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蝙蝠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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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回燃烧的大江
    武林七大剑派,唯有华山的掌门人是女子,华山自“南阳”徐淑真接掌华山以来,门户便为女子所掌持。此后华山门下人材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女掌门人都谨守着徐淑真的遗训,择徒极严,宁缺毋滥。
    华山派最盛时门下弟子曾多达七百余人,但传至饮雨大师时,弟子只有七个了,饮雨大师择徒之严,自此天下皆知。
    枯梅大师就是饮雨大师的衣钵弟子,江湖传言,枯梅大师少女时为了要投入华山门下,曾在华山之巅冒着凛冽风雪长跪了四天四夜,等到饮雨大师答应她时,她全身都已被埋在雪中,几乎返魂无术。
    那时她才十三岁。
    七年后,饮雨大师远赴南海,枯梅留守华山,“太阴四剑”为了报昔年一掌之仇,大举来犯,扬言要火焚玄玉观,尽歼华山派,枯梅大师身受轻重伤三十九处,还是浴血苦战不懈,到最后太阴四剑竟没有一人能活着下山。
    自此一役后,武林中人都将枯梅大师称为“铁仙姑”。
    又五年后,青海“冷面罗刹”送来战书,要和饮雨大师决战于泰山之巅,饮雨若败了,华山派便得投为罗刹帮的属下。
    这一役事关华山派成败存亡,但饮雨大师却偏偏在此时走火入魔,华山既不能避而不战,枯梅就只有代师出战。
    她也知道自己绝非“冷面罗刹”敌手,去时已抱定必死之心,要和冷面罗刹同归于尽。
    冷面罗刹自然也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就让她出题目,划道儿,枯梅大师竟以大火燃起一锅沸油,从容将手探入沸油中,带着笑说:“只要冷面罗刹也敢这么做,华山就认败服输。”
    冷面罗刹立刻变色,跺脚而去,从此足迹再未踏入中原一步,但枯梅大师的一只左手,也已被沸油烧成焦骨。
    这也就是“枯梅”两字的由来。
    自此一役后,“铁仙姑”枯梅师太更是名动江湖,是以二十九岁时便已接掌华山门户,至今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华山弟子从未见过她面上露出笑容。
    ×××
    枯梅大师就是这么样一个人,若说她这样的人,也会蓄发还俗,江湖中只怕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但楚留香却非相信不可,因为这确是事实……
    ×××
    黄昏。
    夕阳映着滚滚江水,江水东去,江湾处泊着五六艘江船,船上居然也有袅袅炊烟升起,仿佛是个小小的江上村落。
    江船中有一艘显得分外突出,这不但因为船是崭新的,而且因为船上的人太引人注意。
    窗上悬着竹帘,竹帘半卷,夕阳照入船舱,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船舱正中的紫檀木椅上。
    她右手扶着根龙头拐杖,左手藏在衣袖里,一张干枯瘦削的脸上,满是伤疤,耳朵缺了半个,眼睛也少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半开半合,开合之间,精光暴射,无论谁也不敢逼视。
    她脸上绝无丝毫表情,就端端正正的坐着,全身上下纹风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已坐在那里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小,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无论谁只要瞧上她一眼,连说话的声音都会压低些。
    这位老妇人已是十分引人注意的了,何况她身旁还有两个极美丽的少女,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始终低垂着头,仿佛羞见生人,另一个却是英气勃勃,别人瞧她一眼,她至少瞪别人两眼。
    崭新的江船、奇丑的老太婆、绝美的少女……这些无论在哪里都会显得很特出,楚留香远远就已瞧见了。
    他还想再走近些,胡铁花却拉住了他,道:“你见过枯梅大师么?”
    楚留香道:“四年前见过一次,那次我是陪蓉儿她们去游华山时远远瞧过她一眼。”
    胡铁花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
    胡铁花道:“那么你再看看,坐在那边船里的是不是她?”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胡铁花笑道:“你鼻子有毛病,眼睛难道也有毛病了吗?这倒是好消息。”
    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气,胡铁花一直觉得很好玩,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上至少总还有一样比楚留香强的地方。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想她未必是真的还了俗,只不过是在避人耳目而已。”
    胡铁花道:“为什么要避人耳目?”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居然会下华山,自然是为了件大事。”
    胡铁花道:“这见鬼的地方,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何况枯梅大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一辈子怕过谁?她可不像你,总是喜欢易容改扮,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楚留香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那满面英气的少女,忽然笑道:“想不到高亚男倒还是老样子,非但没有老,反而显得更年轻了,看来没有心事的人总是老得慢些。”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地道:“在我看来,她简直已像是个老太婆了,你的眼睛只怕真有了毛病。”
    楚留香笑道:“但我的鼻子却像是好了,否则不会嗅到一阵阵酸溜溜的味道。”
    就在这时,突见一艘快艇急驶而来。
    艇上只有四个人,两人操桨,两人迎风站在船头,操桨的虽只有两人,但运桨如飞,狭长的快艇就像是一根箭,眨眼间便已自暮色中驶入江湾,船头的黑衣大汉身子微微一揖,就窜上了枯梅大师的江船。
    楚留香的鼻子虽然不灵,但老天却并没有亏待他,另外给了他很好的补偿,让他的眼睛和耳朵分外灵敏。
    他虽然站得很远,却已看出这大汉脸上带着层水锈,显然是终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朋友,站在起伏不定的快艇上,居然稳如平地,此刻一展动身形,更显出他非但水面上功夫不弱,轻功也颇有根基。
    楚留香也听到他一跃上江船,就沉声问道:“老太太可是接到帖子而来的么?我们是奉命前来迎……”
    他一面说话,一面大步走入船舱,说到这里,“接”字还未说出来,枯梅大师的拐杖一点,他的人就凌空飞起,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般的飞出了十几丈,“噗通”一声,落入江水里。
    快艇上三个人立刻变了颜色,操桨的霍然抡起了长桨,船头上另一个黑衣大汉厉声道:“我兄弟来接你们,难道还接错了吗?”
    话未说完,突见眼前寒光一闪,耳朵一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顿时就变得面无人色。
    剑光一闪间,他耳朵已不见了。
    但眼前却没有人,只有船舱中一位青衣少女腰边的短剑仿佛刚入鞘,嘴角仿佛还带着冷笑。
    ×××
    枯梅大师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她身旁的紫衣少女正在为她低诵着一卷黄经,根本连头都未曾抬起。
    船舱中香烟缭绕,静如佛堂,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快艇已被吓走了,去时比来时还要快得多。
    胡铁花摇着头,喃喃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想不到火气还是这么大。”
    楚留香微笑道:“这就叫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胡铁花道:“但枯梅大师将船泊在这里,显然是和那些黑衣人约好了的。”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那么人家既然如约来接她,她为何却将人家赶走?”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只因那些人对她礼貌并不周到,枯梅大师虽然修为功深,但却最不能忍受别人对她无礼。”
    胡铁花摇着头笑道:“枯梅大师的脾气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那些人却偏要来自讨苦吃,如此不识相的人倒也少见得很。”
    楚留香道:“这只因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就是枯梅大师。”
    胡铁花皱眉道:“那些人若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会约她在这里见面呢?”
    楚留香笑了,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你问我,我去问谁?”
    胡铁花撇了撇嘴,道:“人家不是说楚留香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楚留香只当没听到他的话,悠然道:“几年不见,想不到高亚男不但人更漂亮,剑法也更高了,谁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做太太,可真是福气。”
    胡铁花板起了脸,道:“你既然这么喜欢她,我就让给你好了。”
    楚留香失笑道:“她难道是你的吗?原来你……”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已发现方才那快艇去而复返,此刻又箭一般的急驶而来。
    船头上站着个身长玉立的轻衫少年,快艇迎风破浪,他却像钉子般钉在船头,动也不动。
    胡铁花道:“原来他们是找救兵去了,看来这人的下盘功夫倒不弱。”
    快艇驶到近前,速度渐缓。
    只见这轻衫少年袍袖飘飘,不但神情很潇洒,人也长得很英俊,脸上更永远都带着笑容,远远就抱拳道:“不知这里可是蓝太夫人的座船么?”
    他语声不高,却很清朗,连楚留香都听得很清楚。
    枯梅大师虽仍端坐不动,却向青衣窄袖的高亚男微一示意,高亚男这才慢吞吞的走到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少年几眼,冷冷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少年赔着笑道:“弟子丁枫,特来迎驾,方才属下礼数不周,多有得罪,但求蓝太夫人及两位姑娘恕罪。”
    他不但话说得婉转客气,笑容更可亲。
    高亚男的脸色不觉也和缓了些,这少年丁枫又赔着笑说了几句话,高亚男也回答了几句。
    这几句话说得都很轻,连楚留香也听不到了,只见丁枫已上了大船,恭恭敬敬向枯梅大师行过礼,问过安。
    枯梅大师也点了点头,江船立刻启碇,竟在夜色中扬帆而去。
    胡铁花用指尖敲着鼻子,喃喃道:“枯梅大师怎会变成蓝太夫人了?这倒是怪事。”
    楚留香沉吟着道:“看情形这些黑衣人约的本是蓝太夫人,但枯梅大师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竟冒蓝太夫人之名而来赴约。”
    胡铁花道:“枯梅大师为什么要冒别人的名?她自己的名声难道还不够大?”
