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鬼箫》 - 黄鹰武侠小说全集

第一章 箫声惊大地,剑气划长空第二章 洞房成鬼域,鸳鸯惨偕亡第三章 单身袭刺客,双雄决生死第四章 剖析揭凶案,维护掩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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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箫声惊大地,剑气划长空
作者:黄鹰


  箫
  冷雾飘香。
  梅香。
  雾从山壑之下,山林之间升起,香从山路那边飘来,十丈方坪,尽在雾香之中。
  已近拂晓,未到拂晓。
  雾香之中,倏的响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
  那种声音就像是毒蛇在响尾,饥蚕在噬桑,寒蝉在振羽,恐怖,阴森,诡异!
  冬将尽。
  未尽。
  这时候蛇尚在冬眠,蚕噬桑,蝉振羽的季节更远。
  声音是从一支箫管吹出!
  箫声不住在变动,终于吹出了七个音,合成了一首完整的曲子。
  那并不是一般的曲子。低沉的地方,一若呻吟叹息,高拔的地方,却似呼啸叫嚷。
  痛苦的呻吟,苍凉的叹息,凄历的呼啸,喜悦的叫嚷。
  喜怒哀乐都尽在曲中,每一声都充满了强烈的活力。
  那种活力在活人的感受却恐怕只有毛骨悚然。
  那也根本就像是幽冥的乐章,不像是人间的曲凋,由始就仿似魔王突然下令设宴幽冥,群鬼狂呼,然后盛筵摆开,舞乐纷呈。
  人有喜怒哀乐,鬼也有喜怒哀乐,一心怨怒,满腔悲哀,美酒佳肴当前,亦难有喜乐之声。
  也许还没有人听过幽冥的乐章,但说那就是幽冥的乐章却只怕没有人否认。
  箫声一响动,周围的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十丈方坪仿佛就变成了阴森恐怖的幽冥,飘浮在周围的烟雾仿佛就化成了舞蹈中的幽冥群鬼。
  吹箫人莫非就是幽冥的乐师?吹着的那一管莫非就是鬼箫?
  箫也许真的是鬼箫,吹箫人也许真的来自幽冥。
  四五十岁的年纪,青青白白的面色,吹箫人颧骨高耸,两腮无肉,脸容干瘪,眼眶亦是深陷,藏在眼窝之内的那一对眼珠子闪烁着青幽幽的光芒,骤看来就像是黑夜荒林中的两点磷火。
  吹箫人的身子同样枯瘦,那一袭黑布长衫虽已狭窄,穿在他的身上仍觉宽阔。
  衣袖也很宽阔,一双手却在袖外,手背上青筋毕露,活像是爬满了一条条的蚯蚓,手指却一如鸟爪,左五右四。吹箫人赫然就只得九只手指!
  九只手指一样可以品箫,右手的那只尾指在品箫来说根本就是多余。
  竹箫横抓在那九只手指之中,三尺长短,乌黑发亮,也不知是铁还是什么打就,绝不是竹制。
  箫绝不能吹出那种声音。
  箫声吹出了山外,林外。
  山路的两侧,方坪的三面,全都是山林,还有的,正对着山路的那—面却是一个山,壑,烟雾凄迷,深不见底。
  山壑的边缘有一块巨石,颜色斑驳,形状狰狰,烟雾中看来一似蓄势待发的一只蟾蜍。
  吹箫人就盘膝坐在这只蟾蜍的背上。
  箫声不住在变幻,人面却完全没有变化,若不是手指在颤动,若不是有风,风吹起了衣袂,头发,人简直不似一个生人,只像一块死石。
  风狂吹,急风。
  急风从山路那边吹来,吹开了烟雾,吹来了梅香。
  香欲远未远,又是一阵风吹来。
  急风这一阵不单止吹来了梅香,还吹来了急边的马蹄声。
  吹箫人目光一闪,萧吹的渐急。
  蹄声也好像逐渐急了起来,由远而近,由低而高,直似伴奏的鼓音。
  鼓音突歇,箫声刹那亦自停下。
  马已奔出了山路,奔入了方坪,马上人勒住了疆绳,连随滚鞍下马。
  那个人身上一袭银色的长衫,头上一条银色的抹额,七尺上下身裁,三叶’左右年纪,朱唇皓齿,凤目龙眉,那其中散发着的却并不是一种贵气,是傲气,特别是眉宇之间,眼瞳之内,那—种傲气更见明显!
  傲气凌人的目光,这下正落在吹箫人的面上。
  吹箫人焰火一样的那一对眼珠子却一动也不动,面上亦木无表情,恍如未见。
  银衣人一声冷笑,挥手将缰绳甩开,放步走向吹箫人。
  吹箫人仍无反应,似乎这来人与他并无关系。
  银衣人却分明是为了吹箫人而来,目光始终不离吹箫人面上,一直来到方坪中央,脚步方才停下,随即又一声冷笑,道:“倒要你久等了。”
  十丈方坪就只有他们两人,银衣人这句话显然是以吹箫人为对象。
  吹箫人应声缓缓放下了那一管黑管,面上终于有了变化,嘴角一咧,亦自冷笑道:“无妨。”
  “现在才只是时候,我并未迟到。”
  “我只是早到。”
  “你倒也不怕死,果然依约到来这里。”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好一个生有何欢,死有何惧。”银衣人突然大笑。“看来,你果然就是那一个鬼箫方玄!”
  吹箫人冷笑反问道:“你方才没有听到箫声?”
  “我听到。”银衣人微微颔首。“要非你鬼箫方玄,真还没有人能吹得出那一种鬼怪箫声。”
  方玄不以为尾,面上反见得色。“鬼箫只得这一支,方玄只得这一个。”
  “你也知道这是哪一个?”
  “约我到这里来的是十二连环坞的银鹏,这座山虽然也是胜地,平日不错也见游人,这种天气,这个时候,只怕还没有人有这种兴致,况且你又有方才那一番说话,当然你就是十二连环坞的银鹏!”
  “我正是银鹏!”银衣人傲然仰首,“你是必已知道我约你到此所为何事?”
  “信上已提及!”
  “那是必亦知道迟早有今日!”
  方玄冷笑不答。
  银鹏也自冷笑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玄沉声应道:“方某人做事向来不问后果。”
  “亦不后悔?”
  “就现在再让我选择,我也是那么样!”
  银鹏忽然问道:“他们与你,似乎并无仇怨!”
  “我只是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
  银鹏皱起了眉头,转问道:“到底他们做了什么惹得你那么生气?”
  方玄正色道:“杀人放火,女淫掳掠,我闻声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八人在将四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分尸刀下!”
  “原来是这种小事。”银鹏皱起的眉头一下开展。“他们杀的那些人与你有何关系?”
  “绝无关系。”
  “你那是路见不平的了?”
  “可以这样说。”
  银鹏奇怪地望着方玄。“据我所知你方玄并非侠义中人。”
  “我方玄一生做事只凭自己喜恶,本来就没有所谓邪正之分!”
  “你就看不惯那种事?”
  “没有人会看得惯,我方玄吹的虽是鬼箫,到底还是个人,还有人性。”
  “那是说他们算不上是人,没有人性?”
  “难道不是?”
  银鹏冷笑,转又问道:“这之前你可知道他们八人归我银鹏所管?是十二连环坞银鹏所属?”
  “未动手他们先挂出十二连环坞的招牌,只可惜十二连环坞还不在我方玄眼内!”方玄冷冷地一笑,“对于拔刀相向,存心杀我的人,我向来也就只有一种力、法。送他人黄泉!”
  “好办法!”银鹏听说反而拊掌大笑了起来,笑问道:“那是否你也知晓那八个人之中有我银鹏的—个表弟?”
  方玄冷笑道:“你那位表弟还不曾忘记捧出你这个表兄的名堂!”
  “哦?十二连环坞你也不放在眼内,难怪你也不将我银鹏放在心上。”
  方玄只是冷笑。
  银鹏接道:“八个人之中当场伏尸你鬼箫之下的其实只得七个人,还有的一个虽然亦难幸免,却在飞鸽传书之后才伤重身亡,所以我知道凶手是你!”
  方玄道:“以后我一定加倍小心!”
  银鹏接又道:“银鹏坞下所属千百,本来不在乎少那八个人,问题却就在那八个人之中,有我的一个表弟,即使我这个表兄肯罢手,我那个姑母也不依!”
  “所以你今日约我到这里来?”
  “南下百家集,这里是必经之地,因利成便,一举两得!”
  “在我来说也是一样!”
  “哦?敢情你也是要走一趟百家集?”
  “少废话!”方玄忽一声轻叱。
  “你我的废话也的,确多一些!”银鹏语声一寒,冷冷接道:“现在应该怎样,大概也不必你我再多作废话的了。”
  “不必!”方玄应声缓缓地在石上站起了身子。
  银鹏的右手即时握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道:“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方玄道:“石上一个人勉强,两个人放不开手脚,我下来!”语声甫落,方玄瘦长的身子从石上悠悠飘下。
  银鹏剑同时出鞘!
  那支剑与一般无异,护手却是一只双翼齐飞的银鹏!
  雕刻的纹理异常精致,那一只银鹏栩栩如生,通体却透着暗哑的血红色,似曾沾染不少鲜血。
  剑也实在杀了不少人,剑锋虽则不易聚血,银鹏上的纹理却轻易可以将血留下来!
  剑一出鞘,烟雾中便多了一股血腥气味,飘浮着的烟雾缓缓四散,仿佛幽冥中的群鬼亦震惊在剑下!
  银朋一剑当胸,目光落在剑锋之上,人与剑刹那仿佛合成了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
  方玄看在眼内,青幽幽,焰火一样,闪烁的双瞳突然凝结,脱口道:“好!”
  银鹏冷笑道:“你先还是我先?”
  方玄黑萧低垂,道:“你又何妨?我又何妨?”
  银鹏以行动答复,一偏身,人剑斜刺里标上,哧哧哧,出手就三剑!
  只听哧哧哧那三下破空声响,已不难想像得那三剑的迅速,狠毒!
  也就在这下,凄厉已极的一阵箫声突然响起!
  方玄那一管黑箫迎风疾挥,空气贯入了箫管,激荡起一阵凄历的箫声!
  七音俱发,摄魄惊魂,箫音未绝,箫管已接连三振,敲开了刺来三剑,又再一振,呜的直点向银鹏的咽喉!
  箫才点划一半,铮的一声异响,箫管的前端突然弹出一支半尺长短,一指宽阔的利刃!
  箫未到,利刃已先到!
  银鹏的剑若是只以箫为对象,不难就伤于这突然出现的利刃之下!
  银鹏的剑果然只是以箫为对象,他的剑绝不比方玄的箫慢,只一挑便对住了点来的一箫,却对不住箫管突然弹出的那一支利刃!
  嗤的那一支利刃刹那射出了一道血口!
  血口在银鹏颈旁,总算他身经百战,反应敏锐,利刃入眼的同时,间不容发的刹那,让开了咽喉要害!
  方玄一击得手,右腕旋即内折,箫随手回,刃随箫返!
  染血的锋口切向银鹏的咽喉!
  这其实石火之间的事情,银鹏却似乎早知有此一着,一闪开咽喉的致命一击,人便已退后,箫刃回切之际,他的人最少已在丈外!
  他的左手下意识往颈旁一抹,抹了一手的鲜血,望了那鲜血一眼,他反而笑了起来。“好一个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鬼箫,这箫中藏刃,伤人于意外,莫非就是正人君子的所作所为?”
  “我不是说过一生做事只凭喜恶?”
  “这一次我记稳了!”银鹏狂笑飞身扑回,连人带剑,凌空扑击方玄!
  人剑破风,衣衫风中猎猎飞扬,这一下扑击其猛无比,银鹏简直就像真的变成了一头大鹏!
  方玄看在眼内,猛了咬牙,连人带箫亦自凌空飞起,迎向银鹏!
  箫刃剑锋刹那半空交击,铮的进出了一蓬火星,两条人影一合即分,银鹏激飞半空,方玄疾往下堕!
  一着地,方玄踉跄着又退两步,这两步退出,银鹏又凌空扑击下去!
  方玄一退再退!
  银鹏仰首猛笑不绝,身形陡落又起,再三扑击!
  这个人不单只笑声狂,剑势同样狂,一剑走千锋,就像是银鹏乌的翼,嘴,爪同时扑击,要就挡,要就退,绝对不容人在原地有闪避的余地!
  方玄显然已看出,方才才硬接了银鹏凌空一击。
  那一击接下来,便分出了高低,方玄的功力无疑不及银鹏,再硬接下去,不难就给剑上的力道震伤,方玄显然亦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一退再退。
  他身形也算娇活,银鹏的再三扑击虽然一次比一次迅速,还是追不及。
  只可惜他的后面是山壑,他三退之后,最多只能再一退!
