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马蹄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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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九华山一角,岳家祠堂。
    荒凉、萧瑟、破碎,再也没有什么词儿好形容它了。晴天或是月夜,这祠堂经常是山狼野犬盘踞和蝙蝠出没的地方。如果遇到了阴天,就像今夜这种苦雨凄风之夜,恐怕连野犬和蝙蝠对它也会失去兴趣。
    祠堂的两扇破门,在风雨中时开时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半堵红墙,歪斜在风雨之中。当闪电亮时,可清楚地看见墙上的千疮百孔;不过,总算还没有完全倒下去就是了。
    一只秃顶的猫头鹰,正由上面拍翅飞来,发出凄厉的喵呜声,令人毛发耸然。
    一个身披玄色油绸雨衣的老者,用快捷的身法,来到了祠堂门口,他双手推开破门,向内张望着。过了一会儿,才闪身而入,用苍老但宏亮的声音,向里面发话道:“铜冠叟践约来迟,请朋友们原谅。”说着合袖一揖。
    良久,不见回音。
    老者不禁后退了一步,目放异光:
    “奇怪,莫非他们会忘记?”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仍不见任何回音。老者白眉微皱,探名入豹囊之中,取出一管状物,迎风一晃,顿时火燃半尺,室内光华大盛。
    一座红木的供案,其上积尘盈寸,十数方灵牌,东倒西歪,上面刻有:
    “显妣岳门刘太夫人之灵位”、“显考岳公讳XX官XX神位”……
    诸如此类,等等不一。可见这岳氏一族,在先朝确是一个极有声威的望族,但如今子嗣不肖,以至门庭冷落。
    供桌上有一对烛盏,其上犹有半截白烛,想是多年久置,色已赤褐。老人费了一刻工夫,才把它燃着了。
    他收起了火折子,四下观看了一番,不禁冷冷一笑: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说着弯身案下。在供案下,他看见五把发锈的匕首,作梅花状倒插在案底,他口中“哦”了一声,慢慢地伸出了手,把正中的一口匕首拔了下来。
    匕首的把柄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罗”字。老人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往事把他拉入了回忆之中……
    忽然,一阵低沉的笑声,回荡在词堂大殿之内,陡闻之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老人侧腰腾身,捷似夜鸟穿林,只一闪,已落身壁角,冷叱了声:
    “谁?”
    那低沉的笑声,尚没有中止,一个矮小的白衣老人已由窗口出现了,这矮老人白衣红履,虽是在泥泞的雨天,身上并不沾半点泥浆。他右手执着一把黑伞,轻轻一点足尖,如同小儿似的已纵上了供桌,再一飘身,落到了地面,嗓音尖细地笑道:“老朋友,真是信人,恕我来迟了!”
    黑衣老者不由面色骤变,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状。他微微一笑:
    “原来是白雀道兄,老夫恭候多时了!”
    白衣矮叟嘻嘻一笑,双手合揖道:“铜冠叟,你放心,今夕何夕,我们不会忘记的,只是……”
    他昂首向门外望了望,细眉微展道:“你催命的好朋友们都来啦!”
    铜冠叟哈哈一笑:
    “我罗化既敢来此,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白雀翁,你这话可有些欠妥了……”
    就在他这句话方一出口的刹那,两扇破门霍地被大力震开,“砰”的一声,震得两壁泥土都为之剥落。
    但见眼前人影一闪,一个长身灰衣的比丘老尼,已含笑站在门前。与此同时,左右两扇破窗也发出了一声暴响,木屑飞扬里,出现了一道一俗。
    这同时出现的三个怪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疾如飞电”,身形一落地,不期然的已和先来的白雀翁,排成了一列。双手合十向铜冠叟一拜,由那老尼发话道:“阿弥陀佛,今夜能与罗施主在此处相会,真是三生有幸,罗施主真君子也!”
    铜冠叟面色一寒,随之狂笑了一声:
    “好!老朋友们,你们都来了!罗某渴望多时了!”
    他边说着话,边把披在身上的一袭雨衣脱了下来。这时,对面四人都不禁面色一怔。
    原来,随着铜冠叟的雨衣启处,他们发现这老人背后尚背着一个四五岁大小的男孩.这小孩头上梳着丫角,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打量着四人。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哭。
    白雀翁倏地神色一变,桀桀笑道:“罗大侠,我们当初曾说好,除了你我等五人以外,不携任何人来现场,怎么你……”
    铜冠叟面色一青,把背上的童子解了下来,抱坐在供案之上,这才回身苦笑道:
    “罗某有一不情之情,要向四老相商,倘不蒙见允,今夜之约只好作罢!”
    后来三人之中,除了那老尼之外,另二人一位是驼背的高大道人,另一位却是身着蓝衫的老儒,他们面上,都罩着一层阴霾,自始不曾有半丝微笑。这时,那老儒却微微一笑道:“罗大侠有话请说当面,我等洗耳恭听就是了。”
    铜冠叟罗化朝这老儒看了一眼,已认出了此人是西北道上最负盛名的侠盗,外号“天马行空”,姓晏名星寒。他本有一拜弟“云中鸟”骆奇,却在十五年前,丧命在自己掌下,故此与他结下了深仇大恨。此老擅打“飞云石”,一身轻功提纵之术,更是举世无双,往昔对他,罗化很存有戒心。其他三人虽均是当世赫赫怪杰,却都是他当年手下败将。唯独此老,素昧平生,所以铜冠叟对他,心中最是提防。
    此刻闻言,不由长叹了一声道:“晏兄宽宏大量,老夫至死不忘,只是老夫话一出口,各位如不见允,却会令老夫处于万难之中。今夜之约不得不暂作罢论,而另谋再会之期了。”
    这时,那高大的驼背道人狂笑一声道:“铜冠老儿少施拖刀诡计,今夜既来了,岂能轻易放你回去?还不快快作一了断,尽自拖延时间又有何用?”
    这道人面上满是虬须,纷纷倒卷而生,再衬上他身上那袭血红道袍,看来真乃画上钟尴也似;尤其是他那一口陕西土音,更是刺耳难听。
    铜冠叟冷目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只当十年来,道兄会多少有些改变,今夜一见,依然如故,好不令人失望!”
    红衣道人浓眉一挑,面色赤红,厉声叱道:“老儿休逞口舌之利,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五刃相会……哼!哼!你还想逃么?”
    铜冠叟不由面色一沉,正要发作,那素衣老尼单手一打问讯,白眉微颦道:“裘道友不必过于性急,我们还是叫他说明道理,再定夺吧!”
    驼背道人姓裘名海粟,外号人称“红衣上人”,与铜冠叟二十年前有断指之仇,他的内家掌力有真功夫,所练元阳真炁,二十步内可制人于死命,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一生性躁,瞪眼杀人,虽是三清教中人,却戒不掉一个“杀”字。
    此时他听了那老尼话后,勉强忍着心中暴怒,冷笑了一声道:“大师一片仁心,恐怕最终要落在这老儿道中,我等十年血恨,岂不又成了泡影?”
    老尼闻言微微一笑,摇头道:“裘道友此言差矣!想铜冠叟乃一代武林英豪,怎会使出如此卑下伎俩?再说你我亦非易欺之辈,何妨先容罗大侠交待一番;否则也难免太令好朋友见笑了。”
    天马行空晏星寒点首附和道:“大师所见极是……”
    他回过身来,目视着铜冠叟冷笑道:“罗大侠有何吩咐,我等也好酌量办理!”
    铜冠叟此刻真如同待死之囚一般,面上浮现了一层灰白的颜色。在诸人对话之际,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像是陷于沉思之中,这时闻言苦笑了笑道:
    “老实说,老夫今夜既敢来,又怎会心存别念。你们不要误会,我铜冠叟生平一诺千金,从不反悔……”
    他说着冷冷一笑,用手指了一下那坐在供桌上的孩子,面色阴沉地道:“我所要与各位相商的,只是这个……孩子!”
    灰衣老尼白眉一挑:
    “这孩子是施主什么人?”
    铜冠叟叹息了一声:
    “是老夫一个小孙儿,可怜他两岁丧父三岁丧母,在老夫身前不过年许时光。今夜老夫带他来此,确是含着深意……”
    白雀翁翻了一下怪眼:
    “什么深意?”
