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铸江湖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司马翎《情铸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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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号称为天下第二泉的“虎跑泉”,的确名不虚传。不管泡的是普通龙井抑或全是嫩芽的特级雨前,入口仍然一样软滑甘润。
    通向虎跑泉(虎跑寺内)是一条用长石板铺砌得十分整齐的斜坡路。
    两边高树森秀幽寂,石板路右边一条小溪,清泉汩汩不断流下。
    若论泉水之清冽冰凉,不妨以盛暑天气的冰水来形容它——当真是那么清和那么冷。
    这道溪泉虽不是虎跑泉眼涌出的泉水,却已如此冷冽清澈,真正的虎跑泉更可想而知了。
    在那溪泉上有些落花随水漂流而下。
    这等景致本也寻常。
    试问天下有哪些山峦的溪涧没有落花顺水漂流呢?
    所以书僮看见主人和他的朋友对着水上落花不断摇头摆脑,大有若不胜情之状,心里便很不以为然。
    那两个年轻书生(书僮的主人以及那位朋友)不但咨嗟感慨。还爬落溪畔抚弄流水,掬泼那瓣瓣落红。
    看来在他们织梦年华中,当真已激起了心湖无数涟漪……
    其中一个书生忽然目不转睛凝视着随水而来的一件物事。
    他大概看得太入神了,以至自己咕咚一声一头栽入溪泉中,还不会爬起来。
    另一个书生恰在此时也看见那物事,登时目瞪口呆,四肢麻木,竟不记得应该赶紧拉起同伴,免得他头面泡在水中活活淹死。
    那件物事圆鼓鼓的,四周的泉水也变成红色。
    三滚两滚就已离开他们。
    可惜此时已出现另一个,也是差不多样子。
    不论是哪一个书生都认得出那些物事是人的脑袋。
    由于从脖子搬了下来,所以才那么圆而随着溪泉滚流不停。
    正因为他们一眼已确知那是人头,所以才发生这种情况——一个吓昏了一头栽入水里了。
    另一个变成傻子不言不动,只会茫然望住人头。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有时候很正确。
    试想你就算把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应该赶紧拉起昏了的同伴,免得他窒息而死才是正理。
    不过,情况却又并不像描述那么简单,因为这一瞬间第三颗滚圆人头已经出现,带着一大片血水。
    所以这时连那个还未昏迷的书生,也受不了而呻吟一声倒了下去。
    ×××
    载着清泉的小溪,若是直溯上游,则经过寺内美观的长方形水池之后,就可以接通虎跑泉了。
    石筑的水池一共有两个,很对称地座落两边。
    当中是宽大齐整的阶梯。
    在石阶上一个浓眉环眼青年,左手拿着一柄连鞘长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住前面的人。
    如果青年往上走,要入大殿,这个人变成拦阻的墙篱。
    由于事实上青年的确被那人所阻挡。
    故此他的眼光冷峭而又不满,便变得很合理了。
    青年的刀好像没有出过鞘。
    外表看来此刀比平常的刀弯曲一些,又稍稍长了一点。刀鞘本来镶嵌好些宝石翡翠等珍宝。
    但既污垢而又碰损磨花,以致完全黯然无光,可见得这青年很粗心大意。
    另外使人感到兴趣的是,虽然青年身后躺着三具无头尸体,但对面那个一直连看也不看尸体一眼,脸色平静如常。
    似乎那三具尸体根本完全与他无关。
    但由于他后面还有两个按刀怒目壮汉,一身打扮与尸体完全相同,因而又可见得那些尸体不但不是与他无关,相反的大概关系还深得很。
    这个挡住那浓眉环眼青年去路的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皮肤白皙,面目清秀,双眼却射出悍猛如豹子光芒。
    他左手已抖出皮套内三截钢管,又用极快手法拧紧螺丝,便变成一支七尺钢矛。
    矛尖映日闪耀出万道光芒,而同时也有阵阵森寒之气迫人眉睫。
    他提着钢矛,看了看那青年。
    忽然满面布满不悦以及诧疑神色,他说:“你似乎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我手中这件兵器?”
    青年摇摇头。
    “不可能的事。”对方说:“我是戚风云。我手中的兵器称为‘莫当矛’。现在能不能帮你记忆起来?”
    青年浓密眉毛微耸一下,眉尖好像能散射出令人看得见碰得到的怒气,即使感觉很迟钝的人,也不会不知道。
    自称是戚风云的人也不禁惊讶地眨几下眼睛。
    奇怪,怒气真的能够从眉尖射出?
    只不知快乐、悲哀、嫉妒等等情绪,能不能这样?
    戚风云只看见和感觉到对方怒气,却听不到回答。
    他便又说道:“我来自山东蓬莱,所以我知道你最近在北方很有名气。虽然一年不到,但听说你已经杀死了很多人,死得最多的是刀道高手。你是不是那个‘魔刀’呼延长寿?”
    浓眉环眼青年只点一下头。
    戚风云忽然愤慨起来,提高声音道:“不管你现在多么有名气。但以我的姓氏和这支莫当钢矛,你真的不会连到一块儿想?你真的不知道我的来历?”
    呼延长寿摇摇头,仍然不开口。
    不过眉尖的怒气减弱了许多。
    显然他也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假如戚风云如此激切认为人人应当知道之事,而他居然不知道,这自然是一种侮辱。
    山东蓬莱戚家是什么?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又是什么?
    唉!抱歉得很,的确从未听过。
    所以没有法子连在一起。
    其实何止是你戚风云?许多死在我“悲魔之刀”刀下的刀道名家,我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的地位和名气。
    从外表看来,呼延长寿好像不大会思想也没有感情的人。
    但是既然戚风云能使他泛涌许多情绪和思潮,这个外表上的观感显然是错了。
    戚风云没有招呼,亦无任何暗示。
    钢矛忽然涌出杀气还有眩目精芒。
    这是钢矛“动”的描述,若论速度之快甚难形容,只知道矛尖一下子已贴近呼延长寿咽喉。
    呼延长寿惊讶地退了半步,他的动作当然也是快得不得了。但他只退了半步,也就是大约半尺。
    这么短短距离,在普通人眼中真是微不足道。
    因为普通人拿一支长达七尺沉重钢矛极快刺出时,很可能连身子也被钢矛带得向前冲去。
    这一冲多达三两步毫不希奇。
    所以呼延长寿只退后那么半尺似乎很危险,尤其是当戚风云第二矛第三矛电疾续刺出去,他每次竟也都只退后半步。
    既不多退一寸,也没有减少一寸。
    看来呼延长寿以及戚风云这两个人都好像是极之固执的人——一个只肯退半步,另一个也不肯多刺出三两寸。
    呼延长寿一连退了七个半步,这时他看见戚风云双肩稍稍向前兜拢的细微动作,因此他的刀也出了鞘。
    “悲魔之刀”一出鞘,数丈方圆之内好像忽然凝聚奇异的寒冷以及辗压心脏之恐怖力量(关于悲魔之刀的来历,请参阅拙著“强人”便知)。
    此刀其实已出鞘过一次。
    当时呼延长寿被戚风云五名手下其中三人拦住去路,硬是要他把刀交给主人看看,他们态度蛮横一点倒也罢了。
    问题却出在他们还有一种非常坚决的意思。
    那意思是假如不交出宝刀的话,呼延长寿也就只好变成永远不会拿刀的死人。
    因此呼延长寿勃然大怒,两道浓眉射出好像可以摸得到的怒气,以及灼热迫人的恨火呢!
