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红颜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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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游龙雌伏北鸟雄飞
    小红鸟又翩翩地飞临了,它总是在这个同样的时候,来向这一对姐妹问安的。
    在它清脆的一串鸣声里,似乎是在说着:“起来了,小姐们,天可不早啦!”
    然后它总是要等到小楼东角那扇翠绿色的竹帘子卷起来,露出了她姐妹中的一人,用略带厌烦的口音说:“知道啦!”
    到此,它的任务才算完成,然后才翩跹着,让红色的阳光,炫耀着它红色的羽毛,飘飘然如一片红叶似地,投向后岭浓林深处。
    然后,就有像百灵鸟似的动人歌声,由这座小楼内传出来,那是她们起床了。
    请看,竹帘子卷起来,那穿着绿色睡袄的大妞儿,正在伸着懒腰。
    “讨厌的小红毛,每天都叫,叫,叫—一”她用手拢了一下微微披散的头发,显得不大带劲儿,嫣红的两腮,就像迎风打抖的两朵桃花,而惺松的睡眼,却像是闪烁在云雾天的两粒晨星。
    “姐姐!”她曼声呼着,“今儿个该你打水了,昨天是我打的。”
    “才不呢!”姐姐推开门进来,她稍稍比妹妹高一点,可是面貌乍看起来,竟酷似一人,一身轻便的短装,展露着她丰腴的躯体,在她雪白的小腿足踝处,配戴着一双碧光闪闪的翠环儿,是那么高洁而不染纤尘,而她姐妹这种特殊的装着,确是和当时一般少女有异。
    你只看,她们那不拘形式的发式,和用白色细草所编织的软鞋,当可知她们是久离人群而身世诡异了。
    “怎么不呢?”妹妹叉着腰.说,“昨天你不是去妈那边做衣服、你忘了呀?”
    姐姐不禁破唇一笑,露出白细的一口玉齿,脸色微红道:“算你有理,我去就我去,这也没有什么嘛!”
    妹妹笑了一声:“你想赖皮可不行,本来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嘛!”
    姐妹斗口本是常情,尤其是在这对孪生姐妹来说,更是家常便饭,她们的芳名是花心怡、花心蕊,心怡较心蕊早生一个时辰,因而居长;二女因年貌相若,初看不易分辨,可是如果你仔细地观察一下,你会觉得心怡较心蕊略高,而最怪的是,二女眉心各有一粒红痣,心怡在左,心蕊在右,这两粒眉珠,更为她姐妹带来了无限妩媚,无怪乎她们的母亲一代侠女紫蝶仙花蕾,视她们为掌中明珠,从不容世俗江湖,轻越雷池一步了。
    一切都是谜——对她们姐妹来说。
    她们真纯幼稚得可怜,虽然二十年来,她们读了几乎满满一房子的书。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并且学成了一身诡异超凡的武林绝技,可是对于某些事情,她们却是那么的陌生,她们唯一的知识,说得切实一点,仅仅限于书上所记载的一切,离开书本的事情,她们完全不知。
    说穿了不奇怪,因为二十年来,她们姐妹的足迹,只限于这方圆五十里内的深山巨岭.除了母亲以外,“人”这个空虚的名词,对她们实在很茫然,很费解!
    心怡提着一双大桶,轻巧地穿行过山道,直向后岭山泉行去。
    迎面的晨风,扑吻着她的睑,她感觉到和往日一样的清新愉快,虽然打水这件事,在她来说,是感到很讨厌的,可是习惯使她心甘情愿。
    在瀑布左面的巨石上,她姐妹架有一个专供打水的辘轳,下临涧水少说有二十丈之深,每天她们要如此地汲取满满的六大桶清水,寒、暑、风、雨无间,说起来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哩!
    一声清脆的马嘶之声,由岭前乱林中传出,一匹四蹄如雪的骏马陡然窜出,骏马之上,微微哈着腰,低着头,坐着一个长身俊秀的青衣少年。
    他微微朝着心怡掠了一眼,那匹乌云盖雪的骏马,已把他飞快地载进山内去了,留下的是剑鞘磕碰在马鞍上的铮锵之声。
    花心怡惊异得目瞪口呆,由不住手上的桶也掉了,“啊……人!”她喘息道:“男人!他一定是一个男人!多奇怪啊!他的样子,他的衣服和他的马,天呀!”
    她想到:“这一切不正是像书上所画的一样么?”
    忽然她蛾眉一挑,纤腰微扭,纵身如箭,起落之间已扑抵林前,可是太晚了,那人和他的马,就像一瞥惊鸿似地早已消失了。
    “哦……”她怔怔地捏着手说,“我怎么能任这个野男人擅人此山呢?如果妈知道了……”
    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由不住从眉心里沁出了汗来。
    真可怕,想不到,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陌生人,而对方又是母亲口中所描叙比洪水猛兽还可恶可怕的男人!
    想到此,她真有些麻木了,这人胆子太大了,他莫非没有看见母亲所立的戒碑么?
    木立了一会,她又重新回过身来,慢慢拿起了桶,直向泉涧行去。
    这是一件隐秘,也许是一种巧合,不过,花心怡却把它紧紧地锁在内心,在她以为,这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是不便告诉人的,甚至于妹妹心蕊。
    傍晚,这片树林子里,开始飘落着霏霏的细雨,包括这所为翠竹所搭建的小楼,都为雨水沐浴得绿亮亮的,甚是可爱。
    心蕊在窗前曼声地高歌着,她姐姐却怔怔地托着腮,坐在书桌前想着心思,想着今晨那划生命的一件奇事儿——一个男人!
    忽然,心蕊尖叫道:“姐姐快来,快来看!啊……一个人。”
    心怡不由玉手一按桌沿,已闪至窗前,急促问道:“哪里?”
    心蕊闪烁着眸子,用手指着窗外兴奋地道:“那不是吗?是一个男人……姐姐!”
    她低低地跳了一下。
    在烟雨迷漫里,一个俊朗的长身少年,正自踽踽地在雨地里行着,雨水已把他身上那袭青布的长衣湿透了,可是他仍然不停地在林前来回蜘蹰地行着。
    花心怡不由轻轻地“哦”了一声,她觉得脸上一热,很快地退离窗前,微愠道:
    “把帘子放下来,不许看。”
    心蕊退后了一步,喃喃道:“为什么?”她的脸也有些红了。
    “这是一个男人,妈妈曾说过的话,你莫非忘了么?”一跳而起,却为心怡一把拉住了,她讷讷地说道:“带上你的剑。”
    花心蕊茫然地点点头,她们分别自墙上摘下了剑,心蕊问:“姐姐!我们要杀死他?”
    心怡看了她一眼,冷然道:“你莫非忘了妈的话,男人是世上最坏的东西。”
    她说着玉腕振处,已把长剑掣了出来,娇躯轻点,已向前院纵去,花心蕊也自鞘中抽出了剑,紧紧跟上,这时大门上的小铃铛,仍在轻微地颤抖着,铃声叮叮,显示出门外人是如何的犹豫心虚!
    心蕊单手握着门栓,猛地把门拉开,她姐妹一并闪身而出,果然面前昂然立着那个雨中的少年,雨水正由他脸上像小蛇似地淌着,他那浓黑的长眉,挺亮的一双眸子,啊!
    男人!
    她姐妹望着他,望着这个陌生的人,一时都愣住了,少年红着脸,深深地打了一躬,朗声道:“在下万斯同,因奉师命,来此附近访一前辈,不觉迷途谷中,不知二位姑娘,可肯指引迷津否?”
    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昂身而立,一面用左手摸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很尴尬地笑了笑,脸色很红。
    心怡蛾眉微微一挑,冷笑道:“你说谎!”
    万斯同吃了一惊,讷讷道:“姑娘为何如此说呢?在下从不说谎。”
    花心怡看了妹妹一眼,抡了一下手中剑,说:“今天早晨,我就看见了他……小蕊!”她膘着心蕊冷笑道:“我们拿下他。”
    万斯同急得双手连摇,大叫道:“姑娘,不可造次,听我一说就明白了……我……”
    才言到此,心怡冷森森的剑锋,已逼近他喉下,吓得他急向左面一闪,可是心蕊这时候也自左面挺身而上,掌中剑“野
    “可是,这个人,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心怡摇了摇头,面色镇定地道:“我们不要理他,只要他不侵犯我们。”
    花心蕊慢慢松下帘子,可是她却发现那个雨中的少年,正自痴痴地向自己怅望着,他那亮若晨星的一双眸子,虽只是隔林远眺,却令心蕊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之力,她由不住也呆呆地立住了。
    花心怡叹息了一声,把妹妹拉至一边,轻声嗔道:“小蕊,你怎么啦?丢不丢人?”
    “姐姐!”心蕊用力把姐姐一推,娇红着脸,走到了一边,然后,翻了一下眸子说,“他一直往这边看呢!怎么办……姐姐?”
    心怡往窗口瞟了一眼,轻叹口气,说道:“这人真是……干嘛站在那边淋雨?他是……”
    “姐姐!”心蕊又偎过窗前,透着帘子,她仍能看见他,然后小声说道,“你看,他的衣服多奇怪,他长得真高啊!”
    “他可能是来找我们的。”心怡害怕地说,她的心跳得很厉害。
    “那怎么办呢?”心蕊扬着眉毛问,可是眼角再次地又向窗外瞟了一眼。
    “啊!他……他走了!”
    她用劲地把帘子拉起来。
    果然烟雨迷离中,已失去那少年俊朗的影子。
    心怡慢慢地凑近窗前,她冷冷地说:“他如果再敢来此,我们就要给他一个厉害!”
    她狠心说了这句话,其实内心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并且认为这个男人是再也不会来了。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轻微的门铃声,二人立刻一愣,心蕊她弯身看了看他,脸色微微发红地望着心蕊道:“现在你可以把他弄进去了!”
    心蕊收了剑,伸一只玉手提了一下他的胳膊,玉面绯红地摇头说:“我怕……”又讷讷道:“我们一人提一只好吧?”
