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大旗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铁血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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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我为何改写《铁血大旗》
    (一)
    人都是会变的,随着环境和年龄而改变,不但情绪、思想、情感会变,甚至连容貌、形态、身材都会变。
    作家也是人,作家也会变,作家写出来的作品当然更会变。
    每一位作家在他漫长艰苦的写作过程中,都会在几段时期中有显著的改变。
    在这段过程中,早期的作品通常都比较富于幻想和冲劲,等到他思虑渐渐缜密成熟,下笔渐渐小心慎重时,他早期那股幻想和冲动也许已渐渐消失了。
    这一点大概也可以算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之一。
    二)
    如果有胸怀大量的君子肯把“写武侠小说的”人也笔为作家,那么我大概也可以算为一个作家了。
    我第一次“正式”拿稿费的小说是一篇“文艺中篇”,名字叫做“从北国到南国”,是在吴恺玄先生主编的《晨光》上分两期刊载的,那时候大概是民国四十五年左右,那时候吴先生两鬓犹未白,我还未及弱冠。
    如今吴先生已乘鹤而去,后生小子如我,发顶也己渐见童山,只可惜童心却已不复在了。
    吴先生一生尽瘁于文,我能得到他亲炙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写到这里,心里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怀念。
    ×××
    除了还有勇气写一点新诗散文短篇之外,写武侠小说,我也写了二十年,在这段既不太漫长也不太艰苦的过程中,也可以分为三段时期。
    早期我写的是《苍穹神剑》、《剑毒梅香》、《孤星传》、《湘妃剑》、《飘香剑雨》、《失魂引》、《游侠录》、《剑客行》、《月异星邪》、《残金缺玉》等等。
    中期写的是《武林外史》、《大旗英雄传》(铁血大旗)、《情人箭》(怒剑)、《烷花洗剑录》(洗花洗剑)、《绝代双骄》,有最早一两篇写楚留香这个人的《铁血传奇》。
    然后我才写《多情剑客无情剑》,再写《楚留香》,写《陆小凤》,写《流星·蝴蝶·剑》,写《七种武器》,写《欢乐英雄》。
    而一部在我这一生中使我觉得最痛苦,受到的挫折最大的便是《天涯·明月·刀》。
    因为那时候我一直想“求新”、“求变”、“求突破”,我自己也不知是想突破别人还是想突破自己,可是我知道我的确突破了一样东西──我的口袋。我自己的口袋。
    在那段时候唯一被我突“破”了的东西,就是我本来还有一点“银子”可以放进去的口袋。
    三)
    口袋虽然破了,口袋仍在,人也在。
    我毫无怨尤。
    因为我现在已经发现那段时候确实是我创作力最旺盛、想象力最丰富、胆子也最大的时候。
    那时候我什么都能写,也什么都敢写。尤其是在写“大旗”、“情人”、“洗花”、“绝代”的时候。
    那些小说虽然没有十分完整的故事,也缺乏缜密的逻辑与思想,虽然荒诞,却多少有一点味。
    那时候写武侠小说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写到哪里算哪里,为了故作惊人之笔,为了造成一种自己以为别人想不到的悬疑,往往会故意扭曲故事中人物的性格,使得故事本身也脱离了它的范围。
    在那时候的写作环境中,也根本没有可以让我润饰修改、删减枝芜的机会。
    因为一个破口袋里通常是连一文钱都不会留下来的,为了要吃饭、喝酒、坐车、交女友、看电影、住房子,只要能写出一点东西来,就要马不停蹄的拿去换钱;要预支稿费,谈也不要谈。
    这种写作态度当然是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提起的,但是我一定要提起,因为那是真的。
    为了等钱吃饭而写稿,虽然不是作家们共有的悲哀,但却是我的悲哀。
    我相信有这种悲哀的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
    忽然间,我口袋里那个破洞居然被缝起来了,大概是用我思想中某几条线缝起来的。
    因为我同时也发现了我思想中已经缺少几条线,有些我本来一直自认为很离奇玄妙的故事,现在我已经不敢写了。
    可是以前那些连我自己都认为有些荒诞离谱的故事,至今我还是觉得多少总有一点可以让人觉得紧张、刺激、兴奋、愉快的趣味。
    我能不能把那些故事换一种写法,换几个人名和一个书名再写出来?能不能把旧酒装在新瓶子里?
