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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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一)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说来,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情,幸好还有一点事实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一样东西如果能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武侠小说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
    关于武侠小说的源起,一向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小说。”这当然是其中最堂皇的一种,可惜接受这种说法的人并不多。
    因为武侠小说是传奇的,如果一定要将它和太史公那种严肃的传记文学,相提并论,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在唐人的小说笔记中,才有些故事和武侠小说比较接近。
    《唐人说荟》卷五,张鷟的《耳目记》中,就有段故事是非常“武侠”的。
    “隋末,深州诸葛昂,性豪侠,渤海高瓒闻而造之,为设鸡肫而已,瓒小其用,明日大设,屈昂数十人,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馅粗如庭柱,盘作酒碗行巡,自作金刚舞以送之。昂至后日,屈瓒所屈客数百人,大设,车行酒,马行炙,挫碓斩脍,硙砾蒜齑,唱夜又歌狮子舞。瓒明日,复烹一双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喉而吐之。
    昂后日报设,先令美妾行酒,妾无故笑,昂叱下,头臾蒸此妾坐银盘,仍饰以脂粉,衣以锦绣,遂擘腿肉以啖,瓒诸人皆掩目,昂于奶房间撮肥肉食之,尽饱而止。瓒羞之,夜遁而去。”
    这段故事描写诸葛昂和高瓒的豪野残酷,已令人不可思议,这种描写的手法,也已经很接近现代武侠小说中比较残酷的描写。
    但这故事却是片断的,它的形式和小说还是有段很大的距离。当时民间的小说、传奇、平话、银字儿中,也有很多故事是非常“武侠”的,譬如说,盗盒的红线、昆仑奴、妙手空空儿、虬髯客,这些人物就几乎已经是现在武侠小说中人物的典型。
    ×××
    武侠小说中最主要的武器是剑,关于剑术的描写,从唐时已比现代武侠小说中描写得更神奇。
    红线,大李将军,公孙大娘……这些人的剑术,都已被渲染得接近神话,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其中对公孙大娘和她弟子李十二娘剑术的描写当然更生动而传神。
    号称“草圣“的唐代大书法家,也曾自言:“始吾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剑器”虽然不是剑,但其中的精髓却无疑是和剑术一脉相连的,由此可见,武侠小说中关于剑术和武功的描写,并非无根据。
    这些古老的传说和记载,点点滴滴,都是武侠小说的起源,再经过民间的平话、弹词、和说书的改变,才渐渐演变成现在的这种型式。
    (二)
    《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和《三侠剑》就都是根据“说书”而写成的,已可算是我们这一代所能接触到的,最早的一批武侠小说。
    可是这种小说中的英雄,大都不是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真正英雄,因为在清末那种社会环境里,根本就不鼓励人们做英雄,老成持重的君子,才是一般人认为应该受到表扬的。
    这至少证明了武侠小说的一点价值……从一本武侠小说中,也可以看到作者当时的时代背景。
    现代的武侠小说呢?
    ×××
    我有很多朋友都是智慧很高,很有文学修养的人,他们往往会对我道:“我从来没有看过武侠小说,几时送一套你认为最得意的给我,让我看看武侠小说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我笑笑。
    我只能笑笑,因为我懂得他们的意思。
    他们认为武侠小说并不值得看,现在所以要看,只不过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而且有一种好奇。
    他们认为武侠小说的读者,绝不会是他们那阶层的人,绝不会是思想新颖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嘴里虽说要看,其实心里早已否认了武侠小说的价值。
    而他根本就没有看过武侠小说,根本就不知道武侠小说写的是什么。
    我不怪他,并非因为武侠小说的确给了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使人认为就算不看也能知道它的内容。
    因为武侠小说的确已落入了一些固定的形式。
    ──一个有志气”,“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学武,学成后如何去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这段经历中当然包括了无数次神话般的巧合与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成了眷属。
    ──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
    这位侠客不但“少年英俊,文武双全”,而且运气特别好,有时甚至能以“易容术”化妆成各式各样的人,连这些人的至亲好友,父母妻子都辨不出他的真伪。
    这种写法并不坏,其中的人物有英雄侠士、风尘异人、节妇烈女,也有枭雄恶霸、荡妇淫娃、奸险小人,其中的情节一定很曲折离奇,紧张刺激,而且很香艳。
    只可惜这种型式已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而且通常都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淋,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
    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
    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
    (三)
    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到达巅峰,至王度卢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鵰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又有十几年了,现在无疑又已到了应该变的时候!
    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尝试去吸收。
    《战争与和平》写的是一个大时代中的动乱,和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人鼠之间》写的却是人性的骄傲和卑贱,《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极度危险中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
    这些伟大的作家们,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的刻划出人性,表达出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与事,看得更深,更远些。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同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用过?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才能算“正宗”!
    武狭小说也和别的小说一样,要能吸引人,能振奋人心,激起人心的共鸣,就是成功的!
    ×××
    有很多人都认为当今小说最蓬勃兴旺的地方,不在欧美,而在日本。
    因为日本小说不但能保持它自己的悠久传统和独有趣味,还能吸收。
    它吸收了中国的古典文学,也吸引了很多种西方思想。
    日本作者能将外来文学作品的精华融会贯通,创造出一种新的民族风格的文学。武侠小说的作者为什么不能?
    武侠小说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传统和独特的趣味,若能再尽量吸收其它文学作品的精华,岂非也同样能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现在我们的力量也许还不够,但我们至少应该向这条路上走去,摆脱一切束缚往这条路上走去。
    现在我们才起步虽已迟了些,却还是不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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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飞刀与快剑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厢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很厌恶,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李寻欢叹了口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口地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大汉立刻大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汉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像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雪花。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雪堆里埋着的,就像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赶车的大汉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李寻欢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有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种天气,想不到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髯大汉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
    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李寻欢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雕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体。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时风中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开窗户。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响马嘶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马车赶到前面时,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缝,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够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李寻欢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边的剑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么就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这么样一句话来,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
    李寻欢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李寻欢大笑着,马车已急驰而去,渐渐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寻欢还在笑着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起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李寻欢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锷,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铺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黑了。
    那虬髯大汉已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像是刚从口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道:“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急风剑’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李寻欢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着那些“刀头舐血”的江湖勾当,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
    李寻欢认得其中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急风剑”,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雕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要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但若论剑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进来。
    ×××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形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李寻欢的眼睛,却一直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了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的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了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像是两个黄蜡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毒恶而锐利,就像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细长,坚跏,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粘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齐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那眼色就像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就像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道:“不……不敢。”
    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急风剑?”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柄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口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赔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镖是在口外交的货,现在镖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平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似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口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么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侧侧一笑,道:“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呛”地拔出了剑,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炸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剑风嘶嘶,剑光如匹练地一转,十多个炸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意之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黑蛇格格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嗄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双蛇么?”
    ×××
    听到“碧血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髯大汉,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碧血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是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碧血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了家。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在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像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齐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炫人眼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有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
    ×××
    听到了这句话,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的,直得就像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
    瞧见这柄剑,白蛇目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边的剑,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髯大汉暗中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诸葛雷也觉得他的脑袋很有毛病。
    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颗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两。”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剑,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十两。”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纹风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一口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么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剑柄,一字字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口,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
    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人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白蛇喉咙里“格格”地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地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标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承认输了,五十两银子呢?”
    他说得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像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像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格格地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汉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髯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这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檐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地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寻欢,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
    ×××
    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手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李寻欢,咽喉里也在“格格”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木头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样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瞪着李寻欢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李寻欢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寻欢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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