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大旗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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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西风展大旗
    秋风肃杀,大地苍凉,漫天残霞中,一匹毛色如墨的乌骓健马,自西方狂奔而来。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笔直地立在马鞍上,左掌握拳,右掌斜举着一杆紫缎大旗,在这无人的原野上,急遽地盘旋飞驰了一圈。
    马行如龙,马上的大汉却峙立如山。绚烂的残阳,映着他的浓眉大眼,铜筋铁骨,闪闪地发出黝黑的光彩。
    天边雁影横飞,地上木叶萧瑟,马上的铁汉,突地右掌一扬,掌中的大旗,带着一阵狂风,脱掌飞出,飕的一声,斜插在一株黄桦树下。健马仰首长嘶,扬蹄飞奔,眨眼间便又消失在西方残霞的光影中,只剩下那一面大旗,孤独地在秋风中乱云般舒卷。
    夜色渐浓,无月无星,枯草丛中,虫声啁啾,使这苍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秋风更急,黑暗中急地掠来一条人影,身法轻捷,来势如电,目光四扫一眼,瞥见这面大旗,惨白的面色,更为之一变,倏然停住身形,面向这迎风招展的大旗,脱下衣衫,解开发辫,赤身散发,缓缓跪了下去,跪在那孤独地迎风招展于荒原中的大旗前,只见剑眉星目,神情俊朗,但神色间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掩饰的悲哀与忧郁。
    他笔直地跪在旗下,宛如石像般动也不动,只听身后左方,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划破了四下无边沉重的寂静,接着身后右方,也有一阵蹄声响起,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喝问:“来了么?”
    左方一人大喝道:“在这里!”
    两行人马,带着两股烟尘,急驰而至。左面的一行,三人三马,一个是身躯粗长,面带微须的中年男子,一个是短小精悍,目光灼灼的少年,还有一人,面色黝黑,满身黑衣,身后斜背着一柄乌鞘长剑,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生光,端坐马上,当先驰至,双臂一振,凌空翻了个身,飘然落在旗下,不带半点烟尘。
    短小精悍的少年在马上微一探手,便已抄住了黑衣少年的马缰,双腿一挟,马势骤缓。只听“呼”的一声,两条人影自身侧掠过,却是右面驰来的一个虬须老人,及一个青衫少女。
    赤身散发的汉子,双目紧闭,跪在旗下,仍然动也不动。虬须老人双拳紧握,挺胸立在他面前,满面俱是怒容。黑衣少年、青衣少女,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木立在他身后。风声呼啸,天地间杀机沉沉,虬须老人突地厉喝一声,当头一掌,向赤身汉子劈下。
    只听一声轻叱,道:“大哥且慢!”
    那中年男子,一掠而至,轻轻架住了他的手掌,虬发老人怒道:“你要做什么?”
    中年男子沉声一叹道:“七年都已过去,再等一刻又有何妨?”
    虬须老人胸膛起伏,显已怒极,但终于缓缓垂下了手掌,沉声道:“刑马可已备齐了么?”
    赤身汉子一听“刑马”两字,面色突又惨变。黑衣少年垂手道:“三叔、四弟俱已得手,孩儿也将‘天武镖局’总镖头那匹‘乌云盖雪’取来,但三弟和幺叔,却直到此刻还未见踪影。”
    中年男子道:“小弟取的是‘盛家庄’那匹‘紫骝’,四侄取的是‘落日牧场’那匹‘玉蹄朱龙’,这些都轻易得手,自然回来得快些。”
    虬须老人闪目一望,只见那精悍少年已将三匹健马系在树上。木叶萧萧,健马长嘶。青衣少女望着跪在旗下的赤身汉子,目中突地流下泪来,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一眼,众人也俱都神色黯然。
    突听黑衣少年轻呼一声:“幺叔来了!”
    狂风吹过,方才插旗的铁汉,赤足飞奔而来,掌中竟高举着一匹黑白相间的花斑大马,双臂筋结,根根凸起,满头汗珠流落,奔到正前,大喝一声:“接住!”双臂一振,竟将这匹花马直掷出来。
    黑衣少年、精悍少年,身形一展,双双跃起,一人接住了马的一双前足,一人接住了马的后足,腰身一拧,乘势后掠,脚尖点地,将花马轻轻放了下来。黑衣少年伸手一掌,击在马颈上,花马唏哩哩一声长嘶,突地跃起,却被精悍少年双手扯住马鬣,空白扬蹄怒嘶,无法前奔一步。
    赤足铁汉一抹头上汗珠,道:“这匹‘飞云豹子’,当真和‘霹雳火’那厮一般的臭脾气,竟连俺都服侍它不下,只得将它制住,一路举了过来,倒变成马骑人了。”目光一转,变色道:“小老三呢?还没有回来?”
    中年汉子摇了摇头,赤足铁汉顿足道:“我早就知道‘寒枫堡’戒备森寒,冷老匹夫更是不好对付,他却偏偏抢着要去……”
    赤身散发的汉子突地双目一睁,变色道:“三弟已到‘寒枫堡’去盗那匹冷龙驹了么?”
    虬须老人瞠目大喝一声:“住口!你贪恋女色,欺师灭祖,我云翼再也没有你这个孽子,云老三也再没有你这样的兄弟,他便是死在‘寒枫堡’,与你又有何关系?你再敢唤他一声三弟,我立时便将你碎尸万段!”
    赤身汉子垂首道:“孩儿自知罪孽深重,早已未存活命之心……”
    虬须老人云翼厉喝道:“你既然自知罪孽,为何还要做出如此无耻之事?‘寒枫堡’与我云氏一家世代深仇,你难道不知道么?”双臂一张,对天悲嘶道:“我云翼一生英雄,却想不到生下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孽子!”嘶声悲激,有如猿啼。
    中年汉子黯然叹道:“铿儿已知错了,大哥你难道不能留下他的生命,削去他的双足,让他一生残废……”
    赤身汉子云铿凄然一笑,道:“孩儿犯下重戒,甘受‘五马分尸’之刑,以立我‘大旗’门中的威信……”
    赤足铁汉一挑姆指,大声道:“好,这才像云家男儿说的话!”
    云铿眼帘一合,黯然接道:“孩儿死不足惜,只望爹爹,能饶冷青霜一条活命。此事与她本无关系,全是孩儿自己的错。”语声颤抖,眼角上已泛出晶莹的泪珠,颤声接着道:“她……腹中已有了孩儿的后……代了……”
    云翼面色一沉,只听远处突又响起一阵蹄声,一匹白马,银箭般在夜色中直奔而来,马鞍上似乎空无人影,中年汉子双眉一皱,道:“铮儿呢?”
    话声未了,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白色人影,突地自马腹下钻出,双臂一张,稳稳地立在马鞍上,朗声笑道:“冷龙驹终也被我收伏了!”
    笑声之中,白马已急驰而至,四蹄一收,便动也不动地立在大旗前,马上一个面如冠玉、满身白衣的少年,耸肩跃起,凌空翻了三个筋斗,“飕”地笔直掠了下来,目光四扫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云翼面沉如水,厉声道:“不要多话!”
    白衣少年云铮怔了一怔,道:“什么事?大哥,你为何这副模样?”
    云翼只作未闻,沉声道:“三弟,宣读罪状,立刻施刑!”
    中年男子黯然一叹,俯首道:“铁血大旗门掌刑弟子云九霄,代祖师爷执令,谨判叛徒云铿,重色轻师,暗中通敌,应受五马分尸之刑!”
    云铮面色突变,倒退三步,突地大呼道:“原来你们叫我盗马,为的竟是要害大哥!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人!大哥他犯了什么过错,要身受五马分尸的惨刑?他不过只是爱上了一个姓冷的女子而已!”转过身来,“扑”地跪到地上道:“爹爹,你……你难道就不能饶大哥一次么?他……他毕竟是你老人家的孩子呀!”
    云翼面如青铁,木立当地。黑衣少年、青衣少女以及那精悍的少年,一齐跪了下来。云铮膝行两步,一把抱住他爹的腿,哀声道:“爹爹,你就饶了他这一次吧!”
    云铿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颤声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妹,你大哥错了,你们再也不必多说,好生孝敬爹爹。生而为云家子弟,怎能与‘寒枫堡’中之人相爱?爹爹……孩儿不孝,玷污了‘铁血大旗’,只有以鲜血来为它洗清了……”话声未了,突地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盖上,只听一声惨呼,血光飞激。云铮哀呼了一声,反身扑了上去。云九霄双目一阖,黯然回首。赤足铁汉双目圆睁,瞬也不瞬地望着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铁血大旗。
    云翼目光森寒,面色如铁,高大威猛的身躯,却已在不住颤抖,呆呆地木立半晌,突地反手一把,抓起了那杆“铁血大旗”,厉声惨呼道:“苍天为证,我铁血大旗门下子弟流出的鲜血,点点滴滴,都不是白流的!凡我铁血男儿,都不要忘记今日的教训,更不要忘记先人的血誓……苍天为证,我家男儿复仇的日子,已从此刻开始!”呼声悲激高亢,直冲霄汉,他日中也已老泪纵横。
    秋风呼啸,大旗舒卷,夜色更深,天地间的杀机,也更重了。
    云翼仰面举旗,直到天风吹干了他日中的泪珠,又自厉声道:“棠儿留此施刑,别人都随我走!”“走”字出口,大旗突展,一阵狂飙扫过,他身形已在三丈开外。
    云铮大喝一声,翻身而起,惨呼道:“爹爹,大哥的尸身……”
    云翼倏地顿住身形,厉吼道:“谁敢抗命!”
