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铃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护花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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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生死之间
    ──生与死,爱与憎,情与仇,恩与怨。这其间的距离,在叱咤江湖、笑傲武林的人们眼中看来,正如青锋刀口一般,相隔仅有一线──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华山苍龙岭一脊孤悬,长至三里,两旁陡绝,深陷万丈,远远望去,直如一柄雪亮尖刀,斜斜插在青天之上,白云之中。
    晓色云开,浓雾渐稀,苍龙岭尽头处,韩文公投书碑下,竟卓然伫立着一个体态如柳、风姿绰约的绝色少女,一手轻抚风鬟,一手微弄衣袂,柳眉低颦,明眸流波,却不住向来路凝睇!
    险峻的山石路上,果真现出几条人影,绝色少女柳眉微展,轻轻一笑,笑声冷削阴寒,满含怨毒之意,直叫人难以相信是发自如此娇柔美艳的少女口中。
    笑声方落,山脊上的数条人影,突地有如数只健羽灰鹤,横飞而起,霎眼之间,便已掠在绝色少女面前,绝色少女眼波一转,冷冷道:“随我来!”纤腰微拧,“刷”地后掠数丈,再也不望这几人一眼。窈窕的身形,十数个起落,便已笔直掠上南峰。
    雾中横渡苍龙岭的五条人影中,一个满面虬须、劲装佩剑的黑衣大汉,浓眉轩处,面对他身侧的一个玄衫少妇哈哈笑道:“好狂的小姑娘,只怕比你当年还胜三分!”
    玄衫少妇螓首轻抬,微微笑道:“真的么?”
    黑衣大汉哈哈笑道:“自然是真的,谁要是娶了她,保管比我龙飞还要多受些折磨!”
    笑声高亢,四山皆闻,语声中虽有自怜之意,笑声中却充满得意之情,玄衫少妇嘤咛一声,伏向他胸前,一阵风吹过,吹得她云鬓边的发丝与他颔下的虬髯乱做一处,也吹得他豪迈的笑声,与她娇柔的笑声相合。
    笑声之中,他身后垂手肃立着的一个清瘦颀长的玄衫少年,突然干咳一声道:“师傅来了!”虬须大汉笑声突止,玄衫少妇也倏然站直身形。险峻的山脊上,大步行来一个锦服老人,面上竟蒙着一方乌色丝巾,每跨一步,丝巾与锦袍一阵飘动,便已跨过一丈远近,他身后却跟着两条亦是满身黑衣、劲装佩刀的彪形大汉,四条粗健的手臂,高高举起,掌中抬着一物,长有一丈,阔有三尺,方方正正,却被一面五色锦衾通体覆盖,谁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
    虬须大汉、玄衣少妇、清瘦少年见了这锦服老人,神情俱都立即肃然,锦服老人脚步一顿,露在丝巾空处外的一双目光,闪电般四下一转,沉声道:“在哪里?”虬须大汉颔首道:“上去了!”
    锦服老人冷“哼”一声道:“走!”大步向岭上行去,山风吹起他的锦缎长衫,露出他长衫里的一柄绿鲨剑鞘。
    玄衫少妇幽幽轻叹一声道:“爹爹今日……”樱唇动了两动,下面的话,却未再说下去。
    清瘦少年缓缓回转身,望了他身后并肩而立的一双少年男女两眼,呆呆地愕了半晌,长叹道:“四妹五弟,你们还是该留在山下的。”长袖一拂,随着虬须大汉及玄衫少妇向山上掠去,这一双少年男女对望数眼,良久良久,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过长空栈,便是南峰。白云冉冉,山风寂寂,亘古以来,便少人踪,然而此刻,阳光初升,这险绝天下的华山主峰上,却已人影幢幢,四个鬓边已现华发的中年妇人,青衫窄袖,并肩立在一株古松下,人人面目之上,俱似笼着一层寒霜,那绝色少女一掠而前,低语道:“来了。”
    语声方了,峰下已传为一阵人语,道:“十年之约,龙布诗并未忘怀,食竹女史怎地还不下来迎接故人?”语声并不高朗,但一个字一个字传上来,入耳却清晰已极。
    青衫妇人目光交错,对望一眼,身形却未有丝毫动弹,绝色少女冷笑一声,盈盈在松边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峰腰处发出语声最后一字说完,峰上已现出那锦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影,闪电般的目光,缓缓在松下五人身上一扫,沉声问道:“此地可是华山之巅?你等可是丹凤门下?”
    绝色少女秋波凝注着古松梢头的半朵轻云,冷冷道:“不错!”
    锦服老人一步跨到青石之前,沉声道:“丹凤叶秋白在哪里?”
    绝色少女微拧纤腰,缓缓长身而起,上下打量了这锦服老人几眼,冷冷道:“你就是‘不死神龙’龙布诗么?”
    锦服老人神情似乎一呆,突地仰天长笑起来,朗声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当老夫之面,喝出老夫的名号!”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仰首望天道:“妙极妙极,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当我之面,喝出家师的名号。”
    锦服老人龙布诗笑声一顿,松梢簌然落下几枝松针,落在他衣襟之上,他顺手一拂,突又转身走到那四个青衫妇人身前,一手指向绝色少女,沉声道:“这就是叶秋白收的徒弟么?”
    青衫妇人,八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齐声道:“不错!”
    龙布诗“刷”地回身怒道:“你师傅与我十年之前,相约于此,她此刻怎地还未前来?却教你在这里对前辈无礼!”
    绝色少女冷冷道:“纵有天大的约会,家师也不能来了!”
    龙布诗怒喝道:“怎地?”
    绝色少女缓缓道:“三月以前,家师便已仙去,临终之际,令我在此践约,却未曾告诉我,你是我们的什么前辈!”语声缓慢,语气冰冷,丝毫没有激动之色,哪里像是弟子在述说师傅的死讯。
    四个青衫妇人,再次对望一眼,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虬须大汉、玄衫少妇、清瘦少年等七人,此刻相继掠上峰头,两个黑衣大汉,将掌中所抬之物,轻轻放在地上,垂手退到一边,虬须大汉龙飞一步掠到龙布诗身侧,皱眉低语道:“爹爹,怎地了?”
    龙布诗呆立半晌,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叶秋白已经死了!”目光遥望天际,缓缓向岭下走去。
    绝色少女冷削的目光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仰天一阵冷笑,缓缓道:“可惜可惜,想不到江湖传说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见面之后,不过是如此一个人物。”
    龙布诗倏然顿住脚步,龙飞浓眉一轩,怒叱道:“你说什么?”
    绝色少女冷冷道:“我说什么,与你无关,此间根本就没有你说话之处。”
    龙飞目光一凛,须发皆张,龙布诗却已缓缓转过身来,沉声道:“你说什么?”
    绝色少女缓缓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订下的生死之约,说的是什么?”
    龙布诗目光一阵黯然,沉声道:“胜者永霸江湖,负者……唉,叶秋白既已死去,龙布诗纵能称霸江湖……”
    绝色少女冷冷接道:“家师虽已仙去,只怕你也未必能永霸江湖吧!”
    龙布诗沉声道:“难道你还想与老夫一较身手?”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道:“我纵有此心,只怕你也不屑与我动手吧?”
    龙布诗道:“正是!”
    绝色少女道:“数十年来,你与家师动手相较,约有几次?”
    龙布诗道:“次数之多,难以胜数!”
    绝色少女道:“你可曾胜过他老人家一招半招?”
    龙布诗道:“却也未曾败过。”
    绝色少女道:“胜负未分,你便想永霸江湖,世间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龙布诗愕了一愕,道:“叶秋白既已死了,我难道还能去寻死人动手不成?”
    绝色少女冷笑道:“家师虽死,却留下一套剑法,你若不能胜得这套剑法,便请你立时自刎在这华山之巅,‘止郊山庄’中的门人弟子,也从此不得涉足江湖。”
    虬须大汉龙飞突地仰天一阵狂笑,道:“家父若是胜了,又当如何?”
    绝色少女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直似未曾将他的话听入耳中。
    虬须大汉浓眉一扬,狂笑道:“家父若是负,便得立时自刎,家父若是胜了,难道要叫那‘丹凤’叶秋白再死一次么?何况你明知家父不屑与后辈动手,叶秋白纵有剑法留下,又有何用?”
    哪知龙布诗突然一声厉叱:“住口!”走到绝色少女身前,沉声道:“这十年之间,她又创出了一套新的剑法?”
    绝色少女道:“正是!”
    龙布诗目光一亮,突又长叹道:“纵有绝世剑法,而无绝世功力之人行使,又怎能胜得过老夫?”缓缓垂下头来,意兴似乎十分萧索。
    绝色少女冷冷道:“若有与你功力相若的人,以家师留下的剑法,与你动手,难道还不是和家师亲自与你动手一样么?”
    龙布诗目光中的落寞之意,越发浓重,缓缓道:“自从十七年前,天下武林精华,除了老夫与你师傅外,悉数死在黄山一役,此刻普天之下,若再寻──与老夫功力相若之人,只怕还要等三五十年!”
    绝色少女缓缓道:“剑法虽可补功力之不足,功力却无法助剑法之灵巧,你说是么?”
    龙布诗道:“自然不错!”
    绝色少女又道:“剑法招式,自有捷径可循,功力深厚,却无取巧之道,你说是么?”
    龙布诗道:“不错!”
    绝色少女接道:“但剑法、功力,相辅相成,缺一便不能成为武林高手,这道理亦甚明显,是以自从黄山会后,天下武林,便再无一人能与‘丹凤神龙’争锋,亦是因为后起高手中,纵有人偶遇奇缘,习得武林不传秘技,却无一人,能有‘丹凤神龙’这般深厚的功力,你说是么?”
    龙布诗道:“正是此理。”
    绝色少女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功力可是相若?”
    龙布诗道:“纵有差别,亦在毫厘之间,不算什么!”
    绝色少女道:“这十年之间,家师时时未忘与你生死之约,朝夕勤练。”
    龙布诗接口叹道:“老夫又何尝不是一样!”
    绝色少女道:“如此情况下,十年前,家师功力既与你相若,十年之后,是否也不会有何差异?”
    龙布诗颔首道:“除非在这十年中,她能得到传说中助长功力的灵丹妙药,否则便绝不会胜过老夫。”突地长叹一声,回首道:“飞子,你可知道,功力之增长,直如雀鸟筑巢,匠人建厦,循序渐进,丝毫勉强不得,切忌好高骛远,更忌揠苗助长,纵能偷巧一时,终是根基不稳,大厦难成,却非百年之计。贪功性切,不足成事,反足败事,那些真能助长功力的灵丹妙药,世间却难寻找,奇怪的是,武林中竟有如此多人相信,因此又不知多生几许事故!”
    龙飞垂首称是。
    绝色少女道:“如此说来,你与家师功力既无可争之处,所争仅在招式之间的灵拙变化是么?”
    龙布诗道:“高手相争,天时,地利,人和,俱是重要因素!”
    绝色少女道:“家师如能创出一套剑法,一无破绽,是否便能胜你?”
    龙布诗道:“天下没有绝无破绽的功夫,只是你师傅的剑法之中的破绽,若能使我无法寻出,或是一招攻势,令我无法解救,便是胜了。”
    绝色少女道:“你与家师生死之约未践,胜负未分,家师便已仙去,她老人家,实是死不瞑目。”
    龙布诗冷“哼”一声,道:“我又何尝不引为平生憾事?”
    绝色少女仰首望天,道:“家师临终之际,曾说这十年之间,你必定也创出一些武功来对付她。”
    龙布诗仰天笑道:“叶秋白当真是老夫的平生知己。”笑声之中,充满悲激之意。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道:“但你大可不必担心所创的武功没有用武之地,家师临终时,已代你想出一个方法,来与她一分胜负。”
    龙布诗笑声突顿,目光一凛,绝色少女只作未见,缓缓道:“你若让我在你肩头‘缺盆’、后背‘神藏’、尾脊‘阳关’,三处穴道上各点一指,闭住天地交泰的‘督任’二脉,那么以你的功力,绝不会有性命之虑,但内功已削弱七成,正好与我相等,我再用家师所留剑法与你动手,那么岂非就与家师亲自和你动手一样!”
    她翻来覆去,说到这里,竟是如此用意,龙布诗不禁为之一愣,却听绝色少女叹道:“此法虽是家师临终前所说,你若不愿答应,我也无法。”
    龙飞浓眉一皱,沉声道:“此事听来,直如儿戏,绝无可能,真亏你如何说得出口。”
    一直远远立在一旁的玄衫少妇,突地一掠而前,冷笑道:“你既如此说,我用爹爹的武功与你动手,岂非亦是一样。”
    绝色少女冷冷一笑,转过头去,突地仰天长叹道:“师傅呀师傅,我说他绝对不会答应,你老人家却不相信,此刻看来,还是你老人家错了。”缓缓走到树下,冷冷道:“我们走吧,就让‘止郊山庄’在武林称霸,又有何妨?”
    龙布诗厉叱一声:“且慢!”
    绝色少女回眸冷笑道:“你若不愿对死人守约,我也不能怪你,就当十年之前家师与你根本未曾订约好了。”
    龙布诗突地仰天一阵狂笑,朗声笑道:“数十年来,老夫险死还生,不知有若干次,从来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更未曾对人失信一次,叶秋白虽死,约会却仍在,她既已留下与我相较之法,我怎会失信于她!”
    龙飞与玄衫少妇齐地惊喝一声:“爹爹……”
    龙布诗狂笑着抬起手来,突地手腕一反,揭去面上丝巾,绝色少女秋波转处,心中一凛,只见他面目之上,创痕斑斑,纵横交错,骤眼望去,虽在白日,却仍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阵寒意。
    龙布诗笑声顿处,沉声道:“你爹爹生平大小数百战,战无不胜,多年前纵遇对手武功高过于我,我却也能将之伤在剑下,便是因为我胸怀坦荡,一无所惧,我若有一次失信于人,便不会再有这样的坦荡胸怀,那么,我只怕早死了数百次了!”目光一阵惘然,似是已渐渐落入深思。
    有风吹过,龙布诗宽大的锦缎长衫,随风又是一阵飘动,初升的阳光,穿破终年笼罩峰头的薄雾,映在他剑痕斑斑的面容上,映得那纵横交错的每一道伤痕,俱都隐隐泛出红光。
    他缓缓抬手,自右额轻轻抚下,这一道剑伤由右额直达眼角,若再偏左一分,右目便无法保全。
    “四十年前,玉垒关头,浮云悠悠……”他喃喃低语,脑海中闪电般掠过一幅图画,剑气迷漫,人影纵横,峨嵋派第一高手“绝情剑”古笑天,在浮云悠悠的玉垒关头,以一招“天际惊虹”,在他额上划下了这道剑痕,他此刻轻轻抚摸着它,似乎还能感觉到当年那锐利的剑锋划开皮肉时的痛苦与刺激!
    他突地纵声狂笑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大声道:“古笑天呀古笑天,你那一招‘天际惊虹’,老夫虽然无法抵挡,但你又何尝能逃过我的剑下……”
    笑声渐弱,语声渐微,右额上长短不一的三道剑痕,又触起了他的往事!
