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新月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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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一碗奇怪的面
    夜,春夜,有雨,江南的春雨密如离愁。
    春仍早,夜色却已很深了,远在异乡的离人也许还在残更中,怀念着这千条万缕永远剪不断的雨丝。城里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只有一条泥泞满途的窄巷里,居然还有一盏昏灯未灭。
    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和两个愁苦的人。
    这么样一个凄凉的雨夜,这么样一条幽僻的小巷,还有谁会来照顾他们的生意?
    卖面的夫妇两个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窄巷里居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居然有个青衣人冒着斜风细雨踽踽行来,蜡黄的面色在昏灯下看来仿佛重病已久,看来应该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吃药的。
    但是他却告诉这个小面摊的老板:“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这么样一个人居然有这样的好胃口。
    老板和老板娘都忍不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客官要吃什么面?”
    虽然已经有三十多岁,身材却还很苗条的老板娘问他:“要白菜面?肉丝面?还是蹄花面?”
    “我不要白菜肉丝,也不要蹄花。”青衣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他不是来吃面的,他是来找麻烦的。
    可是这对卖面的夫妻脸上却连一点惊奇的表情都没有,只淡淡的问:“你有本事吃得下去?”
    “我试试。”青衣人淡淡的说:“我试试看。”
    忽然间,寒光一闪,已有一柄三尺青锋毒蛇般自青衣人手边刺出,毒蛇般向这个神情木讷的面摊老板心口上刺了过去。出手比毒蛇更快、更毒。
    面摊老板身子平转,将一根挑面的大竹筷当作了点穴镢,斜点青衣人的肩井穴。
    青衣人的手腕一抖,寒光更厉,剑尖已刺在面摊老板的心口上,却发出了“叮”的一声响,就好像刺在一块铁板上。
    剑尖再一闪,青锋已入鞘,青衣人居然不再追击,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态度看着这对夫妇。
    老板娘却笑了,一张本来很平凡丑陋的脸上,一笑起来居然就露出了很动人的媚态。
    “好,好剑法。”她搬开了竹棚里一张椅子:“请坐,吃面。”
    青衣人默默的坐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送了过来。
    面碗里没有白菜、肉丝、蹄花,甚至连面都没有,却有一颗和龙眼差不多大小的明珠。
    在这条陋巷里的这个小面摊,卖的居然是这种面,有本事能吃得下这种面的人实在不多,可是这个人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他刚坐下,第二个人就来了,是个看来很规矩的年轻人,也要吃三碗面,也是要“一碗金花、一碗银花、一碗珠花。”
    面摊的老板当然也要试试他“有没有本事能吃得下去?”
    他有。
    这个年轻人的剑法虽然也跟他的人同样规矩,但却绝对迅速、准确、有效,而且剑式连绵,一剑发出,就一定有连环三着,多已不能再多,少也绝不会少,剑光一闪,“叮、叮、叮”三声响,老板的胸口已被一剑击中三次,这个规矩人用的规矩剑法,竟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快了三倍。
    老板连脸色都变了,老板娘却喜笑颜开,年轻人看到她的笑容,眼睛里忽然有种他这种规矩人不该有的感情,老板娘笑得更妩媚。
    她喜欢年轻的男人用这种眼光看她。但是她的笑容忽然又冻结在脸上,年轻人的眼睛也冷了,就好像同时感觉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
    他的剑已入鞘,长而有力的手掌仍紧握剑柄,慢慢的转过身,就看见一个身材虽瘦如竹竿,肩膀却宽得出奇的独臂人站在密密的雨丝中,背后斜背着一根黑竹竿,把一顶破旧的竹笠低低的压在眉下,只露出左边半只眼睛,锥子般盯着这个年轻人,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铁剑方正的门下?”
    “是。”
    “那么你过来。”
    “为什么要我过去?过去干什么?”