  银鹏看在眼内,第四次扑击!
  这一击方玄可以不接,但再来一击方玄若是仍然不接,便得堕身深壑。
  还可以再一退,方玄就再退一次,一退突然冲天拔起!
  一拔丈八,方玄反变了在银鹏头上,银鹏人还在地上,收住了剑势,正要第五次扑击,方玄已然凌空一个翻滚,头下脚上,倒冲而下,锋利的箫刃随势向银鹏当头插落!
  银鹏直似未觉,但箫刃一到,他的剑亦自及时赶上!
  呛啷的一声,剑刃一合一分,人亦一合一分,方玄凌空再一个翻滚,银鹏也借力使力,却是一偏身形飞鸟也似轻捷,表袂破空声一响一静,两人差不多同时收住了势子!
  方玄的面色立时一变。
  他那个翻滚本来要落在银鹏身后,但这下眼前就只见山壑烟雾迷离,并不见银鹏的影子。
  那偏身往外一绕一折,银鹏已然绕折回去方玄身后!
  两人身形一变再变,结果还是没有变,银鹏再一下扑击,方玄如果不接,一样非堕山壑不可!
  银鹏收住了势子,剑便又高举,那样子又是准备扑击之势!
  剑招并未发,剑势已弥天!
  银鹏再来这一下扑击,是必更凌厉!
  方玄虽然未回头,亦已感到了剑气的存在。阴森的一张脸不其而肃穆起来!
  两人并没有再动,周围的杀气,却越来越重!
  方坪飘浮的烟雾,也竟似要在杀气之中凝结!
  凝结着的烟雾忽然又飘浮!
  银鹏正在动,左脚猛一步踏前。整个人就像是一支正上弦的箭!
  箭欲射未射,方玄那边霍地回头,回身!
  目光一闪,寒芒一闪,方玄第一个发动,回身回头的同时,人就标枪一样飞了出去,呜的黑箫激风尖啸,七音齐发,锋利的箫刃箫声中射向银鹏的咽喉!
  箭几乎同时射出!
  银鹏箭一样迎向方玄,人就像是箭杆,剑就像是箭簇!
  箫刃剑锋呛啷的交击,银鹏猛一声暴喝,剑一吞一吐,接连十二剑飞刺!
  方玄也想抢制先机,但与银鹏相比,毕竟技逊一筹!
  抢不过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总算他方玄手底下实在有几下子,一口气接了下来。
  十二剑之后又是三剑。
  再来这。三剑就没有那么容易应付的了,接一剑,退一步,三剑接下来,方玄足足给震退了三步!
  三步之后就是山壑的边缘!
  银鹏嘴噙冷笑,一剑突化千锋!
  方玄咬牙力拒,鬼箫幻成了一道光幕,迎向雨点一样飞来的剑芒!
  金铁交击声珠走玉盘也似暴响!
  剑芒一刹那飞散,光幕亦裂开,方玄右手鬼箫横胸,左掌掩面,指缝间血如泉涌!
  银鹏嘴角的笑意更冷酷,一剑再高举,道:“好,再接这一剑!”
  语声甫落,剑即刺出!
  他说是一剑,果然就一剑,这一剑却如雷霆万钧!
  语声甫落,剑即刺出!
  方玄何等见识,岂有不知这一剑厉害,但又不能不接,一声怪叫,箫刃急展,掩面的左手同时落在握箫右手的手腕之上!
  左手一松开,方玄的一张脸又毕露无遗,那之上,以鼻为中心,赫然多了交叉的两道血口,血口的下端已及颈,上端也不过只差少许便划到眼眶!
  血流并未止,方玄的一张脸更见恐怖!
  他的神态同样恐怖,咬牙切齿,青幽幽的眼瞳仿佛已开始燃烧!
  这刹那,他混身的气力已声全集中在双手之上!
  银鹏的左手不知何时亦已搭上了剑柄,一样是双手各尽所能,全力挥剑!
  生死存亡看来就在两人这倾力一击之下!
  霹雳一声巨震,箫剑交击!
  银鹏的一支剑应声两断,半尺长短的一截剑锋嗤的激飞半空,人亦倒退七步!
  方玄那一鬼箫并无损缺,也并未脱手,整个人却断线纸鹞一样倒飞了出去!
  半空中一口鲜血喷出,人疾往下堕!
  下面是山壑!
  迷离的烟雾刹那吞没了方玄下堕的身子!
  烟雾中似乎还有一声怪叫,银鹏听在耳中,目光却落在那断去半尺的剑上,无限惋惜。
  这口剑伴他十二年,终于断在今朝。
  银鹏抚剑叹息在风中。
  风,晚风。
  晚风从日落处吹来。
  风中有一声呻吟。
  一个瘦长的黑衣人呻吟着蹒跚入了路侧那一间小茶馆。
  茶馆在百家集口,赶路的人走渴了都会人内歇上片刻,喝几杯茶润一下咽喉。
  黑衣人也不例外。
  “茶……”黑衣人的浯,声经已微弱,再透过一层黑布,更显得微弱。
  黑衣人的面上蒙着一方黑布,遮去一大半脸庞,还有—小半亦给那一头乱发遮去不少,清楚可见的就只有青幽幽,焰火—样的双瞳。
  卖茶的是—个老婆子,耳朵似乎还没有问题,应声提起了茶杯茶壶,忽然又放下。
  黑衣人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乱发披额,简直就像是一个叫花子,老婆子的茶却是烧来卖的。
  黑衣人看在眼内,没有再作声,只是探手怀中取出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老婆子混身立时都有了气力,赶紧将茶壶茶杯送上。
  黑衣人呻吟一声,拉下了蒙面黑布。
  老婆子偷眼望去,不其而打了一个寒噤。
  黑衣人的面上,以鼻子为中心,赫然交叉着裂开两道并未完全结疤的血口!
  他显然很渴,不用杯,就双手捧起茶壶,将茶往嘴里直倒。
  老波这才发觉黑衣人的右手尾指断去,只得四只手指。
  黑衣人并没有在意,咕嘟咕嘟地连气将那壶茶喝光才将茶壶放卞,那目光一转,倏的落在老婆子的面上!
  老婆子不禁而又打了一个寒噤。
  黑衣人即时问道:“林家在那儿?”
  “林家?”老婆子诧异地望着黑衣人。
  黑衣人哑声接道:“百家集不是只得一家姓林?”
  “这个老婆子清楚。”老婆子手指门外嗫嚅着道:“你跟着这条路走,到了尽头往右转就见到的了,这里只有他们一家是官宦人家的后代,门庭的气派大的可以,最好认不过。”
  “哦。”黑衣人点头。
  “客官是林家的贵亲?”老婆子随即问这一句,一面尽是疑惑之色,她问的虽然好听,其实一些也不相信林家有这种寒酸亲戚。
  黑衣人没有作答,缓缓的拉起了蒙面的黑布,重新蒙住了脸庞。
  也就在这下,一骑人马突从门外奔过!
  马上人三十前后的年纪,仪容清秀。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脸冷漠,似乎对于一切都不感兴趣。
  马是白色,人亦一身白衣,衣饰虽然并不华丽,却是整洁非常,与人相亲,犹其脱俗。
  老婆子无意门外一望,不觉脱口道:“喏,这不就是林家的大少爷。”
  黑衣人仍不应声。
  老婆子噜嗦着又道:“自从林老爷过身,一直就是这大少爷当的家,听讲这两天他要立室成家,这么大的一个人,早就应该娶妻生子了……”
  话口未完,黑衣人经已站起身子。
  老婆子只有闭上嘴巴。
  黑衣人一声不发,蹒跚着走出茶馆。
  转过身,老婆子才看到这黑衣人的腰后斜插着一管三尺长短的黑箫。
  出了茶馆,黑衣人便转左,走的正是那个林家大少爷骑马的方向。
  “这个人倒奇怪,就不知他跟那个林家到底有什么关系。”老婆子目送黑衣人离开,嘟喃着收拾茶杯茶壶。
  目光一落在茶壶之上,老婆子的面色就变了。
  那茶壶的壶嘴之上赫然沾染着几缕血丝!
  “血!”老婆子失色惊呼!
  “血?”林老夫人听说,也自微微变了面色。
  在林家来说,林老夫人的辈份是最高的了,不过,到底是个女人,少不免要讲一下三从四德,正所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几年,很多事情,她都由得大儿子林天方做主。
  天方,天烈,天智,林家的三兄弟一如其名,犹其是林天方,不单止方直,而且他的所作所为林夫人大都很满意,只有这一件!
  林天方娶妻的这一件!
  一想起这一件,林老夫人就窝心,虽然说不过林天方,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一段日子,林天方几乎没有一顿饭是好吃的,饭前饭后总得要让林老夫人数说一番。
  今夜也不例外,好在林天智饭前赶回,带来集口茶馆那个老婆子的一番说话,将林老夫人的注意力引到傍晚出现在茶馆的那个黑衣人之上。
  听说那个黑衣人探问林家的所在,几乎所有人都一怔。
  这所谓所有人,加起来不过六个人,林老夫人、林天方、林天智之外,就是老夫人的胞弟乔康,侍候林家先后已三代的老管家林保,再一个林可儿。
  林家天方、天烈、天智三兄弟对下,还有这一个小妹子林可儿,今年才不过十五岁,四兄妹之中,以她最年轻,也以她最可人。
  平日尽管发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有她在一旁,有她的笑语,很容易就会缓和下来。
  这一次,却连她也闭上了嘴巴。
  好像这种事情,毕竟还是第一次发生。
  说到黑衣人喝过的茶壶留下血丝,非独林老夫人,就连林天方也自面色一变,脱口道:“那个人莫非身负重伤。”
  “说不定。”林天智想了一下,忽问道:“大哥怎么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林天方奇怪的望了一眼林天智,反问道:“难道这回事我非知道不可?”
  林天智道:“那个老婆子当时曾见大哥你在门外策马走过。”
  林天方颔首道:“傍晚时分我不错策马走过那儿,可没有在意。”
  “那种地方的确不起眼,要不是那个老婆子出来将我叫住。我也不知道许多,”
  “那个老婆子可曾看到那个黑衣人的本来面目?”
  “黑衣人喝茶的时候,曾将蒙面的黑布拉下,老婆子总算看在眼内。”
  “是怎洋一个人?”
  “据讲约莫五十左右年纪,脸容干瘪,眼眶深陷,一封眼瞳就像是两团……”
  “两团什么?”
  “鬼火!”
  林天方一愕,一旁林可儿眼都大了,脱口道:“那是鬼?”
  林天方当场板起脸庞。“光天化日,那来的鬼,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
  “十五岁了,还小?”
  林天方不再理会,转问道:“那之外还有什么特徵?”
  林天智道:“面上据讲交叉裂开了两条很长的血口……”
  “还有?”
  “腰后斜插着一管三尺长短的黑箫……”
  “还有?”
  “右手断去了尾指,左右加起来,一共只得九只手指!”
  “黑箫?九指?”林天方即时沉吟起来。
  林可儿一旁静静地听着。忽然举起了双手,装成吹箫的姿势,娇笑道:“九只手指—样可以吹箫呢。”
  “嗯。”林天方霍地抬头。“那莫非就是鬼箫方玄?”
  林天智一怔,问道:“鬼箫方玄又是什么人?”
  “你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难怪不知道这个人。”林天方沉吟着道:“这个人武功高强,亦邪亦正,一生做事不问是非,但凭自己喜恶!”
  “大哥认识他?”
  “素未谋面,只是闻名。”
  “那他找到这里,找上我家……”
  “也许那个老婆子听错了,听漏了。”林天方淡淡一笑。“我走马江湖前后不过三年,跟他压根儿没有拉上关系!”
  “无意中开罪了他亦未可知。”
  林天方应声一敛笑容,正要说什么,那边林夫人已自插口道:“早些依我说,留在家中读书不就好了,学人走什么江湖?”
  林天方才张开的嘴巴立时又闭上。
  老夫人那说话跟着来了。“要不是走那三年江湖,你也不至于认识耿家那个丫头,对于这头婚事,说到底我也是不称心,就不说我,你舅舅,还有保叔,又有那一个满意。”
  乔康望了林天方一眼,随即接上口。“不是我这个舅舅多嘴,你毕竟官宦人家之后。”
  老管家林保亦说道:“姓耿的可是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有什么不好?”林可儿一旁却忽的接上一句。
  “小孩子知道什么。”老夫人连随喝住。“耿家开的是镖局,那个丫头是长年跟着镖车出入,抛头露面,这种行事作风我们官宦人家可看不惯。”
  林天方闷到这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左一句官宦人家,右一句官宦人家,我倒想再问清楚,爹爹的爹爹做的到底是什么官。”
  “大小都是官。”
  “知县这种官即使不算小,也已是两代之前的事情,我们现在不过是给别人多收那几亩田租的一户普遍人家。”
  老夫人当场沉默了下去。
  厅堂的气氛一时间也变得异常沉闷,五个大人全都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只有林可儿这个女孩子例外。
  她像是省起了什么,忽然走到林天智身旁,悄声道:“三哥,你说要给我找一个盒子,怎了?”