    楚留香道:“也许就因为她名声太大了,所以才要冒别人的名!但以枯梅大师的脾气,竟不惜冒名赴约,这件事想必非同小可。”
    胡铁花皱眉道:“我实在想不通这会是什么样的大事?”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笑了笑,道:“也许她是为了替高亚男招亲来的,这位丁公子少年英俊,武功不弱,倒也配得过我们这位清风女剑客了。”
    胡铁花板起了脸,冷冷道:“滑稽,滑稽,你这人真他妈的滑稽得要命。”
    ×××
    在水上生活的人,也有他们生活的方式,晚上是他们休息、喝酒、聊天、补网的时候,只要日子还能过得去,没有人愿意在晚上行船的,所以天一黑之后,要想雇船就很不容易。
    但楚留香总有他的法子。
    楚留香雇船的时候,胡铁花以最快的速度去买了一大壶酒。
    胡铁花这个人可以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女人,甚至连没衣服穿都无妨,但却绝不能没有朋友、没有酒。
    夜静得很,也暗得很。
    江上夜色凄迷,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远远望去,枯梅大师的那艘船已只剩下一点灯光,半片帆影,但行驶得还是很快,楚留香他们的轻舟几乎已使尽全速,才总算勉强跟住它。
    胡铁花高踞在船头上,眼睛瞬也不瞬的瞪着前面那艘船,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居然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楚留香已注意他很久了,忽然喃喃自语道:“奇怪,这人平时话最多,今天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了?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胡铁花想装作没听见,憋了很久,还是憋不住了,大声道:“我开心得很,谁说我有心事?”
    楚留香道:“没有心事,为什么不说话?”
    胡铁花道:“我的嘴正忙着喝酒,哪有空说话?”
    他又喝了口酒,喃喃道:“奇怪奇怪,你这人平时看到酒就连命也不要了,今天却连一口酒都没喝,莫非有了什么毛病?”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的嘴正忙着在说话,哪有空喝酒?”
    胡铁花忽然放下酒壶,转过头,瞪着楚留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说吧!”
    楚留香道:“有一天,你弄了两坛好酒,就去找‘快网’张三,因为他烤的鱼又香又嫩,用来下酒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和他正坐在船头烤鱼吃酒,忽然有条船很快的从你们旁边过去,船上有三个人,其中有个人你觉得很面熟,是不是?”
    胡铁花道:“是。”
    楚留香道:“你觉得面熟的人,原来就是高亚男,你已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就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就像没瞧见,你想跳上她的船去问个明白,又不敢,因为枯梅大师也在那条船上,你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枯梅大师却是你万万不敢惹的,是不是?”
    胡铁花这次连“是”字都懒得说了,直着脖子往嘴里灌酒。
    楚留香道:“枯梅大师已有二十余年未履红尘,这一次竟下山来了,而且居然改作俗家打扮,所以你才大吃一惊,才急着去找我,是不是?”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瞪着楚留香叫道:“这些话本是我告诉你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是。”
    胡铁花道:“既然是我告诉你的,你为何又要来问我?你活见鬼了,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道:“我将这些话再说一次,只不过是想提醒你几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高亚男想嫁给你的时候,你死也不肯娶她,现在她不理你,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
    胡铁花抢着道:“只不过男人都是贱骨头,胡铁花更是个特大号的贱骨头,总觉得只有得不到的女人才是好的,是不是?”
    楚留香笑道:“一点也不错。”
    胡铁花板着脸道:“这些话我已不知听你说过多少次了,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
    楚留香道:“我要提醒你的,倒不是这件事。”
    胡铁花道:“是哪件事?”
    楚留香道:“你虽然是个贱骨头,但高亚男还是喜欢你的,她故意不理你,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现在正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她不希望你知道。”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你虽不了解她,她却很了解你,你若知道她有危险,自然一定会挺身而出的,所以她宁可让你生她的气,也不肯让你去为她冒险。”
    胡铁花怔住了,吃吃道:“如此说来,她这么样做难道全是为了我?”
    楚留香道:“当然全是为了你,但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
    他冷笑着接道:“你只会生她的气,只会坐在这里喝你的闷酒,只希望快点喝醉,醉得人事不知,无论她遇着什么事,你都看不到了。”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左手括了自己个耳刮子,右手将那壶酒抛入了江心,涨红着脸道:“你老臭虫说的不错,是我错了,我简直是个活活的大混蛋,既然明知眼前就有大事要发生,我就算渴死,也不能喝酒的。”
    楚留香笑了,展颜道:“这才是好孩子,难怪高亚男喜欢你,她若知道你居然肯为她戒酒,一定也开心得很。”
    胡铁花瞪眼道:“谁说我要戒酒,我只不过说这几天少喝些而已……头可断,血可流,酒是不可戒的!”
    楚留香笑道:“你这人虽然又懒、又脏、又穷、又喜欢喝酒、又喜欢打架,但还是个很可爱的人,我若是女人,也一定会喜欢你。”
    胡铁花笑道:“你若是女人,若要喜欢我,我早就落荒而逃了,又怎会还坐在这里。”
    ×××
    楚留香和胡铁花这一生中,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危险了。
    每逢他们知道有大事将发生时,一定会想法子尽量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精神保持轻松,尽量让自己笑一笑。
    他们能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
    不知何时,前面的船行已慢了下来,两条船之间的距离已渐渐缩短,雾虽更浓,那大船的轮廓却已清楚可见。
    那大船上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这艘小船呢?
    楚留香正想叫船行慢些,将两船间的距离再拉远,忽然发现前面那条船竟已停下,而且像是渐渐在往下沉落。
    胡铁花显然也瞧见了,道:“前面船上的灯火怎么越来越低了?船难道在往下沉?”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变色道:“船若已将沉,高亚男她们怎会全没有一点动静?”
    这时两条船之间距离已不及五丈。
    楚留香身形忽然掠起,凌空一转,已跃上那大船的船头。
    船已倾没,船舱中已进水。
    枯梅大师、高亚男、害羞的少女、黑衣少年丁枫,和操船摇橹的船夫竟已全都不见了。
    ×××
    夜色凄迷,江上杳无人影。
    一阵风吹来,胡铁花竟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条船明明是条新船,怎么会忽然沉的?船上的人到哪里去了?难道全都被水鬼抓去吞吃了么?”
    他本来是想开句玩笑的,但一句话未说完,忍不住又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长长吸了口气,忽然又发觉江风中竟带着种奇异的腥臭之气,忍不住又问道:“这是什么味道?你……”
    楚留香根本什么也没有嗅到,却发现江水上游流下了一片黑腻腻的油光,将他们这艘小船和已将沉没的大船全都包围住了。
    胡铁花的语声已被一阵急箭破空之声打断,只见火光一闪,一根火箭自远处射入了江心。
    接着,就是“蓬”的一响,刹那之间,整条江水都似已被燃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洪炉。
    楚留香他们的人和船转瞬间就已被火焰吞没。
    ×××
    水,热得很!
    楚留香和胡铁花泡在水里,头上都在流着汗。
    他们却觉得很舒服。
    因为这里并不是燃烧着的大江,只不过是个大浴池而已。
    胡铁花将一块浴巾浸湿了,再拧成半干,搭在头上,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同样是水,但泡在这里的滋味就和泡在江水里不同,这正如同样是人,有的很聪明,有的却是呆子。”
    楚留香眼睛也是闭着的,随口问:“谁是呆子?”
    胡铁花道:“你是聪明人,我是呆子。”
    楚留香失笑道:“你怎么忽然变得谦虚起来了?”
    胡铁花苦笑道:“我本来也不想承认的,却也没法子不承认,若不是你,我只怕早已被烧成了一把灰,哪里还有到这里来洗澡的福气。”
    他又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老实说,那时我简直已吓呆了,再也想不通江水是怎么会被燃着的,更想不到火下面原来还是水,若不是你拉我,我还真不敢往下跳。”
    楚留香笑了笑,道:“起火之前,你是不是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胡铁花道:“是呀……那时我忘了你鼻子不灵,还在问你,等我想起你根本好像没有鼻子时,火已起了。”
    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胡铁花道:“我若知道,又怎么会问你?”
    楚留香悠然道:“有鼻子的人反倒要问没鼻子的人,倒也是件怪事。”
    胡铁花笑了,道:“你方才没有让我被烧死,只算是你倒楣,无论你救过我多少次,我还是一样要臭骂你的。”
    他不让楚留香说话,抢着又道:“这次你既然已救了我,就得告诉我那是什么味道。”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这人至少还很坦白……我虽然没有嗅出那是什么味道,却看到了。”
    胡铁花道:“看到了什么?”
    楚留香道:“油。”
    胡铁花道:“油?什么油?”
    楚留香道:“那究竟是什么油,我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我以前听说过藏边一带,地下产有一种黑油,极易点燃,而且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胡铁花皱眉道:“不错,我也觉得那味道有点油腥,但长江上怎么有那种黑油呢?”
    楚留香道:“自然是有人倒下去的。”
    他接着道:“你无论将什么油倒入水里,油一定是浮在水上的,所以还是可以燃着,但他们却忘了油既然浮在水面上,水面下就一定没有火,只要你有胆子往火里跳,就一定还是可以跳到水里去。”
    胡铁花笑道:“若有人想烧死你这老臭虫,可真不容易。”
    楚留香道:“但这些人能将藏边的黑油运到这里来,敢在大江上放火,可见他们绝不是寻常人物,一定有组织、有力量、有财源,而且很有胆子。”
    胡铁花道:“我们竟没有看出那姓丁的小伙子有这么大的本事。”
    楚留香道:“放火的人也许是丁枫,但他却绝不会是这些人的首脑……至于首脑是谁,你也不必问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胡铁花皱着眉,沉吟着道:“他们发现了我们在跟踪,就不惜将自己那条新船弄沉,不惜在江上放火来烧死我们……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早已说过,这必定是件很惊人的大事。”
    胡铁花道:“可是枯梅大师和高亚男,会不会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道:“绝不会。”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他们费了这么多力气,难道为的就是要将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接走?”
