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人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隐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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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侦骑四出,查访劫镖贼
    一百零三个精明干练的武林好手,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金珠珍宝,竟在一夜之间全都神秘失踪。
    这件事影响所及,不但关系着中原十三家最大镖局的存亡荣辱,江湖中至少还有七八十位知名之士,眼看着就要因此而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这秘密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
    崔诚如果知道自己现在已变得如此重要,一定会觉得自己此生已非虚度。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已整整昏迷了三天。
    ×××
    这一百零三个人都是中原镖局的精英,护送着镖局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趟镖。经太行,出潼关,却在太行山下一个小镇上忽然失踪。
    崔诚是群英镖局的趟子手,也是这次事件中唯一的生还者。
    根据一天后就已紧急号召成的搜索队首脑熊天健所说:“我们是在当地一家客栈的坑洞里找到他的,当时他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据陪同搜索队到太行的名医叶星士说:“他身上共有刀伤六处,虽然因为流血过多而昏迷,幸好伤不在要害,只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静养三五天,我保证他一定恢复清醒。”
    据搜索队的另一首脑鹰眼老七说:“现在他已被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休养,不经我们全体同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熊天健是中原大侠,也是群英镖局总镖头司徒刚的舅父,侠义正直,在江湖中一向很有人望。
    叶星士是少林铁肩大师的唯一俗家弟子,也是江湖中久负盛誉的四大名医之一,医术精湛,天下公认。
    鹰眼老七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远及塞外,连黑白两道中都有他的门人子弟,这次护镖的四十位镖师中,就至少有五六个人曾经在他门下递过帖子。
    他们被牵入这件事,只因为他们都是这十三家镖局的保人。
    这趟镖的来头极大,甚至已上动天听,若是找不回来,非但所有的保人都难免获罪,连委托他们护镖的太平王府都脱不了干系。
    所有的保人当然也都是江湖中极有身份的知名人士,中原武林的九大帮、七大派,几乎全都有人被牵连在内。
    他们是在端午节的前一天找到崔诚的,现在已是五月初八。
    根据负责照顾崔诚的十二连环坞第三寨程寨主说:“他昨天晚上已醒过一次,还喝了半碗参汤,解了一次手,等我们替他换过药后,他才睡着的。”
    据鹰眼老七的如夫人萧红珠说:“他解出的粪便中已没有血丝,今天早上已经能开口要水喝,还看着我笑了笑。”
    程中和萧红珠都是鹰眼老七最亲信的人,只有他们才能接近崔诚。
    以崔诚的伤势来看,现在虽然还不宜劳累,但是这件事却无疑远比他的伤势重要得多,只要他能开口说话,就绝不能再等。
    是以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现在都已到了十二连环坞的总寨,连太平王的世子都带着他们的护卫来了。
    现在崔诚当然绝不能死!
    ×××
    十二连环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江湖中几乎从来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过,那不仅是个地方,也是个极庞大的组织。
    这组织的势力分布极广,成员很复杂,黑白两道上,他们都有一份,可是他们都能谨守着一个原则——
    “不伤天害理,不趁人于危,不欺老弱妇孺,不损贫病孤寡。”
    这也许就是他们能存在至今的最大原因。
    十二连环坞有十二寨,从外表看来和普通的山庄村落并没有什么分别,其实他们的防卫极森严,组织更严密,没有他们的腰牌和口令,无论谁都很难进入他们的山区。
    总瓢把子鹰眼老七的驻辖地,就叫作“鹰眼”,十二连环坞属下的所有行动、命令都是由“鹰眼”中直接发出的。
    端午的正午,崔诚就已被送入“鹰眼”的密室中,要经过五道防守严密的铁栅门才能进入这密室,能自由出入的,只有程中和萧红珠。现在他们就在这里陪着崔诚。
    程中老成持重,而且略通医术,萧红珠温柔聪明,心细如发,密室四面是墙壁,都是整块的花岗石,铁门不但整天都有人换班防守,而且还配上名匠制成的大铁锁,除了萧红珠和鹰眼老七贴身秘藏的两把钥匙外,无论谁都打不开。
    对这种防守,连太平王的世子都不能不满意,笑着对鹰眼老七道:“你说得不错,这地方实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可是当他们通过五道铁栅,进入密室后,才发现崔诚已经死了!