    云铮嘶声道:“云家的嫡亲骨血,为何要叫外姓弟子施刑……”
    云九霄反掌扼住了他的手腕,低叱道:“住口!”
    云翼须发飘拂,缓缓转过身子,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入我大旗门中,便是嫡亲骨血。谁敢再提‘外姓弟子’四字,有如此石!”语声未了,大旗倏沉,只听“铮”的一声,火星飞溅,他身旁一方三尺见方的黑石,立刻裂为碎片。
    云九霄手掌一紧,叱道:“走!”展动身形,拉着云铮如飞掠去。
    青衫少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轻轻道:“三哥一时悲愤,他那话是无心说出的……”
    精悍少年长叹一声,道:“又有谁会记在心上!五妹,走!”
    青衫少女幽幽望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霍然转过身子,随着精悍少年,轻烟般没人无边的夜色,人影一闪,便已消逝。黑衣少年木立在荒野上,凄风中,四下马嘶不绝,他身子却久久不动,只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寒星般的光彩。
    一声霹雳,暴雨骤落。
    五匹健马,齐地昂首长嘶一声,向外奔出,刹那间便分成五个方向,马尾后溅出五条血迹,但转瞬被雨冲得千干净净。
    黑衣少年颀长的身躯,旗杆般卓立暴雨中。他满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抑或是泪水。四下的暴雨狂风,虽然猛烈,却也休想将他的身子撼动一下。风雨中突听“呛啷”一响,寒芒一闪,他反腕拔出了身后的乌鞘长剑,回身一剑,竟生生将那株黄桦大树,一剑斩成两段。
    马性识途,五匹分向而驰,正是奔回自己主人的马厩。那冷龙驹方才在云铮手下虽是那般驯服,但此刻放蹄而奔,便有如天马行空,当真是矫如游龙,暴雨中只能见到一条白影奔腾而过,根本无法分辨形态。
    乌云浓霾,泼墨一般的东方天边,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曙色。曙色下,群山边,屋影幢幢,千椽万脊,沉睡着一片庄院,正是威镇天下的武家重地“寒枫堡”!
    冷龙驹长嘶一声,奔行更急,冲入了一片浓林。林中道路蜿蜒,泥水飞溅。突听一声呼啸响起。啸声未落,树梢上却已闪电般跃下一条人影。这人影虽然早已捏定时间,要一跃落在马背上。但冷龙驹奔行太急,那人影方自落下,冷龙驹便已擦身而过,刹那之间,但见这人身形凌空一提,倒翻一个斤斗,手掌自胯下穿出,一把刁住了冷龙驹的马尾,随着马身悬空飞驰了一段路途,猛然提起一口真气,再次呼啸一声,飘然落在马背上,轻拍着马背鬃
    毛,低语道:“马儿马儿,不记得我了么?”夜色中只见此人剑眉星目,满面悲愤,赫然竟是云铮!
    那冷龙驹奔行本急,此刻竟真的像还记得这方才曾将它收伏的少年,低嘶一声,停住了脚步。云铮神情紧张,面色凝重,目光四扫一眼,翻身而下,跃到马尾后,只见两条粗索,自辔头拖到后面,又是血迹,又是泥水,但绳端处却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云铮冒死也要得到之物。
    他身躯一震,大骇,忖道:“难道失落了么?”突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翻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道:“大哥,你死得好惨!你……你不但不能全尸而终,而且连……连尸首都失落在荒野中……”
    他越哭越伤心,嘴唇上已被他咬得汩然沁出鲜血。突听一阵厉叱之声,四面响起!
    云铮翻身一跃,目光电般一扫,只见这浓林之中,方圆两丈之处,已有数十个身穿劲装手持利刃的大汉,将他团团围住。数十道森寒的目光,与刀光相映,仿佛比刀光还要森寒几分。这数十人手横长刃,目光凝注,但身形却动也不动。
    云铮目光四面扫过,脚步随着目光转了一圈,突地厉声大喝道:“过来,全过来,我正要以你们的鲜血为我大哥复仇!”喝声未了,立在道路上的四条劲装大汉,身形向外一横,闪开的道路上,立刻大步走来一位头戴笠帽、身穿白袍的枯瘦老人。雨水有如珠帘般自他笠帽前滴落。滴落的水珠间,只见他高颧锐目,鼻钩如鹰,颔下几缕山羊般的灰须,在风雨中不住飞舞。
    云铮心头一震,双拳紧握。这老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冷冷道:“谁是你的大哥?寒枫堡与你大哥有何仇恨?”
    冷龙驹一见这老人走来,立刻奔了过去。鹰鼻老人横目一望,面色大变,不等云铮答话,立刻厉声接道:“你可是铁血大旗门下?”
    云铮双眉一轩,纵身狂笑道:“冷一枫,你不认得我么?除了铁血大旗门下,谁家配有我这样的男儿?”
    这鹰鼻老人正是寒枫堡主冷一枫。他手掌紧捻着颔下微须,垂首沉声道:“你夜盗冷龙驹,果然胆量不小……”
    暴雨更急,竹笠滴落的水珠,掩去了他面上的神色,却掩不住他手掌的颤抖。
    云铮冷笑道:“别人看寒枫堡铜墙铁壁,少爷我却是拍掌而来,拍掌而去,算得了什么?”
    冷一枫霍然抬起头来,厉声道:“大旗门重施五马分尸,为的可是那云氏不肖子云铿么?”
    云铮身子一震,厉声惨呼道:“第二个便轮到你了!”身形一层,飕地向冷一枫窜了过去。突见眼前刀光一闪,三条劲装大汉,手挥长刀,迎面扑来,刀花三震,分砍云铮上、中、下三路。
    冷一枫仰面向天,厉声狂笑道:“云翼呀云翼,老夫真该感激于你!你那孽子勾引我冷家闺女,想不到你却代老夫报仇了!”狂笑未歇,突地厉叱一声:“住手!放他回去!”三条大汉一招未曾施至,猛地挫住手腕,后退三步。
    冷一枫沉声道:“姓云的,老夫念你也是条汉子,今日放你一条活路。下次若敢再来寒枫堡,便叫你来得去不得了!”
    云铮狂吼一声,怒骂道:“放屁!谁要你假慈假悲?少爷我今日就偏不回去!”突地铁掌急伸,五指如钩,捏住了一柄长刀的刀尖,手腕一震,持刀的大汉再也把持不住刀柄,撤刀退步。云铮引臂一送,刀柄便急地点在他前胸“将台”大穴之上,只听他惊呼一声,翻身跌倒。
    另两条大汉怒叱一声,两柄长刀,一左一右,交剪般劈向云铮左右双肩,刀光有如电光,一闪而至。
    云铮屈身进步,倏然自两柄长刀间钻出,右肘倒撞,将左面一条大汉撞得闷哼一声,全身缩做一团,再也直不起腰来;左掌一招“倒插朝阳手”,急地扣住了右面一条大汉的手腕一拧一带,直将这黑凛凛一条重逾百斤的大汉,斜斜抛出去,抛向冷一枫身上。
    冷一枫冷哼一声,身形滑开三尺,伸出右掌,将那凌空飞来的大汉轻轻一托,轻轻一送,那大汉悬空翻了个斤斗,砰的落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看前方,竟被骇得犹未还过魂来。
    云铮姆指一按刀尖,食指在下面一挑,长刀翻了个身,刀柄便落在他掌中。他长刀在手,如虎添翼,厉喝一声,道:“冷老匹夫,拿命来!”
    冷一枫身子动也不动,冷冷道:“少年人徒逞意气,不过是自取其辱。你且看看,你此刻还逃得了么?”
    云铮心头一动,转目四望,但见四面一圈手持长刀的劲装大汉外,又多了一圈手持长弓大箭的汉子,弓已上弦,箭矢如林,只要冷一枫一声令下,乱箭如蝗,便都将射在云铮身上。
    只见冷一枫缓缓抬起手掌,沉声道:“你看清了么?”
    他悠然长笑一声,接道:“只要我手掌一落,大旗门今天便又要少去一个子弟,你知道么?”
    云铮挺胸厉喝道:“你若想以生死之事来威胁我,你却是错打了主意。姓冷的你只管放手,看少爷我可会皱一皱眉头?”
    冷一枫淡然一笑,道:“你生死虽不足惜,但大旗门衰微至今,你爹爹隐忍边陲二十年,调教出你们几个弟子,为的就是要你们重振大旗门的声誉,你今日如此死了,岂非可惜?”
    云铮呆了一呆,目光四扫,突地放声狂笑道:“大旗门英才辈出,我今日即便死了,一样有人来寻你复仇,你骇不倒我!”
