而有所减退。
    这感觉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那就等于衣锦之人,绝对不会夜行,人们对自己所珍惜的,或者是自己所擅长的事,总有让人家知道的欲望,这就是人的根性,他,自然也不能避免。
    他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土,意兴萧索地走了两步。
    体内的真气,突然松懈了,脚步踏在地上,也突然变得那么重,脚上的鞋子,自然也沾上了些泥、雪。
    “多讨厌的天气!”他掸去了鞋上的泥,诅咒着,“在江南,现在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江南三月的花香鸟语,对一个生长在北方充满了幻想的年轻人来说,该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呀!
    心情是落寞的,园林是静寂的──
    蓦地,远方竟传来一声惨厉的啸声,最怪的是,那啸声开始时仿佛相距很远,但结束时,已像是来到近前了。
    啸声不高,但是非常尖锐,听起来像是一根针,刺进你的耳膜,甚至使你的耳膜隐隐发痛。
    “呀!来了。”他听了这声音,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笑容,这种笑容是难以解释的,当然,他自己能了解他笑里所包含的意义,“十年了,十年来的等待,今天该是得到结果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电闪即过,那啸声,也随即倏然而逝,空气中又恢复了静寂,但这静寂是沉重的。
    虽然他仍在行所无事地踱着方步,但是,显然的,他已在全神警戒着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因着这突发的啸声而戒备了起来,随时准备着去应付任何一件事。
    他是自信而自傲的,这种个性与他生长的环境非常符合。北京城里,钟鸣鼎食之家里生长的公子,又是北京城里闻名的才子,他不但闱墨极佳,是士子群相抄录的,连他的诗文小令,也在被人们传诵,就是八大胡同里的北里娇娃,提起王二公子来,除了掩口俏骂“薄幸”之外,又有谁心中不是梦萦魂绕的呢?
    他曼声吟哦着,蹀踱在园林里,表面上看起来,仍是从容而安详的,但是他心中的紧张、不安,又有谁会知道呢?
    他的紧张和不安,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对某一件事的期待,等到他所期待的事来临的时候,也就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候了。
    雪停了,明天会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但空气却仍是阴沉的。他往来绕行,十年前的往事又不住地在他心中泛滥了起来:“那天是正月十六,刚过完年,将近半个月的忙碌,使得大人们在这一天里都很早就休息了。我也一向睡得很早,这天却不知怎地,我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看护着我的老梁喝多了酒,睡得跟个死人似的,躺在我旁边的床上直打鼾。
    “我愈发睡不着,推开窗子一看,居然有月亮出来了。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于是悄悄穿上皮袍子,溜了出去。
    “园子里也没有什么人了,我知道他们不是出去吃喝玩乐,就是已经睡了,我走来走去,无聊得很,忽然听到墙外有锣鼓鞭炮的声音,我想大概是玩龙灯的,心里实在想出去看一看。
    “于是趁着院子里没人,我就从角门溜了出去,哪知玩龙灯的队伍已经走了,只留下些放过的鞭炮,仍在地上冒着烟。
    “我失望得很,看到远远还有灯笼的火光,我就想追过去看看,反正等会儿再从角门溜进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主意一定,我不再犹疑,迈开步子就往前跑,哪知方自跑了几步,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我家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发出来的,我仔细一听,像是有人在打架,当时我看打架的兴趣远比看龙灯的大,何况我一向胆子不小,什么事都不怕,也就突然变更主意,走到树林那边去了。
    越来越近,我听到那打架的声音也更奇怪。那是一种喘气的声音,又有一种呼呼的风声。
    “我好奇心更大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躲在树后面往里看,只看到树林里有两条人影来回地绕着树干飞跑,那种速度可真吓人,最怪的是那两人一面跑还一面在互相击打着,举手投足间,都带起一股劲风,扫得枯树枝直发响。
    “我吃了一惊,当时我不知道那两人是有着绝顶的武功,我还以为那两人是鬼呢,吓得我腿都软了,倚在树后面,再也走不动一步。
    “忽然,那两人分而复合,只听到砰然一声,两人都倒在地上了,半晌都不动,我心里更害怕,以为他们死了,方自想溜走。
    “哪知那两个人又在地上动了起来,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
    “那时我如果乘隙一走,任何事都不会发生,我既不知道这两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有数的高手,更不会由他们那里学得武功。那么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一个平凡的人。
    “可是我虽然害怕,心里却更忍不住想留在那里看下去。那两人坐起来后,喘气喘得更厉害,简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其中一人说道:‘龙老大,我们斗了几十年,今天总算有个结果了吧!’他惨笑几声,又说:‘以后我们就是想斗,恐怕也斗不起来了。’他的声音好可怕,我听了之后,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另外一个也喘着气道:‘那倒不见得,我们两个不分个胜负,我死也不会瞑目的。’当时我就在想:‘这人的脾气好怪。’后来我才知道,这人脾气之怪,是天下闻名的。
    “另一人又惨笑道:‘龙老大,别强撑着了,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中了你一掌,固然是活不成了,可是你也挨了我一下,难道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吗?’他说着话,惨笑的声音更难听。
    “停了一会,他又说道:‘你要是还不服气,我们就到阴曹地府里去比一比吧!’说完又长笑了数声,像是并未将生死放在眼里,当时我不觉得,现在我才知道,他这种豪气,实在是令人敬佩的。
    “那‘龙老大’一声不响,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姓魏的,这么些年来,你有没有收徒弟?’那‘姓魏的’笑道:‘这些年来,哪一年我们不斗一次,我自己练武功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收徒弟?’他停了停,也问道:‘你呢?’那‘龙老大’也说没有,我心里更奇怪,这两人方才打得你死我活,怎地此刻却说起家常来了?我哪里知道这两人斗了几十年,到死了之后,还想斗一斗呢?