    不能。
    重复写雷同的故事,非但反而会让人更觉烦厌,自己也会觉得不是滋味。
    所以我才想到要把那些故事改写,把一些枝芜、荒乱、不必要的情节和文字删掉,把其中的趣味保留,用我现在稍稍比较精确一点的文字和思想再改写一遍。
    ×××
    这种工作已经有人做过了。
    在香港,有一位我一直非常仰慕推崇的名家已经把他自己的作品修饰整理过一遍,然后再重新发表。
    我的至友和结义兄长倪匡,也曾将另一位名家曾经轰动一时的名作删节润饰,至今犹在海外各大报刊杂志连载中。
    他们工作的环境与条件,他们的慎思与明断,都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我写的那些敝帚自珍的东西,更不能和那些名作相提并论。
    我这么做,既没有一点“想将之藏诸名山”的想法,也没有一点想要和“唐宋剑侠与水游相比较”的意思,这一点是我特别要向曾经在中国时报痛责过“武说”的一位君子,请求谅解与原谅的。
    我这么做,只不过要向读者诸君多提供一点消遣和乐趣而已,如果能够让诸君在消遣之余还有一点振奋鼓舞之意,那就更好了。
    (四)
    我写的大多数小说,都已由只能在租书店流传的小薄本改为勉强可以登堂的大厚本了;
    其中只有极少数例外,因为我知道小薄本的读者总是比较少一点;能看到的人也不会太多。
    所以我一直想把这几部书保留,作为我改写的尝试。这几部书之中当然也有一些值得保留的价值。
    这一部“铁血大旗”就是其中之一。
    古龙
    六八、三、二十九、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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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一章西风展大旗
    秋风肃杀,大地苍凉,漫天残霞中,一匹毛色如墨的乌骓健马自西方狂奔而来。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笔直的立在马鞍上,斜举着一杆紫缎大旗,在这无人的原野上盘旋飞驰了一圈。
    马行如龙,马上的大汉却峙立如山。绚烂的残阳,映着他的浓眉大眼,铜筋铁骨,闪闪地发出黝黑的光彩。
    天边雁影横飞,地上木叶萧瑟,马上的铁汉右掌一扬,掌中的大旗带着一阵狂风脱掌飞出,斜插在一株黄桦树下,健马仰首长嘶,扬蹄飞奔,霎眼间便又消失在残霞中,只剩下那一面大旗在秋风中乱云般舒卷。
    (一)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枯草丛中,虫声啁啾,使这苍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黑暗中却来了一个人,身法轻捷,来势如电,见到这面大旗时,立刻脱下衣衫,解开发辫,赤身散发,缓缓跪了下去,跪在那孤独的迎风招展于荒原中的大旗前,神色间带着种不可掩饰的悲哀与忧郁。
    他笔直的跪在旗干,石像般动也不动,静寂中却忽然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喝问:“来了么?”
    “在这!”
    两行人马,带着两股烟尘,急驰而至,左面一行三人三马,一个是身躯粗长面带微须的中年男子、一个是短小精悍目光的的的少年、还有一人,面色黝黑,满身黑衣,身后斜背着一柄乌鞘长剑,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生光,端坐马上,当先驰来,双臂一振,凌空翻了个身,飘然落在旗下。
    短小精悍的少年在马上微一探手,便已抄住了他的马缰,马势一缓,已有两条人影掠过,却是右面驰来的一个虬须老人和一个青衫少女。
    赤身散发跪在旗下的人仍然跪在旗下,动也不动,虬须老人紧握双拳,旗杆般站在他面前,满面怒容。
    黑衣少年、青衣少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木立在他身后,风声呼啸,天地间杀机沉沉,虬须老人忽然厉喝一声,一掌向赤身汉子劈下。
    一声轻叱,一条人影掠来:“大哥且慢!”
    那中年男子,已轻轻架住了他的手掌。
    老人怒道:“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叹道:“七年都已过去,再等一刻又何妨?”
    虬须老人胸膛起伏,虽然怒极,却垂下了手,沉声问:“刑马已备齐了么?”
    赤身汉子一听“刑马”两字,面色突又惨变,黑衣少女垂手道:“三叔、四弟俱已得手,弟子也将天武镖局总镖头那匹‘乌云盖雪’取来,三弟和么叔却直到此刻还未见踪影。”
    中年男子道:“我取的是盛家庄那匹‘紫骝’,四侄取的是落日牧场那匹‘玉蹄朱龙’,这些都轻易得手,自然回来得快些。”
    三匹健马已经系在树上,木叶萧萧,健马长嘶,青衣少女看着跪在旗下的人,忽然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一眼,众人也俱都神色黯然。
    “么叔来了!”
