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严霜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剑气严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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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谢金印徐徐将剑子自那名中年美妇的小腹抽将出来,剑尖淌下滴滴鲜血,他端详了尸身一下,冷冷自语道:“敢情连杀人都厌倦了?方才面对这风姿绰约的妇人,我几乎下不了手……”
    他抖剑一弹,“呛”地一声脆响亮起,一绺黄色的剑穗迎着自舱门吹进的夜风微微飘动。
    一灯如豆,依稀可见谢金印面部的轮廓,他年纪约莫在四旬左右,惨白的脸色却也无法掩去眼角经无情韶华所留下的鱼纹。
    他举步在船舱中绕行一匝,足步过处,血渍斑斑,昏黄色的灯光照着十数具死状各异的尸体,构成了一幅恐怖凄惨的图画。
    “司马道元一门十八口的人命都在这里了,嘿嘿,解决这些人倒是颇费了一番手脚呢。”
    他边哼边行,顷刻已自东角落走到了西边近门处,蓦然之间,感到背后一阵劲风压体,谢金印像闪电一般地回过身子,单剑横在胸前。
    朦胧中,只见一个华服老者自死尸堆中挣扎撑起,殷红的血泊不断地从他按在小腹上的指缝渗出,在谢金印的身子欲转未转时,他已疾起一掌拍了出去。
    “嗤!”
    谢金印右腕一抖,寒光绕体而出,华服老者一掌尚未递实,剑子已在他的胸膛穿了个窟窿。
    华服老者惨号一声,断断续续道:“你,你……原来是职业剑手……!”
    话犹未完便仰身倒下,胸前血如泉涌,死亡的形象旋即弥漫在他的脸上;五尺之外,谢金印仍抱剑而立,一种难以言喻的森寒杀气自剑上陈逼而出!
    须臾,谢金印才哈腰下去,用手掌去探了探华服老者的鼻息,再凑耳听他的呼吸,无可置疑的,老者是早已断气了。
    森寒的杀气渐渐淡薄下去,谢金印运剑人匣,低声道:“真是邪门得紧,近来我杀人老是不能做到干净利落的地步,方才若不是我的剑子够快够准,倒下去的怕不是司马道元而是我了……”
    他杀人之后,神态反而变得无精打采,生像是刚刚做过极为无聊事一般,身上仅存的那么一点劲儿也早已荡然无存。
    视线从华服老者的身上收回时,谢金印不禁嗟叹:“姓司马的名垂江湖近三十年,名下倒非尽虚,他中了我谢金桑柳一剑,不死已是奇迹,居然还能运掌偷袭,嘿,难怪那主儿此番不吝于出如此高的代价。”
    除了谢金印不时低哺自语外,船舱中是死一样的静寂,匹练似的月光从窗口射进来,洒了一舱的水银。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舱外忽然传来一道橹桨摇水之声!
    这声音虽然细小,但谢金印却听得清晰分明,他身子震了一震,心道:“是午夜了,这时候还有谁会在这荒僻的湖上泛舟?”
    他略一晃身,人已掠到了舱外,立在船舱上游目四顾,只见右舷边正有一艘帆船慢慢驶近!
    那帆船还未驶到,一阵铮铮的琴音已随风飘至,间而夹杂着清脆的女音:“琴声咽,秦蛾梦断翠湖月。翠湖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霜落虫鸣满竹舟,烟云漠漠音尘绝。音尘绝,哀鸿为伴,清唱此阙。”
    歌声甚是委婉,漾出篷舟,漾在冰寒的湖上。
    顾盼间,那只小舟已紧傍着画舫停了下来,站在船头上的榜人挥起竹篙朝画肪上一点,船头偏侧了过去。
    画舫上的谢金印喝道:“冒黑撑舟,是谁?”
    下面那榜人将竹篙偏放在船头,应道:“这位爷台,咱送芷兰过来了。”
    谢金印心念一动,眼瞧那舟帘一掀,一个黄裳女子怀抱着一只木琴,施施步将出来。
    银白色的月光照着那婷婷的身影,荷叶祆、石榴裙,都是黄里镶红,白皙的脸上挑着两匹柳叶眉,盈盈的双眼宛如一对水蜜桃,秀发长垂到肩上,让那姣好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清新秀气。
    谢金印只瞧得心魂不定,暗道:“这娘儿是够美,也够成熟了。”
    那黄裳女子朝榜人道:“和谁在拉聒?还不送我上去。”
    那榜人唯唯,正要助她攀上画舫,谢金印心头一转,一拨手,将挂在船舷的软梯放下,高声道:“打从这儿上。”
    黄裳女子沿着软梯攀上了画舫,谢金印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凭着他丰富的阅人经验,已大致可以测知对方的年龄当在二十五六之间。
    她,被谢金印瞧久了,垂着粉脸,扭着纤纤的腰儿,露齿一笑:“还未谢过大爷。”
    谢金印嗯了一声,道:“姑娘是个唱工?”
    黄裳女子颔首道:“戏妾芷兰,大爷请多关照。”
    谢金印再仔细端详了面前这女子一番,心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推究起来,这感觉似乎就是一种无可言喻的“杀气”!
    须知像他这等武人,对周遭的人物往往相当敏感,因此他乍一接近这女子,那种奇异的感觉便凛然而生,暗忖:“我自己就是经常使人感到‘杀气’的人,只是这芷兰只不过是一介女流,竟也带有如此逼人的‘杀气’,就像草丛之中猛然冲出一条毒蛇来时予人的感觉一样,就令人费解了……”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谢金印已经有了戒心。
    谢金印道:“是什么人打发姑娘到此?”
    黄裳女子芷兰道:“司……司马官人先时吩咐舟子,接我到舫上唱支曲儿……”
    是卖唱的么?似乎不太像。谢金印有这个直觉。但无论如何,黄裳女子身上的那股杀气,很使谢金印感到兴趣。
    他伸手一指船舫,说道:“姑娘所说的司马官人就在舱中,请跟我进来。”
    谢金印当先举步,推开舱门,同时身躯一转,把芷兰让了进去。
    芷兰怀抱木琴,轻移莲步而人,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味迎面扑至,她柳眉微皱,停步在舱门上趔趄不前。
    目光转处,但见布设华丽的船舱里面一片惨象,桌倒椅翻,血迹处处,十数人横七竖八的倒卧血泊之中,显然早已气绝多时!
    谢金印一直注意观察芷兰面上的神情,却见她没有尖叫,没有叹息,没有一分一毫受惊的表示。
    他指了指躺卧在舱内一角的华服老者,道:“司马道元就躺在那儿,如果姑娘能用歌声将他送上极乐世界,那真是功德无量了。”
    他说着笑着,眼前这芷兰面对惨绝人寰的死亡景象,所表现的竟是出奇的冷静,谢金印再度感到兴致盎然。
    芷兰淡淡道:“舱里的人,都是大爷你杀的?”