    楚留香道:“嗯,也许——”
    胡铁花道:“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有恶意,枯梅大师怎么会跟着他们走呢?他们若是对枯梅大师没有恶意,又为何要做得如此神秘?”
    他问完了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似乎根本不想听楚留香的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些事是谁也回答不出的。
    ×××
    这地方叫“逍遥池”,是个公共浴室,价钱并不比单独的浴池便宜,但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浴池里洗澡,却别有一种情调:一面洗澡,一面还可以享受和朋友聊天的乐趣,所以苏浙一带的男人们,无论贫富,上午喝过了早茶,下午都喜欢到这里泡上一两个时辰。
    浴池里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但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何况到这里来的人,大多是为了自己的享受,松弛松弛自己的神经,谁也不愿理会别人,也不愿别人理会自己。
    在浴池的另一边,还有两三个人在洗脚、搓背,另外有个人已泡得头晕,正在旁边的清水槽前冲洗。
    这几个人好像并没有留意到楚留香,楚留香也没有留意他们,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是赤条条的相会,谁也看不出对方的身份,无论是王侯将相,是名土高人,一脱光了,就和贩夫走卒全没有什么分别了。
    楚留香很喜欢到这种地方来,他发现一个人只有在脱光了,泡在水里的时候,才能够完全了解自己,看清自己。
    还有许多大商人也喜欢到这种地方来谈生意,因为他们也发现彼此肉帛相见时,机诈之心就会少些。
    那边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谈些什么,其中有个人楚留香仿佛觉得很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了。
    站在水槽前的那人已冲完了,一面拧着布巾,一面走出去。
    这人的两条腿很细,很长,上身却很粗壮,肩也很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可能跌倒。
    但楚留香一眼就看出这人的轻功极高,所使的兵器分量却一定很重,显见也是位武林高手。
    轻功高的人,所使的兵刃大多也是便于携带的,有时甚至只带暗器,轻功既高,又用重兵器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楚留香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泡在水池里观察别人的举动,分析别人的身份,猜测别人的来历,也是到这里来洗澡的许多种乐趣之一。
    那长腿的人刚走到门口,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来。
    这人的神情很张惶,仿佛被鬼在追着似的,一冲进来,就“噗通”一声,跳入水池里。
    水花四溅,溅得胡铁花一头都是。
    胡铁花瞪起眼睛,正想开口骂人,但一瞧见了这人,满面的怒容立刻变作了笑意,笑骂着道:“你这冒失鬼,不在河上下网,怎地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想在这混水里摸几条鱼么?”
    楚留香也失笑道:“我看你倒要小心些,莫要被他的‘快网’网了去。”
    从外面冲进来的人,原来正是楚留香和胡铁花刚刚还谈起过的“快网”张三,这人不但水性高,鱼烤得好,而且机警伶俐,能说会道,眼皮杂,交的朋友也多,对朋友当然也很够义气。
    这人样样都好,只有样毛病。
    只要一看到好的珍珠,他的手就痒了,非想法子弄到手不可,黄金白银、翡翠玛瑙,样样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他爱的只有珍珠。
    他看到珍珠,就好像胡铁花看到好酒一样。
    但现在他看到楚留香和胡铁花,却像是比看到珍珠还高兴,仰面长长吐出了口气,笑道:“救苦救难活菩萨,我张三果然是福大命大,到处遇见贵人。”
    胡铁花笑骂道:“看你没头没脑的,莫非撞见鬼了么?”
    “快网”张三叹了口气,苦笑道:“真撞见鬼也许反倒好些,我撞到的实在比鬼还凶。”
    胡铁花皱眉道:“什么人居然比鬼还凶,我倒想瞧瞧。”
    张三道:“你……”
    他刚开口,外面突然传入了一阵惊吵声。
    那长腿的人本已走出了门,此刻突又退了回来。
    只见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道:“姑娘,这地方你来不得的。”
    另一人道:“别人来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凭什么我就来不得?”
    声音又急又快,但却娇美清脆,竟像是个少女的口音。
    那男人着急道:“这是男人洗澡的地方,大姑娘怎么能进去?”
    那少女道:“你说不能进去,我就偏要进去,非进去不可。”
    她冷笑了两声,语声又提高了些,道:“臭小偷,你逃到这里,以为本姑娘就不敢来了么?告诉你,你逃到森罗殿,姑娘也要追你见阎罗王。”
    胡铁花伸了伸舌头,失笑道:“这小姑娘倒真凶得紧……”
    他瞟了张三一眼,就发现张三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忽然一头扎进又热又混的洗澡水里,竟再也不敢伸出头来。
    胡铁花皱着眉笑道:“有我们在这里,你怕什么?何必去喝人家的洗脚水。”
    楚留香也笑了。
    他一向喜欢遇到有趣的人,外面这小姑娘想必也一定有趣得很,他倒希望她真的敢闯到这里面来。
    但又有什么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呢?
    外面越吵越凶,那浴室的掌柜大叫道:“不能进去,千万不能……”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这人显见是被重重的掴了一巴掌,打得他连嘴都张不开了。
    接着,外面就冲进两个人来,
    赫然竟真的是两个女人。
    ×××
    谁也想不到竟真有女人敢闯进男人的洗澡堂,那长腿的人身子一缩,也跳入水里,蹲了下去。
    只见这大胆的女人不但年纪很轻,而且美极了,直鼻梁、樱桃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天上也找不出这么亮的星星。
    她打扮得更特别,穿的是一件绣着金花墨凤的大红箭衣,一双粉底官靴,配着同色的洒脚裤。头上戴着顶紫金冠,腰上束着同色的紫金带,骤然一看,正活脱脱像是个刚从靶场射箭下来的王孙公子。
    但世上又哪有这么美的男人?
    跟着进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圆圆的脸,仿佛吹弹得破,不笑时眼睛里也带着三分甜甜的笑意。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一眼,心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两人都已看出这少女金冠上本来是镶着粒珍珠的,而且必定不小,现在珍珠却已不见了。
    珍珠到哪里去了呢?
    “快网”张三这小子的毛病想必又犯了!
    但“快网”张三非但水性精纯,陆上的功夫也绝不弱,轻功和暗器都很有两下子,为什么会对这小姑娘如此害怕?
    这红衣少女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水池里每个男人都被她瞪过几眼,胡铁花已被她瞪得头皮发痒。
    亦条条的泡在水池里,被一个小姑娘瞪着——
    这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那小丫头脸已早红了,躲在红衣少女背后,仿佛不敢往外瞧,却又不时偷偷的往楚留香这边瞟一眼。
    楚留香觉得有趣极了。
    红衣少女忽然大声道:“方才有个和猴子一样的男人逃进来,你们瞧见了没有?”
    水池里的男人没有一个说话的。
    红衣少女瞪着眼道:“你们只要说出来,我重重有赏,若是敢有隐瞒,可得小心些。”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忽然道:“姑娘说的可是个有点像猴子的人么?”
    红衣少女道:“不错,你看到了?”
    胡铁花悠然道:“若是这么样的人,我倒真见到了一个。”
    水里的张三一颗心几乎已将从腔子里跳了出来,心里恨不得把胡铁花的嘴缝起来,叫他永远也喝不了一滴酒。
    楚留香也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知道胡铁花不是个出卖朋友的人,最多也只不过是想要张三吃些小苦头,把那毛病改一改。
    那红衣少女眼睛更亮了,道:“那人在哪里?你说,说出来有赏。”
    胡铁花道:“赏什么?”
    红衣少女“哼”了一声,随手抛出了样东西,抛入水里,楚留香眼尖,已看出竟是锭黄澄澄的金子。
    这小姑娘的出手倒一点也不小。
    “能随手抛出锭黄金来的人,来头自然不小。”
    楚留香觉得更有趣了。
    胡铁花从水里捞起了那锭金子,像是还不相信这是真的,仔细瞧了瞧,才眉开眼笑的道:“多谢姑娘。”
    红衣少女道:“那人呢?在哪里?”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悠然道:“那人么……”
    他也知道这时浴池里每个人都在瞪着他,每个人都带着一脸看不起他的神色,为了一锭金子就出卖朋友的人,毕竟还是惹人讨厌的。
    但胡铁花还是不脸红,不着急,慢吞吞的伸出手来,往楚留香的鼻子上指了指,笑嘻嘻道:“人就在这里,姑娘难道没瞧见么?”
    这句话说出,有的人怔住,有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留香更是哭笑不得。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白了,怒道:“你……你敢开我的玩笑!”
    胡铁花笑道:“在下怎敢开姑娘的玩笑,喏,姑娘请看这人,岂非正活脱脱像是个猴子……姑娘找的难道不是他么?”
    红衣少女瞪了楚留香一眼,看到楚留香那种哭笑不得的样子,目中也不禁现出一丝笑意。
    那小丫头早已掩着嘴,吃吃的笑个不停。
    胡铁花更得意了,笑道:“这里像猴子的人只有他一个,姑娘找的若不是他,在下就不知道是谁了。”
    红衣少女沉着脸,显然也不知该怎么样对付这人才好。
    她究竟还年轻,脸皮这么厚的男人,她实在还没见过。
    那小丫头瞟了楚留香一眼,忍住笑道:“姑娘,咱们不如还是走吧!”
    红衣少女忽然“哼”了一声,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
    她说得又急又快,常常将一句话重复两次,像是生怕别人听不清,她一句话说两次,比别人说一次也慢不了许多。
    那小丫头道:“那小偷好像真的不在这里……”
    红衣少女冷笑了几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来找他的。普天之下,什么地方我都见识过,只有这种地方没来过,我就偏要到这里来瞧瞧,看有谁敢把我赶出去!”