    狂风吹过,方才插旗的铁汉,赤足飞奔而来,掌中竟高举着一匹黑白相间的花斑大马,双臂筋结根根凸起,满头汗珠流落,奔到正前,大喝一声:“接住!”
    双臂一振,竟将这匹花马直掷出来。
    黑衣少年与精悍少年双双跃起,一人接住了马的一双前足,一人接住了马的后足,乘势后掠,将花马轻轻放下,黑衣少年伸手一掌击在马颈上,花马稀哩哩一声长嘶,想要跃起,却被他双手扯住马鬣,空自扬蹄怒嘶,无法前奔一步。
    赤足铁汉一抹头上汗珠,道:“这匹‘飞云豹子’,当真和霹雳火那厮一般的臭脾气,竟连俺都服侍它不下,只得将它制住,一路举了过来,倒变成马骑人了。”目光一转,又变色问:“小老三呢?还没有回来?”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赤足铁汉顿足道:“我早就知道寒枫堡戒备森严,冷老匹夫更是不好对付,他却偏偏抢着要去……”
    赤身散发跪在旗下的汉子忽然脸色大变:“三弟已至“寒枫堡去盗那匹冷龙驹了么?”
    老人大喝:“住口!你贪恋女色,欺师灭祖,我云翼没有你这个孽子,云老三也没有你这个兄弟,他就算死在寒枫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再敢唤他一声三弟,我立时便将你碎尸万段!”
    赤身汉子垂首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早已未存活命之心。”
    云翼厉喝道:“你既然自知罪孽,为何还要做出如此无耻之事?寒枫堡与我云氏一家世代深仇,你难道不知道?”
    双臂一张,对天悲嘶:“我云翼一生英雄,却想不到生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嘶声悲激,有如猿啼。
    中年汉子黯然道:“他已经知道错了,大哥你难道不能留下他的生命,削去他的双足,让他一生残废?”
    赤身汉子面色沉凝,凄然一笑,道:“云铿犯下了重戒,甘受五马分尸之刑,以立我大旗门中的威信。”
    赤足铁汉一挑拇指,大声道:“好!这才像大旗门下弟子说的话!”
    云铿黯然道:“我死不足惜,只望爹爹能饶冷青霜一条活命,此事与她本无关系,这全是我自己的错。”这条不怕死的好汉眼角上居然泛出晶莹的泪珠:“何况她腹中已有了云家的后代了。”
    云翼面色大变,远处却又响起一阵蹄声,一匹白马,银箭般在夜色中直奔而来,马鞍上似乎空无人迹,中年汉子皱眉道:“铮儿呢?”
    话声未了,眼前一花,一条白色人影忽然自马腹下钻出,就已稳稳的立在马鞍上,朗声笑道:“冷龙驹终也被我收伏了!”
    笑声中白马急驰而至,四蹄一收,就动也不动的立在了大旗前面,马上一个面如冠玉、满身白衣的少年,耸肩跃起,凌空翻了三个筋斗,笔直掠了下来,看到旗下之人,又惊又喜:“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云翼只作未闻,沉声道:“三弟,宣读罪状,立刻施刑!”
    中年男子黯然一叹,俯首道:“铁血大旗门掌刑弟子云九霄,代祖师爷执令,谨判叛徒云镀,重色轻师,暗中通敌,应受五马分尸之刑!”
    云铮面色突变,嘶声大呼道:“原来你们叫我盗马,为的竟是要害大哥,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人!大哥他犯了什么过错?要身受五马分尸的惨刑?他不过只是爱上了一个姓冷的女人而已。”转过身来,扑地跪倒地上道:“爹爹,你难道就不能饶大哥一次?他毕竟是你老人家的孩子呀!”
    云翼面如青铁,木立当地,黑衣少女以及那精悍的少年一起跪了下来,云铮膝行两步,抱住他爹爹的腿:“爹爹,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云铿突然大喝一声,长身而起,大声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妹,大哥错了,你们再也不必多说,好生孝敬爹爹,生为云家子弟,怎能与寒枫堡中之人相爱,爹爹,孩儿不孝,沾污了铁血大旗,只有以鲜血来为它洗清了!”
    话声未了,忽然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一声惨呼,血光飞激,云铮扑了上去,云九霄黯然回首,赤足铁汉双目圆睁,瞬也不瞬的望着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铁血大旗。
    云翼目光森寒,面色如铁,高大威猛的身躯也已在不住的颤抖。痴痴的木立半晌,突然反手一把抓起了那杆铁血大旗,厉声惨呼道:“苍天为证,我铁血大旗门下子弟流出的鲜血,点点滴滴,都不是白流的,凡我铁血男儿,都不要忘记今日的教训,更不要忘记先人的血誓,苍天为证,我家男儿复仇的日子,己从此刻开始!”