    花心怡觉得不大对劝儿,可是除此也别无良策,她轻轻点了点头,姐妹二人,各伸一手,把倒卧在泥地里的万斯同提了起来,在接触到对方的臂肌时,二女俱不禁双颊如焚,她们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匆匆向门内行去。
    在布置雅洁的一间书房里,万斯同被结实地绑在一张睡椅上,从头到脚,都为密密的丝绳缠得紧紧的,他背上的那口长剑,也被解下来搁在一边,虽然他已经被解开了穴道.可是他仍在昏迷之中。
    花心蕊坐在一边,秀眉微颦,以无限怜惜的目光看着他;心怡却来回地捏手走着,她对心蕊说:“我们不要在这里,离开他,让他一个人在这里。”
    心蕊轻轻地道:“他会死的呀……还是……”
    “还是怎么样?”心怡微微冷笑地盯望着她,说道:“妹妹!你真的把妈的话忘了么?”
    提到了母亲,花心蕊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轻轻哼了一声,一面站起来道:“你倒真是妈的信徒!”
    说着她就赌气出去了,心怡一个人发了一会儿愣,万斯同这时发出了轻微呻吟之声,她不禁往椅上向他瞟了一眼,见对方剑眉紧皱,额上汗珠点点,似有无限痛苦,她的心蓦然软化了,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室外传来心蕊酸酸的声音:“你叫我出来,怎么自己留在里面?”
    花心怡玉面一红,蓦地闪身而出,她望着妹妹说道:“我可蝉渡枝”,如梭似地直向他右胯刺来,万斯同这才知道厉害,当时低叱了一声,“姑娘,你们太不讲理了……
    我……”
    剑势既展,岂有中途而止之理,花心怡一咬玉齿,向前猛进一步,掌中剑如同一泓秋水似地,直向少年全身卷去。
    她同时发现到妹妹有意剑下留情,否则对方决不至于如此轻易就闪开,心中很是不悦,所以剑下更加了几分功力。
    少年原也有一身绝技,只是他万万意料不到,对方少女,竟会有此超然武技;再者自己以礼造访,本无恶意,似不应贸然出手还招,有了这种心理,再加上花心怡安心取胜,自然他是非吃亏不可了。
    心怡剑招再次展出,娇躯却如同狂风飘絮似地突然腾起,万斯同方以师门所授“迷踪七影”身法,向一旁闪躲,见状不禁一惊,他骤然忆起这种身形,正是师父一再告诫自己小心提防的招式,可是已经太晚了。
    二十年前,紫蝶仙花蕾,在退隐本山五云步之前,就曾使过这套得意的“花心八剑”,在江湖上极具一时之威,很是威风,直至今日,一般老辈中人.尚能绘影绘形地把她这套诡异的剑法,在武林中传述着,所以万斯同一望即知。
    他低呼了一声,道:“姑娘!请住手!不可……”
    说着猛地向下一伏身子,背腕抽剑,可是他的剑还没抽出一半,一口冷气森然的剑刃,已压在他的右腕之上,同时心蕊在一边尖叫道:“姐姐——”
    心怡抱剑入怀,右足向前一点,万斯同只闷哼了一声,“噗”地倒地不起!
    心蕊持剑悲声道:“你杀……杀了他了?”
    心怡一面还剑于鞘,冷冷地说道:“我才不杀他呢,我们把他交给母亲。”不像你……你别乱猜!”
    心蕊撇了一下嘴,顺手自一边取过了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可是她内心再也不如往日那么宁静了,那个一生之中,她首次看见的男人,竟是这么一个秀逸英俊的模样儿!
    “他嘴唇上下怎么会生着一些短短的黑毛呢?哦!那是胡子,男人都有的……他膀子多粗啊!”
    脑子里这么想着,由不住向心怡瞟了一眼,却见她闭着眼躺在椅子上,那微微合着的睫毛,不时地轻轻动着,忽然她跳起来,跑到一边把帘子放了下来。
    “干什么?”心蕊问。
    “小红鸟要来了。”心怡红着脸说,“它会发现有陌生人在此的。”
    心蕊不禁掩口笑了,她伸了一下胳膊,道;“我以为你真那么狠心!原来你想得比我还周到呢。”
    心恰薄嗔道:“你不要乱说,他死他活,我才不管呢。”
    “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
    “谁关心,我只怕妈妈发脾气……再说这个姓万的来此干什么,我们还应该问一问。”
    天空传来一阵清晰的鸟鸣之声,那“呱呱”声音就像是乌鸦,可是比乌鸦还要刺耳得多。
    花心蕊忙跑到了窗前,掀开帘子向天上挥着手道:“我们在这里,不要叫了,你可以回去了。”
    可是小红鸟却低低飞临窗前,它鼓着血也似的红翅膀,把身子定在空中,口中仍然刺耳地鸣着,直到花心怡寒着脸走过来,它才算放心了,你看它像燕子似地斜着身子,在这座小楼上低飞掠过了一周,才向后岭鼓翅而去。
    “真气人,这小东西被妈宠坏了!”花心怡一面卷起帘子,一面说:“它越来越精了。”
    心蕊扬了一下秀眉,冷笑道:“总有一天看我不宰了它,小奸细!”
    室内传来了一阵低咳的声音,万斯同微带愤怒的声音道:“二位姑娘,这是为何?
    我万斯同并非这么好欺侮的,你们还不松开我?”
    心蕊低头一笑,瞟着姐姐道:“这家伙醒了,怎么办呢?”
    心怡冷哼了一声道:“就不松开他,看看他怎么办。”
    “还不松开我?”
    万斯同以更大的声音吼着,心怡微微冷笑不语,在发怒无效之后的万斯同,显然是变更策略了,他长叹了一声,说道:“二位姑娘,请你们想一想,我们并无仇啊!”
    心蕊忍不住“噗”地一笑,小声道:“软了!”
    “我只是迷路谷中,向二位姑娘打探一位高人,为何平白无故如此对我,你们不觉得太失礼了么?”
    心蕊正要开口,却为心怡止住,她冷冷地向室内道:“你莫非没有看见入谷处的戒碑么?”
    “没有。”万斯同惊奇地道,“真的没有。姑娘,是什么戒碑?”
    花心蕊小声说:“他没有看见呀!”
    心怡白了她一眼,仍然冰冷地说道:“那么,我再问你,早晨骑马的那人可是你?”
    “是……”万斯同叹了一声,道,“姑娘,请松开我好不好?这样怎么好谈话呢?”
    花心怡冷笑道:“姓万的,你在我们这五云步中窥东窥西,定非好人,还说什么迷路谷中,分明是花言巧语,哼,你可不要欺侮我姐妹不通人情世故!”
    万斯同急道:“姑娘你错了,我实在是来此访人,迷路此谷已非一日,前三日已发现二位姑娘隐居于此,本来早想拜访,但男女……唉!总之,我绝非是如同姑娘你所想之人。”
    心蕊徐徐站起身来,小声道:“姐姐,他也怪可怜的,我们松开他就是了。”
    心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蕊红着脸又坐了下来。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才不能这么就相信他,如果我们一旦放开了他,可能他就……”心怡小声地附在心蕊的耳边这么说。
    “大概不会吧!”心蕊的脸很红,她轻轻翻着眸子望着姐姐,“小红鸟也回去了,妈不会知道的。”
    心怡轻轻叹了一声,她多情地望着妹妹,相处了整整二十年,她第一次了解到心蕊的感情竟是如此的脆弱,她其实早就感觉到那个叫万斯同的人,并不是一个坏人,可是她总认为,对于男人,是不应该还以颜色的,现在她真后悔把万斯同擒回家,当时放他走也就算了。
    “姐!我们松开他好吗?等雨停了,叫他走就是了。”
    望着心蕊,她不由低低叹了一口气,轻轻道:“随便你吧,我不管。”
    心蕊高兴得由椅上一跳而起,匆匆就向书房行去,在书房里,她看见那个叫万斯同的男人,正用那双充满了期待和惊异的目光盯着她,她只觉得全身一阵火热,当时就痴痴地呆住了。
    “姑娘……你……”万斯同尴尬地说,“你能把我解开么?”
    花心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来,轻轻把缠绕在他身上的丝绳解开,万斯同不禁面现喜色,他轻轻道:“谢谢姑娘!”
    心蕊的目光,迟滞地在他的脸上凝视着,万斯同已翻身坐起,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微微汗颜地说道:“那位姑娘呢?你们是……”
    当然意识到了,对方那秋水似的眸子,仍然没有离开自己,他不禁感到有些不自然了,望着心蕊,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花心蕊也笑了,她的目光,像观赏风景似的,从头把万斯同看到脚,又细细地看他的鞋,看他的衣裳,看他的头发和手……
    万斯同窘极了,他低低地咳了一声,重复道:“谢谢姑娘……那位姑娘呢?”
    “你先不要管。”心蕊笑着说,“我要你坐下来。”
    万斯同点了点头,用手把衣服拉了拉,在一旁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花心蕊好奇地问:“你真的是一个男人?”
    万斯同不禁蓦地一惊,他眨了一下眼睛道:“你……你说什么?”
    心蕊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她扬了一下嘴角,又问道:“我是问,你真的是一个男人?”
    万斯同的脸上闪过了一层迷惘之色,他几乎有些哽塞住了,这时门帘掀处,花心怡寒着脸已走了进来:“小蕊!你不要乱说话。”
    心蕊忸怩道:“没有呀!谁乱说了?我问他是不是男的,这也没有什么呀!”
    心怡气得叹了一口气,脸红如火地瞟了万斯同一眼,万斯同正在尴尬地笑着,他向心怡欠身道:“令妹真会开玩笑……姑娘见笑了!”
    心怡直觉心里通通直跳,也难怪,试想一想,第一次和陌生人说话,而对方又是个男的,她微微颔首回礼,不好意思地道:“方才愚姐妹太冒失了……尚请万兄不要介意才好!”
    万斯同此刻近看这姐妹二人,愈觉得冰莹秀质,玉貌花娇,姐妹并上,宛如一双玉树,一颦一笑,一言一动,无不美若天仙,似此天香国色,万斯同真感为有生所仅见,他虽绝非轻薄孟浪之流,然好好色,恶恶臭乃人之本性,一任他口心相问,也不禁有些意态撩然!
    他望着这一双姐妹,一时竟有些木然了。
    花心怡淡淡一笑道:“万兄请坐。”一边用浅绿色玉盏倒了一杯竹尖凉茶,双手捧至万斯同座前,万斯同始愧然惊觉。
    他双手接过杯子道:“谢谢姑娘。”
    心怡这时面色忽冷,她徐徐道:“我姐妹因限于母亲家法,又避世过久,不便待客,万兄略歇息后,即请自便,愚姐妹不恭处,尚乞海涵!”