    萧红珠和程中也已死了!
    他们身上既没有伤痕,也找不到血痕,但是他们的尸体都已冰冷僵硬。
    ×××
    根据叶星士的判断:
    “他们死了至少已有一个半时辰,是被一柄锋刃极薄的快刀杀死的,一刀就已致命!
    “因为刀的锋刃太薄,出手太快,所以连伤口都没有留下。
    “致命的刀伤无疑在肺叶下端。一刀刺入,血液立刻大量涌入胸腔,所以没有血流出来。”
    这一刀好准,好快!
    可见杀人的凶手不但极擅快刀,而且还有极丰富的经验。
    ×××
    防守密室的人,跟随鹰眼老七都已在十年以上,都是他的心腹死士。
    他们指天誓日:“在这两个时辰中,除了萧夫人和程寨主,绝没有第三个人出入过。”
    这一班防守的有三十六个人,三十六人说的当然绝不会全是谎话。
    那么凶手是怎么进去的?
    太平王的世子冷笑:“照你这么说,除非他是个隐形的人!”
    ×××
    正午。
    布置精致的大厅内沉闷烦热,连风都似已被凝结,散乱的头发一落下来,立刻被汗水胶住,虽然随时都有酒水供应,但大家还是觉得嘴唇干裂,满嘴发苦。
    鹰眼老七更显得憔悴、悲伤而疲倦。
    他本是个活力充沛、看起来很年轻的人,就在这一刻间,他似已苍老了很多。
    “凶手是怎么进去的?这世上当然绝没有真能隐形的人。”
    他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这三千五百万两镖银若是找不回来,他们就负责赔偿。
    那足以让他们每个人都倾家荡产!就算倾家荡产,也未必能赔得出!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当然更绝不能赖账。
    幸好太平王的世子并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我可以给你们四十天的限期,让你们去把这批珠宝追回来,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后果的严重,大家心里都很明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带着他的护卫们走了,不管怎么样,四十天的限期已不能算短。
    只可惜这件事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鹰眼老七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熊天健满身大汗,已湿透了内外三重衣服,有些人只有鼻子会出汗,就看着汗珠一滴滴从鼻尖滴落。
    这些人都是坐镇一方的武林大豪,平时指挥若定,此刻却已方寸大乱,竟完全想不出一点对策来。
    叶星士忽然道:“这已不是第一次。”
    大家都不能完全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叶星士道:“上个月底长江水上飞,在作每日例行的巡查时,忽然暴毙在水中,我也曾被他们帮中的子弟请去鉴定他的死因。”
    熊天健立刻问:“他的死因也跟崔诚一样?”
    叶星士点点头,道:“他身上也完全没有伤痕血迹,我整整花了三天工夫,才查出他内腑肺叶下的刀伤,也同样是一刀就已致命!”
    熊天健道:“他是在水中被刺的了?”
    叶星士道:“不错。”
    熊天健的脸色更凝重,水上飞的水性号称天下第一,凶手能在水中一刀刺入他的要害,水底的功夫当然比他更精纯。
    他沉思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以鹰爪力著称的淮南武林世家长公子王毅抢着问道:“什么事?”
    熊天健道:“今年年初,嵩阳‘铁剑山庄’的老庄主在他的藏剑阁中练剑时,忽然暴毙,至今还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
    他长长吐出口气:“现在我才想到,他很可能也是被同一个刺客暗杀的!”
    嵩阳郭家的剑法,一向为不传之秘,郭老庄主在练剑时,绝不许外人偷看。
    他的藏剑阁建造得也像是铜墙铁壁一样,任何人都难越雷池一步。
    何况他剑法极高,一柄家传的铁剑施展开来,别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叶星士皱眉道:“他当真是在练剑时被刺的,这刺客的刀就未免太可怕了。”
    鹰眼老七忽然冷笑,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应该坐在这里,等着他来将我们一个个杀光?”