    胡铁花抚掌笑道:“对,一个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像姑娘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像姑娘这样的人,在下一向是最佩服的了。”
    红衣少女道:“哼!”
    胡铁花道:“只可惜姑娘的胆子还是不够大。”
    红衣少女瞪眼道:“你说什么?”
    胡铁花笑嘻嘻道:“姑娘若敢也跳到这水池里来,才算真的有胆子、有本事!”
    红衣少女的脸都气黄了,突然伸手一拉腰上束着的紫金带,只听“呛”的一声,她手里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长剑。
    这柄剑薄而细,正是以上好缅铁打成的软剑,平时藏在腰带里,用时迎风一抖,就伸得笔直。
    这种剑刚中带柔,柔中带软,剑法上若没有很深的造诣,要想使这种剑并不容易。
    浴池里已有两个人面上露出了惊讶之色,像是想不到这骄纵泼辣的小姑娘,竟也能使这种软剑。
    只见她脚尖点地,一闪身就跃上了浴池的边缘,反手一剑,向胡铁花的头顶上削了过去。
    这一剑当真是又快、又准、又狠。
    胡铁花“哎哟”一声,整个人都沉入水里,别人只道他已中剑了,谁知过了半晌,他又从水池中央笑嘻嘻的伸出头来,笑道:“我只不过要了姑娘一锭金子,姑娘就想要我的命么?”
    红衣少女眼睛里似已将冒出火来,厉声道:“你若是男人,就滚出来,滚出来!”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我当然是男人,只可惜没穿裤子,怎么敢出来呢?”
    红衣少女咬着牙,跺脚道:“好,我到外面去等你,谅你也跑不了。”
    她毕竟是个女人,脸已有些红了,说完了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像是已气得发抖。
    那小丫头笑嘻嘻瞟了楚留香一眼,道:“你这朋友玩笑开得太大了,你还是赶紧替他准备后事吧!”
    说到“准备后事”四字,她的脸也沉了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她倒真不是说笑的,我只有破费两文,去买棺材了。”
    胡铁花笑道:“用不着棺材,把我烧成灰,倒在酒坛子里最好。”
    他清了清喉咙,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存心开她玩笑的,只不过这小姑娘实在太凶、太横、太不讲理,而且动不动就要杀人,我若不教训教训她,以后怎么得了?”
    楚留香淡淡道:“只怕你非但教训不了她,还被她教训了。”
    “快网”张三忽然悄悄从水里伸出头来,悄悄道:“一点也不错,我看你还是快些溜了吧。”
    胡铁花瞪眼道:“溜?我为什么要溜?你以为我真怕了那小姑娘?”
    张三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胡铁花道:“她是谁?难道会是王母娘娘的女儿不成?”
    他接着又道:“看她的剑法,的确是得过真传的,出手也很快,但仗着这两手剑法就想欺人,只怕还差着些。”
    张三道:“你也许能惹得了她,但她的奶奶你却是万万惹不起的。”
    胡铁花道:“她奶奶是谁?”
    张三的眼角无缘无故的跳了两下,一字字道:“她奶奶就是‘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她就是金太夫人第三十九孙女‘火凤凰’金灵芝。”
    胡铁花怔住了。
    ×××
    胡铁花是个死也不肯服输的人,但这位“金太夫人”他倒的确是惹不起的——非但他惹不起,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
    若以武功而论,石观音、“水母”阴姬、血衣人……这些人的武功也许比金太夫人高些。
    但若论势力之大,江湖中却没有人能比得上这金太夫人了。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一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居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一个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嵋门下,传了峨嵋“苦因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儿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万,“火凤凰”金灵芝是最小的一个,也是金老太太最喜欢的一个。
    最重要的是,金老太太家教有方,金家的子弟走的都是正路,绝没有一个为非作歹的,是以江湖中提起金太夫人来,大家都尊敬得很。
    这样的人,谁惹得起?
    ×××
    胡铁花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瞪着张三道:“你早就知道她是金老太太的孙女了?”
    张三点头道:“嗯。”
    胡铁花道:“但你还是要偷她的珍珠……你莫非吃鱼吃昏了、喝酒喝疯了么?”
    张三苦笑道:“我本来也不敢打这主意,但那颗珠子……唉,那颗珠子她实在不该戴在头上的,我只瞧了一眼,魂就飞了,不知不觉的就下了手……唉,我又怎会想到她敢追到男人的洗澡堂来呢?”
    只听火凤凰在外面大声道:“你反正跑不了,为何还不快出来!”
    胡铁花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的性子倒真急。”
    他忽然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头,赔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对女人最有法子,这位姑娘也只有你能对付她,看来我也只有请你出马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我不行,我长得像猴子,女人一见就生气。”
    胡铁花道:“谁说你长得像猴子?谁说的?那人眼睛一定有毛病,他难道看不出你是天下最英俊、最潇洒的男人么?”
    楚留香闭上眼睛,不开口了。
    胡铁花笑道:“其实,这也是个好机会,说不定将来你就是金老太太的孙女婿,我们做朋友的,也可以沾你一点光。”
    楚留香像是已睡着,一个字也听不见。
    张三悄悄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看,你还是……”
    胡铁花忽然湿淋淋的从水里跳了起来,大声道:“不管她是金老太太的孙女也好,银老太太的孙女也好,总不能蛮不讲理,她若不讲理,无论她是谁,我都能比她更不讲理。”
    楚留香这才张开眼来,悠悠道:“从来也没人说过你讲理的。”
    胡铁花已围起块布巾,冲了出去。
    浴池里的人立刻也跟着跳出来,这热闹谁不想看?
    那长腿的人走过时,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
    楚留香也对他笑了笑。
    长腿的人带着笑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尊驾想必就是……”
    他向后面瞧了一眼,忽然顿住语声,微笑着走了出去。
    走在他后面的正是楚留香觉得很面熟的人。
    这人的脸红得就像是只刚出锅的熟螃蟹,也不知是生来如此?是被热水泡红?还是看到楚留香之后涨红的?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楚留香瞧过一眼,和他同行的人眼角却在偷偷瞟着楚留香,但等到楚留香望向他时,他就低下头,匆匆走了出去。
    “快网”张三悄悄道:“这两人看来不像是好东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
    楚留香似乎在想什么,随口道:“嗯,我好像也见过他们。”
    张三道:“那个腿很长的人,轻功必定极高,派头也很大,想必也是个很有来头的人物,但我却从未见过他。”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未见过的人,就一定是很少在江湖走动的。”
    楚留香道:“嗯。”
    张三道:“这地方虽然有码头,但平时却很少有武林豪杰来往,今天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多人,倒也是件怪事。”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说了这么多话,只不过想拉着我在这里陪你,是不是?”
    张三的脸红了。
    楚留香道:“但人家为你在外面打架,你至少也该出去瞧瞧吧!”
    张三道:“好,出去就出去,跟你在一起,我哪里都敢去。”
    楚留香道:“你出去之前,莫忘了将藏在池底的珍珠也带去。”
    张三的脸更红了,摇着头叹道:“为什么我无论做什么事,总是瞒不过你……”
    ×××
    逍遥池的门不大。
    浴室的门都不会大,而且一定挂着很厚的帘子,为的是不让外面的寒风吹进来,不让里面的热气跑出去。
    现在帘子已不知被谁掀开了,门外已挤满了一大堆人。
    居然有个大姑娘胆敢跑到男人的澡堂里来,已是了不得的大新闻,何况这大姑娘还拿着长剑要杀人。
    胡铁花正慢吞吞的在穿衣服。
    “火凤凰”金灵芝这次倒沉住了气,铁青着脸站在那里,只要有人敢瞧她一眼,她就用那双大眼睛狠狠的瞪过去。
    胡铁花慢慢的扣好了扣子,道:“你难道真想要我的命?”
    金灵芝道:“哼。”
    胡铁花叹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为什么一翻脸就要杀人呢?”
    金灵芝瞪眼道:“该杀的人我就杀,为什么要留着?为什么要留着?”
    胡铁花道:“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金灵芝道:“一千个,一万个,无论多少你都管不着。”
    胡铁花道:“你若杀不了我呢?”
    金灵芝咬着牙道:“我若杀不了你,就把脑袋送给你!”
    胡铁花道:“我也不想要你的脑袋,你若杀不了我,只望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杀人了,这世上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金灵芝叱道:“好——”
    一个字出口,剑光已匹练般刺向胡铁花咽喉。
    她剑法不但又快又狠,而且一出招就是要人命的杀手。
    胡铁花身形一闪,就躲开了。
    金灵芝瞪着眼,一剑比一剑快,转瞬间已刺出了十七八剑,女子使的剑法大多以轻灵为主,但她的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哧哧不绝,连门口的人都远远躲开了。
    这地方虽是让顾客们更衣用的,但地方并不大,金灵芝剑锋所及,几乎已没有留下对方可以闪避的空隙。
    只可惜她遇着的是胡铁花。若是换了别人,身上只怕已被刺穿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胡铁花别的事沉不住气,但一和人交上手,就沉得住气了,只因他和人交手的经验实在丰富极了,简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别人一打起架来总难免有些紧张,在他看来却好像家常便饭一样。
    就算遇见武功比他高得多的对手,他也绝不会有半点紧张。所以别人看不出的变化,他都能看得出,别人躲不开的招式,他都能躲开。
    只见他身形游走,金灵芝的剑快,他躲得更快。
    金灵芝第十九剑刺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来,瞪着眼道:“你为何不还手?”
    胡铁花笑了笑,道:“是你想杀我,我并没有想杀你!”
    金灵芝跺了跺脚,道:“好,我看你还不还手,看你还不还手?”