    当时那悲魔之刀划出一道森冷耀目精虹。
    人人都不知何故看得见有两颗大滴晶莹眼泪出现眼前。
    结局不必细表,那三颗人头已随着溪泉滚滚流下,吓昏了两个倒楣的书生,他们目下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至于没有了头颅的三人,当然绝对活不成了。
    戚风云以闪电般速度已经一连刺了七矛。
    每一矛都迫得对方退了半步。
    任何人看见这等情形,一定以为他大大占了上风,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对方每次只退后半尺这个距离,已说明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的矛只能吐这么远,连多一寸也不行。
    所以就算戚风云继续刺出一百矛,情形大概不会改变,所改变的只有他们移动了五十尺而已。
    故此戚风云不能不变招力图改变局势,他全身内力霎时毫无保留地都运聚在他的钢矛上。
    钢矛仍然挺直疾刺,不过内力蕴集矛尖到了一个程度,便嗡一声幻化为三支矛尖。
    如果呼延长寿没有早一线看出戚风云引运内家真力,如果他没有及时掣出那悲魔之刀来!
    又如果他仍然只退半尺,则他的面孔喉咙胸膛等三处,都会出现一个血洞并不稀奇。
    其实呼延长寿不但通通没有上述“如果”的情况。
    甚至更进一步还看见那三支矛尖震开的幅度不够大。
    假如幅度够大的话,他纵有霸王之勇也只能退闪而无法出刀硬拼。
    但是现在他却可以找得出缝隙,可以一刀劈歪钢矛,然后再顺势削断戚风云握矛的手指。
    悲魔之刀光芒一闪即隐,刀光隐没的缘故是已经回到刀鞘里。
    戚风云直到刀光不见之后才听得见“噹”的一声,整个人也像陀螺一样迅急转了一个圈圈。
    他很侥幸手指完全健在,因为呼延长寿只不过一刀劈中钢矛,并没有继续顺势削下。
    可是那一闪的刀光带来的奇异压力,却使得戚风云心寒胆裂,两只膝头抖个不停,软软的老是要跪下去。
    这一点使威风云对自己极之不满,就算一定不敌一定被杀,也无须这么害怕,更无须跪倒求饶。
    但为何他心里充满莫名之恐惧?
    何以双膝软得老要跪下呢?
    呼延长寿这一刀跟杀死那三人的那一刀最显著不同之点,就是眉毛的怒气恨火,上一刀他很生气,而现在这一刀却不怎么气恼。
    因为他心中甚感惊讶。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声音粗暴而又强劲震耳。
    他问道:“你出矛的时机恰到好处,你怎知道那是时机?你怎能及时把握?”
    原来他心中惊讶的是这件事。
    戚风云用钢矛拄地借力,所以终于没有跪下。
    他好像没有听见对方问话,双眼茫然望着寺院的飞檐和树木,喃喃自语道:“我戚家神矛号称万夫莫当。但我却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唉,连一招都接不住……”
    他的确极之伤心,因为他是蓬莱戚家少主。
    虽然另外还有些叔伯以及堂兄弟,论功力比他深厚,论矛法也比他精妙,但他却是嫡传少主,论地位权力都比旁人高些。
    他自是没有想到正因他较有地位,所以养成骄狂自大以及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内(连别人性命也一样)的性格。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悲魔之刀”实是非同小可。
    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总是一刀就可以决胜负见生死,此是刀的本身加上奇异刀诀形成的结果。
    老实说戚风云的手指没断,他的头颅也还在脖子上,这已经算得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不过由于呼延长寿出刀收刀都神速逾电,同时又没有任何规定不准他再度拔刀,故此戚风云的头颅其实并不保险。
    谁也不知道下一刹那会不会也掉落水池?
    会不会顺着溪泉流去?
    游人虽不算多,但仍然有。
    不过现在谁都不敢穿过这段血淋淋躺着三具无头尸首的路。
    胆子够大的最多也只是趑趄走近一些,设法看清楚呼延长寿戚风云的面孔,便又赶紧躲远一点。
    呼延长寿浓眉微剔,立刻又让人“看见”怒气迸射。戚风云虽然没有瞧他,却也感觉得到。
    这使他骤然惊醒回到现实中,也因而听见呼延长寿粗暴强劲声音:“你最好回答我何以知道出矛的时机,然后我也告诉你,为何你连一招也挡不住。”
    这个建议相当公平。
    连戚风云也惊奇起来,他何须这么公平?
    他又不是不会杀人,那三具尸首已是如山铁证。所以他只须用杀人手段威胁,难道我威风云敢不开腔不成?
    “那是由于你的怒气。”戚风云说:“你由发怒变成不发怒时,我感到有机会,所以我就出手了。”
    由于怒变为不发怒,那是由于不知道戚风云的来历而涌起抱歉之感所致,原来如此,这一点的确是足以落败致命的破绽。
    下次一定不可以再让人抓到这种机会才行。
    “现在轮到我告诉你,你的矛法精妙无比,内力配合恰到好处,但这只是矛法和内功本身佳绝。你的人却不行,不但没有把功夫练好,而且一定是奸恶之辈,所以你虽然能把握上佳时机,却仍然不是我敌手。”
    绝妙的矛法加上精奥内功心法,若是传与上乘根骨之士,将会造就出何等人才无须多说。
    若是凡庸之辈,纵然幸获绝艺,自然亦不会有甚么惊人成就。
    这一点清楚明白得有如白纸黑字,人人皆知。
    可是呼延长寿提到“奸恶”这一宗,休说旁人莫名其妙,连戚风云听了也为之一头雾水。
    奸恶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品德而已,与武功有何关连?
    难道世上所有武功都必须德行很好的人才练得好?
    这种理论当然是属于岂有此理之类无疑。
    不过这家伙(指呼延长寿)的话好像又不是胡说八道。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双方已罢手停战好一会儿,大家已讲了不少话,但何以我心里仍然还有惊惧之情?何以还有力不从心之感?
    “我不怎么明白你的话!”戚风云皱眉道:“但你凭甚么说我是奸恶之辈?说不定你自己比我更是奸恶更该死,谁知道呢?”
    “对,你和我都不知道。”呼延长寿很坦白。但是他却还有下文:“可是我的宝刀会知道。对了,你们都叫它做魔刀,没有关系,我以后跟你们叫好了,我这把魔刀知道你是奸恶之辈,这话你信是不信?”
    戚风云道:“别开玩笑,那刀怎能知道人的正邪好歹?”
    “它就是知道。据说在刀身上镌着的外国文字写着,凡是大好大恶的人,遇见此刀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
    “这真是千古奇闻。”戚风云鼻子发出嗤笑声:“如果我是大奸大恶的人,请问我有没有像飞蛾扑火一样用脖子硬碰你的魔刀呢?我有没有须臾命绝呢?”
    “须臾”就是极短促、不久等意思。
    戚风云目前的确还没有辞谢人世,他还活得好好的,还可以挺胸说话,声音还来得个大。
    呼延长寿眉尖忽又射出可怕的怒气,声音也变得悍暴震耳:“那是我魔刀入鞘之故,现在你不妨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一回戚风云居然又是从对方“怒气”这一点,观察出先兆。
    他的应变步骤刹时间已经完成——双手握予直指呼延长寿心窝,双眼圆睁精光闪闪,马步微沉——
    他显然已摆出戚家莫当钢矛最凌厉矛招,同时又已运足平生功力。
    故此形成一股坚凝绝大气势紧紧迫罩对方,竟无一丝瑕隙。
    山东蓬莱戚家莫当钢矛果然大大不同凡响!