  “三哥还会骗你不成。”林天智笑应着自一侧拿起了一个半尺高下,半尺宽阔,一尺长短的盒子。“这盒子本来是载药材用的,大是大一点,不过也可以的了。”
  “嗯。”可儿微笑接下盒子。
  林天方一旁瞧的奇怪,不由就问道;“可儿,你要这盒子干什么?”
  “给红儿做棺材。”
  “你那双红鹦鹉死了?”
  “嗯,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我见他倒悬在架下,还以为他在玩耍,走近去看清楚,才知道是死了。”
  林天方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那边老夫人却接口道:“明天就是你大哥的大好日子,口上小心一点,别挂着那死字。”
  “红儿死了就是死了哟。”
  老夫人瞪了可儿一眼,转问林天方:“天烈回来了没有。”
  林天方摇头。
  “信送出这么多天,早就应该收到,应该回来的了。”老夫人语声一顿,咧开了一脸笑容。“你们三兄弟,说起来还是天烈本领,一个人开了那么大的一间绸缎庄子。”
  没有人应声。
  老夫人无奈住口。
  林天智这才搓了一下双手,道:“街上风很急,我看今夜有一番寒冷,用过饭,最好被窝子里钻。”
  老夫人笑骂道:“你就懂得睡觉。”
  “这有什么不好?”林天智耸耸肩膀。
  这的确没有什么不好。
  严格说起来,睡觉似乎就只有一个坏处,那就是与死亡太相似,一个死人与一个睡着的人之间只有很少的差异。
  入夜果然又寒冷起来。
  残冬到底也是冬,冬天本来就应该寒冷。
  风窗外飒飒直响,缝儿溜入来的寒气连灯都冷了。
  可儿却没有在被窝里头,捧着一双红鹦鹉呆坐在桌旁。
  那一双鹦鹉早就死了,棺材都已经找来,可儿还是将牝留着。
  林天智找来的那个木盒棺材就放在桌上,可儿往盒子瞄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种天气:叫我怎忍心将你放入这个盒子,埋到地下去……”
  她自言自语未已,窗外突然响起了长长的一声尖啸!
  那一声尖啸迅速消失,也不知道是给夜风吹散还是被夜空吞噬。
  可儿不由的一怔。
  “是箫?谁吹的?怎么这样子难听?”可儿随即往窗那边望了一眼,满脸疑惑!
  箫声似乎就只是那一声,那一声之后,便不再出现。
  可儿凝神倾听了一会,点头道:“总算他知机,再那么胡吹,扰人清梦,我看保叔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她的目光连随回到那双死鹦鹉之上,又自言自语起来。
  “好像红儿这样子漂亮的鹦鹉我看是再找到第二双的,要说到漂亮,我那个未来嫂子相信一定很漂亮,要不,大哥又怎会力排众议,无论如何都要娶回来?”
  耿香莲无疑很漂亮,犹其她笑的时候。
  掀开了车帘子,眼看百家集已在望,耿香莲不觉又笑了。
  这一次,她笑得更美,陪嫁的丫头小菊一旁瞧着,不觉脱口道:“小姐,今天笑起来特别漂亮。”
  耿香莲回头轻叱道:“你胡说什么?”
  “小菊倒不是胡说。”一个笑语声立时车外响起。“新娘子嘛,怎么不漂亮?”
  “伯父,你又来了。”耿香莲笑填着赶紧将车帘子放下。
  策马走在车旁的耿亮看在眼内,笑得更大声。
  今天他实在开心。
  耿香莲十岁父母双亡,一直由他抚养,长大成人了,又得顾虑她的终身,到今天,他总算可以将这担子卸下,了却这件事。
  林天方文武双全,林家又是官宦人家之后,对于这一头亲事,他几乎由开始就赞成,何况林天方对耿香莲的情意这样浓,这样重,他早已看出,有那么一个夫婿,耿香莲往后的日子必会很好过。
  只要耿香莲往后的日子好过,他便已经满足。
  唯一不满意的是现在。
  现在已是正午,他的肚子已经很空,百家集虽则在望,还得走上一段路,而到了百家集,少不免还有一番应酬。
  一想到这些,耿亮往坐骑一鞭。
  希聿聿一声,马应鞭加快。
  一旁车把式连忙亦催策马车追上。
  正午,给人却是黄昏的感觉。
  天空一片灰暗,没有阳光。
  风吹凛冽,漫天飞沙。
  这样的天气,大道上的行人当然不会多,脚步全都放得很急。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是骑在马上,那灰马走得却比人还慢。
  耿亮一骑很快便自那骑旁边奔过。
  他本来没有在意,偶然在意。
  只一瞥,他的一双眼霍地睁大,脱口道:“你……你不是沈公子?”
  语声充满了惊讶。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个地方遇上沈胜衣。
  沈胜衣同样意外。
  他的目光应声落在耿亮面上,一怔道:“原来是耿镖头!”
  耿亮展颜道:“沈公子,还记得老夫?”
  沈胜衣道:“十年多的邻居,怎么曾不记得?”
  “这几年不见,你在江湖上更有名了。”
  沈胜衣淡然一笑,道:“你那间镖局的生意可好?”
  耿亮道:“还算过得去,年轻的也很卖力,所以这两年已用不着我这个老家伙出马,话说是坐镇镖局,其实等如在享福的了。”
  沈胜衣瞟一眼耿亮身旁那一辆马车,道:“这一趟镖是必然非常重要。”
  耿亮顺着沈胜衣的目光望去,大笑道:“重要极了,别的我可以不管,这件事无论如何我得亲自出面。”
  沈胜衣脱口问道:“要赚上多少?”
  “相反,赔定了。”
  沈胜衣一怔。
  耿亮却笑得很开心,接道:“最低限度我就得赔掉香莲那丫头。”
  “香莲?”沈胜衣又是一怔。
  车帘子即时又掀开,现出了耿香莲那张俏脸,她笑望着沈胜衣道:“沈大哥,可还认得我?”
  “差点就不认得了,”沈胜衣笑道:“上次你还是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一下子这么大了。”
  耿香莲噗哧一笑,道:“一下子?六年也有了。”
  “这就六年?时间过得倒快。”沈胜衣一声轻叹,笑顾耿香莲。“怎样?沈大哥什么时候可以喝到你那一杯喜酒?”
  “现在!”这句话却是耿亮应的。
  耿香莲没有作声,垂下头,脸都红了。
  沈胜衣这才留意到耿香莲那一身衣饰。
  “原来这回事!”他大笑。
  耿亮笑得更开心,
  两人这一阵大笑。
  耿香莲又要拿车帘子往下放。
  也就在这下,一个语声突然划空传来!
  “什么事情值得这么高兴?”
  笑声一刹那凝结,
  那个语声简直就像是高岭的冰雪。
  沈胜衣耿亮循声望去,就看到了一个人缓缓策马打从路边的树林走了出来。
  那个人,一身银衣,脸庞同样冰雪也似寒冷。
  对于这张脸庞,沈胜衣完全没有印象,耿亮好像也一样。
  耿香莲却是例外,一看见那个银衣人,她的面色就变了。
  银衣人的目光随即落在耿香莲的面上。
  目光更寒冷!
  耿香莲当场打了一个寒噤,手一颤,车帘子“沙啦”落下!
  沈胜衣耿亮并未在意,马车车厢刚好在两人之间,银衣人的目光本来就迫视他们一样。
  车帘子落下,银衣人的目光也只有收回,薄削的嘴唇缓缓泛起了一丝阴森已极的笑意。
  耿亮一直在小心留意,忍不住问沈胜衣:“那可是你的朋友?”
  沈胜衣摇头,道:“我还以为他是在跟你招呼。”
  耿亮摇头尚未来得及,银衣人已自冷笑应道:“本来就是的。”
  耿亮不由的一怔,脱口道:“我并不认识你。”
  银衣人道:“我认识你就成了。”耿亮只有怔着。
  “闻你二十七岁开始走镖,三十多年来未尝失手!”
  耿亮道:“没有把握的镖我向来不接。”
  银衣道:“如此说,这一趟镖你是很有把握的了!”
  耿亮道:“这—趟我……”
  银衣人截口道:“不管你怎样,这一趟镖我取定了!”
  原来是取镖来的。
  耿亮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闷哼道:“朋友那儿来的消息?
  银衣人却反问道:“难道你不是耿亮?这一次你护送的不是那辆马车?”
  “我没有否认。”耿亮道:“不过马车里头是什么东西,未知你朋友又可有弄清楚?”
  银衣人一字字说道:“什么东西都给我留下?”
  耿亮冷笑一声道:“朋友是存心砸我这块招牌?”
  银衣人道:“随便你怎样说,要命的马上给我滚,滞则的话”
  “怎样?”
  “这样!”
  语声甫落,银衣人策马奔前,右手一落一挥!
  半空中刹那闪起一道银虹!
  耿亮已有防备,鞍旁挂着的那一把九环刀几乎同时在手!
  叮叮当当的九环齐响,匹链也似的一道刀光横载银虹!
  铮的一声刀光截住了银虹,但连随外翻,银虹的去势却未绝!
  耿亮正想滚鞍闪避,银虹忽又飞回!
  那是一支剑,没有剑尖的长剑!
  鞘长三尺,那支剑却只得二尺五六,竟断去了半尺左右!
  银衣人断剑斜挑,冷笑道:“这一剑我是给你一个明白,再来一剑我可要见血方收!”
  耿亮铁青着脸,握刀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
  那一刀他虽然未尽全力,但已有七分,银衣人却随手一剑就将那一刀劈开,他心中的惊讶可想得知。
  他并不怀疑银衣人的说话,可是银衣人要他留下那辆马车,还是情先取去他的性命。
  这一点他倒不怎样担心,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沈胜衣,他绝不相信沈胜衣袖手旁观。
  一想到沈胜衣,他不由望了沈胜衣一眼。
  沈胜衣的目光却落在银衣人那断剑的护手之上!
  那断剑的护手是一只双翼齐飞的银鹏!
  只一眼,沈胜衣忽然开口问道:“十二连环坞的银鹏跟你是什么关系?”
  银衣人一怔,冷冷道:“我就是银鹏!”
  耿亮那才变了面色。
  行走江湖的朋友很少会不知道十二连环坞是怎样庞大的一个组织,银鹏坞的银鹏又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
  沈胜衣却无动于衷,缓缓道:“江湖传言,银鹏皖北剑称第一,今日看来,果真不是全无根据!”
  银鹏哂笑道:“你懂得什么?”
  沈胜衣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对于剑,到底也不过一番苦功。”
  “哦?听你的口气,莫非要跟我用剑一分高低!”
  沈胜衣道:“如果你一定要动耿家的马车,这相信也一定是无可避免之事!”
  银鹏一剔眉,道:“你一心找死,我如果不成全你,未免过意不去!”
  沈胜衣淡淡地一笑,闭上嘴巴。
  这一份镇定,银鹏亦为之意外,他这才上下仔细的打量沈胜衣一眼,忽问道:“你这小子似乎并不简单,耿老头到底是你什么人?”
  沈胜衣道:“邻人。”
  银鹏接问道:“你小子又是什么东西?”
  沈胜衣道:“不是什么东西,是个人!”
  银鹏冷笑道:“我是问你的名字!”
  “沈胜衣。”
  银鹏一怔,喃喃道:“原来是你!”
  沈胜衣这张脸庞在他来说虽然陌生,这个名字在他来说已不陌生!
  他喃喃着突然翻手,一剑刺向沈胜衣的眉心!
  沈胜衣没有动!
  剑风已激起了他额前的几条乱发,他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神经简直比钢丝还要坚韧!
  耿亮一旁瞧着,眼都直了,他想叫沈胜衣小心,但,口尽管张着,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银鹏的神情也并不稳定。
  他知道自己这一剑的威力,即使是铁布衫,金钟罩,十三太保横链练的功夫也得破在这一剑之下!
  他绝不相信沈胜衣浑身刀枪不入。
  他也已算准了距离,沈胜衣若是就在原来的位置,三寸剑尖必入沈胜衣的眉心!
  剑尖!
  一想到剑尖,银鹏当场如遭雷极!
  他那支剑已没有剑尖!
  不单止剑尖,半尺长短的一截剑身在与方玄的箫刃交击之时断去!
  他出手的时候,却没有将这半尺也计算在内!
  剑果然刺空!
  沈胜衣盯着银鹏道:“这支剑如果三尺,应入我眉心,只可惜这支剑只得二尺五六!”