    谢金印点头道:“不错。”
    芷兰道:“那么我的曲儿是唱不成了。”
    谢金印道:“我很佩服姑娘的冷静。”
    芷兰拍拍怀中木琴,道:“为什么?大爷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谢金印笑笑不答,芷兰复道:“仇恨?纠葛?这就是大爷杀人的动机?”谢金印摇摇头,道:“不是仇恨,也不是纠葛。”
    芷兰道:“那么大爷你是──”
    谢金印微显不耐,说道:“一言以蔽之:某家是受雇杀人!”
    芷兰“哦”了一声,道:“受雇杀人?很新鲜的词句。不知那雇大爷的主儿付出多少报酬?”
    她竟不追问那幕后的主儿是谁,反倒问起无关紧要的酬金来,谢金印不由一怔,道:“五千封银子。”
    芷兰道:“数目虽不可谓不大,但大爷换用另一个方法,譬如去偷去抢,还不是一样可以取到银两。”
    谢金印哂道:“偷抢是下三滥贼子的勾当,某家不屑为之!”
    芷兰道:“大爷不屑偷抢,却宁愿杀人,想来必定以杀人为乐事了……”
    谢金印恚道:“胡说!某家是不得已而为之,姑娘信口雌黄,当真可恶!”
    芷兰变颜道:“是戏妾一时口快,不过大爷你既然要杀了我,也就不须再行道歉了。”
    谢金印一愕,诧道:“杀了姑娘?此话从何说起?”
    芷兰道:“画舫命案已落在贱妾眼中,大爷你当然须得杀我灭口。”
    谢金印哈哈笑道:“某家向来只是受雇杀人,凡是不为银钱就动刀动剑,那是多么愚蠢的事!”
    芷兰道:“难道大爷没有顾虑到我会将此事传扬出去?”
    谢金印仰天大笑,道:“纵天下人知晓此事,以某家为敌,某家又何惧哉!”
    芷兰道:“大爷口发豪语,令人欣羡不已,只是大爷必须注意到:那司马官人在江湖中交游颇广,人缘亦佳,大爷虽然无惧,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亦将令大爷防不胜防……”
    谢金印脸色一沉,道:“武林之事,姑娘怎生知道得这么清楚?”
    芷兰一时答不上话,良久始道:“贱妾卖唱之久,经常与武林人物接触,耳闻目染,自是略有所知……”
    谢金印沉吟不语,暗道:芷兰是一个奇异的女人,到目下为止,自己还是不清楚她的身份,但好歹总要将她的海底摸出来。
    芷兰转身走到舷边,忽又顿足,回首道:“司马官人已不可能听到贱妾唱曲,不知大爷你可有这等兴致?”
    谢全印道:“姑娘的意思是:要为某家唱只曲儿?”
    芷兰颔首道:“如果大爷乐意听的话。”
    无疑,芷兰身上的确负着某种任务,虽然不知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冲着谢金印而来的!
    至于什么应司马道元之邀到此唱曲,那不过是托词罢了。谢金印虽然心里有数,但因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很重,是以不加深究。
    当下道:“就在这儿?”
    花兰锁眉道:“画舫上一片血腥,与死人相处总是不太惬意,不如就请移驾到践妾的小舟上吧──”
    谢金印几乎要冲口喝问:“某家明白你是冲着我谢金印而来,到底你的心里有什么鬼主意?”
    但他生性特有的那股不在乎劲儿,又使他将话咽了回去。
    眼望芷兰已沿软梯攀下小舟,谢金印稍事踌躇,终忍不住好奇心所驱使,身子一拧,凌空飞落。
    操舟的榜人回头瞥见,吃惊的“啊”了一声,声音未歇,谢金印已稳稳落在船头榜人身旁,小舟只微微下沉了少许,若是大意时,连这少许的晃动也不能察觉。
    那榜人脱口赞道:“这位爷台好一身轻功!”
    谢金印哼哈一声,走过榜人身侧时,偶尔注意到他头上的青竹笠压得很低,差不多将大半个脸孔都掩住了。
    谢金印心念微动,侧身问道:“阁下真是榜人没错?”
    那榜人身子一震,右手紧紧地拈住头上竹笠,呐呐道:“小人在翠湖操……操舟多年,爷台何以有此……此一问?
    谢金印动了要掀对方头上竹笠的心,欲一睹这榜人的庐山面目,他欺身递手一晃,那榜人蹬步后退,孰料谢金印手臂忽地暴长急伸,手掌五指齐张,一下子已捏住对方竹笠边缘!
    陡闻在兰在后面叫道:“大爷你怎么了?”
    谢金印心神一分,捏住竹笠的手略松,那榜人乘机将上身微仰,双足向后舒徐弯曲,便已退到了两步之外。
    芷兰白了那榜人一眼,道:“你说,你倒如何慧上大爷的?”
    那榜人期期文艾道:“小……小人该死!……”
    谢金印心中冷笑道:“装得倒挺像,只可惜我谢金印天生就有揭破他人装假的能力,今夜事情发展下去似乎是愈来愈有趣了。”
    他口上说道:“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进篷上去吧。”
    芷兰引着谢金印走进篷中,将木琴往香桌上一放,她那白皙的脸孔在灯光下更增几分妩媚。
    两人默默相对而坐,篷外桨声荡漾,篷中灯火时明时灭,竟是别有一番情致。
    良久,芷兰低声道:“翠湖水月,须教丝竹和鸣,贱妾若唱得不好,请多多耽待则个。”
    她摆好木琴,调弄几下,幽幽的便唱了起来:“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今日何日兮,得与郎君同舟。
    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郎君,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声音甚是凄伤,琴声犹自飘荡舟上,谢金印听着听着,不由英雄气短,大起怜惜之心,不忍立时便去了。谢金印击掌道:“姑娘唱奏俱佳,某家委实钦佩得紧。”
    及兰垂首道:“大爷谬赞了。”
    她娇躯向谢金印移近,阵阵香气随风传袭,谢金印嗅着嗅着,竟觉微醺,真不知是人间还是天上。
    这会子榜人掀帘走了进来,将酒壶和王觥置在桌上,他敢情发觉篷里的光景有异,赶快返身出去。
    芷兰道:“翠湖佳酿,大爷请尝尝──”
    她倒了满满的两杯酒,谢金印待芷兰喝过了,才擎起面前的酒觥,仰脸一饮而尽。
    艾兰赞道:“大爷好酒力。”
    说着,芷兰突然向谢金印扑去,碰倒了酒壶,酒把船板都弄湿了。
    一股浓郁幽香自芷兰身上传出,她伸出玉手把灯蕊捻熄了,谢金印不自觉地和她做出那没有真爱的男女之事。
    夜渐阑,月影偏斜,银光悄悄地自篷窗洒了进来。芷兰蓬散着秀发,生似要把谢金印捏死似的,在下面咬他的肩膀,扼住他的颈子,谢金印喘息着,呻吟首,好像一个即将在水里溺死的人。芷兰双手拢着谢金印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篷里洋溢着一种生死搏斗的气氛。
    在那混合着快乐与痛苦的重压下,另有一股令人战栗的压力阵阵逼至。谢金印忽然感觉到一种紧迫而来的危险──这是他天生潜在的敏锐察觉本能──他一把推开芷兰,从她的身上横跨过去,抓住放在桌上的长剑!