    没有人跟他争辩,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被刺杀,无论谁心情都不会好的。
    鹰眼老七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大声道:“就算这刺客真的有三头六臂,真的会隐形,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怎么找呢?
    经过了彻底商议后,大家总算决定了三个对策。
    将所有的人手分成三批,分头办事。
    第一批人由熊天健率领,再回太行山下那一个小镇去,看看镖师们投宿的那家客栈中,是不是还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来。
    最好能将当地每一户人家都仔细查问清楚,出事前那几天,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到过那里。
    他们已将江湖中所有善于使刀的武林高手都列举出来,由叶星士带领的第二批人去分别查访。
    最主要的是,要问出他们从五月端午的凌晨到正午这两个时辰中,他们的人在哪里。
    第三批人由王毅领队,到各地去筹款,想法子凑足三千五百万两。
    这些事显然都很不容易,大家忍不住要问鹰眼老七:“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去找陆小凤。”
    “就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鹰眼老七点点头:“假如世上还有人能替我们找出那凶手来,一定就是陆小凤。”
    他说得很有把握。
    经过了幽灵山庄那一件事后,他对陆小凤的机智和能力都充满信心。
    “据说这个人是个浪子,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你准备到哪里去找他?”
    “哪里的粽子做得最好,我就到哪里去找。”
    对这一点,他也很有把握。
    他知道陆小凤不但好吃,而且很会吃,端午节的时候若是不吃粽子,岂非是件很煞风景的事?
    据说卧云楼主人的家厨名动公卿,做出来的湖州粽子风味绝佳,当地官府每年都要用八百里加急的驿马送到京师去,而且卧云楼主人好像也正是陆小凤的老朋友。
    “我正准备到那里去。”鹰眼老七已站起来,“卧云楼主人一向好客,端午才过三天,他一定不会放陆小凤走的。”
    只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
    ×××
    卧云楼主人昔年本是江湖闻名的美男子,近年来想必因为吃得太好,肚子已渐渐凸起,这一点无疑也使得他自己很烦恼。
    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拍着自己的肚子。
    “陆小凤来过,端午前后他几乎每年都要来住几天。”卧云楼主人亲自为鹰眼老七倒了杯酒,“这就是我特地为他挑选的竹叶青,你尝尝怎么样?”
    鹰眼老七虽然不是为品酒来的,还是将这杯酒一饮而尽,立刻问道:“现在他的人呢?”
    卧云楼主人叹了口气,道:“今年他的兴致好像不如往年,总显得有点心事重重,连这坛酒都没有喝完,就一定要走,连我都留不住!”
    看来他显然对陆小凤很关心,摇着头叹道:“他太喜欢管闲事,什么事都管,不该管的也要管,却忘了替自己打算打算,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还没有成家,心情怎么会好得起来?”
    鹰眼老七只有苦笑:“你知不知道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卧云楼主人沉吟着,道:“我好像听他说过,他要到海外去散散心。”
    鹰眼老七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蜡黄:“你是说他要出海去?”
    卧云楼主人遥望着窗外的一朵白云,缓缓道:“现在他想必已到了海上。”
    ×××
    鹰眼老七开始喝酒,一口气喝了八大碗,站起来就走。
    卧云楼主人也留他不住,只有送到门口:“他秋深的时候就会回来的,一定还会到我这里吃月饼,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
    鹰眼老七道:“到了那时候,我只有一件事找他做了。”
    卧云楼主人道:“什么事?”
    鹰眼老七道:“找他去抬棺材。”
    卧云楼主人皱了皱眉,道:“抬谁的棺材?”
    鹰眼老七道:“我的。”
    ×××
    陆小凤没有出海,他怕晕船,他选了条最大最稳的海船,这条船却还在装货。
    已收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船主人,是条标标准准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货装得愈多,船走起来愈稳,就算你没有出过海,也绝不会晕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两天有什么关系?”他用长满了老茧的手,用力拍着陆小凤的肩,“我还可以介绍个好地方给你,到了那里,说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陆小凤忍不住问:“那地方有什么?”