    铜冠叟似乎已失去了来时的豪气,他缓缓向各人面上看了一遍,才喃喃道:“这是我罗氏门中唯一骨血,今夜五刃之会,老夫苟能逃得活命,自无话说;否则,恐怕你等定会斩草除根,岂不祸及我这无辜的孙儿?”
    四人都不由脸色一变,铜冠叟之言,正打入了他们每个人的内心,只是当面他们谁也不能承认。因为这是卑贱阴损的行为,身为大侠客的他们,是不屑为的!
    铜冠叟说到这里,见他们都不哼—声,不由长叹了一声,冷冷一笑,心知自己这一猜测,果然没错。他看了四人一眼,冷然接下道:“所以今夜我特意把他带来此处,一方面令他见识各位前辈一下,再方面……”
    他咬了一下牙,瞳子里闪着异采:
    “再方面是向各位请命,各位俱是当今武林泰山北斗般的人物,老夫只讨你们一言,万一老夫不幸今夜丧生,望你们顾全武林道义,保留我罗氏门中唯一的一点骨血,老夫虽死无憾!”
    他说到了这里,面色铁青地后退了一步,冷目瞧着四人,不发一语。
    良久,那素衣老尼才叹了一声,日宣佛号道:“罗施主请放心,这一点我们可以答应你。”
    铜冠叟不由面色一喜,长揖至地道:“大师一诺千金,有此一言,老夫死也瞑目,再无别求了!”
    红衣上人裘海粟冷笑了一声:
    “你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了一点,也许我四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也不一定。”
    说着他咧开了阔口,桀桀地怪笑了两声,神采至为飞扬。铜冠叟知道他是有意奚落,但自问今夜,自己以一敌四,绝难幸免,当时闻言并不动怒,只淡淡一笑,道:“老夫愿望既了,还是不要多耽误各位好朋友的时间吧!朋友!你们快快划下道儿来吧!老夫无不从命!”说罢面如死灰,但却无丝毫畏惧之色。
    天马行空晏星寒,冷冷地道:“既如此,我们还是早早作一了断的好。”
    他面色霍地一沉:
    “铜冠叟!久仰你以一套追风八掌打遍武林,我四人不才,合练了一套小玩意,今夜要向阁下请教一番,你可肯不吝赐教么?”
    铜冠叟点了点头,慨然道:“老夫方才已说过,刀山剑树无不奉陪。晏兄请快一点说出来吧!”
    白雀翁这时在一边发出了小儿似的一声尖笑,铜冠叟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怎么,足下不以为然么?”
    白雀翁一敛笑容道:“晏兄尚忘了交待一句话,我四人如是败在阁下掌下,自当血溅当场,可是阁下如不幸落败了,又当如何呢?”
    铜冠叟冷哼了一声:
    “你当我铜冠叟是贪生怕死之辈么?哈!白雀翁,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白雀翁寒着脸,弯腰道了声:
    “不敢!”
    铜冠叟厉声道:“我已经说过了,以命相赠还不够么?”
    白雀翁面上阴阴一笑,双手一搓道:
    “好,一言为定!罗大侠,请恕我不客气,我这是先小人后君子!”
    铜冠叟只是连连冷笑不已。
    想不到,这时那供桌上的孩子,忽然娇声叫道:“爷爷!”
    铜冠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时眶中热泪滚滚而下。他缓缓回过头,佯笑道:“好孩子……你乖乖坐着,不要吵,爷爷事情还没有办完呢!”
    那孩子倒也听话,只连连点着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这几个人身上转着。
    在他那幼稚纯洁的意念之中,何曾想到他这唯一的老祖父,此刻正在与强敌作殊死之争,所能逃生的愿望,微乎其微!
    铜冠叟一阵心酸,忍不住纵身上前,紧紧地把他抱了起来,口中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你……”
    这时,天马行空晏星寒发出了一声叹息:
    “罗大侠,你何故如此小儿作态,我等不负所托也就是了!”
    铜冠叟放下孩子,霎时脸色铁青,他跺了一下脚道:“好!”
    跟着身形腾起,空中转身,四平八稳地落在了四老身边,朗声道:“老朋友们,事不宜迟,老夫这里候教了!”
    那灰衣老尼姑,这时口宣佛号,念了声:
    “阿弥陀佛,罗施主请看!”
    这老尼口中说着话,忽然把手中提的一个小袋张开,向外一倒,只听得咕咕噜噜一阵木球滚动之声。这殿堂内地上,立时多了数十个大如鸡卵的木球,全是红漆所染,十分鲜明。
    老尼手指着这些木球道:“这是二十个楠木球,我四人想在这二十枚木球上讨教施主的绝艺‘追风八掌’!”
    铜冠叟注视着地上滚动的二十个木球,每一个都圆如弹珠,滴溜溜在地上转着。人如想着足其上,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还要在上面较量功夫,更是不可思议了。
    可是他因有言在先,刀山剑树也没有不奉陪的道理。此时闻言之后,微微一笑道:
    “老夫已说过要奉陪到底,只请四位老友上阵赐教就是了!”
    白雀翁早似不耐,这时嘻嘻一笑道:“罗大侠果不愧是大侠风度,只是我要再说一句,我四人只要有一人足沾地面,就算输,老兄也当如此。”
    铜冠叟冷笑了一声:
    “这是自然!”
    白雀翁缩头一笑,一捞白色长衫,那矮小的身躯倏地腾起,身形向下一落,红履之尖,已点在了一枚木球上,身形纹丝不动,真可谓之固若磐石,接着他嘻嘻一笑:
    “老尼姑你们都别耗着啦!天可不早了!”
    那灰衣老尼寿眉一抬,引手向钢冠叟道:“施主请!”
    铜冠叟欠身道:“大师请!”
    那一边的天马行空晏星寒和红衣上人裘海粟,早不耐这套繁文缛节,双双飞身腾起。
    二人身形向下一落,俱是“金鸡独立”之式一站,就像是粘在了木球之上一样。
    可是他二人落的地方,却是一左一右,和白雀翁站的地方,远远呈三角状。
    俗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他们三人这一飞上球阵,已透着身手不凡了。
    可是令铜冠叟吃惊的并不在此,而是在他三人所立的地势。
    铜冠叟明确地认出了,他们三人足下所立的地方,竟是早已定好的卦位。
    白雀翁是“坤”位,天马行空晏星寒是“乾”位,那红衣上人裘海粟所立的却是“生”门,取三面包围之势。如果铜冠叟不明这种事先布好的阵式,贸然纵落其中,那几乎可说是注定要败;若落于“死”位,更是可忧。铜冠叟把这种情形看在了眼中,心内暗暗吃惊,可是他表面上并未现出惊异之色。
    这时,那灰衣老尼也合掌把身子纵了起来,身躯往木球上一落,堪称“稳若泰山”,她足下踏的是“巽”门。四人目光全都盯在铜冠叟身上,只等着他身形一落,即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他迫下“滚球阵”去。
    可是,铜冠叟这个久经大敌的武林名宿,并不如他们所想的那么容易受欺。他微微冷笑了一声,单手一提长衫,用小腿之力,把身子向前平窜了出去。看来双肩一平如水,平着一晃,整个人已纵了出去。
    四人立势,是四个角落,当中空有七八个木球,而铜冠叟却朝最边的一枚木球上落去,反把老尼困在正中。他这种落法,自然是含有深意,同时也令四人吃了一惊!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乘势随之发动。
    白雀翁尖笑了一声,身形自“坤”位上抄起,用“海燕掠波”的身法,向下一落,足尖已点在一枚木球之上,那木球“哧”的一声,直向铜冠叟面前滑去,简直是捷如电闪。不容铜冠叟看清来势,已有一股绝大劲风,迎面袭来。
    铜冠叟不由大吃一惊,他本来是想上阵之后,先在各木球之上活一活腿,顺便把阵式看清一二,以便下脚,却不料对方就此发动,竟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这时,他不禁又惊又怒,一声长啸,大袖向两下一分,已把身子腾了起来,白雀翁排山掌力走空之下,铜冠叟反倒以进为退,踏上了他原先的“坤”门位置。
    这一动手过招,严格说来,白雀翁已算是失了先机,如果铜冠叟此刻倒走中宫,白雀翁整个背部,都在敌人掌力之下,他已是危险万分了。
    果然,铜冠叟足尖方一点上木球,整个身子刷地一个倒拧,已面对着白雀翁整个后背。他身子向前一抄,要往一枚木球上落去。
    就在这时,侧翼“哧”地一声,横劈来了一股绝大劲风,不偏不倚,把铜冠叟即要落身其上的那枚木球,打出了丈许以外。
    铜冠叟身已腾起,即将落下,这种情形,可谓险到了万分。
    他于疾怒之下,侧目看清了发掌力的是天马行空晏星寒。这老儿身子已自腾起,扑到了铜冠叟身后,他落足之处,正是方才铜冠叟落身的那枚木球。铜冠叟暗贯内力于双袖,霍地向身后一击!