    “呛”!
    谢金印剑子迅即出匣,黑暗中闪过一道剑光,布帘平空掀起,一个汉子慌忙往外面退了出去。
    谢金印迅速将衣服披好,一拧身,随后追出,只见船头端端立着那榜人!
    榜人此际已摘去头上竹笠,露出一张粗扩的面孔,但见他年约三旬,面上髭须横生,左眉角有刀疤,手里持着一只长达四尺的木桨。
    谢全印冷冷道:“嘿,果然是你!”
    那“榜人”道:“是我!姓谢的,咱们在王屋有过一面之缘。”
    谢金印沉声道:“乔如山,你号称关中第一剑手,某家却记不得与你有何过节,你为何要偷袭某家?”
    那乔如山道:“阁下与乔某例说不上有什么过节,但与芷兰嘛……哼哼……”
    谢金印怦然心动,道:“说下去──”
    乔如山道:“还记得太昭堡主赵飞星么?他年毙命在你的剑下,芷兰就是赵堡主的千金!……”
    芷兰!赵芷兰!他早该想到的。谢金印并不健忘,他在去春确曾杀死赵飞星──不用说,当然也是受雇杀的!
    当下遂道:“不错,赵堡主确是被某家所杀,但乔如山你凭什么代他出头?”
    乔如山一字一字道:“阁下要知道原因么?芷兰便是乔某的内人!”
    谢金印霍然一惊,蹬地倒退三步,呐呐道:“什么?芷兰是你姓乔的夫人?!而你……你竟在篷外,眼睁睁的瞧着某家和在兰做那……”
    乔如山沉声道:“这是一项重大的赌注──芷兰决定牺牲她的身体,为了父仇,也为了我!”
    谢金印不知不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道:“是以你就乘某家欲仙欲死之际施出偷袭?敢情你们两人早经计划,不择手段来算计某家了?”
    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居然到这般田地?谢金印悚然了。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见赵芷兰仍然静静地坐在篷里。
    乔如山道:“不想阁下在那极端兴奋之际,犹能保持高度的警觉,乔某偷袭不成,但却服了你啦。”
    谢金印道:“也亏你姓乔的见机得早,一击罔效,立刻退出,否则某家一剑不只在你的衣袂上穿个小洞,而是扎进你的小腹了!”
    乔如山俯首下望,果见自己的短襟下方,已被剑气洞穿了一个米粒般的小孔,霎时之间,冷汗涔涔而落。
    他惊羞成怒道:“今日你我之间,必有一人毙命于此!”
    语声方歇,举起手中橹桨,望准谢金印天灵盖一斫而下。
    谢金印身子一侧,向左闪出二步之外,“刷”一响,对方一橹自他右臂擦扫而过。
    但闻他喝道:“慢着!”
    乔如山不耐道:“还有什么事夹缠不清?”
    谢金印道:“适才某家听你说了一句:芷兰献上她的身体,不仅是为了报却父仇,也为她的夫君你,某家不省得此中之意?”
    乔如山冷笑道:“还用说明么?乔某若是偷袭成功,将阁下杀了,就不只是替芷兰报了父仇,同时乔某也代你而取得了职业剑手的资格了。”
    谢金印吃惊道:“你,你是说:芷兰为了父仇,更为了丈夫的职业竟而不惜牺牲贞操?”
    他说罢不禁摇头苦笑,暗忖:“芷兰的想法是多么的可怖!为了报父仇而杀我,犹有话可说,至于借此取得谋生之道,就令人不敢苟同了……”
    乔如山阴沉沉地道:“芷兰的名节已坏,身为她夫君的我,自然必须杀你而后已!”
    谢金印道:“某家除了受雇之外,向不杀人。”
    乔如山厉声道:“咱们已是欲罢不能了!看招!”
    他木橹居空一挥,平平削出。
    谢金印足步一错,仰身后退,只差数寸,乔如山一橹便完全削空。
    谢金印右腕一扶,“呛啷”一声,长剑一弹而出,杀时满天寒光飞驰,剑气纵横,隐隐透出一种咄咄逼人之势!
    乔如山心神一震,足下不知不觉为对方那股凌人阴寒的盛气,迫得连连倒退,二步、三步、四步……一忽地已退到了船尾边缘!
    “呜”地一声怪响亮起,谢金印手中剑子推出,剑身颤抖不歇,剑尖却始终不离一点固定的位置。
    乔如山面色霍变,他长吸一口真气,木橹徐徐封出。
    谢金印却剑走偏宫,陡然一沉一挑,剑犹未到,剑风已呼啸涌去;乔如山衣袂飘拂不已,在对方剑尖行将及体之际,不退反进,陡出奇招,木橹一晃一削,突破中线,递向谢金印的“玄机”大穴!
    这一橹攻出,招数极为神奇严密,谢全印心中微凛、不得不撤剑自救,闪身侧避而过。
    乔如山好不容易抢得先机,一口气攻出三招,涌出重重橹影,困住敌方。
    谢金印似是胸有成竹,任对方一味抢攻,到了第四招上,他猛地跨步欺身,力贯于臂,奋力自死角攻出一剑,去势疾若雷霆,乔如山木桨一窒,再也递不进分毫。
    乔如山木桨攻势稍顿,谢金印并未乘机进袭,他冷冷一哼道:“关中第一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乔如山哂道:“乔某听去,阁下话中多少带有讽刺之意味,莫非阁下认为乔某不够资格与你为敌?”
    谢金印道:“非也!某家出道四十余年,历经大小千百战,姓乔的你允为某家生平仅遇劲敌!”
