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大盗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绣花大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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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绣花的男人
    (一)
    酷热。骄阳如火,晒在黄尘滚滚的大路上。常漫天脸上的刀疤,也被晒得发出了红光。
    三条刀疤,再加上七八处内伤,换来了他今天的声名地位,每到阴雨天气,内伤发作,骨节酸痛时,想到当年的艰辛血战,他就会觉得感慨万千。
    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能够做每个月有五百两银子薪俸的副总镖头,更不容易,那实在是用血汗换来的。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出来走镖,“镇远镖局”的总镖头跟他本是同门的师兄弟,两个老人早上练练拳,晚上喝喝酒,已享了好几年清福,就凭他们一杆“金枪铁剑旗”,东南一带的黑道朋友,已没有人敢动“镇远”保的镖。
    但这趟镖却实在太重要,镖主又指定要他们师兄弟亲自护送,总镖头的风湿最近又发了,常漫天就只好又挂上他那柄二十七斤重的巨铁剑,亲自出马了。
    “镇远……扬威……”趟子手老赵吃这行饭已有二十年,年纪虽不小,嗓门却还是很冲,再加上中午打尖时喝了十二两烧刀子,此刻正卖弄精神,在前面喊着镖。
    常漫天掏出块青布帕擦了擦汗,岁月不饶人,他忽然发现自己真是老了,走完这趟镖,也该到了挂剑归隐的时候。天气又实在太热,前面若有荫凉的地方,歇一歇再走也不迟。
    常漫天一提缰绳,纵马赶了上去,正准备关照老赵,忽然发现前面有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道路中央绣花。一个满脸胡子的大男人。
    常漫天闯荡江湖三十多年,倒还没见过男人绣花的,更没有见过有人会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坐在大路上绣花。
    “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他实在像是个疯子,在这种鸡蛋摆在路上都可以晒熟的天气里,他身上居然还穿着件紫红缎子大棉袄。
    奇怪的是,穿着纺缎单衫的人都已满头大汗,他脸上反而连一粒汗珠子都没有。
    常漫天皱了皱眉,挥手拦住了后面的镖车,向趟子手老赵使了个眼色。
    老赵毕竟也是老江湖了,从常漫天第一趟走镖时,他就跟着做趟子手。
    老主人的意思,他当然明白,轻轻咳嗽了两声,打起精神走过去。
    这大胡子专心绣着花,就好像是个春心已动的大姑娘,坐在闺房里赶着绣她的嫁衣一样,十六七辆镖车已因他而停下,他竟似完全不知道。
    他绣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绣得居然比大姑娘还精致。
    老赵突然大声道:“朋友绣的这朵花实在不错,只可惜这里不是绣花的地方。”
    他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又是存心想让这人吓一跳的。谁知道这大胡子却连头都没有抬,眼都没有眨。
    “难道他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聋子?”
    老赵忍不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朋友能不能让让路,让我们……”他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突然变了。刚才伸手过去拍肩的时候,大胡子手里的绣花针刚好抬起,在他手背上扎了一下。
    连挨一刀都不会皱眉头的江湖好汉,被绣花针扎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老赵本来连一点都不在乎,可是想缩回手的时候,这只手竟缩不回来了!他半边身子竟似已完全都麻木!这根绣花针上,莫非有什么邪门外道的花样?
    老赵后退三步,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并没有肿,却偏偏不听使唤了,他又惊又怒,刚准备发作,常漫天已飘身下马,抢过来向这大胡子抱了抱拳,道:“朋友绣的好标致的牡丹。”
    大胡子还是没有抬头,却忽然笑了笑,道:“我还会绣别的。”
    常漫天道:“绣什么?”
    大胡子道:“绣瞎子。”
    常漫天也笑了笑,道:“瞎子只怕不好绣。”
    大胡子道:“瞎子最好绣,只要两针就能绣出个瞎子来。”
    常漫天道:“怎么绣?”
    大胡子道:“就是这样绣。”他突然出手,在老赵脸上刺了两针。
    老赵一声惨呼,手蒙着脸,已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指缝间鲜血沁出,正是从眼睛里沁出来的!常漫天脸色骤变,反手握剑。
    大胡子却还是悠悠闲闲地坐在那里,悠然道:“你看,我岂非两针就绣出了个瞎子来?”
    常漫天冷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
    大胡子淡淡道:“瞎子我绣得最快,七十二针就可以绣出三十六个瞎子来。”
    走这趟镖的人,连常漫天自己正好是三十六个,随行的三位镖师也都是一等一的硬手,现在也都已纵马赶了过来。
    所以常漫天虽然吃惊,却还沉得住气,厉声道:“朋友是来寻仇的?还是劫镖的?”
    大胡子道:“我是来绣花的。”
    常漫天道:“你还想绣什么?”
    大胡子道:“先绣三十六个瞎子来,再绣八十万两镖银回去。”
    常漫天纵声大笑,道:“恰巧我这口剑也能绣点东西!”
    大胡子道:“绣什么?”
    常漫天道:“绣死人,一个死人!”笑声突顿,剑已出鞘。
    这柄巨铁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是昔年“铁剑先生”的真传。
    常漫天在这柄剑上,至少已下了四十年的苦工夫,否则他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随行的镖师也都亮出了兵刃,一口雁翎刀、一根练子枪、一柄丧门剑。
    镖客们对付劫镖的绿林朋友,是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的,也不必讲究单打独斗。
    常漫天厉声道:“亮青子,一起上,先废了他的一双招子!”招子就是眼睛。
    想要别人变成瞎子的人,别人当然也想要他变成瞎子!江湖豪杰们的原则,本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大胡子却还在绣花,二十七斤重的铁剑,已夹带着风声削过来。
    练子枪“毒龙取水”,也从旁边直刺他的腰。镇远的镖师们,武功大都得过他们师兄弟的指点,招式出手,当然都配合得很好!
    大胡子忽然笑道:“绣完了。”
    他的牡丹已绣成,绣花针斜斜挑起,常漫天只觉得寒芒闪动,忽然间已到了眼前。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速度,几乎也没有人能闪避。常漫天狂吼一声,铁剑突然脱手飞出,他的人却已倒下。“夺”的一声,铁剑远远地钉入道旁大树上,入木一尺。这时,大胡子已绣出了他的第四个瞎子。
    ×××
    七十二针,三十六个瞎子。好快的出手,好狠的出手!一面白绸,盖在常漫天脸上,上面绣着朵大红的牡丹。
    (二)
    江重威走路的时候,身上总是叮叮当当地响,就像是个活动的铃铛一样。他当然不是铃铛。江重威是平南王府的总管,是个很有威仪,也很有权威的人。
    王府中当然有很多机密重地,这些地方的门上,当然都有锁。所有的钥匙,都由他保管,一个身上带着二三十把钥匙的人,走路当然会叮叮当当地响。
    他的确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不但谨慎沉着,忠心耿耿,而且一身“十三太保横练”,虽然并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但无论任何人都已很难能伤得了他。他要伤人却不难。
    他的铁砂掌,已有九成火候,足可开碑裂石,击石成粉。王爷将钥匙交给他保管,一向都很放心的。现在他正要替王爷到宝库去取一斛明珠、两面玉璧。
    今天是王爷爱妃的芳辰,王爷已答应她以明珠玉璧作贺礼。
    就像世上大多数男人一样,王爷对自己所钟爱的女人,总是非常慷慨的。
    ×××
    长廊里沉肃安静,因为这里已接近王府的宝库,无论谁敢妄入一步,格杀勿论!