    老狐狸朝他眨了眨眼睛:“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那地方都有。”
    陆小凤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开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已开始喜欢你。”
    那地方当然是他开的,所以就叫作“狐狸窝”。
    所以陆小凤只有在狐狸窝等着他装货,已足足等了三天。
    ×××
    在人们心目中,狐狸总是最聪明狡猾的动物,而且很自私,所以它们的窝,至少总该比其它动物的窝舒服些。
    事实上也如此。
    终年漂浮在海上的人,只要提起“狐狸窝”这三个字,脸上就会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里也会觉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只要男人们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窝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们想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间,前面四间比较大的平房就算是前厅,屋子虽然已破旧,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来看房子的。
    温暖潮湿的海风从窗外的海洋吹来,带着种令人愉快的咸味,就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里烟雾腾腾。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烤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们的各种欲望。
    大家赌钱都赌得很凶,喝酒也凶,找起女人来更像是饿虎。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年纪还很轻,黝黑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又带着几分野气,眼睛黑得发蓝,薄薄的嘴唇显得坚强而残忍。
    开始的时候女人们都对他很有兴趣,然后立刻就发现他外表看来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实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陆小凤一走进来就看见了他,他正在剥一个鸡蛋的壳子。
    他只吃煮熟了的带壳鸡蛋,只喝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并不怪他,他们本是从一条路上来的,陆小凤亲眼看见,就在短短的半天之中,他已经有三次几乎送了命。若不是他反应特别快,现在已死过三次。
    他当然不能不特别小心。
    一个胸脯很高、腰肢很细、年纪却很小的女孩子,正端着盘牛肉走过去,眼睛里充满了热情,轻轻地说:“这里难得有牛肉,你吃一点。”
    他根本没有看她,只摇了摇头。
    她还不死心:“这是我送给你的,不用钱,你不吃也不行。”
    看来她年纪虽小,对男人的经验却不少,脸上忽然露出种很职业化的媚笑,用两根并不算难看的手指,夹起块牛肉往他嘴里塞。
    陆小凤知道要糟了,用对付别的男人的手段来对付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整盘牛肉已盖在她脸上。
    牛肉还是热的,汤汁滴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烟。
    屋子里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这女孩子却已大哭。
    少年还是冷冷地坐在那里,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两个脸上长着水锈的壮汉,显然是来打抱不平了,带着三分酒意冲过来。
    陆小凤知道又要糟了。也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两条海象般的大汉已飞了起来,一个飞出窗外才重重跌下,另一个却眼看着就要掉在陆小凤的桌子上。
    陆小凤只有伸手轻轻一托,将这个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陆小凤笑了笑,正想走过去跟他一起吃鸡蛋,这少年却已沉下脸,又开始去剥他的第二个鸡蛋。
    陆小凤一向是很容易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着这少年,却好像遇见了一道墙壁,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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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疑团难释,追踪神秘客
    陆小凤无疑也是个很能让女孩子感兴趣的男人,刚找到位子,已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了,头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呕。
    只不过陆小凤在这一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是从不会给女人难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着她们头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马换将:“刚才那个小姑娘是谁?”
    “这里的小姑娘有好几十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脸上有牛肉汤的那个。”
    付出了一点“遮羞费”之后,两个头上有刨花油的,就换来了一个脸上有牛肉汤的。她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却也没有笑容,对这个长着两道眉毛般怪胡子的男人,她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
    幸好陆小凤的兴趣也不在她身上,两个人说了几句比刨花油还无味的话之后,陆小凤终于转入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那个只吃煮鸡蛋的小伙子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那少年在客栈里账簿上登记的名字是岳洋,山岳的岳,海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鸡蛋活活噎死。”这就是她对他的最后结论。
    只可惜他暂时不会被噎死了,因为他已连蛋都不吃。他站起来准备要走。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咯”的一响,一排九支弩箭飞进来,直打他的背后。
    箭矢破空,风声很尖锐,箭上的力道当然也很强劲。
    陆小凤正在喝酒,两根手指一弹,手里的酒杯就飞了出去,一个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当、当、当”几声响,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两根当然伤不了那少年,陆小凤已箭一般蹿出去,甚至比箭还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他再回来时,少年岳洋也不见了。
    “他回房睡觉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说话的正是那脸上已没有牛肉汤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对陆小凤有了兴趣。
    年轻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崇拜英雄?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也有了热情,忽然轻轻地问:“你想不想吃牛肉?”