    万斯同顿时心头一冷,不禁把先时一番遐思,打消了一个干净,当下苦笑了笑,欠身道:“姑娘如此说,就更显得我不对了!”
    他说着把桌上茶杯端起饮了一口。遂起身道:“我这就告辞了,多谢姑娘赐饮之恩……”
    心怡不禁愣了一下,这时万斯同已立身欲行,忽然心蕊招呼他道:“喂!你先别走呀!”
    万斯同苦笑道:“姑娘,尚有何事吩咐?”
    心蕊瞟了姐姐一眼,羞涩含笑道:“你不要慌呀!你看看你这身衣服,这么湿,你怎么走呀!再说,外面还在下雨,不妨再等一会。”
    万斯同含笑道:“好自然好,只是我不便打扰!”
    他说着看了心怡一眼,见对方一双明澈澄波双瞳,正自似有情又似无情地注视着自己,和近侧心蕊的嫣然笑影,映衬得愈有情趣.一时.他的心就再也硬不下去了。
    心蕊嘤然一笑,薄嗔道:“叫你留下来,你留下就是了……等会儿雨停了你再走就是。”
    心怡姗姗立起道:“万兄请在此稍坐,我去拿一件便衣来给你换过,待湿衣烤干,再换过就是了。”
    万斯同窘道:“这不是太……太打扰了么?”
    心怡轻声道:“无妨!”说罢自去,她走之后,万斯同就转身对着心蕊讷讷道:
    “平白打扰,实感过意不去……”
    才说到此,心蕊已娇笑道:“你不要多说了,我姐妹最见不得人客气,你快把衣服脱下来吧。”
    万斯同内心一动,暗道:“这姑娘说话怎么如此直率,怎么不避点嫌疑呢?”
    他奇怪地在心蕊脸上看着,对方那种真纯朴质,又绝非是轻薄之女,当下好不费解,心蕊见他只管呆立不动,不由秀眉微颦道:“咦!你干嘛不动呀?快把衣服脱下来给我呀。”
    万斯同面色一红道:“令姐取衣尚未回来。”
    心蕊格格一笑道:“你们男人真是,她去拿她的,你脱你的嘛,这样会生病!”
    万斯同心中一硬,心说:我也太多虑了,即使是脱下长衣,内中仍有中衣,不愁肌肤外露,又怕些什么?反倒不如对方少女大方豪爽,想着转过身子,把外衣脱了下来,这时心怡也进来了,她手中拿了一件水绿色的长披风,微微笑道:“很对不起,我姐妹没有男衣,这一领女用披风,万兄请暂时披一披,好在湿衣须臾即干,即可换过。”
    说着递了过来,万斯同抖了一下身上,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就这么坐一会儿就是,用不着再披什么披风了。”
    心蕊拿起了湿衣,笑向心怡道:“姐姐你陪他谈谈,我去给他烤烤衣服去。”
    心怡含笑道:“还是让万兄自己留下看看书吧,我也出去。”
    万斯同躬身道:“姑娘请便吧!”
    她姐妹迈步出室,忽听窗前“呱呱”两声鸟鸣,二女同是一惊,相互看了一眼,各自扭动纤腰,双双纵落窗前,正要拉下帘子,却是晚了一步,红影一闪,一只红羽红嘴,全身一色,大小如鸽的红鸟已翩然人室,一飞进来,即呱呱连鸣了两声,收翅如箭,直向书房中,投射而入。
    花心蕊不由顺手把湿衣向一边一丢,叱了声:“不好!这小奸细发现了,这一次我可是不饶它了!”
    她说着娇躯一伏,足尖微点,猛向房内扑去,心怡这时也乱了手脚,因为小红鸟此刻突然出现,意识到定非佳兆,她伸手去抓帘子,想把它放下来,可是就见当前白影一闪,同时一股极为劲疾的掌风,向她迎面扑到,冷笑声中,一人低叱道:“快闪开,无耻的贱人!”
    花心怡双掌交叉着向上一封,足下狂风飘絮似地已闪出了七尺以外,再向来人细观时,不禁把她吓了个面无人色,颤声道:“妈,你老人家来了!”
    夺窗而入的,是一个长发拂肩,面容如霜,长身瘦削的妇人,由面上看来,这妇人可称得上是一个绝色佳人,只是她那惨白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血色,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里,闪烁着凌厉可怕的光彩,整个的人看来,就像是冰块所铸成般的冷酷和无情。
    这妇人穿着一身如雪似的白绫衣,腰系红色丝带,足上是一双红色皮制弓鞋,鞋尖如剑,腰姿婀娜,她左手持着一支翠竹所雕制的长笛,身形飘落,竟是轻如飞燕,没有带出一点声音,由年岁看来,这妇人绝不超过三十五岁,事实上她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这时,红鸟的鸣声凄厉地由书房传出来,间杂着心蕊叫骂之声,甚是疾烈,心怡惊吓地呼唤着:“小蕊,妈来了,快出来。”
    呼声方毕,小红鸟已惊叫飞起,心蕊却随后赶出,一眼看见母亲,她顿时吓得木立住了。
    这自窗而人的妇人,正是二十年前,名噪大江南北的独行女侠,紫蝶仙花蕾,也正是这双孪生姐妹的亲生母亲,她此刻看来,确像是十分震怒了。
    小红鸟已落在花蕾肩上,犹自连声惊呼不已,紫蝶仙花蕾冷哼一声,道:“你姐妹好大的胆子,我且看看你们收藏着什么人!”
    她说着身形一晃,已来至书房门口,翠笛一掀门帘,已把书房内一切看了个清楚,只见她双目一睁,厉声叱道:“你是什么人?”
    万斯同虽在室内,然而由她姐妹口中。已略知来人身份,不禁暗暗吃惊,偏偏此刻自己长衣已去,身着亵衣,如何能见人?一时不由羞惭得无地自容,呆立住了。
    这时心怡上前黯然道:“妈,他是一个不相于的迷路人。”
    紫蝶仙花蕾此刻像是已愤怒到了极点,冷冷地哼了一声,身形一蹿,已来至万斯同身前,左手张开着向外一抖,直向万斯同肩上抓去。
    长衣已去的万斯同,却不甘如此受擒,他身形霍地向下一缩,闪出去了三尺以外。
    他口中呼道:“前辈请暂息雷霆,听我一言!”
    奈何花蕾身形展开,势如狂风骤雨,又是在极度的愤怒头上,怎会听他一言而止。
    她尖声叫道:“无知小辈.你死期到了,看你往哪里跑!”
    万斯同的身子本已闪出,就在花蕾发话的同时,他已发觉对方右手那支长笛,突地抖起,夹着一阵细啸之声,直向自己肩头上飞点而来,声势之疾,犹如星贯中天,一闪即至。
    万斯同幼小从师,苦习击技一十五年,内外功力,堪称炉火纯青,差不多的门路,他只一看即知,可是这母女三人所施展的功夫,他却是陌生得很,非但窥不出一些门径,简直是莫测高深。
    他见笛势劲疾,知道一被它点上,非仅闭穴,只怕还要落成了残废,不禁大吃一惊,心中暗愤:你个泼妇,我万斯同究竟与你有何深仇大怨,你居然下此重手?今日说不得只好开罪你了!
    心中这么想着,也就不再客气,冷然道:“前辈逼人过甚,万斯同放肆了!”
    他猛地一探双手,倏地扬起,以“封雪手”向外一崩,直向花蕾长笛上封去。
    紫蝶仙花蕾,见对方竟敢动手递招,而且招式老练,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狂笑了一声,愈发怒不可遏,这时花心怡在一边高声唤道:“妈,你退下,待女儿擒他便了。”
    心怡口中这么说着,已纵身而上,同时,回头唤道:“小蕊,还不代妈把他擒下!”
    花蕊红着脸正要挺身而上,陡见紫蝶仙花蕾一个疾转,同时一股绝大劲风,自她双掌上逼出,她姐妹倏地左右乍分,飘落一旁,幸未被掌风伤着,都不禁为母亲这种绝情的动作吓得呆了。
    花蕾怪笑道:“你们先站一旁,等我擒下了这畜生,再和你们算帐。”
    万斯同冷眼旁观,不禁为二女不平.当下咬牙恨声道:“前辈请听我说,令媛全系一番善意同情,并无丝毫罪过,请万万不要罪责!”
    他说到此,就见那似发疯的妇人,忽然阴森森地对自已一笑,那双明澈的大眸子里,泛出了一种极为无情的冷焰。万斯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说不好,他因不惯与女性头殴,见此情形,自知后果不佳,当下不假思索地向左一闪。把桌上自己长剑操起,猛可里,直向窗外越去,急切间,似闻得头顶有呱呱鸟鸣之声。未及抬视,已见红影闪动,一物直向自己眸子上啄来,这才想起,竟是那小红鸟,不由吃了一惊,这时再想举手已是不及,惊慌之下,也顾不得下手轻重,当下一提真力,猛然开启,一口真力直向小红鸟喷去。
    当空红鸟本系北天山一种异鸟,性灵极为聪慧,善能体会人意。
    自为花蕾收养后,更是乖巧伶俐,因生具铁爪钢啄,虽是体小如鸽,差不多一般鹰隼都不敢轻易招惹,此刻一心要建功主人,不意敌人竟练有真气内力,当下尖鸣了一声,倏地振翅而起,可是仍嫌慢了一些,一时只见当空红羽缤纷,在连声啁啾中,这只小红鸟已落向一边,全身抖动不止,像有无限痛苦。
    万斯同真力吐出,心中已微觉后悔,可是,时势之至此,也就说不得了,他口中大声叱道:“前辈休得见逼,万斯同去也!”
    他口中这样叫着,掌中剑连着鞘,猛地直向窗棂上挥去,他原意是想把窗户砸开,越窗而出,可是宝剑方自挥出,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同时剑上一震,随听一声娇叱道:
    “撒手!”
    万斯同用力向外挣,可是对方手劲竟是出乎自己意外地大,他不挣还好,这一挣,顿时只觉得虎口发麻,宝剑已脱手而出,遂见人影一闪,紫蝶仙花蕾已迎面而立,万斯同吓得一连后退了两步,这才知道对方确系一个极为难惹的人物,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花蕾面色极为诡异地冷笑道:“小辈,我先问你,三盒老人是你什么人?快说。”
    万斯同怔了一下,遂答道:“那是家师。”
    紫蝶仙花蕾猛地哆嗦了一下,讷讷道:“这么说,白鹤南宫敬是你……”
    万斯同不由自主,目放异彩地道:“那是我大师兄。咦,前辈,你怎会认识他的?”
