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传奇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陆小凤传奇》

   
上一个                 下一个
                    收藏收藏

举报

楔子
    陆小凤是一个人。
    是一个绝对能令你永难忘怀的人。
    在他充满传奇性的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怪人怪事。也许比你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所听说过的都奇怪。
    现在我想先介绍几个人给你,然后再开始说他们的故事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月圆,雾浓。圆月在浓雾中,月色凄凉朦胧,变得令人的心都碎了。
    但张放和他的伙计们却没有欣赏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无拘无束地随便走走。
    现在他们刚交过一趟从远路保来的镖,而且刚喝过酒,多日来的紧张和劳苦都已结束。
    他们觉得轻松极了,也愉快极了。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了熊姥姥。
    熊姥姥就好像幽灵般忽然间就在浓雾里出现了。
    她背上仿佛压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压得她整个人都弯曲了起来,连腰都似已被压断。
    她手里提着个很大的竹篮子,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紧紧盖住。
    “篮子里装的是什么?”有人在问。
    现在他们的兴致都很高,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糖炒栗子。”熊姥姥满是皱纹的脸上已露出笑容,“又香又热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钱一斤。”
    “我们买五斤,一个人一斤。”
    栗子果然还是热的,果然很甜很香。张放却只吃了一个。
    他不喜欢吃栗子,而且他的酒也喝得太多,只吃了一个栗子,他已觉得胃里很不舒服,好像要呕吐。
    他还没有吐出来,就发现他的伙伴们突然全都倒了下去,一倒下去,身子立刻抽紧,嘴角就像马一样喷出了白沫。
    白沫忽然又变成了红的,变成了血!
    那老太婆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已变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
    “糖炒栗子有毒!”张放咬着牙,想扑过去,但这时他竟也忽然变得全没有半分力气。
    他本想扼断这老太婆的咽喉,却扑倒在她脚下。
    他忽然发现这老太婆藏在灰布长裙里的一双脚上,穿着的竟是双色彩鲜艳的绣花红鞋子,就好像新娘子穿的一样。
    不过鞋面上绣的并不是鸳鸯,而是只猫头鹰。
    猫头鹰的眼睛是绿的,好像正在瞪着张放,讥嘲着他的愚昧和无知。张放怔住。
    熊姥姥吃吃地笑了,道:“原来这小伙子不老实,什么都不看,偏偏喜欢偷看女人的脚。”
    张放这才勉强抬起头,嗄声问:“你跟我们究竟有什么仇恨?”
    熊姥姥笑道:“傻小子,我连看都没有看见过你们,怎么会跟你们有仇恨?”
    张放咬了咬牙,道:“那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熊姥姥淡淡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为了我想杀人。”
    她抬起头,望着浓雾里凄凉朦胧的圆月,慢慢地接着道:“每到月圆的时候,我就想杀人!”
    张放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只恨不得一口咬在她咽喉上。
    可是这老太婆忽然间就已在他眼前幽灵般消失,消失在浓雾里。
    夜雾凄迷,月更圆了。
    老实和尚
    夕阳西下,秋风吹着衰草,岸上渺无人迹,一只乌鸦远远地飞过来,落在岸旁系船的木桩上。
    这里本就是个很荒凉的渡头,现在最后一班渡船已摇走。
    摇船的艄公是个连胡子都已白了的老头子。
    二十年来,他每天将这破旧的渡船从对岸摇过来,再摇过去。
    生命中能令他觉得欢乐的事已不多,只剩下喝酒跟赌钱。
    可是他发誓今天晚上绝不赌,因为船上有个和尚。
    这和尚看样子虽然很规矩,很老实,但和尚就是和尚。
    每次他只要看到和尚,就一定会连身上最后的一个铜板都输光。
    ×××
    老实和尚规规矩矩地坐在船上的角落里,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很脏,很脏的脚上,穿着双很破的草鞋。
    别的人都坐得离他很远,好像生怕他身上的虱子会爬到自己身上来。
    老实和尚也不敢去看别人,他不但老实,而且很害羞。
    就连强盗跳上船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抬头去看一眼,只听见渡船上的人在惊呼,又听见四个人跳上船头的声音,然后就听见强盗们厉喝道:“大爷们都是水蛇帮的好汉,一向只要钱,不要命,所以你们也不必害怕,只要把你们身上带着的金银财宝全拿出来,就没事了。”
    夕阳照着他们手里的刀,刀光在船舱里闪动。
    船舱里男人在发抖,女人在流泪,身上带的钱财愈多,抖得就愈厉害,泪也流得愈多。
    老实和尚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忽然他看到一双脚,一双穿着削尖大匝鞋的大脚,就站在他面前,只听这双大脚的主人大喝道:“轮到你了,快些拿出来。”
    老实和尚好像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嗫嚅着道:“你要我拿什么?”
    “只要值钱的,全都拿出来!”
    “可是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老实和尚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发现这人好像要抬起腿来踢他一脚,但却被另一人拉住:“算了吧,这邋遢和尚看来也不像有油水的样子,咱们还是扯呼了吧!”
    扯呼的意思就是走。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做贼的人多多少少总是有点心虚的。
    船上立刻就骚动了起来,有人在跳脚,有人在大骂,不但骂强盗,也骂和尚:“遇见了和尚,果然晦气!”
    他们骂的时候并不怕被和尚听见,老实和尚也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还是垂着头,坐在那里,神情好像很不安,忽然跳起来,冲上船头。
    船头上摆着块木板,本是船到岸时搭桥用的。
    老实和尚抓起了这块木板,轻轻一拍,三寸厚的木板就碎成了五六块。船上的人立刻都怔住。老实和尚将第一块木板抛出去,木板刚落在水面上,他的人已飞起,脚尖在这块木板上轻轻一点,第二块木板已跟着抛了出去。他的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点水的蜻蜓,在水面上接连四五个起落,已追上了那艘水蛇帮的快艇。
    水蛇帮的强盗大爷们正在计算着他们今天的收获,忽然发现一个人飞仙般凌波而来,轻飘飘地落在船上,竟是刚才那邋遢和尚。
    这种轻功他们非但连看都没有看过,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原来这和尚竟是真人不露相,等我们财物到手后,他再来架横梁。”
    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捏着把冷汗,只希望这和尚也只要他们的钱,不要他们的命。
    谁也想不到这和尚竟然在他们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说道:“我身上还有四两银子,本来是准备买件新衣服,买双新草鞋,这已经犯了贪念。”
    他已从身上将这锭银子掏出来,摆在他们脚下,接着道:“何况出家人本不该打诳语,我刚才却在大爷们面前说了谎,现在我只求大爷们原谅,我回去后也一定会面壁思过,在我佛面前忏悔三个月的。”
    每个人全都怔住,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老实和尚垂着头,道:“大爷若是不肯原谅,我也只有在这里跪着不走了。”
    又有谁愿意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船上?