    他再次低语:“五虎断门,回风舞柳,荡魔神铲……”这一刀、一剑、一铲,创痕虽旧,记忆犹新。他忆起少年时挟剑遨游天下,过巴山,访彭门,拜少林,刀口惊魂,剑底动魄,铲下余生,次次险死还生,次次败中得胜,这号称“不死神龙”的老人,便又不禁忆起三十年前,天下武林中人为他发起的“贺号大典”,仙霞岭畔,帽影鞭丝,冠盖云集,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他手掌滑过颔下的长髯,抚及髯边的一点创痕,那是天山的“三分神剑”,这一剑创痕最轻,然而在当时的情况最险。
    “九翅飞鹰狄梦萍,他确是我生平少见的扎手人物……”
    他一面沉声低语,手指却又滑上另一道剑迹,这一剑弯弯曲曲,似乎一剑,又似乎被三柄利剑一齐划中。
    他自嘲地微笑一下:“这便是名震天下的‘三花剑’了,‘一剑三花,神鬼不差’,但是你这‘三花剑客’,是否能逃过我的剑下!”
    右眼边的一道剑痕,其深见骨,其长入发,上宽下浅,似乎被人凌空一剑,自顶击下,这正是矢矫变化、凌厉绝伦的昆仑剑法,凄迷的大雪中,凄迷的昆仑绝顶……他心底一阵颤抖,那一次惊心动魄的往事,每一忆及,便不禁令他心底升起惊悸,但是,他毕竟还是安然地度过了。
    还有武当的“两仪剑法”、“九宫神剑”,他手掌滑下面颊,隔着那袭锦缎的衣衫,他抚摸到胁下的三道剑痕。
    “武当剑手,心念毕竟仁厚些,击人不击面容,是以我也未曾赶尽杀绝。”他暗自低语:“可是,谁又能想到,面慈心软的武林三老,毕竟也在黄山一役中丧失性命!”
    龙布诗不禁为之长叹一声,使天下武林精粹一起同归于尽的黄山大会,却未能使他身受半点创痕,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已经遍历天下武林的奇技绝学,世间再没有任何一种武技能伤得了我!”
    他遥视云雾凄迷的远山,心头突地升起一阵难言的寂寞,求胜不能,固然可悲,求败不能,更为可叹,往日的豪情胜绩,有如一片浮云飘过山巅般,轻轻自他心底飘过,浮云不能驻足山巅,往事也不能在心底常留……
    一声鹰鸣,传自山下,“不死神龙”龙布诗目光一闪,自旧梦中醒来,山巅之上,一片死般沉寂,绝色少女两道冷削的眼波,正出神地望着他,仿佛是期待,仿佛是敬佩,又仿佛是轻蔑。
    突地,“不死神龙”龙布诗,又自发出一阵裂石穿云的长笑!
    长笑声中,他双臂一分,一阵叮叮声响,锦袍襟边的十余粒黄金钮扣,一起落在山石地上!
    虬须大汉龙飞目光一寒,颤声道:“爹爹,你老人家这是要做什么?”
    龙布诗朗声笑道:“我若不与叶秋白遗下的剑法一较长短,她固死不瞑目,我更将终生抱憾。”
    绝色少女冷冷地一笑,缓缓一系腰带。龙飞瞠目道:“爹爹,此事太不公平……”
    龙布涛笑声一顿,厉叱道:“你知道什么?”突又仰天笑道:“老夫一生,号称不死,老来若能死在别人剑下,却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龙飞心头一震,连退三步,却见他爹爹突地手掌一扬,深紫的锦缎长衫,有如一片轻云,横飞三丈,冉冉落在古松梢头。
    绝色少女冷冷道:“缺盆、神藏、阳关……”
    龙布诗冷冷哼一声,拧腰转身,背向龙飞,缓缓道:“飞子,‘鹤嘴劲’的手法你可还记得么?”
    龙飞颔下虬须一阵颤抖,道:“还……记得。”
    龙布诗道:“你且以‘鹤嘴劲’的手法,点我‘缺盆’、‘神藏’、‘阳关’三穴。”
    龙飞面容一阵痉挛,道:“爹……爹……”
    龙布诗轩眉叱道:“快!”
    龙飞呆了半晌,突地一咬牙关,一个箭步,窜到他爹爹身后,双手齐出,食指与拇指虚拿成“鹤嘴劲”,缓缓向他爹爹肩头“缺盆”穴点去。
    玄衫少妇暗叹一声,回转头去,但目光一触那锦衾所覆之物,便又立时回过头来,只见那豪迈坦直的龙飞,手掌伸到半途,便已不住颤抖,终于还是不能下手。
    龙布诗浓眉一轩,回首叱道:“无用的……东西!”
    他“无用的”这三个字说得声色厉然,但“东西”两字,却已变作轻叹。
    虬须大汉龙飞双手一垂,颓然长叹一声,道:“爹爹,我想来想去,总觉此事极为不妥……”
    话音未了,突地一条人影横空掠来,竟是那一直追随在乌衫清瘦少年身后的弱冠少年。
    龙飞皱眉道:“五弟,你来做什么?”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缓缓道:“大哥既无法下手,便由小弟代劳好了。”
    龙飞双目一张,叱道:“你疯了么?”
    弱冠少年目光直视,面容呆木。“不死神龙”转身仔细望了他几眼,突地长叹一声,道:“我一直当你孱弱无能,嫌你脂粉气太重,想不到你外柔内刚,竟与老夫昔年心性一样,此次我若能……”干咳几声,转目道:“你既也懂得‘鹤嘴劲’的功力,还不快些下手。”
    龙飞连退三步,垂下头去,似乎不愿再看一眼。
    只听“笃,笃,笃”三声轻响,绝色少女一声冷笑。
    龙布诗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又呼地吸进一口长气,接着“呛啷”一声龙吟,剑光耀目!
    玄衫少妇柳腰轻摆,掠至龙飞身侧,低语道:“你难受什么,爹爹又不是定要落败的!”
    龙飞霍然抬起头来,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未曾出口。
    只见那绝色少女白青衫少妇手中,接过一柄离鞘长剑,右手食中两指,轻轻一弹剑脊,又是“呛”地一声龙吟,传遍四山!
    剑作龙吟,余音袅袅,“不死神龙”龙布诗右掌横持长剑,左掌食、中两指,轻抚剑身,阴森碧绿的剑光,映着他剑痕斑斑的面容,映着他坚定沉毅的目光,良久良久,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手指与目光,一齐在这精光耀目的长剑上移动着,就像是一个得意的母亲,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爱子一般!
    然后,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解下腰边的绿鲨剑鞘,回身交到那弱冠少年的手上,弱冠少年英俊清秀的面容,竟也突地闪动一丝惊异之色,双手接过剑鞘,龙布诗已自沉声说道:“自今日起,这柄‘叶上秋露’,已是你所有之物!”
    弱冠少年目光一亮,手捧剑鞘,连退三步,“噗”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虬须大汉面色骤变,浓眉轩处,似乎想说什么,玄衫少妇却轻轻一拉他衣角,两人对望一眼,一齐默然垂首!
    龙布诗长叹一声,道:“莫要辜负此剑!”
    弱冠少年长身而起,突地转身走到那具锦衾所覆之物前面,缓缓伸出掌中剑鞘,缓缓挑起了那面五色锦衾,赫然露出里面的一具紫檀棺木!
    龙布诗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沉声道:“你可有什么话说?”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竟又缓缓跪了下去,面对棺木,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突然手腕一反,自腰边拔出一柄作龙形的雪亮匕首,在自己中指之上轻轻一点,然后反手一挥,挥出数滴鲜血,滴滴落在紫檀棺木之上。
    “不死神龙”龙布诗严峻的面容之上,突地泛起一丝满意的微笑,颔首道:“好!好!”一捋长髯,转身走到绝色少女面前。
    绝色少女轻轻一笑,道:“刘伶荷锄饮酒,阁下抬棺求败,‘不死神龙’,果真不愧是武林中第一勇士!”她直到此刻,面上方自露出笑容,这一笑当真有如牡丹花开,百合初放,便是用尽千言万语,也难以形容出她这一笑所带给别人的感觉!
    弱冠少年将那柄绿鲨剑鞘,挂在腰边,目中突地发出异光,盯在绝色少女的面上,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她走了过去!
    绝色少女秋波一转,与他的目光相遇,神情之间,竟似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等到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方自一整面色,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龙布诗沉声道:“此间已无你之事,还不退下去!”
    弱冠少年目光不瞬,一语不发,突地双掌一分,左掌拍向绝色少女右胁,右掌竟拍向“不死神龙”龙布诗的左胁!
    这一招两掌,时间之快,快如闪电,部位之妙,妙到毫巅,绝色少女与龙布诗齐地一愕,俱都想不到他会突然向自己出手!
    就在他们这微微一愕间,青衫少年手掌已堪堪触到他们的衣衫。
    绝色少女冷笑一声,左掌“刷”地挥下,“啪”地一声,与弱冠少年右掌相击,龙布诗厉叱一声,拧腰错步,亦是挥出左掌,“啪”地一声,与弱冠少年左掌相击!
    四掌相击,两声掌声,俱在同一刹那中发出,虬须大汉浓眉骤轩,一步掠来,大声喝道:“老五你疯了么?”
    却见弱冠少年双掌一撤,脚步一滑,行云流水般倒退三尺,躬身道:“师傅,这女子没有骗你!”
    龙布诗道:“你是说此刻我的功力,已和她一样子?”仰天一阵长笑,又道:“好极好极,今日我到底有了个与我功力相若的对手!”
    龙飞呆了一呆,道:“原来你方才是要试试这女子的功力,是否真的和师傅此刻一样?”
    弱冠少年垂首道:“正是……”
    龙布诗朗声笑道:“平儿若非有此相试之意,怎会对我出手,你这话岂非问得多余了些!”
    这威猛严峻的老人,此刻虽已临着一次定必极其凶险的恶战,但心情却似高兴已极,不知是为了终于求得“功力相若”的对手,抑是为了寻得一个极合自己心意的子弟,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龙飞面上不禁泛起一阵愧色,缓缓后退,缓缓垂下头去,却用眼角斜斜睨了那弱冠少年一眼。
    玄衣少妇轻轻一笑,道:“五弟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有如此智慧和功力,真叫人看不出来!”
    龙布诗微喟道:“日久方见人心,路遥方知马力,看来人之才智性情,也定要到了危急之时,才能看得出来!”
    弱冠少年垂下头去,龙飞再与玄衣少妇对望一眼。方才与这弱冠少年并肩站在一起的少女,娇靥之上,却泛起了一阵得意而骄傲的微笑!
    绝色少女直到此刻,目光方自从弱冠少年面上移开,冷冷道:“既已试过,现在可以动手了么?”
    龙布诗道:“自然!”反手一挥掌中长剑,只听一阵尖锐的金声劈空划过,石边古松,一阵轻颤,又自落下一片松针,却落到那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身上!
    他仅存三分功力,剑上还有这般火候,青衫妇人们相顾之下,不禁骇然!
    绝色少女却直如不见,冷冷道:“既然已可动手,便请阁下随我来!”
    龙布诗一愕道:“难道这里不是动手之地么?”
    绝色少女道:“不错,这里并非动手之地。”纤腰微拧,似欲转身而去!
    龙布诗沉声叱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冷冷道:“因为我与你动手时所用的剑法,别人不能看到!”
    龙布诗道:“为什么?”
    绝色少女道:“我若是将你杀死,你的门人弟子一定要来找我寻仇,‘止郊山庄’在武林中声势壮大,家师却只收了我一个徒弟,他们寻我复仇,我必定无法抵敌,你说是么?”
    龙飞大喝道:“你自然无法抵敌!”
    玄衫少妇接口道:“你以为凭你这份武功,就能胜得了我师傅么?”
    龙布诗横望了他两人一眼,暗中似乎叹息了一声,突又沉声道:“不错,你若能杀死我,我弟子定会寻你复仇,你也必定不是他们的敌手,是以你便想仗着这套剑法防身!”
    绝色少女道:“不错,我师傅传我这套剑法时,除了叫我杀你之外,还要我去杀别人,我岂能让人看了这套剑法后,再去研究其中的破绽!”
    龙布诗缓缓颔首道:“不错,我若创出一套新的剑法,也是不愿让太多人看到的。”突地长叹一声,目光笔直地望向绝色少女,一字一字沉声说道:“你师傅临死前,还在那么恨我?”
    绝色少女冷笑一声,道:“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别?”
    龙布诗心头一冷,喃喃自语:“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别……”仰天长啸一声喝道:“在哪里?随你去!”
    山巅浓云,绽开一线,一道阳光,破云而出,雾更稀了。
    绝色少女一言不发,转身而行,虬须大汉轩眉大喝一声:“且慢!”
    绝色少女脚步不停,直如未闻,只听飒然一阵微风吹过,弱冠少年已垂手挡在她身前,绝色少女柳眉微皱,回首冷冷望了龙布诗一眼。
    “不死神龙”沉声叱道:“你等又要做什么?”
    玄衫少妇莲步轻抬,一掠而至,赔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在那边若有埋伏,师傅你老人家岂非要遭人暗算?”
    龙布诗沉吟半晌,抬头一望,绝色少女冷冷地望着他,仿佛在说:“去不去由你……”
    玄衫少妇一双灵活的眼睛,飞快地瞥了龙布诗一眼,见到他面上的神情,连忙抢着道:“这位姑娘高姓大名,我们直到此刻还未请教,实在失礼得很!”她语气说得甚是温柔和婉,面上又充满了笑容,让人不得不回答她的话。
    绝色少女虽然满面寒意,但口中却仍简短地回答:“叶曼青。”
    玄衫少妇轻轻一笑,道:“好温柔的名字,我叫郭玉霞,你看这名字多俗,可是──唉,又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此刻,她竟突然地与人叙起家常来了,龙布诗神色之间,虽似十分不耐,但却又似对她十分宠爱,是以竟未发作。虬须大汉龙飞,对她更似十分敬畏,只有那弱冠少年,始终面容木然,不言不笑。
    只听她接着又道:“叶姑娘,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令师的大名,我们却听得久了,再加上叶姑娘人又这么美丽可爱,是以我们对叶姑娘说出来的话,没有一件不听从的!”
    绝色少女叶曼青冷哼一声,郭玉霞却仍神色自若地接着说道:“但是叶姑娘你方才提出来的条件,我们却觉得有些不妥……”
    叶曼青冷笑道:“有何不妥?此事根本与你无关,你多事作甚?”她语气冰冷,言语更是犀利,直欲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玄衫少妇郭玉霞却仍是满面春风,嫣然笑道:“叶姑娘若真的是因为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令师的秘传剑法,那么早就该说出来了,为什么一直要等到现在才说呢?这道理我真有点想不通。”
    叶曼青上下瞧了她几眼,冷冷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
    郭玉霞柔声笑道:“我之所以来问姑娘,确实希望姑娘你把这原因告诉我们,不然我又何必多嘴呢,是不是?”
    绝色少女叶曼青秋波轻轻一转,却已似乎将这片山崖上的人都瞧了一遍,冷笑着道:“我方才没有说出此点,只是因为我看你们这班人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我剑法中的破绽!”
    郭玉霞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说出来了呢?”
    叶曼青跟角似有意,似无意,睨了那弱冠少年一眼,冷冷道:“我现在提出了此点,是因为我忽然发觉,‘不死神龙’的弟子,到底并非都是蠢才,总算还有一人是聪明的!”
    玄衫少妇郭玉霞面色微微一变,但瞬即嫣然笑道:“多谢叶姑娘的夸奖,有姑娘这样的徒弟,难怪‘食竹女史’那么早就放心死了!”她骂人非但不带半句恶言,而且说话时的语气仍是那么和婉,笑容仍是那么温柔,叶曼青面色亦不禁一变,冷笑一声,转身欲去。
    郭玉霞微笑地望着她的背影,颇以自己在言语上战胜她为得意,哪知龙布诗突地长叹一声,目光沉重地望向她,缓缓道:“飞子若是有你一半心机,那就好了!”