    花蕾轻轻哦了一声,她脸色这时极为难看,冷冷地望着万斯同一笑道:“那么,我是更不能放过你了!”
    才说到此,就见她右手忽地一动,万斯同就觉得迎面一股极为尖锐的劲风扑到,同时鼻端闻到一股生平从未闻过的异香,当下连唉呀二字均未道出,扑通一声倒地不省人事!
    一旁痴立的心怡、心蕊姐妹,见此情形,都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她们都知道,方才母亲所施展的是极为毒恶的“逼魂指”,暗藏独门秘制的“搜神阳花粉”,这种毒恶的花粉,暗藏于十指指甲尖内,为花蕾独家所擅,同时只须凝气往敌人五窍任何一窍点去,敌人中指后一任你有天大功力,鲜有不被迷性昏倒,在四个时辰内,如不能获得解救,一命归阴,端的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手法。
    紫蝶仙花蕾发明这种独门秘药后,自知犯武林大忌,所以素日传授二女时,一再嘱咐,若非深仇大恶的敌人,千万不可施用,以免犯众怒,二女俱引为深戒,想不到今日对这么一个陌生少年,刚一见面,即施出这种毒手,怎不令二女大吃一惊?
    花蕾以“逼魂指”一指点倒万斯同后,面目变得一片铁青,望着二女,咬牙恨声道:
    “你姐妹干的好事,你们还有脸活着见我?”
    二女见母亲竟变得较平日更冷酷千倍,一时都吓得面无人色,不禁双双屈膝,跪了下来。
    “妈……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让他暂时避一避雨。妈,你老人家千万不可误会。”
    心怡瑟缩着这么说,心蕊却吓得呆了,她们四只含着泪的眸子,齐齐地盯视着这个看来如同发疯的母亲。
    紫蝶仙花蕾全身战抖地道:“好,好,你们也不要分辩,妈平日是怎么告诫你们的?
    不想你们竟当作耳边风,如今吃了大亏,你们……”
    她伸出瘦弱的手,指着二女,气得全身颤抖地说:“你们还有脸见我?你们站起来跟我进来!”
    二女莫名其妙地相互望了一眼,俱不知母亲说些什么,当时徐徐自地上站了起来,迟迟不敢前进。
    紫蝶仙花蕾见状,面色变得更白了。厉声叱道:“来呀,你们如果没有做错事,怕什么?”
    她说着已闪身来至二女身前,伸出双手抓住了二女各人一臂,用力地拉着二女走出了书房,来至心怡卧室,狠命地把二女向床上一推,反手把门关上,用几乎是哭的声音道:“你们要是真的失身,可怪不得……怪不得我这个作妈的。取你们的性命!”
    二女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不禁相互望了一眼,方才的惊吓算是扫了一光,她们望着母亲连连点头,花蕾见状冷笑道:“你们谁先来?”
    心蕊咽了一下口水,讪讪道:“来干……干什么?”
    紫蝶仙花蕾道:“就是你,小蕊,把你的腿露出来!”
    心蕊看了姐姐一眼,心怡微微点了点头,她就莫名其妙地把裙子拉了起来,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玉腿来,害怕地望着母亲道:“妈,你要怎么呢?”
    紫蝶仙花蕾吸了一口气,指了一下心怡道:“还有你,和妹妹一样”
    花心怡只好依样而为,就见这多疑的妇人探手入囊,摸出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羊脂玉瓶,一面走到了床前,冷笑道:“我这瓶中乃是专试贞操的守宫液,今日正好以此试试你姐妹是否为那小辈所辱。”
    她说着自己扭开瓶盖,二女就见连着瓶盖,伸出一支像针管似的东西,其上沾满了红色浓液,俱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紫蝶仙花蕾,就以这沾满红液的玉针,在二女腿膝处,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了两颗鲜红的红点,看起来和朱砂红痣一般无二。
    二女战战兢兢地望着母亲如此施为,一句话也不敢说,花蕾点好了守宫液,收起了玉瓶,直直地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二女腿上红点,面上带着十分悲愤的期待之色,不时地冷笑着。
    那两颗朱砂红点说也奇怪,自从点上了之后,须臾即印入肌肤之内,由鲜而浓,最后变为鲜红之色,就永不变了!
    至此花蕾面上,才现出一丝笑容,她伸出手来,在二女被点处用力擦了擦,再看那两颗红点色泽依旧,并未少褪,仿佛生就的一般。
    望着二女,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冷笑道:“还算你们聪明,没有铸成大错,你们起来。”
    二女见母亲如此,知道大难已免,心中好不庆幸,双双放下裙子,翻身下床,花蕾冷然望着她们道:“如果不是我来得早,你们后果不堪设想,我平日是怎么告诉你们的,你们怎么不听?”
    她用冰冷的目光,在二女脸上来回地盯视着,恨声道:“妈妈二十年饮恨偷生,在这五云步养育你们成人,不敢出山一步,为的是什么?我怕的是什么?”
    说到此,她竟落下泪来,一面用手把脸上的泪擦了擦,顿了一下又道:“实话告诉你们,妈妈当年,就和你们一样的无知,所以才会上了当!才……”
    望着哭泣的母亲,她姐妹都不禁有些黯然,尤其是母亲的话,给她们一种“谜”样的感觉,二十年来,她们还是首次见到母亲伤心过,还是首次听母亲口中道出了这项隐秘,一时俱不禁有些神情恍惚,心怡含着泪道:“妈,你不要说了,我们以后一定听你老人家的话!”
    心蕊却只是望着母亲发呆,紫蝶仙花蕾苦笑了笑,把未说完的话中途忍住,她目光在心蕊脸上缓缓地扫着,忽然嘴唇嗡动道:“小蕊,你心里想什么?”
    心蕊脸色一红,讷讷道:“我……妈……没有。”
    花蕾望着她,冷冷一笑,说:“你不要骗我,你们是我生的,你们的内心,我了若指掌,孩子,你的心正在反抗我,我知道。”
    心蕊不禁神色大变,她猛然跪下道:“妈,我……我没有。”
    “起来吧!”花蕾长叹了一声,她挥了一下手,冷冷地说道,“妈是一个最要强的人,妈也最爱你们两个,可是我绝不容许我的女儿,对我心存异心!”
    说到此,她面色变得更冷了,目光在二女身上转着,哼了一声,又道:“我并不是一辈子要限制你们,只是你们的婚姻大事,却要我作主,不许你们自己挑,一旦你们成了婚,才能离开这座山,那时候你们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再管,可是现在却办不到。”
    说着她目放精光地叱道:“现在,把那个姓万的抬过来。”
    二女不由齐应了一声,双双立起,正要出去,紫蝶仙花蕾冷然又道:“小蕊不要去。”
    心蕊顿时就站住了,她害怕并且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
    花蕾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小怡一个人去就够了,来,到外面去。”她们走出了卧室,在客厅落座,心怡双手托着万斯同进来,战抖着道:“放在地上?”
    紫蝶仙花蕾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把他救醒!”二女不禁心中全是一愣。因为她们一向知道,母亲做事向来是心狠手辣,从不后悔,那么,又为什么要把他救醒呢?
    心中甚是不解,可是,谁也不敢多问。
    花氏秘门的“搜神阳花粉”,施用及解法,她姐妹俩全都熟悉,曾经母亲悉心传授,所以闻言对看了一眼,心怡就把万斯同平放在地毡上,然后退了一步,探手入荷包内,取出一个白玉匣子,打开匣盖,内中盛着一种细白的粉末,并且有一根纯白色鸡毛。心怡用鸡毛轻轻地沾了些白粉,在万斯同鼻下轻轻抹了三下,然后收回了玉匣,退至一边。
    平躺在地上的万斯同,有着高高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性格的唇,他那两弯眉,就像是雨天初晴时的秋霞那么优越,那么飞阔,他属于一种闪烁力的英俊美,任何女孩子,在初一见他时,都会对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本是紧咬着牙关,身子纹丝不动,此刻,全身就像抽了筋似的一阵颤抖,忽地翻身坐起,花蕾这时厉叱了声:“不许动!”
    万斯同愤怒地看着她,可是他已尝过这妇人的厉害手段,此刻见状,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紫蝶仙花蕾笑了一声,说道:“小辈,你不要多疑,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生平做事,向来是有为有因,我只问你,来此作甚?”
    万斯同忖度眼前形势,自问逃脱无望,遂也安然处之,当时冷冷地道:“来此访人!”
    “访谁?”花蕾问,“这五云步中并无外人,你找谁?”
    万斯同征了一下,他目光急速地在花蕾面上扫了一转,忽地挺了一下腰,说道:
    “啊!莫非你就是花……花前辈,南宫大嫂?”
    一阵冷涩的笑,自花蕾面上飘过,她凝目望着万斯同道:“你休要口出不逊,谁是你南宫大嫂?”
    万斯同抢问道:“那么你老人家,莫非真就是紫蝶仙花蕾花前辈?”
    花蕾喃喃道:“你找她作什么?”
    万斯同惊异地顾视着一旁的二女,又看了花蕾一眼,万分惊异,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我那南宫大师兄,竟会有如此一双孪生女儿呢,莫非这女人又和外人……
    想到此,不禁脸色一变,花蕾忽然蛾眉一竖,厉声叱道:“我问你,来此作什么?”
    万斯同把心一硬,冷然道:“既然你就是花前辈,我也就直说了!”
    他先解释道:“南宫敬虽名誉上是我大师兄,可是年岁长我甚多,我武功也多半是他所授,所以我一向视他如师,因此我称你为前辈不为过之!”
    花蕾不耐道:“少啰嗦,快说!”
    万斯同剑眉微蹙,心说,看来她似早已绝情我那大师兄,劝她出山,只怕无望了。
    想着不禁长叹了一声,黯然道:“前辈,当年之事,说来确是家师门规过严,我南宫师兄,已属掌门弟子,焉有不遵师命之理?因此……”
    花蕾冷然一笑道:“我不是问这些,只问你来此作甚?快说!”
    她说着立起身来,来回走了一转,似是在忍受着一种极大的愤怒。
    万斯同苦笑了一下:“如今家师年已耄耄,始悟昔日之非。深感当年行事鲁莽,又以南宫师兄,接掌天南派掌门人要职,至今尚独身未娶。”
    他说到此稍顿了顿,看了看花蕾神色,才继续又道:“因此,特差后辈我访问前辈下落,无论如何,也要前辈息怒随后辈回山复命!”