    入了禁区后,每隔七八步,就有个由江重威亲手训练出的铁甲卫士,石像般执枪而立。
    这些卫士都经过极严格的训练,就算是有苍蝇飞上了他们的脸,有人踩住了他们的脚,他们也绝不会动一动的。江重威不但极有威信,而且号令严明,若有人敢疏忽职守,就算放了条狗进入禁区,也格杀勿论!连他自己进来时,都得说出当天的口令。
    今天的口令是:“日月同辉。”因为今天是个很吉利的日子。
    甚至连江重威冷峻严肃的脸上,都带着三分喜气,今天他也是王妃寿筵上的贵宾,办完了这趟差事,他就要换上华服,去喝寿酒了,所以他脚步也比平常走得快了些。
    八个腰佩长刀的锦衣卫士,跟在他身后,锦衣卫士们都是卫士中的高手,这八个更是百中选一的高手。江重威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宝库的重门严锁,一尺七寸厚的铁门共有三道,锁也是名匠特别配制的。
    江重威终于打开了最后一重门,一阵阴森森的冷风,扑面而来。
    这地方也正如世上大多数别的宝库一样,阴森寒冷如坟墓。
    只不过坟墓里还有死人,这里面却连一只死蚂蚁都没有。
    江重威每次进来时,心里都有种很奇怪的想法——一个人虽然拥有这宝库中所有财宝,若是只能生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就算将世上所有的财宝全给他,他也不愿在这地方留一天。
    现在他还是有这种想法,他推开门走进去,只希望能快点出来。他绝不会想到,这次一走进去,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
    寒冷阴森的库房中,竟赫然有一个人。一个活人。
    这人满脸胡子,身上穿着件紫红棉袄,竟坐在一只珠宝箱上绣花。
    江重威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面前却的确有个人坐在那里绣花,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这人莫非是个鬼?”除了鬼魂,还有谁能进入这地方?
    江重威只觉得背脊忽然发冷,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大胡子专心一意地绣着花,就好像大姑娘坐在自己闺房里绣花一样。他绣的是朵牡丹,黑牡丹绣在红缎子上。
    江重威终于镇定了下来,沉声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大胡子并没有抬头,淡淡道:“走进来的。”
    江重威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胡子道:“是绣花的地方!”
    江重威冷笑道:“难道你是特地到这里来绣花的?”
    大胡子点点头,道:“因为我要绣的,只有在这里才能绣得出!”
    江重威道:“你要绣什么?”
    大胡子道:“绣一个瞎了眼的江重威!”
    江重威仰面狂笑。他只有在怒极杀人时,才会如此狂笑。狂笑声中,他的人已扑过去,双掌虎虎生风,用的正是裂石开碑的铁砂掌力。他突然觉得掌心一麻,就像是被蜜蜂叮了一口,掌上的力量竟突然消失无踪。就在这时,一阵闪动的寒芒,已到了他眼前。
    ×××
    十三太保横练,虽然是并世无双的硬功,却也练不到眼睛上的。
    外面的卫士突然听见一阵惊呼,赶过去时铁门已从里面关了起来。等他们撬开门进去时,江重威已晕倒在地上,一块鲜红的缎子,盖着他的脸。缎子上绣着朵黑牡丹!
    (三)
    禅房里燃着香。花满楼已沐浴熏香,静坐在等候。
    要想尝到苦瓜大师亲手烹成的素斋,不但要沐浴熏香,还得要有耐性。苦瓜大师并不是轻易下厨的,那不但要人来得对,还得要他高兴。今天的人来得很对,除了花满楼外,还有黄山古松居士,和号称围棋第一、诗酒第二、剑法第三的木道人。
    这些人当然都不是俗客,所以苦瓜大师今天也特别高兴。苍茫的暮色中,终于传来了清悦的晚钟声。花满楼走出去的时候,古松居士和木道人已经在院子里等他。晚风吹过竹林,暑气早已被隔绝在红尘外。
    花满楼微笑道:“要两位前辈在此相候,实在是不敢当。”
    木道人笑了,这位素来脱略形迹,不修边幅的武当长老,此刻居然也脱下了他那件千缝万补的破道袍,换上了件一尘不染的蓝布衫。
    就为了不愿受人拘束,他情愿不当武当掌门,可是要尝苦瓜大师的素斋,他也只好委屈点了。
    苦瓜大师的怪脾气,是人人都知道的。
    古松居士却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这老道果然没有说错。”
    花满楼道:“道长说什么?”
    木道人笑道:“我说你一定知道我们在这里,就算我们一动也不动,你还是知道!”
    古松居士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出,他怎么会知道的?”
    木道人道:“我也想不出,只不过我有个你比不上的好处。”
    古松居士道:“什么好处?”
    木道人微笑道:“想不出的事,我就从来也不去想!”
    古松居士也笑了,道:“所以我常说你若不喝酒,一定能活到三百岁!”
    木道人道:“若是没酒喝,我为什么要活到三百岁?”
    ×××
    禅房里竹帘低垂,隔着竹帘,已可嗅到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欲来。
    古松居士叹道:“苦瓜大师的素席,果然是天下无双。”
    木道人笑道:“他自己常说,他做的素菜就算菩萨闻到,都会心动的。”
    古松居士道:“看来现在菜已上桌了,我们还等什么?”
    他们掀起竹帘走进去,忽然怔住。菜不但已摆上了桌,而且已有个人坐在那里,开怀大吃。
    这不速之客居然没有等他们,居然既没有熏香,也没有沐浴。事实上,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气。苦瓜大师居然没有赶他出去,居然还在替他夹菜,好像生怕他吃得还不够快。
    木道人叹了口气,道:“这和尚偏心。”
    古松居士道:“他请的是我们,却让别人先来吃了。”
    木道人道:“他一定要我们去熏香沐浴,这人却好像刚从泥里打过滚出来的!”
    苦瓜大师大笑,道:“和尚的确偏心,但也只不过对他一个人偏心而已,你们生气也没用。”
    木道人道:“你为什么要对他偏心?”
    苦瓜大师道:“因为遇见了这个人,连我也没法子了。”
    木道人也笑了,道:“我不怪你,上次这人偷喝了我两坛五十年陈年的女儿红,我只有看着他干瞪眼!”
    花满楼苦笑道:“遇见了这个人,只怕连菩萨都没法子。”
    ×××
    这个人当然就是陆小凤。
    (四)
    一盆素火腿,一盆锅贴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陆小凤才总算停了下来,向这三个人笑了笑,道:“你们尽管骂你们的,我吃我的,你们骂个痛快,我也正好吃个痛快。”
    木道人大笑,道:“别人上你的当,我不上。”他也坐下来,眨眼间三块素鸭子已下了肚。
    花满楼在陆小凤旁边坐下来,立刻皱起了眉,道:“你平时本来不太臭的,今天闻起来怎么变得像是条刚从烂泥里捞出来的狗?”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有十天没洗澡了。”
    花满楼吃惊道:“几天?”
    陆小凤道:“十天。”
    花满楼皱眉道:“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很忙。”
    花满楼道:“忙什么?”
    陆小凤道:“忙着还债,赌债。”
    花满楼道:“你欠了谁的赌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除了司空摘星那混蛋,还有谁?”
    花满楼道:“你怎么会输给他的?”
    陆小凤苦笑道:“上次我跟他比赛翻跟斗,赢得他一塌糊涂,这次他居然找上了我,要跟我比赛翻跟斗了,你说我怎么会不答应!”
    花满楼道:“你当然会答应!”
    陆小凤道:“谁知这小子最近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只在练翻跟斗,一个时辰居然连翻了六百八十个跟斗,你说要命不要命?”