    终于有个人鼓起勇气,道:“好,我……我们就……就原谅了你。”
    这句话本来应该理直气壮的人说出来的,但是这个人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变了。
    老实和尚脸上立刻显露出欢喜之色,“咚、咚、咚”在甲板上磕了三个响头,慢慢地站起来,突然横身一掠四丈,到了岸上,忽然就连人影都已看不见。
    大家怔在船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一起看着这锭银子发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个人长长吐出口气,发表了他自己的意见:“你们难道真的以为他是个和尚?”
    “不是和尚是什么?”
    “是个活菩萨,不折不扣的是个活菩萨。”
    ×××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水蛇帮上上下下八条好汉,忽然全都死在他们的窝里。
    每个人好像死得都很平静,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中毒,谁也看不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剑上的血。
    ×××
    盆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些茉莉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刚洗过澡,洗过头,他已将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洗得彻底干净。
    现在小红正在为他梳头束发,小翠和小玉正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
    小云已为他准备了一套全新的衣裳,从内衣和袜子都是白的,雪一样白。
    她们都是这城里的名妓,都很美,很年轻,也很懂得伺候男人——用各种方法来伺候男人。
    但西门吹雪却只选择了一种。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们。
    他也已斋戒了三天。
    因为他正准备去做一件他自己认为世上最神圣的事。
    他要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叫洪涛。
    西门吹雪说不认得他,也没有见过他,西门吹雪要杀他,只因为他杀了赵刚。
    无论谁都知道赵刚是个很正直的、很够义气的人,也是条真正的好汉。
    西门吹雪也知道,可是他也不认得赵刚,连见都没有见过赵刚。
    他不远千里,在烈日下骑着马奔驰了三天,赶到这陌生的城市,熏香沐浴,斋戒了三天,只不过是为了替一个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复仇,去杀死另外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
    洪涛看着西门吹雪,他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的人,会做这么样的事。
    西门吹雪白衣如雪,静静地在等着洪涛拔刀。
    江湖中人都知道洪涛叫“闪电刀”,他的刀若不是真的快如闪电,“一刀镇九州”赵刚也不会死在他的刀下!
    洪涛杀赵刚,也正是为了“一刀镇九州”这五个字。
    五个字,一条命!
    西门吹雪一共只说了四个字!
    洪涛问他的来意时,他只说了两个字:“杀你!”
    洪涛再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又说了两个字:“赵刚!”
    洪涛问他:“阁下是赵刚的朋友?”
    他只摇了摇头。
    洪涛又问:“阁下为了个不认得的人就不远千里赶来杀我?”
    他只点了点头。
    他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说话的。
    洪涛脸色已变了,他已认出了这个人,也听说过这个人的剑法和脾气。
    西门吹雪的脾气很怪,剑法也同样怪。
    他决心要杀一个人时,就已替自己准备了两条路走,只有两条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现在洪涛也已发现自己只剩下这两条路可走,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西风吹过长街,木叶萧萧落下。高墙内的庭园里,突然有一群昏鸦惊起,飞入了西天的晚霞里。
    洪涛突然拔刀,闪电般攻出八刀。
    赵刚就是死在他这“玉连环”闪电八刀下的。
    可惜他这“玉连环”也像世上所有其他的刀法一样,也有破绽。只有一点破绽。
    所以西门吹雪只刺出了一剑,一剑就已刺穿了洪涛的咽喉。
    ×××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上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地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恰巧正落在一片黄叶上。
    黄叶再被西风舞起时,西门吹雪的人已消失在残霞外,消失在西风里……
    花满楼
    鲜花满楼。花满楼对鲜花总是有种强烈的热爱,正如他热爱所有的生命一样。
    黄昏时,他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夕阳下,轻抚着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领略着情人呼吸般美妙的花香。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温暖,暮风柔软。
    小楼上和平而宁静,他独自坐在窗前,心里充满着感激,感激上天赐给他如此美妙的生命,让他能享受如此美妙的人生。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匆匆奔上了楼,神情很惊慌,呼吸也很急促。
    她并不能算太美,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却非常灵活聪敏,只可惜现在她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慌和恐惧。花满楼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并不认得这个女孩子,但态度还是很温和,而且显得很关心:“姑娘莫非出了什么事?”
    小姑娘喘息着,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能不能在你这里躲一躲?”
    “能!”花满楼的回答几乎完全没有考虑。
    楼下没有人,大门总开着,这小姑娘显然是在惊慌中无意闯进来的。
    但就算是一匹负了伤的狼在躲避猎犬追逐时,投奔到他这里来,他也同样会收容。
    他的门永远开着,正因为无论什么样的人到他这里来,他都同样欢迎。
    小姑娘的眼睛四面转动着,好像正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花满楼柔声道:“你已用不着再躲,只要到了这里,你就已安全了。”
    “真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仿佛有点不信,“追我的那个人不但凶得很,而且还带着刀,随时都可能杀人的!”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保证他绝不会在我这里杀人。”
    小姑娘还是在慌张,还准备问他:“为什么?”
    可是她已没法子再问,追她的人已追到这里来,追上了楼。
    他身材很高大,上楼时的动作却很轻快。
    他手里果然提着柄刀,眼睛里也带着种比刀还可怕的凶光,一看到这小姑娘,就瞪起眼来厉声大喝:“这下子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小姑娘正在往花满楼身后跑,花满楼正在微笑着,道:“她既已到了这里,就不必再跑了。”
    提刀的大汉瞪了他一眼,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年轻人,立刻狞笑道:“你知道老子是谁?敢来管老子的闲事?”