    连呼延长寿也不禁从心里涌出敬意。
    因为眼前持矛的人功夫还未练到家,尚且威力如许,假使换一个已臻绝顶的戚家高手,情形将会如何呢?
    呼延长寿这回并没有因心中泛起的“敬意”而减弱了怒气。
    这是相当奇怪的事,一个人的怒气怎能收发由心控制自如?倘若是假怒诈怒,当然可以办得到。
    但呼延长寿的怒气却有如可以焚毁一切的烈火般真实不假,这就是值得奇怪的地方了。
    魔刀缓慢坚定的出鞘。
    戚风云这一招乃是攻敌最凌厉一着,称为“独存式”。意思说此招一发,双方就只能有一方独存。
    戚风云也知道在理论上说,此招姿式一摆出,矛尖所指的人应该连动都不动。
    若是非动不可的话,也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出招封拆,一是闪避退让。
    而这两种方式都必须以比电光还快的速度使出才行。
    魔刀却是缓缓出鞘……
    戚风云很想不顾一切全力攻出这最凌厉的绝招,但可惊可怕的是敌人根本没有一丝空隙,没有任何破绽可供攻击。
    魔刀已完全离鞘,闪射出晶亮光芒。
    刀尖处忽然出现两颗透莹的大滴珠泪。
    连稍远处两名按刀壮汉也双腿索索发抖。
    戚风云更糟更甚,不但腿抖,还可以听到牙齿相碰声音,现在他的矛招当然没有可能发出。
    他仍能站着就很不错了。
    呼延长寿怒叱一声,一刀斫中钢矛。
    再没有其他动作就收刀入鞘。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坠地声十分响亮。
    戚风云的确被这响声惊醒。
    这响声简直一直钻入他灵魂深处——戚家莫当钢矛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被人击落过,以前没有,将来也永不会发生。
    戚风云因此而深深叹一口气。
    与此同时也发现那心寒胆裂魂飞魄散的无名惊惧已消失了,代替惊惧的是别种很鲜明的感觉。
    “你一刀斫下我脑袋,跟现在有什么分别?”戚风云的声音此时有点枯涩和万般的无奈。
    “你真的只想知道这一点?”
    “不是。”威风云说:“但我所想知道的,你未必肯告诉我。因为我在戚家,只算是最劣的高手。”
    “你错了,那才是你应该问的。”呼延长寿声音很响亮,几乎连虎跑寺大殿那边的人都听得见。
    “我告诉你,我的怒气和魔刀奇异力量合而为一之时,你若是奸恶的人,立刻连矛也几乎握不住了。至于我不砍下你的脑袋之故,那是由于你戚家矛法的确是当世绝艺。我用这个方法表示我的敬意。”
    戚风云苍白脸上透出歉意,道:“真的?你不会骗一个垂死的人?”
    这个问题呼延长寿拖延了一下,等到戚风云摔跌地上,才走过去弯低身子在他耳边轻轻道:“不一定。朋友,我虽然很粗猛,却不是没有脑筋的人,你的手下会把我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带回去。当然你更希望,戚家的高手能从我的答话中,找出击败我的线索……”
    在人生历程中,若是对一切人,对一切事都率性而行,都全部坦白不欺的话,保险会得到“英年夭折”之类的挽词。
    在江湖上,尤其如是。
    因此呼延长寿后来还装模作样,把耳朵靠近戚风云,好像听他讲什么话。
    这番做作,决非多余……
    ×××
    西湖的娇美多姿真是难以形容。
    尤其是当你在“花港观鱼”这边赏玩,由于苏堤之故,便多曲折缠绵之致。
    但若在“平湖秋月”这边眺望湖景,入眼寥廓辽阔,绿波与青山相接,更不禁会泛起渺绵琼绝的情思。
    这般绿波丽日,这般水色山光,却在人性的贪婪、嗔怒和痴迷中黯然失色。
    ×××
    从敞开的轩窗望出去,粼粼湖波和飘飘垂柳都足以令人心旷神怡,足以令人忘却红尘扰攘!
    但贪婪愚昧却往往使人看不见美景,也听不见天籁。
    “贪婪”一词,通常使人想起金钱财富。
    殊不知色欲也属于“贪”的范围。
    不论是男人想女人,或是女人想男人都属于“贪”。
    据古今哲人考察研究结果,这男女之间“贪”的力量,竟比金钱财富权势等等还要巨大强烈得多。
    宽敞明亮而又布置得富丽堂皇的轩堂内,一共有六个人向窗外眺望。
    不过外面秀丽怡人的景色,显然并不能打动她们的芳心。
    “芳心”的意思就是说六个人都是女性,而且其中有五个长得相当漂亮,那个唯一相貌不漂亮的女人,年纪也比其他五女大得多。
    五个漂亮少女都穿着合体的丝绸衣裳,只有这个中年丑妇一身青色粗衣布裙,因此使她更显得寒伧蠢俗。
    轩外忽然传来嘈吵的话声,然后涌入四名大汉。
    这四人的服饰好像分为两派,因为有两个全身都是白色,连剑鞘和皮靴都不例外,而另两名大汉则全是黑色。
    两个白衣大汉之中较高的一个面色很难看,右手按住剑把,冷冷道:“曹一兴、郑金,我奉劝你们一句话,下次绝对不可乱问,除非戚公子亲自下令。”
    连面色瞧来也很黑的曹一兴阴笑一声,道:“没有下一次了,黄晋兄,还有这位董宏兄,请听清楚,没有下一次了。我希望大家客气一点。”
    黄晋皱起眉头,声音果然平和得多了,说道:“曹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一兴道:“戚公子死了。树倒猢狲散,所以没有下一次了。”
    另一个白衣白剑的董宏冷笑一声,笑道:“就算戚公子死了,他的女人和东西仍然是戚家的。”
    曹一兴眼睛一瞪,声音大有怒意,道:“我有讲过不是戚家的么?”
    黄晋摆手道:“大家有话慢慢说。请问曹兄,戚公子因何亡故?他身体很好,武功高强。不久以前还生龙活虎的,我猜一定不是染上什么怪病突然身亡……”
    “当然不是。”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黑衣人郑金接口回答,声音中居然含有忧伤意味:“是‘魔刀’呼延长寿。两位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当他真正使出杀手,一刀就劈落戚公子的钢矛,也同时杀死了他。”
    黄晋和董宏都发出倒吸冷气声音。
    他们当然不能不相信这回事。
    但据他们所知,戚家“莫当钢矛”虽然不算天下第一,但要杀死持矛之人容易,要击落钢矛却是闻所未闻之事。
    黄晋轻声道:“现在你们想怎样?”
    曹一兴说道:“我们是戚家派出来跟随公子的人,当然要赶紧回去,报告一切事件的经过。”
    黄晋点头道:“很对,但你们为何不马上起程?你们为何还要回到这儿来?难道你们没有想到那呼延长寿可能跟踪你们?”
    曹一兴道:“他既然不杀我们,为何还要跟踪我们?况且公子有女人还有不少贵重细软在这儿,我们不带回去,谁带回去?”