    陆小凤笑了,也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也想睡觉去。”
    ×××
    后面的二十多间屋子更破旧,可是到这里来的更不在乎。
    对这些终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来说,只要有一张床就已足够。
    牛肉汤拉着陆小凤的手。
    “我外婆常说,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肠胃。”她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两个为什么对吃连一点兴趣都没有?”
    “因为我怕发胖。”
    他们已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她却没有开门。
    陆小凤忍不住问:“我们不进去?”
    “现在里面还有人,还得等一下。”她脸上带着不屑之色,“不过这些男人都像饿狗一样,用不了两下就会出来的。”
    在饿狗刚啃过骨头的床上睡,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陆小凤已准备开溜了,可是等到她说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间房时,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对这少年显然很有兴趣,这少年的样子,几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从来不会将牛肉盖到女孩子们脸上去。
    房门果然很快就开了,一条猩猩般的壮汉,带着个小鸡般的女孩子走出来。
    奇怪的是,小鸡还在鲜蹦活跳,猩猩却好像两条腿已有点发软了。
    两个女孩子吃吃地笑着,偷偷地挤眼睛。
    “你嘴上的这两条东西,究竟是眉毛?还是胡子?”小鸡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陆小凤赶紧推开了她的手,突听“砰”的一响,隔壁的房门被撞开,“啪”的一声,一条东西被重重地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条毒蛇。
    女孩子尖叫着逃了,陆小凤蹿了过去,就看见岳洋还站在门口,脸色已有点发白。
    床上的被刚掀起,这条毒蛇显然是他从被窝里拿出来的。
    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陆小凤已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是抢了人家的饭碗?还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岳洋冷冷地看着他,挡在门口,好像已决心不让他进去。
    陆小凤也挡住了门,决心不让他关门:“别人想要你的命,你一点都不在乎?”
    岳洋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开口。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谁?”
    岳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岳洋道:“若有人总喜欢管我的闲事,我就会很想让他以后永远管不了别人的闲事。”
    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陆小凤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陆小凤眉心。
    陆小凤只有闪避,刚退后半步,房门“砰”的一声关起。
    接着屋里也发出“砰”的一响,他好像将窗子都关上了。
    陆小凤站在门口怔了半天,忽然转过身,从地上把那条死蛇拿了起来,就着走廊上的一盏灯笼看了半天,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断,是被人用两根手指捏断的,这条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极坚韧,连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斩断。这少年两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陆小凤差不多。
    陆小凤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则别人岂非要把他当作我的儿子?”
    也许连他自己都会认为这少年是他的儿子。
    ×××
    夜终于静了。
    刚才外面还有人在拍门,陆小凤只有装作已睡着,坚持了很久,才听见那热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门上踢了一脚,恨恨地说:“原来两个人都是死人。”然后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
    现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涛拍岸声,对面房里男人的打鼾声,左面房里女人的喘息声。
    右面岳洋的房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不但武功极高,而且出手怪异。不但出手怪,脾气更怪。
    他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些人要杀他?