  银鹏闷哼。
  沈胜衣接道:“这支剑是必近日断尖!”
  银鹏点头。
  沈胜衣接又道:“剑断之后你是必没有再以之与人交手。”
  银鹏只有点头。
  “你用剑用得很好,心情却似乎并不稳定!”沈胜衣冷笑。“方才我若是出手,现在你可能已是一个死人!”
  银鹏铁青着脸道:“现在我还活着,心情也再没有什幺不妥。”
  沈胜衣冷笑无言。
  银鹏道:“一直我就想找你在剑上一比高低,难得今天有这个机会!”
  沈胜衣冷冷一笑,道:“就用你手上这支断剑?”
  银鹏目光转落在剑上,不其而露出一丝犹疑之色。
  沈胜衣只是冷笑。
  银鹏忽亦冷笑道:“你准备留在百家集多久?”
  沈胜衣沉吟不语。
  银鹏连随道:“等我两天,后天这个时候,我在百家集口会你,只要你在,即使得的是我,耿家的事情我也不再过问!”
  沈胜衣沉声道:“你这是要胁?”
  银鹏道:“我目的不过在见识一下天下知名的左手剑,至于那两天也不过用来找一口适当的长剑!”
  “不是去调集人手,好来对付我?”
  “我银鹏还不是这种人,亦从来就未将生死放在心上,但得公平,虽死无憾。”
  “你在江湖中声名狼藉,看来就只有这方面还像一个成名的剑客!”
  银鹏道:“你还未答复我。”
  沈胜衣道:“后天这个时候我就在百家集口等你!”
  银鹏一声“好”,瞟一眼耿亮,道:“耿老头,人说你是中原武林一名福将,果真有几分福气!”
  耿亮大笑道,“没有这几分福气,又怎会在今日遇上沈公子。”
  银鹏冷笑道:“我就差远了,不过林家那位大少爷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耿亮一怔,他实在不明白银鹏那是什么意思。
  银鹏也没有解释,连随“哈”一声,勒转马头,原路奔了回去。
  耿亮望着银鹏的背影,不觉道:“这小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沈胜衣随即问道:“他口中的林家大少爷到底是什么人?”
  耿亮道:“相信就是指林天方。”
  “林天方又是什么人?”
  “不就是香莲的未婚夫婿。”
  沈胜衣皱眉道:“银鹏莫非跟他有什么仇怨?”
  “这倒不清楚。”耿亮沉吟道:“不过似乎没有可能,据我所知,他虽然武功很好,还不是银鹏的对手,要是有什么仇怨,银鹏尽可以找他,没有理由找到我头上!”
  沈胜衣点头。
  耿亮笑接道:“不管怎样,事情到此都已了结。”
  沈胜衣道:“现在唯一还有麻烦的,只是我。”
  耿亮道:“所以最低限度我也得先来一声‘多谢’……”
  沈胜衣截口说道:“最不喜欢听到这两个字。”
  耿亮道:“那无论如何,今夜得多喝上几杯。”
  沈胜衣一笑,道:“方才我是跟香莲说笑,事实我平生最怕喝的就是喜酒。”
  “哦?”耿亮奇怪的望着沈胜衣。
  沈胜衣道:“那种场面太拘束,喝酒要轻松,否则就不是味道。”
  耿亮失笑道:“这么说,我惟有看准机会,偷壶酒,溜出来找你!”
  沈胜衣道:“百家集有多大?客栈不过三两间,你要找我也不是一件难事。”
  耿亮大笑。
  沈胜衣目光一闪,忽问道:“那边树下的锦衣人你可认识?”
  耿亮惊弓之鸟,笑声当场一顿转头望去。
  那边树下果然站着一个锦衣人。
  看样子,锦衣人正在打量他们,一见耿亮回望,便将头偏开,右手随即一带疆绳,纵身上了坐骑。
  耿亮多少看到了锦衣的脸庞,在他的眼中,那又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他摇头,道:“我完全没有印象。”
  沈胜衣道:“也许就只是个路人,我不过见他一直在那儿呆望,随口问一句。”
  耿亮笑道:“怕是给方才发生的事情吓呆了。”
  说话间,锦衣人经已策马奔出,并不是百家集那个方向。
  沈胜衣目光连随转回,忽笑道:“连他都走了,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耿亮道:“想不到你比新娘子还心急。”
  沈胜衣大笑道:“你怎知香莲不是已急得恨不得背插双翼,一下子飞到百家集?”
  耿亮不禁亦大笑。
  这一次,耿香莲完全没有反应。
  正午。
  还未到正午,林保已恭候在大门外。
  林天方跟他说过,正午前后新娘子就会来到百家集。他虽然并不赞成这头亲事,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下人。
  一切已打点妥当,集外亦已派人迎接,他还要做的,只是恭候在这里。
  风很急。
  他已感到风中的寒意,腰背不由的佝偻起来,他的目光依然灵活,却并不在远处,只落在门庭附近。
  门庭冷落,虽然是一派办喜事的模样,也不泛欢乐的气氛,还是难掩那一份箫条。
  想到昔日的荣华,林保不由得叹息。
  门外也有一声叹息。
  林保应声回头,就看到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头向下,目光亦落在地上。
  林保立时省起林天智的说话。
  黑衣人就在阶前停下,果是找林家来的。
  在他的腰间,斜插着一管黑箫。
  看到那管黑箫,林保的目光不觉转向黑衣人的右手,他记得林天智说过,黑衣人的右手没有尾指,他却连一双手指也没有看到。
  黑衣人的右手藏在袖内,只露出一双左手,那双左手捏着一封信。
  林保目光转落在信上,脱口道:“你是那一位?”
  黑衣人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却问道:“林天方可在?”嘶哑的嗓子,没有高低的语声,听来说不出的悸闷。
  林保勉强压抑住那种想吐的感觉,道:“大少爷在家,有什么事情广“将这封信交给他!”黑衣人左手一送,那封信自他手中冉冉飞出!
  林保下意识伸手去接,那封信竟就恰好落在他的手中!
  他的目光随而落在信封上。
  信封上五个字林天方亲拆。
  素白的信封,殷红的字,淡淡飘浮着腥味,竟是用血写的!
  林保惶然抬首,道:“你……”一个你字出口,林保便仿佛给人扼住的咽喉!
  黑衣人赫然已不知所踪!
  林保张目四顾,一种莫名的恐怖猛袭上心头,捧着那封信,跌跌撞撞的怆惶奔入庭院!
  他走的匆忙,冷不防一个人正从那边花径转出!
  乔康刚转出花径,林保就撞入他怀中!
  蓬一声,两个人变做滚地葫芦!
  林保猛一声怪叫,挣扎着站起身子。
  乔康也不慢,爬起身,瞪着林保道:“什么事这样匆忙?”
  林保这才看清楚那是林老夫人的兄长乔康,喘着气道:“黑衣人来了!”
  乔康诧异道:“那个黑衣人?”
  林保道:“茶寮那老婆子所见的……”
  “人呢?”
  “一眨眼就不见了,只留下这封信!”
  乔康接信在手,细看之下,变色道:“这信封上的字好像用血写的!”
  林保点头道:“我看就是了。”
  乔康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林保道:“只是我知道。”
  乔康沉吟道:“今日是天方大喜的日子,这件事我看最好还是不要传开去,老夫人方面也是,免得她担心。”
  “大少爷那边?”
  “你我这就将信带给他,看到底什么回事,好得有一个防备。”乔康转问道:“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林保道:“应该还在听涛院。”
  听涛院听的不是海涛,也不是松涛,是竹涛。
  院子在庄院后面,除了与庄院后堂相接的一面例外,其他的三面,短墙外就是竹林。
  风吹竹动,一片涛声,这地方虽不能称得上人间仙境,总算得是清幽脱俗。
  院子的当中,一座小小的楼台,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小楼的四面,甚至与后堂相连的那一条花径同样洒扫干净。
  要一个地方保持这样并不容易,所以没有必要,林天方并不欢迎他人进入听涛院,很多事情他都宁可自己动手。
  今日是无可奈何。
  他还未懂得如何布置新房。
  好在林家的婢仆都知道他有这种洁癖,一切都巳很小心。
  新房经已布置妥当,听涛院现在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并不太在乎,他早已习惯了孤独。
  他背负双手,独立在阶前,静听着那一阵又一阵的竹涛,一面的得色。
  今日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许就因为是他的大喜日子。
  乔康林保也就在这个时候到来。
  林天方居然一反常态,没有皱起眉头。
  甚至接信在手,他的神色也并无异样。
  他缓缓的撕开封口,抽出信笺踱了出去。
  乔康林保亦步亦趋,只想一看信笺内容。
  一个字他们也没有看到,却看到林天方的一双手突然颤抖起来。
  那双手颤抖着随即将信折好,放回封内。
  信上写的似乎并不多。
  乔康忍不住问:“天方,到底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林天方应声将信放入怀中,徐徐转过身来。
  他的面色已不是方才那样,变得很难看。
  乔康林保干瞪着眼睛,也不知应该怎样。
  林天方望了他们一眼,面上勉强挤出笑容,转问道:“耿家的人到了没有。”
  乔康林保不禁一怔。
  林天方迳自道:“还未到么?”
  “是。”林保呐呐应道:“少爷你……”
  林天方截口道:“我这儿很妥当,你出去给我小心看,耿家的车子一到便给我通知。”
  吩咐了这两句,林天方又背转过身踱了出去。
  他的面上已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
  又是风,吹来了竹涛阵阵,吹起了林天方的衣袂。
  他看来是这样的孤单。
  这孤单他已习惯,到了今夜这孤单亦已不再存在。
  耿香莲今夜开始就是他的妻子,长伴在他左右。
  婚礼并不算怎样隆重,但仪式繁多,到酒闭人散,亦已近二更。
  耿亮同样不喜欢太拘束,浅尝即止,回到客房的时候,也不过三分酒意。
  放目尽管一片的陌生,耿亮倒不在乎。
  走镖的人一年之中又有多少天不是置身于陌生的环境?
  这两年他虽然已没有出动,只是坐镇在镖局,这种感觉,他还能忍受,唯一令他难堪的是那份寂寞。
  他早年丧妻,膝下也并无子女,相依为命的一个侄女如今亦已嫁人。
  不过想到这担子终于放下,他不免亦有一种舒一口气的感觉。
  就这样思前想后,老是阖不下眼睛。
  二更都过了。
  耿亮数着更鼓,叹了一口气,索性起身,披上衣衫,走出房外。
  今夜的天气更冷。
  雪傍晚开始落下,现在更大了。
  灯光照耀下,飞舞风中的雪花,地上的积雪,依稀闪烁着冷光,一片难言的凄清。
  耿亮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尚未消散,静寂的夜空突然传来惨叫一声!
  一声比一声凄厉,一连三声,突又死寂!
  只是这三声已足以惊动整个林家庄!
  灯光一时间纷纷亮起,窗户门户,一扇又一扇打开。
  耿亮惊讶未已,一个人已自走廊奔来!  —
  那个人的手中一个灯笼,灯光下耿亮看得很清楚,是老管家林保。
  林保一见耿亮,脚步一顿,道:“耿老爷你也听到了!”
  耿亮才点头,呜一声凄厉已极的怪叫又撕裂本已回复死寂的夜空!
  林保脱口说道:“好像是听涛院那边传来的!”
  耿亮当场变了面色。
  新房就在听涛院!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兵刃!”耿亮一声吩咐,转身急奔入房中。
  他到底是走惯江湖的人,立时就想到事情可能很严重。
  林保却给耿亮赫呆了。
  耿亮再出来的时候,手中就握着那一柄九环刀,道:“我们赶快去!”
  林保如梦方觉,嗄一声,忙举步奔出。
  两人转过了回廊,前面又一扇门户打开,林老夫人伸头出来,叫住了林保。
  “保叔,发生了什么事?”
  林保结结巴巴的道:“听涛院那边传来惨叫声,还有呜……的怪叫声……”
  “那是箫声!”林可儿应声从老夫人身旁闪出。
  “箫声?嘎,黑衣人!”林保不由就想起那个腰插黑箫的黑衣人,慌忙又举起脚步。
  耿亮更不慢,他虽然心急如焚,却苦于不懂门路。
  老夫人也着了慌,扶着可儿忙亦迫上去。
  几乎同时赶到听涛院的还有林天智,乔康,与及林家的几个婢仆。
  灯光照亮了月洞门上草书听涛院的那块横匾。
  耿亮一声:“小心!”拔刀出鞘,越众而出。林天智是第二个,手上三尺长一支长剑。
  有这一刀一剑开路,其他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相继穿过月洞门,踏上花径。
  花径上积雪盈寸,走过的地方,全都留下清楚的脚印。
  在他们进入之前,花径上却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那一对新人虽然也曾走过,雪下得那么大,即使有脚印留下,也已为新雪所掩。耿亮在楼外收住了脚步,道:“方才显然没有人走经花径。”
  林天智抬头望了一眼.道:“里面电似乎并无异样。”
  楼中灯火通明,一片静寂,表面上看来,的确不像发生过什么。
  耿亮却摇头。“我们已来到这里,怎么里头仍然没有反应?”