    呼声悲激高亢,直冲霄汉,他目中却己老泪纵横。
    ×××
    秋风呼啸,大旗舒卷,夜色更深,天地间的杀机也更重了。
    云翼仰面举旗,直到天风吹干了他目中的泪珠,才沉声道:“铁中棠留此施刑,别人都随我走!”
    “走”字出口,大旗又展,一阵狂飘扫过,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云铮大喝一声,翻身而起,嘶声道:“云家的嫡亲骨血,为何要叫外姓弟子施刑?”
    云翼须发飘拂,缓缓转过身子,一字一字的说道:“入我大旗门中,便是嫡亲骨血,谁敢再提‘外姓弟子’四字,有如此石!”
    语声未了,大旗倏沉,“铮”的一声,火星飞激,他身旁一方三尺见方的黑石立刻裂为碎片。
    云九霄一声轻叱:“走!”
    展动身形,拉着云铮如飞掠去。
    青衫少女幽幽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霍然转过身子,随着精悍少年,轻烟般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人影一闪,便已消逝,黑衣少年木立在荒野上,凄风中马嘶不绝,他身子却久久不动,只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寒星般的光采。
    (二)
    一声霹雳,暴雨骤落。
    五匹健马,齐齐昂首长嘶一声,向外奔出,刹那间便分成五个方向,马尾后溅出五条血迹,但转瞬便被大雨冲得干干净净。
    黑衣少年铁中棠颀长的身躯,旗杆般卓立于暴雨中,他满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马性识途,五匹分向而骑,正是奔回自己主人的马厩,那冷龙驹方才在云铮手下虽然驯服,但此刻放蹄而奔,却有如天马行空,矫如游龙,暴雨中只能见到一条白影奔腾而过,根本无法分辨形态。
    乌云浓霆,泼墨般的东方天畔,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曙色。
    曙色下,群山边,屋影幢幢,干椽万脊,沉睡着一片庄院,正是威镇天下的武林重地寒枫堡。
    冷龙驹长嘶一声,奔行更急,冲入了一片浓林,林中道路婉蜒,泥水飞溅,突听一声呼哨响起。
    一条人影自树梢飞落,显然早已捏定时间,要一跃落在马背上。
    可是冷龙驹奔行太急,这个人刚落下,冷龙驹便已擦身而过,刹那之间,但见这人身形凌空一提,倒翻了一个筋斗,手掌自胯下穿出一把刁住了冷龙驹的马尾,随着马身悬空飞驰了一段路途,猛然提起一口真气,再次呼哨一声,飘然落在马背上,轻轻拍着马背鬃毛,低语道:“马儿马儿,不记得我了么?”
    夜色中只见此人剑眉星目,满面悲愤,正是云铮!
    ×××
    冷龙驹奔行本急,此刻竟真的好像还记得这个曾经将它收伏过的少年,低嘶一声,停住了脚步。
    云铮却比马还紧张,翻身跃到马尾后,只见两条粗索自辔头拖到后面,又是血迹,又是泥水,但绳端处却究无一物。
    “难道失落了么?”
    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云铮翻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
    “大哥,你死得好惨,你不但不能全尸而终,而且连尸首都失落在荒野中。”
    忽然间一阵厉叱之声响起。浓林中已有数十个身穿劲装手持利刃的大汉,将他团团围住,数十道森寒的目光与刀光相映,仿佛比刀光更锐利。
    云铮居然笑了,仰面大笑:“过来,全过来,我正要以你们的鲜血为我大哥复仇!”
    喝声未了,立在道路上的四条劲装大汉,身形向外一横,闪开的道路上,立刻大步走来一位头戴笠帽,身穿白袍的枯瘦老人,雨水有如珠帘般自他笠帽前滴落,滴落的水珠间,只见他高颧锐目,鼻钩如鹰,颔下几缕山羊般的灰发,在风雨中不住飞舞,冷冷的问云铮:“谁是你的大哥,寒枫堡与你大哥有何仇恨?难道你是铁血大旗门下?”
    云铮纵声狂笑:“冷一枫,除了铁血大旗门下,谁家配有我这样的男儿!”