    “过来让我杀了你。”
    斗笠忽然飞起,飞入远方的黑暗中,昏暗的灯光就照上了独臂人的脸,一张就像是屠夫肉案般刀斑纵横的脸,右眼上也有个“十”字形的刀疤,像一个铁枷般把这只眼睛完全封死,却衬得他另外一只眼中的寒光更厉。
    年轻人握剑的手掌已沁出冷汗,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也看得出这个“十”字形的疤,是用什么剑法留下来的。
    独臂人已伸出一只瘦骨嶙峋青筋凸起的大手,反手去抽他肩后的漆黑竹竿。
    但是老板娘忽然间就已掠过面摊,到了他面前,用一双柔软的手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子,踮起了足尖,将两片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轻轻的说:“现在你不能动他,他也是我特地找来的人,而且是个很有用的人,等到这件事办完,随便你要怎么对付他都行,反正他也跑不了的。”她软语轻柔:“我也跑不了的。”
    她说话的声音和态度都像是情人的耳语,简直就好像把她的老公当作个死人一样,那位面摊的老板居然也好像根本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独臂人盯着她,忽然一把拎住了她的衣襟,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拎过那个面摊子,才慢慢的放下,然后就一字字的说:“我要吃面,三碗面,三大碗。”
    老板娘笑了,笑容如春花:“这是我跟别人约好的,为的只不过是要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是我约的那个人,可是你不同,你就算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的,你何必跟我说这些蠢话?”
    独臂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而且连看都不再去看那个年轻人一眼,就好像他已经把这个人当作死人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看见一个人施施然走入了这条陋巷。
    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人,也从未见任何一个像这个人这种样子的人。
    这个人的样子其实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奇怪的地方都没有。
    他看起来好像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也许比他自己实际的身高都要高点,因为他穿着的一双有唐时古风的高齿木屐,虽然走在泥泞的窄巷里,一双白袜上却没有溅到一点泥污。
    他的穿着并不华丽,可是质料手工剪裁都非常好,颜色配合得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没有佩剑,也没有带任何武器,却撑着柄很新的油纸伞。可是,当他冒着斜风细雨走入这条阴暗的陋巷中时,就好像走在艳阳满天、百花盛放的御花园里一样。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的样子都不会改变,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不管在多么艰苦困难危险的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脸上好像总是带着微笑,就算他并没有笑,别人也会觉得他在笑。
    也许这就是这个人唯一奇怪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也照上这个人的脸了,并不是那种能够让少女们一看见就会被迷死的脸,但是也绝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除了面汤、面锅、汤匙、筷子、酱油、麻油、葱花之外,这个小面摊也和别的小面摊没什么两样,也有个摆卤菜的大木盘,摆着些牛肉、肥肠、豆干、卤蛋。
    这个人好像对每样东西都很感兴趣。
    “每样东西我都要一点,豆腐干最好切多一点。”他说:“另外再来两壶酒,不管什么酒都行。”
    “面呢?”老板试探着问:“你要吃什么面?要几碗?”
    “半碗我都不要,”这个人微笑:“我只想喝点酒,不想吃面。”
    这个人居然不是来吃面。
    来吃面的三个人神色都变了,独臂人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上已有青筋凸起,面摊的老板已经握住了那双挑面的长筷。
    可是他的脚已经被老板娘踩住了。
    “我们这里没有准备什么好酒,豆腐干倒真的卤得不错。”老板娘赔笑:“客官请到棚子里头坐,酒菜我马上就送来。”
    简陋的席棚里只有三张小桌子,已经被先来的三个人分别占据了。
    幸好一张桌位通常都不是只能让一个人坐的,通常都会配上两三张椅凳,就正如一个茶壶通常都会配上好几个茶杯一样。
    所以这个人总算也有个位子能坐下来。
    他选的位子在第一个来的青衣人对面,因为这个位子最近。
    这个人好像很懒,能够少走两步就少走两步,能够坐下来就绝不站着。
    他不但懒,而且好像有点笨,感觉也有点麻木,别人对他的敌意,他居然连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还没有坐下去,就先问青衣人。
    “天地这么大,人这么小,我们两个能坐同一张桌子,看来很有缘。”他说:“我想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不好,”青衣人的态度也不能算很不客气:“我不喝酒。”