    黄晋同意地连连点头,道:“话是说得不错,这些女人和东西你们应该带回去,而我和小董却只想替公子报仇。你们赶快把经过情形说出来,任何一点都不可以遗漏,因为这个敌人,可不是普通的敌人。”
    知己知彼才可以百战百胜。
    这道理曹一兴和郑全自是懂得。
    等到他们讲完,黄晋望着窗外西湖的秀丽景色,深深叹一口气,才说道:“本来我是应该立刻赶回蓬莱戚家报告这一切的。但我现在却不能够回去,小董,你当必明白我的意思吧?”
    原来这话他是向董宏说的。
    董宏面色突然苍白得有如他的衣服。
    不过他仍然点点头,道:“我明白。”
    黄晋道:“你真的明白?”
    “真的。”董宏回答。
    这时他眼光禁不住望向五个美貌少女之中其中一个。
    这一眼望过之后,他也禁不住的叹口气,继续又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子做。”
    黄晋微笑道:“咱们真幻双剑十年来攻无不胜,战无不克。但是这一回却很难说了呢!”
    董宏道:“也许我不走,对你会有帮助,有点用处?”
    黄晋道:“像魔刀呼延长寿这种超级高手,我一个人若是挡不住,加上你也没用。这道理别人可能不懂,但你却一定明白。”
    董宏连连点头。
    他当然知道若是武功造诣超越了一般高手境界之时,对付十个人跟对付一个人其实并无分别。
    “真幻双剑”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响亮。
    然而,这却是他们特意使声名不著。
    因为他们有真才实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任何号称高手的人逊色。只不过是不是高过其他武林高手?
    如果高过又能不能达到“超级”?
    这一点就无人得知了。
    总之天下间有一个现象,常常出现在具有奇技异能的人们身上。
    那就是真有本事,真有学问或者有财富的,表面上往往不易看得出。
    他们不像半瓶醋哗啦直响,也不像暴发户那样动辄炫耀。
    因此凡庸之辈就很容易误会,很容易瞧不起那些有修养,深藏不露的人了。
    全身黑衣佩着长刀的曹一兴和郑全,显然是属于凡庸之辈。
    他们根本瞧不出“真幻双剑”黄晋董宏是何等人物。
    在曹郑想法,黄董二人只不过是戚风云新近雇用的打手而已,若论身份地位,他们当然比不上一直在戚家执役做事的旧人。
    所以曹一兴对于他们的对答根本不屑聆听,甚至大大不满意。
    因为你姓黄姓董两人自说自话,好像他们才是戚家雇来的,难道当我曹一兴和郑全都不存在的?
    曹一兴声音很不高兴,道:“你们是真幻双剑也好,幻真双剑也好,我老曹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那就是公子的女人细软以及他的死耗,我和郑全会带回戚家的。你们两位请吧!”
    黄晋冷笑着嘴角微动,正要开口。
    但忽然目投窗外,窗外只有一些飘飘柳丝影子,以及绿得晶莹凉沁的湖水。
    并没有船只驶来,但黄晋却好像看见了什么。
    而这时的董宏的神情也一样。
    黄晋不久就叹口气,慢慢道:“你们没有资格!”
    他口中的你们,自是指曹郑二人。
    曹一兴登时怒形于色,说道:“你说什么?我们两个没有资格?难道你反而有吗?哼!”
    黄晋道:“正是。第一点,你们已把敌人引了上门。第二点,你们绝对没有能力把女人和细软送回戚府。”
    曹一兴怒极反笑,道:“你们才有资格?好笑,好笑。你们知不知道我和小郑跟随公子已经有八九年?你们呢?你们是什么东西?”
    黄晋道:“你们是奴才,所以当然要一直跟着公子。但我们不是,我们是戚三爷戚定远亲自上门礼聘,要我们保护公子这一趟,我们当然与你们不同。”
    董宏重重叹一口气,无疑这一声叹息是为了不能达成任务而发的。
    戚三爷戚定远是谁,那曹一兴和郑全当然知道,一时面色都变白了,因为戚定远就是戚公子戚风云的三叔。
    据说是戚家三大高手之一。
    但武功高低是另一回事,权力是另一回事。
    戚定远乃是戚府最有权力的人,而戚府若是处死三五个家人,简直有如棉絮飘落水面,连一丝涟漪也不会生起。
    所以如果成三爷对这件命案很不高兴,他只须讲一声,曹郑二人包管人头落地,而事后连官司都没得打。
    也许黄晋董宏就是专门斩头的刽子手?
    戚三爷有没有授权他们呢?
    曹一兴和郑全的担心疑虑竟然十分正确。
    只听黄晋又道:“三爷说过,如果公子遭遇不测,随公子的人谁也不必活着,你们是随侍公子的人,而且随侍了很久是不是呢?”
    郑全抢先呐呐道:“我们……我们都是,但……但魔刀呼延长寿那么厉害……”
    黄晋举步走到轩窗前,稍稍俯身出去,好像查看什么。
    所以现在只好由不大说话的董宏回答了。
    不过董宏也有他不讲话的办法,他缓缓掣出长剑,便已经不必用言语解释了。
    曹郑二人一齐拔出长刀,作势待敌,不过既然董宏还未出手攻击,他们也不敢出刀先攻。
    曹一兴厉声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就算犯了死罪,为何不先行同心合力应付敌人,等回到了戚府再说?”
    黄晋在窗边回首淡淡笑道:“因为如果我和小董一旦战死,你们一定不会回到戚家的。”
    曹一兴又讶又骇,道:“胡说八道,我们不回戚家,却到何处去?”
    黄晋仍然淡淡的笑,道:“你且瞧瞧那个穿碧绿衣裳的女子。”
    曾一兴一眼扫去,立即扫回凝定黄晋面上,道:“我认得她,我老早见过她,她叫崔怜花对不对?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叫崔怜花没错,但跟你们关系却大得很。”黄晋说:“我已经暗中查看过,你们没有一个人不为她着迷,所以你们怎会把她送回戚家?”
    黄晋之言自是不会无的放矢。
    而曹一兴心中自知,确实连他自己在内一共六个下人(也可称为侍卫,却不包括黄董二人在内),都对这个崔怜花生出强烈的爱慕据有之念。
    那崔怜花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女子。
    她住在六和塔前的钱塘江边。
    据调查,同住的那两个老农夫妇是她的伯父母,两人都家贫年老体弱,所以戚风云用强抢手段。
    他又放下了百多两银子,将崔怜花掳走之后,似乎风平浪静一切都很顺利,似乎全无后患。
    可是曹一兴却知道不但有后患,而且方兴未艾,因为崔怜花实在长得太漂亮了。
    她当初虽是蓬头垢面,已经使戚风云一见之下,差点从马背摔下,现在换上丝绸合身的衣服,当然更不必说了。
    那崔怜花的漂亮美丽本来似乎只跟威风云有关系,话是不错,但戚风云死了之后,就跟任何能掌握住她的人有关系了。
    如今看来不但戚公子六名手下都为崔怜花色授魂与,根本这“真幻双剑”黄董二人亦是一样。
    所以问题就大大复杂了。
    关于这一类的推理,在男人来说简直不必经过大脑。
    故此曹一兴亦不必伤脑筋了,他只须决定还要不要争夺那个叫崔怜花的美女,如果要争,便要出力拼命。
    光是嘴巴说说那是决计不能把美女弄到手的。
    不过真刀真枪拼命的事,却是属于说时容易做时难那一类。
    就算是武功很好的人,也很少认为好玩,很少认为是游戏,除非迫不得已,拼命这种事情总是不做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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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曹一兴的长刀缓缓收拢,这是归鞘的准备动作。换句话说,他似乎已不想为那美女拼命了。
    但他忽然胸膛一挺,刀势开展。
    显然心意作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黄晋声音中有点讶异,道:“你敢出手一拼本来并不奇怪,但你明明已经决定束手待毙,却何以忽然改变主意?”