    冷一枫眉尖微剔,道:“视死如归,果真是豪气如云,但忠言逆耳,却又未免太过愚蠢……”
    云铮大喝道:“要杀便杀,要打便打!废话什么?”身子突然斜斜跃起,凌空一脚,踢向那大汉的背脊。
    那大汉方才惊魂未定,此刻更是大惊失色,翻身扑倒在地上.避开了他这一腿。哪知云铮身子已急转而下,铁掌如爪,抓住了这大汉的足踝,振腕一抡,那大汉一声惊呼没有出口,竟被他抡得有如风车般急转起来。
    冷一枫变色道:“好狠辣的少年,竟敢以人作盾?”
    云铮狂笑道:“我不对人狠辣,别人便要对我狠辣了!”狂笑声中,身形闪电般向外冲了出去。
    手持弓箭的大汉们,眼见同伴被他劫在手中,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松弦放箭。
    云铮厉声大呼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手舞人盾,一路冲出,人群骤乱间,竟生生被他杀开了一条血路。
    冷一枫沉声道:“赵大早已没命了,你们还顾忌什么?”两个持刀大汉,应声跃起,长刀急挥,劈向云铮掌中急舞的汉子,刀沉力猛,这两人竟生生将自己的同伴一刀砍成三段!刀光闪处,血光飞激,云铮大喝一声,全力掷出了掌中半截残尸,噗的击在一条大汉的面目上,这大汉被击得满面鲜血,惊呼一声,突地想起了这半截残尸片刻前还是自己活生生的同伴,只觉胸中一阵恶心,随手抛去了掌中长刀,一路呕吐着飞奔而出,有如疯狂一般。
    云铮势如猛虎,冲入了一片刀光之中,赤手空拳,迎敌十数柄百炼精钢制成的长刀,但见人影闪动,惊呼不绝,刹那间便又有三条大汉被他振腕抛出。冷一枫面色森寒,凝目而望,只见他身法虽轻灵,但招式却沉重已极,一招施出,当真有开山之势,当者披靡。那十数条大汉,手中空有长刀,竟不敢逼近赤手空拳的云铮一步,只是虚舞刀势,在一旁连声叱咤。
    冷一枫面色越发阴沉,怒骂道:“无用的奴才!”怒骂声中,他手掌突地一沉,四面的弓箭手面色微变,右臂运力,将长箭引满。只见冷一枫手掌一反,姆指朝下,四面的箭手齐地厉叱一声,拉弦放箭,但闻弓弦响处,数十枝长箭,飞蝗般暴射而出!
    四面围攻云铮的长刀手,再也想不到庄主竟不顾自己这班弟兄的死活,断然放出弓箭,大惊之下,手挥长刀,四下急窜,有两人逃得慢些,竟被利箭射中,惨呼一声,目光惨厉地望了冷一枫一眼,身子摇了两摇,手扶箭杆,扑地跌倒。箭杆触地,箭矢穿胸而出。
    云铮早已抄刀在手,旋身急转,将四下长箭一齐拨飞。但四周弓箭手又已张弓持箭,引满待发。
    只听冷一枫厉声道:“活捉不成,死的也要,今日万不可叫姓云的生离此间。谁若退缩不前,堕了寒枫堡威风,那两人便是榜样!”四下的弓箭手、长刀手心头暗凛,哄然应了一声。
    冷一枫叱道:“放箭!”
    弓箭手正待拉弦,突听远处大喝一声:“且慢!”
    冷一枫举手将竹笠向上一推,变色道:“什么人?”
    但闻一声清啸,自暴雨中穿林而来,摇曳着穿人林梢,其声清锐,其势绝快,一闪便到了近前!冷一枫抬眼望去,只见一株巨树的浓枝密叶,突然向外一分,露出一个衣衫虽华丽,神情却极是狼狈的少女。她双手似乎被人反缚在身后,目光中满是惊骇之色,颤声呼道:“爹爹……!”
    四下大汉认得这少女便是堡主的二千金,不禁齐地惊呼一声,哪里敢再弯弓射箭?
    冷一枫面容惨变,大惊道:“萍儿,你……怎么了?”
    只听这少女身后,浓密的枝叶里,响起一阵低沉的语声,道:“冷一枫,你还要你女儿的命么?”
    冷一枫大呼道:“你是什么人?藏头露尾,胁迫弱女,算得什么英雄好汉?快将她放下来!”
    浓枝中冷笑一声,道:“不错,在下实在不算英雄,但你以众凌寡,又算是什么?”
    冷一枫怒喝一声,方待耸身而起,突听那少女一声哀鸣,那语声又自缓缓道:“你听到了么?你若妄动一动,你女儿便没有命了!”
    冷一枫望着他爱女的神情,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惊惶,颤声道:“你……你到底要我怎样?”
    那语声冷冷道:“要我放她不难,只要你先将姓云的少年恭送出林,我保证不再动她一指!”
    冷一枫切齿道:“好个大旗弟子,原来也会施出这种手段,今日倒叫我冷一枫开了眼了!”
    云铮蓦然大喝一声,一掠而来,道:“谁说此人是我铁血大旗门下?”
    冷一枫冷笑道:“此人若非你铁血大旗门中人,怎会不惜用如此卑鄙的手法赶来救你?”
    云铮胸膛一挺,仰面呼道:“你是什么人?”
    树林中朗声一笑,道:“你活着出来之后,自然会见得到我!”
    云铮双眉一轩,道:“我云铮纵然死了,也不要你用这般手段前来救我,快快放她下来!”
    冷一枫目光闪动,隐隐露出了喜色。
    浓枝中冷笑一声,道:“好个愚蠢的少年,我一放她下来,你便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语声突地变得冷削森寒,接口道:“冷一枫,我既非大旗门下,亦非云氏朋友,只是看不惯你假仁假义的样子,是以打抱不平而已。我数到三,你若不立刻撤下四面的弓箭长刀手……哼哼,结果如何,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冷一枫抬眼望去,只见他女儿泪珠莹然,心中不觉更是怜惜,口中却狠狠骂道:“蠢丫头,你怎会被人制住的……”反手扯了头上的竹笠,愤然掷到地上,恨声道:“老夫一生未曾受制于人,今日却被你这丫头害了。”
    林叶中大笑数声,缓缓道:“一……二……”
    冷一枫暗暗咬了咬牙,挥手道:“退出去!”
    语声方了,那数十条大汉已一齐展动身形,片刻间便走得千干净净。冷一枫仰面大喝道:“还不放她下来?”
    只听那语声微笑道:“姓云的还未走哩!”
    云铮厉叱一声,道:“你只能以此手段胁迫于他,却逼不了我。少爷我偏偏不走,你又当怎样?”
    林中人大笑道:“你偏偏不走,我就偏偏不放她。你一日不走,我一日不放;你十日不走,我就留她十日。你脾气虽然拗犟,我倒要看看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能与我僵到几时?”
    云铮气得面色发青。别人好意救他,他半点都不领情,突然大喝一声道:“我就偏偏要你放她!”喝声中身形一跃,冲天而起,方待冲入那浓密叶中,突听身后轻叱一声,一股掌风,夹背击来。
    云铮气沉丹田,身躯急降,只见冷一枫凌空一转,亦自落了下来。云铮大怒道:“我出手救你女儿,你为何要暗算于我?”
    冷一枫生怕他妄自出手,林叶中那神秘人物便要伤他女儿;是以纵身阻拦,但口中却冷冷道:“我女儿不用你大旗门人出手相救!此处乃是我寒枫堡属地,只望你快些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云铮怔了一怔,只听那神秘人物大笑道:“他要杀你,你却要救他女儿;我要救你,你却对我毫不感激。你自命英雄,笑傲生死,但却恩怨不分,善恶不辨,这样的脾气,岂非令人可笑?”
    云铮呆了半晌,忽然大声道:“走就走,我在林外等你……”
    语声未了,突听林外娇唤道:“云铿的弟弟在哪里?”
    云铮身子一震,转目望去,只见大雨之下,一个手撑湘妃竹伞的白衣女子,自树林外飞掠而来。她身法轻盈,姿容美绝,神情虽然惶急忧愤,但身上的衣衫仍是一尘不染,只有莲足上的白绫剑靴,染有几点污泥。
    冷一枫皱眉喝道:“霜儿,谁教你出来的?”
    白衣女子仿佛未曾听到他的言语,目光紧紧盯在云铮身上,颤声道:“你……莫非就是……”
    云铮大喝一声,道:“你就是冷青霜么?”
    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道:“不错……”
    云铮厉声截住道:“你害死了我大哥,还有脸前来见我?”身形闪处,双拳齐出,击向她肩头。
    白衣女子冷青霜纤腰微拧,轻叱道:“你敢对大嫂无礼?”
    云铮悲愤交集,道:“放屁,你是谁的大嫂?”
    他方待再次展动身形,只听冷青霜道:“我身上还有你大哥的骨血,你敢动手?”身子一挺,迎了上来。云铮一拳方出,闻言硬生生收住拳势,急退三步,木立当地,面上阵白阵青,却说不出话来。
    冷青霜轻轻一叹,道:“我知道你大哥已经死了,你就更该听大嫂的话,快些出去。你大嫂是个苦命的人!”语声中她泪珠滚滚而下。云铮望了望她面上的泪珠,又望了望树上的少女,狠狠一顿足,转身大步走出。
    浓叶中笑道:“你走了么,不送不送……”
    云铮头也不回,大声道:“我等着你!”