    郭玉霞垂首微笑,龙布诗却又沉声道:“只可惜你太聪明了些!”随即面色一沉,叱道:“叶姑娘慢走!”
    叶曼青再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去不去由你,多言作甚!”她此次果然将她目光中的含义说了出来。
    龙布诗干咳了一声,道:“叶秋白一生孤耿,她弟子也绝不会是不信不义之人!”
    叶曼青冷笑一声,仍不回首。
    龙布诗道:“老夫一生,从无所惧,便是你那边真有埋伏暗算,又当如何!”
    叶曼青霍然回过头来,虽仍满面冰霜,却已微露钦服之色。
    龙布诗又道:“但老夫掌中这口剑,已伴了老夫数十年之久,虽非什么利器神兵,却也曾伤过不少武林中的成名高手。”他半带骄傲,半带伤感地微笑一下,接道:“今日老夫若是不能生回此间,只望姑娘能将这口剑,交回我门下弟子南宫平!”
    他威猛沉重的语音,此刻竟变得有些伤感而忧郁,这种伤感而忧郁的语声,当真是他门下的弟子从来未曾听过的,便连那弱冠少年南宫平,神色也为之一变,双目一张,诧然相向。
    龙布诗自也觉察到他们异样的目光,手捋长须,胸膛一挺,心中却不禁暗暗叹息一声,忖道:“难道我真的已经老了么?……莽莽武林中,原本也该让新的一代来露露锋芒!”心念方转,只听叶曼青冷冷道:“我若不能生回此间,希望你也能将我掌中的这口‘龙吟神音’带回给她们。”她玉手轻抬,指了指那四个青衫少妇。
    龙布诗道:“这个自然!”
    叶曼青霍然回过头去,低叱一声:“走!”秋波却又淡淡睨了南宫平一眼!
    龙布诗浓眉一扬,道:“走!”微迈一步,高大的身形,突地有如轻烟直飘出去,方自掠过南宫平身侧,袍袖微拂,前进的身形,竟平空倒缩了回来,伸出巨大的手掌,轻轻抚了抚他肩头,像是想说什么,终究却仍未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轻轻一叹,袍袖再展,霎眼之间,便已消失在白云深处!
    直到他身形变成一条淡淡的白影,南宫平仍然垂手木立,呆望着那飘浮的白云,他面上虽是那么呆木,但目光中却有着炽热的感情,只听身后的郭玉霞喃喃道:“叶上秋露……龙吟神音……想不到师傅与那‘丹凤’叶秋白,真的有……”
    龙飞干咳一声,道:“师傅他老人家的事,我们还是少谈的好广大步走到南宫平身侧,一手紧抚着颔下虬须,呆立了半晌,却又转身走回,重重坐到一方山石上,仰首望着天上浮云,发起愣来。
    郭玉霞轻掠云鬓,瞧了南宫平半晌,突地轻轻招手道:“四妹,你过来!”
    远远伫立的少女,垂首走了过来,她步履极为轻灵,显见得武功不弱,但行动之间,低眉敛目,永远带着羞涩之态,看来竟有如足迹未出闺门的少女一般,哪里似叱咤江湖、威震武林的“止郊山庄”门下!她一双玉手,不安地盘弄着腰畔丝带,怯生生地问道:“大嫂,你叫我做什么?”
    郭玉霞微笑道:“老五后来居上,传得了那柄‘叶上秋露’,你心里高不高兴?”
    羞涩的少女神态更加羞涩,苍白的娇靥上,倏然飞起两朵红云,头也垂得更低了,一直未曾开口的清瘦少年,突地沉声道:“不但四妹高兴,我也很高兴的。”
    郭玉霞面带笑容,左右瞧了他们两眼,含笑道:“你们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连心里的想法都一样,难怪江湖中人都将石沉和素素连在一起,称为‘龙门双剑’,只可惜──”语声一顿,轻咳两声,眼波却又向南宫平睨了一眼。
    清瘦少年石沉目光随着她望去,面色突地一变,眉峰间似乎隐隐泛出一阵妒忌之色,但随即朗然道:“此后加上了五弟,江湖中只怕要称我们为‘龙门三剑’了!”
    郭玉霞含笑道:“这个你又不知了,五弟虽然入门不久,但江南‘南宫世家’的富贵声名,却早已天下皆知,武林中也早就替五弟取了个名字,叫做‘富贵神龙’!”
    石沉强笑一声,道:“大嫂见多识广,小弟却少在江湖中走动,所见所闻,和大嫂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龙飞浓眉一扬,道:“富贵神龙这名字我虽然听过,但那不过只是一些和‘南宫财团’有关的镖局中人胡乱奉承而已,又算得什么?”
    郭玉霞笑容一敛,明眸横波,道:“好好,你知道,我不知道!”
    龙飞张口欲言,但望了望他妻子的面色,却只是伸手一捻虬须,默默不语!
    一时之间,众人尽皆沉默,只有山风嗖嗖,木叶簌然,无定的浮云,忽而飘来,又忽而飞去,正一如武林中波诡云谲、变迁不已的人事!
    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仍然垂手并立在古松之下,流转着的目光,不时望向他们面前的这五个“止郊山庄”的弟子,这八道明锐的目光,似乎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猜疑和矛盾,是以在这些明锐的目光里,便不时流露出轻蔑讥嘲之意!
    只见虬须大汉突地长叹一声,长身而起,仰首望了望天色,沉声道:“师傅他老人家……唉,已经去了约摸半个时辰了!”
    郭玉霞秋波一转,冷冷道:“你总是这般沉不住气,难怪师傅不肯将‘叶上秋露’传给你,你看五弟,他有没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龙飞神情亦为之一变,讷讷道:“反正都是自己弟兄,传给谁不是一样么?”
    郭玉霞冷冷一笑,道:“自然是一样!”
    南宫平神色安然,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郭玉霞身前,含笑道:“大嫂;你可知道我为何不着急么?”他面上虽有笑容,但语气却仍是那般深沉坚定,仿佛有种无法描述的慑人力量,也让人不得不回答他的问话。
    郭玉霞一笑道:“这个──我怎会知道?”
    龙飞干咳一声,道:“你怎知五弟心里不着急,师傅他老人家胜败不知,人人都是在着急的。”
    南宫平含笑道:“人人都在心里着急,只有我是真不着急!”
    石沉、龙飞面色一变,郭玉霞一声冷笑,王素素柳眉轻颦,秋波凝注。南宫平缓缓又道:“我心里不着急,因为我有十二分的把握,师傅一定不会败的!”
    四个青衫妇人,齐地冷笑一声,回过头去,不再看他!
    郭玉霞又是一声冷笑,龙飞皱眉道:“你是凭着什么判定的,我却认为师傅功力削弱后,实在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何况姓叶的那小妮子又刁钻古怪!”
    石沉缓缓道:“五弟分析事理,一向总有独到之处,但方才所说的话,却不能让人信服!”他说话慢条斯理,字斟句酌,生似惟恐说错一字!
    南宫平道:“方才我那一掌,不但试出了那姓叶的女子未曾欺骗师傅,还试出了师傅他老人家的身手,实在要比那姓叶的女子快得多。”
    他语声微顿,缓缓又道:“当时我双掌齐挥,那姓叶女子站在我身右,她的右掌虽然持剑,但我右掌拍去时,她身形不用丝毫转动,便可用左掌将我右掌接住。”
    他左掌微沉,比了个手式,接着又道:“但师傅那时却是站在我左边,他老人家右掌之中,亦持有长剑,我一掌拍去时,他老人家自然不会用右掌中的长剑来接我这一掌,是以便势必要转动一下身形,才能用左掌将我那一掌接住。”
    他语声沉定,言语清晰,说到这里,那四个青衫妇人已忍不住回转头来,面上也不禁流露出凝神倾听之色。
    只听南宫平道:“在如此情况下,师傅出手,显然多了一番动作,那么与我手掌相交时,本应也该比那姓叶的女子慢上一筹,但四掌相交时,两声掌声,却是一齐发出,丝毫没有先后之差,那么岂非显然是说,师傅的出手,要比那姓叶的女子快些,这其间的差别,虽然不大,但高手相争,出手快慢,若有毫厘之差,便可以决定胜负,何况师傅他老人家一生大小数百战,经历阅历,都要比那姓叶的女子丰富得多,是以无论由何判断,师傅都万无败理!”
    南宫平这一番话,只听得王素素满面笑容,石沉不住颔首,郭玉霞手捧香腮,垂首不语,龙飞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无论由何判断,师傅都万无败理。”他伸出巨大的手掌,重重一拍南宫平肩头,大笑道:“老五,你真有一手,现在大哥我也不着急了。”
    四个青衫窄袖的灰发妇人,齐地冷笑一声,最左一人侧首向身旁一人道:“宁子,你着急么?”
    宁子摇了摇头,却向身旁另一人道:“悦子,你着急么?”
    悦子一笑道:“我也不着急。”
    宁子道:“那么和子想必也不会着急了。”
    和子颔首笑道:“我一点也不着急,安子,你着急么?”
    最左一人安子笑道:“我也不着急的,但是我不着急的原由,却不能告诉你们!”
    四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地一起掩口吃吃笑了起来!
    龙飞浓眉一轩,重重“哼”一声,口中喃喃道:“若不看你是个妇人,定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青衫妇人们笑声一顿,安子冷冷道:“若不看你是个男人,定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龙飞目光一凛,怒喝一声,转身一掌,击在身旁的一方青石上,只听“轰”地一声,山石碎片,四散飞激,那般坚硬的山石,竟被他随手一掌,击得粉碎!
    安子冷冷一笑,道:“好掌力,好掌力。”突地手腕一反,“呛”地一声,长剑出鞘!
    剑光一闪之中,她身形已掠到另一方石畔,手腕轻轻一送,“噗”地一声轻响,掌中长剑的剑尖,便已没入山石七寸,竟有如青竹插入污泥那般轻易。
    龙飞浓眉一轩,只听她轻轻一笑,道:“原来这里的石头都是软的!”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好剑法,好剑法!”满面笑容地走到安子身旁,柔声道:“大姐,你肯让我来试试么?”
    安子微微一呆,还未答话,哪知郭玉霞突地出手如风,五只玉葱般的手指,闪电般向她胁下拂来,手势之美,美如兰花!安子一惊之下,拧身滑步,滑开三尺,虽然避开这一招,掌中长剑,却不及拔出,仍然留在石上。
    郭玉霞柔声笑道:“谢谢您啦,我试一试就还给你!”她语声和悦,神态自若,就像方才那足以致人死命的一招,根本不是她发出的一样。
    只见她轻轻自石中拔出那柄长剑,仔细看了两眼,她目光似乎在看着掌中的长剑,其实却在探着那方山石!
    然后她又自嫣然一笑,皓腕一抖,长剑送出,又是“噗”地一声轻响,长剑的剑身,竟已没入山石一半,青衫妇人面色一凛,郭玉霞柔声笑道:“这里的石头果然是软得很!”拔出长剑,莲步轻移,送到那青衫妇人安子的面前!
    安子面色阵青阵白,心房怦怦跳动,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那柄长剑,走了回去。
    郭玉霞突又柔声笑道:“你心里不要难受,我这一剑,虽然刺得要比你深了一尺,其实我的剑和功力,却不见得比你强过那么多!”
    青衫妇人安子脚步一顿,回首望去,目光中满是愤恨之意。
    郭玉霞柔声笑道:“你心里也不要恨我,以为我胜你之后,还要取笑于你。”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这种以剑穿石的功夫,全凭一股巧劲,若然摸不到此中的诀要,功力再深,也没有用,但是越到后来,越加困难,每深一寸,都要比先前困难十倍,却已非功力浅薄之人,能以做到,所以你看我那一剑竟比你插得深过那么多,心里自然是又吃惊,又难受的。”
    她娓娓道来,既似闲叙家常,又似训诲子弟,丝毫不露锋芒,丝毫没有火气。
    青衫妇人安子目光一垂,郭玉霞又道:“但是你却没有看出,我那一剑的投机取巧之处!方才你那一剑刺入山石后,山石已裂了一条隙缝,而我那一剑,便是自这条裂缝中刺入,与你相比,自然事半功倍!”
    安子眼帘一抬,口中不禁轻轻“哦”了一声,似是若有所失,又似乎是恍然而悟。
    郭玉霞微微一笑,接口说道:“此刻你心里想必又在难过,觉得你方才认输认得不值,是不是?”
    安子冷“哼”一声,算做回答。
    郭玉霞道:“在那短短的一刹那间,我不但能寻出这生满青苔的山石那条小小的裂缝,还能看出这条裂缝的最深之处,此等眼力,已非你所及,你可承认么?”
    青衫妇人安子,目光再次一垂,口中虽然不语,心中却显已默认。
    郭玉霞一笑又道:“我随手一剑,刺入那条那般细微的裂缝,而剑上又已满注真力,此等准确,亦非你所及,何况我那一剑没入山石,已约摸两尺,虽有取巧之处,功力也比你深厚几分,这也是你不能否认的事,剑法一道,眼力、准确、功力,乃是攻敌制胜的三大要素,你件件都无法及我,若是真的与我交手,二十招内,我便有将你击败的把握。”
    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缓缓接口又道:“你若是不服,大可试上一试!”
    安子呆呆地愣了半晌,沉重叹息一声,缓缓回转头去,缓缓垂下手掌,只听“叮”地一声轻响,她掌中竟有一枚五冰钢珠,落到山石地上。
    郭玉霞望着她的背影,轻轻一笑,笑声中既含轻蔑,又带得意,与方才那种温柔和婉的笑声,截然而异。
    青衫妇人安子双手一阵颤动,手指渐渐卷曲,渐渐紧握成拳,面上阵青阵白,遥视着远方一朵白云的双目,也渐渐露出异光,突地回转身来,冷冷道:“不错,你武功之高,非我能敌,但是你的师傅──哼哼,你们也不必再等他了。”
    南宫平、龙飞、石沉、郭玉霞、王素素面色齐地一变!
    龙飞一步掠到她身旁,厉声道:“你说什么?”
    安子嘴唇一阵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三个青衫妇人齐地干咳一声,将她一把拉了过去。
    龙飞浓眉怒轩,目光凛凛,接道:“你若不将你方才的胡言乱语,解释清楚,便休想生下此峰!”
    青衫妇人中,年龄仿佛最轻,神态却显得最稳的悦子一手拉着安子肩头,回首道:“她所说的既是胡言乱语,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龙飞微微一愕。
    郭玉霞柔声笑道:“胡言乱语,实在不必解释,但是却应该惩罚一下,你说是么?”
    她目光轻轻在龙飞身上一转,突地飘身掠到安子身后,右手微抬,两只春葱般的纤指,已闪电般向安子的“肩井”,以及搭在安子肩头上的悦子左掌中指与无名指间的麻筋第二支位处点去!
    安子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似是自悔失言,郭玉霞一指点来,她竟然不闻不见,“悦子”柳眉微扬,拧腰错步,手腕一反,“金剪断丝”,五指似合似张,反向郭玉霞右腕扣去!
    郭玉霞轻轻一笑,道:“你们还敢回手?”
    右掌微一曲伸,仍然拍向安子背后,左掌的食中二指,点向悦子胁下!
    这一招两式,以攻化攻,以攻为守,悦子闪身退步,避了开去,但安子却仍在呆呆地发着愣。
    悦子惊呼一声,右掌横展,将安子推开数步,只听“呛”的两声,长剑出匣,两道青碧剑光,一左一右,惊虹掣电般交剪而前,削向郭玉霞左右双肩,悦子右掌回旋,横切郭玉霞后胁,安子站稳身形,目光闪动,突然拔出长剑,同时配合刺去!