    这鹰鼻老人正是寒枫堡主冷一枫,他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沉声道:“你夜盗冷龙驹,胆量果然不小。”
    暴雨更急,竹笠滴落的水珠,掩去了他面上的神色,却掩不去他手掌的颤抖。
    云铮冷笑道:“别人看寒枫堡铜墙铁壁,少爷我却是拍掌而来,拍掌而去,算得了什么!”
    冷一枫忽然问:“大旗门重施五马分尸,为的可是那云氏不肖于云铿么?”
    云铮厉声惨呼:“第二个便轮到你了!”
    身形一展,飕的向冷一枫窜了过去;突见眼前刀光一闪,三条劲装大汉,手挥长刀,迎面扑来,刀花三震,分砍云铮上、中、下三路。
    冷一枫仰面狂笑道:“云翼呀云翼,老夫真该感激于你,你那孽子勾引我冷家闺女,想不到你却代老夫报了仇!”
    狂笑未歇,忽然低叱:“住手,放他回去!”
    三条大汉一招未曾施全,猛然挫住手腕,后退三步。
    冷一枫沉声道:“姓云的,老夫念你也是条汉子,今日放你一条活路,下次若敢再来寒枫堡,便叫你来得去不得了!”
    云铮怒道:“放屁,谁要你假慈假悲,少爷我今日就偏不回去!”
    铁掌急伸,五指如钩,捏住了一柄长刀的刀尖,手腕一震,持刀的大汉再也把持不住刀柄,撤刀退步,云铮引臂一送,刀柄便急急点在他前胸将台穴上。
    另两柄长刀,已一左一右交剪般劈向云铮左右双肩,刀光如匹练,一闪而至。
    云铮曲身进步,倏然自两柄长刀钻出,右时倒撞,将左面一条大汉撞得全身缩做一团,再也直不起腰来;左掌一招“倒插朝阳手”,扣住了右面一条大汉的手腕,一拧一带,直将这黑凛凛一条重逾百斤的大汉,斜斜抛了出去。
    冷一枫冷哼一声,身形滑开三尺,伸出右掌,将那凌空飞来的大汉轻轻一托,轻轻一送,那大汉悬空翻了个筋斗,落在地上,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被骇得犹未还过魂来。
    云铮拇指一按刀尖,食指在下面一挑,长刀翻了个身,刀柄便落在了他掌中,他长刀在手,如虎添翼:“老匹夫,拿命来!”
    冷一枫身子动也不动,冷冷道:“少年人徒逞意气,不过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你此刻还逃得了么?”
    四面一圈手持长刀的劲装大汉外,又多了一圈手持长弓大箭的汉子,弓已上弦,箭矢如林,只要有一声令下,乱箭如蝗,便都将射在云铮身上。
    冷一枫缓缓抬起手掌:“你看清了么?只要我手掌一落,大旗门今后便又要少去一个子弟了。”
    云铮挺胸厉喝道:“你若想以生死之事来威胁我,你却是错打了主意,你只管放手,看少爷我可会皱一皱眉头?”
    冷一枫淡然道:“你生死虽不足惜,但大旗门衰微至今,你爹爹隐忍边睡二十年,调教出你们几个弟子,为的就是要你们重振大旗门的声誉,你今日如此死了,岂非可惜?”
    云铮放声狂笑道:“大旗门英才辈出,我今日即便死了,一样有人来寻你复仇,你这骇不倒我!”
    冷一枫道:“视死如归,果真是豪气如云,但忠言逆耳,却又未免大过愚蠢。”
    云铮大喝道:“要杀便杀,要打便打,废话什么!”
    身子突然斜斜跃起,凌空一脚,踢向那大汉的背脊。
    那大汉方才惊魂未定,此刻更是大惊失色,翻身扑倒在地上,避开了他这一腿,哪知云铮身子已急转而下,铁掌如抓,抓住了这大汉的足踝,振腕一抡,那大汉一声惊呼没有出口,竟被他抡得有如风车般急转起来。
    手持弓箭的大汉们,眼见同伴被他劫在手中,投鼠忌器,谁也不敢骤弦放箭。
    云铮厉声大呼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手舞人盾,一路冲出,人群骤乱间,竟被他杀开了一条血路。
    冷一枫冷笑:“赵大早已没命了,你们还顾忌什么?”