    “原来这两人在武林中,都有着绝顶的地位,一个叫‘湘江一龙龙灵飞’,一个叫‘威震河朔魏灵飞’,江湖中人将这两个人称为‘南灵’‘北灵’,南灵就是湘江一龙,北灵自然是威震河朔了。
    “这两人本来可说素无仇怨,数十年来的相争,都争的是个意气。原来这两人几乎同时出道,又几乎是同时成名,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本来互不侵犯。哪知坏就坏在两人的名字都叫‘灵飞’,两人都是少年成名,又都是狂傲成性,尤其是龙灵飞脾气更怪,竟巴巴地由两湖赶到河北来找魏灵飞,一定要魏灵飞改掉‘灵飞’这名字。
    “但威震河朔也不是等闲人物,怎肯受这个气,两人自然打了起来,可是两人却是武功相若,斗得不分胜负。于是两人约定再斗,这次湘江一龙输了一招,气得回去闭关苦练,第二年果然挣回面子来了。可是威震河朔又怎肯服气,自然下一年他又去找龙灵飞,这样争斗不息,二十多年来,武林中竟将这事传为奇谈了。
    “每值这两人比斗的时候,只要给武林中人知道了时间地点,大家不远千里也要赶去旁观,皆因这两人武功太高,而且每一年都有精进,奇诡的招式更是层出不穷,武林中人大多嗜武如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大家都不肯放过。
    “两人越斗威名越盛,江湖中人甚至有以此博彩的,互相打赌今年谁会得胜,皆因这两人武功本来相若,事前谁也没有把握能得胜,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今年的事,别人自然更无法知道了。
    “后来两人都厌倦了别人的旁观,比斗的地方愈来愈隐秘。这一年他们在这北京城郊的小树林里一较短长,哪知两虎相争,却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两人都身受重伤,眼看不能活命了。
    “这些事当时我全都不知道,心里自然就更奇怪,等到后来我成了湘江一龙唯一的弟子,他老人家才将这些事告诉了我。
    “可是这是有代价的,就在今天晚上,我就要为我死去的师父争一口气,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是听这啸声,一定就是那天晚上威震河朔和我师父约定的暗号。
    “这真是命运,我和那即将要来的对手,都是被命运捉弄了的人,而这命运所带给我的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现在却是无从知道的了。
    “当时魏灵飞和我师父又沉默了许久,魏灵飞突然说道:‘龙老大,你自己忖量忖量看,以你的功力,还能活多久?’
    “我师父想了一会,道:‘大约和你差不多,最多只能活个三两天了。’接着,他又补充着说,‘那是要在这三两天里,决不再妄动真气的情况下。’魏灵飞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
    “他突然一抬头,向我所在那棵树的这面看了看,黑暗中,我只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在发着光。我心里既害怕又奇怪:‘怎地这人的眼睛这么亮?’
    “哪知他却突然向我这面招了招手,一面说道:‘躲在树后面的人快出来!’语气是冷冰冰的,让人听了觉得他有一种不能抗拒的力量。
    “我浑身一凛,冷汗直往外冒,想逃走,但又想到方才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知道就是逃也一定逃不走了。心里虽然害怕,但是也没有办法,我只得一步一跌走了出去。却见魏灵飞一面看着我一面点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走到他们两个人的面前,他们凝神望着我,把我从头打量到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两人自知活命不久,再也无法比试了,于是两人都有一种同样的信念,想一人传一个徒弟,来继续他们的比试,是以他们才问对方能活多久,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一个徒弟来承继自己未完的志愿。哪知我身子虽然躲在树后,又极力屏住呼吸,但还是被他们发觉了。
    “等到我走了出去,他们看到我,都有将我收做徒弟的意思,但我只是一个人,怎能做他们两人的徒弟?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于是他们又互相争执,都要做我的师父,那时我也有些动心,暗忖假如自己能学到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该有多好。
    “后来他们问我,到底愿意做谁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这两人我全都不认识,我又怎么能够选择呢?
    “最后两人终于达成协议,那就是猜枚赌胜,谁赢了,谁就做我的师父,输了的那人在自己死前找一个传人,十年之后,再由他们的传人来比斗武功,一决他们始终未解决的胜负。
    “后来湘江一龙赢了,威震河朔显得很失望,但仍然望着我说:‘好,龙老大,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弟,我只好再去找一个了,你关照你的徒弟,我关照我的徒弟,十年之后的正月到三月之间,他们两人都要聚会在这个树林里,以啸声为号。’说着,他撮口发了一声长啸,声音的奇特,令我至今难忘,方才我所听到的,也就是这种啸声了。
    “说完,他困难地站起身来,就要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抚着我的头说:‘孩子,乖乖地跟着你的师父学两天武功,我担保你只要用心学,那么你就算是一生一世也受用不尽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竟微微生出些好感。
    “我师父湘江一龙却迫不及待叫我坐下,先将这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又问我住在哪里,要我带他回家。我心里有些为难,但是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对我的诱惑太大,我怎舍得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硬着头皮,带了他老人家进了我后园的倒轩,心想就是为此挨骂,也是值得的。
    “此后三天,他老人家时时刻刻都盯着我,传给我一大堆口诀,还拿起纸笔画了许多练功的图形,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无一不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那时我还嫌太苦。
    “因为我一面还要到私塾去上学,一面又要学这些,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幸好我买通了老梁,叫他不要将我书房里藏着一个人的事告诉爹爹,不然我也要将他喝醉了酒的事说出来。他当然只有听我的话。
    “这样过了三天,我脑海里塞满了一大堆练气行功的秘诀,到第三天上,我禁不住睡了。
    “醒来一看,我师父他老人家却不知何时已失踪了,我想起他老人家说过最多只能再活三天的话,心里难过得很,发狂地拖了老梁去找,但是茫茫人海,我又怎找得到呢?”