    郭玉霞面容微变,闪身、错步、甩腿、拧腰,堪堪避过这几乎是同时攻来的四招!
    龙飞大喝一声道:“你们还不住手!”
    这一声大喝,高亢激烈,显见他已真的急了,只听四山回声:“你们还不住手……住手……”一声接着一声,响应不绝。
    回声之中,郭玉霞已又拆了数招,额上似乎已微见汗珠,龙飞变色大呼道:“我生平不与妇人女子动手,你们怎地还不来助大嫂一臂之力!”
    王素素轻叱一声,微一顿步,一掌向悦子后背拍去。
    哪知悦子、“和子”身形闪电般交错一下,竟将她也围入剑阵之中,而安子“刷”地一剑,已自刺向她的咽喉!
    石沉缓缓往前跨了一步,皱眉沉声道:“师傅不准我等携剑上山,想必便是不许我等动手,如果他老人家怪罪下来,又当怎地?”
    龙飞呆了一呆,抬头望去,只见白云缭绕中,漫天剑光飞舞,郭玉霞、王素素,竟被这四个青衫妇人的长剑,困在一种快速、轻灵、变化无方的剑阵中,一时之间,虽不会落败,却也无制胜的希望!
    剑光霍霍,山风凛凛!
    龙飞回首道:“五弟你看该当怎地?”
    南宫平垂首望了望腰边的绿鲨剑鞘,道:“但凭大哥吩咐。”
    龙飞双眉深皱。
    却听南宫平道:“人家若是将长剑架在我等脖子上,难道我等也不能动手么?”
    龙飞目光一张,大喝道:“正是,若是妇人女子定要害我,难道我也不能动手?”胸膛一挺,挥手道:“老三,老五,上了!”
    他一声大喝,身形乍起。
    南宫平与石沉对望一眼,突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接着说道:“四个打两个固然不好,五个去打四个也未见高明,‘丹凤神龙’的门下,原来俱是些想以多为胜之徒!”
    南宫平剑眉轩处,霍然转身,只见那紫檀棺木边,不知何时,赫然竟多了一个瘦骨嶙峋、乌簪高髻、广额深腮、目光闪动如鹰、一手把剑、一手不住抚弄着颔下疏落的灰须、面上冷笑之色犹未敛的道人,一阵山风,吹起他身上的一件惨绿道袍,他颀长枯瘦的身躯,直似也要被风吹去!
    这一声冷笑之声虽然轻微,却使得郭玉霞、王素素,以及那四个青衫妇人一齐倏然住手!
    龙飞硬生生顿住身形,回身喝道:“你是谁?”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我是谁?哼哼,你连我是谁都不认得么?”一面说话,一面缓缓向那紫檀棺木走去。
    垂手肃立着的抬棺大汉,突地低叱一声,方待横身挡住他的去路,哪知身边微风飚然,南宫平已抢先护在棺前。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南宫平神色不变,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地转身走开,走到龙飞面前,道:“你师傅与‘丹凤’叶秋白的十年之约,可曾了结了么?”
    龙飞呆了一呆,道:“你怎么知道?”
    高髻道人哈哈笑道:“你师傅的事,我还有不知道的么?”笑声一顿,目光四扫,又道:“他两人到哪里去了?”
    龙飞轩眉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又转身走了开去,走到石沉面前,道:“谁胜谁负?”
    石沉目光凝注,缓缓道:“不知道!”
    高髻道人再次嘿嘿笑道:“好好!”
    一步跨到那并肩而立的四个青衫妇人面前,道:“食竹女史可是终于战胜了不死神龙?”
    青衫妇人对望一眼,郭玉霞却轻轻娇笑了起来。
    高髻道人霍然转身,道:“你在笑什么?”
    郭玉霞含笑道:“叶秋白终于在一件事上比家师占先了一步。”
    高髻道人缓缓道:“什么事?”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她终于比家师先死去了!”
    高髻道人倏地浑身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垂手缓缓道:“叶……秋……白……已经……死……了……么?”
    郭玉霞道:“正是!”
    高髻道人突地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想不到二十年前,天鸦道人临死前所说的话,竟又被他言中!”
    郭玉霞眼波一转,龙飞忍不住脱口问道:“什么话?”
    高髻道人垂首道:“神龙必胜丹凤,神龙必胜丹凤……”
    青衫妇人安子突地冷笑一声,道:“叶姑娘虽然死了,可是不死神龙也没有得胜!”
    高髻道人目光一抬,精神突振,脱口问道:“不死神龙亦未得胜?──他两人莫非──莫非已同归于尽了!”
    龙飞浓眉一扬,怒骂道:“放──胡说!”
    高髻道人目光一凛,利剑般望到龙飞面上,一字一字地沉声问道:“放什么?”
    龙飞道:“放屁!”
    高髻道人大喝一声;手腕一反,将腰边长剑抽出,但长剑出鞘一半,他却又缓缓垂下手掌,沉声道:“你虽无礼,我却不能与你一般见识!”
    龙飞道:“哼哼……嘿嘿……”
    突地仰天大笑起来。
    安子冷笑道:“有些人不愿和后辈动手,可是……‘不死神龙’此刻却在和叶姑娘的弟子拼命!”
    高髻道人诧声道:“不死神龙会和后辈动手?”
    安子道:“正是!”
    龙飞笑声一顿,厉声道:“家师虽在和叶秋白的徒弟动手,可是他老人家却先闭住自己的‘督’、‘任’两脉,削弱了自己七成功力,这等大仁大义的作风,只怕天下少有!”
    高髻道人伸手一捋颔下灰须,目中光芒闪动,嘴角突地泛起一丝笑容,自语着道:“他竟自削功力,与人动手……”
    龙飞大声道:“不错,他老人家纵然自削功力,与人动手,还是定必得胜的!”
    高髻道人缓缓道:“真的么?”
    龙飞大喝道:“自然是……”语声忽弱:“真的!”其实他心里又何尝有什么把握,又何尝不在担心害怕?
    高髻道人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又侧目瞧了瞧檀棺木边的南宫平,缓缓道:“你们究竟谁是不死神龙的大弟子?”
    龙飞沉声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面上笑容一闪,道:“想必你就是了!”
    龙飞哼一声,道:“是又怎地?”
    高髻道人突地抬手一指南宫平腰边的绿鲨剑鞘,沉声问道:“你既是‘止郊山庄’的掌门弟子,这柄‘叶上秋露’,为何却被他得去?”
    龙飞全身一震,望了南宫平一眼,缓缓回过头来,道:“你管不着!”语声沉重,语声中已全无方才的锋芒。
    高髻道人冷笑道:“今日你师傅若是败了,不再回来,那么你可知道谁将是名震武林的‘止郊山庄’庄主!”
    龙飞身驱挺得笔直,动也不动,木立良久,突地扬声大喝道:“谁说我师傅不再回来!谁能将他老人家击败!不死神龙永生不死!”
    语声方歇,回声四起,只听四山响彻一片:“不死神龙,永生不死……永生不死……”渐渐微弱,渐渐消寂!
    突地,一声尖锐的冷笑,将四山已渐消寂的回声,一齐扫去!
    一个冷削、尖锐,而又极其娇脆的语声,一字一字地说道:“谁说世上无人能将不死神龙击败?谁说不死神龙,永生不死?”
    呼地一阵狂风吹过,吹来了一片乌云,也将这冷削尖锐的语声,吹送到四面远方!
    随着狂风与语声,峰头压下一阵寒意,南宫平、龙飞、石沉、王素素、郭玉霞,齐地心头一震,凝目望去,只见稀薄的云雾氤氲中,叶曼青有如仙子凌波,飘然而来,双掌之中,赫然分持着两柄精光闪闪的长剑,雾中望去一柄光芒如火,一柄碧如秋水,竟是数十年来,与不死神龙寸步不离的武林名剑“叶上秋露”!
    龙飞看了叶曼青一眼,不由目光尽赤,须发皆张,大喝一声,狂奔到她面前,惨呼道:“师傅呢?我师傅呢?”
    叶曼青冷冷道:“你师傅此刻在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龙飞身驱摇了两摇!
    南宫平面容蓦地变得惨白!
    石沉有如突地被人当胸击了一拳,目光呆滞,全身麻木,连在他身边的王素素娇唤一声,晕倒在地上,他都不知道。
    郭玉霞花容失色,娇驱微颤,四个青衫妇人手持长剑,一齐拥到叶曼青身边!
    高髻道人一手抚剑,口中喃喃低语:“不死神龙终于死了!”回首望了望那紫檀棺木。
    “不死神龙终于死了……”
    语声迟缓低沉,亦不知是惋惜?抑或是庆幸?是高兴?抑或是悲叹?
    叶曼青明眸如水,静静地凝注着他们。
    龙飞突地厉喝一声:“你害死了我师傅,还我师傅命来!”势如疯虎,向前扑去。
    石沉、郭玉霞身形齐展,南宫平向前跨了一步,忽地望了望那高髻道人,又倏地退到紫檀棺木旁边,手抚腰边绿鲨剑鞘,双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龙飞双掌箕张,扑到叶曼青身前,一掌抓向她面门,一掌抓向她手中长剑。
    只听叶曼青一声冷笑,眼前一阵剑光耀目,四柄青钢长剑,剑花错落,已有如一道光墙般,照在他面前,叶曼青娇躯微退,双掌一合,将两柄长剑,一齐交到右手,口中突地冷喝一声:“金龙在天!”反手自怀中取出一物,向天一挥,金光闪闪,赫然竟是一柄黄金所铸的龙柄匕首。
    她左掌五指,圈住两柄长剑的剑柄,右掌向天一挥,缓缓落下,将那金龙匕首,齐眉举在面前,口中又冷喝道:“群龙授命!”
    龙飞抬目一看,面容惨变,双拳紧握,呆立半晌,心中似乎在决定着一件十分重大之事。
    高髻道人目光闪动,口中又自喃喃低语:“金龙密令,又现江湖……嘿嘿!”
    忽见龙飞连退三步,扑地一声,拜倒在地,但满面俱是愤恨怨毒之色,显见是心中极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拜!
    叶曼青冷笑一声,四个青衫妇人掌中之剑,一齐垂下!
    只见叶曼青莲花轻移,从四个青衫妇人之间,缓缓走了出来,每走一步,掌中两柄长剑互击,发出“叮”地一声清吟,划破这峰头令人窒息地沉寂。
    郭玉霞悄悄走到龙飞身边,俯首道:“金龙密令,虽在她手中,但是……”
    叶曼青目光转向郭玉霞,眼波一寒,右掌一反,本是齐眉平举的匕首,便变得刃尖向下,口中冷冷道:“你不服么?”
    郭玉霞凝注着她掌中的匕首,缓缓道:“服又怎样?不服又怎样?”
    龙飞跪在地上,此刻面色突又一变,回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颤声道:“妹子,你怎能这样……”
    郭玉霞柳眉一扬,大声喝道:“她杀了我们的师傅,偷去他老人家的密令和宝剑,难道我们还要听命于她?”
    石沉方自扶起了晕倒在地上的王素素,忽见眼前人影一闪,郭玉霞已站在他面前,道:“三弟,四妹,你们说,该不该听命于她?”
    石沉目光抬处,望了望那柄金龙匕首,默然垂首不语。
    郭玉霞银牙一咬,掠到紫檀棺木边的南宫平身前,颤声道:“五弟,你最明事理,‘金龙密令’虽是‘止郊山庄’的至宝,可是如此情况下,我们若还要听命于她,岂非没有天理了么?”
    南宫平面容木然,抬起目光,有如两道冷电射到叶曼青身上!
    叶曼青一直冷眼望着郭玉霞,此刻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金龙密令已现,你等还要抗命,难道不死神龙方死,你们便已忘了拜师前立下的重誓么?”
    郭玉霞鬓发已乱,额角亦微现汗珠,她善变善笑,无论遇着什么重大变故,都能在谈笑之间解决,但此刻神情却这般惶恐,似乎早已预料到叶曼青将要说出的话,必定对她十分不利!
    龙飞再次转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金龙密令,既然已在你手中,我已无话可说。”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倒还未曾忘记你师傅的教训!”
    龙飞垂首道:“认令不认人……”突地仰首厉喝道:“但是你杀了我师傅,我……”语声哽咽,语气悲激,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缓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嫂溺叔亦援之以手,吴汉为大忠而灭恩义,是以前堂杀妻,盖事态非常,变应从权,不可拘束于死礼,此乃古人之明训!”
    郭玉霞双眉一展,道:“我心里想说的话,也就是这些。”
    龙飞大声道:“极是,极是!”
    叶曼青明眸之中,突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道:“你可知道我要……”
    南宫平微一摆手,截断了她的话头,他神色虽安详,语声虽沉缓,但其中却似是含蕴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慑人之力!只听他缓缓又道:“金龙密令,虽已在你手里,但此中必有一些此刻尚不知道的理由,否则以师傅之为人,必定早已将此令毁去,绝不会让它留于你手,你不妨将他老人家所留交的话,说来听听!”
    叶曼青眼帘微合,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到底只有你知道不死神龙心意!”
    郭玉霞双目一张,大喝又道:“口说无凭,你所说之话,我们也分不出真假──三弟,四妹,这女子害死了师傅,我们若还不替他老人家复仇,还能算是人么?”
    石沉霍然抬起头来,双拳紧握。
    突听叶曼青冷笑一声,缓缓道:“口说无凭么……”将匕首衔在口中,又自怀中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纤指微扬,将这方纸笺,抛在龙飞面前。
    郭玉霞身形一层,口中喝道:“我来看!”
    她飞掠而至,正待拾起地上的纸笺,突觉胁下微微一麻。
    叶曼青右掌食中两指,轻轻捏着金龙匕首的刃尖,玉手轻拈,已将匕首之柄,抵在她胁下“藏血”大穴上,口中冷冷喝道:“你要做什么?”
    郭玉霞道:“师傅的遗命,难道我这做徒弟的还看不得么?”她口中虽在抗声而言,但身躯却不敢动上一动。
    叶曼青道:“你先退七步!”
    郭玉霞怒道:“你算什么,敢来命令我!”话未说完,只觉右边半身,一阵麻痹疼痛,不由自主地身形后退,果然一连退了七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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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金龙密令
    郭玉霞一心要取得那方纸笺,满心急切,是以才会疏于防范,而受制于叶曼青手下,此刻心中又急又怒,又是不服,只觉一口气噎在胸中,再也咽不下去,嘴唇动了两动,却说不出话来。
    龙飞爱妻心切,蓦地长身而起,轻轻捉住她手腕,触手之下,一片冰冷,有如大雪之下,身穿单衣之人的手足一样,他不禁大惊问道:“妹子,你……你觉得还好么?”
    郭玉霞嘴角勉强泛起一丝笑容,颤声道:“我……我……还好!”突地将嘴唇附在龙飞耳边,低声道:“你快去看看那里面的话,若是对我们不利,就不要念出来!”
    龙飞愕了一愕,呆呆地瞧了他妻子半晌,似乎对他妻子的心情,今日才开始有了一些了解。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不看师傅的遗命,却先去安慰自己装模作样的妻子,哼哼──”
    龙飞面颊一红,缓缓回转身,方待俯身拾起那方纸笺!
    哪知叶曼青左腕一沉,已将那方纸笺,挑起在“叶上秋露”的剑尖上!
    龙飞浓眉一扬,道:“你这是作啥?”
    叶曼青冷冷道:“你既不愿看,我就拿给别人去看!”
    她目光轻轻一转,便已在每个人面上都望了一眼,似是在寻找宣读这方纸笺的对象,然后笔直地走到王素素面前,缓缓道:“你将这张纸笺拿下去,大声宣读出来!”