    两条持刀大汉,应声跃起,长刀急挥,劈向云铮掌中的汉子,刀沉力猛,这两人竟将自己的同伴一刀砍成三段。
    刀光闪处,血光飞激,云铮大喝一声,全力掷出了掌中半截残尸,击在一条大汉的脸上,这大汉被击得满面鲜血,惊呼一声,突然想起了这半截尸体片刻前还是自己活生生的同伴,只觉胸中一阵呕心,随手抛去了掌中长刀,一路呕吐着飞奔而出,有如疯狂一般。
    云铮势如猛虎冲入了一片刀光之中,赤手空拳,迎敌十数柄百炼精钢制成的长刀,但见人影闪动,惊呼不绝,刹那间便已有三条大汉被他振腕抛出。
    冷一枫面色更阴沉,只说了句:“无用的奴才!”
    四面的弓箭手立刻将长箭引满,冷一枫手掌一反,拇指朝下,四面的箭手齐声厉叱,撒弦放箭,弓弦响处,数十支长箭飞蝗般暴射而出。
    四面围攻云铮的长刀手,再也想不到庄主竟不顾自己这班兄弟的死活,断然放出弓箭,大惊之下,手挥长刀,四下急窜,有两人逃得慢些,竟被利箭射中,惨呼一声,扑地跌倒,箭杆触地,箭矢穿胸而出。
    云铮早已抄刀在手,旋身急舞,将四下长箭一起拨飞,但四周弓箭手已张弓持箭,引满待发。
    冷一枫冷冷的看着他:“现在我已经不能放你走了,活捉不成,死的也行。”
    ×××
    一株巨树的浓枝密叶忽然分开,露出一个衣衫虽华丽神情却极狼狈的少女来。
    这少女身后浓密的枝叶里,己响起一阵低沉冷漠的语声,道:“冷一枫,你还要你女儿的命么?”
    冷一枫变色道:“你是什么人?决将她放下来!”
    那语声冷冷道:“要我放她不难,只要你先将姓云的少年恭送出林,我保证不会动她!”
    冷一枫冷笑道:“原来大旗弟子也会做出这种事来,今日倒叫我冷一枫开了眼界了!”
    云铮大喝:“谁说他是铁血大旗门下?”
    “他若不是大旗门下,为什么不惜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赶来救你?”
    云铮怒极仰面喝问:“你是什么人?”
    “你活着出林之后,自然会见得到我的!”
    “我云铮就算死,也不要你用这般手段来救我。”
    浓枝中的人在冷笑:“如果我一定要救你,你怎么办?”
    冷一枫忽然扯下了头上的竹笠,用力掷到地上:“老夫一生从来未受制于人,今日却被这个丫头害了。”
    “退!”这个字说出来,在片刻间就走得干干净净。
    冷一枫大喝:“还不放她下来?”
    那语声笑道:“姓云的还未走哩!”
    云铮道:“你只可以用这种手段逼他,却逼不了我,我偏偏不走,你怎么样?”
    “偏偏不走,我就偏偏不放她,你一日不走,我一日不放,你十日不走,我就留她十日,你脾气虽然拗强,我倒要看看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能与我僵持到几时?”
    云铮气得面色发青,别人好意救他,他一点都不领情,突然大喝:“我就偏偏要你放她!”
    他已经准备冲上去了,可是身子刚跃起,冷一枫的铁掌已拍至他后心。
    云铮大怒:“我要救你女儿,你为什么要暗算我?”
    林中人大笑:“我要救你,你为什么暗算我?”
    云铮说不出话来了。
    突然林外有人呼唤:“云铿的弟弟在哪里?”
    大雨之下,一个手撑湘妃竹伞的白衣女子,自树林外飞掠而来。
    她的身法轻盈,虽然自雨中奔来,身上的衣衫却仍一尘不染。
    冷一枫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白衣女子却不看他,目光一直盯在云铮身上。
    “你就是云铮?”
    “你就是冷青霜?”
    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我就是。”
    云铮又大喝:“你害死了我大哥,还有脸铮来见我?”双拳齐出,击向她双肩。
    冷青霜一拧腰就闪过去了。
    “你敢对大嫂无礼?”
    云铮悲愤交集:“你是谁的大嫂?”
    他第二拳又击出,只听冷青霜道:“我身上还有你大哥的骨血,你敢动手?”身子一挺,便迎了上去。
    云铮立刻硬生生的收住拳势,急退三步,木立当地,面上阵白阵青,却说不出话来。
    冷青霜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大哥已经死了,你就更该听大嫂的话,快点走吧,你大嫂是个苦命的人!”