    乔如山仰天大笑道:“好说,好说,咱们不论谁强谁弱,兵刃上一试便知──”
    两人面对面峙视了好一会,蓦地同时发动攻势,乔如山那粗扩的身形,村住一身短打,矫健神速地抡桨抢攻。
    谢金印面上含怒,也是力攻敌人,可是动作优雅,身形在桨影中满船流走,予人感到舒徐的风度。
    乔如山橹桨挥动间,气势雄厚,不住地吐气开声,叱咤湖面,更加添了这场厮杀的声势。
    一个浪头打来,舟身颠簸了一下。
    乔如山、谢金印短兵相接,交换了一招之后,身形又恢复原来的形态,对峙于五步内外。
    只见卓立在船头的谢金印,身子似枪一般的垂直,剑尖微微下垂。对面的乔如山手中木桨平举,双眼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对方。
    在蓬中,赵芷兰仍然平静地坐着,平静地望着篷外两人作生死之搏,连她也无从知悉自己心中到底有什么感触。
    倏地,乔如山吼一声,率先发桨,桨桨不离谢金印全身要害,招式之快之狠,气势之厉之厚,确已够得上“炉火纯青”这四个字了。
    似这等凌厉的攻势,谢金印还是第一次碰到,急切间他不暇多虑,身形一扭,倏忽之间,竟在那弹丸之地连问了十五闪,有若斜风下动荡的轻烟,令人观之油然而生模糊之感。
    乔如山一步踏前,紧跟着一连击出十五桨,那桨面如同长了眼睛般紧跟着对方的身形而移动,陡然一股奇异的怪风响起,谢金印身子忽地一个倒窜,整个人与船面摆成平行,避过了对方的木桨范围。
    谢金印喘了口气,说道:“乔如山,你那一手‘无常剑式’,用在桨上已臻出神人化的地步了!”
    乔如山沉声道:“岂敢,乔某有自知之明,方才阁下好一式轻身挪腾功夫,乔某见所未见,自叹弗如……”谢金印正待说话,乔如山复道:“乔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谢金印诧然遭:“请讲?”
    乔如山咬紧牙关道:“今日乔某若不幸落败身死,请阁下念在与芷兰有一段露水恩情──放过她!”
    谢金印默然不语,乔如山面色一变,身形陡地凌空腾起,足足跃起二丈多高,木桨一横,直劈而下。
    谢金印面上汗珠陡现,大喝道:“好一招拦江截斗!”他当机立断,右手长剑向后一甩,同时借腿腰之力向后纵退。
    那乔如山孤注一掷,在空中连换三式,木桨吞吐间已戳出十余桨之多,那种速度即强如谢金印也不禁触目心惊。
    只闻“呼”地一响,谢金印竟在这间不容发中,疾向左一个转身,双足凌空虚点,避过桨网,紧接着剑子一抖一挑,剑光霍霍,有如长浪裂岸而涌,这一刻他已施出了独步天下“扶风剑法”威力最大的三天式之一“金光涣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尖啸之声陡然亮起,紧接着呜呜一片阴寒的杀气盛起,谢金印一剑自斜刺里一递而出──但见剑气方盛又敛,谢金印抱剑停立船头,而三步之外,乔如山喉结突地喷起一道血泉,绵绵不绝──月华忽暗,湖面夜风拂起,惊鸟惊啼一声,展翅而飞。
    沉寂,谢金印手中横着长剑,走近颓然倒卧在船板上的乔如山,低喃道:“天下没有人能在这一招‘金光涣散’下全身而退,乔如山你死得并不冤!”
    舟上渍滩了一堆血水,染成狼藉的红色图案。
    谢金印步履阑珊地走进篷中,但见赵芷兰依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脸色由灰白而转成铁青。
    移时,芷兰梦吃似地道:“他,如山死了?”
    谢金印懒慵慵的点了一下头,杀了人之后,他反而又显得无精打采起来。
    他掣剑入匣,说道:“不为报酬而杀人,在某家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赵芷兰咬紧银牙道:“可恨,如山和我所布下的周密计划,竟在你那恐怖剑法之下,全告失败了。”
    谢金印再度感到眼前这女人身上所透出的逼人“杀气”,他恍然悟到,虽然自己也是常常会使人感觉到带有“杀气”的人──尤其是他抽出剑子的时候──但两者之间,终究有所不同。
    赵芷兰缓缓阖上眼帘,许久未见有何动静,复行睁开道:“你为什么还不杀死我?”
    谢金印有气无力地道:“姑娘又是多此一问了,某家并没有以杀人取乐的习惯,方才击毙令夫君,乃是情非得已,除非──”
    赵芷兰接口道:“除非如何?”
    谢金印道:“除非姑娘也要出手杀我,但某家看得出你对武艺一点也没造诣。”
    赵芷兰道:“那么你去年杀死家父时,怎地不连我也一并杀了!今夜司马道元一门十多口不是都死在你手上么?”
    谢金印道:“要杀几多人,全凭雇主之意,去年那托付某家之人,指明只要除去令尊……”
    赵芷兰冲口道:“是谁?那雇你杀死家父的人是谁?”
    谢金印摇头道:“事关某家之信实,恕某家不能透露。”
    赵芷兰长身立起,出篷走到乔如山身侧,伸出抖颤的皓手,轻轻爱抚着他那冰冷的脸颊。
    谢金印跟在后头,说道:“适才令先夫尝言,他之所以欲暗袭某家,除却为姑娘报父仇之外,更为取得职业剑手之资格,难道尔等已困厄到须藉杀人谋生的地步?”
    赵芷兰道:“自家父仙去,太昭堡便形同废墟,如山与我颠沛流落于江湖,时而瓮餐不继,如山又与你一样,不屑为窃为盗,只有走上职业剑手一途……”
    说到此处,她右腕突伸,自谢金印腰间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上抹去!
    谢金印不料她走此下策,急切问挥手一击,‘啪”地一响正中芷兰腕间,芷兰五指一松,长剑登时挥落船板之上。
    他哈腰将剑子拾在手中,冷冷道:“某家从来最反对别人自裁,如果姑娘有勇气去死,便应该有勇气活下去……”
    赵芷兰芳容惨变,厉声道:“既不杀我,也不容我死,你……你这人刻薄寡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你可懂得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感情?……”谢金印淡淡道:“姑娘说得很是,某家对天底下之事都不在乎,什么人性感情自是不知。”
    赵在兰道:“对凡事都不在乎?敢是你自以为天下已无人能为你敌之故,若是传说中那几个武林高人仍然在世的话……”
    谢金印斗然之间,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地敲在心上,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变颜沉声道:“姑娘是──是说灵武四爵,燕宫双后及──摩云手?别胡说,那不过是街谈巷论的话谭罢了!”
    赵芷兰冷笑道:“虽是街谈巷论的话,但有谁敢证明这些人当真不在人世?”
    谢金印膛目不能作声,须臾始道:“休说某家不信此邪,便是他们当真存在人世,某家又何惧之有?……”
    正说间他眼角偶然一瞥,忽然发现前面画舫上,有一条黑影冲掠而起,直往对岸跃去!
    谢金印面色一变,喝道:“呔,那厮──”
    他足步顿处,身形划空而起,落在对岸,蹑紧前面那条黑影疾追而去!