    花满楼道:“你输给他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们约好了,我若赢了,他以后一见面就给我磕头,叫我大叔,我若输了,就得在十天内替他挖六百八十条蚯蚓,一个跟斗,一条蚯蚓。”
    花满楼笑了,道:“这就难怪你自己看来也像是蚯蚓了。”
    木道人也忍不住大笑,道:“你真的替他挖到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开始的那几天蚯蚓好像还很多,到后来那几天,要找条蚯蚓简直比癞蛤蟆找老婆还难。”
    古松居士也忍不住问道:“那位偷王之王要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陆小凤恨恨道:“他根本就不要蚯蚓,只不过想看我挖蚯蚓而已!”
    木道人大笑,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这么样一天,这实在是大快人心!”
    陆小凤眼珠子一转,道:“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赌一赌?”
    木道人道:“赌什么?”
    陆小凤道:“赌酒。”
    木道人笑道:“我不上你这个当。”
    陆小凤眼角瞟着他,道:“你难道认输了?”
    木道人道:“我早就认输了,喝酒我喝不过你,剑法我比不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你若真的要赌,我就跟你赌围棋!”
    陆小凤大笑道:“你以为我会上你这个当?”
    木道人傲然道:“别人都知道我围棋天下第一,却不知除了围棋之外,我还有件事是谁也比不上的!”
    陆小凤道:“什么事?”
    木道人道:“吃饭,你敢不敢跟我赌吃饭?”
    陆小凤叹道:“我本来是想赌的,只可惜我不是饭桶!”
    木道人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陆小凤也会认输,真是难得得很。”
    苦瓜大师忽然道:“其实近来江湖中最出风头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陆小凤道:“不是我是谁?”
    苦瓜大师道:“你猜呢?”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据说他最近一直在陪着峨嵋四秀中那位孙姑娘,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中露面!”
    陆小凤道:“想不到他也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他迟早要做和尚的!”
    苦瓜大师道:“佛门中不要这种和尚!”
    陆小凤道:“若不是西门吹雪,难道是叶孤城?”
    苦瓜大师道:“也不是!”
    木道人道:“叶孤城最近病得很重!”
    陆小凤愕然道:“他也会病?什么病?”
    木道人笑道:“跟我一样的病,无论谁得了这种病,都不会再想出风头了!”
    陆小凤想了想,道:“那么难道是老板和老板娘?”
    花满楼笑道:“老板的懒病更重!”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也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大悲禅师更不是……”
    他沉吟着,又道:“莫非是栖霞山的那条母老虎?”
    苦瓜大师道:“不是,这个人你非但不认得,而且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苦瓜大师道:“是个会绣花的男人!”
    陆小凤怔了怔,又笑道:“会绣花的男人其实也不少,我认得的裁缝师傅中,就有好几个是会绣花的!”
    苦瓜大师道:“可是他不但会绣花,还会绣瞎子!”
    陆小凤又怔了怔,道:“绣瞎子?”
    苦瓜大师道:“据说他最近至少绣出了七八十个瞎子!”
    陆小凤道:“瞎子怎么绣?”
    苦瓜大师道:“用他的绣花针绣,两针绣一个!”
    陆小凤总算已有些明白了,道:“他绣出的瞎子都是些什么人?”
    苦瓜大师道:“其中至少有四五个是你认得的!”
    陆小凤道:“谁?”
    苦瓜大师道:“常漫天、华一帆、江重威……”
    他还没有说完,陆小凤已动容道:“东南王府的江重威?”
    苦瓜大师道:“除了他还有别的江重威?”
    陆小凤皱眉道:“但这个江重威自从进了王府以后,就绝不再管江湖的事了,怎么会惹上这个人的?”
    苦瓜大师道:“他根本没有惹这个人,是王府里的十八斛明珠惹的!”
    陆小凤道:“这人不但刺瞎了江重威,还盗走了王府的十八斛明珠!”
    苦瓜大师道:“另外还得加上华玉轩珍藏的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镇远的八十万两镖银、镇东保的一批红货、金沙河的九万两金叶子!”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据说这人在一个月之间,就做了六七十件大案,而且全都是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做下来的,你说他是不是出尽风头?”
    陆小凤也不禁叹道:“这些事我怎么没有听到过?”
    苦瓜大师道:“你最近一直都在西北,这些事都是在东南一带发生的,前几天才传到这里来,你又偏偏在忙着挖蚯蚓!”
    陆小凤道:“这是最近才传来的消息,但你却已知道了!”
    苦瓜大师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什么时候变得消息如此灵通的?”
    苦瓜大师叹了口气,道:“莫忘记我一直有个消息最灵通的师弟。”
    陆小凤道:“金九龄?”
    苦瓜大师苦笑道:“幸好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师弟!”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苦瓜大师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金九龄是江重威的好朋友,又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名捕,虽然早已洗手不干,但这些事他还是非管不可的。”苦瓜大师承认,无论谁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一辈子再也休想脱身了。
    苦瓜大师叹道:“我直到现在还不懂,他当初为什么会吃这行饭!”
    木道人道:“你难道要他也做和尚?”
    苦瓜大师道:“和尚至少没有这么多麻烦!”
    木道人笑道:“但和尚也没有老婆!”
    苦瓜大师不说话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金九龄一生中最大的毛病,就是风流自赏。他昔年入了公门,据说也是为了个女人。
    陆小凤道:“金九龄被公认为六扇门中,三百年来的第一位高手,无论大大小小的案子,只要到了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
    苦瓜大师叹道:“所以我总认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逞能,聪明太过了度。”
    陆小凤道:“但无论多聪明的人,迟早也总有一天会遇着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苦瓜大师同意。
    陆小凤道:“这件案子,也许就正是他解决不了,所以他一定要找个帮手!”
    苦瓜大师也承认。
    陆小凤道:“你既然只有这么样一个师弟,当然要帮着他找帮手!”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最倒霉的是,我恰巧就是个最理想的帮手,无论谁遇着解决不了的事,总是会来找我的,所以……”
    苦瓜大师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叹道:“所以你请我来吃这顿饭,只怕没安什么好心。”
    苦瓜大师道:“莫忘记这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我并没有请你来!”
    陆小凤苦笑道:“也许我正好倒霉,所以才会一头撞到这里来!”
    木道人笑道:“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在倒霉!”
    陆小凤道:“但这次我却说什么也不干了,管他会绣花也好,会补裤子也好,都不关我的事,这件事说出大半天来我也不会管的!”
    苦瓜大师淡淡道:“他并没有要你管这件事,你何必自作多情!”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没有?”
    只听一个人微笑道:“我真的没有!”
    ×××
    这个人当然就是金九龄。
    (五)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金九龄身上有两样东西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他的衣服,和他的眼睛。金九龄的眼睛并不特别大,也并不特别亮,但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他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金九龄穿的衣服,质料永远最高贵,式样永远最时新,手工永远最精致。他手里的一柄折扇,也是价值千金的精品,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当作武器。金九龄认穴打穴的功夫,都是第一流的,事实上,他无论什么事都是第一流的。
    不是第一流的酒他喝不进嘴,不是第一流的女人,他看不上眼,不是第一流的车,他绝不去坐。但他却并不是第一流的有钱人,幸好他还有很多赚钱的本事。他精于辨别古董字画,精于相马,就凭这两样本事,已足够让他永远过第一流的日子。
    何况他还是个很英俊、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年纪看来也不大,这使得他在最容易花钱的一件事上,省了很多钱。别人要千金才能博得一笑的美人,他却往往可以不费分文。
    所以他生活一向过得很优裕,保养得一向很好,看来绝不像是个黑道上朋友闻名丧胆的武林高手,却像是个走马章台的花花公子。
    看到他进来,古松居士立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找到什么精品?”
    古松居士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收集古董字画,他珍藏的精品绝不在华玉轩之下。
    金九龄微笑道:“天下的精品都已被居士带上了黄山,我还能找到什么?”
    古松居士道:“连好画都没有一幅?”
    金九龄沉吟着,又笑了笑,道:“我身上倒带着幅近人的花卉!”