  寒夜寂静,他们一路走来,火光闪动,人声嘈杂,绝对没有听不到的道理。
  林天智给耿亮这一提,不由面色一变,振吭呼道:“大哥!”
  一连几声,完全没有回答。林天智这才真的变了面色,耿亮亦自变色道:“我们到楼上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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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洞房成鬼域,鸳鸯惨偕亡
作者:黄鹰


  楼下的前面是厅堂,后面是书斋。
  厅堂的左侧一道楼梯直上。
  上面是卧室,亦即是今夜的新房所在。
  新房的门紧闭,林天智耿亮一推不开,不约而同分开左右,顺着楼外的走廊绕了过去!
  左右两侧都有窗户,却全都在内关上,两人左右绕过,几乎同时来到新房的后面,也几乎同时惊呼失声!
  “手!”
  新房的后面也有一扇窗户,看样子亦是在内关上,一双苍白的几无血色的手穿破花糊纸,从房内伸出窗外!
  是一只右手,五指屈曲,彷如要抓住那要离开的生命!
  耿亮伸手一推不动,窗户果然又是紧闭。
  “奇怪?”耿亮嘟喃一声,皱起眉头。
  林天智似乎亦想到了耿亮奇怪的是什么,面上的神色亦变得有些异样,道:“是不是破窗入去?”
  耿亮摇头道:“还是破门比较好!”
  两人转回门那边之际,乔康,林保,甚至可儿,林老夫人都已上来。
  耿亮转愿顾林天智,说道:“你小心照顾他们!”林天智无言颔首。
  耿亮九环刀放手一挥,斜插入门缝,开声吐气,猛一声:“断!”右手往刀背—托!
  刷一声,门闩两断,两扇门户往内左右弹开。
  耿亮一个身子却暴退,九环刀横护胸前!
  没有人自内扑出,房中甚至是一片死寂!
  耿亮凝神细听了一会,挥手道:“小兄弟,我们进去!”
  林天智应声跟着耿亮冲了入去!
  “香莲!”耿亮撕心裂肺的—声怪叫连随在房内响起。
  林天智亦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地方本来是一间新房,现在却变了人间的地狱!
  龙凤花烛的照耀下,血光格外显得触目。
  耿香莲一面的惊惶,下半身卧在床上,上半身却搁在床边,咽喉一个血洞,鲜血不自滴下!
  另一边,窗下的一张檀木椅子之上,倒伏着林天方。他的左手抓着茶几,右手却穿窗而出,后心一个血洞,鲜血湿透衣衫!
  窗户门户全都在内闭上,屋顶亦完整无缺,行凶的凶手应该还在房内!
  耿亮强忍悲痛,嘶声狂呼:“杀人凶手,出来!”
  没有人出来。
  林天智堵住房门,耿亮打醒十二分精神,彻底来了一个搜索!
  没有人,甚至凶器也没有。
  杀人凶手就像是一阵风,打从缝隙溜掉。
  耿亮并不死心,再一次搜索。
  这一次他更仔细,杀人凶手虽然找不到,却给他找到了几个血掌印!
  那几个血掌印分别在桌子的云石桌面与及门闩之上,认清楚,全都是右掌的掌印。
  一只正常的手掌,应该有五只手指,那几个血掌印,却只得四只手指的指印,独不见尾指。
  看到这些掌印,林天智脸都青。
  耿亮看在眼内,脱口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林天智吃吃的道;“黑衣人,一定是那个黑衣人!”
  耿亮迫问道:“什么黑衣人了”
  林天智声也抖了。“昨日黄昏有一个黑衣人出现在集外那间小茶馆,向卖茶的老婆子打听我们林家的所在,到今天中午,黑衣人出现在我家门外,交给保叔一封信,要他拿给我大哥。”
  “那是什么信?”
  “不清楚。”
  “这件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林天智颤声道:“那个黑衣人的右掌据讲就只得四只手指!”
  耿亮面色又是一变,道:“你大哥可曾说过什么?”
  林夫智沉吟着道:“他只是约略提过,黑衣人就是鬼箫方玄。”
  耿亮的脸孔骤然收缩起来。“你可知那个黑衣人又还有什么特征?”
  林天智应道:“据讲在他的腰间插着一管黑箫。”
  “黑箫?莫非真提方玄?”耿亮沉吟着突喝道:“先通知官府。”
  林天智道:“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地保。”
  地保叫做张送,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年青的时候据讲在县城当过好几年的副捕头,一次在办案之际脚上中了贼人的暗器,伤了筋骨,不良于行,无奈辞去职位,回来百家集这老家。
  他使得一手好刀,头脑也相当灵活,可惜百家集这个地方根本用不到他那张刀,尤其是这几年,他几乎感到自己的脑袋在发锈。
  百家集这个地方实在平静。
  本来还有几个鼠穷狗偷,不过自他回来之后,经过几次接触,全都服了这位地保爷,不能改邪归正的,也溜到第二个地方去了。
  所以近这几年,他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过平淡。
  做梦他也想不到,在这个地方;竟然会发生杀人案子!
  林家这顿酒,也有他的一份,岂料回家睡着着不久,便又给唤到林家。
  这种天气,这个时候,要换是别人,少不免埋怨几句,他却连一句心没有,相反兴奋得就像一个突然收到了一份自己梦寐以求的礼物的大孩子。
  他几乎中跳着赶往林家。
  到他坐下来的时候,他的确已累得不想再动。
  他所费的气力,所做的调查工作,比耿亮林天智最少多几倍,所得的却是—样。
  楼外四面的雪地上并无足迹,那条花径之上虽然有,却是耿亮他们所留下,在他们未进入之前,也一样并无足迹,这一点,他们都可以证明。房间的门窗在内紧闭,凶手如何进来?如伺离开?
  这是谁都想知道的一件事。
  张送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凶手可能是经门而入,门闩上留有血掌印。显然是行凶后又经门而出……”
  耿亮忍不住道:“门可是在内紧闭,我们进来的时候的确先要弄断门闩!”
  张送沉吟道:“我在县城当捕头的那几年之间,也遇过类似的案子,后来却查出凶手是藉着绳子铁钉的帮助,在门外将门关上,门关上之后再拉动绳子,将绳子相连的那枚铁钉从门闩拉下,就完成了那一件密室杀人案。”
  耿亮林天智—众听得怔住。
  张送接又道:“绳子可以用更幼细的东西代替,铁钉也可以改用针子,这房门的缝隙虽然不大,要实行这诡计也不难。”
  耿亮只有点头。
  张送却道:“这也许是事实,我却想不透凶手这样做有什么作用?”
  “哦?”耿亮诧异的望着张送。
  张送苦笑道:“这样做未免太过多余。”
  耿亮还是不明白。
  张送道:“据我所知,林大公子一身本领,这地方,包括我在内,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而耿姑娘,以你所说,亦是家学渊源,要同时刺杀他们两人,并不是一件易事,你也看到的,床上的枕被很整齐,他们两人的衣服也是一样,在这种情形之下,凶手能够先将耿姑娘刺杀床上,再在林大公子惨叫夺窗逃走之际将他刺杀!”
  张送一顿,补充道:“先后的次序大概错不了,现场的情形,与及事发时只听到林大公子的修叫声亦都充份证明了这一点照你说,凶手的本领如何?即使他昂首阔步离开,又有谁阻挡得住?”
  耿亮冷笑道:“这个未必,我那九环刀虽然不济,但他若是这样做,不难就惊动与我同入集中的一支剑!”
  “只可惜他没有那样做,否则我现在也用不我这么头痛!”张送摸着脑袋,苦笑道:“紧闭的门户虽然可以有一个解释,但之后凶手如何离开听涛院,我就不知如何解释了,这小楼四周,距离最近的一道短墙也在两丈开外,墙头的积雪并无脱落韵痕迹,墙外亦无异样,那个凶手除非他会飞!”
  耿亮冷哼一声,道:“我还没有见过人会飞!”
  “那说不定是个鬼!”一个娇嫩的声音突然一旁响起。
  吹入房中的冷风一刹那仿佛阴森起来,就连摇曳的火烛亦变得诡异。
  好几个人打了一个寒噤。
  说话的林可儿更就面都白了。
  “小孩子别乱说话!”乔康喝住林可儿,自己却嗫嚅道:“也许真的是鬼作崇!”
  耿亮霍地回头,盯着乔康,道:“人间之所以有这许多神鬼的传说,你可知是何原因?”
  乔康一怔道,“什么原因?”
  耿亮冷笑一声,道:“是因为大多数的人无知。”
  乔康脸一沉,闷哼道:“然则这件事又怎样解释?”
  耿亮眼望门外,缓缓问道:“我虽然不能解释,有一个人一定可以找出其中的原因。”
  乔康随口问道:“谁?”
  “沈胜衣!”耿亮的语声充满了信心。
  乔康倒不怎样,张送、林天智听说不约而同瞳孔暴涨,长身欲起。
  他们显然亦听说过沈胜衣这个人。
  百家集内只有两间客栈,要找沈胜衣的确很容易。
  耿亮拍门的时候,沈胜衣经已起身,并且穿好了衣衫。
  他是给人声吵醒的。
  打开房门,看见站在房外的竟是耿亮,沈胜衣不由一怔。
  耿亮的眼中布满了红丝。口中还有酒气。
  沈胜衣皱了一下鼻子,道:“你喝的酒似乎不少。”
  耿亮道:“很少。”
  “我看就不少的了。”沈胜衣叹了一口气。“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
  耿亮道:“四更!”这个人原来还清醒。
  沈胜衣又叹了一口气,道:“你既然知道现在是四更天,也就应该知道现在并不是请人喝酒的时候。”
  耿亮道:“我并不是来请你喝酒的。”
  沈胜衣奇怪道:“那找我为什么?”
  耿亮说道:“请你去帮忙找一个杀人的凶手。”
  “去那儿?”沈胜衣更加奇怪。
  “林家庄!”
  沈胜衣脱口问道:“谁死了?”
  “香莲!还有林天方!”
  “嘎!”沈胜衣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瞪大了眼睛,盯着耿亮。
  这半日不见,耿亮仿佛已老了十年。
  沈胜衣看得出,也听得出耿亮不像在开玩笑。
  耿亮也根本没有理由开这种玩笑。
  他连随问道:“谁杀的?”
  “不知道!”耿亮苦笑道:“有人怀疑是鬼箫!”
  “鬼箫方玄?”
  耿亮道:“以他们所说与及现场所留下的证据,还有事发之后的迹象等等看来,我也有这种怀疑,不过事情实在太奇怪!”
  “哦?”沈胜衣一愕。
  “我知道你曾经替官府解决过两件大案,凭你的武功智慧,相信你同样可以解决这件事情,所以我深夜来打扰你!”耿亮垂下头。
  沈胜衣不假思索,说道:“我这就与你去一趟。”
  雪已霁,风更酷。
  夜空星屑闪烁,长街一片凄清。
  耿亮的脚步始终是那么的沉重,心情也是一样。
  他的说话简短而清楚。
  到底是走惯江湖的人,虽然遭逢大变,心神还能保持安定。
  沈胜衣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
  这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密室的杀人事件沈胜衣这已不是第一次遇上,这一次与他前所谓上的却并不相同。
  他同样小心,耿亮、张送未及注意的他都已予注意。
  走出了房门,顺着走廊绕了一圈,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在他的身后,跟随着耿亮、张送、林天智、乔康、林保。
  林可儿也凑上一份。
  他一回头,众人的视线亦落在他的面上。而他的视线却落向张送,缓缓道:“门闩甚至窗栓并没有针钉之类的东西钉过的痕迹。”
  张送点点头,说道:“这一点我方才已注意到。”
  沈胜衣道:“凶手也许有更好的办法在离开之后,自外将门或者窗关上。”
  张送道:“他似乎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沈胜衣道:“这的确违背常理,也许有他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亦可能他是利用这极不自然的一点掩饰某极其自然的一点,更可能他是有意以此引领追查这件事的人走入岐途!”
  沈胜衣一顿,接下去:“如果目的是这样,这个凶手我就怀疑不是鬼箫方玄。”
  张送只有“哦”一声。
  沈胜衣解释道:“江湖朋友的说话除非全部都信口开河,否则方玄这个人虽然正邪不分一切只凭自己的喜恶,但敢作敢为,好像暗杀这种事情,还不是他那种人做得出来的。”
  林天智一旁插口道:“既然一切只凭自己的善恶,我以为就不难做出这种事情,谁说他没有可能突然喜欢用暗杀的手法来将这件事情解决?”