    花满楼的态度还是同样温和,道:“你是谁?”
    大汉挺起了胸,道:“老子就是‘花刀太岁’崔一洞,老子给你一刀,你身上就多了一个洞!”
    花满楼道:“抱歉得很,阁下这名字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身上也不必再增加别的洞了,无论大洞小洞我已都不想再要。”
    小姑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崔一洞却已变了颜色,突然狂吼:“你不想要也得要!”
    他反手抖起了一个刀花,刀光闪动间,他的刀已向花满楼的胸膛上直刺了过来。
    花满楼身子连动都没有动,只动了两根手指。
    他突然伸出手,用两根手指一夹,就夹住了崔一洞的刀。
    这柄刀好像立刻就在他手指间生了根。
    崔一洞用尽了全身力气,竟还是没法子把这柄刀拔出来。他的冷汗却已流了出来。
    花满楼还是在微笑着,柔声道:“这柄刀你若是肯留在这里,我一定代你好好保管,我这里大门总是开着的,你随时都可以来拿。”
    崔一洞满头冷汗,突然跺了跺脚,放开手里的刀,头也不回地冲下楼去,下楼时远比上楼时还要快得多。
    小姑娘银铃般笑了起来,她看着花满楼时,显得又佩服,又惊异:“我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花满楼笑了笑,道:“不是我有本事,是他没本事!”
    小姑娘道:“谁说他没本事?江湖中有好多人都打不过他,连我都打不过他。”
    花满楼道:“你?”
    小姑娘道:“我虽然打不过他,可是也有很多大男人打不过我,我就是江南的上官飞燕。”
    她立刻又自己摇了摇头,叹着气道:“这名字你当然也不会听说过的!”
    花满楼走过去,将手里的刀轻轻放在靠墙边桌子上,忽又回过头,问道:“他为什么要追你?”
    上官飞燕咬着嘴唇,迟疑着,终于嫣然而笑,道:“因为我偷了他的东西。”
    花满楼并没有觉得吃惊,反而笑了。
    上官飞燕抢着道:“我虽然是个小偷,但他却是个强盗,我从来也不偷好人的,我专偷强盗。”
    她垂下头,用眼角偷偷地瞟着花满楼,又道:“我只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不要讨厌我。”
    花满楼微笑着,道:“我喜欢你,我喜欢说实话的人。”
    上官飞燕眨着眼,道:“说实话的人可不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花满楼道:“当然可以。”
    上官飞燕好像松了口气,嫣然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刚才真怕你会把我赶出去。”
    她走到窗口,深深地呼吸着,风中充满了花香,窗外暮色渐浓,屋子已暗了下来。
    上官飞燕轻叹了口气,道:“一天过得真快,现在天又黑了。”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你为什么还不点灯?”
    花满楼笑道:“抱歉得很,我忘了有客人在这里。”
    上官飞燕道:“有客人你才点灯?”
    花满楼道:“嗯。”
    上官飞燕道:“你自己晚上难道从来不点灯的?”
    花满楼微笑道:“我用不着点灯。”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她转过身,看着花满楼,眼睛里已充满了惊异之色。
    花满楼的表情却还是很愉快,很平静,他慢慢地回答:“因为我是个瞎子。”
    ×××
    暮色更浓了,风中仍充满了芬芳的花香。
    但上官飞燕已完全怔住。
    “我是个瞎子。”
    这虽然只不过是很平凡的五个字,可是上官飞燕这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听过比这五个字更令她惊奇的话。
    她瞪着眼看着花满楼,就是这个人,他对人类和生命充满了热爱,对未来也充满了希望,他随随便便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能夹住别人全力砍过来的刀锋,他一个人独自生活在这小楼上,非但完全不需别人的帮助,而且随时都在准备帮助别人。
    上官飞燕实在不能相信这人竟会是个瞎子,她忍不住再问了句:“你真的是个瞎子?”
    花满楼点点头,道:“我七岁的时候就瞎了。”
    上官飞燕道:“可是你看来一点也不像。”
    花满楼又笑了,道:“要什么样的人才像瞎子?”
    上官飞燕说不出来。她看见过很多瞎子,总认为瞎子一定是个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人,因为这多彩多姿的世界,对他们说来,已只剩下一片黑暗。
    她虽然没有说出心里的话,但花满楼却显然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微笑着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认为瞎子绝不会过得像我这么开心的。”
    上官飞燕只有承认。
    花满楼道:“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更多乐趣。”
    他脸上带着种幸福而满足的光辉,慢慢地接着道:“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来的木叶清香?”
    上官飞燕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就像是在倾听着一首轻柔美妙的歌曲。
    花满楼道:“只要你肯去领略,就会发现人生本是多么可爱,每个季节里都有很多足以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事。”
    上官飞燕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风更轻柔,花也更香了。
    花满楼道:“你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上官飞燕抬起头,在朦胧的暮色中,凝视着他平静而愉快的脸。
    现在她眼睛里的表情已不再是惊异和怜悯,而是尊敬与感激。
    她感激这个人,并不是为了他救了她,而是因为他已使得她看清了生命的真正意义。
    她尊敬这个人,也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这种伟大的看法与胸襟。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家里已没有别的人?”
    花满楼微笑道:“我的家是个很大的家族,家里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很健康,很快乐。”
    上官飞燕道:“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
    花满楼道:“因为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一个人真正独立。因为我不愿别人处处让着我,帮助我,不愿别人把我当作个瞎子。”
    上官飞燕道:“你……你在这里真的能一个人过得很好?”
    花满楼道:“我在这地方已住了八个月,我从来也没有像这么样愉快过。”
    上官飞燕轻轻叹息一声,道:“但是除了冬天的雪、春天的花之外,你还有什么呢?”
    花满楼道:“我有很充足的睡眠,有很好的胃口,有这间很好的屋子,还有一张声音很好的古琴,这些本已足够,何况我还有个很好的朋友。”
    上官飞燕道:“你的朋友是谁?”