    王素素惊痛之下,晕迷方醒,面容仍是一片苍白,偷偷望了郭玉霞一眼,轻声道:“师傅的遗命,你为什么要叫我来读呢!”一面说话,却已一面伸出纤细而娇小的手掌,自剑尖上取下那方纸笺,又自迟疑了半晌,望了望石沉,又望了望南宫平,终于缓缓将它展开。
    叶曼青道:“大声地念,一字不漏地念!”
    郭玉霞、龙飞对望了一眼,龙飞只觉她手掌越发冰冷,不禁长叹一声,轻声道:“凡事俱有天命,你何苦这样患得患失!”
    郭玉霞眼帘一合,突有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龙飞紧了紧手掌,只听王素素已一字一字地朗声念道:“余与叶秋白比剑之约,已有十年,胜者生,败者死,双方俱无怨言,亦无仇恨,余若败而死,乃余心甘情愿之事,尔等切切不可向‘丹凤’门下寻仇报复,否则便非余之弟子,执掌‘金龙密令’之人,有权将之逐出门墙!”
    她似是因为心情紧张,又因太过激动,此刻虽然极力抑制,语声仍不禁微微颤抖。
    念到这里,她长长透了口气,等到她起伏着的胸膛,略为平静了一些,方自接口念道:“余之弟子中,飞子入门最早,又系余之堂侄,忠诚豪爽,余深爱之,惟嫌太过憨直,心直而耳软,是其致命之伤,是以不能成大业,执大事。”
    她语声微顿,秋波微转,悄悄望了龙飞一眼,龙飞却已沉重地垂下头去。
    王素素眼帘一合,似是深恨自己多看了这一眼,垂手念道:“沉儿木讷坚毅,素素温婉柔顺……”她面颊一红,伸手轻轻一抚鬓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方自轻轻接口道:“惟有平儿,出身世家,自幼钟鸣鼎食,却无矜夸之气,最难得是平日寡言而不露锋锐,且天资极高,余已决意……”
    突听一声娇唤,郭玉霞竟放声痛哭了起来,龙飞长叹一声,轻轻将她揽入怀里,只听她放声痛哭道:“我替‘止郊山庄’做了那么多事……他老人家在遗言里竟提都不提我一句。”
    龙飞浓眉深皱,沉声道:“妹子,你今日怎地会变的如此模样?”
    郭玉霞抬起头来,满面泪痕,颤声道:“我……我心里实在太……太难受,这些年来,我们为他老人家埋头苦干,可是……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叶曼青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过头去,却仍然紧紧守护在王素素身侧。王素素呆呆地愕了半晌,幽幽叹息了一声,又自念道:“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与余寸步未离之‘叶上秋露’,以及护守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至棺毁人亡。”
    她柳眉一皱,像是不懂其中的含义,沉吟半晌,重复了句:“直至棺毁人亡!”
    王素素又念道:“余生平还有三件未了心愿,亦令平儿为我一一了却,这三件事余已转告叶曼青姑娘。”她不禁又顿住语声,抬头望了叶曼青一眼。
    郭玉霞哭声未住,石沉目光闪动,王素素又念道:“余数十年江湖闯荡,虽亦不免染下双手血腥,但扪心自问,却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而今而后,余自不能再问人间事,余白手创起之‘止郊山庄’,今后全部交托于──”她语声突又一顿,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忍不住泛出惊诧之色,叶曼青柳眉微扬,侧首道:“交托给什么人?”
    王素素目光一转,轻轻问道:“这张纸你还没有看过?”
    叶曼青柳眉又自一扬,朗声道:“丹凤门下,岂有这般卑鄙之徒?会做出这等卑鄙之事。”
    王素素幽幽长叹一声,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先看了看,是与你有利的,你才交给我们,是与你不利的,你就根本不会给我们看了!”她语气之中,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充满了动人爱怜的柔顺和婉,她一言一行,俱是出乎自然,真情流露,直叫任何人都不忍伤害于她。
    郭玉霞哭声渐弱,此刻突地抬头问道:“这张纸上的笔迹,可是师傅的么?”
    王素素轻轻点了点头,郭玉霞伸手一拭面上泪痕,又道:“你认不认得师傅的笔迹?”
    王素素幽幽叹道:“他老人家近年来常在‘晚晴轩’习字,我……我总在旁边磨墨的!”语声未了,眼帘一合两滴晶莹的泪珠,突地夺眶而出,她瞑目半晌,方待伸手拭去,只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叶曼青竟为她送来了一方柔绢手帕。
    郭玉霞默然半晌,透了口长气,沉声道:“他老人家究竟是将‘止郊山庄’交托给谁?”
    王素素轻拭泪痕,又将那方柔帕,还到叶曼青手上,感激地微笑一下,伸手一整掌中纸笺,一字一字地接口念道:“今后全部交托于飞子与玉霞夫妇!”
    郭玉霞霍然站直了身躯,目光凝注着云隙间一片青碧的天色,呆呆地愕了半晌,满面俱是羞惭之色,龙飞干咳一声,轻轻道:“妹子,师傅他老人家还是没有忘了你!”
    郭玉霞茫然唤了一声:“师傅……”突又转身扑到龙飞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
    叶曼青再次轻蔑地冷笑一声,缓缓道:“直到此刻,你方才想起师傅,才会为师傅悲哀!”
    郭玉霞哭声更恸,龙飞默然垂下头去!
    只听王素素接着念道:“‘止郊山庄’乃是余一生之事业,若无飞子之忠诚豪爽,不足以号召天下群豪;若无玉霞之聪明机变,以补飞子之不足,‘止郊山庄’亦不能成为百年事业。”
    南宫平叹息一声,似乎对他师傅的调配,十分钦服敬佩。
    转目望去,只见王素素呆呆地瞧着掌中纸笺,下面的话,她竟是念不下去,石沉探目过去,望了一眼,面上突地现出喜色,道:“四妹,你怎地不念了!”
    王素素道:“我……我……”忽地垂下头去,面上生出红霞,目中却流下泪珠。
    石沉道:“师傅的遗命,你怎能不念!”他目光直视着那方纸笺,王素素又是羞惭,又是失望的神色,他竟没有看见。
    王素素偷偷用手背轻抹泪痕,抬头念道:“金龙密命,乃吾门至宝,今后交与沉儿……沉儿与素素共同执掌,以沉儿之正直,与素素之仁厚,想必不会滥用此令,以‘龙门双剑’合璧之武功,亦不致使此令失却了威信!
    “庄中大事,俱有安排,平儿可毋庸操心,回庄略为料理,三月之后,可与叶曼青姑娘会于华山之麓,共同为余了却三件未了心愿,但亦不可远离余之神棺,切记!”
    王素素越念越快,一口气念到了这里,面上的失望之色,越发浓重,郭玉霞此刻哭声又渐渐平息,轻叹一声,附在龙飞耳边道:“师傅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四妹的心意!”
    龙飞愕了一愕,道:“什么心意?”
    郭玉霞道:“她宁愿和五弟去浪游江湖,却不愿和三弟共掌密令!”
    龙飞恍然噢了一声,轻叹道:“你什么都知道。”
    郭玉霞面上一阵黯然,缓缓垂下头去,长叹道:“我什么都知道么?……”
    只听王素素语声一顿之后,又自接口念道:“余一生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朋友知心,弟子成器,余即死于九泉之下,亦含笑瞑目矣。”她念到这里,语声又不禁哽咽起来,轻轻折起了纸笺,却见叶曼青已将那柄“金龙匕首”,交到她手上,轻轻道:“好生保管!”
    王素素眨了眨眼睛,道:“谢谢你!”
    叶曼青微微一笑,王素素忽又轻轻道:“希望你以后也能好生看顾着他!”眼圈一红,走了开去。
    叶曼青不禁一愕,动也不动地木立半晌,转身走到南宫平面前,一言不发地将掌中的“叶上秋露”,插在他面前地上,冷冷道:“剑柄上还另有一封密函,你可取去自看!”纤腰微拧,转身而去。
    王素素还未将不死神龙的“遗言”念完时,南宫平已俯首落入深思中,此刻他反手拔起了地上的长剑,剑眉微皱,仍在沉思不已。直到叶曼青的身形已去得很远,他突地轻叱一声:“叶姑娘慢走!”肩头微晃,“刷”地掠到叶曼青身后。
    叶曼青回首冷冷道:“什么事?难道你还想杀死我,为你师傅复仇么?”
    南宫平平静的面容上,此刻微现激动,沉声道:“家师是否并未死去?他老人家此刻在哪里?”
    叶曼青身躯似乎微微一震,但瞬即恢复了镇定,缓缓道:“不死神龙若还未死,他为什么不回到这里来?”
    南宫平冷冷道:“这个便要问你了!”
    叶曼青语声更冷:“这个你先该问问自己才是。”头也不回地走到那边四个青衫妇人面前,道:“走!”五条身影齐展,闪电般一齐掠下南峰。
    龙飞、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齐走到南宫平身旁,齐声道:“你怎……”
    三人顿住话声,郭玉霞道:“你怎会看出师傅可能并未死去?”
    南宫平双目深皱,缓缓道:“师傅若是已死,那么在他老人家所留下的话里,又怎会有‘若败而死’,‘即使死了’这字句,何况……师傅若真的因战败而死,以他老人家那样激烈的性情,又怎会有冷静的头脑写下这样详细而又周全的遗言?”
    立在最远的王素素插口道:“那纸笺上的字迹,也端正得很,和就他老人家平日练字时写的最慢的字迹一样!”
    南宫平目光一亮,道:“是了,在那种情况下,师傅即使没有当场被人刺伤,也绝不会如此从容地写下这份遗言,这其中必定别有隐情……”他语声微顿,目光突又一阵黯然,长叹道:“可是……他老人家若未死,又怎会不回这里来呢?”
    众人面面相望,尽皆默然,便连那两个抬棺大汉,也在凝神静听。
    本自立在古松边,忽而自语、忽而冷笑的高髻碧袍道人,此时此刻,在众人俱是这般紊乱的心情下,自然不会受到注意。
    南宫平身形方自离开那具紫檀棺木,他身形便缓缓向棺木移动,“呼”地一阵山风吹过,又自吹得他身上的道袍猎猎飞舞,他枯瘦颀长的身躯,突地随风掠起,闪电般掠到那两个抬棺大汉身前,双掌齐飞,向他们后脑拍去。
    山风方起,他身形已至,身形方至,他双掌已出,那两个抬棺大汉只觉眼前一花,根本还未辨出他的身形,后脑正中,便已各各着了一掌,两人目光一呆,痴痴地望了他一眼,彪壮的身躯“噗”地一声,笔直地晕倒在地上,便再也无法站起。
    高髻道人却连眼角也未向他们睨上一眼,正是早已知道他们中掌之后必定晕倒,脚跟微旋,竟突地双手抄起那具紫檀棺木,掌心一反,托在顶上,如飞向峰下掠去!
    南宫平思潮紊乱,满腹疑团,方自俯首沉思,突听“噗”地两声,接着一声娇唤,王素素惊呼道:“你……你干什么?”她天性仁厚畏羞,本无应变之能,再加以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竟冒着万险来抢一具紫檀棺木,是以此刻竟被惊得呆在当场。
    但是她这一声娇唤,却惊散了南宫平的思潮,他霍然转身,目光动处,已只能瞥见那高髻道人的一点淡淡的背影。他这一惊之下,当真非同小可,口中暴喝一声,翻身错步,掌势一穿,身随掌走,霎眼间便已掠出三丈,斜挂在他腰边的长剑“啪”地在他膝盖上撞了一下,他左掌拔出长剑,右掌摘下剑鞘,脚尖轻点,身形不停,有如轻烟般随着那点淡淡的人影掠去!
    王素素玉容失色,惊唤道:“大哥,三哥……”
    龙飞喝道:“快追!”
    郭玉霞道:“快追么?……”
    龙飞浓眉一轩,怒道:“自然快追!”
    郭玉霞道:“一具棺木,纵是紫檀所制,又能值几何呢?”
    龙飞大怒道:“但是我等怎能置五弟的性命于不顾?”
    郭玉霞冷笑一声道:“可是师傅呢?难道我们就不管师傅了?”
    龙飞身形方展,霍然转过身来,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郭玉霞轻轻一叹,道:“老五方才所说的话,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极有道理,不管师傅他老人家此刻死或未死,我们都应该循着他老人家走的方向去查看一下,若是他老人家真的未死,岂非天幸!”
    龙飞缓缓转过身来,皱眉道:“可是五弟呢?”
    郭玉霞道:“你看五弟方才所使的那一式‘龙穿云’,比你怎样?”
    龙飞呆了一呆,道:“这个……”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这个……就凭五弟这身功力,要想制胜,已非难事,若仅保身,那还不容易么?”
    龙飞皱眉沉吟道:“这话么……也有道理!”
    王素素满面惶急,道:“可是那高髻道人既肯冒险来抢这具棺木,可见棺中必定有什么秘密……”
    郭玉霞轻轻一拍她肩头,柔声叹道:“四妹你到底年纪还轻,有些事还不大懂,那绿袍道人之所以肯冒险来抢这具棺木,不过是想藉此在武林中扬名立万而已。”
    王素素道:“棺中若是没有秘密,师傅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叫他拼死护棺呢?”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棺中即使有秘密,难道这秘密比师傅的性命还重要么?”
    王素素一双纤手,反复互扭,她心中虽觉郭玉霞的言语甚是不妥,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加以辩驳。
    龙飞皱眉颔首道:“四妹,你大嫂的话确有些道理,我看那道人的武功并不甚高,老五必定不会吃亏的,还是师傅要紧!”
    石沉目光深沉,似乎想说什么,但望了王素素一眼,剑眉微皱,便自默然。
    郭玉霞展颜一笑,又自轻拍王素素一下,道:“你听大嫂的话,不会错的,五弟若是出了差错,包在你大嫂的身上,你还着急什么?”
    石沉目光转向他处,郭玉霞道:“三弟,四妹,走,我们去找师傅去!”
    王素素缓缓点了点头,脚步随着郭玉霞移动,秋波却仍凝注在南宫平身形消失的方向。
    石沉道:“四妹若是不愿去寻师傅,有我们三人也足够了!”
    郭玉霞含笑道:“三弟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四妹一向最孝顺师傅,师傅也一向最喜欢四妹,她怎会不愿意去寻找师傅呢?”
    龙飞道:“正是正是,四妹万无不愿去寻找师傅的道理!”
    一只山鸟,破云飞去,“唳”地发出一声长鸣,余音袅袅传来,一如人类轻蔑而讥嘲地讪笑,似乎在讪笑着龙飞的愚鲁,郭玉霞的机心,石沉的忌妒,与王素素的柔弱,只是它鸣声方止,自己也在浓雾中撞向一片山壁!
    龙飞脚下如飞,当先而行,望见这只山鸟下坠的尸身,回首道:“这只鸟真呆得可以!”
    石沉道:“孤鸟失偶,难耐寂寞,撞壁而死,反倒痛快些!”
    王素素幽幽一叹,道:“若换了是我,则宁愿被人打死!”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你们都错了,这只鸟既不呆笨,也不寂寞,它会撞死,只不过是因为飞得太高,一时大意而已!”
    龙飞长叹道:“飞得高会撞死,飞得低会被猎人捉住打死,想不到做人困难,做鸟也不容易!”