    古松居士道:“快拿出来看看!”
    金九龄已微笑着拿了出来——是块鲜红的缎子,绣着朵黑牡丹。
    古松居士怔了怔,道:“这算是什么?”
    金九龄笑道:“最近针绣也很抢手。”
    古松居士道:“这难道是神针薛夫人的真迹?”
    金九龄道:“不是,这是个男人绣的。”
    古松居士动容道:“就是那个会绣花的男人?”
    金九龄点点头,道:“这正是他在王府宝库中绣的。”
    陆小凤道:“他真在那里绣花?”
    金九龄又点点头,道:“江重威打开门进去的时候,他就正在里面绣这朵花!”
    陆小凤皱眉道:“王府的宝库,警戒森严,他怎么进得去的?”
    金九龄苦笑道:“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没有人能猜得出。”
    陆小凤道:“他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金九龄道:“是个长得满脸大胡子,在热天还穿着件大棉袄的人。”
    陆小凤道:“还有呢?”
    金九龄道:“他是个男人,不但会绣花,而且绣得很不错!”
    陆小凤道:“你就知道这么多?”
    金九龄道:“我就只知道这么多,别人也一样,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得比我多一点。”
    陆小凤道:“他的武功是什么路数?”
    金九龄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连江重威都没有看出来?”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连常漫天那么样的老江湖,都没有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何况江重威?”
    陆小凤道:“江重威的铁掌硬功,已可算是东南第一。”
    金九龄叹道:“但他却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这么样一个厉害人物,怎么会忽然就凭空钻了出来?”
    苦瓜大师冷冷道:“你既然不想管这件事,又何必问?”
    陆小凤道:“问问有什么关系?”
    金九龄苦笑道:“当然没关系,只不过我知道的,现在你也全都知道了。”
    陆小凤盯着他,忽然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全都告诉我?”
    金九龄道:“因为你在问!”
    陆小凤道:“没有别的原因?”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不是故意在这里等着我的?”
    金九龄又不禁苦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会来?”
    陆小凤道:“你本来并没有要找我的意思?”
    金九龄道:“没有。”
    陆小凤笑道:“很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喝酒了。”他嘴里虽然在说很好,笑得却很不自然,甚至连酒都似已喝不下去。
    金九龄忽然又笑道:“可是你现在既然来了,我倒有件事想请教!”
    陆小凤的眼睛立刻亮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有事要请教我的!”
    金九龄道:“能找出这个绣花大盗,揭破这些秘密的人,放眼天下,也许只有一个。”
    陆小凤的眼睛更亮——能解决这种难题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但他却偏偏故意问道:“却不知你说的这人是谁?”
    金九龄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说的是谁?”
    金九龄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的嘴闭了起来,连理都不想理他了。
    金九龄却好像有点不知趣,接着又道:“司空摘星号称偷王之王,的确是江湖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查出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入王府宝库的,这个人一定是司空摘星。”
    陆小凤已开始喝酒,连听都懒得听了。
    金九龄却偏偏又接着道:“这件案子若想要破,就一定要找到司空摘星,只可惜他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有你也许会知道他的行踪,所以……”
    陆小凤忍不住道:“所以你要找我打听他的行踪?”
    金九龄道:“正有此意。”
    陆小凤忽然用力放下酒杯,道:“你跟我说了半天废话,为的就是要找他?”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除了他之外,我还能找谁呢?”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我,你为什么不能找我?”
    金九龄笑了,摇着头笑道:“你不行!”
    陆小凤跳得更高:“谁说我不行?”
    金九龄道:“这种事绝不是你能办得了的!”他居然还在摇头。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办不了?”
    金九龄淡淡道:“因为这件案子实在太棘手,而且你也根本不想管这件事!”
    陆小凤大吼道:“谁说我不想管的?我就偏偏要管给你看。”
    金九龄道:“我还是赌你破不了这件案子!”
    陆小凤一拍桌子,道:“好,随便你要赌什么,我都跟你赌了!”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发现别人在笑。每个人都在笑,那种笑就像是忽然看见有人一脚踩到狗屎时一样。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的脚踩在一堆狗屎上,好大好大的一堆。他再想将这只脚拔出来,已经太迟了。
    木道人微笑着叹了口气,喃喃道:“请将不如激将,这句话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六)
    席已散了。古松居士一向最注意养生之道,起得早,睡得也早。木道人有懒病,苦瓜大师有晚课,云房里只剩下三个人。
    陆小凤眼睛盯着那块红缎子上的黑牡丹,忽然问道:“这人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金九龄道:“六月初三,第一个碰上他的人是常漫天。”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呢?”
    金九龄道:“我知道的最后一次是在十三天之前,这几天是不是又有新案子,我就不知道了!”
    陆小凤道:“十三天之前司空摘星正在跟我比翻跟斗,可见这人绝不是他。”
    金九龄道:“我本来就没有怀疑他!”
    陆小凤冷冷道:“你本来也并没有真的想请他做帮手!”
    金九龄笑了,道:“我知道你刚替他挖了六百多条蚯蚓,一定还有满肚子怨气!”
    陆小凤道:“所以你故意用他来激我?”
    金九龄笑道:“若不是这法子,怎么能拖你下水?”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吃你们这行饭的朋友,看来真不能交!”
    金九龄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都已在水里了,总得想个法子把身上弄干净。”
    陆小凤沉吟着,道:“第一,我们一定要先查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金九龄道:“不错。”
    陆小凤道:“据我看来,这个人的手脚又干净,武功又高,绝不会是刚出道的新手。”
    金九龄道:“我也这么样想,他一定是个很有名的人故意扮成这样子,却偏偏猜不出他是谁!”
    陆小凤道:“他故意装上大胡子,穿上大棉袄,坐在路上绣花,为的就是要将别人的注意力引开,就不会注意到他别的地方了!”
    金九龄笑道:“看来你也该吃我这行饭的,就连我这个在六扇门里混了十来年的老狐狸,看得也没有你这么准。”
    陆小凤故意板着脸,道:“现在我反正已经被你拖下水了,你何必还要拍我的马屁!”
    金九龄大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多拍马屁总没错的!”
    花满楼忽然道:“一个人的伪装无论多么好,多少总有些破绽要露出来的,常漫天他们也许没有注意到,也许虽然注意到,却又疏忽了。”
    金九龄道:“很可能!”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若是再仔细问问他们,说不定还可以问出点线索来!”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我们?”
    花满楼道:“我们!”
    陆小凤道:“‘我们’其中也包括了你?”
    花满楼笑了笑,道:“莫忘记我也是瞎子,瞎子的事我怎么能不管?”陆小凤和金九龄对望了一眼,都有点讪讪地不好意思。他们刚才瞎子长,瞎子短地说了半天,竟忘了旁边就有个瞎子。大家竟好像从来也没有真的将花满楼当作个瞎子!
    陆小凤咳嗽了两声,道:“好,我们分头办事,你们两个去找常漫天和江重威!”
    金九龄道:“你呢?”
    陆小凤将手里的红缎子藏在怀里,道:“我要把这样东西带走,去找一个人!”
    金九龄道:“去找谁?”
    陆小凤道:“找一条母老虎!”
    金九龄道:“哪一条?”
    陆小凤笑道:“当然是最漂亮的一条。”
    金九龄也笑了笑,道:“莫忘记最漂亮的一条,也就是最凶的一条,你小心被她咬一口!”
    花满楼淡淡道:“他一定会小心的!”
    金九龄道:“为什么?”
    花满楼微笑道:“因为他已经被咬过好几口了!”