    花满楼脸上又发出了光,道:“他姓陆,叫陆小凤。”
    他微笑着,又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女人,他的名字虽然叫小凤,但却是条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上官飞燕道:“陆小凤?……这名字我好像也听说过,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满楼笑得更愉快:“他也是个很奇怪的人,你只要见过他一面,就永远再也不会忘记,他不但有两双眼睛和耳朵,有三只手,还长着四条眉毛。”
    ×××
    两双眼睛和耳朵,当然是说他能看见的和听见的都比别人多。
    三只手也许是他的手比任何人都快,都灵活。
    但“四条眉毛”是什么意思呢?上官飞燕就实在不懂了。
    她决心以后一定要想法子去看看这个有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举报

第01章有四条眉毛的人
    (一)
    黄昏,黄昏后。
    这正是龙翔客栈最热闹的时候,楼下的饭厅里每张桌上都有客人,跑堂的伙计小北京忙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有点哑了。
    楼上是四六二十四间客房,也已全都客满。
    客人们大多数都是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谁也不懂得这平时很冷落的地方,怎么会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突然间,蹄声急响,两匹快马竟从大门外直闯了进来。
    健马惊嘶,满堂骚动,马上的两条青衣大汉却还是纹风不动地坐在雕鞍上。
    一匹马的雕鞍旁挂着一副银光闪闪的双钩,马上人紫红的脸,满脸大胡子,眼睛就好像他的银钩一样,锋锐而有光。
    他目光四面一闪,就盯在小北京脸上,沉声道:“人呢?”
    小北京道:“还在楼上天字号房。”
    紫面虬髯的大汉又问道:“九姑娘在哪里?”
    小北京道:“也还在楼上缠着他。”
    紫面大汉不再说话,双腿一夹,缰绳一紧,这匹马就突又箭一般蹿上楼去。
    另一匹马上的人动作也不慢。这人左耳缺了半边,脸上一条刀疤从左耳角直划到右嘴角,使得他铁青的脸看来更狰狞可怖。
    马一冲上楼,他的人已离鞍而起,凌空倒翻了两个跟斗,突然飞起一脚,“砰”的一声,已踢开了楼梯口旁天字号房的门。
    他的人扑进去时,手里已多了对百炼精钢打成的判官笔。
    然后他就突然怔住,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雪白的皮肤,丰满的胸膛,修长结实的腿。
    这本是个任何男人一看见她,就会联想到床的女人,但现在却在屋顶上。
    屋梁很高,她就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表情却急躁得像是条蹲在发烫的白铁皮屋顶上叫春的猫。
    她没有叫,只不过因为她的嘴巴已被塞住。
    紫面大汉手里的马鞭一挥,鞭梢已灵蛇般将她嘴里含着的一块红丝巾卷了出来。
    刀疤大汉已在问:“人呢?”
    屋梁上的女人喘了几口气,才回答:“走了,他好像早就发现我是什么人。”
    刀疤大汉立刻追问:“往哪边走的?”
    屋梁上的女人道:“听他的马蹄声,是往北边黄石镇那方向去的。”
    她急着又道:“你们先把我弄下去,我跟你们一起去追。”
    刀疤大汉冷冷道:“又没有人拉着你,你自己难道不会下来?”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又已凌空翻起。
    屋梁上的女人更急,大叫道:“我下不去,那王八蛋点了我大腿上的穴道。”
    但这时两条大汉却已掠出窗外,下面已有人早就准备好另外两匹健马,勒住缰绳在等着。
    他们的人一落到马鞍上,两匹马立刻就又箭一般向北面蹿了过去。
    屋梁上的女人听到这一阵马蹄声,气得连嘴唇都白了,用力打着屋梁,恨恨道:“王八蛋,一个个全他妈的都是王八蛋……”门是开着的,她看着自己赤裸裸的腿,咬着嘴唇道:“这次占便宜的又不知是哪个王八蛋!”
    “是我这个王八蛋。”小北京正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也眯着眼睛在看着那又白又结实的长腿,然后门就被关了起来。
    (二)
    黄石镇是个大镇。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繁荣热闹的街。
    但现在夜已深,新月如钩,淡淡地照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那两骑快马急驰而来时,街上已看不见什么人。
    刀疤大汉勒马四顾,沉声道:“你想他会不会在这镇上留一宿?”
    紫面大汉道:“会。”
    “他”也是个人,晚上也要睡觉的,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睡觉有个毛病。
    刀疤大汉道:“他若已留下来,留在哪里?”
    紫面大汉想也不想,道:“迎春阁。”
    迎春阁是这里漂亮女人最多的地方。“他”睡觉绝不能没有女人,这就是他的毛病。
    每个人岂非都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
    迎春阁大门口的灯笼还亮,绯色的灯光,正在引诱着人们到这里来享受一个绯色的晚上。
    门半掩。紫面大汉手提缰绳,“的庐”一声,健马就直闯了进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打瞌睡。
    紫面大汉手里的马鞭忽然已绕上了他的脖子,厉声道:“今天晚上这里有没有一个穿着大红披风的年轻人来过?”
    这人已被鞭子勒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能不停地点着头。
    紫面大汉终于放过了他,道:“他还在不在?”
    这人喘着气,又点了点头。
    紫面大汉道:“在哪里?”
    这人道:“他刚才还在桃花厅跟四个人喝酒,四个人轮流灌他,总算把他灌醉了!”
    刀疤大汉动容道:“四个什么样的人?”
    这人道:“四个看样子很凶的人,但是对他倒很客气!”
    刀疤大汉道:“他们的人呢?”
    这人道:“见他们送他回房去的,直到现在,还留在他房里!”