    雪和泥,已沾满了他的朱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往事的追忆,使得他的确迷惘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暗忖:“十年来的苦练,我总算有些成就了。”
    但是他武功的成就究竟已到了何种境界,却是他不知道的,也是他最盼望知道的。因此,他亟欲一试。这是一种人类本能的要求,他落寞地一笑,走进倒轩里,在面临着一次重大的考验之前,他需要静静地思索一下。
    越过这宅院的围墙,外面是一条平常少有人迹的石径,因为这里已是城郊了。
    穿过石子路,就是一片空旷的郊林,在一个相同考验中的另一个人,此刻却正在这疏林里徘徊踯躅着。
    已经是正午了,在树林里徘徊的少年,神态略微有些不安,他的面容是瘦削而坚毅的,轮廓的线条非常鲜明,和王一萍的清秀气质迥然不同,但看起来却更有雄赳赳的男子气概。他就是威震河朔魏灵飞苦心寻得的衣钵弟子,生长在北京西郊贫民窟里的孤儿向衡飞。
    当日魏灵飞受伤颇重,但他仗着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中号称当时武林掌力最浑厚的南灵龙灵飞的一掌之后,仍能挣扎着走出林外。
    他不敢妄动真气,更不敢施展轻功,只得缓缓地走着,心里一片茫然,并没有个准确的目的。他脚步踉跄,衣衫凌乱,看起来像是个落泊的穷汉。
    夜,虽然并不深,但城郊已无人迹了,他走了一会儿,忽然,一颗石子嗖地打在他身上。他微吃了一惊,但是他从石子的劲力上可以感觉得到,那不过是从一个绝无武功的人手上发出的,若不是他身受重伤,弹指之间就可以将那石头击飞,但是现在,那石块竟然击得他有些发痛。
    他有些怒意,朝那石块发出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堆顽童在那边厮打着,心中一动,漫步走了过去,却见有七、八个顽童正围殴着一个还只有十岁上下的孩子,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话,那颗石子,想必也就是这些顽童所发出的。
    被打的孩子甚是倔强,虽然挨了揍,但仍然一声不响,威震河朔再走近一点,见那孩子虽然蓬衣垢首,但是额阔如渊,双目如鹰,动作也甚为矫健,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可造之材。威震河朔不禁暗呼侥幸,心目中已暗暗选中这倔强的男孩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那群顽童以众欺寡,越打越厉害,威震河朔再也看不下去,沉着脸,暴喝道:“你们干什么?”
    那群顽童一看大人来了,而且这大人看起来还凶得紧。他们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幼童,哪有多大的胆子,听到魏灵飞的喝声,遂就一哄而散。
    挨了打的孩子全身伤痕累累,紧闭着嘴,牙齿咬得紧紧的。威震河朔魏灵飞缓缓走过去,温和地问道:“疼不疼?”
    那孩子倔强地摇了摇头,但却像是对这个替他解围的人非常感激,轻轻说道:“多谢”大约他对这类话并不常说,下面的话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灵飞了解地一笑,心想:“这孩子倒真对了我的心思,脾气竟和我一样。”遂伸手替他拭了拭脸上的泥污,含笑说道,“你是不是常被这些人欺负?”那孩子却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魏灵飞又道:“你愿不愿意学成本事,不再受人欺负?”他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可也不准欺负人。”
    那孩子怀疑地望了他一眼,暗忖:“这个连走路都不灵便的人难道还有什么本事?”但他从小受尽欺凌,什么话都放在肚子里,小小年纪就养成一副沉默寡言的性格,并未将话说出来。何况他自幼父母皆亡,难得有人对他和颜悦色地说话,此刻魏灵飞替他喝退了欺负他的顽童,对他又这么温和,充满了爱护和关切,他嘴里不说,心里的感激却是深邃的,那也远不是世间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出来、表达出来的。
    这从他那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魏灵飞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声,暗忖:“我若能多活几年,一定要将这孩子好好地教养成人。唉!可惜我心有余,而力却不足了!”一念至此,面上神色不觉怆然。
    那孩子突然说道:“我愿意学本事。”他不愿伤了这对他这么好的人的心,心想无论这人有没有本事,只要他对我好,我就愿意跟着他,学不到本事也行。他这一念,不但使魏灵飞死能瞑目,也使他自己变成纵横武林数十年的一代大侠!