    赵芷兰望着谢金印的背影逐渐消逝在苍茫的夜色中,这刻她才露出激动的神色,颤声自语道:“万──万──我的身上有了他谢金印的儿子……”
    烟水渺茫,银光映掩满湖,湖上仍有丝丝的寒意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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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鬼镇风云
    弦月在天,残星未隐,离离草原上,新露晶莹,大地已可闻到黎明的气息。
    雁群掠过这一片荒辽的芦苹荡,晓风带有严寒,发出呜呜哀号,仿佛要把阴霾的天色冲破一般。
    无边衰草,落满一层浓霜,将荒野染成白糊雪色,使浩瀚无际的荒原上更平添了几许荒凉。
    天边出现了微曦,寒风中隐隐透出了“得”“得”蹄声,间而夹杂着清脆的“叮当”辔铃轻响。
    少时,前方芦苇动处,徐徐现出了两匹骏马,驮着一男一女并辔而行。那男子约莫二十来岁,身着一袭青色布衫,他身在马上,虽然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但仍不脱其儒雅潇洒的意态。
    而另一匹黑白相间的花驹上,则坐着一个已过及笄之年的佳人。
    那少女用一方水蓝色的绸巾,拢住一头青丝,身穿一件浅紫色的紧身劲装,外面又罩着一件淡红色的大氅,两只皓手不松不紧地执着缰辔,随着马身颠簸,一抖一抖的轻擞着。
    二人二骑来到近前,那青衣少年一勒马头道:“妹子,穿过这片芦苹,前边就有一座小镇了。”
    那少女斜睇了他一眼,说道:“这芦苇荡像是没有边际的海,什么时候才能将它走完?”
    青衣少年道:“还有五里路,年前在下还在镖局干活时,曾押镖走过这趟路,别瞧这片芦苇漫无际涯,其实在那林障的后面,就有村镇了。”
    那少女冷哼一声,道:“不要忘记现在你是我的兄长,还是满口在下在上,哪有大哥对妹子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广青衣少年露出腼腆之色,道:“是极,是极,在下一时口快……”
    那少女气得花容变色,道:“哼!当真是迂不可教。”
    青衣少年淡淡一笑,道:“其实除开喉咙又干又渴之外,咱们可真没有赶路的理由。”
    那少女沉声道:“你忘了还有一件更严重,更要紧的理由……”
    青衣少年脸色一变,道:“妹子是说那跛……跛足的丑物会在半途截击?”
    那少女道:“岂止那个丑物而已,如果爹他老人家料得不错,这一路下去,不知还要遇上多少风险。”青衣少年道:“妹子多虑了,堡主是过甚其……”
    下面“词”字犹未出口,那少女已娇喝道:“住口!爹再三叮嘱过,绝对不许咱们透露出来自太昭堡,你还是一个劲儿堡主堡主的叫!”
    青衣少年满面惶恐,那少女哼一哼,复道:“你身为银衣护卫之一,说话竟如此不知检点,不晓得爹怎么会选中你执行这次任务的?……”
    话未说完,青衣少年突然以指掩口,轻“嘘”了一声,低声道:“有人……”
    少女住口不语,一双秀目迅速地往周遭一掠,只见云雾低迷,霜花飘飞,除了芦苇梢上一片风涛,就再难听到什么动静了。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你听见什么了?”
    青衣少年耸耸肩,道:“没听见什么?只不过是我的直觉……”
    那少女大意道:“又是直觉?一路上你那直觉也不知发过多少次了,却连鬼影也没出现一个!……”
    青衣少年无语以对,两人策马前行,倏地马前芦草一动,一条人影自草丛中跃将出来!
    那人横身拦在马前,身着白色布衫,年纪甚轻,约略在二十左右,面孔虽不显特别俊美,但双目炯炯有神,举止之间,另有一种风仪,令人一见油然而生好感。
    那布衫少年喝道:“喂喂,驻马答话!”马上青衣少年道:“什么事?”
    布衫少年望了那少女一眼道:“阁下怎么和这位姑娘并辔而骑?”
    马上青衣少年怔了一怔,道:“莫名其妙!在下倒要反间兄台缘何有此一问了?”
    布衫少年眯着眼睛道:“只因区区看不顺眼,这位姑娘怕是被阁下拐带出来的,是吧?”
    那少女闻言“咯…‘咯”娇笑不止。青衣少年沉声道:“兄台是无理取闹了!”
    布衫少年一派横蛮道:“无理也罢,有理也罢,区区无论如何是管定这事啦。”
    青衣少年心念微动,暗道:“这少年借口生非,不要就是那话儿?我且先试探一下再说。”
    遂道:“兄台待如何管法?”
    布衫少年道:“此话不啻承认那位姑娘果然是被阁下所胁迫拐带了,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区区自然须得护……护花除害!”
    青衣少年啼笑皆非,道:“谁又承认什么了?不妨告诉你,这位姑娘便是在下的妹子。”
    布衫少年道:“仅此一句就想搪塞过去?恁怎么瞧你们也不像是兄妹,若非拐带,只怕便是私奔的吧?”那少女插口笑道:“私奔便待怎地?喂,你讲理不讲理?”
    布衫少年道:“如是私奔,区区更难以忍受!”
    马上青衣少年转首朝那少女道:“此人胡说八道,妹子何用与他多费唇舌,咱们赶路要紧。”
    他迳自策马前行,眼前忽然白光一闪,那布衫少年左手飞快地扭住缰绳一拉一抖,马儿受惊“唏聿”长嘶一声,前足腾空而起!
    青衣少年被翻离马背,他上身一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轻飘飘的落下地来。
    布衫少年冲口道:“好轻功!”
    青衣少年立足在对方三步之前,道:“兄台是放横么?”
    布衫少年笑嘻嘻道:“岂止放横而已,区区要杀了你们!”
    青衣少年温道:“兄台一再相逼,咱们始终隐忍,甭以为就是寒了你,只因……”
    布衫少年截口道:“只因你们相偕私奔,自知理屈,是以不敢发作是吧?”
    青衣少年道:“兄台是愈扯愈离谱了。”
    布衫少年晃头摆脑道:“可惜区区有个毛病,便是嫉‘私奔’如仇,一见男女私奔,立生杀心。”
    马上那少女娇声道:“这种毛病倒真吓人,你当作没瞧见不就完了?”
    布衫少年斩钉截铁地道:“不行,非杀不可!”
    青衣少年患道:“好得很,咱们大可痛快的厮杀一场……”
    布衫少年一掌徐徐抬起,直劈而出。
    那青衣少年猛可一挫身形,单臂微沉,反手倒抓了上去。布衫少年迫得一撤掌,身形蓦地腾起空中,双掌挥起有若开山巨斧,笔直往对方罩落!
    青衣少年见他来势惊人,心中微凛,身形一振平平滑后数丈,隔空用内力遥遥罩住敌手。
    布衫少年仰天一啸,身躯在空中足不落地的飞了五圈,到了第六圈上,双掌一扳一荡,出招如雷,那青衣少年猛然发觉到方圆数丈之内,悉为对方拳风所罩,身形有如铁钉一般,左右双掌翻飞而上。
    但闻“轰”一声暴响,双方错身,布衫少年端立五丈之外,双手平平下垂。
    青衣少年呆了一呆,道:“兄台属何门何派?”