    这个人摸了摸鼻子,好像觉得失望极了。
    可是等到酒菜上来时,他又高兴了起来:“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至少总比没有酒喝好一点。”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有人在鼓掌。
    “这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名言。”一个人拍掌大笑而来:“就凭这句话,就值得浮三大白。”
    他的笑声豪迈而洪亮,他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他的衣裳是刚换上的,而且浆洗得很挺,他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剑,黄铜吞口和剑柄的剑锷都擦得闪闪发光。
    为了让别人对他有个良好的印象,他的确花了很多功夫。
    遗憾的是这一切都已掩不住他的落拓憔悴和疲倦了,只不过他自己还希望别人看不出来而已。
    “可惜现在我还不能陪你喝酒,我要先吃几碗面。”他大步走到面摊前:“我要三碗面,三大碗。”
    面摊的老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恨不得一把扼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看不出这里有个人不是来吃面的,问他为什么连这点眼光都没有。
    佩剑的中年人也在瞪着他,忽然冷笑:“你为什么不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我焦林已经老了,已经吃不得你们这碗面了?”他的声音已因愤怒而嘶哑:“这碗面我吃不吃都无妨,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看看我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已拔剑。
    他拔剑的方法完全正确而标准,但是他的手已经不太稳。
    面摊的老板手里一双竹筷忽然刺出,以双龙夺珠之势去戳他的双眼。
    他的剑还未到对方的心口前,对方的竹筷已到了他的眉睫间。
    他只有退。
    只退了一步,竹筷忽然下击,敲在他腕骨上,“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长剑落地时,焦林这个人也好像忽然自高楼落下,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一切他一心想掩饰住的弱点,忽然间就全都暴露了出来。他的衰老、他的落拓、他那双已无法控制稳定的手,甚至连他衣领和袖口上被磨破了的地方,都在这一瞬间让人看得很明显。
    可是已经没有人愿意再看他一眼。
    他慢慢的弯下腰,慢慢的拾起被击落在地上的剑,一步步向后退。眼睛却一直盯着面摊老板的竹筷。
    他的手在抖,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好像知道自己每退一步就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喝酒的那个人忽然站起来,先拿出块碎银摆在桌上,再撑起油纸伞,走过去扶住了他。
    “我看得出你一定是酒瘾犯了。”他微笑着道:“这儿的豆腐干虽然卤得不错,酒却太酸,我们换个地方喝酒去。”
    古风的高屐踏着泥泞,崭新的油纸伞挡住细雨,一手扶着一个人,渐渐走出了这条陋巷。
    独臂人看着他们,独眼中已露出杀机,青衣人霍然站起,铁剑门下的年轻人已握住他的剑,面摊老板也已经准备飞身而起。
    “不能动!”
    老板娘忽然一拍桌子:“你们谁都不能动,谁动谁就死。”
    面摊的老板脸色变了。
    “这次我不能听你的,我们绝不能留下焦林的活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的关系太大,焦林多少已经知道一点,就算干他那一行的人皆都很稳,我们也不能冒险。”
    “就因为我们不能冒险,所以绝不能动。”老板娘说:“只要一动,我们这件事就必败无疑。”
    “难道你怕焦林?难道你看不出他已经完了?”
    “我怕的不是焦林。”老板娘说:“十个焦林也比不上那个人一根手指头。”
    “哪个人?”老板问:“难道你怕的是那个打扮得像花花公子一样的酒鬼?”
    “一点也不错,我怕的就是他。”老板娘说:“我本来也想做了他的,幸好我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否则我们现在恐怕已经完了。”
    独臂人忽然冷笑:“你有没有认出我是谁?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是谁?”
    老板娘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知道你自从在巴山败过一次之后,四年来连战七大剑派中十三高手,连战皆捷。上个月你居然在一招间就将点苍卓飞刺杀于剑下。”
    独臂人冷冷的说:“我在一招间杀的人并不是只有卓飞一个。”
    一招夺命,这是何等凌厉恶毒的剑法!
    “可是你在一招间绝对杀不了那个人的,”老板娘说:“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在一招间杀了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在一百一千一万招间杀了他。”
    她轻轻的告诉这些人:“因为我记得他这一生中好像从未败过。”
    独臂人悚然动容:“他究竟是谁?”