    花蕾微微抖动了一下问:“这些话,是你那师父亲口说的么?”
    万斯同点头,低声道:“师父如今,是八十开外的人了,昔日之错,还望前辈不要怪罪,还是随……”
    他的话,被花蕾中途止住了,并且问道:“你师父有书信交与我么?”
    万斯同笑道:“有,我竟是忘了!”
    说着遂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封用油纸包封的书信,心怡接过转上,花蕾用颤抖的手慢慢打开。
    信纸上浓墨劲书地写着:
    “字示花蕾女士:
    老朽连年服膺阳明,始大悟昔日之非,昔因爱徒过甚,惧其因婚事,而败我天南道基,如今思之,此念盖荒谬绝伦也!
    贤棣挟令尊笑傲武林之秘,二十年潜究,定然可观,如能见谅老朽早年不智,提携敝派掌门人,与小徒南宫敬共事天南,则武林中必我独步矣!
    即盼弃嫌来归,是为至祷,匆此,即颂
    妆棋”
    一旁三人,细心地观察着她,见她读完了这封信,淡淡地摇了摇头,两只手交替着,把这封信撕成粉碎,然后往身后一抛冷然道:“太晚了!”
    她眨了一下眸于,冷冰冰地对万斯同说:“万斯同,本来你无大错,我是可以让你回去的,只是,都怪你找到了这个地方,而且发现了我母女二十年藏身的隐秘,我如放你,无异暴露了身份,所以,暂时,你不能离去。”
    万斯同陡然一惊,问道:“那么,你老人家要如何安置我呢?”
    花蕾用着同样的神色道:“你入我禁地,伤我爱鸟,要说起来,罪也不轻,我禁锢你一个时期,也不为过,现在你还是识相些,随我来。”
    说着她倏地立起身来,万斯同一跃而起,不禁勃然大怒,忽然他窥见一旁的心蕊正对自己轻摇了摇手,他的怒火也就即刻忍了下来。
    花蕾目光在心蕊身上一转,微微带出一丝冷笑,又在万斯同伟岸的身躯上略作停留,她就一言不发,转身率先而出。心蕊红着脸低头紧随而出,花心怡妙目逼视着他,也是一语不发。
    万斯同一声长叹,大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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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遽遭毒手终生抱憾
    这间阴晦的地下室,整整地关闭了万斯同一天一夜,除了一盏油灯,和一张大榻之外,别无长物。
    其实这些都还好忍耐,最不可忍的是三餐食物,他几乎想起来就呕心,对于那种苦涩的东西,他真叫不出是什么名字了,可是他却知道,花氏母女这二十年来,主要的食物,就是这种东西。
    后来他从送饭来的心怡口中,得悉这是本山所出产的一种野芋,听说多吃,能收清心明目之效,尽管她姐妹如何精心调治,那味道还是极差。
    定下心后的万斯同,也就把一切看开了,他不知道她们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
    大概是第三天的早晨,他听见地下室的门响,本来他以为,可能是花心怡来为自己送饭来了,因为一直都是她,自从被禁锢起来,他没有见过心蕊一面,而心怡就像她母亲一般,冷得怕人,大多数的对话,她只是以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可是有些地方,对万斯同她又似乎很关心,譬如说,她常常为灯加油,带几本书来借给万斯同看,有时候,也会提一桶水来让他洗澡。
    万斯同私心对这位姑娘是十分倾慕的,也只有她来临的一刹那,即使是不说话,他也能得到一种心灵上的安慰。
    现在他又以为是她来了,他渴望地循声望去。
    可是,这一看令他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来的并不是心怡,也不是心蕊,却是花蕾。
    万斯同忙站起来小心戒备,他问道:“前辈来此有何见教?”
    花蕾回头看了一眼,向外唤道:“把门先关上,我等一会儿再上来。”
    然后她又回过头来,淡淡一笑道:“生活如何?还好吧?”
    望着她的脸,万斯同几乎有些呆了,因为她的脸色,竟是那么地和谐,这还是万斯同首次看到的,不由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当时冷然道:“这都是前辈的恩赐,还谈什么好不好?”
    花蕾目光在他身上一转,慢吞吞地道:“你可知天下最伟大的爱是什么?”
    “母爱!”万斯同毫不考虑地说。
    “是的!”花蕾点了点头,又一笑道:“最关心自己的是谁?”
    “这……”万斯同讷讷不语,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心中充满了疑惑。
    “是母亲。”花蕾点了点头说,“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儿女的母亲。”
    万斯同惊奇地看着她,吞吞吐吐道:“前辈,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要告诉你,我爱我的女儿,尤其是我付出半生的精力抚养她们成人……”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继续说道,“我把我一身的武功传授了她们,她们姐妹就等于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万斯同似乎感到不幸的事情,又将要发生了。
    紫蝶仙花蕾冷哼了一声,盯视着他道:“我爱她们,正因此,我绝不希望她们步我后尘,你……”
    她用手指了他一下,咬牙恨声道:“你妄自闯入此地,使得她们不再安宁了,你是一个可怕又可恨的年轻人.我不能把你看得太轻了!”
    万斯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倏地自榻上跳下来,他讷讷道:“前辈,你不可这么侮辱我,我对她们并无任何企图,而且是你坚持要把我拘留在此的。”
    “我知道!我并不后悔,只是为了爱我的女儿,我可以做出一切,我要对你抱愧……”
    “抱槐……”
    “是的!”说着,花蕾往前走了一步,万斯同心中暗骂,因为他领教过,这个女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不禁忖道:看她如此,莫非她要取我性命么?这一想,他不禁暗暗惊心!
    忽然花蕾对他一笑道:“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取你性命的。”
    万斯同冷笑道:“你自然不会,可是即使会,我也不会向你求饶的。”
    花蕾一声狂笑,她恨这种自以为倔强的男人,而愈是这种男人,才愈能讨得女人的欢心,想到了濒临变心的女儿,她再也不能镇定了。
    这是一种棘手的卑下伎俩,可是为了她女儿,她不惜这么做。
    忽然,她温柔地一笑说:“万斯同,我不会杀你的,你也不会求我是不是?”
    万斯同不解何意,只是怒目盯视着她,花蕾倏地闪身而前,万斯同戒备着一扬双掌,却不见花蕾攻上,遂见她冷冷一笑道:“久闻天南派人目无余子,以一套‘六脉切手’称雄武林,现在,我们不妨过招几手,也叫你心服口服,如何?”
    她笑吟吟地望着对方,一扫方才暴戾之色,万斯同对于她这种形态十分费解,只是对方挑战,怎好不依?当下冷然道:“六脉切手原无奇处,前辈一定要我献丑,自无不依之理。”
    花蕾一笑道:“好!”
    忽见她瘦躯狂飘而起,往下一落,抖掌就打。
    万斯同以托大掌势向外一翻,身形下塌,突出右足以“醉扫金桩”的下盘功夫,直向花蕾双足踝上扫去。
    紫蝶仙花蕾双手一分,翩翩跃过,更不少缓须臾,她口中发出一串笑声,笑声未了,陡然已逼近万斯同左侧,叱了声:“打!”
    万斯同不知掌从何来,因不见对方抖手递招,自无架闪之必要。
    心中正自怀疑,忽见对方双掌齐推,掌风劲疾,以“排山运掌”掌势,直向自己面门上逼来,这种掌法,在掌功上来说,是极重的手法,如当其正锋,是万万没有活路可言的。
    万斯同想不到对方口中含笑,手中却是如此狠毒,不禁吃了一惊,心中一硬,低首侧身,正想陆续把师门所授的那套“六脉切手”展开,还对方以颜色,谁知对方那翩翩如蝶的身影,竟是快如电闪鸿惊。
    就在他低首的这一刹那,花蕾已自他头上狂飘而过,万斯同尚不及翻身,就觉得由后尾椎骨,忽地贯入一股冰寒刺骨的冷气,直人丹田下方三分处,由不住口中“啊”了一声,向前跄了一步。
    也就在这动作的同时,花蕾一双细白的手,已搭在了他的双肩之上,十指扣住了他的两处大筋,万斯同由不住簌簌抖之不已!
    她口中轻笑了一声:“领教了!”
    言罢松掌退身,轻翩如蝶,面上犹自带着笑容,万斯同只觉全身出了一阵虚汗,他只以为对方会黑心辣手,取自己性命,想不到却只是迫自己服输而已,心中倒是稍稍安了些,当下,由不住俊脸通红!
    紫蝶仙花蕾看着他冷冷一笑,遂道:“你只安心在此居住一个时期,一待我们觅好新居,自会请你离开,在此期间,如需用何物,只请怡儿为你取用便了。”
    万斯同两番过招之后,对于这位诡异的女士,心中算是完全折服了。
    就在他愧恨交集的心情之下,花蕾已开了门,匆匆别去。
    万斯同目送她离去之后,心道:好险,适才自己怎会大意至此?令她制住了两处大筋,她若存心毒恶,我命休矣,想着,不禁心有余悸!
    他来回在室内走了几步,却觉得小腹下酸酸的,甚是不适,突然想到,适才花蕾由背后暗袭自己时似有冷气一股由尾骨贯腹而入,只是当时一间即逝,无从细心体会,此刻想来,似觉奇怪!
    这么想着,那酸楚感觉更易体会了,一丝丝地由小腹直泛上来,进而双眉亦感有点麻痒,这一惊,不禁令他顿时吓得呆住了!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解开衣裤,试着用手在下腹抚按,待接到“精蓄穴”上时,一阵奇酸直上眉心,由不住打了一战,手中油灯几乎为之脱落。
    稍定之后,他抖颤着用灯细细照着小腹,果见精蓄穴上,有铜钱大小的一个红点,色作暗红,顿时他就一切都明白了。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可是他绝不敢相信。
    因为那太可怕了,果真如此,那真比死还不如。
    慢慢放下了灯,额角两边仍在冒着冷汗,他试着提贯真力,上下运行一周,并无什么不对之处,于是疑心稍去,回味到方才花蕾所说的话,她绝不会只是平空的一说,而精蓄穴上那点暗红的指印,又是从何来的呢?