    说话之间,四人身形便已去远,方才人语夹杂的山地上,此刻也只剩下那株苍虬的古松,犹自挺立在弥劲的山风与缥缈的云雾里。
    本自急坠而下的山鸟,被自西北吹向东南的秋风,吹得斜斜飘开……
    ×××
    南宫平身形如飞,片刻之间,便已掠过“韩文公投书碑”,他满心惶急,此刻却已施展了全身功力。但那高髻道人手中虽托了一具棺木,身法却极为迅速,南宫平只觉前面淡淡的人影,渐渐清晰,但一时之间,却仍追赶不上!他实在也想不通这高髻道人为何要冒着大险来抢一具紫檀棺木,也想不通自己的师傅为何要自己拼死守护它!
    一些故老相传的武林秘闻,使得他心里闪电般升起许多种想法!
    难道这具棺木中,会隐藏着一件秘密,而这秘密,却与一件湮没已久的巨大宝藏,一柄妙用无方的利器神兵,或是一本记载着武学上乘心法的武林秘笈有关?
    这念头在他心中电闪而过,然而就在这刹那之间,前面那高髻碧袍道人的身形,竟突地迟缓起来,他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苍龙岭一线插天,渺无人迹,他猜不透他的同门师兄们为何不赶来接应于他,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但此时此刻,他已无法再去推究这些,猛提一口真气,倏然几个起落,他与那高髻道人之间的距离,已变得更近了,突地随风吹来一团黑影,打向他右臂,山风甚剧,这黑影来势也很急,他心中微微一惊,右掌一翻,反手抄去,闪电般将这团黑影抄在手里,却将掌中的绿鲨剑鞘,跌落在苍龙岭旁,深陷万丈的绝壑之下。
    黑影触手,冰冷而潮湿,他眼角微睨,竟是一只死鸟!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天地如是之大,小小的一只死鸟,竟会跌入自己手里,总算有缘,顺手放入怀中,抬眼望处,苍龙岭已将走尽,而自己与那高髻道人,距离已不及两丈!
    高髻道人右掌在前,左掌在后,斜托着那具紫檀棺木,他功力纵深,但手托如此沉重的物件,在如此险峻的山路上奔走,气力终是不继!只听后而—声轻叱:“停住!”他微一偏首,侧目望去,一柄森寒如水的青碧长剑,距离他咽喉要害,已不及一丈!
    风,更急,云,渐厚,山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飞舞,高髻道人脚下不停,身形却已逐渐扭转。
    高髻道人目光中杀机渐露,突地大喝一声,举起手中棺木,向南宫平当头压下!
    这一具本极沉重的紫檀棺木,再加以高髻道人的满身真力,此番压将下去,力度何止千钧?只见他目光如凛,双臂高举,一双宽大的袍袖,齐地落到肩上,露出一双枯瘦如柴、但却坚硬如钢的手臂,臂上筋结虬露,若非漫天浓雾,你甚至可以看见到他臂上肌肉的跳动。
    南宫平身形急刹,却已不及,一片黑影,一片劲风,已向他当头压了下来,在这一脊悬天、两旁陡绝的“苍龙岭”上,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剑眉轩处,口中亦自大喝一声,挥起手中长剑,剑尖一阵颤动,向当头压下的紫檀棺木迎去。
    刹那之间,但见他长剑剑尖,幻起数朵剑花,只听“咚,咚,咚”数声轻响,他长剑已在这具棺木上连点七次!而每一次则将棺木压下的力度,削减几分,正是以巧而胜强,以四两而拨千斤的上乘内家剑法,南宫平这随手挥出的一剑,也的确将这种内家剑法中的“巧”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髻道人面泛铁青,双臂骨骼一阵“格格”山响,紫檀棺木,仍然原势压下!
    南宫平面色凝重,目射精光,脚下不丁不八,屹立如桩,右臂斜举,左掌轻托右肘,掌中长剑,有如擎天之柱,抵着紫檀棺木的下压之势!
    两人此刻,心中俱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自己稍一大意,便得失足落在两旁的万丈深渊之下!
    棺木长达一丈,剑尖却仅有一点!棺木之力由上而下,长剑却以下承上,以一点之力,迎住一丈之物,以承上之力,迎拒下压之势,其中难易,自是不言可知,南宫平只觉剑尖承受之力,愈来愈见沉重,这柄百炼精钢所制的长剑,剑身也起了一种虽是常人目力难见,却是内家高手入目便知的弯曲。
    衣衫飞舞,须发飘丝,他两个人的身躯,却木立有如石像!
    但是,南宫平的双足,却渐渐开始移动,轻微的移动……
    他双足再不移动,便会深陷入石,但是这种轻微的移动,此刻在他说来,又是何等的艰难与困苦!最艰难与困苦的,却是他不敢让自己掌中长剑锋锐的剑尖,刺入棺木!因为剑尖若是入棺,棺木必将下压,换而言之,则是他力度一懈,对方的力度自就乘势下击,此消彼长,他便将落于下风。
    山风一阵接着一阵,自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只觉自己掌中的长剑,渐渐由冰冷变为炽热!
    他目光渐渐模糊,因为他已几乎耗尽了每一分真力!
    高髻道人目光愈发丑恶,面色越发铁青,随着南宫平气力的衰微,他嘴角又自开始泛出一丝狰狞的微笑,双眉轩处,突地大喝一声:“还不下去!”
    南宫平胸膛一挺,大喝道:“只怕未必!”
    此刻他两人说话,谁也不敢用丹田之力,只是在喉间迫出的声音,是以虽是大喝,喝声亦不高朗,高髻道人冷冷道:“只怕未必……嘿嘿,只怕已为时不远了!”
    南宫平牙关紧咬,不声不响!
    高髻道人冷冷道:“你年纪轻轻,如此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实在替你可怜!”
    南宫平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死的只怕是你!”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忖道:“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恨不得自己能回头看上一眼,看看他的同门有没有赶来!
    “为什么他们都不来?”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恩师留下给他的碧绿长剑,心中兴起了一阵被人遗忘的孤寂之感!
    “为什么他们还不来,难道……”突觉棺木下压之势,又加重了几分,他心中一惊,收摄心神:“原来这道人是想以言语乱我心神,我怎地会着了他的道儿!”
    他心念一转,目光闪动,突地自棺木的阴影下,瞥见高髻道人额上的汗珠,他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忖道:“他为何要用言语来乱我心神,原来他自己的力度也到了强弩之末,我只要再能支持片刻,定必立刻便能转败为胜!”
    高手相争,不但看功力之深浅,毅力、恒心更是莫大因素,胜负生死,每每判于一念之间,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便能取得最后胜利,谁如半途丧失斗志,自然必败无疑!
    南宫平一念至此,当下凝神定气,抱元守一,口中却缓缓说道:“你拼尽全力,妄想孤注一掷,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么!”
    高髻道人本已铁青了的面色,突又一变,掌中的棺木,力度不觉一弱,南宫平深深吸进一口长气,长剑一挑,借势挑起三分,口中又道:“你功力或许较我稍深,但你惶急惊慌之下,手抬如此沉重之物,狂奔而行,功力之消耗,却远较我多,此刻我纵然已是强弩之末,你却已将近油尽灯枯了!”
    紫檀棺木,又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南宫平掌中的长剑,又自乘势挑起两分,高髻道人苍白枯瘦的手臂,已渐渐由白而红,由红而紫。
    南宫平暗中松了一口气,双眉舒展,缓缓又道:“你我再如此拼将下去,我虽危险,还倒不妨,你却难逃一死!”
    他故意将“死”之一字,拖得极长,然后接口又道:“为了一具既无灵性、亦无用处的紫檀棺木,命丧异乡,岂非大是不值,你武功不弱,修为至此定必不易,我念在武林一脉,只要你此刻撒手,我必定不咎既往,让你回去!”
    他这番言语,虽仍存有削弱对方斗志,扰乱对方心神之意,但有些话,却是真的发自肺腑。
    哪知他语声方落,高髻道人突地阴恻恻地冷笑起来,口中喝道:“你要我一个人死,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双掌一紧,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将棺木压下。
    南宫平心中方自一凛,却见高髻道人腰身微拧,下面竟又“刷”地踢出一腿!
    他功力虽已大半贯注于双臂之上,是以这一腿之力并不甚大,但所踢之处,却是南宫平脐下的“鼠蹊”大穴。
    南宫平若是闪身避开他这一脚,下盘松动,上面必定被他将棺木压下,若不闪避,又怎能承受?他惊怒之下,大喝一声,左掌倏然切下,向他右腿足踝处切去!
    这一掌时间部位俱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哪知高髻道人双掌紧抓棺沿,身躯竟腾空而起,右足回收,左足又自闪电般踢出!
    南宫平掌势一转,抓向他左足,心头却不禁大骇,这高髻道人如此做法,显见得竟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只见他左足回收,右足又自踢出,他身躯凌空,双足自然运用自如,但他全身力量,俱都附在那具棺木之上,南宫平若被他踢下深渊,他自己也要随之落下!
    这一切发生,当真俱都在刹那之间,南宫平右掌独自支着长剑,左掌正反挥出。
    在这刹那之间,虽已架开那高髻道人连环三腿,但右腕渐觉脱力,棺木已将压下,左掌也已挡不住对方快如闪电的腿势!
    此刻他若是奋力抛却掌中之剑,后掠身形,还能保全性命,但在这生死已系于一线的刹那间,又记起师傅遗言:“……余已决意将数十年来,寸步未离之‘叶上秋露’,以及护守神棺之责,交付平儿,直到棺毁人亡……棺毁人亡……”
    他不禁暗驭一声,再也想不出这具神棺倒底有何异处,值得以身相殉,但是他宁愿身死,也不愿违背师傅的遗命,也不愿尝受失败的屈辱!
    “棺毁人亡……同归于尽……”他再次暗叹一声,喃喃自语:“如此值得么……”剑尖一送,左掌箕张,方待不再拦架那高髻道人的腿势,劈胸向之抓去,他此刻但觉心中热血上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古往今来,许多抛头颅、洒热血的千秋伟业,也俱都在此种心情下发生!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好,且让你我三人,一齐同归于尽!”南宫平心头一震,脱口道:“三人!”硬生生顿住手掌,再次诧声喝道:“哪里来的三人?”
    他虽已大起疑云,一心想能住手问出此中究竟,但此刻情势,却已势成骑虎,欲罢不能,高髻道人冷喝一声:“这里便是三人!”双足齐出,齐地向南宫平当胸踢去!
    南宫平眼帘微合,暗道一声:“罢了!”方待撤手抛剑弃棺,与这几近疯狂,不惜以自己性命来毁一具棺木的高髻道人同归于尽!
    哪知──一个近乎奇迹般的变化,却突地在这一瞬间发生──“罢了”两字,方自他心头闪过,他掌中长剑,竟突地一轻,原本重逾千钧的紫檀棺木,此刻竟变得轻如鸿毛。
    棺木一轻,情况立刻大变,高髻道人只觉棺中似有一种奇妙力道,将他臂上真力引去,他虽全身功力注于双臂,此刻亦突地觉得棺木的依附之力全失,下身何从使力?双腿方自踢将出去,全身重心已自下坠,变起突然,他根本无法思索判断,但觉心头一惊,双掌齐撤,提气纵身,曲腿弯肘,身形一缩,后退三尺!
    南宫平亦觉心头一惊,撤剑收掌,拧身错步,后掠三尺!
    两人一齐后退,对面而立,高髻道人双拳紧握,面容铁青,双目之中瞳仁瞬也不瞬,眼白竟已红如焰火,望着那具紫檀棺木,双腿膝盖,都在不住颤抖!
    南宫平右掌握剑,左掌捏拳,满面惊诧之容,满心惊诧之意,亦在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具神奇的紫檀棺木!
    只见这具神秘而奇怪的紫檀棺木,在两人身形齐地撤退以后,竟还在空中停了一停,然后开始缓缓下降,仿佛有着一个隐身之人,在下面托着似的,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般沉重的紫檀棺木,落地时几乎没有一丝声音!
    南宫平凝目望处,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立刻遍布全身,他出身世家,又得明师,所见所闻,自不在少,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异事,若非光天化日,他真疑此身已入梦境!
    高髻碧袍道人,面上虽无诧异之容,却充满惊惧之色,目光炯炯,仍在凝注着那具表面看来一无异状的紫檀棺木,山风怒号,他衣袂的飞舞,虽然掩饰了他双腿膝盖的剧急颤抖,却掩饰不住他失血的面色与颤抖的嘴唇!
    南宫平木立当地,暗中吸了一口真气,方待举步朝这紫檀棺木行去,突听那高髻道人一声干笑,断续着道:“好……好,你果真……没有……死!”笑声凄厉难闻,语声中却充满了惊怖、惶恐,以及欣慰、庆幸之意!这几种绝不相同的情感,竟会同时混杂在一句话里,使得这句原来并无什么特别奇怪之处的话,也充满了神秘恐怖之意!
    语声方落,南宫平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只见高髻道人突地一纵身形,高举双掌,向那又自恢复平凡的紫檀棺木扑去!
    南宫平又是一惊,来不及再加思索,口中轻叱一声:“你干什么?”长剑一挥,迎面扑去,但见剑花错落,满天飞舞!
    他毕竟年轻力壮,体力恢复甚速,大大地弥补了功力之不足,此刻这一剑挥将出来,正是他一身武功之精萃,高髻道人但觉一阵寒意贬人肌骨,一片碧光,飞舞而来,一眼看去,竟没有半分破绽空隙。
    此刻那高髻道人身形已扑到棺前,双掌已触及棺盖,但他若不及时撤掌后退,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南宫平沉声低叱一声:“退下!”高髻道人果然仰身回掌,后退七尺,南宫平脚尖轻点,掠过棺木,挡在他身前,长剑当胸横持.高髻道人双臂一伸,长袖垂落,目光一如南宫平掌中的长剑,森寒而碧绿。
    两人目光相对,身形木立,南宫平只觉自己的双腿腿肚,正已触及了那具平凡而又神奇的紫檀棺木,他不禁自内心泛出一种痉挛和悚栗,正如他幼时手掌触及冰凉而丑恶的蜥蜴时的感觉一样!
    但是他身形却仍不敢移动半步,只听高髻道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我与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对待于我!”此时此刻,他竟会发出一声如此沉重的叹息,当真使南宫平大感意外。
    他愕了一愕,不知这声长叹是埋怨,抑或是恳求,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有何冤仇?”
    高髻道人道:“你与我既无冤仇,为何要这般拦阻于我!”
    南宫平剑眉微轩,却听高髻道人又道:“你只要将这具紫檀棺木交付于我,从此你便是我最大的恩人,我有生之日,必定会设法报你的大恩大德!”
    南宫平目光一瞬,望了他半晌,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你是否强抢不得,便来软求?”
    高髻道人胸膛一挺,厉声道:“我生平从不求人!”
    南宫平道:“你既便求我,我也不能让你走近这具棺木一步!”
    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缓缓道:“何苦……何苦……”突地身形一弓,自地面弹起,右掌下削,左掌横切,双腿连环踢出,一招四式,同时向南宫平头顶、咽喉、膝弯、下腹四处要害击去!
    南宫平哂然一笑,双足不动,右掌轻挥,掌中长剑,自上而下,轻轻挥动一遍,便有如自平地涌起一道光墙,这一招看来亦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寓攻于守、天衣无缝的无上妙着!
    要知“不死神龙”龙布诗一生大小争战,出生入死,功力好且不说,单论交手经验,已是天下武林之冠,晚来稍自收敛,隐于“止郊山庄”,却将半生交手的经验,与一生所见所闻所习的武功,淬练成一套看似招招平凡,其实却着着精妙的剑法,因为根据着那丰富的经验,他深知花巧的剑法,虽是眩目,但若真遇上绝顶高手,却大是不切实用!是以他所创之剑法,外表看来甚是平凡,出手看来也极轻易,让对方先就自己松懈自己的戒心,等发觉时每每已嫌太迟!