    曹一兴笑得大见惨厉,道:“这是因为郑全之故!”
    这句答话甚有波谲云诡之妙。
    黄晋禁不住睁大眼睛查看郑全,但见那人除了一副凶狠的表情之外,别无他异。
    这个人怎会使曹一兴忽然由懦夫变成勇士?忽然由投降乞生变成宁死不屈?
    董宏不必等到黄晋询问,已经回答:“我也看不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黄晋已经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现在向曹一兴或郑全探询其故,他们大概不肯回答。
    于是他离开窗边,向曹郑二人行去。
    宽阔敞朗的轩堂内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移动。
    曹郑二人长刀摆开,互相呼应门户。
    由于董宏已经退到一边了,所以他们的注意力,暂时全部只集中在黄晋他一个人的身上来。
    远远坐在角落的六个女性,也都以十分惊讶的目光投向这些拿着刀剑的男人们。
    一切好像都是幻梦景象,一切都没有真实感。
    那些男人们玩甚么游戏呢?
    黄晋用光华耀目的长剑向曹一兴郑全二人指着,冷冷的道:“俗语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既然是戚家家将,我不敢太小看你们。所以我不用普通的剑法,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强敌已经快要到达,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像他这种话似乎很难接口谈下去。
    况且实在也没有接口交谈的必要。
    曹一兴低吼一声,居然在对方话声未歇之际挥刀攻去。
    他刀势宛如凤凰展翅,侧取黄晋左边太阳穴、肋下以及腰间要害。
    而同时之间郑全刀光一闪,长刀以媲美闪电的速度抹向敌人咽喉。
    这两人配合得严密神妙之极,正如黄晋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戚家将果然真有一手。
    他们双刀夹攻之势虽然神速妙密,但黄晋还是能够及时闪退。
    只不过黄晋却仍然被双刀绵绵凶历攻势笼罩着不得脱身。
    一眨眼间黄晋已退了十二步,身子也快要碰到窗框。
    此时曹郑二人刀光宛若奔雷掣电,耀目生花,阵阵森寒杀气真可以使胆小之人骇死。
    又虽然这段时间甚是短促,旁观者若是常人自是没有能力及时有任何反应。
    可是董宏并不是常人,故此当他眼见黄晋失利猛退而仍然不动声色,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时脑筋够快的人,当然看得出真正内情。
    只见黄晋在双刀夹攻猛劈之下,突然一剑削出。
    这一剑极是恰到好处,曹郑二人有如苏州虎丘那块试剑石,齐齐整整分开两边。
    这儿并非说他们身体都分开两边,而是严密凶厉的联手刀势忽然被这一剑隔开,变成互相不能呼应的两个单位。
    黄晋锋快长剑忽然从右手到了左手,迅疾攻出三剑之后,又回到右手向右边的郑全连攻三剑。
    曹郑二人登时被迫退两大步。
    不过黄晋这种玩魔术似的剑法,不但没有骇惊他们,反而使他们心中窃喜。
    假如这就是“真幻双剑”的绝艺,那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也怪不得真幻双剑没有什么名气了。
    但这时黄晋忽然左手(没有剑)食中二指捏剑诀虚虚一指,相距四五尺外的郑全立刻惨叫半声应指跌倒地上。
    好像被一柄真的剑刺中了咽喉要害,马上身亡一样,连惨叫也只能发出半声而已!
    如今只有曹一兴才知道错了。
    另一个应该知错的人是郑全,而他却已经死亡。
    说也奇怪,曹一兴心中最想的事竟不是逃命,而是想知道郑全中了那一记看不见的“幻剑”之后,咽喉有没有流血?
    本来他自己瞧瞧就有了答案,可是黄晋明晃晃的真剑忽已刺到咽喉要害,使得他连转眼瞧看的机会也没有。
    他不得不奋力翻腕扬刀封架。
    这一招刀势竟从想不到角度出现,宛如火焰飞扬。
    “叮”一声,居然荡开敌剑。
    黄晋身子一侧,左手剑诀极快隔空遥刺。
    曹一兴但觉胸口一阵尖锐刺痛,仿佛真被一把利剑刺入,登时全身气力消失,手中长刀握持不住,“噹啷啷”掉在地上。
    他低头看见胸口并无血渍。
    这个意念闪过心头之后,他也像郑全一样永远躺下了。
    ×××
    呼延长寿回想起刚才好想摸摸湖水,年轻的脸上不禁浮现响往的微笑。
    那碧绿的西湖水一定很清凉,也一定像漂亮女孩子的脸蛋一般柔滑。
    但呼延长寿却不敢实现这心愿。
    因为湖水诚然澄碧可爱,然而若是掉进去,只怕比起在情海中没顶还要可怕。
    于是他沿着苏堤徐徐而行。
    他以惊人的眼力,在极远处早已经看清楚曹郑二人是走入湖边那一间屋宇。
    反正陆路也可以到达,而他的水性却又马虎之至,故此还是下步走比较稳当。
    他转动念头时其实已经站在轩外丛树阴后面好一会,所以轩堂内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也听见了。
    只是不知道那崔怜花的脸庞,有没有西湖那么的秀丽?有没有湖水那么样的柔顺滑润呢?
    真幻双剑秘艺似乎很奇诡难防,这是从郑全和曹一兴中剑死亡之刹那间,那种半声惨叫情形推想而得的。
    而且那黄晋董宏二人都能够知道有强敌迫近。这种超乎物质的本领,又可以想见他们内功方面的修为造诣。
    关于这一点呼延长寿固然不敢小觑,却也不至于太重视,原因是他本身也有这种本领呢!
    现在他已感到轩内有两种不同的杀气,一种是属于阳刚悍厉气势,另一种则尽是阴柔恶毒味道。
    可能这就是“真”“幻”的真正意义?
    他们的剑法究竟奥妙到什么程度呢?
    ×××
    阳刚凶厉的剑法属于“真”,而阴柔恶毒的剑法属于“幻”。
    呼延长寿自以为这种揣测必是百分之百不会错。
    然而当他大步走入轩内,此时“真幻双剑”之一的董宏忽然像脱兔,以快得惊人身法从另一面窗户溜掉。
    呼延长寿当即知道错了。
    另一方面他也因而得知敢情真幻双剑并非必须两人同时施展,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施展的神奇剑术。
    既然如此,刚才两种不同的杀气究竟是出于黄晋一个人身上,抑或是另外还有潜伏未露的强敌呢?
    ×××
    所有女性都以惊异甚至仰慕的眼光,瞧着那个身材雄伟,面貌轩昂的年轻男子。
    他不论进来之时抑是站定,都有一种迫人的威武气概,使人一望而知这个年轻人必定从来不知道“惧怕”是何物。
    连黄晋也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道:“你一定就是魔刀呼延长寿了。戚风云公子死在你刀下,看来当真是技不如你,没有什么可怒的。”
    呼延长寿声音响亮得好像别的人大声叫喊。但看他神情却只不过是用平时交谈那种声音而已。
    他说:“戚风云的矛法我很佩服,但他为人邪恶,所以被我杀死。”
    在表面上他好像解释何以出手杀死戚风云,但其实他是在透露“魔刀”的奇异威力罢了!