    这么想着,不禁疑窦又起,长叹了一声,一面放下了灯,把衣衫重新穿好,暗念道:
    我且把师授的道家采药功夫作它一回,就可知是否真如所料了。
    想着,一面排除杂念,凝神屏息,就在这张木床上盘坐运起功来。
    他自幼从师,内功有极深根底,不久已现慧光,待气过一周后,小腹频动如雷,全身摇摇欲坠,尤其生死窍上跳动最剧,素日每到此刻,外阳必峰,习炼金丹大道者,待金光二现,正是止火采药之时,万斯同因年岁尚轻,尘缘未了,师命再三告诫不可习此,以免日后坏了道基,每到此刻,他总是用三车上库之法,将一点真阳上升泥丸宫,如是行动完毕,精力自是百倍充沛。
    可是今天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腹震如雷,那点先天真阳却是到不了谷道,这一惊,只吓得激泠泠打了一个寒颤,目光遂自睁开。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那花蕾,竟是以“霹雳指”力,点闭了自己精蓄穴门,自己今后空有伟丈夫仪表,却是一个不能“人道”的汉子。
    这种打击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太可怕了!
    万斯同只觉得双目阵阵发黑,由不住失神地倒在了床上。
    他无力地望着室顶,想到了这可怕的遭遇,想到了诉不得,人的残废,很明显的,花蕾对自己用这种卑下手段,主要是杜绝自己染指她的女儿,可是,这种手段太卑鄙了,太可耻了,真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他气恼得血脉怒涨,一跃而起,双掌连劈,一时之间,沙石飞溅,宛如冰雪一般,敢情四壁系坚石所砌,如有人妄图破壁而出,此人诚属不智之极了。
    他一面厉声大叱道:“花蕾,你欺我太甚,如有三分气在,我焉能与你善罢甘休?”
    这种委屈他决不甘心忍受,他要让花蕾作一个解释,他要当面把她这种卑下的诡计拆穿!
    于是他凝结了掌力,用排山掌力直向室门推去,铁门发出“嗡嗡”大鸣之声,直震得耳膜欲裂。
    这种大声音,自然会传遍整个的楼阁。
    愤怒的万斯同,用力地震撼着铁门,大声吼叫道:“开门,我要出去,开门……开门……”
    忽然他伏在门上,大声地恸哭了起来,哭了两声,他止住了哭声,茫然地摇摇头,忖道:我不能哭,我不能在她们面前示弱!
    冷静之后的万斯同,显然是不再冲动了,他回转身子,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候,壁角拉开了一个大若书本的小洞孔,露出了心怡惊异的面孔。
    “你需要什么东西么?”
    万斯同扫了她一眼,黯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捶门,是饿了?”
    “姑娘……”万斯同声音有些发抖,他问道:“你母亲走了么?我想同她谈谈!”
    心怡嫣然一笑,这是万斯同难得看到的,可是此刻却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了。
    “妈走了,而且要很久以后才能再来!”心怡眨了一下眸子,“有事么?”
    万斯同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可是面对着这明媚的姑娘,他实在发泄不出内心的潜怒,而且那些话,对一个天真的姑娘,是无法启齿的。
    他苦笑了一下说:“没有什么。”
    忽然他站起来央求道:“姑娘,你能放我出去么?我实在是受不了啦!”
    心怡怔了怔,她摇了一下头,说:“这不行,妈关照我们要严加看守你,对不起!”
    随着窗子又关上了,万斯同冷然一笑,心说:看来这花心怡,和她母亲是很相似的,我和她商量是不会有结果的。
    如此,他就又想到了心蕊,想到了那个看来似乎很多情的姑娘,她一直对自己很关心的,怎么自从自己被禁锢之后,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呢?如果有机会见到她,相信她定不会和她姐姐这么一般不通情理。
    左思右想之下,心中更是酸、甜、苦、辣俱全,大大地感到不是味儿,自己来此,本是下书访人,却想不到竟落成如此命运,最令自己痛心的是,从今以后,自己丧失了一个作男人的资格,自然今后一生也谈不到什么幸福可言了。
    他在床上仰面睡着,心中已是百感交集!
    三餐依旧是由石洞中推送进来,都是心怡送来的,这美丽的姑娘,尽管眸子里充满了同情和关怀,可是那种过分的矜持,使她不会主动地去对万斯同出言安慰。
    夜深了,灯光更显得昏黄。
    万斯同来回地在这间地下室内走着,忽然听见有一种轻微的声音,自入口处传来。
    他并且可以清楚地听到,有链锁轻微的抽动之声,他不由轻轻问道:“谁?”
    “是我!你不要说话!”
    门开了,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风帽,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姑娘,悄悄地走进来。
    她手中捧着一口连鞘的长剑,匆匆递给万斯同,说道:“快拿着你的宝剑,我们走!”
    万斯同接过了剑,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姑娘,惊问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这姑娘又窥了一下,急切地道:“哎呀,你这人真烦,我都吓死了,你先出去,到外面我再给你说好不好?”
    万斯同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只是怎么走呢?你母亲可在上面?”
    黑衣少女摇了摇头,那双大眼睛里,含着情急的微笑,小声道:“你放心,妈不在,我姐姐睡着了,这个时候你再不走,以后就别想走了。”
    万斯同这才知道,来人果是那个叫“小蕊”的妹妹,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倏地闪身而出,身形展开,已扑纵而出,现在他已看见耸峙在眼前的那座阁楼。
    当空是一轮皓月,四周是噪耳的虫声,夜凉如水,整个的阁楼是一片漆黑。
    “快走,越过这道墙。”心蕊小声催促着,万斯同回身才发现,原来她紧随自己身后,玉手连连挥着,万斯同忙抱拳一拱道:“姑娘解救之恩,永世不忘,再见了!”
    他说着一连六七个翻身,已经若狸猫似地翻出了围墙。眼前来到一片旷野,略一打量地势,不远处有一片丛林,正是自已来时行经,也正是自己迷失之处,不过宁可迷失其间,也总比作阶下囚好些!
    想着正要纵身而前,忽闻背后一声巧笑:“你还想迷路么?傻子!”
    万斯同错掌翻身,却见眼前笑微微亭亭玉立一个少女,黑发垂肩,敢情仍是心蕊,只是此刻她掀去了那顶风帽,所以乍看起来,他有些吃惊!
    他不由怔了一下,说道:“姑娘,你怎么还不回去,莫非你不怕令姐发现么?”
    心蕊蛾眉一挑,冷笑道:“我已放你走,怎还能在家逗留?我已决心离家远走高飞,现在,我们快走吧。”
    说着她回身望了一眼,万斯同在她回身的当儿,果然发现,她背上有一个皮革囊,另有不少零星物件,看来确实是打算远行模样,当下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深深过意不去。
    他讷讷道:“姑娘,这都是我连累了你!”
    心蕊望着他甜蜜地一笑,遂用手指了一下前面树林道:“这方圆百十里内,经母亲设有迷踪阵图,不明根底之人,休想进出自如,我如不带你出去,只怕你是白费气力呢!”
    万斯同不禁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来时,竟会在谷中迷路达数日之久,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想着好不惊异。
    花心蕊这时纤腰扭动,已率先扑抵林前,万斯同也展开轻功提纵之术,随后紧迫而上。
    眼前是一条入林小径,但心蕊却舍径不入,却自一边树隙间闪身而入,忽左忽右,时退时进,万斯同私窥步法,明明是八卦阵图,只是往往三五步中,却杂有一种莫名的步子,若非心蕊亲身引渡,只怕自己是无此能力看破其中奥妙。
    如此前行约有个把时辰,始走出了这片丛林,二人一路疾驰,俱都感到有些疲累,眼前乱石岗,前看云海一片苍茫,呼呼山风,更是贯耳欲聋。
    心蕊把肩上背包解下,往石边一站,长长吁了一口气,向万斯同一瞟道:“我们可以在此歇一会儿再走,我实在累了!”
    万斯同呆呆地点了点头,面对着这风姿绰约的姑娘,内心浮上了些疑惑,因为他不明白,今后这人世陌生的姑娘,将如何来处置她自己,她自己有没有打算过呢?
    想着他不禁偷偷向她望去,而正巧,这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也正向万斯同望着。
    万斯同尴尬地一笑,道:“你实在太累了,等一会儿,这些东西,还是由我来代你拿吧。”
    心蕊忽然一笑道:“万斯同,你结过婚没有?”
    万斯同不禁一怔,心蕊掠了一下头发,微微羞涩地笑道:“我从书本上看过,男人是要和女人结婚的,是不是?”
    万斯同暗暗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她竟是如此纯洁的一个少女。
    当下不禁迟滞地望着她不发一语,心蕊笑了一下道:“是不是啊?怎么不告诉我?”
    万斯同只得点了点头。心蕊嘟了一下嘴,说:“我可不结婚,男人坏死了!”
    万斯同不禁心中略宽,他正色道:“姑娘,你是一个纯洁没有涉世的姑娘,今后入了江湖,而江湖上坏人的确很多,你必须要特别小心!”
    心蕊笑道:“我不怕,我只要跟着你就是了!”
    万斯同不由大吃一惊,一时瞠目结舌,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蕊望着他浅笑道:
    “你不是没有结婚吗?”
    万斯同这一时,心情可说是愁苦极了,想不到心蕊的出走,竟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硬了一下心,点头道:“我一定先为姑娘作一个好好的安置,然后再作他行。”
    心蕊这时眸子里充满了甜美,她脸上幻想着人世一切的美,在她想来,自己即将看到一个过去从未见到的世界,包括一切自己前所未见的事物,怪不得她是那么的坐立不安了。
    她用手指点着眼前云海道:“二十年来,我和姐姐从没有走过这座山,山外那一边是什么样子,我可就不知道了,以后就要你带路了。”
    万斯同叹道:“可惜我来时,把一匹好马遗失林中,否则姑娘倒可以暂时乘骑,现在,我们只有步行了。”
    二人正说话之间,忽见方才来处林中,有一点光影闪动,并且传出心怡的声音唤道:
    “小蕊,小蕊!”
    心蕊不由吃惊地站起来道:“哦!姐姐来了,可能妈也来了,糟糕!”
    万斯同急道:“我们快走。”
    不想心蕊却推了他一下道:“不,你先走,我留下来,看看妈来没有,如果她老人家来了,我们是走不脱的。”
    她说着开始着急地跺着脚道:“你快走呀,要是她们来了,你准没命,你不要管我,她们不会杀我的。”
    万斯同茫然地往前跑了几步,可是,他心中惦念着心蕊的安危,他又怎忍独自走开?