    紫面大汉已勒转马头,冲入了左面一片桃花林里,桃花林的桃花厅灯还亮着。
    桃花厅里的桌子上杯盘狼藉,三四个酒坛子都已空了。
    刀疤大汉凌空翻身,一个箭步蹿了进去,一脚踢开了厅后的门,他又怔住。
    房里只有四个人,四个人一排,直挺挺地跪在门口,本来已经苍白得全无血色的脸,看见这刀疤大汉,突然一下子涨得通红。
    四个人身上穿的衣裳都很华丽,看来平时一定都是气派很大的人,但现在四人的脸上却已都被人画得一塌糊涂。
    第一个人额头上画了个乌龟,脸上还配了四个字:“我是乌龟。”
    第二个人额头上画的是王八:“我是王八。”
    第三个人:“我是活猪。”
    第四个人:“我是土狗。”
    刀疤大汉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画和字,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好像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好笑的事。
    四个人咬着牙,狠狠地瞪着他,看他们眼睛里那种愤恨怨毒之色,就像是恨不得跳起来一口把他咬死。
    但四个人却还是全都直挺挺地跪在那里,非但跳不起来,连动都动不了。
    刀疤大汉狂笑道:“威风凛凛的江东四杰,几时变成乌龟王八,活猪土狗的?这倒真是怪事。”
    紫面大汉已笑着冲出去,拍手大呼道:“欢迎大家来参观参观大名鼎鼎的江东四杰现在的威风,无论谁进来看一眼,我都给他九两银子。”
    跪在地上的四个人,四张脸突又变得白里透青,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刀疤大汉笑道:“那小子虽然也是个王八蛋,但倒真是个好样的王八蛋。”
    紫面大汉道:“咱们这一趟走得倒还不冤枉。”
    两个人的笑声突然停顿,因为他们又看见外面有个人垂着头走了进来。
    一个最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然打扮得满头珠翠,满脸脂粉,但还是掩不住她脸上那种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气。
    她垂着头,轻轻问:“两位是不是来找陆大少爷的?”
    刀疤大汉沉下了脸,道:“你怎么知道?”
    这小姑娘嗫嚅着,道:“刚才陆大少爷好像已快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刚好坐在他旁边,就偷偷地替他喝了两杯酒!”
    刀疤大汉冷笑,道:“看来他在女人堆里人缘倒真不错!”
    小姑娘涨红了脸,道:“谁知道他后来忽然又醒了,说我的心还不错,所以就送我一样东西,叫我卖给你们。”
    紫面大汉立刻追问:“他送给你的是什么?”
    小姑娘道:“是……是一句话。”
    紫面大汉皱了皱眉,道:“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小姑娘道:“他说这句话至少要值三百两银子,连一文都不能少,他还说,一定要两位先付过银子,我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荒唐,话没说完,脸更红了。
    谁知道紫面大汉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抛在这小姑娘面前的桌子上,道:“好,我买你这句话。”
    小姑娘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三张银票,简直不相信天下竟真有这么荒唐的人,竟真的肯拿三百两银子买一句话。
    紫面大汉道:“你过来,在我耳朵旁边轻轻地说,千万不能让里面那四个畜生听见。”
    小姑娘迟疑着,终于走过去,在他耳畔轻轻道:“他说的这句话只有八个字:要找我,先找老板娘。”
    紫面大汉皱起了眉,他实在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世上的老板娘也不知有多少,每家店铺里都有老板娘,这叫他怎么去找?
    小姑娘忽然又道:“他还说,你若是听不懂这句话,他还可以另外奉送一句,他说这老板娘是天下最漂亮的一个。”
    紫面大汉又怔了一怔,什么话都不再问,向他的伙伴一招手,就大步走了出去。
    刀疤大汉已跟着走出来,突又转身,拿起个空酒坛随手一抛。
    这空酒坛就恰巧落在第二个人头上,酒坛是绿的。
    刀疤大汉大笑,道:“这才真正像是不折不扣的活王八。”
    世上漂亮的老板娘也有不少,最漂亮的一个是谁呢?
    刀疤大汉皱眉道:“这小子难道要我们一家家店铺去找,把店里的老板娘全都找出来,一个个地看?”
    紫面大汉道:“不必。”
    刀疤大汉道:“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紫面大汉沉吟着,道:“也许我已猜出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刀疤大汉道:“他是什么意思?”
    紫面大汉忽然笑了笑,道:“你难道忘了朱停的外号叫什么?”
    刀疤大汉又大笑,道:“看来我也该弄个酒坛子给他戴上了。”
    ×××
    朱停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意,也没有开过店。
    他认为无论做什么生意,开什么店,都难免有蚀本的时候,他绝不会冒这个险。
    其实他不做生意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只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做生意的本钱,但他的外号却叫“老板”。
    (三)
    朱停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而且对什么都很看得开,这两种原因加起来,就使得他身上的肉也一天天增加了起来。
    胖的人看来总是很有福气的,很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很多人都叫他老板。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自己的长相虽然不敢恭维,却有个非常美的老婆,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做过一样正经事,却总是能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讲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
    他还有件很自傲的事——他总认为自己比陆小凤还懒。
    你只要一看见他坐到那张宽大而舒服的太师椅上,世上就很少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站起来。
    因为他无论要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要先“停”下来想一想。
    只要想开了,世上也就没什么事是非做不可了。
    到现在他日子还能过得很舒服,只因为他有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够做出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只要你能想得出的东西,他就能做得出。
    有一次他跟别人打赌,说他能做出一个会走路的木头人来。
    结果他赢了五十桌的燕翅席,外加五十坛陈年的好酒。
    这使得他身上的肉至少又增加了五斤。现在他正研究,怎么样才能做得出一个能把人带上天去的大风筝。
    以前他曾经想到地底下去看看,现在他却想上天。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外面的蹄声马嘶,然后就看见了那两条青衣大汉。
    这一次那刀疤大汉没有踢门,因为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他一冲进来,就瞪起了眼睛,厉声道:“老板娘呢?”
    朱停淡淡道:“你要找老板娘,就应该到对面的杂货铺去,那里才有老板娘。”
    刀疤大汉道:“这里也有,你叫老板,你的老婆就是老板娘。”
    朱停笑了笑道:“这里的老板娘若知道有‘青衣楼’的人特地来找她,一定也会觉得很荣幸。”
    他认得这两个人。
    “青衣楼”并不是一座楼,青衣楼有一百零八座,每楼都有一百零八个人,加起来就变成个势力极庞大的组织。
    他们不但人多势大,而且组织严密,所以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就很少有做不成的。
    这两个人都是青衣楼第一楼上有画像的人。
    谁也不知道青衣楼第一楼在哪里,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一百零八张画像。
    但无论谁都知道,能够在那里有画像的人,就已经能够在江湖上横冲直闯了。
    有刀疤的大汉叫“铁面判官”——据说别人一刀砍在他脸上时,连刀锋都砍得缺了个口,那“铁面”这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
    另外一个叫“勾魂手”,他的一双银钩也的确勾过很多人的魂。
    朱停淡淡地接着道:“只可惜她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恐怕没空见你们。”
    铁面判官道:“什么要紧的事?”