    他的一切环境,显然远远比不上养尊处优的王一萍。王一萍除了读书学剑之外,任何人都可以不再理会,而他呢,每日还要为生活而挣扎着,否则,就无法再生存下去。
    可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却往往能造就一个人坚毅的性格。人们在逆境中所得到的,也远比在顺境中得到的多,有人一生富足太平,结果一生庸庸碌碌。等到他遇到挫折,他却可能变懦弱为坚强,这正如一颗钻石,未曾琢磨,是永远不会焕发出光彩的。
    三天后,魏灵飞撒手西去。这三天来,向衡飞当然知道他的师父就是威震两江的一代大侠,也了解了到自己从师父处所得到的是何等贵重的东西。虽然他自己认为,从魏灵飞那里所得到最贵重的东西,并不是足以傲视江湖的武林秘笈,而是魏灵飞对他的温情。
    是以魏灵飞死了,他万分难受。他亲手掘了个小小的土坑,将这一代大侠埋葬在里面。魏灵飞纵横武林,叱咤江湖,却也料想不到得此死所,然而人们能被爱着自己的人埋葬,那可算是幸福的了。
    十年来,向衡飞真如一颗钻石,越琢磨,发出的光亮也越大。
    他虽然混迹在北京的低级社会里,然而他却出污泥而不染,当然也免不了会沾染到一些恶劣的气息,但他本质却还是善良的。他可以坐在一堆掷着骰子的无赖身旁看书,他可以在别人寻仇惹事时隐藏自己的武功,这些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自从他遇到了魏灵飞,他对人生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他开始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活下去之外,还有许多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酒楼厨房里污秽的小间,娼馆楼下狭小的暗道,郊外无人过问的荒祠,四城地痞包庇下的赌馆,在这种地方,他生存了十年。这十年来他像一颗藏在泥污里的明珠,深深地隐藏着自己的光辉。
    十年中,他不止一次地走到王一萍所居的巨宅外的荒林,他也不止一次地暗忖:“只要师父和别人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到这里来为他解决了他生平所没有解决的事,我就要远走高飞,以我自身的武功,到江湖中一争短长,让北京城里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知道,我并不是没有本事,而仅仅是不愿将本事用在这种卑不足道的人身上而已!”
    当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暗地将唾沫吞在肚里,而不吐在对方脸上,因为他想这些人都是卑不足道的,不配和自己动手。他忍耐着,在北京城的下层社会混了十年的他,得到了一个“受气包”的绰号。然而这绰号,却给了他更大的决心,使他有更大的勇气去忍受侮辱,因为他要等到那一天,给那些人更大的惊异。
    这种勇气和毅力是值得崇敬的,因为这是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他常读《史记》,那是他从一堆发了霉的旧书堆里拾到,坐在私娼小金花家里厕所外面的草墩子上读的,当他读到韩信,读到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他合上书,闭起眼睛,冥想了许久。
    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所看到及经历到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私娼馆里的红倌人,也逐年在更换着,但是私娼们所用来蛊惑客人的手段,和客人们卑劣可笑的行为,却是永远也没有改变,千古一律的。
    对于人世的每一件事,他了解得太多了,那远不是王一萍走马章台时所得到的那一点点隔靴搔痒的经验可比,他唾弃着这种廉价而虚伪的欢笑,而渴望能得到一种纯洁而真挚的情感。
    他穿着粗劣的衣服,笨拙、破旧的靴子,形容甚至有些狼狈,但他昂藏七尺,气宇轩昂,却一点也没有猥琐的样子。
    除了爱钞外还爱俊的姐儿们有的也对他垂青,其中也有投怀送抱的,他既不推却,更不接受。他不推却那是因为他天生一副不愿伤害别人情感的性格,他不接受是因为他对这类事了解得太多,他总认为没有深刻的了解,哪有深刻的感情?
    光阴倏忽,他师父威震河朔魏灵飞所约定的时日终于来到了。
    从过年时他就开始盼望,但心中也难免有些紧张,和那种唯恐自己敌不过别人的感觉,因此他找了个荒祠,埋首苦练,直到三月。
    大雪方止,他到了那疏林。此时积雪方融,春色未至,郊外全然是一副冷落萧索的样子,只有林树枝节上微微发出的一些新芽,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北国的春天虽迟,但终究总是要来的。
    他气纳丹田,悠然发出几声长啸,然后他踯躅在疏林里等候着。往事如烟如梦,他咀嚼回味,虽无回甘,但终究是值得怀念的。
    他暗忖:“从今天起,这些都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想到以后单身闯荡江湖的生涯,心中一阵热血奔腾,而想到那将来到的考验,他又不免有些紧张,心中思潮如涌,不知天之既暮。
    于是他撮口作声,再次发出一声长啸。

举报

第02回啸雨挥风,掌如龙矣;行云流水,步亦灵哉
    向衡飞撮口长啸,就在那啸声将住未住之间,疏林外电也似的掠来一条人影,身形的轻巧灵妙,几乎是难以形容的。
    向衡飞的啸声倏然而住,那人影也倏然顿住身形。夜色蒙,满地雪色如影,两人面面相对,心中却不由生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这十年来,他们的生活几乎都是以今日为重心,彼此对对方的揣测,也不知有千百种。向衡飞张目如电,微一打量,只觉得对方丰神如玉,风姿翩翩,目光莹如晶玉,而对方也正在打量着自己。