    她的泪珠滚滚而下,云铮看了看她面上的泪珠,又看了看树上的少女,狠狠的一顿足,大步走了出去。
    忽然间一蓬光雨暴射而来,数十道银芒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击他身子方圆丈余处。
    云铮倒窜而起,凌空急转了三次,只听“叮叮”一串轻响,那一蓬银雨,竟都是作弧形飞来,到最后便聚到一处,凌空互击一次,四散飞激而出,力道不绝,再次击向他前胸面目,云铮双掌齐挥,掌风激荡,“终于将光雨一起震落,却是数十根细如丝线的银针。
    冷一枫、冷青霜面色微变,林叶中那个神秘人物已经发怒。
    “你还敢暗算他,莫非真不要你女儿的命了?”
    冷青霜大声道:“你们错了,那暗器并非我寒枫堡门下所发。”
    云铮道:“你还想赖?”
    “天女针暗器武林仅有一家,‘玲珑妙手,三散天花’的暗器手法,更是天下无双,你等见了这种暗器,这等手法,还猜不出是谁施放的暗器,怎么可以算在我寒枫堡帐上?”
    “是谁?有种的出来!”
    冷一枫忽然阴沉沉的一点头:“盛大嫂请快出来,再不出来,你侄女就没有命了!”
    ×××
    一株大树后果然传出轻轻一笑。
    笑声轻柔娇美,宛如少女,随着笑声走出的,却是个手提拐,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
    一条面膛紫红、狮鼻阔口,颔下蓄着短髭的中年大汉,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双手高举着一顶大竹笠,遮住了银发老妇头上的雨水,自己的一身锦缎衣衫,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银发老妇大步而行,非但全无半分龙钟老态,还带着少女般的笑声:“我三个媳妇一个接着一个都死在大旗门人的手里,害得我这儿子十余年都不愿再娶亲了,你陪我死个把女儿有什么关系!姓云的儿子既然来到寒枫堡,你难道还能放他走么?”
    她的声音也娇嫩无比,与她面上的皱纹大不相称。
    冷一枫面色微变,树梢密叶中那神密客又朗声而笑:“来的莫非是盛家庄女主人,昔年人称‘散花玄女’的盛大娘?后面的想必就是‘紫心剑客’盛存孝盛少庄主了,真是幸会得很!”
    银发盛大娘头也不抬,冷冷的说:“你要取冷青萍的性命,此刻便可动手,有老身在此,姓云的是再也走不了的!”
    “冷一枫,你可听清楚了?他媳妇死了还有儿子,你老女儿死了,却连女婿也没有。”
    冷一枫面色森寒,缓缓道:“云铮,你走不走?”
    云铮紧贴树身而立,戒备着四方,大声道:“少爷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也拦不了我!”
    盛大娘道:“真的么?冷老弟,你听见没有?人家直将你寒枫堡看作无人之境,你受得了?”
    冷一枫还未答活,冷青霜已长叹道:“大婶你也该为咱们想想,我妹妹落在别人手中,我们能怎么样?”
    盛大娘截口道:“大侄女,你别说话,婶婶我一看到大旗门又施出五马分尸,盗马还马的老套,就急忙赶来,为的还不是大家好?大旗门忍了这么多年,此刻出来报仇,定必是要赶尽杀绝的,你若不杀他,他就杀你,但咱们人多,他们人少,一个拼一个,总是划得来的。”
    云铮忽然笑道:“谁跟你拼,少爷走了!”
    长笑声中,身子贴树而起,没入了树梢的浓枝密叶中,谁也想不到方才要放他走时,他硬是不走,此刻不放他走时,他却乘机逃了。
    盛大娘冷笑一声,道:“存孝,截住他的去路!”
    紫心剑客盛存孝沉声应了,方待展动身形,突闻树梢上一声惊呼,云铮失声道:“原来是你!”
    接着,那少女冷青萍亦自惊呼一声,身子由树上直落了下来,冷一枫抢先几步,引臂接过。
    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紫心剑客盛存孝反腕拔出背后的紫鞘长剑,剑光与人影一起飞身而上。只听哗的一声,树梢的枝叶,被他锋利的长剑削去一片,两条矫健的人影,自树梢急坠而下。
    冷一枫将怀中的少女交给冷青霜,沉声道:“带她回去!”