    她一剑刺出,剑法突变。
    直到此刻为止,她出手虽然迅急狠辣,剑法倒并没有什么特别奇妙之处,“万福万寿园”的武功本不以剑法见长。
    但此刻她剑法一变,只见剑光绵密,如拔丝、如剥茧、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不但招式奇幻,而且毫无破绽。
    就算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这种剑法非寻常可比。
    要知世上大多数剑法本都有破绽的,若是没有破绽,就一定不知经过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改进。
    但这许多聪明才智之土既然肯不惜竭尽智力来改进这套剑法,那么这套剑法的本身,,自然也必定有非凡之处。
    “快网”张三躲在门后,悄悄道:“这好像是峨嵋派的‘柳絮剑法’。”
    楚留香道:“不错。”
    张三道:“她七姑是峨嵋苦因师太的衣钵弟子,这套剑法想必就是她七姑私下传授给她的。”
    楚留香点了点头,还未回话。
    只听金灵芝喝道:“好,你还不回手……你能再不回手算你本事!”
    喝声中,她剑法又一变。
    绵密的剑式,忽然变得疏淡起来。
    漫天剑气也突然消失。
    只见她左手横眉,长剑斜削而出,剑光似有似无,出手似快似慢,剑路似实似虚,招式将变未变。
    不识货的人这次已看不出这种剑法有什么巧妙了。
    有的人甚至以为这小姑娘心已怯,力已竭。
    但楚留香看到她这一招出手,面上却已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他已看出这一招正是华山派的镇山剑法“清风十三式”中第一式“清风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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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玉带中的秘密
    武林七大门派齐名,说起来虽以“少林”、“武当”为内外家之首,其实“昆仑”、“点苍”、“峨嵋”、“南海”、“华山”,也各有所长,是以这七大门派互相推重,互相尊敬,却也绝不相让。
    只不过若是说起剑法来,无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都绝不敢与华山争锋,只因华山派这一套“清风十三式”的确是曼妙无俦,非人能及,连昆仑的“飞龙大九式”都自愧不如。
    这“清风十三式”妙就妙在“清淡”两字,讲究的正是:“似有似无,似实似虚,似变未变。”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对方既然根本就摸不清他的剑路和招式,又怎能防避招架?
    高亚男号称“清风女剑客”,剑法之高,连楚留香都佩服得很;但她也并未将这“清风十三式”学全,只不过学会了九式而已。
    除了高亚男外,枯梅大师根本就未将这“清风十三式”的心法传授给任何弟子,华山派以外的人,自然更无从学起。
    但现在金灵芝居然竟使出了一招“清风徐来”,非但楚留香为之耸然动容,胡铁花更是吓了一大跳。
    只听“哧”的一声,他衣襟已被剑划破,冰冷的剑锋堪堪贴着他皮肉划过,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以胡铁花的武功,本来是不会躲不开这一招的,因为他已不知见过高亚男使过多少次“清风徐来”了。
    这一招“清风徐来”的剑式,他也已学得似模似样,只不过其中的神髓,他却无论如何也学不会。
    高亚男自然也绝不会将心法传授给他,枯梅大师门规严谨,谁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将师门心法私下传授给别人。
    此刻金灵芝居然使出了一招“清风徐来”,而且神充气足,意在剑先,竟似已得到了“清风十三式”的不传之秘!
    若是换了别人也还罢了,胡铁花却深知其中厉害,自然难免吃惊,一惊之下,心神大分,竟险些送了命!
    金灵芝一招得手,第二招已跟着刺出。只见她出手清淡,剑法飘忽曼妙,如分花拂柳,赫然又是一招“清风十三式”中的“清风拂柳”!
    就在这时,突见人影一闪,她的手腕已被一个人捉住。
    这人来得实在太快,快得不可思议。
    金灵芝眼角刚瞥见这人的影子,刚感觉到这人的存在,这人已将她的手腕脉门轻轻扣住。
    这人的出手并不劲,但也不知怎的,金灵芝被他一只手扣住,全身的力气,就连半分也使不出来。
    她大惊回头,才发现这人正是方才也泡在浴池里,被人骂做“活像只猴子”居然还面带笑容的人。
    他现在面上正也带着同样的笑容。
    金灵芝本觉他笑得不讨厌,现在却觉得他笑得不但讨厌,而且可恨极了,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你想干什么?想两个打一个?不要脸,不要脸!”
    楚留香等她骂完了,才微笑着道:“我只想请问姑娘一件事。”
    金灵芝大声道:“我根本不认得你,你凭什么要问我?”
    楚留香淡淡道:“既是如此,在下不问也无妨,只不过……”
    他说到这里,忽然就没有下文了,居然真的是说不问,就不问。
    金灵芝等了半晌,反而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要问的是什么,姑娘说不定也想知道的。”
    金灵芝道:“你要问什么?”
    这句话她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胡铁花暗暗好笑!
    这老臭虫对付女孩子果然有一手,他曾经说过:“女孩子就像人的影子,你若去追她、逼她,她永远在你前面,你一转身,她就反而会来盯着你了。”这话看来倒真的是一点都不假。
    只听楚留香沉声说道:“我只想请问姑娘,姑娘方才使出的这‘清风十三式’,是从哪里学来的?”
    金灵芝的脸色突然变了,大声道:“什么‘清风十三式’?我哪里使出过‘清风十三式’?你看错了,你眼睛一定有毛病。”
    这就像小孩子偷糖吃,忽然被大人捉住,就只有撒赖,明明满嘴是糖,却硬说没有,明明知道大人不相信,还是要硬着头皮赖一赖。
    谁知楚留香只笑了笑,居然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金灵芝声音更大,瞪着眼道:“我问你,你是干什么的?八成也是那小偷的同党,说不定就是窝主,识相的就快把我那珍珠还来!”
    人家不问她,她反而问起人家来了,这就叫“猪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心里有鬼的人,大多都会使这一套的。
    楚留香还是不动声色,还是带着笑道:“窝主倒的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我。”
    金灵芝道:“不是你是谁?”
    楚留香道:“是……”
    他伸出手,徐徐的划着圈子,指尖在每个人面前都像是要停下来,经过胡铁花面前的时候,胡铁花心里暗道:“糟了。”
    他方才说楚留香“活像猴子”,以为楚留香这下子一定要修理修理他了,谁知楚留香的手并没有在他面前停下来。
    那脸色好像熟螃蟹一样的人也早已穿起了衣服,穿的是一件紫缎团花的袍子,腰上还系着根玉带。
    他身材本极魁伟,脱得赤条条时倒也没什么,此刻穿起衣服来,紫红的缎袍配着他紫红色的脸,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派头之大,门里门外几十个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他本来已经想走了,怎奈门口有人打架,出路被堵住,想走也走不了,只有站在旁边瞧热闹。
    只是他仿佛对楚留香有什么忌惮,始终不敢正眼去看楚留香,只听楚留香将“是”字拖得长长的,到现在才说出一个“他”字。
    他发现每个人脸上都现出了惊讶奇怪之色,而且眼睛都在望着他,他也有些奇怪了,忍不住想瞧瞧楚留香手指的是谁。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的手正不偏不倚指着他的鼻子!
    只听楚留香悠然道:“他不但是窝主,而且还是主使,那颗珍珠就藏在他身上!”
    这紫袍大汉的脸立刻涨得比熟螃蟹更红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吃吃道:“这……这位朋友真会开玩笑。”
    楚留香板着脸,正色道:“这种事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
    紫袍大汉笑道:“这位姑娘的珍珠是圆是方在下都未见过,阁下不是在开玩笑是什么?”
    这人显然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了,骤然吃了一惊,神情虽难免有些失措,但立刻就恢复了从容。
    楚留香目光四扫,道:“各位有谁看到过方的珍珠?……这位朋友若说连珍珠是圆的都不知道,那不但是在开玩笑,简直是在骗小孩子了。”
    紫袍大汉看到别人脸上的神色,知道大家都已被这番话打动,他就算再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有些发急了,冷笑着道:“阁下如此血口喷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在事实俱在,我也不必再多作辩白……”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似乎怒极之下,已要拂袖而去。
    楚留香也没有拦他,只是放松了抓住金灵芝脉门的手。
    只见剑光一闪,金灵芝已拦住了这紫袍大汉的去路,用剑尖指着他的鼻子,冷笑着道:“你想溜?溜到哪里去?”
    紫袍大汉的脸被剑光一映,已有些发青,勉强笑道:“姑娘难道真相信了他的话?”
    金灵芝道:“我只问你,珍珠是不是你偷的?”
    紫袍大汉用眼角瞟了楚留香一眼,道:“我若说珍珠是这人偷的,姑娘可相信么?”
    楚留香淡淡道:“珍珠若在我身上,就算是我偷的也无妨。”
    紫袍大汉的心仿佛已定了,冷笑道:“如此说来,珍珠难道在我身上么?”
    楚留香道:“那倒是一点也不假。”
    紫袍大汉突然仰面大笑起来,道:“笑话……嘿嘿,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楚留香道:“若从你身上将那珍珠搜出来,那就不是笑话了。”
    他话未说完,那小丫头在旁边叫了起来道:“对,只有搜一搜才知道谁说的话是真?谁说的是假?”
    紫袍大汉的脸色变了,跟着他来的那人,已忍不住冲了过来,反手握住腰上的佩刀,厉声道:“你们真的要搜?”
    那小丫头眼睛笑眯眯瞟着楚留香,道:“只要不做贼心虚,搜一搜又有何妨?”
    那人一瞪眼,似乎就想拔刀。
    但紫袍大汉反而将他的手拉住了,抢着道:“要搜也无妨,但若搜不出呢?”