    老板娘终于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好像某种咒语一样,带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使得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闭上了嘴。
    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就是:“楚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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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纯丝手帕上的新月
    高墙、巨宅、大院。
    楚留香把焦林带到后宅的一个角门外,告诉焦林:“你在这里等等我,千万不要走。”
    焦林怔住。
    因为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就像是个鸢子般被一阵风吹入了高墙,忽然看不见了。
    这个人做事的方法好像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焦林完全不了解他,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可是焦林信任他。
    焦林从不相信任何人,但却信任他,连焦林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
    长夜已将尽,雨又停了,焦林并没有等多久,角门就开了。两个长得很可爱的垂髫童子,提着灯笼含笑迎宾。
    焦林居然就跟他们走。
    庭园深深,在灯笼的余光中依稀只可分辨出一些美如图画般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楚留香已经在一个有五间明轩的小院门外等着他,脸上的笑容开朗,屋里的灯光明亮,桌上已摆起了酒,每样事都足以让一个落拓江湖的流浪者从心里就开始觉得温暖。
    焦林并不是个多嘴的人,到了这时候却不能不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个可以让你住三个月的地方。”楚留香微笑回答:“其实你要多住些时候也行,可是我知道你不管呆在哪里,都不会超过三个月。”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三个月?”
    “因为没有人能想得到你会住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三个月后,事过境迁,大概也就没有人会急着要找你了。”楚留香说:“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没有命的人就没有酒喝了。”
    焦林开始喝酒,冷酒渗入热血,酒也热了,血更热。
    “我只不过是个日暮途穷的江湖人而已,我的手已经不稳、志气也已消磨,今日如果没有你,我恐怕已死在别人的剑下。”焦林黯然说:“我这个人可以说已经完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我不为什么,”楚留香说:“我做事通常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卖面的那夫妻两个人是谁?知不知道今夜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找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楚留香摸着鼻子苦笑:“我可以保证,你随便去找八十个人来,把他们的麻烦加在一起,也没有我一半多。”
    “可是你已经又惹上一个麻烦了。”
    “哦?”
    “刚才坐在那摊子上吃面的人,杀人之快,要价之高,当今江湖中能比得上他们的人并不多,能付得起他们那种价钱的人也不多。”焦林说:“你应该可能想得到他们做的一定是件极机密的大事。”
    “我多少总能想到一点。”
    “只要能想到一点的人,他们大概就不会放过。”焦林说:“要他们多杀一个人,他们是绝不会在乎的。”
    楚留香微笑。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只不过他们对我也许会比较客气一点,多少总会给我一点面子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其中有个人好像认得我。”
    焦林一直低着头,凝视着杯中的酒,听到这句话才霍然抬头。
    “现在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放我走了。”他憔悴无神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长长黑竹竿,所下无活口,可是连他都没有动我。”
    焦林举杯一饮而尽,纵声而笑,“现在我才明白他们怕的是谁了,我焦林已落拓如此,想不到居然还有福气能够见到你。”
    他又连尽三杯,酒意上涌。
    “我本来真是想得到那件差使,我知道他们出的价钱一定不会低,最少也够我过一两年舒服日子,我也知道他们要杀的人是谁,那个人本来就该死。”焦林说:“我这双手上虽然也带着血腥,却从未取过一文不义之财,我想要那件差使,只不过不想饿死而已。”焦林又大笑:“可是我今日能见到名满天下的楚香帅,我已死而无憾。”
    “你不会死的。”楚留香说:“一个不该死的人,想死也不太容易。”
    他忽然又开始在摸鼻子:“我有个朋友就是死不了,每个人都以为他要死了,可是他总是死不了。”
    一提这位朋友,楚留香就好像忍不住要摸鼻子,而且还忍不住要叹气:“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他了,想不到忽然又有了他的消息。”
    “什么消息?”
    “他要我去找他,到一棵树上去找他。”
    “你是说一棵树?”焦林尽量想办法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一棵有树枝有叶子的那种树?”