    ×××
    武林中有四条母老虎。四条母老虎好像都咬过陆小凤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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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不绣花的女人
    (一)
    山。绿色的山,在黄昏时看来,就仿佛变成了一种奇幻瑰丽的淡紫色。
    现在正是黄昏,山坡上开满了月季和蔷薇。两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正在山坡上摘花,嘴里还在轻轻地哼着山歌。
    她们的歌声比春风更轻柔,她们的人比花更美。陆小凤走上山坡的时候,她们的歌声忽然停顿,一起瞪大了眼睛,盯着陆小凤。幸好陆小凤时常都在被女人盯着看的,所以他的脸并没有红,反而笑了。
    “喂,你这人是来干什么的?”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鼻子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看来更显得俏皮爱娇。
    陆小凤笑道:“花开得这么好,我来看看也不行?”
    “不行!”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道,“这地方是我们的,我们不欢迎男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女孩子不可以这么凶的,太凶的女孩子只怕嫁不出去!”
    “所以我从来也不凶!”另一位女孩子圆圆的脸,笑起来脸上两个酒窝,看来果然又温柔、又甜蜜。她甜甜地笑着,又道,“你既然喜欢花,我送你两朵花好不好?”
    陆小凤笑道:“好极了。”
    有酒窝的这女孩子已走过来,甜笑着把手伸入了花篮。她从花篮里拿出来的并不是鲜花,而是把剪刀,突然向陆小凤刺了过去。这个又甜蜜、又温柔的小姑娘,出手竟又凶、又快、又狠。
    陆小凤吃了一惊。幸亏这已不是第一次有女人用剪刀刺他了,他居然好像早已在提防着,身子一转,就退出了七八尺。
    有雀斑的小姑娘大声道:“这人看样子就不像好东西,莫要放他走!”
    她手里也拿起了把剪刀,一下子刺了过来。她的出手也不慢。
    陆小凤苦笑道:“这剪刀是剪花的,你们怎么能用来剪人?”他避开了几招,这两个小姑娘的出手却愈来愈凶,他忍不住想出手把剪刀夺过来了,身上被刺出个大洞来,并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这时,山坡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微笑着道:“你们要剪,最多也只能剪下他那两撇小胡子来,千万不能真的剪死他!”
    她穿着件雪白的衣服,又轻又软,俏生生地站在山坡上,就像是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
    她正在看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有多么温柔的笑意。
    两个小姑娘突然住手,凌空翻身,掠到她面前:“姑娘认得这个人?”
    “嗯!”
    “这个人是谁?”
    “你们难道看不出他有四条眉毛?”
    “陆小凤?这个人就是陆小凤?”两个女孩子一起笑了,吃吃地笑着道,“这就难怪他笑得像贼一样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姐是条母老虎,想不到丫头比小姐还凶,若不是我机灵,现在身上说不定已多了十七八个洞。”
    小姐咬了咬嘴唇,道:“谁叫你这么久不来看我的?我实在也恨不得刺你十七八个洞,只可惜……”她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她的脸已红了,红得就像是远山的夕阳一样。她居然很害羞。
    陆小凤看着她,竟已看得痴了。
    小姐的脸更红,轻轻道:“人家的脸又没有花,你死盯着人家看什么?”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样一个羞人答答的小姑娘,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大的‘冷罗刹’薛冰,你说奇怪不奇怪?”
    薛冰道:“你见了我也头大?”
    陆小凤叹道:“我的头虽然没有大,心却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有酒窝的女孩子又笑了,悄悄地笑道:“这人虽然长着双贼眼,一张嘴却比蜜还甜。”
    另一个女孩子也悄悄地笑道:“若不是嘴甜,小姐怎么会时时刻刻地想着他?”
    薛冰瞪了她们一眼,红着脸道:“多嘴的丫头,谁说我在想着他这个负心贼?”她亦嗔亦笑,似羞似恼,满天艳丽的夕阳,都似已失却了颜色。
    陆小凤叹息着,喃喃道:“我的确早就该来的,为什么直等到今天?”
    薛冰嫣然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知道?”
    薛冰又咬起了嘴唇,道:“你看见了我,就忘记了别人,看见了别人,就忘记了我,你本就是个没良心的负心贼!”
    陆小凤苦笑道:“早知道来了要挨骂,倒不如不来了!”
    薛冰冷笑道:“你以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若没有事求我,你会来?”
    陆小凤只有承认:“我的确有事,却不是来求你的!”
    薛冰板起脸,道:“你说,你究竟是来找谁的?”
    陆小凤道:“找老太太!”
    薛冰奇怪了:“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找她老人家干什么?”
    陆小凤道:“有件事想问问她!”
    薛冰道:“我不许你去麻烦她老人家,你有事问我也一样!”
    陆小凤道:“只可惜这件事你绝不会懂的!”
    薛冰道:“什么事我不懂?”
    陆小凤道:“绣花。”
    薛冰更奇怪:“绣花?你也想学绣花?你几时变成裁缝的?”
    陆小凤道:“难道只有裁缝才能学绣花?”
    薛冰道:“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真的想学绣花!”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但我却真的有事想请教她老人家,你就带我去吧!”
    薛冰道:“莫忘记我也是‘针神’薛夫人的后代,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
    陆小凤叹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从来也不肯动一动绣花针的,你自己告诉过我,只要一拿起绣花针,就想打瞌睡!”
    薛冰道:“我说的话你居然还记得?”
    陆小凤道:“每句都记得,所以你更该快点带我去见她老人家!”
    薛冰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道:“我就偏不带你去,看你怎么样?”
    ×××
    薛老太太今年已七十七了,但无论谁也看不出她已是个七十七岁的女人。在不甚光亮的场合,有许多人甚至会认为她最多只不过三十七八,她的态度永远是端庄而完美的,眼睛依旧明亮,风采依然动人,尤其是看见她喜欢的年轻人时,她的眼睛里甚至会露出种少女般的娇憨天真。
    陆小凤就是她喜欢的年轻人,陆小凤也很喜欢她。他总是希望每个女人到了她这种年纪,都还能像她一样美丽——他总是希望这世界变得更可爱些。
    薛老太太正在看着他,微笑着道:“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的,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女人,对你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你至少用不着怕我逼着你娶我!”
    陆小凤故意叹道:“我是想常常来的,可是薛冰总是不让我来。”
    薛老太太道:“哦?”
    陆小凤道:“她今天就不肯带我来!”
    薛老太太道:“为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我猜她一定是在吃醋!”
    薛老太太吃吃地笑了,眼睛开始亮了,脸上的皱纹也在缩退。
    陆小凤立刻乘机将那块缎子递过去,道:“这样东西还得请你看看!”
    薛老太太只用眼角瞥了一眼,脸上立刻露出不屑之色,摇着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六岁的时候绣得就比他好。”
    陆小凤笑道:“我不是请你看上面绣的花,是请你看看这缎子和丝线。”
    薛老太太道:“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看过几千几百万遍了,你还要我看?”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看得多,所以才要请你的法眼鉴定一下,这缎子和丝线是什么地方出的?哪一家卖的?”
    薛老太太接过来,由指尖轻轻一触,立刻道:“这缎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货,丝线是福记卖出来的,两家店是一个老板,就在贴隔壁。”
    陆小凤道:“只有在京城他们的本店才能买得到这种货?”
    薛老太太道:“这两家店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陆小凤道:“有没有销到外地去的?”
    薛老太太道:“外地就算有也是客人自己买了带回去的!”她又解释着道,“这两家店出的货都是精品,自制自销,产量并不多,门面也不大,老板杨阿福是个很本分的人,并不想发大财!”
    陆小凤道:“他的店开在京城什么地方?”
    薛老太太道:“在王寡妇斜街后面,一条很僻静的巷子里,几十年来一直都没有扩充门面,除了真正的内行外,也很少有人会找到那里去买!”她忽然笑了笑,又道,“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被这女人迷住了,人家却偏偏躲着你,所以你想凭这样东西去把她找出来?”