    布衫少年冷冷道:“无门无派!”
    青衣少年道:“难怪在下居然认不出你招数门路……”
    语犹未尽,那布衫少年已是欺身来到近前,一掌扬起,当胸疾推而至。
    青衣少年存心一试对方内力,他双掌一合,也自平推出去,两股力道在空中一触正着,双方都是一震。
    青衣少年摧力运掌,内力源源吐出,却见对方仍然有如渊停岳峙的停立着,身躯毫不挪动,内心不禁暗暗骇然。
    他奋喝一声,左掌一圈,右掌再出,布衫少年原式不变,平撞出去,双方再度硬碰硬对了一掌!
    青衣少年神情大是凝重,单掌连划半圆,在寻丈之外,一霎时竟一连劈出九掌之多。
    那布衫少年双目圆睁,精光暴射,双掌交拂而出,每接一掌,他便往后退开数步,最后他已和对方足足相隔了十四五丈之遥!
    马上那少女柳眉一皱,朝青衣少年低声道:“这少年不像剪径之流,可能是穷极无聊……”
    只听对面那布衫少年高声道:“瞧不出阁下倒还有两下子,罢了,阁下若肯出百两银子咱就袖手不管。”
    青衣少年狐疑不定道:“兄台这是敲诈?”
    布衫少年淡淡道:“有道是花钱消灾,阁下不应冥顽不化。”
    青衣少年道:“这一仗打得毫无意义,在下当然极愿化于戈为玉帛,但眼下我只能出得起二十两……”
    他说着,一面伸手人袋掏出几锭雪白的银子。
    布衫少年摇头道:“区区生性不善讨价还价。”
    马上少女插口道:“有个两全之策,二十两银子你不妨暂且收下,一月之后,咱们再将其余的八十两送到此地与你如何?”
    布衫少年道:“不妥,区区还是跟着你们一道走,直到收到那八十两为止……”
    那少女双眼一眨,道:“一言为定……”青衣少年道:“妹子,你……”
    那少女纤手一挥,他顿时住口不语,布衫少年瞧在眼里,在心底哼了一哼,却默默不作声。
    青衣少年道:“在下顾迁武,兄台台甫可否见示?”
    布衫少年道:“区区姓赵,草字子原。”
    他哈哈一笑,复道:“咱们是不打不相识,阁下这位妹子的芳名何不一并见告?”
    青衣少年顾迁武呐呐道:“她……她……”
    那少女嫣然笑道:“就是问名道姓也要拐弯抹角,诚然小家气得紧,我叫甄陵青。”
    那身着布衫的赵子原道:“甄顾之间,兄妹各有其姓,这倒奇了。”
    少女甄陵青道:“何奇之有?咱们是表……表兄妹……”
    她略一侧首,那双泛如秋水的美目打量了赵子原一下,又道:“喂,你没有马儿可怎么办?”
    赵子原道:“不劳费心,姑娘尽管放辔奔驰,区区步行当不落后。”
    甄陵青不再说话,一拍马背,当先纵出,顾迁武抖缰随后跟上。
    飞马奔出十余丈后,甄陵青回首一望,见赵子原仍立在原地未动,她寒着脸儿说道:“姓赵的出现得太过突然,想来咱们先时所说的话,已被他听进耳里,他藉口跟定咱们,必有用意,须得谨慎提防……”
    顾迁武道:“难不成他也为此事而来?”
    甄陵青道:“目下犹不能肯定,这人莫测高深,直令人难以惴度,但我终会将他的底子盘出……”
    快马奔驰,瞬间已与赵子原相距数十丈远。
    赵子原眼望两骑渐去渐远,睛瞳间忽然掠过一丝煞气,他喃喃道:“太昭堡……太昭堡……想不到这座古堡又有主人啦……”
    他身子一纵,飞快掠去,不一刻已赶上了前面二骑。
    那顾迁武见赵子原纵跃于马旁,丝毫不显得吃力,不禁赞道:“兄台足利于行,这一身轻身功夫是没有话可说了。”
    荒路一直贴着野芦荡往前伸延,愈走地势愈低,一路上芦花飘得满天飞舞,把人马全给沾白了。
    越过平野,在远处天云交接处,出现一丛林障,一片青绿中现出一抹深褐色的曲线,两骑三人加紧脚程奔去,不一刻便到了那座小镇。
    小集镇建在空野大平梁上,大街小巷星罗棋布,三人进入镇中,立觉气氛有异,整个镇内静悄悄的,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听不到一语人声!
    顾迁武游目四扫,奇道:“是怎么一回事?镇上的人难道都死绝了?”
    甄陵青“喔”了一声道:“事有蹊跷,咱们分头到各条街道去瞧瞧……”
    两人调转马头,分别驰人左右的横街,只有赵子原立在原地未动。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二骑又重回原地,甄陵青问道:“有何发现?”
    顾迁武摇头道:“连鬼影也没见到一个!”
    甄陵青道:“那边情形也是一样,沉寂得骇人,看来这集镇是没有人居住了。”
    顾迁武转首朝赵子原道:“对这反常现象,兄台可有什么高见?”
    赵子原淡然道:“没有人倒落得清静,咱们今夜可一人住一间大房子。”
    一语方歇,突闻甄陵青出口叫道:“瞧!街头那边有人走过来了!”
    顾、赵二人闻声望去,在朝阳照射下,只见一人缓缓自街头走来!
    渐渐那人来得近了,依稀可见是一个面目清癯的老者,手上提着一篮菜疏水果,停在道上蹀着。
    顾迁武横马挡在老者面前,在马上欠身一揖道:“这位老丈请了……”
    那清癯老者望了三人一眼,道:“不敢,壮士有何见教?”
    顾迁武道:“老丈是在下于镇上所见到的第一人,不知此镇……”
    他语声微顿,做了个询问的表示。那清癯老者皱眉道:“呵,壮士莫非感到镇内之光景有异?”
    顾迁武颔首道:“正是,在下等本欲寻个店家进食果腹,不想此镇竟是空无人迹……”
    清灌老者沉声道:“镇内居民早在半年之前,俱已纷纷相率迁往他处,只因……”
    甄陵青忍不住插口道:“为了何故?”
    清癯老者凛然道:“只因此镇经常闹鬼,两年来竟有数十人先后暴毙,个个死状惨厉异常,死因毫无可查,抑有进者,一人夜晚鬼叫神号之声属引不绝,集镇内外鬼影幢幢,住户饱受惊扰,于焉相率他迁。”
    甄陵青吸一口气道:“如此道来,本镇竟是一座鬼镇了?”
    清瘦老者颔首道:“不折不扣的鬼镇!”