    南宫平看来虽无防备,其实却早存戒心,知道这高髻道人软求不成,必定又要强抢,是以他早已在剑上满注真力,此刻一剑挥出,便将高髻道人那般凌厉地一招四式全都挡住!
    高髻道人单足点地,后退,复进,南宫平剑势稍衰,他双掌又复攻出,左掌直击南宫平胸侧“将台”,右掌斜斜一划,突地自左侧抢出,闪电般扣向南宫平脉门,南宫平手腕一抖,剑尖斜挑,连点他双臂胁下,两处大穴,高髻道人拧身退步,再度退了七尺,木立半晌,突又长叹道:“好剑!好剑法!”
    南宫平缓缓垂下剑尖,道:“剑若不好,也是一样!”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剑若不好,我已捏断你的剑身,击穿你的前胸!”
    南宫平面色木然,道:“剑若不好,方才我一剑点你胁下两处穴时,你右掌虽可乘势捏住我的剑身,但你又焉知我没有厉害的后招?”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试上一试!”
    南宫平面上仍无任何表情,既不动怒,亦不激愤,缓缓道:“我此刻若是与你交手比试,莫说不该用如此好剑,根本就不该以兵刃与你空手过招。”他语声微顿,冷笑一声,又道:“但此刻我只是遵师命,护此棺木,你如再苦苦纠缠,我甚至连暗器都会使出!”
    高髻道人冷笑声顿,双眉立皱,眉峰间聚起一阵失望之色,他强抢、软求、激将之计,都已使出,却仍无法打动对面这少年铁石般的心肠!
    他无法想出自己该用什么方法来打动这有着钢铁般意志、玉石般坚强的少年,他也自知自己此刻的功力,亦不足战胜对方,一时之间,他只觉一种由失望引起的难言恐惧,已将渐渐将他埋葬。
    南宫平目光如炬,亦在明锐地打量着对方,他不但看到这道人宽广的颧骨,如鹰的双睛,他甚至也看出这道人内心的颤抖。
    只听高髻道人突地正色道:“你师傅令你拼死护此棺木,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道:“值得么?”
    南宫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目中重现希望的光芒,道:“你既连原因都不知道,就不惜拼却性命,自然是不值得!”
    南宫平冷冷瞧了他一眼,缓缓道:“挑拨也没有用!”
    高髻道人道:“你如此与我站着,我功力已在一分分恢复,等我功力完全恢复时,你便不是我的对手,那么你便真的要白送一条性命了。”
    南宫平哂然一笑,道:“真的么?”
    高髻道人正色道:“自然!”
    南宫平缓缓笑道:“若是真的,你怎会此刻告诉我?等你功力恢复后将我杀了,岂不更好?”
    高髻道人双眉一轩,厉声道:“我有意怜才,想不到你竟不知好歹!”
    南宫平缓缓道:“在下心领了。”
    高髻道人变色道:“你难道不信我能恢复功力!”
    南宫平道:“信与不信,俱是一样!”
    高髻道人道:“此话怎讲?”
    南宫平缓缓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纵能恢复功力,你纵要将我杀死,我也不能离开此棺一步。”
    高髻道人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乘我功力尚未恢复之际,先下手来将我除去?”
    南宫平缓缓一笑道:“我功力仅能保身,又不足将你除去!”
    高髻道人冷“哼”一声道:“你倒坦白得很!”
    南宫平面容一正,沉声说道:“我与你素无仇怨,你若不来动手抢此棺木,而仅是站在那里,我纵有能力,战胜于你,却也不能将你杀死!”
    高髻道人眼帘一合,再次木立半晌,张开眼来,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真想不通,你为何要如此苦心守护这具棺木!”
    南宫平冷冷道:“我也真想不通,你为何要如此苦心来抢这具棺木!”
    高髻道人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突地跨前一步,目光直视着南宫平。
    南宫平神色不动,心平气和,回望着他!
    良久良久,高髻道人又自长叹一声,仰面向天,目注穹苍,缓缓道:“难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此中真相,才肯放手?”
    南宫平道:“你纵然说出此中真相,我也绝对不会放手的!”
    高髻道人目光仍然仰视着天上,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接口缓缓说道:“有些人一生之中,兢兢业业,行事处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努力向善,从不敢出半分差错,但只要偶一失足,在人们眼中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而另一些人平生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却偏偏在一个适当的机会中,恰巧做了一件好事,便使得人们对他以往的过错,都宽恕谅解了……”
    他语声缓慢沉重,既似喃喃自语,又似在对苍天诉说!
    说到这里,他霍然垂下目光,大笑道:“你说苍天待人,可是公平的么?”
    南宫平呆了一呆,他猜不透这神秘而奇怪的高髻道人,为何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种与方才发生之事,毫无关连的话来。
    抬目望去,雾气之中,只见这高髻道人面上的失望愁苦之态,已换作悲愤激怒之容,伸出枯瘦的手掌,颤抖着指向南宫平,厉声道:“你如此守护着这具棺木,你可知道此刻躺在这具棺木中的人,究竟是谁么?”
    方才这具平凡的棺木,竟生出了那般奇迹,南宫平已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必有秘密,也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可能藏着一人!
    但令他不能相信的是,他师傅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怎会有不可告人之事?怎会将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一生!
    是以此刻这高髻道人,大声喝出此话,南宫平心头仍不禁一震,脱口道:“这具棺木之中,难道会有人在?”
    高髻道人冷笑一声,道:“武林之中,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抬棺求败,已成了数十年来,江湖中最脍炙人口的佳话,如今‘不死神龙’一死,这段佳话甚至会流传百世,亦未可知,但是……”他突地仰天狂笑数声,又道:“这其中的真相,莽莽武林之中,又有谁知道呢!”
    他笑声之中,满是轻蔑讥嘲之意,南宫平剑眉微轩,朗声道:“什么真相?”
    高髻道人冷笑一顿,大声道:“你当‘不死神龙’抬棺而行,真的是求败求死么?他只不过是为了这具棺木中藏着一个人而已!”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什么人?”
    高髻道人缓缓道:“什么人……”突又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一个女人!一个无恶不作、淫荡成性,但却美若天仙的女人!”
    南宫平但觉心头一震,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轩眉怒目,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高髻道人狂笑着道:“我说你师傅‘不死神龙’龙布诗,在江湖中虽然博得了‘第一高手,抬棺求败’的佳话,其实却不过只是为了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他笑声越来越高,语声也越来越响,一时之间,漫山都响起了回音,似乎四面群山,都在轻蔑而讥嘲地狂笑着大喝:“他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淫荡邪恶的女人……女人……”
    这一声声刺耳的回声,传到南宫平耳中,直如一柄柄锋锐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心里,因为这声音伤害的是他最尊敬的人!他虽在暗中抑止,但热血却仍冲上了他的头颅,使得他苍白的面色,变得赤红!高髻道人笑声渐衰,南宫平大喝一声,厉声说道:“你言语之中,若再辱及家师一句……”
    高髻道人接口道:“辱及家师……哼哼,我方才所说,句句俱是千真万确之事,你若是不信,不妨将那口棺木掀开看上一看,你便可知道,棺中所藏的人,究竟是谁!”
    南宫平道:“是谁!”
    高髻道人道:“你虽然年纪还轻,但你或者也曾听过……”他语声微顿,喉结上下一阵移动,一字一字地沉声接道:“孔雀妃子梅吟雪这个名字!”
    有风吹过,南宫平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只听高髻道人突地语声一变,锐声吟道:“世间万物谁最毒,孔雀妃子孔雀胆……”吟声渐渐消逝,他面上却渐渐泛起一阵难言的扭曲。
    南宫平沉声道:“孔雀妃子与冷血妃子可是一人?”
    高髻道人冷冷一笑,望也不望他一眼,自管接口吟道:“百鸟俱往朝丹凤,孔雀独自开彩屏……”
    南宫平双眉微轩,怒道:“我问你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么?”
    高髻道人仰面望天,仍自吟道:“雪地吟梅彩屏开,孔雀妃子血已冷,妃子冷血人不知,神龙一怒下凡尘,九华山头开恶战,只见剑光不见人,剑光辉煌人影乱,观者惟有松、石、云,武林群豪齐焦急,不知胜者为何人?”他吟声愈念愈加尖锐激昂,面上的神色也愈见怨恚悲愤。
    南宫平紧握长剑,凝神倾听,只听他微微一顿,接口又自吟道:“神龙既有不死名,百战百胜傲群伦,孔雀彩屏难再展,神龙弹剑作长吟,武林巨毒从此去,益振神龙不败名!”吟声至此,戛然而止。
    南宫平道:“如此说来,‘孔雀妃子’便是‘冷血妃子’?”
    高髻道人目光森冷地扫向南宫平脸上,冷冷道:“不错,梅吟雪与梅冷血便是同一人。”突又仰天冷笑数声,一面说道:“吟雪!冷血!嘿嘿,好名字呀好名字,好绰号呀好绰号,我公……我真该为此浮一大白!”
    南宫平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公什么?”
    高髻道人面色一变,道:“与你何关!”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你既然藏头露尾,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屑再来问你!”
    高髻道人目光再次望向天上,南宫平厉声道:“但我却要将你方才所说的话,与我再说一遍。”
    高髻道人冷冷道:“什么话?”
    南宫平面寒如水,缓缓道:“这具紫檀棺木中,藏着一个活人,便是‘孔雀妃子’梅吟雪,此话可是出自你口?”
    高髻道人道:“不错!怎地?”
    南宫平突也仰天冷笑起来,一面厉声说道:“你方才既将那首在江湖中流传至今的歌谣,一字不漏地念出来,难道你就不知道这首歌谣中,说的是什么故事?”
    高髻道人冷冷道:“焉有不知之理!”
    南宫平手腕一震,剑光闪动,厉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这些侮及家师的言语,昔年‘孔雀妃子’梅吟雪横行天下,她仗着她的武功、机智与美貌,不知使得多少武林人身败名裂,家毁人亡,却偏偏还有不知多少人为她美色所迷,拜倒在她裙下。”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居然也知道她的往事!”
    南宫平横目瞪他一眼,仍自接道:“武林中虽然对她怀恨,却又为她美色所迷,为她武功所惊,无人敢向之出手,家师一怒之下,才出头干预此事,九华山头,三日恶斗,家师卒以无上剑法,将之除去,那时候守在九华山下,等听消息的武林群豪,见到家师独自挟剑下山,莫不欢声雷动,当时那震天欢呼鼓掌声,据闻在十里之外的人都曾经听到!”
    他语声微顿,面上不禁露出钦服敬慕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那时还未投入师门,不得参加那种伟大的场面,我也常以此为憾!”他目光一凛,厉声又道:“但此事武林中,人尽皆知,家师虽然未曾对我谈及,我也曾从别人口里听到此事,而且说及此事的人,莫不对家师那时的英风豪举折服,你此刻却要说,‘孔雀妃子’仍未死,还要说她此刻藏在这具棺木之内,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好生对我说出,莫怪要你立时命丧剑下。”
    高髻道人垂手而听,满面俱是轻蔑不屑之色。南宫平语声一了,他突又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个英风豪举,好个尽人皆服……龙布诗呀龙布诗,你虽死了,也该觉得惭愧吧!”
    南宫平剑眉怒轩,大喝一声:“你说什么?”掌中长剑,剑光点点,洒向高髻道人胸前。
    高髻道人笑声一顿,目光凛然,南宫平掌中长剑的剑光,虽在他胸前不及三寸处闪动,他却身形末后退半步,沉声道:“你对你师傅这般信仰敬服,我纵然再说干百句话,你也不会相信!”
    南宫平肃然道:“正是!”
    高髻道人道:“但我只要举手之劳,便可教你对你师傅失望!”
    南宫平厉声道:“你如此胡言乱语,实令我……”
    高髻道人截口道:“你虽不相信我的言语,但你不妨将棺木打开看一看,看看那里面藏的可是梅吟雪,可是那武林中人人唾弃的荡妇‘冷血妃子’?”他话声越说越高,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
    南宫平心中一动,暗暗忖道:“如此说话的人怎会说出谎话!”心念一转,又自忖道:“他说的若非谎话,岂非就表示师傅真的是将‘孔雀妃子’藏在棺中,而瞒尽天下人的耳目,师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侠,光明磊落,却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一念至此,他虽不禁在暗中责备自己对师傅的不敬,却又有些疑惑矛盾。
    只听那高髻道人长叹一声,又道:“你只要将那具棺木掀开让我看上一眼,棺中若非‘冷血妃子’其人,我便立时横剑自刎,而且死得心甘情愿,却不会埋怨于你!”
    南宫平双眉深皱,垂首沉思,满脸俱是矛盾痛苦之色,他若是依言打开棺木,岂非就变得像是他连自己平日最敬服的师傅都不信任?他若不打开棺木,又怎能消除心头的疑念?
    抬目望处,华山山巅,仍是云蒸雾涌,南宫平心中的思潮,也正如弥漫在山巅处的云雾一般迷乱。
    高髻道人目光凝注,见到他面上沉郁痛苦之色,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不敢打开棺木,便是说你对师傅的人格,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宫平怒喝一声:“住口!”
    高髻道人只作未闻,缓缓说道:“否则这棺木既是空的,你师傅又未曾令你不准开棺,那么你此刻掀开看上一看,又有何妨!”
    南宫平心中暗叹一声,口中却厉声喝道:“棺中若无其人,你是否真的……”
    高髻道人斩钉断铁地截口说道:“我立时便自尽在你面前……”
    南宫平沉声道:“君子之言!”
    高髻道人道:“如白染皂!”
    南宫平大喝一声:“好!”霍然转过身去,面对那直到此刻仍一无动静的紫檀棺木。
    高髻道人一步掠来,亦自掠至棺侧,冷冷道:“是你动手还是我来动手?”
    南宫平呆望着面前的棺木,暗中忖道:“这棺木中若是真有人,必定会听到我们方才的对话,那么焉有直到此刻仍无动静之理!”他心中信心立增,朗声道:“先师遗物,怎能容你所渎,自然是我来动手的。”
    目光抬处,只见高髻道人面容虽然紧张,目光却也充满了信心,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这具紫檀棺木,口中冷冷道:“毋庸多言,快请开棺。”他语意目光之中,生像是只要棺盖一掀,就必定会看到那传说中早已死去的“冷血妃子”活生生卧在棺中似的。
    南宫平方自增强的信心,此刻却又不禁起了动摇,他右臂微曲,想将掌中长剑插入鞘中,才想起剑鞘已被自己抛却,目光动处,却又看见剑柄之上,还缚有一条淡黄的柔绢,他又自想起,这条丝绢,必定就是师傅交由那叶姑娘转给自己的“遗言”。
    要知南宫平并非记忆欠佳、头脑糊涂之人,而是这半日之中,所发生的事令他思潮大乱,他暗骂自己一声,匆匆将这条丝绢解下,收入怀里。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将这柄长剑交来给我──”
    南宫平面容一变,却听高髻道人接口又道:“那么你开棺方便一些,我自刎也方便得多。”
    南宫平冷“哼”一声,望也不望他一眼,右掌持剑,左手抓向棺盖,心中却不禁暗忖:“这道人如此自信,难道这具棺木之中,真的藏着那‘孔雀妃子’?”
    他手掌微微一颤,暗中长叹一声,力贯五指,将棺盖向上一掀──
    高髻道人双拳紧握,目光尽赤,口中喃喃道:“梅吟雪呀梅吟雪,今日毕竟要让我再见着你……”
    只见南宫平左掌一掀之下,棺首竟应手而起,离地约摸三尺,但棺盖却仍好生生地盖在棺木上。
    南宫平呆了一呆,将棺木轻轻放下,口中缓缓道:“这棺木已上钉,谁也不能开棺!”