  沈胜衣瞟了林天智一眼,点头道:“这的确也有可能。”
  林天智目光一垂,落在雪地上,倏的道:“我听说轻功提纵练到炉火纯青的武林高手能够登萍渡水,踏雪无痕!”
  沈生衣淡笑道:“登萍渡水距离如果不太远,倒不是一件难事,至于踏雪无痕,也许我见识浅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你不妨一想,一个人有多重,雪有多轻,这种事是否有可能做到?”
  林天智摇头。
  沈胜衣接道:“不过要越过这片空间,又要避免在雪地上留下痕迹,也不是全无办法,譬如说,用一根竹子借力那边花径的花树周围,不是插着不少扶植用的竹子。附近的雪地插着一根那样的竹子,又有谁在意?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语声陡顿,沈胜衣右手往身旁栏杆一拍,整个身子飕的箭一样越栏飞出,飞过雪地上空,飞过短墙,手一伸,抓住了墙外一支竹树,收住了势子!
  在场的人不由得目定口呆。
  耿亮虽然江湖中人,见多识广,亦不由心里一声佩服。
  林可儿却拍起手掌来。
  掌声未歇,沈胜衣反手一拍竹树,借力使力,人又飞了回来,居然就落在原来的地方。
  林可儿立刻走上前去,牵住了沈胜衣的手,娇声道:“叔叔,你这功夫教给我可以不可以?”
  沈胜衣给这天真的小女孩逗的笑了起来,道:“不是不可以,这可得相当时日,还要吃得苦。”
  林可儿笑道:“我才不怕吃苦。”
  沈胜衣摇头笑道:“叔叔可不能在这儿留下来。”
  可儿急问道:“那么,叔叔你留在这里多久?”
  沈胜衣道:“说不定。”
  可儿道:“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好不好?”
  耿亮一旁接口道:“这比较方便,我也是这个意思,回头我就跟你母亲说。”
  “娘就在楼下,我现在先去说了!”可儿跳着走下楼梯。
  乔康拉也拉不住,摇头道:“这孩子就是这样放肆,沈大侠莫要怪她。”
  沈胜衣摇头,目光转回耿亮、张送、林天智这边,忽然道:“方才我私下曾经作过一个很大胆的假设!”
  张送道:“沈大侠不妨说出来让我们研究一下。”
  沈胜衣道:“我是假设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凶手的存在!”
  张送又只有“哦”一声。
  沈胜衣接道:“其实是林天方先杀了耿香莲,然后再自己自杀!”
  众人不其而瞠目结舌。
  “这一来,房门窗户的紧闭,雪地的不留痕迹,完全就不必解释了!”沈胜衣说着忽又摇头,“不过这一来,问题又发生了,最重要的当然是动机这个问题!”
  没有人作声,林天智的一张脸却已铁青。
  “如果不喜欢,尽可以不娶,立心要娶了,实在没有理由正当这洞房花烛之夜痛下毒手,那除非”沈胜衣沉吟道:“林天方的脑袋有问题……”
  林天智冷笑截道:“我大哥的脑袋向来很正常!”
  沈胜衣挥手淡笑道:“那只是假设。”
  林天智闭上嘴巴。
  沈胜衣继续说下去:“除了动机之外,兵刃也是一个问题,以我的观察,两人的伤口是由一种锋利,扁薄而略呈孤形的兵刃造成!”
  张送、耿亮不约而同一点头。
  沈胜衣道,“房中并没有这种兵刃,如果说林天方自杀之后破窗将兵刃抛出,以常理推测,那兵刃不在走廊就该在下面附近雪地!”
  张送道:“那一带我已跟耿兄彻底搜查过,并没有发觉什么兵刃!”
  沈胜衣道:“利刃穿心,林天方即使不是立即毙命,亦没有可能,还有足够气力将之拔出,抛出那范围!”
  林天智即时又是一声冷笑,道:“我大哥本来就没有可能自杀!”
  “要非自杀就是被杀。”沈胜衣回忆着道:“曾经有一个江湖朋友对我说过,鬼箫方玄那支黑箫的一端,可以弹出半尺长的一截利刃,箫管是圆形,藏在管中的利刃不是圆形就该呈孤形,弄出来伤口也应该就是那个模样!”
  张送道:“一切似乎证明凶手就是鬼箫方玄!”
  沈胜衣道:“不是么,接连两次的出现,仅见四指的血手印,还有那箫声……”
  “那箫声昨夜我也听到!”可儿忽然又从楼梯走了上来,一双手拖着一个少女,赫然是耿香莲的陪嫁丫环小菊。
  沈胜衣没有理会小菊,只望着可儿,道:“你说的当真?”
  可儿点点头。“我从来就不说谎。”
  林保旁边亦自道:“昨夜我也听到了。”
  沈胜衣转望乔康、林天智,两人亦点头。
  “这就更奇怪了!”沈胜衣一个头立时大了好几倍。
  林保突然醒起了什么,哑声道:“昨日中午那个黑衣人曾经交给我一封信,要我转给大少爷。”
  张送连随向他问道:“你家大少爷当时怎样?”
  林保道:“大少爷当时变了面色。”
  张送追问道:“他可有说过什么?”
  林保道:“他说没有事……”
  沈胜衣截口问道:“那封信,他怎么样处置?”
  林保道:“我见他放入怀中。”
  “也许现在还在!”沈胜衣霍地转身!
  信果然还在林天方怀中。
  信封上的字已变成暗哑血色,信笺上的字也是一样!
  昔年仇怨
  今夜了断
  两行,惊心动魄的八个字,下面画着一支箫,并没有署名。
  张送接在手中,嗅了一下,说道:“血写的!”
  林天智却叹了一口气。“说是今夜,就是今夜,这个人倒是言出必行!”
  耿亮亦叹气,吨足道:“事情到这个地步,他应该提出来,大家商量一下才是!”
  林天智道:“也许我大哥早有预防!”
  耿亮道:“早有预防,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
  林天智只好闭嘴。
  沈胜衣在旁一句话也没有,看样子,那脑袋似乎又再大了好几倍。
  张送望着沈胜衣,忍不住问道:“沈大侠可是已有所得?”
  沈胜衣苦笑:“现在我的心中简直就像塞了一团乱草。”
  “我也是。”张送说道:“事情也实在诡异。”
  沈胜衣一摇头,沉声道:“天下间没有绝对的秘密,事情即使再诡异,迟早总会有一个水落石出!”
  张送点头道:“现在你打算怎样?”
  沈胜衣道:“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说。”
  张送道:“这个时候的确是很难再怎样,我亦是准备天亮之后再来,在我那儿还养着一条鼻子灵通的老狗,说不定也有些用途。”
  林天智插嘴道:“遍地积雪,那只怕起不了作用!”
  张送道:“也无妨一试。”
  林天智嗯声缓步踱了开去。
  小菊那边却走了过来,轻声说道:“沈公子。”
  沈胜衣这才留意到小菊。
  小菊面色异常的苍白,一个身子不住在颤抖。
  沈胜衣一声微喟,道:“你不必担心,耿镖头对你相信有妥善的安排。”
  “我……”小菊一个我字才出,可儿已过来牵着她的衣袖,却对沈胜衣道:“叔叔,这位姐姐可给哧怕了,老是在楼下一角发抖,又没有人理会她。”
  沈胜衣道:“那你就陪着她好了。”
  可儿点点头,道:“其实我也害怕的,不过因为叔叔在这儿,胆子才大了起来。”
  沈胜衣轻拍可儿的肩头,道:“但无论如何,现在你也应该是休息的了。”
  可儿点头,拉着小菊就走。
  小菊苦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给可儿拉走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沈胜衣忽道:“我记起了一件事。”
  “哦?”耿亮望着沈胜衣。
  “前几天我在一间饭店用膳的时候,旁边有好几个江湖人在高谈阔论,其中有人曾提及,十二连环坞的银鹏约鬼箫方玄在落魂壑决斗。
  耿亮沉吟着道:“我在路上,也约略听人说过!”
  “决斗的结果不必理会,但两人显然与这件事都有关系,鬼箫方玄不在话下,银鹏的突然出现,要你将马车留下,只怕另外有原因,并不是绑镖那么简单!”
  “现在想起来,我也有这种怀疑!”耿亮苦笑道:“就所发生事情来看,他们两个人简直就一对搭挡,联手在做着一件事情。”
  “那又怎久曾相约在落魂壑决斗?”沈胜衣摸了摸鼻子:“这件事,见面的时候,非要问清楚银鹏不可!”
  耿亮道:“银鹏是约了你在后日中午。”
  沈胜衣点头。
  耿亮叹息一声,道:“如果是明天中午就好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沈胜衣亦自轻叹。
  耿亮又一声叹息,仰眼望天。
  夜空更暗,星光依旧在闪烁。
  耿亮的眼瞳也在闪光,泪光。
  中午,又是中午。
  天很清,太阳高悬在中空。
  地上的积雪逐渐溶解。
  这两日的天气就像是多数年轻女孩子的脾气,实在不容易应付。
  今天总算是好天气,所以沈胜衣的脑袋虽然还是塞着一大堆乱草也似,心情仍很好。
  他一个人徘徊在听涛院前面,林家的后院中,只想清理一下脑袋里头那一堆乱草。
  院子里花木凋零,雪烟弥漫,说不出的凄汪,及连阳光,在这院子里看来,也是充满了冷意。
  雪院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
  “沈公子!”
  沈胜衣应声回头。
  一个女孩子正在那边的一株树后转出。
  小菊!
  小菊的面色异常苍白,眼睛中尽是惊惧之色。
  沈胜衣缓步走近去,道:“怎么?还在害怕?”
  小菊摇头。
  “你的面色很不好,莫非是有病?”
  小菊再摇头。
  沈胜衣郑重地道:“要是有病,切莫隐藏,正所谓病向浅中医,如果怕开口我替你跟耿镖头说一声!”
  小菊急声道:“我真的没有病。”
  沈胜衣淡笑道:“那最好,不过这地方风大,没有事,我看你还是不要逗留。”
  小菊道:“我是有事的。”
  沈胜衣:“哦”的一声。
  小菊连随道:“我已在这里等了你大半个时辰!”
  沈胜衣当场怔住。
  小菊道:“有好些话我要跟你说。”
  沈胜衣奇怪道:“怎么昨夜你不说?”
  小菊道:“那些话,可不能给其他的人听到。”
  沈胜衣更奇怪了。
  小菊接道:“我听说过很多有关你的事情,肯定你可以信赖,同时,你又是在凋查这件事……”
  “那件事?”
  “就是我家小姐跟林大公子的被杀……”
  沈胜衣诧声道:“小菊,你到底知道了什幺?”
  小菊嗫嚅道:“他们可能不是那个什么鬼箫方玄杀的。”
  沈胜衣道:“不是方玄又是谁?”
  “可能是银鹏,昨日在路上突然走来要留下我们那辆马车的那个银鹏!”
  “你怎会这样想?”
  小菊道:“事情得从三年前说起……”
  沈胜衣柔声说道:“不要急,慢慢地说清楚。”
  小菊点头道:“三年前春初的一日,小姐带着代保一趟暗镖北上间县,不知何故走漏了消息,中途遇上了劫镖的燕山三十六友,对方人多势众,又预先作好了准备,眼看就是凶多吉少,却就在那危急的当头,走来了银鹏,打走了燕山三十六友。”
  沈胜衣愕然道:“银鹏好像不是这种见义勇为,抱打不平的人。”
  小菊叹息一声,道:“他只不过看中了我们小姐。”
  沈胜衣问道:“你们当时,知否他就是银鹏?”
  小菊道:“当时他自称丁佶。”
  沈胜衣一想,道:“据我所知,银鹏本来的确姓丁,至于是否就叫做丁佶,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菊道:“我们只道他是—个侠士,更不会想到那许多。”
  沈胜衣转问道:“后来又怎样?”
  小菊道:“之后他陪我们走了—程,入夜还在同一间客栈投宿,也就在当夜,他借故走入小姐的房间,将小姐污了……”
  沈胜衣勃然变色!
  小菊接道:“事后他才表露本来的身份,小姐当时痛不欲生,却给他甜言蜜语说服,其后半个月,他都是跟小姐在一起,也只是半个月,他说是回去先行打点一切,尽快来迎娶小姐便自走了。”
  沈胜衣微喟,道:“结果是必完全没有那回事。”
  小菊点头道:“小姐等了大半年,非独人不见,甚至信息也没有,才完全绝望,我几经劝阻,她终于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却决定终生不嫁的了,那知道不久,走镖途中给她遇上了林大公子!”
  “那位林大公子又怎样?”