    一直默然不语的赵子原忽地一步踏前,道:“镇中之人悉行他迁,缘何只有老先生尚逗留于此?”
    清癯老者端详了赵子原一下,面上忽然露出困惑的神色,冲口道:“多么像……多么像当年……”
    话说一半,似是有所警觉,忙换了另一种语气道:“小哥此问甚是恳切,老朽之所以稽留不去,乃是向来不惧鬼神之故。”
    赵子原道:“老先生胆气之壮,是异于常人了?”
    清癯老者道:“老朽之职业迫得须成日与鬼为伍,日久遂处泰然。”
    甄陵青道:“怎么?老先生是……”
    清癯老者道:“老朽乃本镇所雇之守墓人。”
    甄、顾两人释然“哦”了一声。老者不住地拿眼打量赵子原,后者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将脸孔侧过一边。
    老者复道:“寒舍就在镇郊坟地上,备有果肴水酒,三位若不嫌弃,就请移驾过去让老朽略尽燕道之谊如何?”
    赵子原不待甄、顾两回答,抢先道:“老先生盛情如斯,却之未免不恭,小可先行拜谢了。”
    甄陵青与顾迁武两人对望一眼,甄陵青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当先前行,赵子原随后举步,甄、顾二人策马跟在后面,走出镇北便是一块广大的坟地,一幢茅舍坐落其间。
    四人走过乱泵堆,老者邀延他们坐在屋前草棚下,摆出水酒蔬果,三个年轻人俱是饥肠辘辘,便毫不客气的快意饮食。
    顾迁武喝了一口水酒,笑道:“想不到在坟地上大喝大嚼,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甄陵青朝顾迁武打了一个眼色,顾迁武转脸朝老者道:“在下冒昧向老丈打听一人,不知老丈是否知晓?”
    清癯老者道:“什么人?”
    顾迁武道:“一个容貌甚是丑陋、一足微跛的老人。”
    老者长眉一皱,正待开口说话,倏然道上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起,三骑自小镇方向驰来,在坟地前相继踢蹬下马,穿过坟地,来到茅舍前。
    右边丁个虬髯中年汉子望了棚下诸人一眼,喝问道:“谁是这里的守墓者?”
    清癯老者道:“是老朽。”
    左边一个矮小汉子道:“老儿你可曾见到跛着一脚、面容奇丑的老人经过此地?”
    顾、甄两人面面相觑,清癯老者冷冷一哼,道:“问话也有问话的规矩,什么老儿小儿的,这算什么礼数?哼哼,真是人心不古。”
    那矮小汉子破口骂道:“格老子的,称你一声老儿已是瞧得起你了,偏你犹自矫情,若惹得咱家火起,嘿……”居中那彪形大汉摆摆手,道:“二弟住口。”他转朝老者道:“老丈海量包涵,咱这位二弟生性莽撞,其实倒元甚恶意。”
    清癯老者道:“令二弟所形容的那人,老朽没见过。”
    那虬髯汉子道:“怎么可能?殃神老丑分明约定咱们到此会面……”那矮小汉子呼嚷道:“老儿你没打诳?”
    清癯老者默然不予作答,那彪形大汉道:“也许殃神迟来误时了,咱们不妨在此地稍候。”
    三人就立在马旁守望道路,这时旭日已升。
    在草棚下,甄陵青沉凝着脸色,用指沾了沾水酒,在桌面上写着:“是黑岩三怪,惴情形,他们已和殃神搭上一路了!”
    顾迁武压低嗓子道:“三怪没认出我们两人,多半仍不知情,他们在等待邪神通知……”
    只听那矮小汉子喊道:“老儿还不拿一坛烧刀子来让大爷过过酒痛!”
    清癯老者冷冷道:“都喝光啦。”
    那矮小汉子气呼呼道:“没酒?没酒大爷便剖开老儿你的肚皮,饱餐你的鲜血充数!”
    但闻“嚓”的一声脆响扬起,那矮小汉子腰间的大刀已握在了手上,他大喝一声,扬刀往老者身上劈去。
    清癯老者面色沉沉,眼看寒光霍霍,一刀行将及体,棚下的赵子原陡然出声喝道:“敬你一杯水酒,接住!”
    喝声中,擎起桌面上酒觥,猛一弹指,酒觥破空飞出,旋转有如飞叶,去势之疾,端的是骇人已极。
    那矮小汉子一刀方自劈出,酒觥已如疾箭般朝他右手握刀之处飞到,这下变生仓猝,他连丝毫考虑的余地也没有,急忙一撤大刀,刀尖望准那只酒觥挑去,“呼”一声轻响过处,酒觥被挑高数尺,端端落在他的左手之中。
    那虬髯汉子失声呼道:“旋叶指!……雪斋旋叶指!……”
    那彪形大汉面色一变,纵身上前,朝赵子原一抱拳道:“在下黑岩厉向野,这两位是敝二弟湛农、三弟卜商,敢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道:“敢问兄台可是来自阳武白雪斋?”
    这“白雪斋”三字一出,刹时茅舍前十数道目光齐然盯住赵子原,众人的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赵子原摇头不语,那彪形大汉厉向野道:“兄台方才所露的一手功夫分明出自白雪斋,江湖传言白雪斋主人孟坚石与二十年前太昭堡主赵飞星私交甚笃,自赵飞星惨遭职业剑手杀戮之后,武林中即未见有此两家门人露面……”
    赵子原岔开话题道:“阁下昆仲名气之间,己不待言,便是令二弟那刀上取准的功夫,也达出神人化之境……”
    他说到这里,偶然回过头来,却见那清癯老者不知何时已到他身后,显然正在聆神倾听他们的谈话,表情甚是激动。
    赵子原呆了一呆,道:“老丈你怎么了?”
    清癯老者迅即恢复平静,道:“没,没什么……老朽只要瞧清那只酒觥是不是被打破了。”
    这时东方小道上,又走来一个身矮头大、牛山濯濯的和尚。
    那和尚走到了坟地前,向左转了过来,朝茅舍前诸人望了望,然后经过乱家堆,停身在负手而立的卜商面前。
    和尚垂首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化个善缘。”
    黑岩老三卜商冷笑道:“到死人坟地上来化缘,和尚你忒也糊涂了。”
    那和尚自怀中取出一个木鱼,“咚、咚”敲了两下,说道:“人生难得几回糊涂,施主又何必太过认真。”
    卜商洪声道:“朝天尊者!你还要装,卜某难道认不出你么?”
    那和尚蹬地倒退一步,道:“贫僧已绝迹武林十数载,不想还有人未将贫僧忘却。”
    卜商道:“尝闻尊者于十年前连败岭南金氏兄弟后,便行退隐。如今倒是为了何事使你重出江湖?”朝天尊者沉声道:“贫僧被迫出山,乃是为了……为了……”
    湛农插口道:“尊者要卖关子么?”