    陆小凤已怔住,怔了半天,才失声道:“女人?这难道是女人绣的?”
    薛老太太道:“当然是女人绣的。”
    陆小凤道:“你……你会不会看错?”
    薛老太太有点不高兴了,板起脸道:“你看女人会不会看错?会不会把老太婆看成小姑娘?”
    陆小凤道:“不会。”
    薛老太太道:“我看这种东西,比你看女人还内行十倍,我若看错了,情愿把我这宝贝孙女儿输给你。”
    陆小凤赔笑道:“你就算真的输给了我,我也不敢要。”
    薛老太太瞪眼道:“为什么不敢要?难道她生得丑了?”
    陆小凤笑道:“丑倒是一点也不丑,只不过太凶了一点,上次我被她咬了一口,连耳朵都差点被咬掉。”薛冰一直乖乖地站在旁边,此刻脸又飞红了起来,头垂得更低。
    薛老太太也笑了,道:“你们都说她凶,我看她非但一点也不凶,而且还乖得要命!”
    她拉起了薛冰的手,又笑道:“你这孩子唯一的毛病,就是太会害臊了,其实这有什么好脸红的?女人咬男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薛冰连耳根都红了,轻轻道:“我才不会咬他哩,他好臭!”
    薛老太太笑道:“你若没有咬人家,怎么会知道人家臭!”
    薛冰嘤咛一声,扭头就跑,跑得虽然快,却还是没忘记偷偷瞪了陆小凤一眼,悄悄道:“你小心点!”陆小凤看着她,似又看得痴了。
    薛老太太眯起眼,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出去?去呀!这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陆小凤迟疑着,眼睛一直盯着她手里的红缎子。
    薛老太太笑道:“你盯着看什么?难道还怕我不还给你?”她微笑着,将这块红缎子抛给了陆小凤,又道,“若是有两块,我还可以做双鞋子给丫头穿,只有一块……”
    她还没说完,陆小凤已抢着道:“你说这可以做什么?”
    薛老太太道:“当然是做鞋子,这本来就是个鞋面。”
    陆小凤仿佛又怔住,讷讷道:“是不是可以做双红鞋子?”
    薛老太太摇着头笑道:“当然是红鞋子,红缎子怎么能做出双黑鞋子来?看你长得满聪明的,几时变成个呆子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刚刚才吓呆的!”
    薛老太太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她躲在门外等着咬我!”
    ×××
    他果然一出门就被咬了一口。薛冰果然就在外面等着他,咬得还很不轻。
    陆小凤摸着耳朵,苦笑道:“看来我简直已快变成诸葛亮了,简直是料事如神。”
    薛冰瞪着他,狠狠地道:“谁叫你刚才乘机欺负我的?而且居然还想挑拨离间,说我不带你来,我若不带你来,你怎么来的?我没有真的咬下你这只耳朵来,对你已经很客气了。”
    陆小凤只有闭上嘴,女孩子在存心找麻烦的时候,聪明的男人都会闭上嘴的。
    薛冰忽然又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红缎子,道:“我问你,这东西究竟是谁绣的,你为什么拿它当宝贝一样?”
    陆小凤道:“因为它本来就是个宝贝。”
    薛冰冷笑道:“见鬼的宝贝,我看它连一文都不值!”
    陆小凤道:“这次你就说错了,它最少也值十八斛明珠、八十万两镖银、九千两金叶子!”
    薛冰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疯了?”
    陆小凤道:“我没有。”
    薛冰道:“若没有疯,怎么会满嘴胡说八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知道就算不把这件事告诉她,迟早也会被她逼出来的,那就不如索性自己先说出来的好。
    薛冰静静地听着,眼睛里也发出了光,等他说完了,才问道:“除了这样东西外,难道连一点别的线索都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薛冰道:“所以你现在想到京城的福瑞祥去,问问这块料子是几时卖出的?是谁买的?”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最近去买这种红缎子的人不多。”
    薛冰眨着眼,道:“绸缎庄里的生意,好像每年都记账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现在就得赶快去!”
    薛冰道:“好,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
    陆小凤怔了怔,道:“我们?”
    薛冰道:“我们。”
    陆小凤道:“‘我们’其中还包括你?”
    薛冰道:“当然!”
    陆小凤淡淡道:“其中若包括了你,就一定不包括我了!”
    薛冰瞪眼道:“你不想带我去?”
    陆小凤道:“不想。”
    薛冰瞪着他看了半天,眼珠子忽然转了转,道:“刚才她老人家说到红鞋子的时候,你好像吃了一惊?”
    陆小凤道:“嗯!”
    薛冰道:“你是不是看过穿红鞋子的人?”
    陆小凤道:“穿红鞋子的人很多!”
    薛冰道:“但其中却有些人是很特别的,譬如说,有些本不该穿红鞋子的人,偏偏也穿着双红鞋子。”
    陆小凤开始动容了,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冒牌大金鹏王临死时,手里紧紧抓住的那只红鞋子。
    薛冰当然不会错过他脸上这种表情,悠然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穿红鞋子?”
    陆小凤道:“不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这些穿红鞋子的,是些什么人?你知不知道红鞋子有什么秘密?”
    陆小凤道:“不知道。”
    薛冰道:“我知道。”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心又跳得快了起来,“红鞋子的秘密”,的确已打动了他。可是他并没有问。他知道现在就算问,薛冰也不会说的。
    薛冰用眼角瞟着他,悠悠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这些秘密?”
    陆小凤道:“想。”
    薛冰道:“那么,现在你想不想带我到京城去?”
    陆小凤苦笑道:“当然想,想得要命。”
    (二)
    陆小凤很不喜欢坐车,他宁愿骑马,甚至宁愿走路。但现在他却坐在马车上,因为薛姑娘喜欢。薛姑娘一向是个文文静静,连走路都不会跨大步的人——至少她总是喜欢装出这种样子。
    幸好车子走得很稳,因为路很平坦,往京城去的大道,总是很平坦的。陆小凤坐在车上,摸着下巴,下巴好像很酸。他忽然发现自己最近苦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笑得下巴都发了酸。薛冰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充满了那种谁也说不出有多温柔的笑意。
    陆小凤忍不住道:“现在你总可以说出那秘密来了吧!”
    薛冰道:“什么秘密?”她居然好像已完全忘了这回事!
    陆小凤道:“当然是红鞋子的秘密!”
    薛冰道:“噢——这个秘密呀,这个秘密还没有到说的时候!”
    陆小凤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说?”
    薛冰道:“等到我高兴的时候,我现在还不太高兴!”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薛冰道:“无论谁跟一个大傻瓜坐在对面,都不会高兴的。”
    陆小凤道:“谁是大傻瓜?”
    薛冰道:“你。”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又在苦笑:“我究竟是负心贼?还是大傻瓜?”
    薛冰道:“两样都是。”她悠然笑了笑,又道,“因为你若不是负心贼,就不会对我这么坏,若不是大傻瓜,就不会眼巴巴地要赶到京城去!”
    陆小凤奇怪了:“为什么要到京城去就是大傻瓜?”
    薛冰道:“我问你,你想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明明知道的!”
    薛冰道:“去问福瑞祥的伙计,这块缎子是谁买的?”
    陆小凤道:“不错!”
    薛冰道:“这么样的缎子,他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就算他们全都记得,你难道还能一个个地找去问?”
    陆小凤道:“但只买红缎子和黑丝线的人,却不会太多。”
    薛冰道:“而且,这个人既然一向独来独往,当然是自己去买的。”
    陆小凤道:“不错,这种事本就很秘密,最好不让第二个人知道!”