    这种“流云飞袖”的功力,毕竟不凡。晏星寒身形尚未站稳,突然被这股内力一撞,禁不住足下一跄,所幸这时由“红衣上人”那边,飞也似地滚来一枚木球。才救他于万一。
    晏星寒用“醉倒斜阳”的身法,把身子拔起,落身于这飞驰而来的木球之上。虽说是安然无恙,也由不住出了一身冷汗,浓眉一展,嘿嘿冷笑了一声,不禁杀机顿起。
    再看那铜冠叟,却也已化险为夷,由于他双袖后挥之力,身子竟平纵而出了三尺许,正点在了一枚木球上。可是他内心何尝不为之吃惊!
    他身后的晏星寒心怀前恨,于此时一声不哼地踢出一枚木球,飞快地滚到了铜冠叟身侧。他本人却如同彩蝶逐蕊一般,跟踪而上,身形往下一欺,并右手二指,照铜冠叟“气海”、“腧穴”上就点!
    几乎是在同时,一片红云,当空而下,现出红衣上人裘海粟狰狞的面容,他冷笑道:
    “老儿!你还想逃么?”
    这道人动手过招,一向是手辣心黑,尤其是今夜对付铜冠叟这种大敌,更是丝毫也不留情。他口中这么说着,双掌已是托着向外猛地一扬,用“韦陀捧杵”式,直向钢冠叟面门上撞来。
    在左右夹攻之下,铜冠叟罗化猛地把身子向下一蹲,右手一分,用“拨云见日”之式,轻巧地把晏星寒的手腕拨开了。
    他内心实在是愤怒到了极点,尤其对晏星寒方才那种乘人之危的手法十分不齿。此刻见机会难得,如何肯轻易放过,冷哼了一声,猛一长身,那只伸出的右手,向外倏地一展!这一式“金鸡抖翎”的功夫,用得可是厉害极了。
    晏星寒万料不到对方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还能还手,禁不住吃了一惊。可是此老一身软硬功夫,确是有极深造诣,究非泛泛之辈,他狂笑了一声:
    “罗大侠,你这是狗急跳墙!”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早已倒翻了起来,这种“金鲤倒窜波”的式子,在此时此地施展出来,就不得不令人吃惊了。
    他身子往下一落,正落在那灰衣老尼足前,可是愤怒中的铜冠叟,竟安心不想叫他逃开手下,身形如“浪赶金舟”似的,跟踪而至。
    这时他早已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身形一欺近,只见他发眉如针,根根倒立,一双眸子更是怒凸如珠,冷笑了一声道:“晏师父你慢走一步!”
    随着用“进步欺身掌”的招式,向外一抖双臂,直逼晏星寒两肋插去!
    可是他竟忽略了那一边的灰衣老尼了,就在他招式方一发出的刹那之间,只听得一声叹息道:“施主手下留情!”
    铜冠叟情知不妙,当时顾不得再发掌伤人。猛地把双掌往后一挫,右足尖点在那木球之上,倏地一个转身,用“朝天上香”的姿势,合着直向身侧的老尼右肩磕去!这灰衣老尼法号“剑芒”,在华山苦济寺,领有七百多名弟子,分布大江南北,声威极大。
    她和铜冠叟结仇经过,情节至为曲折,非三言两语可毕。
    这剑芒大师,掌中一口“天缺剑”和囊中三十六粒“沙门七宝珠”,在江湖上确是罕有敌手。
    此刻和铜冠叟动手进招之下,始终都保持着以静制动的原则,若非铜冠叟自行送到,她仍不愿贸然动手;可是一动上手,就是极厉害的杀手招式。
    铜冠叟双掌合着劈到,剑芒大师鼻中哼了一声,芒鞋向外一点,身形疾转,“大鹏单展翅”一分右腕,直向铜冠叟一双手腕子上切来。
    她那肥大的衣袖,在空中带起了一阵劲风,如同一只大灰蝴蝶,只是她那一颗光秃秃的脑壳,在烛光影里,显得不很雅观就是了。
    铜冠叟此刻以一故四,虽说这种阵势较敌,不在乎多寡,可是毕竟敌众我寡,精神上先受了极大的威胁;再者和他对手的四人,没有一个不是当今武林中谈虎色变的人物。
    铜冠叟虽有一身出凡超绝的功夫,可是在这四人所摆的飞球锁云阵上,也不禁有些提心吊胆,时时战兢着,唯恐他们有厉害的杀手。
    剑芒大师竖掌如刀,直劈而下!铜冠叟向回一翘双掌,宽大的袖沿,卷起了半尺许,直向大师脉门上卷去!他这种“卷衣为刃”的功夫,不禁令剑芒大师暗自惊心。当然她知道这种内家真力贯注的衣袖,其效力不下于刀剑刃口,若是被它沾上,自己这一双手可就别想要了。惊怒之下,不得不把发出的招式,硬收了回来。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白影以“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从右面“乾”位上,直凑了过来。
    铜冠叟认出来人是白雀翁,心中正自吃惊,这老儿足下已踢出一枚木球,把罗化身前“巽”位的一枚木球磕到了一边。
    铜冠叟情知不妙,“怪蟒翻身”霍地一个疾转,正赶上白雀翁也是一个进式,二人几乎脸对脸撞了一个满怀!白雀翁见势将不逞,怪笑了一声:
    “下去!”
    他竟敢在虚滚不实的小小木球上,施出了内家的重掌力,这种“小天星”掌力,在这老儿掌上发出来,可真是足以惊人。
    铜冠叟此刻处身形势,可说是险到了万分。另一面剑芒大师的排云袖也同时逼到,都是疾如奔雷飞电、刻不容缓的事。到了这时,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一咬牙,用“闪电手”斜着直向白雀翁助上猛插了下去。
    他安心要与他同归于尽!白雀翁哪能不知道他这一手的厉害,当时长啸了一声,腾身而起。
    室内动手,可不比旷野,虽然这祠堂内地势宽大,屋顶也很高,可是要想任意施展身手,却是万难的。
    白雀翁身形这一腾起,背脊已将贴近屋檩,可是铜冠叟心中恨透了他,此时见他身子腾起,一声不哼地也腾身而起,在空中突发掌力,直向白雀翁身上击去。
    忽然一声:“打!”
    铜冠叟身在空中,万万想不到,室内较技,居然还有施用暗器的;可是他却没有时间去恼恨,只听见“哧哧”两声尖锐的劲风,由足下飞来。
    那是两枚“五芒珠”,一左一右,直奔自己两胯上飞来,铜冠叟厉叱声:
    “去!”
    他那偌大的躯体,在空中霍然一折,一双云履,已把这一对五芒珠点飞一边。
    在他身体左下方,红衣上人正以“犀牛望月”之势,随着口中的冷叱之声,再次飞起了五点红星。五粒“五芒珠”呈梅花状,直向钢冠叟五处大穴上打来。
    铜冠叟身形正迅速下坠,这五粒五芒珠,几乎把他全身都罩住;同时他还得顾全落脚的木球,否则一脚踏空,就得认败服输。
    在这干钧一发之间,他狂啸了一声,一双大袖霍地向两下一分,把数十年浸淫练就的真炁内力,自袖中挥出。
    只听得当空一阵叮咚之声,如同狂风吹絮一般,那五粒“五芒珠”,已如石沉大海。
    而他已下坠的身子,就如戏波的海鸥似的,点在了一枚木球之上,足踝一拧,整个身子转了个圈儿。这身轻功,就连天马行空晏星寒,也不禁暗自折服。
    铜冠叟死中逃生,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同时探掌由囊内摸出了一掌金钱镖。他的金钱镖,不过就是当时“万历通宝”的制钱而已。只是这种中有方孔的青铜制钱,边缘都加过一番功夫磨制过,十分锋利。
    铜冠叟金钱镖在手,目光斜乜,看清了红衣上人庞大的身子正在木球阵上星丸似地跳掷着,看样子像是在熟悉门路。
    罗化胸有成竹,口中呵呵大笑道:
    “木球锁云阵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暗器手法未见高明,裘道长太以藏拙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却直向一边的晏星寒飞扑过去,用“贯穴手”直击晏星寒的“肺腑穴”。晏星寒忙向外一翻腕子!可是铜冠叟并不是真心打他,只是一个虚着而已,晏星寒方一回避,铜冠叟却向后一甩手腕子,口中冷叱了声:
    “接着!”