    楚留香道:“若搜不出,就算我偷的,我若赔不出珍珠,就赔脑袋。”
    紫袍大汉道:“各位都听到了,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楚留香沉下了脸,道:“我说话一向言而有信,这点你想必也知道。”
    紫袍大汉竟还是不敢正眼瞧他,转过头道:“好,你们来搜吧!”
    那小丫头笑道:“是不是先得要他脱光了再搜?”
    楚留香笑道:“那倒也不必,我知道珍珠就藏在他束腰的那根玉带里,只要他将那根玉带解下来看看就行了。”
    紫袍大汉的脸色又变了,双手紧握着玉带,再也不肯放松,像是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
    那小丫头道:“解下来呀,难道你不敢么?”
    金灵芝剑尖闪动,厉声道:“不解也得解!”
    胡铁花一直在旁边笑嘻嘻的瞧着,此刻忽然道:“他当真敢不解下来,我倒佩服他的胆子!”
    那佩刀的人又想动手了,但紫袍大汉又拦住了他,大声道:“好,解就解,但你自己方才说的话,可不能忘记。”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我就得亲手检查检查,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好歹也只有一个脑袋……各位说是不是?”
    大家虽未点头,但目中已露出同意之色。
    紫袍大汉跺了跺脚,终于解下玉带,道:“好,你拿去!”
    这玉带对他实在是关系重大,方才他洗澡时都是带在手边的,平时无论如何他也不肯解下。
    但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解,岂非显得无私有弊?何况金灵芝手里的剑尖距离他面目还不及一尺。更何况他早已知道楚留香是谁了。
    好在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连碰都没有碰那珍珠,方才也没有别人沾过他的身,他也不怕有人来栽赃。
    玉带解下,他反倒似松了口气,斜眼瞪着楚留香,嘴角带着冷笑,好像已在等着要楚留香的脑袋了。
    他却不知道想要楚留香脑袋的人又何止他一个,但到现在为止,楚留香的脑袋还是好好的长在头上。
    ×××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楚留香的手。
    只见楚留香双手拿着那根玉带仔细瞧了几眼,突然高高举起,手一扳,只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玉带中竟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接着就是“夺,夺,夺”一串急响,数十点寒星全都射入了屋顶,一闪一闪的发着惨碧色的光芒。
    这暗器又多又急,瞧那颜色,显然还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别人与他交手时,怎会想到他腰带中还藏着暗器,自是防不胜防。
    旁边瞧的人虽然大多不是武林中人,但其中的厉害却是人人都可以想得到的,大家都不禁为之失色。
    金灵芝冷冷道:“好歹毒的暗器,带这种暗器的,想必就不会是好人。”
    紫袍大汉脸色又发青,亢声道:“暗器是好是歹都无妨,只要没有珍珠,也就是了。”
    楚留香道:“各位现在想必已看出这玉带是中空的,珍珠就藏在里面……喏,各位请留心瞧着……”
    他两只手忽然一扳,“崩”的一声,玉带已断了,里面掉下了一样东西,骨碌碌在地上滚个不停。
    眼快的人都已瞧见,从玉带里落下来的,赫然正是一粒龙眼般大小,光彩圆润夺目的珍珠!
    紫袍大汉几乎晕了过去,心里又惊、又急、又痛。
    痛的是他这“玉带藏针”得来极不容易,二十年来已不知救过他多少次命,帮他伤过了多少强敌。
    制造这条玉带的巧手匠人,已被他自己杀了灭口,如今玉带被毁,再想同样做一根,已绝无可能了。
    惊的是他明明没有偷这珍珠,珍珠又怎会从他玉带中落下呢?
    珍珠既然在他玉带里,他再想不承认也不行了。
    这叫他如何不急?
    紫袍大汉情急之下,狂吼一声,就想去抢那珍珠。
    但别人却比他更快。
    胡铁花抢身一拦,迎面一拳,他急怒之下,章法大乱,竟未能避开,胡铁花这一拳正打在他肩头上。
    只听“砰”的一声,他的人已被打得退出去七八步,若非那佩刀的人在旁边扶着,他就难免要仰天跌倒。
    但胡铁花自己也暗暗吃了一惊,他自己当然很明白自己拳头上的力量,这一拳虽然只用了四五成力,已足以打得人在床上睡上个十天半个月的了,江湖中能捱得了他这一拳的人,只怕没几个。
    这紫袍大汉捱了一拳,居然并没有什么事,不说他的暗器歹毒,单说他这一身硬功夫,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那小丫头已乘机将珍珠捡了起来,送过去还给金灵芝。
    楚留香面带微笑,道:“不知这珍珠可是姑娘失落的么?”
    金灵芝铁青着脸,瞪着那紫袍大汉,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紫袍大汉还未说话,那佩刀的人实在忍不住了,大喝道:“大爷们就算拿了你一颗珍珠,又有什么了不起!成千上万两的银子,大爷们也是说拿就拿,也没有人敢咬掉大爷的蛋去。”
    金灵芝怒极反笑,冷笑道:“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话未说完,剑已刺出。只见剑光飘忽闪烁,不可捉摸。
    她怒极之下,情不自禁,又赫然的使出一招清风十三式。
    楚留香和胡铁花交换了个眼色,会心微笑。
    就在这时,突见人影一闪,一个人自门外斜掠了进来。
    这人来得好快!
    金灵芝的剑早已刺出,但这人竟比她的剑还快。
    只听“啪”的一声,金灵芝的剑竟被他的两只手夹住!
    这一来连楚留香都不免吃了一惊。
    这人身法之快,已很惊人,能以双手夹住别人的剑锋,更是惊人,但令楚留香吃惊的倒还不是这些。
    金灵芝此刻所使的剑法,若不是“清风十三式”,倒也没什么,但她此刻用的正是“清风十三式”。
    这种剑法的变化谁也捉摸不到,连楚留香也无法猜透她的剑路,但这人出手就已将她剑式制住,武功之高,简直不可思议。
    只见这人长身玉立,轻衫飘飘,面上的笑容更是温柔亲切,叫人一见了他就会生出好感。
    楚留香和胡铁花见了这人,又吃了一惊,他们绝未想到,这人竟是昨夜和枯梅大师同船而去的英俊少年丁枫!
    ×××
    金灵芝见了丁枫,像也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变了。
    丁枫却微笑着道:“多日不见,金姑娘的剑法更精进了,这一招‘柳絮飞雪’使得当真是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就连还珠大师只怕也得认为是青出于蓝。”
    还珠大师正是金灵芝的七姑,“柳絮飞雪”也正是峨嵋嫡传剑法中的一招。旁边有几个练家子已在暗暗点头:“难怪这位姑娘剑法如此高卓,原来是峨嵋派的门下。”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都知道金灵芝方才使出的明明是“清风十三式”中的第八式“风动千铃”。
    “风动千铃”和“柳絮飞雪”骤眼看来,的确有些相似,但其中的精微变化,却截然不同!
    这少年为何偏偏要指鹿为马呢?
    丁枫又道:“这两位朋友,在下是认得的,但望金姑娘看在下薄面,放过了他们吧!”
    金灵芝虽然满面怒容,居然忍了下来,只是冷冷道:“他们是小偷,你难道会有这种朋友?”
    丁枫笑道:“姑娘想必是误会了。”
    金灵芝冷笑道:“误会?我亲眼看见的,怎会是误会?”
    丁枫道:“这两位朋友虽然不及‘万福万寿园’之富可敌国,但也是拥资百万的豪富。像姑娘手里这样的珍珠,他们两位家里虽没有太多,却也不会太少。在下可以保证,他们两位绝不会是小偷。”
    这几句话说得非但分量很重,而且也相当难听了。
    但金灵芝居然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板着脸在自己生气。
    她号称“火凤凰”,脾气的确和烈火差不多,见了这少年居然能将脾气忍住,更是别人想不到的事。
    紫袍大汉和那佩刀的已走了过来,向丁枫长长一揖。
    佩刀的人道:“多谢公子仗义执言,否则……”
    紫袍大汉抢着笑道:“这件事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家全是误会,现在虽已解释开了,在下今晚还是要摆酒向金姑娘赔礼。”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紫袍大汉道:“却不知金姑娘肯赏光么?”
    金灵芝“哼”了一声,还未说话,丁枫已代替她回答了。笑道:“不但金姑娘今夜必到,在场这几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大家既然在此相会,也总算有缘,岂可不聚一聚?”
    他忽然转身面对着楚留香,微笑道:“不知这两位兄台可有同感么?”
    楚留香笑道:“只要有酒喝,我纵然不去,我这朋友也一定会拉我去的。”
    胡铁花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有酒喝,就算喝完了要捱几刀,我也非去不可。”
    丁枫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突听一人说道:“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知道请不请我?”
    这人站在人丛里,比别人都高着半个头,只因他的腿比别人都长得多,正是方才在水槽旁洗澡的那个人。
    他此刻当然也穿上了衣服,衣着之华丽绝不在那紫袍大汉之下,手上还提着个三尺见方的黑色皮箱,看来分量极重,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紫袍大汉目光闪动,大笑道:“兄台若肯赏光,在下欢迎还来不及,怎有不请之理?”
    那长腿的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先谢了,却不知席设哪里?”
    紫袍大汉道:“就在对面的‘三和楼’如何?”
    长腿的人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他含笑瞟了楚留香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既然已没什么热闹好看了,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金灵芝是和丁枫一起走的,她似乎并不想和丁枫一起走,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未拒绝。
    直到大家全走光了,那佩刀的人才恨恨道:“大哥,我真不懂你方才怎么能忍得下来的?就算那丫头是金老太婆的孙女,我兄弟难道就是怕事的人么?”