    薛冰突然冷笑,道:“但你凭什么知道她只买黑丝线和红缎子?”
    陆小凤道:“因为她只用了这两样。”
    薛冰道:“所以她也只能去买这两样东西,别的她全不能买?难道有人不准她多买几样?”
    陆小凤道:“可是她只用得着这两样!”
    薛冰冷笑道:“用不着的,她就不能买?难道她一定要买很多黑丝线和红缎子,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好让你去抓她?难道你以为她也跟你一样,是个大傻瓜?”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薛冰道:“这种事既然很秘密,她怎么会留下这种很明显的线索来,让你去找?若是会留下一点线索,等你去找的时候,她说不定也早就将福瑞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陆小凤怔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这么看来,我的确像是个大傻瓜。”
    薛冰道:“而且也是个负心贼!”
    陆小凤道:“所以京城根本就是不必去的!”
    薛冰道:“去了也是白去。”
    陆小凤道:“既然不到京城去,你刚才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
    薛冰嫣然道:“因为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好,我也知道你一向是个很大方的人,一定会请我去喝两杯的。”
    陆小凤苦笑道:“原来我虽然又傻又是贼,至少还有一点好处——至少我还不小气!”
    薛冰道:“男人只要有这一点好处,就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了。”
    (三)
    推开车窗,已可看见远处的小河畔,柳林中,有一面青布酒旗斜斜地挑了出来。
    薛冰眼睛立刻亮了,道:“这就是卖酒的地方。”
    陆小凤道:“这地方看来很雅!”
    薛冰道:“酒也很好,好极了!”
    陆小凤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你几时变成个酒鬼的?”
    薛冰道:“最近。”
    陆小凤道:“最近你的心情不好?”
    薛冰道:“最近老太太一直不让我喝酒,她愈不让我喝酒,我就愈想喝,何况……”她用眼角瞟着陆小凤,恨恨地道,“自从我们上次分手之后,我就要你来找我,你却偏偏不来,我的心情怎么会好?”
    陆小凤不敢再搭腔了,他知道再说下去,耳朵说不定就又会被咬一口。
    他并不想变成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一只耳朵是配不上四条眉毛的。
    ×××
    这地方的确很雅。小河弯弯,绿柳笼烟,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绿水映着红霞,照得人脸也红如桃花。穿过柳林,有几栋茅屋,酒桌都摆在外面的沙岸上,旁边还闲闲地种着几丛栀子花,薛冰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来,他居然连方便的地方在哪里都知道,但刚才却偏偏装得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过这地方。
    “这小子最近居然又学会了装傻,那怎么得了?”薛冰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就像是条鱼一样,要抓住他实在不容易。也许她还应该想几种更好的法子出来对付他。
    伙计已走了过来,是个直眉愣眼的乡下人,粗手粗脚的。
    薛冰道:“你先给我们来五六斤上好的竹叶青,配四碟子冷盘、四碟子热炒,再到后面杀只活老母鸡炖汤。”其实她吃得并不太多,只不过她喜欢看——有很多人喝酒时,菜都是摆着看的。薛姑娘就喜欢看着满桌子好菜喝酒。
    伙计瞪了她一眼,突然冷冷道:“两个人要这么多酒菜,也不怕撑死你?”
    薛冰怔住,这么伶牙俐齿的伙计,她倒实在还没见过。
    伙计冷笑着,又道:“女人吃得太多,将来一定嫁不出去的,你若想嫁给那小胡子,最好少吃点,否则他养不起。”
    薛冰更吃惊:“你是什么人?你认得那小胡子?”
    伙计眼珠子转了转,低下头,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薛冰听着,眼睛愈睁愈大,忽然噗哧一声笑了,拉住这伙计的手臂,在他耳边也悄悄地说了几句话,两个人的样子居然好像很亲热。
    这地方的客人当然并不止她一个,别的客人都看得眼睛发了直。
    这么样一个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美人儿,怎么会跟这粗手粗脚的小伙计如此熟络?他们尽管奇怪,薛冰却不在乎,那伙计当然更不在乎。
    陆小凤终于出清了肚子里的存货,板着脸走回来,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薛冰眼波流动,道:“马上就有酒喝了,你还不开心?”
    陆小凤冷笑了一声,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在大庭广众间,和男人勾肩搭臂的?”
    薛冰眨了眨眼,道:“男人?什么男人?”
    陆小凤板着脸道:“刚才那伙计难道不是男人?”
    看见自己带来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那么亲热,没有人会高兴的。
    薛冰却笑了,悄悄道:“你真是个傻蛋,现在我跟他亲热一点,等他算账时岂非就会便宜一点了,这道理你都不懂?”
    陆小凤实在不懂,薛冰本来并不是这么样一个人的。
    这时那伙计已将杯筷送了过来,“砰”的,往桌上一摆,用眼角瞪了陆小凤一眼,嘴里嘀咕着道:“这么样一朵鲜花,却偏偏插在牛粪上。”
    陆小凤也怔住,这伙计难道吃错了什么药?薛冰正掩着嘴在吃吃地笑。
    陆小凤看着那伙计的背影,忽然也笑了,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只手拿着个酒杯,一只手拍着他,笑嘻嘻地说:“我认得你,我们见过。”
    陆小凤也只好笑了笑。他的确见过这个人,好像是在谁的寿宴上见过的,他还记得这人叫孙中,据说还是个很有名的江湖人。那次这个人也跟现在一样,不但喝得两眼发直,舌头也大了。
    陆小凤有个原则,他喝醉了的时候从不去惹清醒的人,清醒的时候也从不愿意惹喝醉了的人。
    孙中忽然扭过头,直着眼睛,瞪着薛冰,又笑道:“你带来的这小姑娘真标致,就像朵水仙花一样,一捏就能捏得出水来。”
    原来他是为了薛冰来的。看见薛冰跟店伙都能那么亲热,这小子想必也心动了。薛冰红着脸,垂下了头,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老兄好像有点醉了,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歇去?”他实在不愿找麻烦,也不愿孙中找上麻烦,无论谁惹上了“冷罗刹”,麻烦就不会太小。
    谁知孙中却像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还是直着眼,瞪着薛冰,忽然用力一拍他的肩,道:“老弟,你真有办法,今天你若将这姑娘让给我,以后你在江湖中出了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姓孙的。”
    陆小凤居然还忍得住气,淡淡道:“我不会出什么事的,你看来却快出事了,我劝你……”
    孙中不等他说完,已瞪起了眼,大声道:“我叫你让,是给你面子,你究竟让不让?”
    陆小凤只好又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
    孙中大笑道:“我用不着问,我知道她喜欢我,我哪点不比你这小胡子强!”
    薛冰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看起来更是楚楚动人。
    孙中看得口水都流了下来,道:“小姑娘,你跟我到那边去喝酒好不好?”
    薛冰红着脸摇了摇头。
    孙中道:“不好也得好!”他居然伸出手,拉住了薛冰的手。
    薛冰垂着头,轻轻道:“你放开我的手好不好?”
    孙中涎着脸,笑道:“不放!”
    薛冰的脸忽然变白了,冷冷道:“你一定不放?”
    孙中道:“你就算砍下我这只手来,我也不放!”
    薛冰道:“好!”她突然出手,取出了孙中腰畔的刀。
    陆小凤看见她的脸一发白,就知道不对了,正想劝劝她。但这时刀已出鞘。孙中看见了刀光,也清醒了些,反手想去夺刀,只见刀光一闪,他的一只手已被砍了下来,血淋淋地掉在地上。
    他的瞳孔突然收缩,眼珠子似也凸了出来,看着地上的这只断手,又看着薛冰,好像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就在他开始相信的时候,他的人已惨叫了一声,倒了下去。喝醉了的人,反应总是比较慢的。他的朋友本来都坐在对面笑嘻嘻地看着,此刻才怒吼着冲过来。
    陆小凤故意不去看他们,皱眉道:“你为什么要砍下他的手?”