    只听见铮然一声,一片金光,就像一窝蜂似的,直向那边阵上的红衣上人全身罩去!
    这种“倒撒金钱”的绝招,在铜冠叟施来,是如此得意。红衣上人裘海粟惊觉之下,这十数枚铜钱,已夹着一片哨声,罩向了他的全身,他不禁脸色猝然一变。
    急迫之下,双袖向外一卷,一片叮叮之声,虽为他避开了正面,可是左胯上却一阵疾病!裘海粟面色一阵发青,口中“吭”了一声,那庞大的身子,在木球上一阵疾抖,眼看着就要翻下阵来。
    看到这种情形,那余下三人,都不由惊得面无人色。因为只要他足尖一沾地,那就注定了四人败北的命运。万分危急之下,三人几乎同时动作。
    剑芒大师是一掌“沙门七宝珠”,晏星寒是“五云石”,直逼铜冠叟;为防止他下毒手,白雀翁在万分急迫之下,踢过了一枚木球。
    这木球如电也似地,滑过红衣上人足前!裘海粟于万分危急之下,向前一跄,正好站在了那飞驰来的木球之上,总算没有踏空。可是他于惊痛之下,已吓得面无人色,鲜血浸透了他整个一条裤管。这时他总算转过了一口气,一连换了两步,才算把身子站稳。
    他由不住桀桀怪笑了一声,再看那铜冠叟,此刻却是险到了万分!
    原来罗化金钱镖虽伤了裘海粟,可是左右夹击的沙门七宝珠和五云石,这两种暗器在两个名家手中发出,都具有极大威力,一任铜冠叟有再大本事,在这本球阵上,要想同时避开这两种暗器,却是万难了。
    铜冠叟猛地一点足尖,身子腾起,一双大袖如云帚似的在天空一阵疾扫,一阵叮咚之声连响,室内就像是下了一阵大雨似的,雨点般暗器全数落地。
    可是那飞坠而下的罗化,这一霎时却也是面如土色,足尖一点木球,明显地摇晃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已受了伤,再要和四人对手,那可是万万不敌了。
    一时间,他忽然狂笑了一声道:“罢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猛然奋力地把身子腾起;可是并非是向四人攻击。他那轻飘飘的身子,如一只大蝙蝠似的,伸缩之间,已落在了供桌之上。回过身子一抱双拳,朗声道:
    “罗某甘拜下风,老朋友请住手吧!”
    这时四人俱是一足点在木球之上,除了那红衣上人裘海粟略带勉强形态之外,其余三人无不精神抖擞,八只眸子一齐逼视着他。
    天马行空晏星寒双手抱拳,嘿嘿一笑道:“胜负未分,罗大侠何故中途而退,莫非认为我等不堪承教么?”
    罗化惨笑了一声:
    “我已甘拜下风,晏老师尚要如何?”
    晏星寒双臂一振,跟着也飘下阵来,哈哈一笑道:“这么说来,我等是胜之不武了?”
    剑芒大师、白雀翁和红衣上人也相继飘身而下,这—阵比武,显然他们已以胜者自居了。
    这一刹那,铜冠叟罗化脸色十分难看,他对四人长揖了一下,慨然道:“胜负既分,罗化死而无憾,只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一双眸子在那供桌上的小儿身上转着,目光之中甚是依恋。
    剑芒大师凄然叹道:“施主请放心,这孩子我们一定不伤他一毫一发。”
    铜冠叟在她说话之时,一只手在那孩子头上轻轻抚摸着,此刻闻言陡然抬起了头,正色道:“大师乃沙门有道之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夫自无怀疑之理,只是……”
    他说着苦笑了笑,目光却在其他三人身上一转,那天马行空晏星寒呵呵一笑道:
    “罗大侠莫非对我三人尚有怀疑么?”
    罗化苦笑道:
    “老夫只此相求,否则死不瞑目。”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偏过头来,向白雀翁、红衣上人道:“二位兄台之意如何?”
    白雀翁唔了一声,慢慢点头道:“我们可以答应他。”
    晏星寒笑了笑,转向红衣上人:
    “道兄之意呢?”
    红衣上人用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狠狠地向铜冠叟瞟了一眼,耸了一下肩膀: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见!”
    晏星寒搓了搓手,展眉一笑:
    “那么我本人也接受了,罗大侠,你可以放心了吧?”
    铜冠叟惨然一笑道:“多谢老朋友,我罗化死而无怨了!”
    他说着竟自黯然神变,回头在那微微发呆的孩子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好孩子,你可听见了,他们是不会杀你的,他们亲口答应爷爷的,孩子!爷爷去了!”
    他这种声音,竟使那位原来与他有血海深仇的剑芒师太,也不禁为之恻然心动,口中连连嗟叹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这老尼口中这么念着,一双寿眉遂自耷下,双眸也慢慢下垂,她几乎不忍再看下去了。
    铜冠叟说完这几句话,后退了一步,目放异光,正色道:“老夫死后,尸身请就近葬埋……至于这孩子……”
    他看了那小孩一眼:
    “唉!就任他自生自灭吧!”
    剑芒大师竟流下了两行泪来,她正想开口,却为身侧的红衣上人拉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裘海粟微微摇了摇头,剑芒大师不由得把到口的话忍住了。
    铜冠叟说完了这句话,忽然叹息一声,只见他猛出右掌,照着自己天灵盖上用力一击,一时脑浆四溢,死于非命。
    剑芒大师等四人目睹此状,都不禁神色一变,再看铜冠叟,天顶全碎,脑浆四溅;可是,他的整个身子,却仍是直直地靠墙立着,并未倒下。
    剑芒大师不由唏嘘道:“唉!他死得好惨!”
    晏星寒也是连连叹息不已,而白雀翁却是低头不语。红衣上人慢慢走过去,以二指在铜冠叟脉门上按了一会儿,冷冷一笑道:“他死了!”
    白雀翁倏地一跃上了供台,低头细细看着罗化遗留下的那个孩子。
    这孩子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视着他的祖父,他并没有哭,也没有一些伤心之态。
    白雀翁不由用手去摸他的头。可是他的手方一伸,就听剑芒大师一声清叱道:“住手!”
    她猛地腾上了供台,厉声道:“你想做什么?你……”
    白雀翁嘻嘻一笑道:“大师不要惊慌,我不会杀他的。”
    他说着微微一笑,飘身下了供台。剑芒大师脸色不禁一红,她长叹了一声道:“武林中人,一诺千金,铜冠叟既已慷慨就义,我等也算大仇得报;如再要加害这无辜的孩子,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这时,旁边的红衣上人忽然冷笑道:“大师也未免太菩萨心肠了,俗语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孩子今夜不除,来日必为我等大害,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剑芒大师慈眉一挑道:“不行!这孩子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加害。”
    她回过脸来,看着红衣上人苦笑道:“裘道兄,你方才亲口说的话,莫非此刻又要变卦了么?”
    红衣上人裘海粟脸色极为难看地笑了笑道:“大师你不要意气用事,这事情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论一论……”
    他咬了一声,迈动了一下那条伤腿,目光注视着供桌上的孩子,尴尬地一笑,喃喃道:“你们看,这孩子剑眉出颊,鼻梁通天,分明是一极有骨血志气之人。此子不除,日后定必后患无穷。”
    剑芒大师冷笑了一声道:“不行!这事情没有商讨的余地。”
    红衣上人倏地面色一变,可是随即又哈哈一笑,松下脸色道:“大师,你要想到,逼死铜冠叟的是我四人,并不是你一个人咧!”
    剑芒大师寒着脸,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武林中人,最重信义,我们既亲口答应了铜冠叟,此刻如再反悔,实小人作风。裘道兄,谅你也不屑为之吧!”