  “他对我家小姐倒是一片真心,由于那件事,小姐对男人并没有多大的好感,着实要他吃了不少的苦头,可是他毫不介意,两年多下来始终如一,我家小姐最后还是给他一片诚意感动了,亦是在小姐答应了之后,他才敢着人登门说亲。”
  “看来林天方非常尊重你家小姐,”沈胜衣忽问道:“那件事他可曾知道?”
  小菊点点头。
  沈胜衣道:“几时知道的?”
  小菊说道:“一切都说好之后,他曾经见过我家小姐一面,就在那一次,小姐全跟他说了。”
  “怎么那一次才说?”
  “这种事小姐实难启齿!”
  “何以又启齿?”
  “他对小姐那么真诚,小姐实在不忍对他虚伪。”
  “他听了之后怎洋?”
  小敬想了想,道:“面色很难看,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反而安慰小姐说,过去的已成过去,不必记挂在心。
  沈胜衣道:“你家小姐,当时是必很高兴了。”
  小菊道:“她高兴极了,发誓以一生来补偿那一次的过失。”
  沈胜衣问道:“事情怎么你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小菊的面上抹上一层难言的怅惘,叹息道:“小姐跟我情同姊妹,那件事发生之际我又是侍候着她,多少本来就已知道,所以她也不对我隐瞒,全都说了,以后的事也是一样。”
  沈胜衣接问道;“耿镖头又怎样?是否也知道?”
  “不知道!”回答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沈胜衣小菊大吃一惊。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去!
  耿亮赫然就站在那边的一座假山旁边!
  看见是耿亮,小菊脸都青了
  耿亮的脸色当然更难看,不单止双手,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那一次回来,我亦发觉你们的神态有些异样,不过你们说—路平安无事,各方面事实亦无变故,才没有追究,万想不到事情严重到那个地步。”耿亮甚至语声都抖了。“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
  小菊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姐……小姐只怕你生气……”
  耿亮跌足道:“我即使生气也不会对她生气,那本来就不是她的错,要怪也只怪我自己让她在江湖上走动。”
  沈胜衣望着他们,忽的叹彷道:“是谁错也好,现在都已是一样,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追查凶手这件事。”
  耿亮沉痛地垂下头。
  沈胜衣转问道:“是了,小菊!到底你凭什么怀疑凶手可能是银鹏?”
  小菊道:“因为当年他临去之际曾经说过,他到手的东西绝不许他人染指,小姐只能嫁给池一个人,否则就莫怪他心狠手辣!”
  耿亮破口大骂道:“这小子真他妈的混账透顶!”
  沈胜衣却在沉吟。昨口中午,他突然出现,要将马车留下,话虽说劫镖,目的原来在劫人!”
  小菊道:“沈公子跟我们走在一起,可是在他意料之外,明知打不过,便借故离开,晚间再下手!”
  沈胜衣道:“银鹏那种人无疑手辣心狠,事情—如你所说亦未可知,但综合所得的资料,鬼箫方玄同样成问题,好在我与银鹏就约在明天中午—战,到时最低限度可以证明他方面的疑团!”
  耿亮道:“你相信明天中午他一定依约前来?”
  沈胜衣说道:“他若不来,事情只有更简单!”
  耿亮无言颔首。
  沈胜衣正要再说什么,院子的那边突然传来人声,并且向这边移来。
  来的是两个人。
  林保走在左边,右边的那一个正是张送。
  张送的右手牵着一条狗。
  他说的倒是老实话,那条狗牙都已老掉,至于鼻子是否灵通,就难说了。
  “沈兄,耿兄!”张送招呼首赶紧走过来.大概酒意全消,今天他更显得精神。
  耿亮点头作应,沈胜衣随口问道:“张兄看来很开心,昨夜的事莫非想通了?”
  张送苦笑道:“还是一堆乱草,沈兄方面又如何?”
  沈胜衣道:“也是一样。”
  说话间那边又见一个人跳着走来。
  沈胜衣目光一闪,道:“可儿也来了。”
  语声方落,林可儿已走到他身旁,牵着他的袖子。叫了一声:“叔叔!”
  沈胜衣笑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可儿不假思索,道:“不好。”
  目光一转,落在张送牵着的耶条老狗上,可儿忽的走上前,伸手往狗脖子摸去。
  林保想阻止都来不及,张送瞟了他一眼,道:“不必担心,它并不凶。”
  那条狗非独不凶,简直完全没有火气,低呜一声,反而挨向可儿。
  可儿却皱起了眉头,忽的问张送:“它多少天没有洗澡了。”
  张送一怔,道:“大约七八个月。”
  可儿几乎没有跳起来。
  张送笑道:“不过这对于它的鼻子,并没有影响。”
  可儿皱了皱鼻子道:“对于我的鼻子却有影响!”
  张送大笑。
  沈胜衣,小菊,林保亦不禁莞尔,只有耿亮便外。
  耿亮实在笑不出来。
  在他的心头,简直就像是压着千百斤大石般。
  张送笑着道:“幸好我的鼻子一直就有毛病。”
  可儿瞪着眼,道:“所以你完全不知道这只狗有多臭?”
  张送揉了一下鼻子,点头道:“我本来还在埋怨老天为什么给我这样的一只鼻子,现在看来,这似乎还是值得高兴的一回事。”
  可儿转瞪着那只狗道:“奇怪它竟也忍受得来。”
  张送道:“或者它觉得那种气味很香。”
  可儿闷哼道:“或者它的鼻子就给嗅坏了。”
  张送道:“好坏并不难知道,我这就带牝进去听涛院检验一下。”
  沈胜衣一旁突然插口道:“这件事应该昨夜做的。”
  “而且一开始就要做。”张送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这几年我的脑袋已开始发锈,事情既来得突然,又如此严重,那能不方寸大乱,失却分寸?”
  沈胜衣道:“听你说,这地方似乎很少发生杀人案子。”
  张送道:“以前不清楚,我当上地保这十多年,一件也没有。”
  沈胜衣说道:“好像这样的地方,倒很少有。”
  张送道:“那么奇怪的杀人案子就任何地方来说相信亦罕见。”
  沈胜衣点头,目光转向听涛院那边,道:“昨夜先后好些人进进出出,今早雪又已开始溶化,最灵通的鼻子,到这下只怕也已起不了作用。”
  张送轻叹道:“也许还能起多少作用。”
  沈胜衣点头无言。
  张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牵着那只狗走了出去。
  林保紧紧的跟在后面。
  其他的人完全没有动。
  耿亮垂着头,视线落在雪地上,仿佛在沉思。
  在他的面上,尽是悲痛之色,沉思着什么,可想得知。
  这种悲痛沈胜衣早已感到,但目前,亦惟有叹息。
  小菊更就不敢作声。
  还有说话的只是可儿,她盯着张送的背影,忽然道:“大哥要是活着,一定不许他带着那只狗进入呼涛院。”
  沈胜衣应声说道:“据讲,你大哥素有洁癖。”
  可儿颔首道:“只看他居住的那座听涛院便知道了。”
  沈胜衣道:“那的确收拾得很干净。”
  可儿叹息道:“不干净才怪,没有必要,他根本不让人进入。”
  沈胜衣道:“那么朋友到访又怎佯?”
  可儿道:“可够他忙的了。”
  沈胜衣道:“他如何招呼。”
  可儿道:“就跟一般人一样。”
  沈胜衣奇怪道:“这又有什么忙?”
  可儿道:“他是人家走后才忙的。”
  “哦?”沈胜衣更加奇怪。
  可儿噗哧笑道:“最低限度,他得将人家坐过的椅子,用过的杯子洗刷干净。”
  沈胜衣摇摇头,头道:“他的朋友相信并不多。”
  可儿道:“三两个总有,不过近两年好像都没有再来探问他了。”
  沈胜衣摇头苦笑,忽又问道:“譬如说有些东西,弄污了,又不能洗刷干净,他是否又还会留下来?”
  可儿眼珠子一转,道:“你说呢?”
  沈胜衣道:“我看就不会了。”
  可儿点点头,想着道:“我记得一次,有个朋友带醉来找他,扶着他呕吐了起来,不过弄污了他长衫的下摆,事后他却将一身的衣服鞋帽全都扔掉了。”
  沈胜衣道:“衣服鞋帽是可以清洗的。”
  可儿道:“也许他担心那些污帽的东西已经渗入了丝线里头。”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似乎在思索什么。
  他思索的实在不是时候,因为就在这下,不远的那边传来了好几声狗吠!
  他霍然抬首,说道:“那只狗莫非有所发现?”
  语声未落,一旁耿亮的身子已箭一样射了出去!
  的确是张送带来的那只狗狂吠。
  在牝的面前,是一株枝杆虬结的松树。
  松树那边的树脚,填起了一个雪丘,那看来就是那只狗在吠的对象。
  雪丘已开始溶化,插在雪丘前面那块木板之上的少许积雪上面正就刻着“红儿之墓”四个字。
  耿亮赶到的时候,沈胜衣亦带着可儿赶到了。
  张送正在问林保:“那雪丘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保道:“不就是红儿的坟墓。”
  张送追问道:“红儿又是什么人?”
  “不是人,是一只鹦鹉。”这一次回答的是可儿。
  “哦?”张送—怔。
  可儿接道:“它是我养的,前天死掉,三哥替我在这里挖一个洞,就将它葬在这里。”
  张送道:“什么时候的事。”
  可儿不假思索道:“昨天。”
  张送道:“怎么这雪丘好像堆起不久?”
  可儿多看了两眼,道:“那块木板似乎不是插在昨日的地方。”
  张送沉吟道:“我们挖开来看看。”
  可儿趋前阻止道:“这只不过是个鹦鹉的坟墓。”
  张送冷冷道:“我这只狗吠的通常都是血腥或者腐尸的气味。”
  可儿正想再说什幺,沈胜衣已经拍着她的肩头,说道:“事关重大,你就让他们挖开来看看。”
  可儿无奈点头道:“叔叔也这样说,要怎样就怎样好了。”
  张送的一张刀即时出鞘!
  积雪下面是泥土,翻开了泥土,就见到一个半尺宽阔,一尺长短的木盒子。
  狗吠声更急。
  张送喝住了那只狗,放下刀,双双手捧起了那双盒子。
  盒子下面并没有任何东西,张送还有用刀往下面的泥土插了几下,完全确定了才将刀放下,小心将盒子打开。
  入眼是一幅白府绸,绸面上血渍斑驳,隐约仍可以分辨得出那是一个掌印!
  没有尾指的右掌掌印!
  血邑已暗哑,给人的刺激鲜明!
  所有的眼睛一时间全都睁大。
  可儿脸都白了,脱口惊呼道:“怎么会有这只掌印?”
  沈胜衣向她问道:“你是说,本来是没有的?”
  可几点头,拉紧了沈胜衣的手。
  这下子,张送已将那幅白府绸揭开。
  一只红鹦鹉出现在众人眼前。
  鹦鹉已死去多时,血红的羽毛,亦早失去了光采。
  鹦鹉的尸身下面,铺着薄薄的一层棉花,棉花的下面,是那幅白府绸的另一截。
  放在盒子里面的就只有这些东西。
  “奇怪!”张送虽然松过一口气,两道眉毛不觉已锁上。
  杀人凶手四只手指的右掌掌印,竟然出现在鹦鹉的棺材之内,这事情岂止奇怪,已近于诡异。
  可儿怔怔地看,哇的突然哭了出来。
  沈胜衣一怔,急问道:“怎样了?”
  可儿哭着道:“是红儿作怪,它害死了大哥!”
  这话入耳,最少有两个人打了一个寒噤。
  沈胜衣却笑道:“那有这种事。”
  林保颤声插口道:“鹦鹉据讲也是—种精灵的代身。”
  沈胜衣正要答话,耿亮突然道:“老管家今年好像已不止六十。”
  林保道:“六十五。”
  耿亮冷笑道:“六十五岁的一个人,不成还相信那结骗小孩子的说话?”
  林保闭上嘴巴。
  张送连忙将说话岔开,道:“耿兄对于这件事又是何意见?”
  耿亮思索道:“依我看。凶手是失落了什么,又或者找寻什么,不知怎的找到鹦鹉的坟墓,无意中在那幅白府绸之上留下了掌印。”
  “这也有可能。”张送转望沈胜衣。“沈兄意下又如何?”
  沈胜衣没有作声。
  —个声音,正在这下传来。“又发生了什么?”
  林天智的声音。
  来的并不止林天智一个人,还有—个锦衣中年人。
  两下打了一个照面,沈胜衣耿亮不由齐皆一愕,那个锦衣人赫然是他们昨日中午百家集外道上所见的一个。
  锦衣人亦自一愕,转顾林天智,轻声道:“那两个是什么人?”