    薛冰板着脸,道:“他叫我砍的!”
    陆小凤道:“可是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也是人。”
    陆小凤突然出手,夺过了她手里的刀,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拗,“崩”的,钢刀立刻断下了一截,接着,“崩”地又断了一截。
    他只用两根手指拗了几拗,片刻间竟已将这柄百炼精钢打成的快刀拗成七八截,皱着眉道:“奇怪,这种破刀怎么也能砍得断人的手?”
    本来已冲过来的人,一起呆住,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人忍不住问道:“朋友你贵姓?”
    “我姓陆!”
    “道路的‘路’?”
    “陆小凤的‘陆’!”
    本来已呆住了的人,脸色突又发青:“你……你就是陆小凤?”陆小凤点点头。
    大家再也不说话,抬起地上的人就走:“你连陆小凤都忘了,就算两只手全被砍断也活该!”
    薛冰嫣然一笑,道:“想不到‘陆小凤’这三个字还能避邪!”
    陆小凤却叹息着,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惹祸精,我实在不该带你出来的!”
    薛冰道:“是他惹的祸?还是我?”
    陆小凤道:“你总不该真的砍下他手来。”
    薛冰道:“是他叫我砍的!”
    陆小凤道:“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难道就可以欺负人?”
    那伙计端着酒菜送来,冷冷道:“喝醉了也一样是人,这种人就算砍他一百八十刀都不算冤。”
    薛冰嫣然道:“对,还是你讲理!”
    伙计哼了一声,重重地将酒菜往桌上一摆,扭头就走,连看都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像你这种人,砍你三百六十刀也不冤。”他突然出手,用两根手指夹起了一截刀锋,直刺这伙计的后背。这伙计头也不回,身子突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就好像忽然长了翅膀一样。在这种地方卖酒的伙计,怎会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冷笑道:“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人,果然是个飞贼。”他冷笑着挥手,手里的半截刀锋突然飞出,闪电般打向这伙计的腰。这伙计身子凌空,无处借力,陆小凤的出手又实在太急太快,眼见他已是避不开的了。
    薛冰失声道:“你真要杀他?”
    陆小凤冷冷道:“你放心,他死不了的。”两句话没说完,那伙计已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居然还顺手抄住了那截刀锋,才轻飘飘地落下来。
    薛冰看看他,又看看陆小凤,赧然笑道:“原来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陆小凤还是板着脸,道:“我只知道他是个贼。”
    伙计突然大笑,道:“我若是个贼,你呢?”
    陆小凤道:“我是个贼祖宗。”
    这伙计居然也不去端菜送酒了,居然也坐了下来,笑道:“只可惜你连做贼的材料都不够,最多也只不过能去挖挖蚯蚓罢了!”
    薛冰眨着眼,道:“挖什么蚯蚓?”
    伙计笑道:“你不知道,他别的本事没有,挖蚯蚓却是专家,居然在十天中替我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薛冰又忍不住问道:“你要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伙计道:“我连一条蚯蚓都不想要,只不过喜欢看他挖蚯蚓而已。”
    薛冰笑了。
    伙计道:“你看见他挖蚯蚓没有?”
    薛冰道:“没有!”
    伙计道:“早知道我应该叫你去看看的,他挖起蚯蚓来,实在是姿势美妙,有板有眼,比京城的名角唱戏还好看,你错过了实在可惜。”
    薛冰忍住笑道:“没关系,下次我还有机会的!”
    伙计道:“还有下次?”
    薛冰正色道:“当然有,挖蚯蚓就像喝酒一样,也会上瘾的,一个人只要挖过一次蚯蚓,下次你不要他挖都不行!”
    陆小凤冷冷道:“下次我若挖出蚯蚓来,一定塞到你们嘴里去。”
    ×××
    这个吃错了药的伙计,当然就是司空摘星。
    (四)
    喝酒的客人早已被吓跑了,他们三个人倒也乐得清静,苦的只是这酒店的老板而已。
    薛冰替司空摘星倒了杯酒,笑道:“你做贼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行来卖酒?”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这个瘾。”
    他当然还没有忘记司空摘星上次扮成赵大麻子的事,那种事无论谁都忘不了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上次我瞒过了你,这次却好像没有。”
    陆小凤凝视着他,道:“这次你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瞒过我。”世上绝没有一个卖酒的伙计会有这么大毛病的,若不是存心要让陆小凤看破,他为什么要故意做出这种古里古怪的样子?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道:“自从上次你冲到火里去救赵大麻子后,我已发觉你这个人真可以交交朋友!”
    陆小凤道:“但你却还是要我挖蚯蚓。”
    司空摘星又笑了,道:“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件事,逢人就要说一次!”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你已见到了花满楼和金九龄?”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他们告诉你,我要来找薛冰?”司空摘星点点头。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算准了我要到这里来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
    陆小凤道:“等着请我喝酒?”
    司空摘星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不是的,我也不想骗你!”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我们是朋友。”
    司空摘星叹道:“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偏偏要我来偷你的东西!”
    陆小凤道:“这次你想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身上是不是有块红缎子?”
    陆小凤微笑道:“你知道我有的,我也不想骗你。”
    司空摘星道:“红缎子上是不是绣着朵黑牡丹?”
    陆小凤道:“你要偷的就是这块红缎子?”
    司空摘星道:“是。”
    陆小凤道:“你既然承认我们是朋友,还要来偷我?”
    司空摘星道:“因为我已答应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答应?”
    司空摘星道:“我非答应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欠过这个人的情!”
    陆小凤道:“这人是谁?”
    司空摘星苦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告诉你,又何必问?”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好像也欠了我的情,我不但救过你,还替你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所以现在我才老实告诉你!”
    陆小凤道:“虽然告诉了我,还是一样要偷?”
    司空摘星道:“这么样一块红缎子,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陆小凤道:“你本来就从不偷值钱的东西!”
    司空摘星道:“你既然已看过了,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
    陆小凤道:“难道要我送给你?”
    司空摘星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我们不妨谈个交易!”
    司空摘星道:“什么交易?”
    陆小凤道:“只要你告诉我是谁要你来偷的,我就让你偷走!”
    司空摘星道:“这交易谈不成!”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交易既然谈不成,就只好赌了!”
    司空摘星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地方后面有几间客房?”
    司空摘星道:“有六间。”
    陆小凤道:“今天晚上,我就留在这里,等你来偷!”
    司空摘星皱眉道:“你既然已知道我要来偷了,我怎么还能偷得走?”
    陆小凤笑道:“你既然是偷王之王,偷遍天下无敌手,总应该有法子的!”
    司空摘星的眼睛忽然亮了,道:“我若真有法子偷走了呢?”
    陆小凤道:“东西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偷得走,我情愿再替你挖六百八十条蚯蚓!”
    司空摘星道:“随便我用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当然随便你!”
    司空摘星道:“有些法子,我本不愿用在朋友身上的!”
    陆小凤道:“今天晚上,你可以不必把我当作朋友!”
    司空摘星突然举杯一饮而尽,道:“好,我跟你赌了,我若输了,也情愿替你挖蚯蚓!”
    陆小凤道:“我不要你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你还是要我一见你面,就跪下来叫你大叔?”
    陆小凤笑道:“这次要叫祖宗了!”
    司空摘星道:“好,一言为定。”
    陆小凤道:“谁赖谁是龟孙子!”
    薛冰笑道:“看来这次不管你们是谁输,我都有好戏看了!”
    司空摘星道:“但现在还没有到晚上。”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还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要请你喝酒!”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在酒里下毒。”
    司空摘星也笑了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灌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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