    不过别人却很难了解他的意思。
    黄晋道:“我们不必分辨谁是谁非。我老实告诉你,我虽然是藉藉无名之士,却仍然为戚家拼这一次命。”
    呼延长寿两边眉尖蓦地迸射出怒气。
    这是因为他确切了解,黄晋的拼命,并非真的为了戚家报仇,而是为了那个美女崔怜花!
    这种人嘴巴说的总是冠冕堂皇,但心里呢?
    呼延长寿生气就是为了这一点,但含怒的眼睛可也忍不住向另一端屋角的女性们望了过去。
    崔怜花非常突出,虽然她身边几个少女很漂亮美丽,但跟她一比就好像路边的野花跟盛放的牡丹放在一起。
    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见她,而这时任何人都一定看不见她身边的美丽少女。
    呼延长寿仿佛看见她嘴角轻轻一动,掠过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另外她那明亮如秋水的星眸里,这一刹那间,好像向他露了许多许多心事情怀。
    这怎么可能呢?
    呼延长寿暗自惊讶。
    谁能在稍一凝眸互视的顷刻间,就表露深心的情怀以及希望等意思?
    他也算得是很狠心很能自制的人了。
    因为他眼光居然能够迅即从美丽得使人心软的崔怜花娇靥上移开,移到另一个粗布青衣的中年妇人那边。
    这个妇人属于粗丑之类。
    呼延长寿虽是目光一掠而过,心中却留下某种奇怪印象。
    说时迟,那时快。
    呼延长寿其实只不过眼光从黄晋身上转开了一下而已。
    黄晋说道:“怎么样?她还算漂亮吧?”
    呼延长寿的魔刀连鞘滚落左手手掌,他向来喜欢把刀挟在左肋下,而不喜欢别在腰间或者绑在背后。
    他心中怒火稍稍炽盛一点,原因自是为了黄晋的话。
    这个姓崔名怜花的女子漂亮与否,跟你黄晋根本没有一点关系。
    戚风云这混帐东西显然是以不正当手段得到她,而现在戚风云死了,她不但不能恢复自由,反而好像变成戚风云的遗产,任由你们这些人争夺……
    他的右手忍不住在怒气中握住刀把。
    他原本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突然跃出轩外,先找寻那逃走了的董宏。
    由于从轩窗外望出去不见有任何船只,可见得董宏乃是循陆路逃走,但董宏却一定不肯马上就走。
    一来黄晋未必一定输败未必被杀,二来就算黄晋落败身亡,他董宏也可以多点资料回去报告。
    所以如果出其不意撇下黄晋而先找董宏,一定可以有更大收获。
    可是他的怒气郁勃于胸臆间,他手中之刀好像要跳跃出匣。
    管他娘的,呼延长寿心想:反正董宏逃掉我也不怕,但是黄晋的人头却非砍下来不可的。
    只听黄晋又道:“听说你最近一刀就杀死‘雪横秦岭’秦封。据我所知秦封乃是近几年来跻身刀道的一流高手的人物,年纪不大,人很正派,因为他是‘真君子’居仁厚的门人之一……”
    呼延长寿浓眉一皱,表示他心中不耐烦之意,他随口说道:“‘真君子’居仁厚是谁?”
    黄晋讶然道:“你是学刀的人,居然不知道当今天下武林所谓的七大名刀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居仁厚是其中之一?”
    “唉,你答得这么干脆,大概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师父何以不把天下七大名刀告诉你。但总之你当日一刀把‘雪横秦岭’秦封连人带刀都斩为两截,这件事固然使很多人震惊你的魔刀绝学。但也有不少人很愤怒,因为‘雪横秦岭’秦封很正派很侠义,他的朋友可真不少!”
    呼延长寿在自己脾气发作之前,忽然迅速向崔怜花望了一眼,他眼光瞬间已回到黄晋这边。
    但心中还留着崔怜花稍稍颦眉和垂下眼帘的样子。
    她显然有无限惋惜之意,此意用楚楚风姿表现出来,更有一种使人震撼而又回荡不已的感觉。
    他怒气登时狂涌爆发,厉声叫道:“你混蛋,你小心点儿,我也要一刀把你劈成两片!”
    黄晋长剑斜挑伸出,立下门户。
    这一招虽是守势,却是千严万密,毫无一丝缝隙。
    但呼延长寿一眼望去,却看见黄晋头顶“上星穴”以及阴部的“会阴穴”两处,都有空隙破绽。
    在怒火熊熊中,呼延长寿闪电般掣出魔刀。
    一片眩目光华,还有两颗晶莹眼泪立刻闪现空际。
    他全然不寻思考究何以对方摆出万分严密守招,却居然在头顶阴部两处要害会露出空隙!
    他已有过很多次经验,每一次盛怒出刀之时,自自然然就看得见对方破绽,别的人能不能利用这破绽攻杀对手,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魔刀一定可以办得到,他又知道他的魔刀并没有一定章法路数,总是因势而施,见隙即破。
    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刀的手法究竟怎样,应该称为什么招式?
    假如黄晋不是再三强调“雪横秦岭”秦封为人正派侠义,他的怒气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大。
    秦封明明不算是好人,黄晋偏要颠倒是非,以致连崔怜花显然也生出误会,这一来他的火可是真大了。
    黄晋用“真剑”严密防守,但“幻剑”连出掣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看见两颗闪亮泪珠迫近眼前。
    同时顶门也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奇怪感觉。
    他自然应该有奇怪陌生感觉,因为……
    ×××
    刀光寒冷如雪,又如漆黑夜空之闪电。
    横绝大地山河,凌驾万物。
    崔怜花自个儿轻轻叹口气,背脊乏力地靠向椅背。
    这个年轻男人……可是我好像太疲倦了,我甚至不想跟他认识……
    另外有四个美丽少女都已经昏倒。
    那是因为一个人活生生被劈开两片——由头顶“上星穴”一直到“会阴穴”,宛如破竹一样。
    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于是乎恰好变成两片。
    破竹之时听到必必剥剥爆响,以及刀势顺利劈落,不论旁观者也好,自己也好,都必定得十分畅快和有趣。
    然而一个活人破开两片,情形就大不相同。
    脑浆鲜血内脏等等,固然绝不能令人生出快感,而生命的毁灭这一点更会使人受不了的。
    那柄魔刀竟然雪亮光华依旧,竟没有沾染血渍。
    不过这一点只有眼力很好之人才看得见,因为魔刀刹时已经归鞘而隐没不见。
    呼延长寿正如任何人预料一样,大步跨过尸体和血渍秽物等等,走向崔怜花。
    他在崔怜花座前六、七尺远停步,两道浓眉忽然锁起。
    他目光虽然仍旧凝注崔怜花,但显然他并不是真正的在“看”她,他的眼光好像瞧着宇宙间一些瞧不见的东西。
    宇宙中的确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
    若以物质而论,原子就无法看得见,就算细菌也看不见,除非是借重显微镜之类的工具了。
    若是在心灵精神方面,则连工具也不管用。
    只能够用“慧眼”,才有用处。
    呼延长寿到底“看见”什么?他自己没有作丝毫的表示,幸而有个人出声了,解答此谜题。
    “你的确是一流高手。”声音粗,却仍然听得出是女性口音,她又道:“连看不见的危险你都看得见,黄晋和戚风云他们无疑差了一截!”