    缘之一字,自古最是难解,这两人终日刻苦自励,勤练武功,都是以击败对方为目的,然而此刻面面相对,彼此竟都生出了好感,这也许正合了所谓“惺惺相惜”那句话了。
    王一萍轻裘罗衣,衣袂飘然,正如风中之玉树,摇曳生姿,向衡飞久困穷域,终日所接触到的,不是引壶卖浆的贩夫走卒,就是满面伧俗的市侩伧夫,自己虽是昂藏不凡的大丈夫,心目中却常常幻想是那种轻裘肥马,倚马斜桥的浊世佳公子。
    这正是人类心理的特异之处,人们之相知为友,除了彼此习气惯道,性格相近那一种之外,对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一类人物,也常会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好感,甚至还会有一些倾慕的感觉。
    向衡飞如此,王一萍又何尝不然,这两个身世迥异,性格悬殊,身份也差了不知多少的少年俊彦,在这互相见面的第一眼里,竟然各人心里都有结交之意,但造化弄人,却使得这两人非但不能结为知友,还得处于不能两立的地位,日后恩仇纠结,竟险些化解不开。世事之安排,每多如此。
    在这一瞬,两人心意相通,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获得了一份了解,但两人自忖情况,又不能不对对方怀有警觉。
    向衡飞颠沛困苦,有生以来,不知遇见过多少阴险狡猾之人,多少阴险狡诈之事,对人类,他可说已了解得很多,环境使然,令他对人类都抱有偏激的看法。此刻警戒之心,也自然高些,脚步微错,气定神凝,正以十年来苦练而成的内家真气待敌了。
    而王一萍出身世家,自幼即处于顺境,对人对事,却没有一种明确的看法,只求性之所喜。此刻他面对着向衡飞,心中只存良朋相对,秉烛夜游之情,先前所抱的那种敌视警戒的心理,此刻已完全消失了。
    此刻的情景,的确可称得上是“奇妙”了,两人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十年来刻苦自励的对象,但对方究竟是谁,却不知道。
    向衡飞真气凝聚,张目一望对方,却见他面上似笑非笑,脚下虚飘飘的,完全没有一丝凝神迎敌的样子,不禁对自己的戒备,微微觉得有些惭愧。须知他天性如此,大有“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之风,若有人对他有丝毫好处,他永生难忘,千方百计地要去报答人家,人家若对他有什么不好,他反倒不放在心上,这因为他对人们的冷漠和卑视,已见得太多,对这种事,他就认为是无足轻重的了。这与他的外形,极不相称。他外表看来,非但精明干练,气势不凡,而且双目如鹰,凛然有威,但内心却和易近人,是个谦谦君子,只是他毅力特强,一下决心,就再难更改了。
    向衡飞转念至此,轻轻一吐气,将凝聚着的真气松散。
    王一萍微微向前走了一步,朗声道:“阁下可是威震河朔魏大侠的传人?”他此话自是明知故问,但此时此地,却又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向衡飞微微一笑,道:“兄台想必是龙大侠的传人了。”
    向衡飞平日难得一笑,是以笑起来更令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王一萍才名甚高,人又英挺飘逸,平日自然自视甚高,但见了向衡飞,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倾慕之念,见了向衡飞这一笑,心中更不禁生出温暖之感。
    向衡飞一抱拳,道:“在下向衡飞,奉先师之命,在此恭候阁下。”他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也像是在提醒对方。
    王一萍哦了一声,目光在向衡飞身上一转,道:“小弟王一萍。”他顿了顿,扭转话题,问道,“听阁下的口音,也像是久居京城的,小弟终日在京城走动,却无缘得见阁下一面,真是可惜得很。”
    向衡飞的眼光,不期然又落在王一萍华丽的衣衫上,暗忖:“你出入的地方,哪里会见得着我,就算看到了,恐怕也会不屑一顾的。”口中却缄默着,不愿对他的问话作任何表示。
    其实向衡飞所居的八大胡同,王一萍去的次数也不在少,虽不曾灭烛留髡,但也是入幕嘉宾了,只是王一萍年少多金,又复多才,走马章台之下,满楼红袖频招,自不会看到这楼下的“受气包”了。
    夜色更浓,春寒侵人,远远传来几声犬吠,林木飒然,又起了风,风势颇劲,向衡飞衣衫单薄,幸亏他自幼得魏灵飞内功真传,但饶是如此,也不免微觉寒冷,脚步微微移动了一下,踏中一段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随着这一声轻响,又有“托,托”之声传来,竟已起更了。向衡飞双眉微皱,陡然想起恩师的遗命,再一抬头,望见王一萍毫无敌意的面容,微一咬牙,道:“先师与令师龙大侠昔年曾有十年之约,故遗命小弟在此恭候兄台,方才小弟看到兄台入林时的身法,想必已尽得令师真传。小弟与兄台虽然一见如故,但却不敢忘却先师遗命,故不自量力,想领教领教兄台的绝艺。”
    王一萍陡然一凛,他自幼娇宠任性已惯,此刻暗忖:“你难道还以为我怕你不成?”觉得自己对他的一番好意,人家全不接受,心中遂有被委屈了的感觉,不禁生出些怒意。
    他年少气傲,却想到对方的处境,一正面容,道:“好,好,小弟虽然不才,却也正是要来领教领教威震河朔传下来的绝艺的。”他冷笑又道,“阁下如果心急,现在就动手吧。”
    声犹未了,他脚步一错,嗖然一掌,已劈向向衡飞的左胸。向衡飞蓦地一惊,双掌上迎,砰然相击,两人都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向衡飞暗怒:“这人怎地说打就打。”他不知道王一萍正是这个性格。两人本是惺惺相惜,此刻互一对掌,虽然都未使出十成功力,但心里都对对方的功力有了个谱,知道和自己相若。