    红衣上人裘海粟连连低声笑着,可是他那一双发红的眼睛,至始至终未离开那个孩子。白雀翁在一边背着双手徐徐走着,此时停下了脚步,尖着嗓子道:“其实裘老哥这话也没说错……”
    他动了一下眉毛,继续道:“这孩子根骨质禀无一不是上品,你们看,他祖父死了,他连一滴泪都不流,这岂是一般孩子所能有的现象么?”
    晏星寒呵呵一笑:
    “他只不过是个仅比婴儿大一些的孩子罢了!老兄,你也未免把他说得太可怕了。”
    裘海粟不禁怒容满面道:“怎么!晏兄你也如此说,你们太感情用事了。”
    晏星寒双手紧紧地扭着,发出格格的骨节之声,他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见解固是不差,可是这种有损声誉的事,我们不能为。”
    他皱了一下眉,道:“我们宁可养虎为患,也不能叫天下人耻笑。”
    剑芒大师抚掌赞叹道:“晏兄之见与贫尼一样,这事情万不可为!”
    白雀翁挑动了一下两撇老鼠眉毛,嘻嘻一笑道:“可是眼前只有你我四人知道啊!”
    剑芒大师叹息道:“唉,唉!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裘海粟一面用布条缠裹着自己的伤腿,一面冷笑道:“如果就这么放这孩子走,我以为断断使不得。”
    剑芒大师面色一沉:
    “那么道兄之意若何?”
    裘海粟脸色红紫不定,吞吞吐吐道:“贫道以为还是除去得好。”
    剑芒大师冷笑了一声,正要出言,晏星寒目视眼前形态,大有一触即发之虞,连忙摆了摆手道:“两位不必为此争论,其实这也并不是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我们何不折衷一下……”
    剑芒大师和红衣上人目光一齐转视向他。白雀翁以手搔头,龇牙笑道:“这还有折衷的办法么?”
    晏星寒并不理他,却含笑问红衣上人道:“道见所顾虑的,无非是愁此子将来长大,学成绝技,与我四人为敌,是也不是?”
    裘海粟寒脸答道:“自然是如此了。”
    晏星寒干笑了笑:
    “这就好办了!如果说这孩子将来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不会武功,这问题不就可以解决了么?”
    白雀翁低低笑道:“废话……”
    晏星寒冷眼看了他一眼。对于他说的话,很不欣赏,不悦地道:“这怎是废话?我下文还没说呢!”
    裘海粟重重叹息道:“唉!唉!你们两个又抬上了!晏兄,你有何高见,快快说吧!
    天可快亮了。”
    晏星寒冷笑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保全这孩子的性命,可是使他至老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既没有武功,又能奈你我何?”
    裘海粟点了点头,却又翻了一下眼皮道:“晏兄怎可有此保证呢?”
    晏星寒哈哈一笑道:“大师请把这孩子抱过来。”
    剑芒大师犹豫了一下,把供桌上的孩子抱了过来,皱眉道:“晏施主,你要如何,却不可伤他呢!”
    晏星寒哂笑道:“大师放心,我这办法包管皆大欢喜。”
    他说着,双手把孩子身上的一件外衣脱下来。那小孩仍是不哭不笑,只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时,白雀翁和红衣上人,也都一齐偎了上来。
    晏星寒把那衣服翻过来,平铺在案桌上,露出淡白绸子的衣服里子,他伸出中指就口一咬,顿时鲜血淋淋,三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心中茫然。
    只见他运指在那衣服里子上疾书道:
    “任何人如授此子武技,即是我四人公敌,誓必诛其九族!
    此告
    天下同道人
    晏星寒
    裘海粟
    剑芒
    朱蚕”
    天马行空晏星寒这么写完,用口吮着指尖的血,后退了几步。其他三人面带惊异地看着这件血衣,都不禁欣慰地点着头。剑芒大师口宣佛号,道:“无量佛!施主这么做真可说是安生慰死,实在太妙了。”
    白雀翁点头叹息不已。红衣上人哈哈大笑道:“好!就这么办!贫道倒要看看,天下还有什么人,敢与我们四人为敌?哈!好!好!太妙了。”
    晏星寒在三人赞颂声中,紧紧皱着眉,他叹息了一声道:“道兄也不要太放心了,须知道武林之中,怪人甚多,不过据小弟方才细细推想,倒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能与我等一较长短……所以才敢如此托大,三位如无异议,我们就走吧!”
    裘海粟呵呵笑道:“晏兄多虑了……固然江湖之中能人尚多,可是胆敢与我四人为敌的,恐怕还不多吧!”
    此时,剑芒大师已把衣服为那孩子穿上,又把他抱到供案之上。这孩子想是困了,双目一闭,竟在供桌上睡着了。
    剑芒大师轻轻叹了一声,回过头来,却见铜冠叟依然满身鲜血地背墙立着,双目怒睁不闭,她不由心中微动。对着铜冠叟尸身合掌叹道:“施主可安心闭目了,我等去也。”
    她的话刚落,马上发生了奇迹,只见铜冠叟全身一阵抖动,二目倏地一合,跟着咕咚一声,全身倒了下来。
    四人目睹如此怪事,都不由诧异叹息不已。晏星寒遂以一方绸巾,盖在他脸上,单手把尸身夹起,频频苦笑道:“我们把他埋了吧!”
    目视着这位武林耆宿的尸身,四人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当下,剑芒大师在前,晏星寒居中,裘、朱二人殿后,朝祠堂外走去。
    他们走出了祠堂,天上仍还在下着蒙蒙的细雨,地上满是泥泞,所幸四人各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他们在泥地上沾足行走,却可以不留下一点足迹。这是“踏雪无痕”
    的绝技。
    一个响雷结束了这连夜的苦雨;也暂时结束了这幕悲剧。不过,它还有后边的余音呢!
    祠堂的最里面,也就在供案的后面,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原是搁置香火的地方。这时候,那房子里却有了响动,一个满面尘土、身材枯瘦的老酸丁,打着呵欠走了出来。
    他口里嘟嘟囔囔咭咭着:
    “他娘的脚!几个兔崽子吵了整整一夜……”
    他蹒跚着边走边扭着腰,走到了供桌旁边,注视着那个熟睡的孩子,看着他圆圆的小脸,掀开厚唇,嘻嘻一笑:
    “孩子!你爷爷是该死的……他杀的人太多了,他就是不死在这四个老家伙的手里,也会死在别人手里,所以我没救他。倒是你……”
    这老酸丁一个人喃喃自语道,又用手搔了一下蓬乱的头发:
    “只是你!小子!你不能死,你要活着,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像疯子一般的在房子里转着、扭着、哼着、走着!
    他又把孩子衣服脱下来,翻过来看了看,笑得前俯后仰,过了一会儿,才又给他穿上。孩子给他弄醒了,哭着闹着。他瞪着眼道:“娘拉个蛋!刚才你倒是乖得很,在我酸丁跟前,你就哭……怎么?嫌我穷!小没良心的!”
    他虽然口里这么骂着,却不厌其烦地哄着他,慢慢地这孩子又睡着了。他用一条破布,把孩子背在背上,拖着一双破鞋,离开了“岳家祠堂”。
    无数的蝙蝠由窗子里飞进了祠堂,野狗也夹着尾巴进来了。
    这地方仍然和过去一样,好似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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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这小子八成是冻死了……”
    一个穿着大皮袄,抽着旱烟的老人,在人群里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用手中的旱烟袋杆子戳了戳僵卧在地上的穷书生的腿。那个倒卧在地上的少年,动了动身子。于是,大伙都乱哄哄地叫开了。
    有的说:“还行!还能动弹呢!”
    有的却连连摇头道:“可怜!可怜!咱们庄上没有这么个人呀?”
    那个穿皮袄的老头咳了几声,吐出一口粘痰,皱着眉道:“我说小伙子!你是怎么啦?这么冷的天,你干吗躺在大雪地里!不是冻坏了吧?”
    那书生翻了一下眼皮,看了这几个人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也不知他是真冻坏了,还是不愿意答理他们,反正他一句话也没说。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衫,头上戴着方巾。读书人似乎与文弱永远连在一起似的,因此他卧在雪地里,就更能引起别人的同情。有人叹道:“可怜!看样子他还是个秀才呢!”