    说话的女人坐在崔怜花左边,一身粗糙青布衫,年龄约在三十左右,面貌并不是很好看的。
    这个青衣妇人曾使呼延长寿心中留下一种奇异印象,当时他没有时间再予观察研究,而现在却已不必研究了。
    他默然转眼望她,不作任何表示。
    他站立时的雄姿,宛如山岳,不但稳定强大得有如山岳,而缄默也一样。
    谁听过山岳会开口说话呢?当然更无可能像长舌妇的喋喋不休!
    青衣妇人眼中闪现这神采,使她从一个丑陋平凡的女人,变成一个莫测高深的大人物呢!
    而且她声音居然也温柔动听得多,她说:“你连真君子居仁厚,以及真幻双剑是什么人物,是什么门路都不知道,但你却刀不留情,一点都不在乎,所以我是什么人,你大概亦不在乎,不会问?”
    呼延长寿打破山岳似的缄默,道:“不错,因为我只要心里知道妳很厉害,是我前所未见的强敌,也就够了!”
    青衣妇人很客气也很诚恳问道:“请问你何以知道?”
    “因为在我未曾进来以前,已经感到妳的杀气,刚才我停步,也是同样的原因,妳知道吧!”
    “唉,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老实说你的杀气也强大得使人远在几里路外就感觉出来。当世之间,听说除了少林铁脚神僧能完全收敛杀气,好像刀断流水,鸟飞空中全然不着痕迹之外。别的人总是多多少少有些窒碍,不过铁脚神僧已经一百多岁,现在的人想见他一面都难,更谈不到证实杀气有无这回事了!”
    谈论的内容既然是无上武功的造诣境界,这自是跟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大不相同。
    呼延长寿很感兴趣问道:“妳能不能从我的杀气中,知道赢得赢不得我?”
    青衣妇人摇头算是答复,反问道:“你呢?”
    呼延长寿道:“有时可以,有时不行。”
    青衣妇人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本以为戚公子有真幻双剑护驾,足可横行天下有余,谁知道加上我也不行。你是一个很可怕的敌手,单打独斗我可能也像黄晋的下场,但我有我的想法和办法。”
    “我知道。”呼延长寿两道特别粗黑浓眉再度锁起,说:“妳不怕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怕死而妳可以不怕。同时妳随便手一动,那五个女孩子马上变成死人,妳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办法跟我拼,但为什么对我用这种方法?”
    青衣妇人冷笑道:“因为我若有些决心,我就有可能赢你。”
    从他们较为隐晦的对话中,至少可以听出这青衣妇人用的是背水为阵以及玉石俱焚的战略。
    背水为阵之意是当她杀尽所有女孩子之后,她本人必定不会被呼延长寿放过。
    在这种绝境之下,她舍命奋力的一战,很可能反而获得胜利。
    至于“玉石俱焚”这一点,暂时还不知道“玉”是她抑是诸女?
    而假定“玉”是诸女的话,却又是诸女之中哪一个?
    是崔怜花么?
    呼延长寿双眉缓缓倒竖,声音更像是雷声了,他大声说道:“妳最好是别激怒我,后果妳该知道!”
    他这个人就是怒不得,一怒之下魔刀出鞘,那时的后果除了“死亡”之外,大概再也找不到别的了。
    别人自是不知他的怒气对于魔刀有如此密切关系,有如此巨大影响。
    青衣妇人眼中神采更盛,显然已经运聚全身的功力,面上同时流露出迫人的悍泼表情来了!
    女人一出现这种悍泼表情,那就是说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怕。
    果然听她冷笑道:“不要激怒你?嘿,嘿,好笑,真是好笑,激怒了你,你又能够怎样?”
    事实上她的确不知道激怒了呼延长寿会怎么样?
    她底下跟着当然有更恶毒更气人的话要说的,女人若想要激怒男人,往往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因为她们都各有一套不传之秘,而男人们则往往不能招架,便只好中女人所设的计而发怒了。
    不过她的话却由于一个娇柔甜润的声音及时升起而窒住,说话的人是崔怜花,声音有如她面貌一般动人。
    她说:“呼延长寿,请你不要生气。”
    她一定极之清楚自己的魅力,故此根本不讲什么理由,事实上竟也这么简单,呼延长寿马上就收敛怒容不生气了。
    青衣妇人冷笑道:“他好像已经不生气了。但我敢保证他很快就会忍不住他的脾气的!”
    崔怜花的笑容微微淡淡,妩媚风华无比。
    她说:“我晓得,因为妳只要杀死我们这几个女孩子,他就一定会怒不可遏,如果我没猜错,我希望妳听我一句忠告。”
    青衣妇人以锐利目光仔细观察对方好一会,才道:“妳果然不是平凡的农家女子,我老早就有此种感觉,不过左看右看,又发现妳完全不懂武功。”
    “我只是没有,不是不懂。”崔怜花说:“如果我有武功,当然戚风云恃强劫走我之时,我自是会尽力挣扎反抗一下。”
    青衣妇人道:“这话甚是,但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妳的忠告!”
    崔怜花道:“我的忠告是妳最好悄悄的回南疆去。”
    青衣妇人面色一变,道:“妳已知道我是谁?妳怎么知道的?”
    崔怜花心中忽然泛起一个清秀的中年人面庞,他那对充满智慧深邃的眼光,好像可以读出对方心里的每一个念头。
    唉,沈神通,如果你是我,你一定能比我知道对方得更多,因此你也必定有更好的方法避免这场惨剧。
    但可惜我是崔怜花而不是你沈神通,所以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青衣妇人的目光催她回答。
    崔怜花只好道:“我只须嗅到妳的气味,以及妳左手永远戴着的肉色人皮手套,我便知道妳是南疆缠绵毒剑高手,但妳的真姓名我可不知道。”
    南疆缠绵毒剑乃是当世堪与“血剑”相提并论的无上剑法之一,按道理说武林中有人认得并不稀奇。
    但问题却出在这一派的剑客(都是女性)极之隐秘深藏,连姓名也罕得让人知晓,所以崔怜花能道破她的门户,便不是简单的问题了。
    青衣妇人冷笑表情中含有恶毒冷酷之意,道:“好,妳很了不起,可惜妳不知道我已不能够回南疆去。而天下之大,也只有戚定远戚三爷敢收留我,所以今日也只能够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了!”
    崔怜花点头道:“我明白,所以我不会怨怪妳,以我想来,那戚三爷一定雄才大略英姿凌世的人物。要不然像真幻双剑他们,而尤其是妳这等人物,怎肯毫无怨言的为他而死?”
    青衣妇人道:“他的确是人中龙凤。如果我像妳那么年轻漂亮,我一定愿意做他的姬妾,一辈子都跟随他服侍他……”
    崔怜花眼波散溢出悲哀,微笑也变成苦笑,道:“看来如果呼延长寿不杀死妳,就一定是妳杀死他,此外已没有第三条路了!”
    青衣妇人道:“妳怎么知道?”
    崔怜花道:“假如妳没有这种决心。”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最擅长猜测人心的沈神通。
    这是因为她觉得此时所作所为很像他的缘故,她继续说:“妳决不肯把深心真话告诉我们!假如我们都死了,妳的秘密等于没有泄露,假如妳死了,秘密泄露不泄露,也不要紧了!”