  林天智附耳说了几句,锦衣人的面色便变得异常奇怪。
  沈胜衣耿亮同样奇怪,不约而同的起了个疑问。
  锦衣人到底是哪一个。
  他们正要问,可儿经已走前去,牵着锦衣人的袖子道:“二哥,怎么你现在才回来?”
  锦衣人赫然是林家三兄弟的老二林天烈!
  沈胜衣耿亮又是一愕。
  林天烈淡然一笑,道:“我路上有事。所以赶不及回来!”
  这个人在说谎沈胜衣耿亮相望一眼,随即一转,盯着林天烈。
  林天烈似亦觉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两人的目光。
  可儿并不知这许多,接又道:“昨夜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林天烈一声叹息,道:“你三哥全都跟我说了,我现在就是去看—下。”
  他接着又一声叹息,举起了脚步。
  林天智没有立即跟上,转望着那副鹦鹉棺材,道:“还不是那双鹦鹉的棺材,你们把它挖起来是什么缘故?”
  张送道:“只是觉得可疑。’
  林天智眨着眼睛,道:“发现了什么?”
  张送道:“四只手指的右掌血印!”
  林天智大吃一惊,道:“有这种事情?”
  张送一指刚覆上的那幅白府绸布,道:“我想说没有,只可惜事实就在眼前。”
  林天智往那上面望了一眼,变色道:“莫非是这双鹦鹉作怪?”
  张送苦笑。
  这位三少爷原来也只不过是个孩子,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林天智连随转向沈胜衣,道:“沈大侠对于昨夜的惨事可有头绪了?”
  沈胜衣缓缓地沉声说道:“多少已找到了一些。”
  林天智道:“是关于那方面的?”
  沈胜衣道:“多方面,譬如说杀人的动机,譬如说鬼箫方玄这个人的存在……”
  林天智截口道:“你是说这件事与鬼箫方玄没有关系?”
  沈胜衣道:“我只是怀疑。”
  林天智道:“此外还有什么?”
  沈胜衣道:“在未能确定之前,我不便多说什么。”
  “哦?”林天智奇怪地望了沈胜衣一眼,无可奈何地举步追在林天烈身后。
  沈胜衣亦没有再作声,旁边的可儿却对着张送嚷了起来:“怎么你还不将这鹦鹉棺材埋回地上?”
  张送默默的将那个鹦鹉棺材盖好,放了回去。
  他似在想着什么,动作缓慢的令人心滞。
  可儿不耐烦地一推林保,道:“保叔,你来好了。”
  林保只有帮上一把。
  耿亮乘机将沈胜衣拉过一旁,悄声道:“你到底找到了什么头绪?”
  沈胜衣摇头道:“我的心中其实还是乱草一堆。”
  耿亮不由地怔住。
  沈胜衣忽然说道:“你是否觉得这家人很怪?”
  耿亮叹息道:“不怪才怪。”
  沈胜衣道:“林天烈无疑是在说谎。”
  耿亮道:“我们昨日在百家集附近分明见到他!”
  沈胜衣道:“哥哥大喜的日子,弟弟路过而不久,宁可在附近徘徊,翌日才回家,我实在想不通是什么道理。”
  耿亮道:“我也想不通。”
  沈胜衣道:“林天方的洁癖,林天智的说话语气,表情,亦无不怪异。”
  耿亮诧声道:“林天智的说话语气,表情到底怎样了?”
  沈胜衣道:“我看就有些做作,他的脸好像挂着一个面具,表现出来的,以至所说的,并不是他的本来。”
  耿亮点头道:“我也有这种感觉,这家人的确大有问题,就连那可儿,也竟弄出了什么鹦鹉棺材……”
  沈胜衣淡笑截口。“那不过小孩子天真的玩意,我看这家人,就只有她的说话还值得相信。”
  耿亮点头,道:“除了可儿,其他的人我总觉得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沈胜衣道:“所以,方才我说多少已找到了一些头绪。”
  耿亮会意道:“事情要是真的与他们有关,说话传开去,少不免惹起一番猜疑,甚至行动,来掩饰事实真相,只要我们留意,真的找到头绪亦未可知。”
  沈胜衣淡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耿亮微喟道:“这一次实在太麻烦你。”
  沈胜衣道:“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听到这种说话。”
  耿亮道:“那我就不再说了。”
  沈胜衣抬头望了一眼。
  天上仍然没有去,阳光轻柔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院子里雪烟弥漫,地上是刺眼的白,情人到了这院子就仿佛变成了死人。
  死人的手当然是冷的。
  沈胜衣所以尽管披着阳光,并没有温暖的感觉。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今天到现在为止,都还算得上平静,今夜却又不如怎样。”
  耿亮道:“今夜,最好当然就不要这样平静。”
  沈胜衣道:“这句话让别人听到,准说我们幸灾乐祸。”
  两人相顾一笑。
  沈胜衣笑得有些无可奈何,耿亮笑得却是难言的苦涩。
  黄昏。很快又已是黄昏。
  冬日的阳光本来就比较短。
  林家仍然保持着平静。
  张送未到黄昏便已离开,那只老狗虽然通灵。并没有发现什么。
  沈胜衣耿亮也没有,他们等下去。
  黄昏逝去,黑夜便已降临。
  初更异常的平静。
  二更现在止敲起。沈胜衣耿亮还在被寝室前面的院子徘徊。
  耿亮说着江湖上近日所发生的事情。
  江湖上近日所发生的事情这么多,两夜也未必说得完?只可惜耿亮的口才并好。
  沈胜衣听着巳觉得有些倦。
  奸在耿亮终于记起了—件事。
  他收住了未完的说话,转口道:“我记得银鹏约了你明天中午见面。”
  沈胜衣“嗯”的应了一声。
  耿亮道:“银鹏这个人实在有几下子,你得要小心应付!”
  沈胜衣道:“我一向小心。”
  耿亮咬牙切齿道:“只恨我没有你那种本领!”
  沈胜衣淡笑。
  耿亮忽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沈胜衣道:“六分!”
  耿亮一怔,道:“只有六分?”
  沈胜衣道:“更可能五分,银鹏的剑术并不在曹金虎之下!”
  “曹金虎?”耿亮对于这个名字似乎很陌生。
  沈胜衣道:“曹金虎是十三杀手中的用剑高手,我一条左臂当年几乎就断在他剑下!”
  耿亮追问道:“后来又怎样?”
  沈胜衣道:“我现在不是活着?”
  耿亮道:“那么他必然死了。”
  沈胜衣点头。
  耿亮道:“你虽然得胜,却不免负伤,银鹏既然不下于曹金虎。明天的一战,你难保亦会伤在他剑下。”
  沈胜衣道:“这点我还没有放在心上。”
  耿亮倏的大声道:“明天我与你联手对付他!”
  沈胜衣脸色一正.说道:“那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耿亮道:“我……”
  沈胜衣截口道:“在我死后你要怎样都可以,不过我相信,你是不会因此就希望我死掉的。”
  耿亮叹息道:“莫说死这么严重,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负伤,我也是过意不去。”
  沈胜衣霍地望着耿亮,道:“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耿亮在听着。
  沈胜衣接道;“我与银鹏的决斗并不是因为你抑或香莲,完全是因为银鹏这个人!”
  耿亮道:“我明白。”
  他当然明白沈胜衣是怎样的一个人,银鹏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沈胜衣道:“所以,你根本用不着过意不去。”
  耿亮叹息道:“明天的一战,死的如是银鹏,高兴的固然不止我一个人,但,死的如果是你,同样不止我,很多人都会深感难过。”
  沈胜衣淡笑道:“那看来我明天非要十分小心不可了,我并不想任何人因为我难过。”
  耿亮道:“所以我认为你现在最好就去休息。”
  沈胜衣道:“这个时候,你也应该休息的了。”
  耿亮道:“只可惜我心中太多的忧愁,带着忧愁上床,等如背着包袱睡觉。”
  沈胜衣道:“你何不将这个包袱,暂时放下?”
  耿亮苦笑。
  他正想回答,“呜”的一声怪声突撕裂夜空!
  箫声!
  这种箫声耿亮已不是第一次听到。
  “鬼箫!”他几乎同时脱口一声怪叫。
  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对于这两个字,他实在深恶痛绝!
  这两个字出口,他的身形亦已扑出!
  沈胜衣更快。耿亮扑出之时,他的人最少已在两丈之外!
  箫声赫然又是从听涛院那边传来!
  寒夜烛荧荧。
  听涛院那座小楼之中竟然燃烧着蜡烛。
  蜡烛连烛台放在那张云石桌面之上,楼中却没有人!
  点燃着这蜡烛的却一定是人,不是鬼。
  鬼没有血。
  烛台旁边的云石桌面上,又多了—个血掌印!
  血渍仍未干,形状却完全—样,右掌的掌印,只有四只手指。
  地上也有血,梅花也似地四散!
  血渍穿门而出。
  门大开,—个人浴血倒在门外!
  院子里没有血渍,只有脚印。
  雪已溶,剩下遍地的泥泞,泥泞上两行脚印!
  看到这两行脚印,沈胜衣便打起了一个火摺子。
  火光的照耀下,脚印更清楚,沈胜衣跟着这两行脚印,来到小楼的前面。
  他的脚步已放慢,耿亮终于追上,急问道:“发生了什么?”
  沈胜衣摇头。
  一声呻吟即时由小楼上飘下!
  耿亮沈胜衣不由的面色齐变,各自一纵身,疾往小楼上扑去!
  耿亮虽不是以轻功见长,但这小楼也并不太高,所以还难不倒他。
  比起沈胜衣,他当然慢上许多,到他稳定身形的时候,沈胜衣已将浴血倒在门外的那个人扶了起来。
  那个人赫然就是林天智!
  一道血口自他的右肩划至胸膛,没有一寸最少也有八九分深浅,鲜血仍然在往外冒!
  他的一张脸已痛的扭曲,一双眼仍睁的老大,眼瞳中充满了惊惧!
  沈胜衣下手封住了林天智肩头及胸侧的几处穴道,阻止鲜血再往外涌,方问道:“伤你的是什么人?”
  林天智看见是沈胜衣,面色才没有那么难看,呻吟着应道:“四只手指的黑衣人!”
  语声很微弱,沈胜衣驮亮听的还算清楚。
  耿亮连随道:“你是说鬼箫方玄?”
  林天智乏力地点头。
  耿亮接问道:“他是用什么兵刃,伤得你这么严重?”
  林天智犹有余悸,颤声道:“一管箫,一动就发出怪声,箫管的一端,同时举出一支利刃!”
  耿亮惊呼道:“那就是鬼箫!”
  林天智呻吟作应。
  沈胜衣忽问道:“你怎会走来这里?”
  “我睡不着,外出散心,不觉来到这听涛院的月洞门外,无意中发现地上有一行脚印,一时好奇便跟着脚印追到楼下……”林天智的语声更微弱。
  地上的两行脚印,原来是这个原因。
  耿亮追问道:“后来又怎样?”
  林天智呻吟一声,道:“来到这楼下又给我看到上面隐约有烛光闪动……”
  耿亮道:“于是你就走上来?”
  林天智道:“我上来的时候,门虽然大开,里面却没有人,只有支蜡烛放在桌面上。”
  耿亮道:“人在什么地方?”
  “门后。”林天智苦笑。“初时我还以为来了鼠窃狗辈,听得声息,赶紧溜了,便大着胆子入内一看,那知道身后随即一声冷笑,回头就见他由门后闪出,我竭力闪避,最后还是伤在他的箫刃之下……”
  耿亮道:“总算你走运,要是这伤口左面开始抑或再深几分,你便死定了。”
  林天智这一次没有答话,只是在呻吟。
  耿亮接问道:“之后鬼箫方玄又去了什么地方?”
  林天智道:“我倒地之前仿佛见他由那边离开……”
  耿亮道:“那边?”
  林天智眼望右边,欲言又止,一双眼霍地翻白。
  耿亮手指右边道:“你是说那边?”
  林天智没有答话,人已经昏迷过去。
  他的伤势本来就不轻。
  沈胜衣转顾耿亮,道:“你先替他包扎好伤口,照顾着他;我到边边看看。”
  耿亮点头,从沈胜衣手中接过林天智的身子。
  那边的雪地上果然又有一行脚印。
  沈胜衣迫着脚印,来到围墙的下面。
  他的神色很奇怪。
  那些脚印也实在令人奇怪,每一个脚印都非常清楚,深浅更几乎一样。
  鬼箫方玄离开的时候,简直就从容不迫,在散步一样。
  围墙的下面并排着左右两个脚印,沈胜衣旁边脚一点,纵身越过围墙。
  外面是竹林,日间也许景色怡人,夜里却是阴森恐怖!
  火摺子已熄灭,沈胜衣彷如陷身地狱。
  有风,风动竹涛!
  这涛声现在听来一若群鬼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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