    眼前是一丛岗阜,万斯同纵身而上,他把身子往里一偎,这时灯光已过,现出了心怡窈窕的身材,她身后并没有别人,万斯同稍稍地放下了心。
    这时,心蕊已迎上前,娇声道:“姐姐!”
    心怡紧紧地拉着心蕊一只手,上下地打量着她,抖声说道:“小蕊,你这是干什么?
    我已看见你留下的信了,快跟我回去!”
    心蕊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你不要管我,这个家我早就受够了。”
    心怡变色道:“你难道不要妈了?”
    心蕊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她望着姐姐说:“我已经把那个姓万的放走了,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所以,我决定不回去了,姐姐,你去吧。”
    她说着提起了东西,回身就走,但却为心怡飞腾越过的身子挡住了。
    “做什么?”心蕊瞪大了眼。
    “我要你回去,小蕊。”心怡大声道:“你不要糊涂,你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妈知道了会伤心死的!”
    心蕊冷笑了一声:“你脑子里只有一个妈,这二十年来,她是怎么样地禁止我们,我们有什么错?她要这么对我们?”她大声地叫道,“我恨她!恨她!”
    这一刹那,她变得勇气百倍,望着姐姐,她厉声道:“从今天以后,她再也不是我的母亲,你如果阻挡我,也就不是我的姐姐,可怪我不得……”
    说着她猛地纵身由心怡头上越过,心怡不禁怒嗔道:“你简直是疯了,看我把你抓回去。”
    她说着倏地向着心蕊背后猛扑过去,双掌上挟着劲风直逼心蕊两肋打去,花心蕊反身现掌,用“切手”直切心怡双腕。
    原野中两条纤细的人影,起落纵退如飞。
    她们看来是在作一场殊死的争斗,可是她们内心是互爱的,只是为了不同的理想而争执,妹妹要自由,姐姐是孝女。
    万斯同看到此,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蓦地一振双臂,身形如白鹤似地掠了起来。
    他那优美的身形,在空中真像是一只大鸟,身形向下一落,不偏不倚,正落在了二女之间。
    这年轻激昂的侠士,像是有满腔的不平与悲愤,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双腕以“燕双飞”的招式,倏地向两边一分,低叱了声:“快住手。”
    二女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身形吓了一跳,翩然而分开二处。
    心蕊已料到了是谁,心怡却大吃了一惊,只见她蛾眉乍然一挑,冷叱问道。“谁?”
    万斯同冷冷地一笑,抱拳道:“幸会了,花小姐!”
    心怡轻轻地“噢”了一声,低声道:“是你?”
    万斯同冷笑了一声道:“令妹见义勇为,并无任何过错,姑娘你莫非忍心逼她回去?
    你的心也太狠了!”
    言罢目射精光,冷冷地看着心怡,继续道:“她回去定是死路一条,因为你那母亲,是这个世界上罕见的辣手狠心的妇人。”
    花心怡蓦地一惊,她怅看着万斯同道:“万斯同,你不可骂我母亲,你更没有权力管我们家中的事,今夜,我要带她回去。”
    说到此,她望了一边的心蕊一眼,冰冷地说:“我们二人形影不离,我……我舍不得她离开。”
    万斯同一时不禁黯然,因为这是人家姊妹之情,旁人是没法体会无权干预的。
    可是心蕊却冷冷地摇头道:“我决不回去,姐姐,你随我一起走吧,这个家姊妹还没有受够么?我回去妈是不会饶我的,再说,我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已和她断绝了母女关系!”
    才言到此.忽然,心怡一掌掴在她脸上。
    心蕊一手抚着脸,惊怒道:“你……你打我?”
    花心怡眼含痛泪,气得颤抖地道:“你不能骂妈妈,她二十年抚养我们,哪一点不好,管我们严,是为我们好,你……”忽然她纵过身来,倏伸双手向心蕊双肩上按去,她想拿住她的双肩,然后就可制服她了。
    谁知,心蕊武功并不差她多少,只是素日心浮,在内功方面,稍逊其姐,至于拳、掌、刀、剑各种技击,她姐妹只在伯仲之间。
    心蕊见姐姐连番见逼,亦不禁嗔性大发,当下娇叱了一声,探掌直向心怡腑下探去。
    瞬息之间,她姐妹又打成了一团。
    忽然花心蕊纵身一边,她娇叱道:“姐姐,你是想拖住我,叫妈来捉我们,你全无一点姐妹之情,好,我们拼了!”
    说着,她忽地抽出了长剑。
    花心怡恨声道:“随你怎么说,今夜我就是不放你走。”
    她说着,反臂一操,寒光闪处,也把宝剑抽了出来,就在这乱石起伏的山岭上,两道剑光,如同烟雨黄昏里的两条闪电,又如匹练交接,一时轩轾难分。
    徘徊焦虑的万斯同,到此也只有叹息的份了。
    这一对美丽的孪生姐妹,在和他初一见面时,在他心里,同时构成了一双美丽的偶像,她们美,是难分轩轾的。
    可是在性情上来说,万斯同却对姐姐的冰寒,更为倾心些,他欣赏女孩子,是如站在平地,仰望着高山的云雪一般,那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他以为女孩子的美,至此才可所谓之极,那是不易攀摘到的。
    “人”——一个男人,尤其是追寻着一个美丽的影子,只是你不可伤他的心。
    当他认为心怡在行动上,竟和她母亲走一条路时,他内心不禁愤怒极了,由是更生出对心蕊的不平的情感,他认为在道义上来说,自己必须要拯救她,使她离开这个暴戾的母亲!
    主要的,还是为了报答心蕊对自己的恩惠!
    远处林内,传来似乎是小夜鸟的鸣声,也可能是普通乌鸦的叫声,因为两者很相似。
    在场诸人,都不禁惊动了。
    花心蕊花容失色地纵出一丈,她不禁央求道:“姐姐,你忍心叫他死么?”
    她用手指了一边的万斯同一下。
    心怡怔了一下,冷笑道:“他可以自去,我决不拦他,但是,你必须回去。”
    说着她又挺剑而上,万斯同实在不能坐视了,他猛地挥剑而上,以手中剑用劲向心怡剑上磕去。
    “呛”一声,火星四射。
    花心怡娇躯,借着剑势,翩若惊鸿似地飘出了丈许以外,当她发现持剑而上的,竟是万斯同,显然她也有些变色了!
    万斯同形色至为紧张,因为那类似小夜鸟的鸣声,愈来愈真切了。
    他挽了一个剑花,气态昂宇地对心蕊说道:“你快走,待我会一会你狠心的姐姐。”
    心蕊却顿足急道:“这关你什么事?妈要来了,你非死不可,我……我不要紧。”
    她狠命地去推他,把他身子推得几乎跌倒了。
    万斯同这时候朗声道:“不,我绝不弃你而去。”
    然后他冷笑着对心怡道:“姑娘,我一向很敬爱你,可是今夜我对你实在很失望,你和你母亲,都太自私了!”
    花心怡长剑挥来,万斯同举剑相格,心怡第二剑“浪打礁岩”再次逼来,却为花心蕊再次挥剑荡开。
    这时万斯同挺剑进招,第一招“榴花遍野耀眼红”,却也为心怡“花心七剑”中的第三手“蛇吐双信”,将剑“锵”一声格开。
    万斯同领剑抽身,这时心蕊却在一边叫道:“小心左侧。”
    万斯同本不识这花氏独擅的剑法奥秘,闻言不假思索地猛然向右一闪身,果然剑光自左侧闪啸而过。
    花心怡一声长叹,蓦地腾身而起。
    她身子真的很美,就像御风的燕子一般,只一起一伏,已飘出丈许以外。
    然后她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瞟着心蕊,又看了看万斯同,似乎很是伤心,她苦笑了一下,把宝剑交到左手,面有难色地道:“你们走吧,我祝福你们!”
    二人都不禁呆呆地望着她发愣,花心怡又道了声:“小蕊,你太任性,你要学习忍耐,记住,外面如不习惯就再回来!”
    花心蕊忍不住眼含泪珠,叫道:“心怡姐姐……”
    心怡目光向万斯同瞟了一眼,即翻身腾纵,如飞而去。这地方一时归于宁静。
    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万斯同心中不胜感慨!
    对于这位扑朔迷离的姑娘,他实在想不通,然而,不可否认的,自己已得罪了她!
    心蕊拉了他一下,道:“我们走吧!”她又含笑忍着泪说,“心怡姐人很好,只是她离不开妈!”
    万斯同纳剑入鞘,望着心蕊呆呆地看了看,他内心充满了感激问:“姑娘,你对我的牺牲太大了,你不后悔?”
    心蕊忽然低头一笑:“不……”她脱着他摇头笑道:“我永不后悔!”
    万斯同顿了顿,才提起了她的背包,微微一笑道:“那么我送你到省城去,那里是个好地方。”
    心蕊忽然一跳笑道:“真的,谁会在那个地方呢?”
    万斯同心中一动,暗想还是先不要告诉她的好,可能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世的隐秘,自然更不会知道,如今天南派掌门人南宫敬,会是她们的父亲,贸然说出,说不定会有不良的后果。
    想着只一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说着话,踏着嵯峨的乱石,向下翻去,他们都十分小心着脚下,因为天黑路滑,山石又滑。
    花心蕊向囊中取出了火折子,迎面晃着,也只能照见周围丈许远近,呼呼的山风,不时向他们袭来。
    下行约有十数丈,忽闻心蕊“啊”了一声,万斯同忙回身看,却见她伏在石上,火折子也掉了出去,口中哼道:“我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
    万斯同忙回身走过去,伸手挽起了她,一面惊道:“摔着了没有?”
    “这里。”心蕊用手指指了膝盖一下。
    万斯同忙蹲了下来,一面用火去照,一只手轻轻按着她膝头问:“很痛么?”
    心蕊皱眉道:“痛,痛得很!”
    万斯同惊吓低头细察时,她那微微弧形的小嘴,不自禁地笑了。
    借着火光,这姑娘细细地看他的肩,看他英俊的脸,她并且试图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万斯同看她时,她却皱着眉,轻轻呼着痛,待万斯同低头时,她就又笑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伤,奇怪!”万斯同说。
    “谁在骗你呀!”当她踢动那只受伤的腿时,竟是那么的自然。
    站起身来之后,万斯同叹了一声,一面皱眉道:“那怎么办呢?”
    心蕊微微羞涩地笑道:“你背着我,好不好?”
    万斯同俊脸一红,没有说话,心蕊嘟了一下嘴,说:“要不……你就一个人走好了!”