    而且两人心中此刻都有了芥蒂,好胜之心亦油然而生。王一萍冷笑道:“请吧!”双掌一错,“龙形一式”,单掌斜穿,正是南灵龙灵飞“龙形九式”里的第一式,他出掌如风,已用了七成功力。向衡飞再一皱眉,不禁对这种公子哥儿的脾气有些不满,遂脚踏连环,轻易地避开来式。
    威震河朔享名武林已四十年,撇开掌法、剑法,以及绝妙的轻功不谈,还有更令武林中人钦佩的,他精心钻研而出的“空灵步法”。
    须知任何一种武功,皆是以步法为主,任何练武之人,下盘的根基都是最为注重的。此刻向衡飞将法施展开来,身形果然如行云流水,飘忽自如,两人各以师门绝艺迎敌,虽然都是初次出手,但这种威震武林的功夫,的确不同凡响,顿时掌风飒飒,掌影漫天,声势之壮,恐怕即使是这藏龙卧虎的北京城也是难得一见的呢。
    但此刻四野无人,谁也看不到这两个都将成为武林中一代大侠的少年的龙争虎斗,枯木有灵,也该窃喜自己的眼福不浅了。
    两人一交上手,便再难控制住自己,何况他两人十年来朝夕苦练,对自己所熟悉的身法、掌法、步法,都有一种习惯性的连贯,一出手,招式便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能自绝。
    犬吠声更急,由远而近,群犬争吠,老江湖一听便知,是有人走了过来,但这两人全心全意都放在比斗之上,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处,只是两人虽然出手如风,但谁也不想将对方废在掌下,手下自也留了三分。
    更鼓之声也越来越近,原来方才的犬吠,就是因为巡更的人走过时发出的。
    又拆了几招,王一萍心里奇怪:“这向衡飞掌法也未见如何精妙,但我每发一招,却都被他轻轻易易避开了。”他也不知道威震河朔的武功精妙之处,就全在那两条腿上,是以龙灵飞遗留下的武功,也全以身法的训练为主,甚至要他每天绕着树跑,就是用以对付魏灵飞错综迷离的步法的。
    更鼓之声愈近,隐隐已听得出敲更的人嘴里哼着的小调。
    向衡飞方自有些警觉,王一萍却“啸雨挥风”、“云龙现爪”,掌式连绵,又攻来两掌。
    此时焉有他思索考虑的余地,身形流动,曲肘沉臂,脚尖微微一扫,连消带打。他与王一萍交手这一会儿,招式的运用更见纯熟了。
    蓦地,更鼓声突断,一人惊呼了出来,喝道:“谁呀?在干什么?”虽然是喝问,但声带惊恐,却不是喝问的声调。
    王一萍、向衡飞各各一惊,倏地住了手,鼓更的人大着胆子走了过来,方才他在林中看到两人的身手,惧得半边身子都发麻了,此刻走过来一看,却又不禁惊呼道:“原来是王公子。”
    须知王一萍乃当地世家公子,这些看更人焉有不认识他之理,但平日这些人所知道的,王一萍只不过是个有名的才子而已,此刻见了王一萍的身手,虽然他们只懂得两手三脚猫的武功,但对此道却通窍得很,是以惊异万分。
    王一萍暗地叫糟,那两个看更人提高灯笼,借着灯笼的光,见到他面色甚为难看,忙含着笑脸说:“小的们还以为有什么歹徒在这里闹事呢,想不到原来是公子爷在这儿”他们转脸偷偷一望向衡飞,暗忖:“这不是‘受气包’吗?”心里更奇怪,但却也不敢说出来。
    总之这些看更人也大都是混迹在下层社会里的,平日当然也认识向衡飞,如今见“受气包”不但武功惊人,而且居然和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王公子在一起,对“受气包”的看法,自然大大改观了。
    王一萍眼珠一转,微微一笑,伸手把住向衡飞的臂膀,道:“你们大惊小怪干吗?我不过和向公子出来活动一下而已。”说着拉着向衡飞朝林外走了两步,又道,“还站在这里干吗?快敲你们的更鼓去吧。”
    那两个看更人诺诺称是,听到“受气包”突然变成“向公子”,脸上的表情颇为奇怪,向衡飞见了,心中不禁暗暗好笑。
    王一萍回头又厉声道:“快走,今天的事可不准说出去,知道了吗?”两个看更人头一低,“托,托”又敲着更走了。
    王一萍把着向衡飞的臂膀又走了几步,走到林外,手仍未放,向衡飞暗忖:“这王一萍真是公子哥儿脾气,全不理人家心里的想法,自己高兴怎么便怎么,日后若去江湖走动,不吃亏才怪!”
    其实人之性格,大多随环境而异,向衡飞若处在王一萍的环境之中,也可有王一萍的脾气,王一萍日后若稍受挫折,习性也自然会改变的。
    王一萍仰首望天,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向兄,人生之际遇,实最难测,你我若非遇见先师和魏大侠,今日也不致动武,有缘相见,结成知友亦未可知,可是现在”
    他颓然顿住了话,缓缓松开把住向衡飞的手,又长叹了口气。
    向衡飞侧目而视,方待说话,王一萍又幽然道:“现在你我各衔师命,却是势必要分出高下不可,就是今日分不出,明日也要分出,甚至于像我俩恩师般纠缠数十年亦未可知”
    向衡飞心中亦有所感,口中却道:“只是你我都受了师恩,师命怎可违背,何况他们两位老人家仙游之前,唯一念念不忘的,也只有此事呢。可是小弟但愿此事,能在你我这一代就结束,不再牵涉到你我的下一代了。”
    王一萍陡然一凛,想到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两人寂然了许久,彼此经过方才那一役,都知道对方功力和自己相差无几,那么此事就非常可能再演出和上一代相同的悲剧。
    但龙灵飞和魏灵飞怨仇乃自身所结,而他二人不但素无怨冤,相见之下,各自虽有结交之意,虽然师命难违,但心中却不免感到惆怅。
    王一萍出身书香世家,沾染的文人习气又重,对一字之诺,尚看得轻些,向衡飞却是个自幼在拳头刀口下讨饭吃的角色,江湖上虽寂寂无名,然而越是这种角色也就越重然诺。
    何况他幼遭孤陋,第一个对他表露出关注慈爱的,就是威震河朔,虽然只是寥寥三数天,但是这三数天里威震河朔所施于他身上的温情,却是个性极强的向衡飞永生不能忘却的。对王一萍向他表露的友谊,他虽然也感激,但他只能隐藏在心中而已。是以他再三地说:“师命难违。”纵然他与王一萍之间彼此倾慕,但胜负却是定要分出的。
    王一萍向有才子之称,为人自然聪明绝顶,此刻微一考虑,遂决定了一条他自认为是最聪明的办法。那就是在必要时让向衡飞胜他一招,那么这数十年来的意气之争不就可以完全解决了吗?