    朝天尊者一字一字道:“五日之前,贫僧接到生平老友殃神老丑以飞鸽传书,略谓有极端重大之事故,邀约贫僧到此一会……”
    坐于一旁倾听他们谈话的甄陵青和顾迁武两人,面色陡然变得相当难看,赵子原看在眼里,心中已经有了五六分数。
    三怪中老大厉向野失声道:“殃神老丑?!……怪事!怪事,咱们黑岩三兄弟也是接到老丑的飞鸽传书,约见地点也是这鬼镇外的坟地!”
    一语方毕,突闻西侧一座大坟后面,隐隐传来一阵“呼噜”的打鼾之声!
    厉向野连忙住口,他一幌身,已游移绕到了坟后,只见一个身着百结鸠衣的中年叫化,正自斜躺在墓碑上入睡。
    厉向野轻咳一声,那中年叫花翻了翻惺松双眼,低声道:“残羹剩肴腹无作,百结敝裳体不污!”
    厉向野怔得半晌,始道:“丐帮哪一位高人在此?”
    那中年叫花翻身而起,道:“飞斧震天下!”
    此言一出,众人俱为之侧目,厉向野呵呵笑道:“原来是布袋帮主座前五杰之一的飞斧神丐到了,恕厉某眼拙。”
    那飞斧神丐道:“好说,敢问殃神老丑是否已践约来此,老叫花候他已久……”
    一旁的卜商惊道:“怎么?阁下亦是应老丑之邀来到此地?”
    飞斧神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谁说不是。”
    厉向野沉重地道:“老丑居然不惜劳师动众,可见这件事端的是非比寻常了!”
    飞斧神丐道:“再候一个时辰,若老丑仍然不来,咱老叫花可顾不得他有什么鸟大事了,此番他飞书邀约的乃是敝帮帮主龙华天,是帮主无暇,方命老丐代他赴约……”
    在另一边,顾迁武正对着甄陵青悄悄说道:“人言殃神老丑为人亦正亦邪,处于黑白两道之间,潜势力极大,这似乎并不为过,看来他把势成水火的正邪两方的一流高手都请来了!”
    甄陵青细声道:“咱们必须随时保持警觉,伺机离开这里。”
    她说完一抬粉脸,所见那朝天尊者正移步到草棚下,合十询道:“不知三位施主,是否也接到殃神的飞鸽传书?”
    他指的乃是甄、顾二人和赵子原而言,那顾迁武支吾道:“不……不是……在下等是偶尔路过此地……”
    朝天尊者双眼一转,道:“善哉,善哉,诚是难得的巧合。”
    甄陵青呼地一下立起身子,道:“小女子不明尊者意何所指?”
    朝天尊者笑道:“贫僧不善绕弯说话,是女施主多心了。”
    他合十长身一揖,甄陵青但觉一股暗劲直逼而至,她玉手在胸前隐隐一拂,却见朝天尊者衣袂不住拂,而甄陵青的娇躯却剧烈的晃了晃,终于拿桩立稳!
    赵子原在后见状大为心惊,暗忖:“久闻这朝天尊者神功盖世,十年前双败岭南金氏兄弟,那真称得上震动武林,令人为之瞩目,不想今日在一名女流面前,竟未占到若干便宜,足实证明甄陵青是深不可测了……”
    朝天尊者压低嗓子道:“领教!”
    坟上一众高手,敢情发觉棚下情景有异,视线齐然投注在甄陵青身上。
    甄陵青若无其事的拍拍衣袖,重又落座,拿起桌前杯酒一饮而尽,这等酒量,这等豪气,顿时把大伙儿都惊得呆住了。
    众人默然无语,每一人的心绪都显得异样的沉重;空气在肃杀的气氛下凝结住了……
    天色渐渐昏暗,已是西山日落东山昏的时候。
    暮霭沉沉,坟丘上诸人默默的停立着,只有黑岩三怪不时来回踱着方步,焦急之状,溢于形表,飞斧神丐搓搓手道:“等了整整一日,老丑莫非要爽约了?”
    厉向野停下身来,说道:“咱瞧老丑八成是叫什么事给延搁住了,否则以他的性儿……”
    湛农忽然停下脚步,截口呼道:“是殃神老丑!……他,他来啦!……”
    大伙儿的神经一下子都抖紧起来,纵目望去;在落日余晖下,有一条黑影一拐一拐地经过鬼镇,往坟地奔来,速度却是快得惊人!
    甄陵青花容一变,急促地道:“咱们快走!”
    甄、顾两人一面立起身子,赵子原略一蜘蹰,也随着站将起来。
    三人同时提身,朝东方急掠,那朝天尊者喝道:“施主请留步──”
    他身影一荡,便己截在三人之前。顾迁武大吼一声,抡掌推出,朝天尊者不闪不避,硬接了他一掌。
    三人乘朝天尊者凝神接掌之际,错身交掠,倏忽已出五六丈之外,说时迟,那时快,鬼镇上那条黑影业已如飞驰至,瞬即逼到坟前,速度之疾,即如黑岩三怪这等高手,也只见到一抹光闪!
    那黑影迳自冲入坟地之内,接着拐角一绕,恰恰将三人拦住!
    刹那间,坟上一众高手也已围了上来,三人见走脱不出,索性停下身子。
    抬目打量,眼前立着一名身材怪异,相貌奇丑,满头长发披肩,脸上肌肤瘰疬,一脚微跛的老人!
    赵子原目睹这一副尊范,不禁全身发毛悚然。甄、顾两人又何尝不如是?
    那湛农开口道:“老丑怎地到现在才来?”
    那奇丑跛者正是殃神老丑,他道:“目下不暇细说,诸位果不失为信人,此来令老夫得力不少。”
    顾迁武踏前一步,洪声道:“阁下无故拦住咱们,不知是何用心?”
    殃神老丑冷笑道:“岂可言之无故,老夫早已料到你们会经过这座鬼镇了!”
    一旁的厉向野冲口道:“早已料到?老丑你邀约咱们至此,难道与三人有关?”
    殃神道:“大有关系!”
    飞斧神丐不耐道:“到底是何鸟事?老丑你还不快些说明!”
    殃神沉声道:“若事情不是太过严重,老朽怎会劳动诸位。”
    众人见他语气沉重,心中登时一紧,但闻殃神续道:“祈门居士沈治章,谅列位俱有所闻了?”
    众人似乎陡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卜商失声道:“沈治章?!你是说那去年死在──死在……”
    他唇皮发颤,再也说不下去,殃神接口道:“正是死在职业剑手之下的沈治章。”
    殃神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道:“祈门居士死在职业剑手的剑下,乃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而沈治章在丧命之前,曾接到职业剑手的挑战黑帖,天下武林也是无人不晓。”
    飞斧神丐道:“这个还用老丑你说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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