    万斯同尴尬一笑道:“你不要生气,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想……好吧,我就背你下这座山就是了。”
    心蕊就回嗔作喜,睨着他笑道:“我看你也没有这么狠心!”
    方斯同看了看天,时间也不早了,他真是不敢耽误时间,因怕花蕾追来。
    他弯下身子,让心蕊伏在他的背上,心蕊看来是那么从容,当他们肌肤接触的一刹那,那自命为鲁男子的万斯同禁不住自两颊沁出了汗来。
    心蕊现在领略到的是一种神秘,她认为那实在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想不到和他在一块儿,这么有意思,尤其是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肩上,为他有力的手托着,上下起伏地行着,那真是自己生平未有过的感觉。
    她用手绢为万斯同擦着颈上的汗,心里想:“男人真是汗包,瞧这些汗啊!”可是她却由不住把嫩白的脸,往那出汗的颈项上贴去。
    她心中暗自对自己说:“这个男人是我的,谁也抢不过去,我为他牺牲一切都愿意……”
    山风吹着她细柔的长发,吹扬了万斯同的长衣,吹开了天上的云雾,只是它却吹不散淤积在有情姑娘内心的感情。
    在浙江省乐清县九十里,盘曲着一座名山,山名“雁荡”,展延数百里,峰岭起伏,有一百零二之多,绝顶有湖,雁之春归者留宿焉,故曰雁荡,天下奇秀,无逾此山。
    这是本山第七十二座峰坪,名“紫松坪”。
    时间是午后酉时,阳光懒散地由松林内照出来,菊红的光华,渲染得这一带山石林舍,都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睡衣,靠西的斜坡上,垂挂着一道山泉,给阳光一照,宛若神龙弄躯,一片五彩斑斓!
    在松林深处,峭拔着数百丈的青石悬崖,其上青苔累累,鸟兽不登,是为著名的“小孤峰”。
    也不知什么时候,有商人运机智巧匠,就在这坚如精铁的岩石上,凿出了三间石室,此后,这三间石室就一直为历代的草野奇人,风尘侠隐所享用着。
    本朝起天南派前掌门人三盒老人,曾在此长居达十九年之久,可是后来,他老人家因故迁移,这地方就一直空下来了。
    你只看,那些山藤纠结攀延,几乎已经把门都遮住了,群蜂更在上面结成了巢,除非是识途老马,一般人休想再能认出,也许再过几年,藤蔓长满,就连识途老马,也认不出它了。
    可是三天之前,这里来了一男一女,这座题名为“冷碧轩”的石洞,立刻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现在,更为清楚地听到由内中传出的人声。
    万斯同沉重地站起身子来道:“那么,你好好保重吧,我走了!”
    花心蕊哭得就像泪人似地,扑在他怀里,紧紧地张开玉臂抱住他,哀声求道:“斯同,一年太久了,我等不了,好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万斯同脸上带出一丝痛苦的微笑,事实上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种潜在,而无法排解的痛苦有多深,他分出一只铁腕,轻轻地搂住她,叹息了一声道:“小蕊,如果你真如所说的那么爱我,一年的时间,并不能算长,我们应该把眼光看长一点。”
    心蕊无可奈何地用手绢擦了一下泪,喃喃道:“你真的要走?”
    万斯同点了点头,说道:“我从来不说谎!”
    “你忍心撇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心蕊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万斯同望着她娇怜的模样儿,一时不禁有些割舍不下,可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非离开不可。
    于是,他冷冷地说;“在黄山五云步,你能孤零地住二十年,莫非在此一年都等不了么?”
    心蕊放开了抱着他的手,痴痴地道:“你……”
    说着她忍不住又扑上去抱紧了他,一面啼哭道:“我真不懂,我这份感情你莫非还看不出来,干什么还要再试我一年……斯同,你真狠!”
    万斯同一时真是心如刀割,他实在很爱她,甚至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深深地爱上了这双姐妹,后来再加上更多的因素,他不禁对心蕊有了更深的感情,只是他明白,到现在为止,他不能再往下发展了。
    他轻轻地贴着心蕊的脸,安慰道:“我一年之后,一定可以回来,你应该明白,我是爱你的。”
    心蕊不由微微地笑了,她撒娇地道:“那你就不要走,要不然带我一块儿走。”
    万斯同冷然地摇了摇头说:“你去不方便……”他微微一笑,又道:“老实说,我对你认识太浅,你真能等我一年,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你应该有自信心,好了,我走了。”
    他说着松开了心蕊,站起身来,一面把事先整理好的行囊提起。
    花心蕊只是看着他发呆,万斯同笑道:“这附近地势,我昨天已带你都看过了,如果你闷,可以在附近泉涧中钓钓鱼,十日下山一次采购些东西,久之,你会习惯的,明年今日,我一定会来此找你,也许不到一年,我就回来了。”
    心蕊含着泪点了点头,万斯同就提着行囊大步而出,花心蕊追到门口,却见万斯同走出很远了。
    她的泪就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多少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离别的悲哀,从此,她要度过一年的冷清和寂寞……
    望着万斯同逐渐消失的背影,她不禁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他走。
    她不禁想到,早知如此,自己就不逃跑了,逃跑的目的,固然是不满母亲的自私,然而最大的原因,还是受不了那长久的死寂,却想不到,如今竟又为万斯同安置在另一个地方。
    往昔,她还有姐姐可以供谈笑,而今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日后寂寞当可想而知。
    想到了这里,花心蕊真恨不能大哭一场。
    可是转念一想,万斯同的秀逸英俊,伟岸的身材,以及诸般种种,自己只要等他一年,当可结为长久夫妇,从前这么些年都受了,当真就会在乎这一年?
    这么想着,她的心就又安下了。
    有了这种心情,她就强自镇定下来,开始整理这所“冷碧轩”新居。
    室内各物俱备,琴、笛、萧、棋,无不齐备,藏书太多,心蕊过去虽随母亲念过不少书,可是这里的书,有些她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她本是一个本性上进的女孩子,只为了受不了孤独、寂寞,才会偶思非非,此刻见轩内如此多书,内心先就高兴,方才怨恨万斯同的心,不禁去了一多半儿,反而为万斯同担起心来,担心他孤身上路,长途跋涉之苦,自己应该送他一程才是。
    一个人想想恨恨,恨恨想想,不觉日已西沉,万空浮起了暮色!
    万斯同早已为她添购了一切必用之物,足可维持数月之需,在习惯了山居生活的心蕊来说,这些应该不算苦的。
    日子很快地过去了,转瞬之间,万斯同已去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气候由深秋已转入了严寒的冬季,雁荡山顶雪花飞舞,放眼望去,宛若一片琉璃世界。
    花心蕊在松前舞了一会儿剑,见雪下大了,她才返回石室,这么冷的天,她那件翠袖的小衫,却为汗水湿透了。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苦心地培练着母亲所传授的一种内功,名唤“小天灯火”,练这种功力,越是寒天,才愈能获益,所以入冬以来,她一直是一袭单衣,一任寒风侵骨,她仍然强自支持着,后来内功渐渐充沛,虽酷寒之冰雪天气,她也不会觉得十分冷了。
    松坪前雪地里,常有无数雪鸡在天将暮晚之时,群集噪啸。
    心蕊也就乐得日食一鸡,她把肥肥嫩嫩的雪鸡,拿来煨汤,味道竟比平常鸡鲜美十倍。
    现在,她配带着镖囊,又向坪前走去,在平常,她只要一人松坪,就可清楚地听到群鸡扑戏之声,可是今日,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心蕊心中不禁十分奇怪,她运出踏雪无痕的轻功,直向坪前赶去,顿时她就愣住了。
    雪地里现出了大片的血渍,而且在不远的松树上,她发现无数的雪鸡被人倒吊着,那些鲜血,正是由鸡口中滴淌而出。
    花心蕊不禁娇叱了一声,一时大怒,因为,这种手段,虽是对于一只鸡,也做得太残忍了。
    她飞快地穿行在松林之内,把那些垂吊的雪鸡—一解下来,可是太晚了,这些雪鸡早已丧命了。
    这是一种本山独产的雪鸡,全身雪白,奇怪的是,在它们的尾部,却生着极为鲜丽的绿色长羽,每鸡仅有二枚,可是现在,这些小鸡的尾毛,都被人拔去了。
    她忽然悟出,此人目的只是为拔取这些鸡毛而已,想到此,她不禁气愤地娇叱道:
    “何方小辈?敢来此撒野,还不现出身来?”连叫了好几声,连一个人影都无,心蕊失望伤心之下,只得把这些死鸡掩埋一起,多日以来,她时常偷窥着这些美丽的动物,在大雪天上下翻跃地飞舞着,在它们雪白的羽翼下,打发了她多少的寂寞和遐想……
    而今日,望着它们堆集如山的尸体,这多情的姑娘,不禁潸然泪下。
    她暗暗地咒诅着,只要见到了这残酷的人,自己绝不能轻易饶他。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
    紫松坪上依然和昔日一样安宁,花心蕊仍能耐心地在此居住,她决心要等她所爱的万斯同回来。算一算日子,万斯同已走了将近五个月了,对于她来说,这五个月,真像是五年一样的难挨。
    有时候,她一个人想起来,会莫名其妙地在床上大哭一场,可是哭过了,又会为一个新的念头而欢笑,这种情形在她来说,几乎是屡见不鲜。
    她觉得自己真是需要一个朋友,如果再独处下去,她真是会疯了。
    因此,她时常会跑上百数十里路,在山脚下,去看一些陌生人的生活。
    看他们种田、耕地、砍柴,虽然她只是偷偷地欣赏他们,却也能带给她一种安慰。
    有好几次,她几乎打着离开的念头,可是万斯同不久就回来了,自己此刻离去,无异前功尽弃,为此她真不知流过多少眼泪。
    过去,她只要一想到万斯同,常能令她心神振奋,百倦全消,可是如今,在无限思恋之中,常常会有一些莫名的恨意,有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在无意中,竟会对万斯同心生怨恨,她恨他无情无义,毫无理由地令自己饱尝寂寞!
    她的日于显然由高潮又降为低潮了,而且一些无情无理的感情上的发泄,在事后会令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譬如说,她会在练武的时候毫无理由地用剑把方圆里许以内的松树梢子,全部削下来,削得秃秃的,也会偶然地用暗器射杀一群路过的飞鸟,残忍的手段,比之吊死雪鸡并不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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