    “就是那种树。”
    “你的那位朋友在一棵树上等你去找他?”
    “他恐怕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楚留香说:“恐怕已经等了一二十天了。”
    “一直都在树上等?”
    “大概一直都在。”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焦林苦笑:“有时候我也喜欢到一棵树上去坐坐,弄一葫芦酒上去,摘几个果子吃吃。可是不管要我等什么人,我都不会在一棵树上等这么久的。”
    可是楚留香只问了他一句话,他就懂了。“如果你在那棵树上下不来呢?”
    焦林立刻明白。
    “你那位朋友有危险,所以躲在那棵树上,等你去救他。”焦林说:“你们一定是老朋友了,那棵树一定在你们以前常去的地方,你们之间一定约好了一种在紧急时呼救的讯号,就算你不在附近,你的朋友看见了,也会想法子转告你。”
    他说:“楚香帅交游满天下,到处都有朋友,这里的主人一定也是你的朋友,否则怎么肯收留我?”
    说完了这句话,焦林赶快又喝了杯酒,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喝醉,头脑还清醒无比,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得多。
    楚留香微笑。
    “你说得简直好像比我自己说得还清楚,所以现在我只有跟你说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再见!”
    “再见”这两个字是两个非常简单的字,其中的意思却往往复杂,有时是说:“很想再见面”。有时是说:“很快就要再见面。”有时也可能是说:“永远不要再见面了。”
    只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当你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不是在你自己要走的时候,就是在你要别人走的时候。
    楚留香不想要焦林走,他自己要走。
    他一向说走就走。可是这次焦林却让他留了下来,只说了五个字就让他留了下来。
    “你走,我也走。”
    看到楚留香已经快要被风吹出去的身子又站住,焦林才接着说。
    “我知道你要去找的那个朋友一定是胡铁花,我也知道你为了他,什么事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去。”焦林说:“可是我也要去找一个人,我跟这个人的关系,远比你跟胡铁花还深。”
    “这个人是谁?”
    “是我的女儿,亲生的女儿。”焦林说:“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可是我也要去找她的。”
    “你连你自己的女儿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焦林说:“可是我知道我有个女儿,你说我能不能不去找她?”
    楚留香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才说:“你可以不去。”
    他一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这句话却说得实在有点不讲道理,焦林当然忍不住要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刚救了你,实在不想你死。”楚留香说:“何况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女儿在哪里,怎么去找她?”
    “我有我的法子。”
    “只要你把你的法子告诉我,我就可以帮你去找她,所以你就可以不去。”楚留香说:“如果连我都找不到她,你一定也找不到的。”
    没有人能否认这句话,楚留香毕竟还是很讲理的人。
    焦林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立刻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块纯丝手帕。
    雪白的丝帕已经变黄了,上面用红丝线绣着一钩弯弯的新月。
    “她的母亲还没有生下她就跟我分开了,我只知道她脖子下面有块这么样的胎记,就像这块手帕上绣的这弯新月一样。”焦林说:“可惜我不知道她的母亲离开我之后去了哪里,因为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一块手帕,一个胎记,在脖子下面的胎记。“脖子下面”的意思通常就是在酥胸之上,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就算是个白痴,也不可能随便把这种地方露出来给别人看的。
    楚留香傻了。
    他看到焦林脸上的表情,接过这条手帕时,就已经知道他又跳上了一条贼船,而且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要跳上去的。
    焦林又说:“我当然知道要这么样去找一个人实在很不容易,幸好我也知道楚留香这一生中还没有办不到的事,所以我放心得很。”
    他当然放心得很,因为他已将这个他自己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像抛一个热山芋一样抛给了别人,抛给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肯接下他这个热山芋的人。
    楚留香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你这个老狐狸,你为什么不要我到天上去摘这么样一个月亮下来给你?”