    老头儿吸了一口旱烟,眯缝着小眼,看了看那书生,龇牙笑道:“不要紧,这儿是晏老善人的门口,他老人家最能行好,我也能跟他说上话,好歹求求老善人,暂时把他收留下来。等天暖和了,再叫他走路!”
    马上有人赞同:“黄老爹,你这么做可真是行了好了,你老就快快去见老善人吧!
    我们可是说不上话的!”
    黄老爹被别人恭维了两句,心中十分受用,啐了一口痰,笑道:“要说晏老善人,还真看得起兄弟我,前几天瞧着他在庄子里骑马,还直叫我到他府上去喝茶呢!他老人家就是爱做好事。”说着又皱着眉,低头看着那个书生: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呀?在咱们肃州有亲戚没有咧?你告诉我,我好给你想法子。”
    于是,就有人摇着那少年道:
    “黄老爹问你呢!他和晏老善人是好朋友,你怎不回答他老人家的话呢?”
    书生这才睁开了眸子,朝着黄老爹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黄老爹又皱了一下眉:“许是冻坏了!我说,在肃州你有亲戚没有?”
    书生摇了摇头,黄老爹嗯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那这事情就难办了!俗谓君子救急不救穷,晏老善人虽是个爱行好的财主,可也不能老养闲人呀!”
    旁边的人一听,这语气有点变卦的意思,纷纷央求道:“得了!老爹!你老就伸手管一管吧!人家一个读书人,穷倒在咱们肃州,你能看着他饿死吗?也只有你老爹能和老善人攀上交情,你不管怎么行呢!”
    一时七言八语,左一句右一句,又捧又劝。黄老爹本来是故意拿劲儿,禁不住众人一捧,他早就乐意了。一只手摸着胡子,又啐了一口痰,才把旱烟袋往靴筒里一插,漫步向晏老善人大门走去。
    要说这晏老善人的府第,可真是够气派,青石头高墙围出去八九亩,红漆大门一丈多高,门上还镶着白铜扣花,光亮亮的两个大门环,嵌在一对老虎头的口里,大门左右各有一个石头狮子,门旁有上马石,门檐上一溜八九个大红纸灯笼,到了晚上点着,八九里以外都能看见。老善人搬来肃州不过三四年,人缘极好,又爱行好事,修桥补路、岁末施粥,遇有那生病无钱问医的,只要找上他,从没有叫人家失望过。
    所以,肃州一地,一提起晏老善人,没有人不翘大拇指说一声“好”的!
    黄老爹走到了大门口,大声咳嗽了两下,用手敲了一下门环:
    “门上哪位当差?劳驾开开门!”
    里面答应着,开了一扇小门,走出一个穿大棉袄的小伙子,一眼看见黄老爹,哈着腰笑道:“原来是黄老爹,有事么?”
    黄老爹嘻嘻一笑:“老善人起来了没有?请为我通禀一声怎么样?”
    看门的小伙子打揖笑道:“你老来得不巧,老善人天不亮就带着小姐骑马出去打猎了!”黄老爹“哦”了一声,很失望地道:“这大雪天打什么措?”
    看门的摸着脖子傻笑道:“东西多着呢!猞猁、狐狸、狼……雪鸡……”
    黄老爹叹了一口气,用手指了一下那靠在墙根躺着的书生,皱了一下眉毛:
    “你看看这个人,快冻死了,我想……”
    才说到此,那看门的忽然笑道:“啊!老善人回来了。老爹你不是要找他么?”
    顺着他手指处,只见远处雪地里,飞驰着五六匹高头大马,还拉着雪橇,带起了一天雪花,风驰电掣而来。
    那群看热闹的人,也都避站到墙根边,只有黄老爹,仍然站在晏宅的大门口。
    人马转眼即至。
    众人这才看清了,一共是五匹马、四只狗。为首一匹黑马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
    这老者赤红的一张脸,两团雪眉,一双细目,鼻正口方,颔下留有半尺许的三绺羊须,身穿着蓝缎子箭袖丝棉袄,胯下黑马背上,有一个豹皮革囊,内中分插着些羽箭之类。
    这老者在大寒天不带出一些萎缩之态,真是好雄壮的一副仪表。老者身后左右,两匹白马上,是两个中年汉子,也都是背弓带剑,神采飞扈,再后面两匹胭脂马上,并肩坐着一对佳人。
    左面的女孩,是十六七岁一个小姑娘,一身大红,梳着小辫,一双红缎子棉鞋。想是太冷的缘故,冻得红鼻子红眼的,虽是乖巧伶俐,倒也并不十分出色。可是她身边那个姑娘,可就不同了。
    那姑娘二十左右的芳龄,一张红白的清水脸,不染一点脂粉,两弯蛾眉浓淡适宜,就像远处雪线上的天山。那美丽的一双大眼睛,配着松针也似的长睫毛,嘿!就别提有多么俊了。
    高高的身材,减一分瘦增一分胖,略往上翘着一张小嘴,当她笑着说话时,露出贝玉似的一口细白牙齿,又齐又密,亮晶晶的,看着真是美!她身上披着一袭银狐的大斗篷,足下是一双兔皮弓鞋,马背上悬着一张弓,一口鲨鱼皮鞘子的长剑。
    大伙有那认识的,知道这姑娘是晏老善人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晏小真,另外那个小姑娘是她的丫鬟雪雁。两个中年汉子,不是老善人的亲人,可能是护院的师傅。
    五匹骏马如闪电似地跑到近前,后面跟着汪汪叫的猎狗,雪橇上满是猎来的狐狸、雪鸡,它们滴下来的血,在雪地上染上了鲜红的印记。
    晏老善人看见门口这么一大帮子人,很是吃惊,他拉住马问:“这是怎么回事?”
    黄老爹忙上前一拜道:“老善人!兄弟我求你来啦!”
    老善人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啊!是黄老哥!”
    说着他翻身下了马。这时晏小姐和丫鬟等人也都下了马,大门里走出来几个人,把马和狗都拉进去了。
    那位晏小姐并不向这些人看一眼,可是却很注意地看着墙根。当她发现那穷书生躺在那里时,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蛾眉微颦着,一双眸子似乎也黯然了。
    她只向那书生瞟了一眼,就匆匆进门而去,临进去时,拉了小丫鬟雪雁一下,低低地说了几句,雪雁频频地点着头,一双眸子在那书生身上瞟着。
    老善人下了马,哈哈笑道:“黄老哥既来了,怎不到里面坐呢?大门口不是待客的地方。”
    说着就去拉黄老爹的手,黄老爹得意地笑着,不时左右看着,像是在说:
    “你们看!我不是吹牛吧?”
    他干笑着说:“老善人,没有什么大事情,在门口说就行了。”
    晏老善人笑道:“什么事呢?”
    黄老爹脸红红的,用手一指墙根下那个书生:
    “老善人,这个小伙子,快冻死了……大家的意思……”
    他尴尬地搓着双手,继续说下去道:“老善人一生救人无数,所以大家的意思,公推兄弟在您老面前求说一下……这书生再不救,恐怕要冻死了。”
    晏老善人皱了一下眉,往前走了几步,朝那个僵卧的书生看了一眼,回过头冷冷一笑:
    “对不起,我不能救他。”
    黄老爹及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由一怔,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位晏老善人在当地是最有善名、最富有的人,怎会见死不救呢?
    黄老爹不由脸一红,干笑了一声:“老善人,您老人家一向是……”
    才说到此,这位晏老爷子一推手道:“不要说了,我可以拿出几个钱叫他走路;可是不能像过去一样,留他住在家里……”
    黄老爹先是一笑,随即又皱了一下眉道:“老善人,这书生八成是病了,话都不能说了,您老人家医术通神,何不与他治治呢!”
    晏老爷子冷笑着摇了摇头:
    “我哪里会什么医术,你不要听人家胡说。”
    他转身对门口一个伙计道:“高升,你到后面支十两银子,取一件棉袄,送给那个雪地里的相公,叫他走路。”
    他说完又回过头来,对着黄老爹一抱拳,笑了笑:
    “老哥进去坐坐吧!”