    高髻道人冷冷笑道:“若是空棺,怎会上钉?”
    南宫平心头一震,只见高髻道人腰身半曲,目光凝注着棺盖,沿着棺木四侧,缓缓走动,南宫平双目微皱,一步一随地跟在他身后,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声未了,忽见高髻道人疾伸右掌,向棺首拍去!
    南宫平厉叱一声:“住手!”
    长剑微挥,闪电般点向高髻道人项颈之下,他若不及时拧身撒手,这一剑便是杀身之祸。
    剑风飕然,高髻道人足跟半旋,回肘拧腰,只见一道碧光,堪堪自他胁下穿过,再偏三分,便要触及他身上的惨碧道袍,他惊怒之下,定了定神,大喝道:“背后伤人,算做什么?”
    南宫平冷冷一笑,垂下长剑,道:“家师神棺,岂容你的手掌冒渎!”
    高髻道人面上阵青阵白,强忍着胸中怒气,狠狠瞪了南宫平几眼。突地转身,“呸”地一声,重重吐了口浓痰,头也不回,冷冷道:“棺首所雕两条云龙之间的龙珠,便是开棺的枢钮!”
    他身躯虽然枯瘦,形貌亦不惊人,但说话语气,却是截钉断铁,充满自信,南宫平虽然怀疑,却仍不禁大步自他身侧走到棺首,俯首而望,只见棺首盖上,果然雕有两条栩栩如生的云龙,双龙之间,果然雕有一粒龙珠,这棺木虽是极其贵重的紫檀所制,但常被日炙风蚀,看来也已有些陈旧,只有这粒龙珠,却仍是光泽滑润,显见是久经摩擦!南宫平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观察之力,果然不如别人精细,一面缓缓伸出左掌,在这龙珠之上轻轻转动了两下!
    只听“咯”地一声轻响,高髻道人道:“你再掀上一掀!”
    南宫平手掌一反,抓起棺盖,高髻道人霍然转过身来,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手掌,只见他手掌抓着棺盖,却久久不见向上托起!
    一时之间,两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之声,怦怦作响,两人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一双手掌,微微颤抖,两人甚至还能看到对方的额角,已隐隐泛出汗珠!
    突地,南宫平大喝一声,手掌往上一扬,棺盖应手掀开!
    浓云狂风之下,绝岭孤脊之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盖半开,两条衣袂飞舞的人影,木立如死,这景象正是充满了阴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额上汗珠,涔涔而落,面上神色,阵青阵白,口中喃喃道:“这……这……她……她……”语声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山风吹入棺木,阵阵呼啸作响,而──
    棺木空空的,哪有一物?
    南宫平目光冰凉,面色铁青,手掌紧握剑柄,突地暴喝一声:“你这欺人的狂徒!”反手一剑,向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魂地望着这具空棺,这一剑刺来,他竟然不知闪避全如未见,嘴唇动了两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只说了“棺中必……”三字,南宫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剑,已将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处刺穿,鲜血泉涌,激射而出,刹那之间,便已将他惨碧的道袍,染红一片。
    鲜红加上惨碧,道袍变为丑恶的深紫,高髻道人牙关一紧,口中惨嗥一声,翻手反抓住长剑锋刃,自骨节间拔出,身形摇了两摇,指缝间鲜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尽失,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喉结上下动了两动,断续着嘶声说道:“你……你终有一日……要……要后悔的……”
    语声嘶哑、悲切、沉痛而又满含怨毒之意,虽是三峡猿啼,杜鹃哀鸣,亦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南宫平面容苍白,全无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动弹,目光呆滞地望着高髻道人,只见他语气渐渐衰微,双睛却渐渐突出,眼珠渐灰渐白,眼白却渐红渐紫,最后望了南宫平一眼,手掌渐松,嘴唇一张,身躯微微向左转了半圈,噗地,倒在地上!
    接着,又是“噗”地一声,南宫平手掌一软,棺盖落下,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尸身又失神地望着掌中的长剑,是后一滴鲜血,自剑尖滴落,长剑仍然碧如秋水!
    他只觉心头一软,几乎忍不住有一种冲动,要将掌中这柄利器,抛落万丈深渊之下,然而,他却始终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反反复复地在低念着一句话:“我终于杀了人了……我终于杀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体验到杀人后的感觉,也体会出杀人的感觉原来竟是这般难受!
    望着地上鲜血淋漓的尸身,他只觉头脑一阵晕眩,胃腹一阵翻腾,此人与他仅是一次见面,他们甚至连彼此间的姓名都不知道,而这条陌生的性命,此刻却已死在他的剑下。
    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回头,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蹒跚来到苍龙岭尽头,却又茫然顿住脚步,口中喃喃道:“我该将他的尸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处,地上的血渍仍在,但是──那神秘、奇诡,而又可怜的高髻道人的尸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山风在耳边呼啸、白云在眼前飘舞,南宫平茫然立在这山风呼啸,白云飞舞的孤脊上,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眼中什么都看不见,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寞、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去,然后便将胸中的痛苦与忏悔,都化做了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
    他口中虽无言,心中却在暗自祈祷,希望那被山风吹下绝壑的幽魂,能够得到安息,又不知过了许久,他只觉高处风寒,身上竟有些寒意,于是他手托棺木,回转身,走下苍龙岭,山腰处,风声渐息,寂寞的华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乱的心情,却更加紊乱,除了那份对死者的忏悔与痛苦之外,他心中还有着许多无法解释的疑团!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还猜不透这具看来平凡的紫檀棺木内,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多少秘密?
    寻了处幽静的山林,他将掌中所托的棺木,轻轻放到虽已渐呈枯萎,却仍柔软如茵的草地上,掀开棺盖,看了一眼,棺中的确空无一物,他仔细地再看了两眼,只觉这棺外观虽大,棺内却显得甚为浅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还有几点似乎是油渍般的污痕,不经细看,绝难察觉。
    然而,纵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这棺木有丝毫特异之处。
    他以手支额,坐在树下,树上的秋叶,已自萧萧凋落,使得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气,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也使得这初秋天气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几分凄凉心境!
    他苦苦思索着这些他无法解释的疑团,竟忘却了探究他的同门兄妹为何直到此刻还未下山的原因,伸手入怀,他取出了那条淡黄的丝绢,也触及了那只不知是太多的愚笨,抑或是太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鸟那冰凉的羽毛。
    于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紧丝绢,取出死鸟,展开丝绢,那苍劲而熟悉的字迹,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股冲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眼帘,叹息一声,再张开,只见上面写的是:“余一生虽杀人无数,然所杀者无不可杀之人,是以余生平虽然可曰无憾……”
    南宫平为之长叹一声,他仔细地体会这“无憾”两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长叹自语:“这两字看来虽平凡,其实却不知要花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
    他想起方才死在他剑下的道人:“我伤了此人,心中能否无憾?”他也想起那道人方才的言语,“师傅他老人家一生无憾,怎会做出他口中所说那样的事!”
    于是他信心恢复,宽然一笑,接着下看:“然余无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称遗憾……”
    南宫平心头一冷,立即下看:“十余年前,武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余心久已深恨之,适逢其人又伤余一友,是以余仗剑而出,将之毙于剑下,然事后余却知此事实乃余友之错,而那平素恶行极多之人,于此事中,反是清白无辜,是以余……”
    下面的字迹,突地为一片鸟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宫平方自看到紧要之处,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鸟血已干,纵然洗去,字迹亦将模糊不清,他剑眉双轩,双拳紧握丝绢,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颤:“难道这片血迹,是自师傅他老人家身上流出的!”
    一念至此,胸中热血倏然上涌,倏然长身而起,只觉满怀悲激,无可宣白,方待仰天长啸一声,目光突地瞥见那只鲜血淋漓的死鸟尸体!
    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大笑三声,抑或是该大哭三声,颓然坐回地上,目光凝注死鸟,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只得跳过那片血渍,往下接看,鸟血的下面,写的是──
    “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
    南宫平双眉一皱,诧声自语:“她……?她……她是谁?”
    愕了半晌,再往下看:“临行匆匆,余亦不能将此事尽告于汝,然汝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其中真相,余往日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惟望汝日后戒言戒恶,奋发图强,勿负余对汝之期望!”
    这寥寥数十字,南宫平翻来覆去,竟不知看了多久,只觉这淡黄丝绢上的字迹,越看越见模糊,吹在他身上的山风,寒意也越来越重!
    “临行匆匆……”他口中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师傅他老人家真的死了么?……”于是,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悲哀,加上怀疑,这滋味的确令他无法忍受,“日后必有一日,能尽知此事真相……”
    但这一日,何时方至?“余往日不能善于待汝,亦是余生平一憾……”他伸手一拭面上泪痕,仰天呼道:“师傅,你老人家一直对我是极好的,我也一直感激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难道不知道么?”
    他茫然地用自己的手掌,在浅浅的草地上掘了个浅浅的土坑!
    然后,便将那只死鸟,仔细地埋葬在这浅浅的土坑里。
    他纤长而苍白的手掌,都已沾满了褐黄色的泥土,土坑拍平,一声叹息,他任凭泥土留在手掌上,口中却又不禁喃喃自语:“我与你终是有缘,是么?否则世界如此之大,你怎会偏偏落入我的手掌里?这土坑虽浅,但已可为你聊蔽风雨……”
    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倏然顿住语声,因为他心中突地想起了那被他一剑刺死的道人,那一具碧绿的尸身,今后岂非将长久暴露于无底的绝壑中,永恒的风露下,于是他以纤长的手掌,划开面前那一片青青的山草,正如他冀望以他无形的利剑,划开他心中的积郁。
    青草虽分,积郁仍在,他黯然合上眼帘,冀求这份黑暗的宁静,能使他心中杂乱的思潮澄清,于是一层沉重的疲倦,便也随着眼帘的落下,而布满到他全身,为着今晨的决战,“止郊山庄”的门人弟子,昨宵已彻夜未眠,何况南宫平刚才与那高髻道人一番苦斗,更耗尽了他体内所有的真力!
    生理的疲倦,使得他心理的紧张渐渐松弛,也使得他身心进入一种恬适的虚无境界,也不知过了多久……
    西山日薄,晚霞满林,黄昏渐至,树林中突地发出“咯”地一声轻响,那平凡而神秘的紫檀棺木,棺盖竟缓缓向上掀了开来──
    宁静的山林中,这声响虽然轻微,却已足够震动了南宫平的心弦,他霍然张开眼睛,正巧看到这一幅骇人的景象──无人的棺木中,竟有一双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缓缓将棺盖托开!
    南宫平这一惊之下,睡意立刻全被惊散,只见那棺盖越升越高……
    接着出现的,是一络如云的秀发,然后是一张苍白的面庞。
    满天夕阳,其红如血,映在这张苍白的面庞上,竟不能为她增加半分血色,南宫平纵然胆大,此刻却也不禁自心底升起一阵寒意,沉声道:“你……你是……谁?”他虽然鼓足勇气,但语声仍在微微颤抖。
    棺中的绝色丽人,此刻已白棺中缓缓长身而起,她那纤弱而动人的美丽身躯,被裹在一件正如她面容一样纯白的长袍里,山风吹动,白袍飞舞,她身躯竟似也要随风飞去,然而她一双明媚的眼睛,却有如南宫平座下的华山一般坚定!
    她轻抬莲足,自棺中缓缓跨出,袍袖之下,掩住她一双玉掌,一步一步地向南宫平走了过来,她面上既无半分笑容,更没有半分血色,甚至连她那小巧的樱唇,都是苍白的,空山寂寂,骤然看见了她,谁都会无法判断她来自人间,抑或是来自幽冥!
    南宫平双拳紧握,只觉自己掌心俱已冰冷,气纳丹田,大喝一声:“你是谁?”方待自地上一跃而起,哪知这棺中的绝色丽人,突然地轻轻一笑,柔声说道:“你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再次轻笑一声,倏然住口不语。
    她语声竟有如三月春风中的柳絮那么轻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温柔的一笑,更能令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为之动心,她所有自棺中带出的那种令人悚栗的寒意,刹那之间,便在她这温柔的笑语中化去。
    南宫平目光愕然,只觉她这一笑,竟比叶曼青的笑容还要动人,叶曼青笑起来虽有如百合初放,牡丹盛开,但只是眼在笑,眉在笑,口在笑,面庞在笑而已,而这棺中丽人的笑,却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笑,就连她的灵魂,都似已全部浸浴在涟漪中,让你的呼吸,也要随着她笑的呼吸而呼吸,让你的脉搏,也要随着她笑的跳动而跳动。
    但笑声一止,南宫平却又立刻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他再也想不透这具平凡的棺木中,怎会走出一个如此不平凡的人来?
    他脚下移动,终于霍然长身而起,现在,他已与她对面而立,已毋须仰起头来,便能清楚地望见她的面容,于是,他立刻恢复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自尊,再次低喝一声:“你是谁?”喝声已变得极为镇定而坚强!
    棺中人秋波如水,上下瞧了他两眼,忽地“噗哧”一笑,柔声道:“你年纪虽轻,但有些地方,的确和常人不同,难怪龙……龙老爷子肯放心将我交托给你!”
    南宫平一愕,暗暗忖道:“将她交托给我……”他立刻连想到那幅淡黄柔绢上的言语:“……是以余将此人交托于汝,望汝好生看待于她……”他方才所惊异的问题:“她是谁?”此刻已有了答案:“她”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的这面容苍白、衣衫苍白、一身苍白的绝色丽人!
    然而,对于其他的疑窦,他仍然是茫无头绪,他暗中长叹一声,突地发觉天地虽大,有许多却偏偏是如此凑巧,那淡黄柔绢上最重要的一段字迹,竟偏偏会被鸟血所污,这难道是苍天在故意捉弄于他?
    只见这出自棺中的白衣丽人眼波带笑,柳腰轻折,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轻轻伸了个懒腰,仰首望天,自语着道:“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了,……唉,其实人生百年,又何尝不是弹指便过……唉,古往今来,谁又能留得住这似水般的年华呢?”
    她语气之中,充满了自怨自艾之意,根本不是一个如此艳绝天人的年轻女子所应说出的话,而像是一个年华既去的闺中怨妇,在叹息着自己青春的虚度,与生命的短暂!
    夕阳,映着她秀丽绝伦的娇靥,南宫平侧目望去,只见她眉目间竟真的凝聚着许多幽怨,显见她方才的感慨,的确是发自真心,他心中大为奇怪,不禁脱口道:“姑娘……夫人……”
    棺中丽人忽又一笑,回眸道:“你连我是姑娘,抑或是夫人都分不清楚么?这倒奇怪得很!”
    南宫平干咳两声,讷讷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
    棺中丽人道:“龙老爷子既然将我交托给你,难道没有对你提起过我?”
    南宫平双眉微皱,脑海又自闪电般泛起那幅淡黄柔绢上的字迹──
    “十余年前,武林中盛传一人劣迹昭彰……”他心头一凛,暗暗忖道:“难道她真的便是那高髻道人口中所说的‘冷血妃子’?”心念一转:“但那‘孔雀妃子’十余年前已享盛名,于今最少也该三十余岁了!她……”目光抬处,只见这棺中丽人,犹在望着自己,眼波晶莹明亮,面靥莹白如玉,看来看去,最多也不过只有双十年华而已!
    他赶紧避开自己的目光,只听棺中丽人又自轻轻笑道:“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呀?”伸手一抚她那长长披了下来,几乎可达腰际的如云秀发,又道:“你心里一定在想着一些心事,是不是在猜我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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