    冷青霜身子后退,目光仍凝注着前方。
    只见由树梢坠下的两条人影,一人满身是黑衣,背插长剑,脚尖一点地面,方待再次跃起,突觉一股阴冷的掌风扑面而来,原来冷一枫已急攻而至,厉声道:“此刻你也走不脱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仰面一个大翻身,乘势拔出了长剑,一剑削向冷一枫的双眼,剑法犀利,其急如电。
    冷一枫双掌齐翻,拍的一合,要待以双掌夹住这黑衣人的剑身,变招之快,当真是间不容发。
    哪知黑衣人长剑早已转了开去,斜削直刺,刹那间又攻出五剑,剑法虽然平平实实,毫无新奇巧妙之处,但运剑之快,却是闯荡江湖数十年的冷一枫生平仅见。
    此刻紫心剑客盛存孝已与云铮动手相搏了三招,忽然说道:“冷大叔,让小侄来领教这位少年剑客的高招。”
    盛家庄虽是武林中暗器名家,但盛存孝却是以剑法饮誉江湖,此刻见了这黑衣少年剑法如此迅急,心中便不觉动了与他一争锋芒之心。
    冷一枫沉声道:“这厮剑法奇快,手腕更是灵活无比,贤侄你与他动手,可要小心了!”
    盛存孝道:“侄儿知道!”
    一连三剑挥出,人已与冷一枫换了个位置,长剑平击当胸,与黑衣人对面而立。
    两个人横剑对立,目光互视,身子却不再动。
    这两人一个面容黑中透红,一个面容黑中透亮,两人俱是剑眉狮鼻,神气沉稳,隐隐有名家风范。
    云铮与冷一枫又接了几招,冷一枫忽然发现云铮频频望着那黑衣少年,满脸俱是怒容。
    盛大娘手里拿着自盛存孝掌中接过的竹笠,忽然微笑:“冷老弟,你忙着打什么?反正姓云的也跑不了的,你先看看这个人,你看这少年长得是否与存孝很像,简直就像兄弟一样。”
    云铮叫了起来:“铁中棠!你若还不出手,不如就跟他结为兄弟吧!”
    ×××
    黑衣少年正是大旗门下的三弟子铁中棠,他是个孤儿,师门恩重,平日都让着这师弟几分。
    所以他终于出手了。
    不轻易出手的人,出手通常都快得很。
    ×××
    两声轻叱,一声龙吟,两道剑光,交剪飞起。
    接着又是一连串叮叮剑击,如珠落玉盘,双剑交击,一合即分,人影一闪间,已攻出十余剑之多。
    每个人都被他们吸引住了。
    只有云铮例外。
    “原来他们都是大旗门下,妙极妙极。”
    云铮怒喝:“妙什么?”
    盛大娘的笑声如银铃:“大旗门复仇之时,素未喜欢偷袭,而且人马从不落单,今日却有三人落在我掌握之中,岂非妙极?”
    冷一枫立刻问:“哪里有三个?”
    “冷老弟,难道你忘了你女儿的肚子里还有一个?”
    “你要将她怎样?”
    “只要有云家子弟撞在我手里,就再也休想活命了!”
    冷一枫立刻横飞而起,挡在冷青霜姊妹的面前:“你们快退!”
    盛大娘又少女般吃吃的笑了。
    “冷老弟,你怕什么?我盛大娘的天女针,岂是轻易便会出手的,纵要出手,对象也不会是你的女儿!”
    就在这时候,十余匹高头大马忽然自林外急驰而来,马头上罩着铁盔,马身上也披着铁甲。
    十余条黑衣汉子,紧紧伏在马背上,树林中树干颇密,隙地无多,但这些铁马骑士,人人都骑术精绝,穿行在树干之间,比奔腾在原野上还要迅速。
    这一群声势惊人的马群一入树林,立刻就惊散了树林中的人群,只听马上人低叱道:“大旗门下速退!”
    随着喝声,数十道暗器乌光自马上骑士掌中射出,分击盛大娘、冷氏父女,两个人自马背上跃起,空出了两匹健马。
    铁中棠长剑急挥,跃上了马背,左腕急伸,抓住了云铮的臂:“三弟,你还不走?”
    云铮挣脱了他的手掌,却还是跃上了另一匹健马,乒手一掌,击在马屁股上。
    马群来势虽急,去势更快,数十声马嘶过处,马群已穿林而出。
    盛大娘闪过暗器,定了定神,厉喝道:“追!”
    每个人都追了出去,只有冷青霜姐妹仍然站住不动。
    冷青萍忽然轻轻叹息:“但愿他两人不要被爹爹追着!”
    冷青霜皱了皱眉,厉声问:“他那样折磨你,你为什么还希望他逃走?”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没有折磨我,他根本没有折磨过我。”
    她的语声娇柔,身子更仿佛弱不胜衣,与她姐姐的倔强冷傲,完全不同。
    冷青霜看着她,也不禁长长叹息:“二妹,难道你也爱上了大旗门下的弟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姐姐我的榜样?”
    冷青萍低垂着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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