    哪知事情的发展,日后全然出乎他意料,他虽有此心,却无法做到呢。
    那两个敲更人又转了回来,看到他俩仍站在那里,远远避开绕了过去,更声托托,却仍并未透远。
    王一萍一笑,慨然道:“今日夜已太深,这两个更夫又来惹厌,反正你我恩师所订之约,并未限定今天解决。向兄何不先与小弟盘桓三两日,让小弟能多领些教益,月尾之前,再寻一日决个胜负,日后无论谁胜谁败,你我仍是好友。”他敞声一笑,又道,“我恩师的遗命,只是要我两人决一胜负而已,却并未禁止我两人交友呀!”
    向衡飞沉吟了一会,总觉得王一萍的话有些似是而非,但以事实而论,却又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何况他感情极重,对王一萍亦甚倾倒,遂也慨然道:“这样也好。”王一萍大喜,道:“那么今宵向兄且去弟处,抵足而眠,今夕虽非良夕,但你我却可剪烛夜话,岂非快事。”
    向衡飞一笑,道:“只是三数日后若分不出胜负的话”王一萍接口道:“那自然要等事过再说了。”
    两人缓缓走向王一萍的园林,此地距王宅本不甚远,三数句话间已可见到王宅后园用青砖红泥造成的园墙了。
    王一萍笑指着道:“那里就是寒舍了。”向衡飞一看,心中暗自好笑,忖道:“这等所在还称之为寒舍,看来这位王兄的文人习气,的确是太重了。”他平日所相与的,俱是些粗汉,平日谈吐之粗劣,自然不在话下,虽然他读书尚多,和王一萍对答之间,也在极力收敛,但对王一萍文绉绉的谈吐,却也免不了要觉得有一些不大习惯。
    忽地,向衡飞停住脚步,轻轻一拉王一萍的手,王一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条人影自左侧掠入王宅的后园。
    那人影身法不弱,身形起落之间,竟有两丈远近,向衡飞愕然问道:“王兄家里还有些什么精通武功的人吗?”
    王一萍更惊异,道:“没有呀!”微一转念,惊道,“只怕有什么梁上君子要光顾敝舍了。”向衡飞摇头道:“不会,不会,据我所知,京城之内的小偷,没有一人有此身手。”王一萍暗暗一笑,忖道:“他对京城的小偷倒熟悉得很。”其实那夜行人轻功之高,别说是小偷里不会有,就连两河武林里恐怕也很难再找出一两个来。只是王一萍与向衡飞两人不明武林中人功夫的深浅,把别人都和自己来比,却不知道以他两人此时的身手,已经足以震惊武林了呢。
    王一萍忽然思索起向衡飞的身份,站在那里竟然未动,向衡飞却暗自着急:“这位真是公子哥儿,有夜行人进了他家,他还站在这里像没事似的。”一拉王一萍,道,“王兄总该进去查看查看吧。”
    王一萍一惊,忙道:“是、是,向兄也一起去。”身形动处,宛如一双轻燕,一个起落,掠出三丈开外。两人的轻功竟也不相上下。
    两人进入了后园,身形的灵巧使得自家绝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向衡飞鹰目四顾,庭院深寂,四周哪有人影。
    王一萍也自侧首低语道:“看不到人呀!”转念又不禁骂自己太笨,“那人如果是想来偷窃,自然不会在园子里打转了。”猛又想及那人如果掠入前院惊动了父母,岂不糟了,忙又低语道:“向兄,我们到前面看看那厮有何举动。”
    两人身形再起,本能地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们身形跃起的那一刹那,两人忽然听到园中荷池旁的假山附近,发出一阵阵极为轻微的敲击之声。
    两人临敌经验虽不足,武功却得自真传,不约而同地在空中一扭身躯,停顿住向前掠的力道,微一转折,轻巧地落在园中一株巨大的树干上,想查看这敲击之声的来源。
    此刻夜色甚浓,两人略一闭目,练武人的目力本不寻常,何况他两人自幼即得到内功真传。略一探视,立刻发现一全身着黑的人影在围着假山缓缓走动,手持一物,不停地轻轻敲击山石,声音的轻微若不是两人事先警戒,绝难听出。他两人这一看清,心中反倒更奇怪。这人半夜三更跑进人家的花园里敲石头做什么?
    尤其王一萍,方才估量此人非奸即盗,此刻却见此人只是在敲石头而已,虽然鬼鬼祟祟,但敲石头总不能算做奸盗吧?他心中不解,问道:“向兄,此人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向衡飞也自摇头,却见那人微一停顿,似乎听到了王一萍讲话的声音,忙低声道:“我们把这人弄出去问个明白。”王一萍忙称是,两人片刻之前还在动手过招,此刻却已并肩迎敌了。
    向衡飞劲贯右掌,力透指尖,将枯树的树枝折了一段下来。连日风雪,那树枝湿透了,折下来的时候,竟没有发出声音。
    向衡飞又将那段树枝分成十数段,分了一半给王一萍,手一扬,一段树枝电也似的向那行踪诡异的夜行人击去。
    那人身手也不弱,听到暗器破空的风声,身躯一扭,避了开去。
    向衡飞、王一萍两人存身的枯树,距离假山尚有一段距离,但那树枝去势如电,而且余势不衰,“夺”的一声,击在假山上。王一萍暗暗点头,暗忖:“他手上的功力不弱。”
    总之以树枝当暗器是极难的,能练到向衡飞这种手法就更难了。
    那夜行人眼观四路,见来的暗器体积甚大,料知不会有毒,伸手一抄,将那段树枝接了下来,只觉暗器劲力甚强,甚至是平生仅见的。一看之下,竟是段树枝,不禁大骇:“京城附近怎地有这种内家高手?”