    陆小凤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来,连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觉得饿,他忽然发觉肚子饿得要命。
    虽然夜已深,在这种地方总算可以找到点东西吃,谁知房门竟被牛肉汤反锁住。
    幸好屋里还有窗户。
    这么热的天气,他当然不会像那少年一样把窗子关上睡觉。
    屋里既然没有别的人,他也懒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拧身就已蹿出窗户。
    一弯上弦月正高高地挂在天上,海涛在月下闪动着银光。
    他忽然发现岳洋的窗外竟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像仙鹤一样的东西,正对着嘴往窗里吹气。
    陆小凤从十来岁时就已闯江湖,当然认得这个人手里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门才会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
    这个人也已发现旁边有人,一转脸,月光正好照在脸上。
    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却长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陆小凤凌空翻身,扑了过去。
    谁知这个人不但反应奇快,轻功也高得出奇,双臂一振,又轻烟般掠过屋脊。
    一个下五门的小贼,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轻功?
    陆小凤没有仔细去想,现在他只担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岳洋没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时,就发现窗子忽然开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对着自己吹迷香,这少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等人走了才开窗户。
    陆小凤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不睡觉?”
    陆小凤只有苦笑:“因为我吃错了药。”
    ×××
    这一夜还没有过去,陆小凤的麻烦也还没有过去。
    他回房去时,才发现牛肉汤居然已坐在床上等着他!
    “你吃错了什么药?春药?”她瞪着陆小凤,“就算你吃了春药,也该来找我的,为什么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陆小凤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还不止一种。”
    “你还有什么病?”
    “饿病!”
    “这种病倒没关系。”她已经在笑,“我刚好有种专治这种病的药。”
    “牛肉?”
    “馒头夹牛肉,再用一大壶吊在海水里冻得冰凉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这种更好的药了。”
    ×××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陆小凤醒来时还觉得肚子发胀,头疼如裂。
    还不到中午,前面的厅里还没有什么人,刚打扫过的屋子看来就像是口刚洗过的破锅,油烟煤灰虽已洗净,却更显得破旧丑陋。
    他想法子找了壶开水,泡了壶茶,刚坐下来喝了两口,就看见岳洋和另外一个人从外面新鲜明亮的阳光下走了进来。
    两个人正在谈着话,岳洋的神情显得很愉快,话也说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这个人,却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他的。那张又长又狭的马脸,陆小凤还记得很清楚。
    陆小凤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谁?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的毛病比这少年更大。
    看见了他,岳洋的脸立刻沉下,两个人又悄悄说了几句话,岳洋居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陆小凤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
    他问的当然就是那长脸,现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陆小凤追上去。
    岳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陆小凤吐出口气,这少年总算还能分得出好坏善恶,还知道谁是他朋友,谁不是。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陆小凤又傻了,正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岳洋却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忽然反问道:“你也要出海去?”
    陆小凤点点头。
    岳洋道:“你也准备坐老狐狸那条船?”
    陆小凤又点点头,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原来也是那条船的乘客。
    岳洋沉着脸,冷冷道:“你最好换一条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来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很想换条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了。”
    岳洋的脸色变了变,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这时出现。
    他立刻走过去理论,问老狐狸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说来,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的,你们两位又都急着要出海。”
    他又用那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愈多愈热闹,何况,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来的,你若想换条船,我也可以把船钱退给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两。”
    岳洋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掉头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笑嘻嘻地问:“怎么样?”
    陆小凤抱着头,叹着气道:“不怎么样。”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汤喝得太多了。”
    ×××
    午饭的时候,陆小凤正准备勉强吃点东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来找他,将一大包东西从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五百两银子,就算我赔你的船钱,你一定要换条船。”
    他宁可赔五百两给陆小凤,却不肯吃一百两的亏,收老狐狸的四百两,这是为什么?
    陆小凤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条船?却一定不让我坐?”
    岳洋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陆小凤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从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的回答也很干脆:“是的!”
    岳洋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道:“因为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下去!”
    岳洋瞪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你不后悔?”
    陆小凤淡淡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一次。”
    他做事的确从不后悔,可是这一次,他倒说不定真会后悔的。只不过当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过得很沉闷,每件事都很乏味。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总会觉得情绪特别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唯一令人值得兴奋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货已装好,明天一早就开船。”
    ×××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陆小凤就已起来,牛肉汤居然一晚都没有来找他麻烦,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四百个童男童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里的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地走出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飘洋过海,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着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远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惠、受尽一生委屈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瑕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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