    朱停道:“她正在和朋友喝酒,陪朋友喝酒岂非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
    铁面判官道:“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姓陆?”
    朱停忽然沉下了脸,道:“你最好听清楚些,姓陆的只不过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
    铁面判官道:“他们在哪里喝酒?”
    朱停道:“好像在那小子住的那家青云客栈里。”
    铁面判官看着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眼,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你老婆在客栈里陪一个有名的大色鬼喝酒,你居然还能在这里坐得住?”
    朱停淡淡道:“小孩要撒尿,老婆要偷人,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我坐不住又能怎么样?上房去翻跟斗?滚在地上爬?”
    铁面判官大笑道:“你这人倒真看得开,我佩服你。”
    他常常大笑,只因为他自己知道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刀疤就突然扭曲,看来简直比破庙里的恶鬼还狰狞诡秘。
    朱停一直在看着他,道:“你有没有老婆?”
    铁面判官道:“没有。”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若也有个像我这样的漂亮老婆,你也会看得开了。”
    (四)
    陆小凤躺在床上,胸口上放着满满的一大杯酒。
    酒没有溅出来,只因为他躺在那里,连一动都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已像是个死人,连眼睛都始终没有张开来过。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
    老板娘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胡子。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的女人。
    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而丰满,看来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看见,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但是她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这张脸,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种成熟的风韵。
    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她这种女人有兴趣。
    但现在她却好像对陆小凤这两撇胡子有兴趣,她已看了很久,忽然吃吃地笑了,道:“你这两撇胡子看来真的跟眉毛完全一模一样,难怪别人说你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
    她笑得如花枝乱颤,又道:“没有看见过你的人,一定想不到你还有两条眉毛是长在嘴上的。”
    陆小凤还是没有动,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子里满满的一杯也立刻被吸进了嘴,“咕嘟”一声,就到了肚子里。
    他再吐出口气,酒杯立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老板娘又笑了,道:“你这是在喝酒,还是在变戏法?”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不开口,只伸出手来指了指胸口上的空杯子。
    老板娘就只好又替他倒了杯酒,忍不住道:“喂,你叫我陪你喝酒,为什么又一直像死人一样躺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陆小凤终于道:“我不敢看你。”
    老板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你勾引我!”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故意要很多人认为我跟你有点不清不白的,却又怕我勾引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道:“为了他?你难道认为他喜欢当活王八?”
    陆小凤道:“活王八总比死王八好!”
    他不让老板娘开口,接着又道:“干他这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一刀砍下脑袋来的,他认得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老板娘也不能不承认,朱停的确替很多人做过很多又秘密、又奇怪的东西!
    那些人虽然都相信他的嘴很稳,但死人的嘴岂非更稳?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种事,那些人本就是随时都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道:“他死了之后,你若能为他守一年寡,我就不姓陆!”
    老板娘扬起了眉,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潘金莲?”
    陆小凤悠然道:“只可惜就算你是潘金莲,我也不是西门庆!”
    老板娘瞪着他,突然站起来,扭头就走。陆小凤还是动也不动地躺着,连一点拉住她的意思都没有。
    但老板娘刚走出门,突又冲了回来,站在床头,双手叉腰,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真不懂你的意思,难道以为我是个呆子?”
    陆小凤道:“你不是?”
    老板娘大声道:“你跟他闹翻了,却又怕他被别人弄死,所以才故意让别人认为我跟你好,我为了要表示清白,为了不想做寡妇,当然就会求你保护他,别人就真要杀他,也不得不考虑考虑了!”
    她的火气更大,声音也更大,接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为什么不明不白地背上这口黑锅?”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女人为了自己的丈夫牺牲一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只要你老公相信你,别人的想法,你根本就不必去管它!”
    老板娘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忍不住道:“你认为他真的会信任我?”
    陆小凤道:“他不笨!”
    老板娘瞪着他,道:“但他是不是也一定信任你呢?”
    陆小凤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又吸了口气,将胸口的一杯酒喝下去,喃喃道:“青衣楼的人若是也不太笨,现在想必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去吧!”
    老板娘眼睛里又露出关切之色,道:“他们真的要找你,找你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这也正是我想问他们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找来了!”
    ×××
    朱停坐在那张太师椅里,痴痴地发呆,心里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就是这么样想出来的。
    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进来,用两根手指头拈着块小手帕,扭动着腰肢,在他面前走了两遍,朱停好像没看见。
    老板娘忍不住道:“我回来了!”
    朱停道:“我也看见了!”
    老板娘脸上故意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我刚刚跟小凤在他房里喝了许多酒,现在头还是有点晕晕的!”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眼珠子转动着,道:“但我们除了喝酒之外,并没有做别的事!”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道:“你知道个屁!”
    朱停淡淡道:“屁我倒不知道!”
    老板娘的火气又大了起来,大声道:“我跟别的男人在他房里喝酒喝了半天,你非但一点也不吃醋,还在这里想什么糊涂心思?”
    朱停道:“就因为我没有糊涂心思,所以我才不吃醋!”
    老板娘的手又叉起了腰,道:“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关在一间小屋子里面,难道真的会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喝酒?”她冷笑着,又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个圣人?是柳下惠?”
    朱停笑了,道:“我知道他是个大混蛋,可是我信任他!”
    老板娘的火气更大,道:“你不吃醋,只因为你信任他,并不是因为信任我?”
    朱停道:“我当然也信任你!”
    老板娘道:“可是你更信任他!”
    朱停道:“莫忘记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已认得了!”
    老板娘冷笑道:“你们既然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为什么忽然就变得像仇人一样,连话都不说一句?”
    朱停淡淡道:“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也是个大混蛋!”