    冷一枫面色阴沉,愤然不语,目光中却闪动着一片杀机。
    只见云铮走了几步,树林中突有一蓬光雨,暴射而出,数十道银芒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击云铮身子方圆丈余处。云铮惊叱一声,倒窜而起,凌空急转了三次,飕的落回树林原处。只听“叮叮”一串轻响,那一蓬银雨,竟都是作弧形飞来,到最后便聚到一处,凌空互击一次,四散飞激而出,力道不绝,再次击向云铮前胸面目。云铮双掌齐挥,掌风激荡,终于将光雨一齐震落,却是数十根细若丝线的银针。
    冷一枫、冷青霜面色微变。林叶中那神秘人物已自怒喝道:“你竟然还敢暗算于他,莫非真不要你女儿的性命了么?”
    云铮转身一掌,直击冷一枫,口中喝道:“有种的便与我单打独斗一场,我云铮死了也不叫别人助我一拳!”他掌影翻飞,急如骤雨,转瞬间已攻出十招之多。
    冷一枫守而不攻,连避十招。
    冷青霜大声道:“你们错了,那暗器并非我寒枫堡门下所发。”
    浓枝中冷冷接道:“你还想赖么?好,我就先教你女儿吃些苦头。”
    那少女立刻哀呼一声:“爹爹……”
    冷一枫忽然攻出一掌,大喝道:“且慢!”掌风阴奇,云铮但觉一股冷风透体而过,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闪身退出了五步。
    冷一枫厉声道:“天女针暗器武林仅有一家,‘玲珑妙手,三散天花’的暗器手法,更是天下无双,你等见了这种暗器,这等手法,还猜不出谁施放的暗器,怎可算在我寒枫堡账上?”
    云铮转目喝道:“谁?有种的出来!”
    冷一枫目注着浓林深处,沉声道:“盛大嫂请快出来,再不出来,你侄女就要无命了!”
    只听一株大树后果然传出轻轻一笑。笑声轻柔娇美,宛如少女一般,但随着笑声缓步走出的,却是个手持铁杖,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
    一条面膛紫红,狮鼻阔口,颔下微蓄着短髭的中年大汉,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双手高举着一顶大竹笠,遮住了银发老妇头上的雨水,自己的一身锦缎衣衫,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只见那银发老妇大步而行,全无半分龙钟老态,口中轻笑道:“我三个媳妇一个接一个,俱都死在大旗门人的手上,害得我这儿子十余年都不愿再娶亲了,你陪我死个把女儿,有什么关系?姓云的儿子既然来到寒枫堡,你难道还能放他走么?”语声亦是娇嫩无比,与她面上的满面皱纹不大相称。
    冷一枫面色微变,只听树梢密叶中那神秘客朗声笑道:“来的莫非是盛家庄女主人,昔年人称‘散花玄女’的盛大娘么?后面的想必是‘紫心剑客’盛存孝盛少庄主了,当真幸会得很!”
    银发老妇盛大娘头也不抬,冷冷道:“你要取冷青萍的性命,此刻便可动手,有老身在此,姓云的是再也走不了的!”
    树梢神秘客大笑道:“冷一枫,你可听清楚了?她媳妇死了还有儿子,你女儿死了,却连女婿也没有了。”
    冷一枫面色森寒,缓缓道:“云铮,你走不走?”
    云铮目光四扫,紧贴树身而立,戒备着四方,朗声道:“少爷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也拦不了我!”
    盛大娘缓缓道:“真的么?冷老弟,你听见没有?人家直将你寒枫堡看作无人之境,你受得了?”
    冷一枫还未答话,冷青霜已长叹道:“大婶你也该为咱们想想,我青萍妹子落在别人手中……”
    盛大娘截口道:“大侄女,你别说话,婶婶我一看到大旗门又施出五马分尸、盗马还马的老套,就急忙赶来,为的还不是大家好?大旗门忍了这么多年,此刻出来报仇,定必是要赶尽杀绝的,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但咱们人多,他们人少,一个拼一个,总是划得来的……”
    云铮突地长笑道:“谁和你拼,少爷走了!”长笑声中,他身子贴树而起,飕地没入了树梢的浓枝密叶中,众人俱都一惊,谁也想不到方才要放他走时,他定是不走,此刻不放他走时,他却乘机逃了。
    冷一枫关心爱女,仰面惊呼道:“朋友,莫伤小女……”
    盛大娘冷笑一声,道:“孩儿,截住他们的去路!”
    “紫心剑客”盛存孝沉声应了,方待展动身形,突听树梢上一声惊呼,云铮失声道:“原来是你!”
    接着,那少女冷青萍亦自惊呼一声,身子由树上笔直落了下来。冷一枫抢先几步,引臂接过。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紫心剑客”盛存孝反腕拔出背后的紫鞘长剑,剑光与人影一齐飞身而上。只听哗的一声,树梢的枝叶,被他锋利的长剑削去一片,两条矫健的人影,自树梢急堕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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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骤雨洗铁剑
    冷一枫将怀中的少女交给冷青霜,沉声道:“带她回去!”
    冷青霜身子后退,目光仍凝注着前方。只见由树梢堕下的两条人影,一人满身是黑衣,背插长剑,脚尖一点地面,方待再次跃起,突觉一股阴冷的掌风扑面而来,原来冷一枫已急攻而至,厉声道:“此刻你也走不脱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仰面大翻身,唰的拔出了长剑,一剑削向冷一枫的双眼,剑法犀利,其急如电。冷一枫冷哼一声,双掌齐翻,啪的一合,要待以双掌夹住这黑衣人的剑身,变招之快,当真是间不容发。
    哪知黑衣人长剑早已转了开去,斜削直刺,刹那间又自攻出五剑。他剑法虽然平平实实,毫无新奇巧妙,但运剑之速快,却是闯荡江湖数十年的冷一枫生平仅见,只觉这柄长剑上,有如装了机簧一般。
    此刻“紫心剑客”盛存孝已与云铮动手相搏了三招,目光一转,沉声道:“冷大叔,让小侄来领教这位少年剑客的高招。”盛家庄虽是武林中暗器名家,但盛存孝却是以剑法饮誉江湖,此刻见了这黑衣少年剑法如此迅急,心中便不觉动了与他一争锋芒之心。
    冷一枫沉声道:“这厮剑法奇快,手腕更是灵活无比,贤侄你与他动手,可要小心了!”
    盛存孝缓缓道:“侄儿知道!”一连三剑挥出,人已与冷一枫换了个位置,长剑平举当胸,与黑衣人对面而立。
    冷一枫与云铮对拆了数掌,横目望处,只见盛存孝与那黑衣人横剑对立,目光互视,身子仍未动上一动。这两人一个面容透红,一个面容黑中透亮,两人俱是剑眉狮鼻,神气沉稳,隐隐有名家风范。云铮与冷一枫又接了几招,冷一枫只见云铮目光频频望着那黑衣少年,满脸俱是怒容,心中不觉一动。
    盛大娘手里举着自盛存孝掌中接过的竹笠,微笑道:“冷老弟,你忙着打什么?反正姓云的也跑不了的,你先看看这黑衣人。你看这少年生得是否与孝儿有些相似?他若愿拜在老身膝下,老身倒也愿意收他为义子。”
    云铮冷哼一声,道:“铁中棠!你若还不动手,不如就与他结为兄弟也罢!”这黑衣少年正是大旗门下的二弟子铁中棠。他与云铮两人的生性,一个是飞扬佻脱,任性而为,一个却是稳健沉重,胸有城府。两人平素便不甚相投,但铁中棠本是孤儿,师门恩重,平日便都让着这师弟几分。他施刑之后,暗中到了寒枫堡,见到云铮被困,便将在暗中偷看的冷青萍劫持过来。只是他深知云铮个性,又顾念大旗门的威信,是以隐身在暗中,为的只想救他师傅的爱子逃走。
    哪知云铮却在无意中撞破他的行迹,反道他有捉弄自己之心,此刻言语中,便也带有机锋。铁中棠持剑肃立,却似只当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冷一枫笑道:“你两人虽然早已相识,今日若能死在一起,倒也不枉两人相交一场!”语声中突听两声轻叱,一声龙吟,两道剑光,交剪飞起。
    龙吟之声未绝,接着又是一连串叮叮剑击之声,有如珠落玉盘一般响起。但见双剑交击,一合即分,乍分又合,两条人影一闪间,各各已攻出十余剑之多,剑光有如惊虹闪电,看的人眼花缭乱。
    冷一枫与云铮虽然仍在交手,但心神却都已被他两人吸引,出手间招式大是散漫,有如儿戏。冷青霜斜抱着她妹妹冷青萍,身子退了几步,便站住不动,眼神随着这两柄长剑转动,她目光转动虽快,却似仍不及剑光闪动迅急。
    只有盛大娘犹自面带笑容,缓缓道:“冷老弟,这黑衣少年,莫非也是铁血大旗的门下?”
    冷一枫冷笑道:“不是大旗门下是什么人?他两人原先还装做素不相识,此刻却再也无法否认了!”