    紫袍大汉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不知道,我所忌惮的并不是姓金的。”
    佩刀的人道:“不是姓金的,难道会是那满脸假笑的小子么?他毁了大哥的玉带,我早就想给他一刀尝尝了。”
    紫袍大汉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没有那么样做……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佩刀的人冷笑道:“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难道还会是楚留香不成?”
    紫袍大汉沉着脸,一字字道:“一点也不错,他正是楚留香!”
    佩刀的人怔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袍大汉也怔了半晌,嘴角泛起一丝狞笑,喃喃道:“楚留香,楚留香,我们虽对付不了你,但总有人能对付你的,你若还能活三天,我就算你本事!”
    ×××
    楚留香和胡铁花一转过街,胡铁花就忍不住问道:“张三那小子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叫他溜了。”
    胡铁花笑道:“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什么法子叫他将那颗珍珠吐出来的,这小子也奇怪,什么人都不服就服你。”
    楚留香微笑不语。
    胡铁花道:“但你那手也未免做得太绝了。”
    楚留香道:“你不认得那人?”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认得你,所以虽然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出声,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倒觉得他怪可怜的。”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可怜他了。”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你可听说过,东南海面上有一伙海盗,杀人劫货,无恶不作?”
    胡铁花道:“紫鲸帮?”
    楚留香道:“不错,那人就是紫鲸帮的帮主海阔天!他一向很少在陆上活动,所以你才没有见过他。”
    胡铁花动容道:“但这厮的名字我却早已听说过了,你方才为何不说出来?我若知道他就是海阔天,那一拳不把他打扁才怪。”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以后你总还有机会的,何必着急。”
    胡铁花忽又笑了道:“听说海阔天眼光最准,只要一出手,必定满载而归,可说是一等一的大强盗,今天却被你硬扣一顶‘小偷’的帽子,他晚上回去想想,能睡得着才怪!”
    楚留香笑道:“他脱光时,我本未认出他,但一穿上衣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我早已想治治他了,今天正是个机会。”
    胡铁花道:“但你为何又放他走了呢?”
    楚留香道:“我不想打草惊蛇。”
    胡铁花沉吟着,道:“海阔天若是草,蛇是谁?……丁枫?”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点点头道:“此人的确可疑,他本在枯梅大师船上,船沉了,他却在这里出现;他本是去接枯梅大师的,现在枯梅大师却不见了。”
    楚留香道:“这也是我第一件觉得奇怪的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和华山派全无渊源,却学会了华山派的不传之秘‘清风十三式’,而且还死也不肯认账。”
    楚留香道:“这是第二件怪事。”
    胡铁花道:“金灵芝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见了丁枫,却好像服气得很,她和丁枫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道:“这是第三件。”
    胡铁花道:“紫鲸帮一向只在海上活动,海阔天却忽然也在这里出现了丁枫既然肯为他解围,想必也和他有些关系。他们怎会有关系的?”
    楚留香道:“这是第四件。”
    胡铁花想了想,道:“丁枫一出手就能夹住金灵芝的剑,显然对‘清风十三式’的剑路也很熟悉。他怎会熟悉华山派的剑法?”
    楚留香道:“这是第五件。”
    胡铁花道:“他明明知道那是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却硬要说它是峨嵋的‘柳絮剑法’,显然也在为金灵芝掩饰。他为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这是第六件。”
    胡铁花道:“他的双掌夹剑,用的仿佛是自扶桑甲贺谷传来的‘大拍手’,轻功身法却仿佛和昔年的血影人路数相同,又对华山派的剑法那么熟悉;这少年年纪虽轻,却有这么高的武功,而且身兼好几家的不传之技,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楚留香道:“这是第七件。”
    胡铁花揉着鼻子,鼻子都揉红了。
    楚留香道:“还有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一天之内就遇着了七件令人想不通的怪事,难道还不够?”
    楚留香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七件事之间的关系?”
    胡铁花道:“我的头早就晕了。”
    楚留香道:“这七件事其实只有一条线,枯梅大师想必就是为了追查这条线索而下山的。”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本是华山派的不传之秘,现在却至少已有两个不相干的人知道了,这秘密是怎么会走漏的?枯梅大师身为华山掌门,自然不能不管。”
    胡铁花恍然道:“不错,枯梅大师下山,为的就是要追查‘清风十三式’的秘传心法是怎么会给外人知道的,她为了行动方便,自然不能以本来身份出现了。”
    楚留香道:“知道“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只有枯梅大师和高亚男,枯梅大师自己当然绝不会泄漏这秘密……”
    胡铁花断然道:“高亚男也绝不是这种人!”
    楚留香道:“她当然不是这种人,所以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
    胡铁花道:“什么可能?”
    楚留香道:“清风十三式的心法秘笈已失窃了。”
    胡铁花长长吸了口气,道:“不错,除了这原因之外,枯梅大师怎肯轻易出山?”
    楚留香沉吟道:“清风十三式既是华山派的不传之秘,枯梅大师定将它的心法秘笈收藏得极为严密……”
    胡铁花抢着道:“能有法子将它偷出来的人,恐怕只有“盗帅”楚留香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胡铁花也苦笑道:“这件事简直好像和‘天一神水’的失窃案差不多了。”
    楚留香道:“骤然一看,两件事的确仿佛有些大同小异,其实却截然不同。”
    胡铁花道:“有什么不同?”
    楚留香道:“神水宫弟子极多,分子复杂,华山派却一向择徒最严,枯梅大师门下弟子一共也只不过有七个而已。”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神水宫的‘天一神水’本就是由‘水母’的门下弟子保管,‘清风十三式’的剑谱却一定是枯梅大师自己收藏的……”
    胡铁花道:“不错,要偷清风十三式的剑谱,的确比偷‘天一神水’困难多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见,偷这剑谱的人,一定比偷‘天一神水’的无花还要厉害得多。”
    胡铁花道:“你想这人会不会是……丁枫?”
    楚留香沉吟道:“纵然不是丁枫,也必定和丁枫有关系。”
    他接道:“枯梅大师想必已查出了些线索,所以才会冒那‘蓝太夫人’的名到这里来和丁枫相见。”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她只要抓住了丁枫,岂非就可问个水落石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枯梅大师自然不会像你这么鲁莽,她当然知道丁枫最多也只不过是条小蛇而已,另外还有条大蛇……”
    胡铁花道:“大蛇是谁?”
    楚留香道:“到现在为止,那条大蛇还藏在草里,只有将这条大蛇捉住,才能查出这其中的秘密,捉小蛇是无用的。”
    胡铁花沉思着点了点头,道:“枯梅大师现在的做法,想必就是为了要追出这条大蛇究竟藏在哪堆草里,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
    楚留香笑道:“你终于明白了。”
    胡铁花道:“但我们……”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也绝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这件事不但和枯梅大师有关,也和很多别的人有关。”
    胡铁花道:“哦?”
    楚留香道:“除了枯梅大师外,一定还有很多别人的秘密也落在这条大蛇的手里,和这件事有牵连的更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物。”
    胡铁花叹道:“不错,这件事的确比那‘天一神水’失窃案还要诡秘复杂得多。”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无花盗取‘天一神水’,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要用,这条大蛇盗取别人的秘密,却是为了出售!”
    胡铁花愕然道:“出售?”
    楚留香道:“你想,金灵芝是怎么会得到‘清风十三式’秘传心法的?”
    胡铁花也不禁动容道:“你难道认为她是向丁枫买来的?”
    楚留香道:“不错。”
    他接着又道:“这种交易自然极秘密,丁枫想必早已警诫过她,不可将剑法轻易在人前炫露,但今天她情急之下,就使了出来。”
    胡铁花恍然道:“所以她一见丁枫,就紧张得很,明明不能受气的人,居然也忍得住气了,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楚留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丁枫才会故意替她掩饰。”
    胡铁花笑了笑,道:“只可惜他无论怎样掩饰,纵能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我们的。”
    楚留香道:“丁枫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和华山派的关系,也许还以为已将我们也一齐瞒过了。”
    胡铁花道:“但他迟早总会知道的。”
    楚留香缓缓道:“不错,他迟早总会知道,等到那时……”
    胡铁花变色道:“等到那时,他就一定要将我们杀了灭口了,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你的确还不算太笨。”
    胡铁花冷笑道:“想杀我们的人可不止他一个,现在那些人呢?”
    楚留香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丁枫是丁枫!”
    胡铁花道:“丁枫又怎样,难道能比石观音,比血衣人更厉害?”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丁枫也许不足惧,但那条大蛇……”
    胡铁花大声道:“你怎么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起来了?……那条大蛇又怎样?难道能把我们吞下肚里去?”
    楚留香沉声道:“甲贺谷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轻功心法,已都是武林中难见的绝技,‘清风十三式’更不必说了,他们能将这三种武功都学会,何况别的?一个人若能身兼数十家武功之长,这种人难道不比石观音他们可怕?”
    胡铁花道:“哼!”
    楚留香道:“何况,能学到这几种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本事?由此可见,那条大蛇的心机和手段,也必定非常人能及。”
    胡铁花冷笑道:“阴险毒辣的人,我们也见得不少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不是真怕了他们,只不过能小心总是小心好些。”
    胡铁花冷冷道:“你若再小心些,就快要变成老太婆了。”
    楚留香笑道:“老太婆总是比别人活得长些,她若在三十三岁时就被人杀死,又怎会变成老太婆?”