    但是现在最让楚留香担心的,还不是远在天边的这一弯新月,而是附近深山中一棵大树上的一个狗窝,和一个躲在狗窝里的人。
    一棵好大好大的树。好高好高。
    那时他和胡铁花还是孩子,他们用和这棵树同样颜色的木头在这棵树上枝叶最浓密的枝桠间搭了一个小木屋,比鸟窝的规模当然要大一点,和原始人为了躲避野兽夜袭,在树上搭的那种屋子比起来就差不多了。
    那时候他们是为了好玩,那时候他们的轻功已经很不错,所以才搭了这么样一间木屋。
    胡铁花提议:“我们就把这地方叫狗窝好不好?”
    “为什么要叫狗窝?”楚留香不愿意:“只有老鹰大鹏才会在这种地方搭窝,我们既不是狗,狗又不会上树,我们为什么要把这里叫狗窝?”
    “因为我喜欢狗。”胡铁花的回答通常总是让楚留香摸鼻子的:“而且以后我们说不定也有一天会被别人像野狗一样追得没地方可走的,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躲到这里来了。”
    所以这地方就定名为狗窝。
    虽然他们并没有被别人追得像野狗一样到处乱跑,却还是到这里来过,带一葫芦酒,摘几个果子,喝得满树爬,把心里所有不能、不敢、也不愿对别人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之后才走。
    最后一次要走的时候他们还约定:“只要我们有危险,就躲到这里来,不管先来的是谁,另外一个人一定要来救他。”
    胡铁花还说:“如果我要来,我一定会在你常去的每个地方都留下“狗窝”两个字。别人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你一定明白的。”他告诉楚留香:“那时候我的情况一定很紧急了,所以你只要一看见,就一定要马上赶来。如果你看见我是用白粉写的字,那么来迟一步恐怕就得替我买口棺材来了。”
    楚留香看到了这两个字。用白粉写的,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过。
    他看到的时候粉尘已脱落,以他的经验判断,胡铁花留字的时候距离他看到的时候最少已经有十五天到二十天了。
    最近他虽然常在江南,常在这一带,可是这一带的范围还是很广阔,他能够在二十天之内看到他们在十年前约定的这两个字,已经算胡铁花的运气很不错。
    可是二十天已经不算短了,在这二十天里面死的人,已经很可能比任何一个人活着时看到的蚂蚁都多,胡铁花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
    胡铁花没有死,楚留香却快要被气死了。
    他看到胡铁花的时候,胡铁花非但连点危险都没有,而且远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风流快活。
    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棵树。
    在这一片凄迷的云烟和苍郁的山色中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而树上的那个狗窝已经变了。
    它的外表也许还没有变,因为它是用一种最好的木头和两双最灵巧的手搭出来,所以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后,还是原封不动。
    可是它里面已经变了。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这个地方是个狗窝。
    就算它是个窝,那么不管它是安乐窝也好,是神仙窝也好,却绝不是狗窝。
    胡铁花的样子看来也绝不像是条被人追得无路可走的野狗。
    这个窝里本来应该只有一张小木桌、两张破草铺、几个空酒瓶和一个胡铁花的。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都变了。就好像曾经有一位神仙到这里来过,飞过洞庭湖之后顺便到这里来了一趟,用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头把这里每样东西都点了一点。
    于是两张破草铺忽然就变成了一满屋世上最柔软、最温暖、最昂贵的皮毛。
    于是那些用干泥巴做成的空酒瓶,也忽然都变成了白玉黄金樽,而且都盛满了从天下各地飞来的佳酿美酒。
    于是一个落拓江湖,满脸胡子的胡铁花也变成了五个人──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
    女人当然都是可以让男人神魂颠倒,只要看过一眼就会连睡觉都睡不着的女人,一个娇小玲珑,一个温柔甜腻,一个健康结实,一个弱不胜衣。
    男人当然是个很有资格配得上这些美女的男人,高大健壮而成熟,头发梳得光光亮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和那个经常一两个月不刮胡子,不洗脸,也不换衣裳的胡铁花简直是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了这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胡铁花就算被烧成灰,楚留香还是一眼就可以把他认出来。
    这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个地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楚留香想不通。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样一位神仙下凡,真的有这么样一根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指,楚留香倒真的想把这根手指借来用一用,在这个已经不像是胡铁花的胡铁花身上点一点,把他变成一条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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