    云铮满面怒容,咬牙不语,双拳突地全力攻出,将冷一枫逼得后退三步,冷一枫大笑道:“真相揭穿,恼羞成怒了么?”右手一招“五丁开山”,掌势沉重,缓缓拍出,左手掌影翻飞,“龙门三击浪”,急地一连攻出三掌,掌影缤纷间,亦不知右手一招是实,抑或是左手三招是实,当真是招式奇诡,虚实难测,云铮不敢硬接,立刻也被他逼得后退三步。
    盛大娘目光闪动,道:“原来他们都是大旗门下,妙极妙极……”
    云铮怒喝道:“妙什么?”他生性冲动,最是听不得别人的冷言冷语,此刻怒喝声中,心神微分,立被冷一枫占了先机。
    只听盛大娘又自冷笑道:“大旗门复仇之时,素来喜欢偷击,而且人马从不落单,但今日却有三人落在我掌握之中,岂非妙极?”
    冷一枫面色微变,道:“哪里有三个?”
    盛大娘面色一沉,冷冷道:“冷老弟,你切莫忘了,你女儿肚子里,还有一个云家的子弟!”
    冷一枫大喝一声:“你要将她怎样?”
    盛大娘道:“只要有云氏子弟撞在我手里,便再也休想活命了!”双手一摆,右手缓缓伸人左手袖中,暗中捏起一把银针。她手掌一动,冷一枫身形立刻横飞而起,一掠三丈,挡在冷青霜姐妹的面前,沉声道:“你两人快退!”
    盛大娘道:“冷老弟,你怕什么?盛大娘的‘天女针’,岂是轻易便会出手的?纵要出手,对象也不会是你的女儿!”冷一枫面色凝重,仍然全神戒备,只因冷青霜的脚根本未曾退后半步。
    云铮适才见过“天女针”的威力,此刻心头一凛,更是戒备严密,眼神盯牢了盛大娘的一双手掌。
    那边铁中棠,却仍是气定神闲。此刻他剑招一发即收,手腕转动之灵活,更是惊人。他掌中长剑无论刺向什么部位,都不用撤肘抽臂,只要手腕一抖,长剑便立刻换了个方向,变招之间,自比别人快了一倍。
    “紫心剑客”盛存孝已被武林中人评为当今江湖中的特级剑手,怎奈他剑法虽高,功力虽深,此刻遇着的,却是个天赋异禀,大异常人的对手,数十招过后,他长剑竟被对方剑光封死,施展不开。
    盛大娘右手隐在袖中,控制了当场的局势。别人的目光紧盯着她,她的目光却望着两人斗剑,此刻见到盛存孝处于下风,双眉微皱,缓缓道:“孝儿,这少年手腕里像是没有骨头似的,你与他以快拼快做什么?”
    “紫心剑客”盛存孝心念一闪,左掌突然攻出三招,五指箕张,斜抓铁中棠的长剑。他掌心紫红,显见得掌上功力亦极深。铁中棠剑势一偏,盛存孝掌中长剑立刻收回。他再次攻出一剑时,招式便已大变,剑风沉猛,出剑缓慢,招招式式,俱都十分凝重,仿佛剑尖突然带有了千钧重物一般。
    树林中但闻剑风呼啸,雨打木叶,谁也不再说话。
    树林外却时有奔腾脚步之声,随风传人,和雨打木叶之声,有似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金鼓齐鸣,声声动人心弦。
    铁中棠面容虽沉稳,心中却不禁大是焦急。他剑法微见错乱,盛存孝剑势便越是沉重凝炼。
    冷一枫回转身去,悄悄道:“霜儿,你平日不听为父之言,还无妨碍,但今日却一定要退回去。”
    冷青霜道:“为什么?这本是我寒枫堡的地方。”
    冷一枫声音压得更低,道:“盛大娘阴险凶狠,为父也惧她三分,她此刻已对你腹中的孩子有了恶意……”
    冷青霜冷冷接道:“爹爹你怕她,孩儿我却不怕她!”
    冷一枫道:“场上胜负一分,盛大娘便要出手了。她做事一向稳扎稳打,一定在树林外又藏了埋伏,这大旗下的两个人,今天定必逃不过她手掌之中,那时她再以光明堂皇的话逼你……唉,为了寒枫堡与铁血大旗门的世代深仇,为父也不能帮你说话了,那时你又有何办法?”
    冷青霜微微一笑,道:“自有办法……”目光转处,突然改口叹道:“爹爹,你看这黑衣少年,他一双手腕运用起来,竟仿佛有魔鬼附在腕上似的,盛大哥虽已用上看家的五颤剑法,却还不能取胜哩!”目光望向场上的斗剑,再也不和她爹爹说话。
    冷一枫虽然阴鸷沉猛,却对他自幼娇纵的爱女毫无办法,只有长叹一声便转过目光。
    但见盛存孝的一柄长剑,已化作山岳般的一圈光幢,雨水虽大,但一近光幢,便被远远激开。
    那边铁中棠剑影飞舞,更是点水不近。曙色日光,射入树林,映得剑光五色缤纷,飞旋流转……
    突听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喝声,自林外响起。接着,十余匹高头大马,自林外急奔而来,马头之上,罩着一具铁盔,马身之上,亦披着铁甲。十余条黑衣汉子,紧紧伏在马背上。树林中树枝颇密,隙地无多,但这些铁马骑士,却人人都是骑术精绝,穿行在树枝之间,比奔腾在原野上还要迅快。这一群声势惊人的马群一入树林,立刻惊散了树林中的人群,就连盛大娘亦不禁为之一惊。身不由主地后退数步。
    只听马上人低叱一声,道:“大旗门下速退!”
    随着喝声,数十道暗器乌光,自马上骑士掌中射出,分击盛大娘、冷氏父女,两条人影白马背上跃起,空出了两匹健马。
    铁中棠长剑急挥,跃上了马背,左腕急伸,抓住了云铮的肩头,喝道:“三弟,还不走?”
    云铮反身挣脱了他的手掌,道:“不用你管!”但身子还是跃上了另一匹健马,反手一掌,击在马屁股上。
    马群来势虽急,去势更快!但闻数十声马嘶过处,马群已穿林而过。
    盛大娘闪过暗器,定了定神,厉喝道:“追!”当先掠去。
    冷一枫、盛存孝,齐地展开身形,飞身追出。
    他三人虽然轻功高绝,但一时之间,怎追得上放辔急驰的奔马?那些寒枫堡刀弓手,更早已远远落在后面。
    冷青霜姐妹仍然站住不动。望着外面的人影,冷青萍忽然轻叹道:“但愿他两人不要被爹爹追上!”
    冷青霜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他那样折磨你,你为什么还希望他逃走?难道你也……”
    冷青萍幽幽叹道:“他没有折磨我……”她语声娇柔,身子更仿佛弱不胜衣,与她姐姐的倔强冷傲,大是不同。
    冷青霜面色微变,正色道:“二妹,难道你也爱上了大旗门下的弟子?难道你没有看到姐姐我的榜样?”
    冷青萍低垂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
    铁中棠、云铮,骑术精绝,犹在那一群铁马骑士之上;那两匹健马,更是万中选一的良驹。奔行不久,他两人便已将另十余匹马俱都抛在身后。
    只听一铁马骑士遥呼道:“你兄弟快走,待我等挡住追兵!”
    于是后面的马奔行稍缓。冷一枫、盛大娘,两条人影纵身一掠,便已追上了最后的一匹铁马。
    冷一枫身躯凌空,一掌击向马上人的后背,他掌力虽不以威猛刚烈见长,但凌空下击,亦有雷霆万钧之势!盛大娘右手扣住一把银针,左手鹤头铁杖凌空刺出,杖头鹤首急点马上人“灵台”、“命门”双穴。这两人左右夹击,威势何等强猛,哪知马上人突地长笑一声,沉声偏身,唰地钻下了马腹。
    他身法轻松漂亮已极,若单以骑术而论,中原武林实无他的敌手。盛大娘厉叱道:“哪里去?”铁杖急沉,直击马背。她这一条拐杖本是南海寒铁所铸,一杖若是砸实,便是铁马也禁受不起。
    突听马腹下朗笑道:“盛大姐,杖下留情!”
    盛大娘、冷一枫齐地一愣,盛大娘手腕回挫,“悬崖勒马”,硬生生撤回了杖—亡的力道。
    铁杖轻击在马鞍上,“噗”的一声轻响。
    一条矫健的人影,飕的自马腹下钻出,一脚跨上马鞍,一手勒着缰绳,健马长嘶一声,顿住脚步。
    冷一枫、盛大娘齐声叱道:“什么人?”
    马上人笑着转过身来,抱拳道:“小弟司徒笑,拜见两位!”此人面如满月,颔下微髭,面上终年带着笑容,赫然竟也是“大旗”的强仇大敌之一,武林中的名侠,江湖中的巨富,“落日牧场”场主司徒笑!
    跃马施箭,救出大旗门徒之人,竟会是他!冷一枫、盛氏母子俱都不禁为之大惊,立时愣在当地。
    盛大娘拐杖一顿,怒道:“你这到底是弄的什么玄虚?难道你已叛盟背誓,归到‘铁血大旗’门下了么?”