    青衣妇人道:“对,但我仍然是希望你们死而不是我死!”
    这笔账连小孩子也会算,无须讨论。
    崔怜花微笑道:“话虽如此,却可惜妳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青衣妇人冷道:“不会,绝对不会。”
    崔怜花笑道:“妳太自信了。”她笑容仍然那么地美丽,声音也保持十分悦耳动人的特质。
    “妳为何竟然不考虑一下?假如呼延长寿赢了妳,他自然不会死。而妳虽然落败,却也没有死,仅仅负伤受制而已,那时候妳怎么办?妳不敢回南疆,他偏偏将妳送回南疆,妳想死,他偏偏不让妳死。”
    青衣妇人面色变了那么一下。
    崔怜花追问道:“要是出现如此情况,妳怎么办?”
    青衣妇人想了好一会,才冷笑道:“那是我和呼延长寿的事,与妳无干。因为那时候妳已经没有呼吸,没有知觉,世间上任何事情都永远与妳不相干。”
    崔怜花道:“我相信妳有十分把握杀死我们的,但是妳出手之后,却又一定极之遗憾悔恨!妳想想看,如果妳决计要我们五个女孩子陪妳同赴黄泉,但忽然发现其中有一个妳杀不死。妳自是很不满意而觉得遗憾,别人死不了还不打紧,如果这个人竟然是我崔怜花,妳岂能死得瞑目?”
    她的话句句都言之有物,又句句连环相扣,使人不得不听,而且更不得不想其中的利害了。
    故此青衣妇人也一直没有猝然发难出手。
    崔怜花继续说道:“南疆的缠绵毒剑虽然是当世名剑之一,堪与严北的血剑相互媲美,但世上还有几门无上剑法可与妳们相提并论。例如从前扬州‘春风花月楼’两个武林世家,其中‘剑刘’世家的大自然剑法便是了。”
    青衣妇人道:“春风楼刘家大自然剑法就算天上有地下无,却与妳有什么相干,妳又不姓刘。”
    崔怜花道:“我虽不姓刘,但我却姓崔,花月楼崔氏世家的无情箫,似乎也不弱于春风楼刘家的剑。”
    天下著名的几个武林世家中,以扬州刘崔两家较为特别。
    那是因为两大世家都同在扬州一地,而世世代代关系密切,宛如一家。
    在刘家有座春风楼,崔家有一座花月楼,都建筑得甚是精美富丽。
    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下武林将他们两家合称为“春风花月楼”。
    刘崔两大世家近数十年来早已势微衰落。
    据说几年前两家都忽有风波,以致连一个后人都没有,著名的春风楼花月楼亦已换了主人。
    不过这两家威名仍然未被完全忘记,尤其是当代高手,一定听过这两家的声名和事迹的。
    此所以青衣妇人惊讶得睁大双眼,便不足为异了。
    她既然出身于南疆缠绵毒剑门,当然知道“花月楼”崔家无情箫,乃是宇内极之上乘的武功绝艺之一。
    如果崔怜花真是无情箫的传人,则她能够不在死亡名单之列,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青衣妇人眼角隐秘地睨视呼延长寿,仰天冷笑道:“就算妳是花月楼传人,我也不怕,而且更不肯放过妳……”
    本来她应该突然施展毒手,这是她准备好而又决定了的步骤,谁知她眼角所见的呼延长寿刚好比她发动快了一点。
    他忽然转身大步出轩,头也不回。
    他肋下挟着的“悲魔之刀”,当然也随着他身形一齐消逝。
    只剩下满地血污,两片人体以及曹一兴郑全的尸首。
    青衣妇人一时忘了出手杀人这回事,反而问道:“他干什么?他为何忽然走了?他已不再把妳们的生死放在心上?”
    崔怜花没有回答,只轻轻叹息一声。
    ×××
    别以为呼延长寿挟魔刀横行天下,杀人的刀不留情,这种人就一定不会出现于佛寺内听经的人群里。
    老实说他在聆听佛法的一众男女善信中,坐得最直的是他,最肃穆最专注的也是他一个人。
    他的刀用黑布包住,搁在膝上,没有人投以注意的一瞥。
    因为通常在清静佛门善地,连酒肉也没有人带进去,更别说杀人利器了。
    讲坛上那位老法师声音宏亮,宝相庄严。
    使人一接触他的仪表神态和口才,就禁不住会生出罕有的敬仰之心。
    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何以佛门无数宏法大师之中,一定找不到五官歪斜,身有残疾这类人的原因了。
    呼延长寿极力使自己专心聆听那精微奥妙的义理。
    他倒不至于不习惯听经讲道这类事情,因为他十五六岁时,在天津就跟一位净意法师相处过不少时间。
    法师总是会说法的,纵然对方只是个大孩子,多少也会说一些。
    现在他也觉得老法师讲得很精采,因为老法师恰好详细的阐释“空间”和“时间”,而时与空正是上乘武功中最必须讲究的要素。
    老法师说空间和时间都只属于灵或物质的特殊现象,并无本质可言,换句话说,并非真的有时和空两件东西(却不是虚无之意)。
    例如“空间”,在心之相应行法中称为“方”。
    老法师举例说,方向何以只属现象?
    因为你说你站在东边,意思只是指站在西边相对的地点而已,并非真有一个“东边”的。
    你若再往东走,刚才的东边就变成西边了。
    “时间”也是如此。
    在我们这个婆娑世界一天是廿四小时,在另一个世界可能一天也分为廿四小时。
    只不过它那边的一天却可能等于我们地球的一年或十年,甚至更长久或更短促(相对论已指出及证实了)。
    总之,类似时间和空间这一类东西,如果是真的有本质的东西,就不可以有这些变幻不定性质。
    所以在佛学里,时空都是:心色分位,都属于“心不相应行法”之内。
    由于时间空间跟武功关系极之密切,所以呼延长寿听得津津有味,暂时可以忘记了那张宜喜宜嗔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崔怜花。
    只是她如今到底怎样了?
    她能不能制服那青衣妇人?
    她到何处去了?
    假如她不能制服对方,那么她会有什么遭遇?
    他眼睛虽然凝视着坛上的老法师,心却飞出了苏州的寒山寺,直飞到杭州西湖之滨,至少是在那一带徘徊巡逡。
    他忽然泛起立刻赶去瞧瞧的念头。
    但旋即打消,因为事情已隔了一天。
    不论崔怜花制服对方也好,或者仍被那青衣妇人制住也好,总之现在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
    但万一她竟然正如青衣妇人所说毫无武功,那么她有什么可能制服那青衣妇人?有何可能能够安然脱身?
    但如果她全无武功,她何以又敢说五女之中只有她可以不死(假如青衣妇人出手的话)?
    他两道浓眉逸散出忧虑,而不是发怒。
    他魁伟的身形忽然从听众席中站了起来。
    老法师洪亮的声音忽然中断,作了一个手势。
    呼延长寿马上很注意地望住老法师。
    那是因为老法师手势看似随便挥舞一下。但在呼延长寿感觉中,却是一招极厉害的奇奥刀法。
    这一招如果用刀施展出来,十个八个强敌尸横就地,并不奇怪。
    本来任何上乘武功,都足以引起呼延长寿的注意。
    何况是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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