    他再不迟疑,也不敢发话,匆匆向暗器的来路一看,蒙蒙胧地没有看清,身形一弓,猛一展身,向园外掠去。
    向衡飞悄声道:“盯住他!”毫未作势,人就从树干上掠了出去。
    两人轻功还比那夜行人高出一筹,到了墙外望见那人并未跑出好远,脚下一加劲,身形更快,转眼就要追上了。
    那人想必是个武林中的能手,瞬即发觉身后有人追踪。回头一望,见到追踪自己之人的身法,竟远比自己高明,心中暗暗叫苦:“哪里跑出这两个武功如此高的人来的?”他心中突然一动,竟停住身形,非但不再前奔,而且转过身子,居然等起来了。
    向衡飞、王一萍又一愕,也猛然停顿住身形,收放之间,潇洒自如,绝没有一丝勉强的意味。那夜行人更惊:“这两人是谁?怎地身手如此高明。”再一细看,依稀却像是两个年轻的后生。
    那夜行人久闯江湖,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此刻他并不慌张,从容抱拳道:“朋友夤夜追踪,不知有何见教呢?”
    王一萍暗忖:“我不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朗声一笑,道:“朋友夜入敝舍,却又有何见教呢?”
    那夜行人哦了一声,再走前两步,将王一萍、向衡飞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些,忽然抱拳一揖,道:“小弟冒昧,不知道阁下就是园林主人,恕罪、恕罪。”王一萍心中一动:“这厮倒也文质彬彬的。”先消了一半气,再一打量这夜行人长身玉立,面白无须,两眼也炯炯有神,很像个人物,不觉又添了几分好感,竟也道:“恕罪倒可免了。”言下已无敌意。
    向衡飞眉头一皱,暗忖:“公子哥儿脾气又来了。”遂接口道:“不过朋友半夜三更闯入别人园子里,却是为的什么呢?”
    那夜行人侧目一望向衡飞,不觉一惊:“这人好厉害的目光!”面上却微微露出笑容:“此事说来,实是荒唐。”他微一打量王一萍的装束,又道,“只是小弟看阁下不但是位高人,还是个雅人,对小弟的荒唐之举,也许可以原谅。”
    向衡飞闭着嘴不出声,王一萍却大感兴趣,道:“请说。”
    那夜行人又一笑,道:“小弟虽是个武夫,但自幼即有爱石之癖,只要有好石头,千方百计地都要去搜罗来。”他又笑了笑,道,“阁下日后如有暇,不妨到寒舍去,小弟身无长物,家里各色各样的石头,也不知有多少块了。”
    王一萍也走上一步,问道:“府上在哪里?”那夜行人道:“敝舍在江南桐庐,此次北来,为的就想搜集些石头回去,但小弟在京城人地生疏,而除了巨宅深园之外,哪里找得到稀有的石头?是以小弟不嫌唐突,竟做了梁上君子了。”说完连声大笑,王一萍听得入神,笑道:“阁下真可算是雅贼了。”两人一问一答,竟像讲起家常来了,向衡飞微微摇头,也不好出声。
    突又传来更鼓之声,向衡飞道:“那两个更夫又来了。”王一萍笑说:“无妨。”转脸又对那夜行人道,“家父昔年也爱石成癖,不是小弟说狂话,寒舍园中的山石,无论哪一块都是家父昔年重金收购来的。”他一笑,又说,“阁下找到寒舍,倒还真找对地方了。”
    那两个更夫果然又走了过来,看到王一萍一怔,暗忖:“怎么王公子还在这里?”再一看到那夜行人,灯笼的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阴沉沉的,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更夫,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来,连更梆都忘记敲了。
    王一萍看到更夫不走,轻叱道:“又来干吗?”回头向始终笑脸凝神倾听的夜行人道,“兄台大名?”那夜行人忙道:“小弟贺衔山,江湖朋友抬爱,却将小弟叫做抱石书生。”
    王一萍一笑,道:“这倒真是名副其实了。”并未如何注意。他却不知道抱石书生贺衔山近年来在江湖中声名之隆,几乎已超过了昔年的“南北双灵”呢。
    “小弟王一萍,是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而已。”他又为向衡飞介绍了,又道,“小弟虽然无才,但兄台这种雅人,却是小弟最喜结交的,兄台如果愿意,不妨也到舍下盘桓几天,家父所藏的那些石头,也要待名家鉴定呢。”
    贺衔山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求耳。”王一萍朗声笑道:“今夜一夜,小弟交到两位知己,真叫小弟太高兴了。”
    向衡飞虽然总觉得这“贺衔山”有些蹊跷,但是他自知对这些文人的奇癖一窍不通,暗忖:“也许这姓贺的真是去偷石头也未可知。”转念又忖,“何况人家主人都不怀疑,我又多事作甚?”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4-5-10 13:37 , Processed in 0.250000 second(s), 29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