    司徒笑大笑道:“小弟纵有此心,那云老儿却也容不得小弟!”
    盛大娘厉声道:“那么你难道是疯了不成?”
    司徒笑微微笑道:“盛大娘一代奇女子,怎的地也猜不出小弟今日所使的奇计?这倒怪了!”
    盛大娘怒道:“什么奇计?这样的奇计你不使也罢。我等好不容易困住大旗门人,你却纵马将他们放走!”
    冷一枫冷冷道:“小弟也正要听──听司徒兄的奇计,到底是怎样奇法?”
    司徒笑轻轻跃下了马背,另外十余骑也俱已小跑驰回。雨势渐小,天色虽阴暗,但却已是黎明。司徒笑缓缓道:“纵虎归山虽不妙,但却是放线钓鱼之计,两位如还不明白,且寻个避雨处待小弟从详说来。”
    盛大娘道:“你不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身就一把火烧去你的牧场!”当先转身走去。
    司徒笑摇头轻笑道:“盛大娘声音不改少年时模样,脾气也不改少年时模样,忽而如水,忽而如火……”
    忽见盛存孝怒目望着他,哈哈一笑,纵身而去。
    当下众人一齐回到寒枫堡,坐落花厅,司徒笑方自缓缓笑道:“铁血大旗门素有武林奇兵之称,天下各门各派,无不惧他三分,这不但为了他们武功自成一家,更为的是他们行迹飘忽,剽悍鸷猛。近来年他一门虽远遁边外避仇,但你我又何尝一日不在担心?盛大姐,你说是么?”
    盛大娘冷“哼”一声,道:“这还用你说!”
    司徒笑笑容不改,道:“此次‘铁血大旗’重来中原复仇,主要是对付我们五家,以两方实力相比,谁优谁胜,各位想必是早巳了然的了。”
    冷──枫、盛大娘目光凝注,闭口不语。
    司徒笑接道:“大旗门实力虽难估计,但他门下弟子一向不多,寡难敌众,我五家若是联手,定可占几分优势,但若单独一家与他相较……唉,只怕谁家也难逃鸡犬不留之祸!”
    冷一枫冷冷道:“除非有叛盟背誓之徒从中作乱,否则我五家自是联手对敌,生死与共!”
    司徒笑面上笑容突地一敛,缓缓道:“我五家最近的相隔也在数十里外,平日虽声息互闻,但危时却援救难及,铁血大旗门来去如风,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他一击若是中了……”突地住口不语。
    冷一枫、盛大娘心头俱都一寒,面上也微微变了颜色。
    司徒笑目光四扫,缓缓接道:“何况你我纵能将大旗门击败,但只要被他门下弟子逃出一人,你我仍是食不能知味,寝不能安枕。铁血大旗门下那种强傲不驯,百折不回的决心,难道还有谁未曾领教过?”
    冷一枫等人耸然动容,只因人人俱都想起了铁血大旗门那许多动魄惊心,可歌可泣的事迹。
    盛大娘轻叹道:“以你之意,又当如何?”
    司徒笑一字字缓缓道:“集合全力,将大旗门连根诛绝!”反手一掌,拍在桌沿上,震得碗盘口丁当而响。
    冷一枫道:“他在暗中,我在明里,难道你我五家。终日聚在一处,专等他前来不成?”
    司徒笑微微笑道:“我五家若是聚在一处,他们便不会来了。”
    冷一枫皱眉道:“正是如此,才无法可施……”
    司徒笑道:“怎会无法可施?他不来找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去找他么?这岂非简单之极。”
    冷──枫冷笑道:“若是能找得到他们的存身之处,二十年前便去找了,还用司徒兄今日提醒?”
    司徒笑大笑道:“二十年前找不到,今日却找得到的。”
    盛大娘动容道:“此话怎讲?”
    司徒笑目光一扫,笑道:“这便是我欲擒故纵之计。我方才虽将大旗门徒放回两人,但却在那两匹健马的马蹄里,暗中放下了一种药物,这药物气味极其强烈。你我虽不能嗅到,但却难逃犬鼻,铁骑飞驰,一路留下了气味,到时你我只要以猛犬前行,便可一路寻到他们的巢穴,当真比按图索骥还要方便。”他仰天一阵狂笑,笑声中满是得意之情。
    盛大娘凝思半晌,突然笑道:“这法子也亏你想得出来……”
    冷一枫叹道:“果然是奇计,难怪武林中人都道司徒兄乃是玲珑七巧的心肠,小弟万万难及。”
    盛大娘笑容渐敛,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冷大侄女,你听够了么?还不快些出来?”
    冷一枫面色一变,厉声道:“霜儿在哪里?”
    只听厅后的水晶玉石屏风后,轻轻一笑,轻柔娇美的笑声中,冷青霜缓步走了出来。她早巳换过了一身轻衫,面容丝毫不变,笑嘻嘻走出屏风,秋波四下一转,道:“司徒大叔你好!”
    司徒笑大笑道:“好虽好,只是耳朵却不甚灵便了,连侄女你站在屏风后,大叔都没有听出来。”
    冷青霜笑道:“这是盛大婶……”
    盛大娘冷冷一笑,截口道:“盛大娘实在有些对不起你,是么?不然你偷听到了,便可以暗中将消息传过去了。”
    冷青霜面色一沉,道:“大婶你说些什么?侄女我实在不懂。这是我家的厅房,我难道来不得么?”
    冷一枫面沉如水,轻叱道:“霜儿!”
    冷青霜霍然转过身子,面对她爹爹的目光。
    冷一枫长叹一声,严厉的语声,变得十分轻柔,缓缓道:“长辈们在这里,你还是回房去吧!”
    冷青霜目光仍然凝注着他爹爹的眼睛,心中却暗忖道:“我必须留在这里,吸引他们的注意,这样二妹才能顺利地溜出堡去。”
    原来方才在屏风后偷听的,除了冷青霜外,还有他二妹冷青萍,她转出了屏风,她二妹却悄悄走了,为的是要将司徒笑这件凶险的计谋,偷偷地告诉大旗门子弟,好叫他们能快些逃生──这就是少女的情感,当爱情从她们脑海的前门进来时,理智便已从后门出去了。
    冷一枫眼神一扫,皱眉道:“你还不回房去?”
    冷青霜幽幽长叹一声,道:“爹爹你真不愿意我留在这里?”
    冷一枫沉声道:“正是!”
    冷青霜忖度间,缓缓转动着脚步,突听盛大娘冷笑一声,道:“大侄女你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你难道真的怕霜儿通风报信去么?”
    盛大娘冷冷道:“不可无虑。”
    冷一枫怒道:“寒枫堡绝无吃里扒外的人!”
    盛大娘道:“只怕她此刻已不完全是冷家门里的人了。”
    冷一枫呆了一呆,霍然长身而起,道:“我女儿……”
    盛大娘冷然截口道:“常言道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一样收不回来了的。她旧日虽是你的女儿,但今日却已是云家的媳妇,何况……哼哼,她身上此刻还怀有云氏门中的骨血!”
    冷一枫黯然一叹,冷青霜冷笑道:“如此说来,大婶的意思,是要我与爹爹永远脱离关系么?”
    盛大娘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玉瓶,沉声道:“你吃下这瓶中的两粒丹药,从此便仍是冷家的女儿。”
    “紫心剑客”盛存孝面色惨然一变,垂下目光,不敢再望那玉瓶一眼,仿佛这玉瓶一现,便使他忆起了许多伤心的往事。
    冷一枫厉声叱道:“瓶中是何丹药?”
    盛大娘悠然道:“反正不是毒药,毒不死你女儿的!”
    冷青霜冷笑道:“自盛大娘手中取出的药物,若说不是毒药,实在令我有些难以相信。”
    盛大娘咯咯笑道:“这瓶中的药乃是仙府灵丹,常人一吃下去后,所有的困难都会没有了,一生快乐无穷!”
    “紫心剑客”盛存孝仿佛实在忍不住了,轻轻唤道:“娘,这‘千金化胎丸’,吃下后只怕……”
    盛大娘面色一沉,转目道:“孝儿,你要说什么?”
    盛存孝立刻垂下了头,讷讷道:“孩子没有说什么……”胸膛起伏甚剧,只因他心中虽有抗辩之意,却又不敢抗辩。
    “紫心剑客”盛存孝一生大孝,这是武林中人都知道的。
    只见冷一枫面色突的一变,脱口道:“千金化胎丸?你这药丸是从哪里得来的?莫非是自皇宫大内……”
    盛大娘微笑道:“想不到你也熟悉得很!”
    冷一枫惶声道:“你要将霜儿腹中的孩儿……”噗的一声,跌坐到椅上,面上一片青白。
    要知道“千金化胎丸”,乃是皇宫大内中的秘药,普通嫔妃若是怀有了身孕,皇后便令官监将这“千金化胎丸”送给她服下,她怀中的胎儿立刻化为乌有。这本是皇后与嫔妃争宠之用,却不想竟会流传到盛大娘的手上。冷一枫自是知道此药的来历。
    只见盛大娘一手拄着铁杖,一手端着药瓶,缓步走到冷青霜面前,道:“你爹爹都答应了,你还不服下?”