    黄老爹正感到有些下不了台,闻言哈着腰笑道:“不敢!不敢!您老请进去吧!外面风冷。”
    晏老善人遂也不再客气,对众人抱了抱拳,就大步向门内走去。
    那个小丫鬟雪雁却皱着眉,慢慢走到了书生跟前,红着眼圈道:“喂!你是哪里来的呀?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已在这里躺了一天了。”
    书生只张开眸子看了看她,又把眼睛闭上了。雪雁脸红了一下,正不好意思,黄老爹在一边苦笑了一声:
    “小姑娘,他哪儿能说话呀?冻坏了!老善人真变了!过去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雪雁听了,点了点头,很快地跑进大门里去了。于是大家七言八语地就谈开了,有的说给十两银子也不少了,有的说给钱没有什么用,主要是人家有病。
    不多时由门内走出那个叫高升的听差。他手里拿着一大块银子,还有一件蓝布厚棉袄,走到了那书生跟前,把银子往地下一丢:
    “呶!老爷赏你的银子,还有棉袄,你穿上走吧!”
    说着把棉袄往地上一丢。
    那书生却只睁了一下眼睛,仍旧把眼睛又闭上了。
    高升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了。黄老爹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年头连做奴才的都变了……”
    他叹息着,把雪地里的银子捡了起来,放在了书生的袋子里。当他手扪及这书生的身体时,不禁大吃了一惊,原来这书生只穿着一件单衣服,他的皮肤,真比冰还冷。黄老爹口中啊了一声,赶快把大棉袄给他盖在身上,心里可禁不住嘀咕道:“这小子八成是活不成了!”
    这时那书生却意外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在众人身上转着。黄老爹忙蹲下身子,皱着眉道:“小哥!你还行么?”
    书生竟微微笑了笑,还点了点头,众人不禁大喜。黄老爹叹道:“小哥,刚才我给你求情,大概你也都听见了,晏老善人赏了你十两银子和这件衣服,也算是很难得了。
    这大雪天,你躺在雪地里,还不要冻死了么?我看……”
    他摸着下巴,下了个狠心道:“这样吧!小哥,我家地方虽不大,安置一个人,也还能勉强。如果小哥你不嫌弃,就请到蜗居先盘桓几天。小哥,你看怎么样?”
    那书生摇了摇头。黄老爹方自一怔,却见那书生竟苦笑了笑,微弱地开口道:“谢谢老人家!我还是在这躺一躺的好!”
    黄老爹怔道:“小哥,你疯了么?你不怕冻死呀?”
    书生微微摇了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了。黄老爹四下望着,直着眼睛道:“你们听听!
    他是个疯子不是?”
    四周的人听了那书生之言,无不啧啧称奇。可是经此一来,也就不大爱多管闲事了,都当他是疯子,纷纷走了。
    黄老爹又蹲下来问了他几句,无奈书生却是再也不开口,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也当他是个疯子,转身离去。
    这地方又安静了。
    到了晚上,起了风,鹅掌大的雪花一片片由天上飘下来,飘在书生的身上、脸上,就像是堆了一个雪人似的。雪地里有几只饿狼在远处徘徊着,伸着长脖子,发出“喔—
    —喔——”的凄厉的嗥声。所幸这晏宅大门口的灯光很亮,否则那书生怕早要被这些畜生给吃掉了。
    忽然,两条人影从晏府的高墙上冒出来,现出白天所见的那一对佳人,正是府里的小姐晏小真和丫鬟雪雁。她们婀娜的身形由墙上飘然而下,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飞快地向着那个书生奔去。
    前行的雪雁,一身翠绿小袄,头系红巾。后面的晏小姐仍然是一袭银狐披风,在雪地映衬下,不注意看,还真看不清楚。
    她二人很快地跑到了那个书生面前,这时大雪已把那书生整个身子都盖住了。
    晏小姐着急地跺着脚道:“糟糕,我们来晚了!你快把雪给他弄下来,让我看看他还有救没有。”
    雪雁忙把手中的包袱交给小姐拿着,走过去用手把书生身上的积雪拂了下来,回头招手,小声道:“小姐!你来!”
    晏小真一拧纤腰,纵到了书生跟前,慢慢蹲下身子,把包袱又交给雪雁,伸出玉手,在书生鼻子上拭了试,秀眉微蹙。雪雁焦急地问:
    “小姐!还有救没有?”
    晏小姐叹了一口气,杏目瞟着这书生,心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惜。其实她总共也不过看过这书生两次,是骑马出去打猎和回来时扫了两眼;而且父亲都在身边。先时她只是觉得这书生文弱可怜,此刻这一近视,她才发现到,这书生竟是如此英俊的一个少年。
    书生的两道剑眉,黑秀分明,挺直的鼻梁,如绳悬玉胆,那英俊紧闭的双唇,即使不说笑,也散发着一种男性独有的俊豪气质。
    晏小姐微微怔了一下,心中暗忖道:“可怜的读书人,看他样子,并不似一寒门中人,怎会落得冻倒街头呢?”
    想着匆匆向雪雁道:“快把水囊给我!”
    雪雁由包袱内拿出了一个热水囊,晏小姐把水囊打开,小心地往书生嘴里灌了几口水。又等了一会儿,那书生仍不见有任何动作。
    晏小姐叹息了一声道:“雪雁!你把他身子扶一扶,我为他活活血,也许他在雪地里躺得太久了。”
    雪雁答应着,两只手把书生上身抬起了一些,吓得伸了一下舌头说:
    “乖乖,好冷!他只穿着一件单衣裳呢!小姐,你摸摸他身上看!”
    晏小姐刚伸出手,却又慢慢收了回来,讪讪地道:“我不摸。”
    雪雁扑哧一笑:
    “你不是还要给他活血么?那可要摸得更厉害呢!”
    晏小真一挑秀眉,嗔道:“你……”
    随着她又低低叹息了一声:
    “雪雁!我们这是救人。俗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不要胡说!”
    雪雁笑着点头道:“是!是!谁说不是呢!小姐,什么是浮屠?”
    晏小真白了她一眼:
    “浮屠就是宝塔。好了,你别打岔了,我们还得快些回去,等会妈找不着人,又要叫了。”
    地上的白雪映照着书生的脸,他仍是紧闭着双眼,死死咬着牙关。
    晏小真叹了一声:
    “我愈看他愈觉得可怜,一个读书的相公怎会这么惨呢?”
    雪雁也叹了一声:
    “唉!比这惨的事还多着呢!”
    晏小真白了她一眼,不避嫌疑地用双手在这书生的前胸推按了一番。当她的手一触及这书生胸脯时,才知对方果然仅仅只穿着一袭单衣,他身上的肉已和地上的雪差不多凉了。
    晏小真自幼随父亲天马行空晏星寒学了一身惊人的功夫,尤其是晏老爷子独擅的内家吐纳功夫和一身飞腾的轻身功夫,晏小真已得真传。天马行空晏星寒擅能神医药理之术,武林中人知悉者甚少。可是这个女儿,在这一方面,却已得了父亲传授。只是晏老平素约束甚严,对于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不令她轻易出门,所以她虽有一身超人的武功和绝妙的医术,却从未有展示的机会。
    晏小真每想起来,就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常年的无聊之下,除了每天偷偷地随父亲练功夫以外,就把那经史子集背诵一遍。闲暇的时候,就传授自己的贴身丫头雪雁几手功夫。她传授雪雁功夫,本来为的是解闷,却想不到这丫鬟资质很高,居然一学就会。这才引起了晏小姐的兴趣,以后遂也认真地教下去。五年下来,雪雁受益非浅。
    晏小真对父亲知道得很少,晏老从来也不给她谈过去的事。在她小时候,总是难得见上父亲一面;可是到了十岁以后,父亲却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她。
    近几年家由凉州搬到肃州,父亲更是绝少出门,除了有时候这位老人家在传授女儿武功时,回想到当年风尘生涯有些感慨以外,其他的时间,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名宿了。
    晏小真的母亲“俏红线”楚枫娘,三十年前也是名闻天山以南的女侠客,自从她和晏星寒结婚以后,夫妻感情一直极为融洽。
    一个风尘里拿刀动剑的女性,一旦回到闺房,作了管家婆以后,俏红线楚枫娘的功夫可就搁下了。可是她并不以为憾,一来她有个好女儿,可继承她及丈夫的衣钵;再者她以为女人总应该像个女人。况且如今丈夫有大片家业,不愁吃穿,更无人敢上门惹事,还要功夫何用?