    老板娘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这两个大混蛋做的事,我非但连一点都不懂,而且简直愈来愈糊涂。”
    朱停道:“大混蛋做的事,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混蛋!”
    老板娘嫣然道:“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最多也只不过是个小混蛋,很小很小的一个小混蛋!”
    (五)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胸膛上还是摆着满满的一杯酒。
    这杯酒是老板娘临走时替他加满的。他自己当然不会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来。
    这张床又软又舒服,现在能要他从床上下来的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他的红披风就挂在床头的衣架上,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地方,他总是要带着这么样一件红披风。
    只要看见这件红披风,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铁面判官和勾魂手现在已看到了这件红披风,从窗口看见的。
    然后他们的人就从窗口直蹿到床头,瞪着床上的陆小凤。
    陆小凤还是像个死人般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呼吸。
    铁面判官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还是没有反应。
    勾魂手皱了皱眉,冷冷道:“这人莫非已死了?”
    铁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
    陆小凤忽然张开了眼,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立刻闭上,喃喃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两个人似的!”
    铁面判官大声道:“这里本来就有两个人!”
    陆小凤道:“屋子里如真的有人进来,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勾魂手道:“因为我们没有敲门。”
    陆小凤又张开眼看了看他们,只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真的是人?”
    铁面判官道:“不是人难道是活鬼?”
    陆小凤道:“我不信。”
    勾魂手道:“什么事你不信?”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是个人,到我房里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的,只有野狗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的脸色变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关内擅使双钩的四大高手之一,在这条用蛇皮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据说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摆在三块豆腐上的核桃。
    陆小凤的人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死人般躺在他面前,他这一鞭子抽下去,当然是十拿九稳。
    谁知陆小凤突然伸出了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好像老叫花子捏臭虫一样,一下子就把他灵蛇般的鞭梢捏住。
    这一手不是花满楼教他的,是他教花满楼的。
    勾魂手现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锋被捏住时一样,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法子把这条鞭子从陆小凤两根手指里抽出来。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胸膛上满满的一杯酒,连半滴都没有溅出来。
    铁面判官在旁边看着,眼睛里也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陆小凤果然是名不虚传。”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放下手里的鞭子,笑道:“我这下子总算试出这个陆小凤是不是真的陆小凤了!”
    铁面判官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货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陆朋友想必不会怪我们失礼的。”
    两个人一搭一档,替自己找台阶下,陆小凤却好像又已睡着。
    勾魂手渐渐有点不笑了,轻咳了两声,道:“陆朋友当然也早已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他好像在提醒陆小凤,莫忘记了“青衣楼”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铁面判官道:“我们这次只不过是奉命而来,请陆朋友劳驾跟我们回去一趟,我们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证绝不动陆朋友一根毫发。”
    陆小凤终于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我跟你们回去干什么?你们的老板娘又不肯陪我睡觉!”
    铁面判官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我们那里没有老板,这里有!”
    陆小凤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赶快回去告诉你们楼上那姓卫的,叫他最好不要来动朱停,否则我就一把火烧光你们一百零八座青衣楼!”
    铁面判官冷笑道:“我们若杀了朱停,岂非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淡淡道:“你们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一向不喜欢寡妇?”
    铁面判官道:“只要你答应跟我们去走一趟,我就保证绝不让老板娘做寡妇。”
    他这句话刚说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不是外面有人在敲门,敲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进了屋子。
    他也并不是用手敲门的,因为他没有手。
    ×××
    又是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敲门的这个人脸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张脸。
    这张脸左面已被人削去了一半,伤口现在已干瘪收缩,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地扯了过来——不是一个鼻子,是半个,也不是一双眼睛,是一只。
    他的右眼已只剩下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额角上被人用刀锋划了个大“十”字,一双手也被齐腕砍断了,现在右腕上装着个寒光闪闪的铁钩,左腕上装着的却是个比人头还大的铁球。
    铁面判官和这个人一比,简直就变成了个英俊潇洒的小白脸。
    现在他就站在门里面,用右腕上的铁钩轻轻敲门,冷冷道:“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别人房里来的时候,总是要敲门的!”
    他一说话,被人削掉了的那半边脸,就不停地抽动,又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这个人,连铁面判官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勾魂手已后退了两步,失声道:“柳余恨?”
    这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刀刻铁锈般轻涩的笑声,道:“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认得我,难得,难得!”
    铁面判官也已悚然动容,道:“你就是那个‘玉面郎君’柳余恨?”
    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叫“玉面郎君”?
    这人却点点头,黯然神伤,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现在‘玉面郎君’早已死了,只可恨柳余恨还活着。”
    铁面判官变色道:“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似乎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竟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柳余恨冷冷说道:“十年前柳余恨也就已想死了,无奈偏偏直到现在还活着,我此来但求一死而已。”
    铁面判官道:“我为什么要你死?”
    柳余恨道:“因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铁面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脸色也已发青。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次敲门的人是在外面,但忽然间就已走了进来,没有开门就走了进来。
    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门,在他面前,竟像是变成了张薄纸!
    他既没有用东西撞,也没有用脚踢。
    随随便便地往前面走过来,前面的门就突然粉碎。
    可是看起来他却连一点强横的样子也没有,竟像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文弱书生,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现在他正微笑着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铁面判官忽然发现他就算在笑的时候,眼睛里也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勾魂手已又后退了两步,失声道:“萧秋雨!”
    这人微笑道:“好,阁下果然有见识,有眼力。”
    铁面判官又不禁悚然动容,道:“莫非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这人点点头,长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杀人时,我总是难免要发愁的!”
    铁面判官忍不住问道:“发什么愁?”
    萧秋雨淡淡道:“现在我正在发愁的是,不知道是我来杀你,还是让柳兄来杀你?”
    铁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声却似已被哽在喉咙里,连他自己听来都有点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无措,不停地东张西望,好像想找一条出路。
    突听一人笑道:“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对银钩?”
    这人就站在窗口,黑黑瘦瘦的脸,长得又矮又小,却留着满脸火焰般的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对银钩,正是勾魂手的。
    他微笑着,又道:“银钩我已经替你带来了,拿去!”