    胡铁花也笑了,道:“亏你倒还记得我的年纪,我这个人能够活到三十三岁,想来倒也真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好对付的,无论谁只要牵连进去了,再想要脱身,只怕就很难。”
    楚留香道:“现在牵连到这件事里来的,据我所知,已有‘万福万寿园’、华山派、紫鲸帮,我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
    胡铁花沉吟着,道:“就算只有这些人,已经很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很了不得的人。”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这人现在就在我们身后。”
    胡铁花吃了一惊,霍然转身,果然看到一个人早就跟在他们后面,他也看出,这人必定很有些来历。
    ×××
    这是条通向江岸的路,很是偏僻。
    路旁杂草丛生,四下渺无人迹——只有一个人。
    这人穿着件极讲究的软缎袍,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皮箱,衣服是崭新的,皮箱却已很破旧。
    他的人很高,腿更长,皮肤是淡黄色的,黄得很奇怪,仿佛终年不见阳光,又仿佛常常都在生病。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很亮,和他的脸完全不相称,就好像老天特地借了别人的一双眼睛,嵌在他脸上。
    胡铁花笑了。
    若是别人在后面盯他们的梢,他早就火了,但他对这人本来就没有恶感,此刻远远就含笑招呼着道:“同船共渡,已是有缘,我们能在一个池子里洗澡,更有缘了,为何不过来大家聊聊。”
    这人也笑了。
    他距离胡铁花他们本来还很远,看来走得也不太快,但一眨眼间,就已走近了三四丈,再一眨眼,就已到了他们面前。
    楚留香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人笑了笑,道:“轻功再好,又怎能比得上楚香帅?”
    楚留香含笑道:“阁下认得我,我却不认得阁下,这岂非有点不公平?”
    这人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两位也绝不会知道。”
    楚留香道:“阁下太谦了。”
    胡铁花已沉下了脸,道:“这倒也不是忒谦,只不过是不愿和我们交朋友而已。”
    这人抢着道:“我绝非故意谦虚,更不是不愿和两位交朋友,只不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在下姓勾,名子长,两位可听过么?”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怔住了。
    “勾子长。”
    这名字实在奇怪得很,无论谁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他们非但没听过这名字,简直连这姓都很少听到。
    勾子长笑道:“两位现在总该知道,我是不是故意作状了。”
    他接着又道:“其实我这人从来也不知道‘谦虚’两字,以我的武功,在江湖中本该已很有名才是,只不过,我根本就未曾在江湖走动过,两位自然不会听过我的名字。”
    这人果然一点也不谦虚,而且直爽得很。
    胡铁花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人,大笑道:“好,我叫胡铁花,你既认得楚留香,想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勾子长道:“不知道。”
    胡铁花笑不出了。
    他忽觉得太直爽的人也有点不好。
    幸好勾子长已接着道:“但我也看得出,以胡兄你的武功在江湖中的名气绝不会在楚香帅之下……”
    胡铁花忍不住笑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这人还不算太小心眼……”
    他瞪了楚留香一眼,板起了脸道:“但你也不必太得意,我就算不如你有名,那也只不过是因为我酒比你喝得多,醉的时候比你多,所以风头都被你抢去了。”
    楚留香笑道:“是是是,你的酒比我喝得多多了,每次喝酒,我喝一杯,你至少已喝了七八十杯。”
    胡铁花道:“虽然没有七八十杯,至少也有七八杯,每次我看见你举起杯子,以为你要喝了,谁知你说几句话后,就又放了下去。”
    他指着楚留香的鼻子道:“你的毛病就是话说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楚留香道:“是是是,天下哪有人喝酒能比得上你?你喝八杯,我喝一杯,先醉倒的也一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倒是一点也不假。”
    勾子长忍不住笑了。
    他觉得这两人斗起嘴来简直就像是个大孩子,却不知他们已发现路旁的杂树丛中有人影闪动,所以才故意斗嘴的。
    那人影藏在树后,勾子长竟全未觉察。
    胡铁花和楚留香对望了一眼,都已知道这勾子长武功虽高,江湖历练却太少,他说“根本未在江湖走动”,这话显然不假。
    但他既然从未在江湖走动,又怎会认得楚留香呢?
    这时那人影已一闪而没,轻功仿佛也极高。
    胡铁花向楚留香打了个眼色,道:“你说他可曾听到了什么?”
    楚留香笑道:“什么也没有听到。”
    勾子长咳嗽了两声,抢着道:“我非但未曾听说过胡兄的大名,连当今天下七大门派的掌门,我都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失笑道:“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勾子长道:“当今天下的英雄,我只知道一个人,就是楚香帅。”
    胡铁花道:“他真的这么有名?”
    勾子长笑道:“这只因我有个朋友,时常在我面前提起楚香帅的大名,还说我就算再练三十年,轻功也还是比不上楚香帅一半。”
    胡铁花微笑道:“这只不过是你那位朋友在替他吹牛。”
    勾子长道:“我那朋友常说楚香帅对他恩重如山,这次我出来,他再三叮咛,要我见到楚香帅,千万要替他致意,他还怕我不认得楚香帅,在我临行时,特地将楚香帅的风采详细描叙了一遍。”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我见到楚香帅时,还是未能立刻认出来,只因……”
    胡铁花笑着接道:“只因那时他脱得赤条条的,就像是个刚出世的婴儿,你那朋友当然不会是女的,又怎知他脱光了时是何模样?”
    勾子长笑道:“但我一见到楚香帅的行事,立刻就想起来了。只不过……我到现在为止,还想不通那颗珍珠是怎会跑到玉带中去的。”
    胡铁花道:“那只不过是变把戏的障眼法,一点也不稀奇。他一定是从住在天桥变戏法的‘四只手’那里学来的。所以他还有个外号叫‘三只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勾子长道:“这……我倒未听敝友说起。”
    楚留香笑道:“这人嘴里从来也未长出过象牙来,他的话你还是少听为妙。”
    胡铁花道:“你嘴里难道就长得出象牙来?这年头象牙可值钱得很呢,难怪有些小姑娘要将你当做个活宝了。”
    楚留香也不理他,问道:“却不知贵友尊姓大名,是怎会认得我的?”
    勾子长道:“他叫王二呆。”
    楚留香皱眉道:“王二呆?”
    勾子长笑道:“我也知道这一定是个假名,但朋友贵在知心,只要他是真心与我相交,我又何必计较他用的是真名,还是假姓?”
    楚留香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别人不愿说的事,他就绝不多问。
    他们边谈边走,已快走到江岸边了。
    风中已传来一阵阵烤鱼的鲜香。
    胡铁花笑道:“张三这小子总算还是懂得好歹的,已先烤好了鱼,在等着慰劳我们了。”
    ×××
    “快网”张三的船并不大,而且已经很破旧。
    但楚留香和胡铁花都知道,这条船是张三自己花了无数心血造成的。船上每一根木头、每一根钉子都经过仔细的选择,看来虽破旧,其实却坚固无比,只要坐在这条船上,无论遇着多么大的风浪,楚留香都绝不会担心。
    他相信张三的本事,因为他自己那条船也是张三造成的。
    船头上放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旁摆满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罐子,罐子里装着的是各式各样不同的佐料。
    炉火并不旺,张三正用一把小铁叉叉着条鱼在火上烤,一面烤,一面用个小刷子在鱼上涂着佐料。
    他似乎已将全副精神全都放在手里这条鱼上,别人简直无法想像“快网”张三也有如此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时候。
    楚留香他们来了,张三也没有招呼。
    他烤鱼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管的,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也要等鱼烤好了再说。
    他常说:“鱼是人人都会烤的,但我却比别人都烤得好,就因为我比别人专心,‘专心’这两个字,就是我烤鱼最大的诀窍。”
    楚留香认为无论做什么事的人,都应该学学他这诀窍。
    香气越来越浓了。
    胡铁花忍不住道:“我看你这条鱼大概已经烤好了吧?”
    张三不理他。
    胡铁花道:“再烤会不会烤焦?”
    张三叹了口气,道:“被你一打岔,一分心,这条鱼的滋味一定不对了,就给你吃吧!”
    他将鱼连着铁叉子送过去,喃喃道:“性急的人,怎么能吃得到好东西?”
    胡铁花笑道:“但性急的人至少还有东西可吃,总比站在一边干流口水的好。”
    他也真不客气,盘膝坐下,就大嚼起来。
    张三这才站起来招呼,笑道:“这位朋友方才在澡堂里差点被我撞倒,我本该先烤条鱼敬他才是……你们为何不替我介绍介绍?”
    勾子长道:“我叫勾子长,我不吃鱼,一看到鱼我就饱了。”
    张三怔了怔,大笑道:“好,好,这位朋友说话真干脆,但不吃鱼的人也用不着罚站呀……来,请坐请坐,我这条船虽破,洗得倒很干净,绝没有鱼腥臭。”
    他船上从来没椅子,无论什么人来,都只好坐在甲板上。
    勾子长先将那黑皮箱放下,再坐在皮箱上。
    张三眼睛瞪着他的皮箱——这皮箱放下来的时候,整条船都似乎摇了摇,显见分量重得惊人。
    勾子长笑道:“我不是嫌脏,只不过我的腿太长,盘着腿坐不舒服。”
    张三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什么。
    勾子长笑道:“你一定在猜我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你永远也猜不着的。”
    张三似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我知道箱子里装的至少不会是鱼。”
    勾子长目光闪动,带着笑道:“我可以让你猜三次,若猜出了,我就将这箱子送给你。”
    张三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出?”
    他嘴里虽这么样说,却还是忍不住猜着道:“分量最重的东西,好像就是金子。”
    勾子长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堆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将这箱子换给他。”
    张三眼睛亮了,道:“这箱子竟如此珍贵?”
    勾子长道:“在别人眼中,也许一文不值,在我看来,却比性命还珍贵。”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承认猜不出了。”
    他凝注着勾子长,试探着又道:“如此珍贵之物,你想必也不会轻易给别人看的。”
    勾子长道:“但你迟早总有看得到的时候,也不必着急。”
    他笑了笑,接着道:“性急的人,是看不到好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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