    尽管如此,楚枫娘手底下仍还是相当厉害的。有时候她高了兴,也会把女儿叫来,母女两个比比剑。可是每一次她总输在女儿手里。她最拿手的暗器,叫做“红线金丸”,这“俏红线”三字的外号,也是因此而来。晏小真的“红线金丸”是得自她亲手传授的;另外晏小真还由父亲那里学会了“五云石”。她的暗器打法,确是得兼两家之长。
    平静的生活里,有时候会因为一些偶然的小事而引起波纹。就像今天,当晏小真射猎归返时,再次看见雪地里的那个书生,她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情绪。她满以为父亲定会把他救回家医治的,谁知竟出乎意外,这一次父亲竟没有管。当雪雁回来把晏星寒对那书生的态度详细告诉她之后,晏小真心中不禁十分难过,同时对父亲这种态度十分不满。
    因此在入夜之后,她才瞒着父母,叫雪雁准备了些食物,还带了一床皮褥子,主婢二人偷偷越墙外出。在小真本身来说,是极为纯洁的,她只是想为那书生把寒病治好,再赠他些食物及衣物,劝他离开这里,好到别处谋生。
    谁知这时见到了这个可怜的少年,她心中竟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她那温润的手指,在对方冰冷的皮肤上揉按的时候,不知如何,她的脸变得绯红了。
    半盏茶之后,那书生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口中长吟了一声:
    “好冷啊!”
    晏小真急忙收回了手,红着脸站起了身子。
    雪雁笑道:“小姐!他醒了。”
    晏小真以手按了嘴唇一下,轻轻道:“把褥子给他盖上。”
    雪雁点着头,把带来的一床黑豹皮褥子给他盖上。这时晏小真却轻巧地纵身窜上了墙头。雪雁一怔:
    “小姐!你别走呀!”
    晏小真嗔道:“傻丫头,我不比你,怎能与他乱说话,你等他醒了好好问问他,我先回去了。”
    她说着,娇躯扭动,已失去了踪影。雪雁红着脸站着,正想再说话,忽听那书生叹了一声道:“多谢小姐赠褥送暖,萍水陌路,还没请教小姐芳名如何称呼……小可……”
    雪雁红着脸讪讪道:“你……弄错了。救你的是我们小姐,可不是我,我是她的使唤丫鬟雪雁!”
    书生翻着亮晶晶的一对眸子,盯视着她,微微怔道:“如此说,小可之命,系二位姑娘搭救了?但不知贵府小姐可还在这里,小可想当面向她致谢!”
    雪雁皱眉摇头道:“她走了……我说相公你就不要客气了,我还有话问你呢!”
    书生苦笑道:“小可一介寒儒,如今落泊异乡,衣食无着,怎敢承受姑娘如此称呼?
    岂不折煞……”
    雪雁平素很少与文人交谈,一听对方说话如此文绉绉的,有点酸酸的味儿,听得怪舒服,不由笑了笑道:“我们小姐果没猜错,她说你是一个读书人,现在一听你说话果然不错……你也不要客气了,我问你,你现在觉得好点不?”
    书生伸动了一下双腿,俊眉轻舒:
    “嗯……”
    雪雁忙蹲下了身子,急道:“怎么啦?”
    书生喘了一口气,喃喃道:“骨头好酸!”
    雪雁一笑,杏目连转道:“怎么会不酸?要我在雪地里睡这么久还痛呢!”
    书生苦笑着点了点头:
    “小可不死之恩,皆贤主婢之赐也!”
    雪雁扬了一下秀眉,笑眯眯地道:“这就不要提了,我问你家在哪里?姓什么叫什么?怎会冻卧在这里?你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书生未言之前,先长长叹了一声:
    “小姑娘,提起来一言难尽,既蒙见问,小可据实相告……小可姓……”
    他忽然顿了一顿,又道:“小可姓谭名啸,乃是冀省大名人氏,自幼父母双亡,被一远门族伯抚养成人,不幸我这族伯却在三年前一病归天……”
    雪雁揉了一下眼,道:“真可怜!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谭相公,你要到哪去呢?”
    谭啸又长叹了一声:
    “我……无家可归,不怕小姑娘你见笑,我如今是浪迹风尘,四海为家……”
    冻倒街旁的陌路书生,在获得晏府小姐丫鬟的接济之后,不由精神复苏,谈到自己不幸的身世,由不住唏嘘涕零不已。他告诉雪雁他名叫谭啸,自幼父母双亡,这一句也许不是假话,因为他眸子里流露的尽是真情,雪雁不禁为之一掬同情之泪。谭啸简略诉说了一遍自己的身世,雪雁已有点泣不成声了。
    她气吁吁地问:
    “这么说相公是一个读书人了?相公你进过学没有?”
    谭啸叹息了一声:
    “自然进过学,说起来我还是个举人呢!”
    雪雁吃惊地张了一下嘴,说道:“这就好了!我们府里正好少一个帐房,老爷说要找一个有学问的……”
    书生眼睛一亮,道:“谢谢小姑娘!”
    雪雁眨了一下眼睛,半笑道:“你谢我干嘛呀?我这只不过是说一说罢了,至于老爷是不是答应,还不知道呢!”
    书生不禁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又闭上了眸子。雪雁望着他笑了笑:
    “这么好了,你也不要失望,这个事情可是没准,我回去转告我们小姐,小姐要是肯给你说情,大概是没什么问题的。”
    谭啸倏地睁开眸子,感激地道:“小姑娘多多费心,在下也不多说什么感谢的话了!”
    雪雁叹息了一声:
    “你就别谢了!”
    说着秀眉微微颦着:
    “只是你老躺在雪地里也不是个办法呀!”
    书生抽筋似的道:“小可此刻骨如蚁咬,腰酸背痛,连转侧一下已是不能,还有什么办法?”
    雪雁咬着唇儿发了一会儿愣,说:
    “我把你扶到墙根下,你把皮褥子垫在底下,先凑合着坐一夜好不好?”
    谭啸皱着眉点了点头:
    “也只好如此了!”
    雪雁伸手去拉他胳膊,不想才一用劲,那书生便剪着眉毛,口中哎哟哎哟叫个不停,吓得她忙松了手,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读书人,真是不中用。唉!怎么办呢?”
    谭啸红着脸,嗫嚅道:“我还是坐着不动,就劳小姑娘用手拉着这皮褥子走就行了。”
    雪雁瞟着他一笑:
    “也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好!咱们来试一试吧!”
    书生强自坐起来,雪雁一只手拉着皮褥一角,试着一拉,果然滑溜溜的,龇牙一笑道:“你可坐好了!”
    说着一路拉到了墙根边一棵大松树下面。谭啸兀自不停地道:“小心……小心呀!”
    雪雁见他胆小如鼠,不禁捂着嘴直笑,一面把那厚皮袄给他披上。见他靠在墙上,上有松树可遮着落下来的雪,下有皮褥暖腿,也就马马虎虎可应付了。
    于是,她后退几步,弯着腰道:
    “没有办法,你也只有这么凑和凑和了,这里面都是吃的东西!”
    她说着把那个包袱递过去,谭啸伸手接了过来,只觉得热乎乎的,他脸上流露出感激的神色,苦笑了笑:
    “在下与二位姑娘素昧平生,平白受此恩遇,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雪雁俏皮地一笑,摆了摆手:
    “得啦!你就别客气了……天可不早了,我走了!”
    她说着方要回身,谭啸忽道:“姑娘且慢……”
    雪雁回过脸来,慢慢道:“还有事么?”
    谭啸尴尬地道:“小姑娘芳名在下已知,可是那位小姐芳名……”
    雪雁秋波半转:
    “我还当什么事呢!我们小姐叫晏小真……没别的事了吧?”
    谭啸喃喃道:“哦……没有了!”
    雪雁又嘱咐道:“今夜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谈起,否则小姐会不开心的。”
    谭啸频频点首。只见那小丫鬓扭动小蛮腰,已经纵上了高墙,遂自飘身而下。书生注目良久,直到眼前没有一些声息,他才微微冷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晏星寒!任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既找到了你,岂能轻易放过?”
    他那抖擞的精神,如电的目光,何曾像是一个冻饿待毙之人?不过,他对于晏老善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态度,十分惊佩。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已令他疑心了。
    他警惕着自己,必须要在这第一个回合之中,制胜对方,当然,那要用无比的坚忍之力。
    他静静地靠在墙边,打开了晏小真送来的食物,慢慢咀嚼着。对于这位好心的小姐,他并没有存下一些感激的意思,因为他的内心,早已被“仇恨”这种东西,装得满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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