    冷一枫大喝道:“谁答应了?”
    盛大娘霍然回首,冷冷道:“你不答应,难道要那云氏的孩子生下来,再寻你复仇么?”
    冷一枫面上阵青阵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冷青霜秋波回转,忽然轻轻一笑,伸手接过了药瓶,道:“爹爹,不要紧,女儿服下就是。”
    冷一枫长叹一声,缓缓转过头去,不愿再看。
    只见冷青霜旋开玉瓶,倒出了两粒黑色的丹药,放下玉瓶,端起茶盏,左手持杯,右手持盏,吞丸喝茶,“咕嘟”一口将那两粒药丸吞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婶,我现在可以回房去么?”
    盛大娘愕了一愕,笑道:“好侄女,回房休息去罢。”她实在也未想到冷青霜会如此顺从地吞下丸药,是以心中又喜又愣。
    冷一枫满面怜惜伤痛的神色,望着他女儿转过身子,突听司徒笑大笑道:“侄女,你且慢走一步。”
    冷青霜头也不回,道:“什么事?”
    司徒笑道:“侄女你若要回房,你将手心里的那两粒‘千金化胎丸’留下来,免得糟蹋了。”
    冷青霜颜色大变,道:“大叔,你……你说什么?”
    司徒笑纵声笑道:“大叔我的耳力虽不灵,眼力却还不差的。侄女你那偷天换日的手法,怎能瞒得了我?”
    笑声之中,冷青霜突然纵身一掠,转到屏风后,反掌击倒了屏风,身子自偏门中飞身而出。原来她方才仰面吞下药丸时,其实只不过喝了口茶而已,早巳将那两粒化胎丸留在掌心,哪知被司徒笑看出来了。
    盛大娘一顿铁杖,冷笑道:“冷一枫,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只听当的一声,地上方砖已被铁杖击碎。
    冷一枫面上变颜变色,讷讷道:“她……她走不了的……”
    司徒笑微微笑道:“冷兄最好去看上一看,只怕不但大千金已走得不知去向,二千金也早已去了哩!”
    冷一枫道:“何以见得?”
    司徒笑道:“一看便知。”
    语声未了,冷一枫已引臂穿出了厅房。
    盛大娘变色道:“司徒大弟,难道青萍也和大旗门下有什么关系不成么?这岂非令人难信?”
    司徒笑道:“虽然难信,事实看来却是如此。”
    盛大娘道:“青萍一向温柔,足迹终年不出寒枫堡,怎会与大旗门下有关?只怕你猜错了。”
    司徒笑道:“就因为她足迹从未踏出过塞枫堡,没有见到过武林中的少年子弟,是以一看到大旗门徒,便情难自禁了。”
    “紫心剑客”盛存孝面色又是一变,头垂得更低。
    盛大娘冷“哼”一声,道:“我若有这样的女儿,早就打杀了,免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
    盛存孝垂首道:“青萍妹子只怕不会的。”
    盛大娘怒道:“不会的?孝儿,我早已知道你对她有了意思,但……哼哼!人家却看不上你!”
    盛存孝突地转过头去,只见一条人影自厅外飞身而人,口中连连怒喝道:“气死老夫了!”正是冷一枫。
    司徒笑微微一笑,道:“小弟可是猜得不错?”
    冷一枫身子不住颤抖,道:“走了……走了……”
    盛存孝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道:“青萍妹子也走了么?”
    冷一枫黯然长叹道:“她也走了……”
    ×××
    此时冷青萍确是已在寒枫堡十里以外。她虽然终年藏在深闺里,但在她那及笄少女的芳心中,更深藏着一份对外面十丈红尘、万里江湖的思慕。她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自己,正纵骑驰骋在烟波缥渺的柳堤上,或是莽莽苍苍的草原中,还有一个英挺俊朗的少年骑士陪在她身边。
    昨夜,她听得有个大胆的少年,敢夜闯十年来一直平静无波的寒枫堡,便再也无法控制她那少女的好奇,于是她偷偷地溜出了深闺,去到夜雨的树林。
    她正想偷窥一下那大胆少年的身手,却在朦胧的雨丝中,赫然发现了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两人目光凝注了半晌,她只觉心里的幻想已变成了真实,只因这黑衣少年明锐的目光,挺秀的面容,坚毅的轮廓,和那一种飒爽的风姿,正是她梦魂中所思盼的人,一时之间,她只觉自己竟变得痴了。
    那黑衣少年正是铁中棠。
    他在夜雨凄迷中突地发现了一个神情迷茫的少女,看到她那痴迷的目光,心中也不禁顿时生出一种异样的滋味。但是他仍没有忘记云铮的安危,突然纵身一跃,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冷青萍只觉一股热力自腕间直达心底,使得她心底都起了一阵颤抖。她忘记了反抗,顺从地回答:“我叫冷青萍。”
    铁中棠面色微微一变,厉声道:“冷一枫是你什么人?”
    冷青萍仍然痴迷地望着他的眼睛,道:“是我爹爹。”
    铁中棠心念一转,立刻将她点了穴道,于是她就变作了铁中棠的人质,但是她对铁中棠仍然一无怨恨。
    这就是她传奇式的感情,传奇式的遭遇。也只有她这种久藏深闺的少女,才会有这种突来的奇遇,突发的感情。
    她听了司徒笑的计谋,心里只有一种心思──救出她梦魂中时时思念的少年骑士。她不顾一切,溜出了寒枫堡,牵出了两匹寒枫堡的守夜犬。雨已微,雨丝如雾,她牵着两匹猛犬,奔行在狂野中,风寒与水寒,已使得她娇弱的身子起了一阵阵可怜的颤抖。
    猛犬在雨中低低咆哮着,它们似乎已捕捉到一种特异的气味,正是沿着云铮与铁中棠方才奔过的蹄印前行。凶恶的猛犬,与娇弱的美女,在雨丝中形成了一种特异的图画,低低的咆哮,与轻微的喘息,更在雨声中混合成一种特异的声音,一声声叩动着人心。
    地势更见荒僻,深深入了山坳,群山浓林掩蔽中,前面仿佛露出了一角屋檐,猛犬到了这里,吼声更急。
    冷青萍转目四望,阻止了猛犬的吼声。她猜到那一角飞檐下便可能就是铁血大旗神秘的藏身处。
    于是她便隐起了猛犬,向那一角飞檐掠去。
    两山合抱,扼住了那一角飞檐,地形当真是险恶已极。她虽是报警而来,但心中仍有一份深深的恐惧,是以她不顾地上的污泥,在乱草间伏身而行。只见前面一幢颓毁了的庙宇,矗立在一片危岩上,山风起处,这庙宇檐脊齐飞,仿佛真的要乘风而去。
    风声雨声,使得她隐藏行迹较易。
    她选了一株树枝最高、树叶最密的大树,悄然飞掠而上。自浓枝密叶中望出去,庙宇的后院,系着有十数匹健马。庭殿深深,却看不到人迹,也听不到人声,甚至连那十数匹健马,都因这种死般的静寂不敢长嘶。
    她焦急地思虑了半晌,便自怀中取出了一张长仅尺余的金弓,几粒小小的银丸,左手持弓,右手张弦,弦声一响,十粒银丸便有如一道银虹般飞射而出,带着一缕风声,击向那十余匹健马。这金弓银丸本是她在闲暇时游戏之用,但力道、准头,却是非同小可。十粒银丸,竟都击在马屁股上,没有一粒落空。
    健马负痛,惊嘶而起,大殿中立刻响起数声轻响。几条人影,自殿庭中飞掠出来,身法之轻灵迅快,有如惊鸿闪电。
    冷青萍急地掠下树,身形一闪,掠上了庙门的石阶,自朱漆剥落的庙门中望去,前殿果然一无人迹。
    她咬了咬牙,飞身而入。突生的情感,激发了她隐伏已久的勇气,使得这娇弱的少女,竞有了闯龙潭、探虎穴的胆量。她无暇去留意那尘封的佛像,与颓败的佛殿,身形一闪,便已掠人了第二进云房,目光方一留顾,便已瞥见一条黑衣人影。
    一张破旧的祭桌,两截半残的红烛。
    祭桌上,红烛间,赫然竟是一面紫缎大旗!
    祭桌上,红烛间,大旗前,笔直地跪着一个黑衣人影!
    他背脊挺得有如剑一般直,那挺直的身躯,在冷青萍眼中,却是那么熟悉。许多时候的焦急与惶恐之后,一见这熟悉的身影,她情不自禁地身子一颤,情不自禁地轻唤出声:“喂!”
    铁中棠霍然转过身来,面上的神色,立刻转为铁青。他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在这里见到寒枫堡主的千金。
    冷青萍一见到他那双锐利的眼神,心里立刻又变得迷雾般茫然,颤声道:“你……你在这里?”
    铁中棠霍然长身而起,又霍地跪了下去,厉声道:“走!快走!再迟,你就没有命了!”
    冷青萍少女的芳心,已直觉地、敏锐地感觉到他言语中的关切,只因他若是对她没有情感,怎会叫她逃走?