    “去”字出口,他的手轻轻一挥,这双银钩就慢慢地向勾魂手飞了过去,慢得出奇,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下托着似的。
    这人连铁面判官都认得,他已失声道:“‘千里独行’独孤方?”
    独孤方也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进别人的屋子,但这次却例外!”话刚说完,他的人已不见了。
    他的人忽然已到了门口,在破门上敲了敲,敲门声刚响起,他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窗口,忽然已从窗外跳了进来,微笑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门明明已四分五裂,他偏偏还是去敲,敲过了之后,偏偏还是要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已接住了他的钩,突然厉声道:“你也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独孤方淡淡道:“我不杀野狗,我只看别人杀。”
    他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就坐在窗口。窗外暮色更浓。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像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这三个人他也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只怕还很少,可是现在能让陆小凤从床上下来的人更少,他好像已经准备在这张床上赖定了。
    ×××
    独孤方、萧秋雨、柳余恨,这三个人就算不是江湖上最孤僻的、最古怪的人,也已差不了许多。但现在他们却居然凑到了一起,而且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勾魂手的脸虽已发青,却还是冷笑道:“青衣楼跟三位素无过节,三位今天为什么找到我们兄弟头上来?”
    萧秋雨道:“因为我高兴!”
    他微笑着,又道:“我一向高兴杀谁就杀谁,今天我高兴杀你们,所以就来杀你们!”
    勾魂手看了铁面判官一眼,缓缓道:“你若不高兴呢?”
    萧秋雨道:“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杀你,我也懒得动手的!”
    勾魂手叹了口气,就在他叹气的时候,铁面判官已凌空翻身,手里已拿出了他那双黑铁判官笔,扑过去急点柳余恨的“天突”“迎香”两处大穴。
    他用的招式并不花俏,但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但柳余恨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双判官笔!
    他反而踏上一步,只听“叭”的一声,一双判官笔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头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铁球也已重重地打在铁面判官的脸上。铁面判官的脸突然就开了花。
    他连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仰面倒了下去,但柳余恨右腕的铁钩却已将他的身子钩住。
    一双判官笔还留在柳余恨的血肉里,虽没有点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余恨却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铁面判官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冷冷道:“这张脸原来并不是铁的!”
    ×××
    铁钩一扬,铁面判官已从窗口飞了出去,去见真的判官了。
    就在这时,勾魂手的那对银钩也飞了起来,飞出了窗外。
    他的人却还留在屋子里,面如死灰,双手下垂,两条手臂上的关节处都在流着血。
    萧秋雨手里的一柄短剑也在滴着血。
    他微笑着,看看勾魂手,道:“看来你这双手以后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着牙,牙齿还是在不停地咯咯作响,忽然大吼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萧秋雨淡淡道:“因为现在我又不高兴杀你了,现在我要你回去告诉你们楼上的人,这两个月最好乖乖地待在楼上不要下来,否则他恐怕就很难再活着上楼去。”
    勾魂手脸色又变了变,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往门外去。
    谁知独孤方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从窗口进来的,最好还是从窗口出去!”
    勾魂手狠狠地看着他,终于跺了跺脚——从窗口进来的两个人,果然又全都从窗口出去了。
    柳余恨正痴痴地注视着窗外已渐渐深沉的夜色,那双判官笔还留在他身上。
    萧秋雨走过去,轻轻地为他拔了下来,看着他胸膛里流出来的血,冷酷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一种惋惜之色!
    柳余恨突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
    萧秋雨道:“可惜这次你又没有死?”
    柳余恨不再开口!
    萧秋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
    独孤方也叹息着道:“你断的是别人的肠,他断的却是自己的!”
    ×××
    屋子里死了一个人,打得一塌糊涂,陆小凤还是死人不管,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人居然也好像根本不知道床上还躺着个人。
    屋子里也暗了下来,他们静静地站在黑暗里,谁也不再开口,可是谁也不走。
    就在这时,晚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仙乐。
    独孤方精神仿佛一振,沉声道:“来了!”
    (六)
    是什么人奏出的乐声如此美妙?
    陆小凤也在听,这种乐声无论谁都忍不住要听的。
    他忽然发现这本来充满血腥气的屋子,竟然变得充满了香气。比花香更香的香气,从风中吹来,随着乐声传来,一转眼天地间仿佛都已充满着这种奇妙的香气。
    然后这间黑暗的屋子也突然亮了起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张开了眼,忽然发觉满屋子鲜花飞舞。
    各式各样的鲜花从窗外飘进来,然后再轻轻地飘落在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铺起了一张用鲜花织成的毯子,直铺到门外。
    一个人正慢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
    陆小凤看见过很多女人,有的很丑,也有的很美。但他却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纯黑的柔软丝袍,长长地拖在地上,拖在鲜花上。
    她漆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色却是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也黑得发亮。
    没有别的装饰,也没有别的颜色。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鲜花上,地上五彩缤纷的花朵,竟似已忽然失去了颜色。
    这种美已不是人世间的美,已显得超凡脱俗,显得不可思议。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都已悄悄走到墙角,神情都仿佛显得很恭敬。
    陆小凤的呼吸好像已经快停止了,但他还是没有站起来。
    黑衣少女静静地凝视着他,一双眸子清澈得就像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她的声音也轻柔得像是风,黄昏时吹动远山上池水的春风。
    但她的微笑却是神秘的,又神秘得仿佛静夜里从远方传来的笛声,飘飘渺渺,令人永远也无法捉摸。
    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忽然向陆小凤跪了下去,就像是青天上的一朵白云,忽然飘落在人间。
    陆小凤再也没法子躺在床上了,他突然跳起来。
    他的人像是忽然变成了一粒被强弓射出的弹子,忽然突破了帐顶,接着又“砰”的一声,撞破了屋顶。
    月光从他撞开的洞里照下来,他的人却已不见了。
    ×××
    一个眼睛很大,而样子很乖的小姑娘,就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后,站在鲜花上。
    陆小凤突然好像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这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地问:“公主对他如此多礼,他为什么反而逃走了呢?他怕什么?”
    黑衣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4-4-28 02:57 , Processed in 0.328125 second(s), 29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