    她颤声道:“我……我是……”
    铁中棠凭空一掌击出,厉声道:“还不走?”
    冷青萍定了定心神,道:“我是来告诉你,告诉你一件紧急的消息,他们……他们就要来了!”
    铁中棠变色道:“他们?谁?”
    冷青萍道:“我爹爹……还有……”语声未了,只听外面的叱咤之声,不绝于耳,一个低沉威猛的声音叱道:“左右追踪,切莫叫来人逃了去!”
    铁中棠颜色更是铁青,沉声道:“还有什么人?”
    冷青萍道:“还有司徒笑,盛大娘……”
    铁中棠厉声道:“他们怎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冷青萍道:“他们用了司徒笑之计,在你们……”
    突听一声低叱,道:“棠儿,里面可有什么动静?”语声犹在远处,入耳却清晰已极。
    铁中棠身子大震,冷青萍“嗖”地穿窗而入,几乎扑到他身上,颤声道:“我……我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无可掩饰的真情。
    铁中棠敏锐的目光,由黯淡而明亮,由明亮而黯淡,倏忽之间,他心里已转过了许多种情感。
    终于,他手掌霍然抬起,食指指向祭桌。
    冷青萍秋波一转,身子立刻窜入祭桌下,四垂的布幔,一阵波动,铁中棠便扯平了它。
    他身子向祭桌前微微移动了一些,窗外一阵冷风吹来,他身子也不禁起了一阵颤抖。他究竟该怎么去做?他是否应该将为他牺牲了一切的冷青萍牺牲?那么,这一份真挚的情感他又将如何报偿?
    此刻,他身后,窗外,已悄然多了一条人影。长期的武功训练,以及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使得铁中棠心灵一颤,霍然回转了头。只听窗外那人影轻轻道:“棠儿,你在想些什么?”
    铁中棠松了口气,垂首道:“三叔!侄儿……”
    窗外的人影正是大旗门掌刑人云九霄,此刻肩头微耸,便已掠人窗来,截口叹道:“我知道你心中必定有许多心事,甚至有些不平。但我大旗此次重出江湖,正有如孤注之一掷,是成是败,在此一举,是以大师兄对弟子们处置便不免过于严厉,你必须了解……”
    铁中棠垂首道:“侄儿心中绝无不服之意,师傅他老人家便是教侄儿立时去死,侄儿也是心甘情愿的。”
    云九霄黯然一笑,道:“你此次做得虽然稍失大旗门威信,但为的是要急切救铮儿的性命,这一点掌门师兄何尝不知。但你回来时却未免太过大意,竟留下了形迹,教别人追踪而来,唉……铮儿行事素来鲁莽,如此做法还情有可说,你一向老成持重,怎的也会如此?”
    铁中棠默然不语,更不辩白,良久良久,方自黯然道:“这些全是侄儿的错,侄儿自甘认罪受刑……”
    话声未了,突听窗外大喝一声,嗖的掠入了一人,正是云铮,大声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不必代我认错!”
    他衣衫虽已狼狈不堪,但神情间仍带着逼人的锋芒。
    云九霄面色一沉,低叱道:“吼些什么?你难道不会低声说话不成?”他平时面目甚是慈祥,但面色一沉,眉宇间便立刻充满威肃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云铮眼帘一垂,立刻放低了声音,道:“本来就是我逼着他先回来的……”语声突顿,霍然转身。
    只见一个面色赤红的长髯老人,不知何时,已走入房内,长髯滴水,双拳紧握,有如山巅般当门而立。
    云九霄侧身一步,道:“大师兄,敌踪……”
    “铁血大旗”掌门人云翼微一摆手,截断了他的话,目光凛然凝注着云铮,沉声问道:“是你逼着他回来的?”
    云铮不敢抬头,扑地跪下,道:“是孩儿……”
    云翼厉声道:“是谁给你马?是谁救你的?你可知道?”
    云铮道:“孩儿不知!”他虽已知道这问题的严重,但回答得仍是截钉截铁。
    云翼陡然跨前一步,目光厉如闪电,道:“你可知道别人救你,正是用的欲擒故纵之计?”
    云铮道:“孩儿错了!”
    铁中棠垂首接口道:“三弟年轻,未曾顾虑,此事全是弟子的错。但求师傅不要责怪三弟。”
    云铮侧首道:“是我的错,谁要你代我受过!若有你的错,我也绝不会代你受过。你明明曾经劝我不要一路回来……”
    云翼面沉如水,道:“他是如此说的?”
    云铮道:“他说这只怕是欲擒故纵之计!”
    云翼冷“哼”一声,道:“他既已说过,你为何还是要他回来?难道你如此急着逃命?”
    云铮昂首道:“孩儿决不怕死,只是气他捉弄于我,故弄玄虚,是以急着要拉他回来评理!”
    云翼突然大喝一声:“你两人全都住口!”
    铁中棠、云铮一齐垂下头去,再也不敢说话。
    云九霄长叹道:“可是有人在那匹马上留了些什么特异的颜色与香气?但小弟却看不出那匹马的来历。”
    云翼沉声道:“什么来历?哼哼,这九成是那司徒笑定下的毒计,他焉能瞒得过老夫?”
    祭桌下的冷青萍,身子不禁轻轻一颤,忖道:“好厉害的人物!”伏在桌下,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只因她知道只要自己稍一不慎,立时便有杀身之祸,纵然她宁愿为情而死,但她又怎忍心伤害她心目中的少年骑士!她双手紧捏着自己胸前的衣襟,紧紧地咬着牙齿。她生怕牙关的颤抖,会发出致命的声音。
    此刻大旗门下的弟子──那精悍少年、青衣少女,以及那赤足铁汉俱都已自殿脊飞身而下。他三人满身水湿,满面忧惶。赤足铁汉当先一步而入,大声道:“逃了!连影子都不见一个!”
    云翼面色沉重,缓缓摊开了手臂,掌心之中,赫然竟是三粒光芒灿烂的银丸,不住在掌心游走。
    云翼目光四下一扫,沉声道:“这银丸的来历,你们可认得么?”
    祭桌下的冷青萍,身子一颤,但随即安慰自己:“这暗器只是我游戏之用,他们认不出的!”
    只听云翼接口道:“这暗器若是手使,份量稍嫌太重,若是弓弩所发,份量又觉太轻,看来仿佛是武林世家中的女子的游戏防身之物,若是老夫的猜测不错,那么另一些奇怪之处便不难解释!”
    赤足铁汉张目道:“什么奇怪之处?”
    云翼沉声道:“司徒笑使这个恶计,探出我大旗门的落足之处,必定是想集寒枫堡、落日牧场等五家之力,将我大旗门斩草除根,一举歼灭。但银丸打马却是打草惊蛇之事,这岂非奇怪之处?”
    赤足铁汉击额道:“是呀,这当真奇怪得很,实在难以解释!”
    云翼目光一凛,道:“这银丸若是女子所施,便必定是寒枫堡冷一枫的两个女儿,来此通风报讯,那么奇怪之处,便可解释了。”
    赤足铁汉突地跳了起来,大声道:“不错不错!定是如此!大哥的神机妙算,当真是天下无双!”
    祭桌下的冷青萍,只觉满头俱是冷汗。
    铁中棠亦心头惊惶,面目变色。
    云翼目光一扫,突然注定在铁中棠面上,厉声道:“大家都去追查敌踪,你为何不去?”
    铁中棠垂首道:“弟子待罪在身,不敢妄动!”
    云翼目光不瞬,接口道:“你在这里,可看到了什么?”
    铁中棠身子一震,祭桌下的冷青萍冷汗淌下面颊,只听得外面一片沉寂,铁中棠久久都未发出声息。
    云翼浓眉一挑,厉声叱道:“说!”
    铁中棠黯然长叹一声,道:“弟子……”
    一个字尚未出口,突听祭桌下娇喝一声:“我来说!”
    云翼翻身一脚,踢翻了祭桌,现出面容惨白的冷青萍。
    众人俱是大惊,云翼大喝道:“你可是冷一枫的女儿?”
    冷青萍颤抖着点了点头,云翼冷哼一声,出手如风,一掌将铁中棠打到墙角,惨呼道:“大旗门不幸,又出了个叛变师门的孽徒……抢先数步,一足向铁中棠踢了过去,铁中棠眼帘一合,唯有等死。
    云九霄、青衫少女等人,俱是惨然变色,谁也不敢出手劝阻,刹那间只见冷青萍突然纵身一跃,抱住了云翼的身子,哀叫道:“你要杀就杀我,他……他……这全都不关他的事!”
    云翼须发皆张,怒喝道:“放手!”他铁掌虽已扬起,但终是不愿对一个少女下手。
    冷青萍泪流满面,颤声道:“我来到这里,本已没有再活命之心,但……但你们却该听我说完了话……”
    她双手仍然抱着云翼的身子,接着说:“我来此处,是为了要劝你们快走,快离开这里,绝没有一丝一毫恶意。我这样做,爹爹一定不会原谅我,你们也要杀我。虽然是如此愚蠢,但我也心甘情愿,只希望你们念在我这番苦心,将我杀死后,不要再难为他了。”语声哀婉,颜色凄楚,众人都不禁恻然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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