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和喝麻酱的男人

    1。喝麻酱的怪人
    民国时期,豫西山区有个桑树沟镇,镇里有个剃头匠叫李结实,因为过于憨直,加上说话有点磕巴的毛病,三十多岁仍未成家。他们家剃头的手艺是祖传的,从他爷爷挑着剃头担子逃荒来到这里,到现在拥有自家的剃头铺子,剃头这个手艺在他们老李家已经传了数十年。
    那一天,李结实的活儿有点多,一直到晚上掌灯时分,才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李结实早已饿了,他关了店门,下了一碗稀面条,刚要吃,忽听门板“啪”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人敲门。他撂下筷子,走过去开门,门外却空空如也。
    李结实回到屋里,刚挑起一筷面条,“啪……啪……”门又响了,这次是两声。李结实只好再次去开门,还是没人。他的憨脾气上来了,对着空荡荡的大街喊道:“谁……谁呀?黑灯瞎火的,别搁那儿吓……唬人!”
    “我。”这时候,有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对面街角的暗影里传来。李结实取来油灯,过去一看,吓了一跳: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暂且不说,让李结实感到惊愕的是,这人不到一米高,竟然没有双腿!这下李结实明白了,这年月兵荒马乱的,经常有走投无路的残疾人,来他这里找口饭吃。那人行动不便,刚才的“敲”门声,想来是他用石子投的。
    李结实从屋里把自己的面条给中年人端了过来,不料,那人却拱手谢绝了。李结实愣了,又掏出一点零钱递了过去,那人再次摆手,拒绝了。李结实有点蒙了,不解地问:“啥都不要,黑灯瞎火的,你找我……弄啥?”那人似乎有些碍口,停了一会儿才说:“师傅,家里有没有小磨油?有的话,给我半碗,我给你钱。”李结实一听,更迷糊了:“你要找小磨油……干啥?”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实在不方便说。麻烦了!”那时候,小磨油相当奢侈,一般人家吃不起,李结实是个穷剃头匠,家里也没有。那人一听李结实说没有,又说道:“芝麻酱也行。”李结实又摇摇头,说:“芝麻酱也没……没有。”那人听后,沉默了一会儿,两手各拿起一个砖头大小的木块,支撑着身体,转身慢慢“走”了。等他走出墙角的暗影,李结实才看清,这人原来是有腿的,只不过腿有些毛病,不能走路,他两条腿盘坐在一块托盘大小的木板上,木板的四角系了绳子,挂在他的脖子上。看着那中年人渐渐“走”远,李结实心中不忍,追上前去,说道:“老哥,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找芝……麻酱!”那人一听,喜出望外,连忙拱手致谢。
    后街胡同里有一家油坊,位置有点偏僻,像中年人这样的外乡人,一般找不到。李结实说话还不利索,要是给他指路,恐怕得费点劲;又怕他行动不便,就算他知道油坊的位置,天也黑了,人家也不会给他开门。那年月,半夜敲门,不是熟人,没几个敢开门的。李结实一想,算了,好事做到底,于是,面也没来得及吃,拿了一只空碗,一路小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帮那中年人买来了大半碗芝麻酱。那人如获至宝,双手捧着那个粗瓷大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喝完,还意犹未尽,用黑乎乎的手指头,把整个碗边刮了一圈儿,塞进嘴里,吮吸得干干净净。
    把碗还给李结实后,那中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一边道谢,一边把银元往李结实手里塞。李结实忙说:“这位大哥,一碗芝麻酱,不值啥钱,你也不容易,钱留着以后自个儿……用吧。”
    那人听李结实这样说,也不再推让,低头想了一会儿,对李结实说:“师傅,这样吧,在下粗通周易,略懂阴阳。我给您看看贵宅的风水吧。要不然,在这夜里,麻烦您大半天,于心难安。”实话说,李结实父母早丧,这些年一个人生活很不顺心,早就有心求个高手看看了,听这中年人这样说,正中下怀,也就答应了。于是,那中年人借着月光看了一阵子李结实的宅院,又趁着灯光仔细端详了李结实的五官,说道:“师傅,您宅心仁厚,必有后福,且荫及子孙,这个自不必说。您这宅院,门对青山,户纳绿水,汇玉屏山和清水河之灵气于一体,堪称方圆数十里第一吉宅。不出意外的话,五代之内,必出状元!日后,无论多困难,宅院千万别转手。切记!师傅保重,在下告辞了。今日一碗芝麻酱之恩,若有机会,日后必当厚报!”说完,中年人用两块木头“砖”撑着,慢慢远去了。说来也怪,虽然只喝了大半碗芝麻酱,那人的精神和气力明显见好,“走”得比以前快多了,没多大工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等人走后,李结实想想,这人说的是江湖套话,还什么“五代之内出状元”呢,現在都民国了,袁世凯的儿子也当不上状元了!再者,自己现在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连个媳妇都没有呢!想到这里,李结实摇摇头笑笑,回屋热了面条,吃完就睡了。
    李结实哪里会想到,隔墙有耳,那中年人的一番话,却给他带来了大麻烦。
    2。夺宅院的坏人
    这件事过后没几天,李结实一大早开门,剃头铺子里就挤进来一大群人,严格来说是一群难民,一个个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头发足有一尺长,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了,打着绺,还有不少没择净的树叶和草棒。屋里挤满了不说,门外面还有十几个。
    作为剃头匠,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再脏也没话说,只要给钱,就得给人家把头剃干净。李结实二话没说,开始给一个年龄偏大的男人剃头——光洗头的水,就换了五六盆!他准备的热水,这一个人就差不多用完了,只好再添柴火加水……折腾了一天,也没剃几个头。
    哪知第二天早上,李结实一开门,还是老样子,一大群难民打扮的汉子蜂拥而入。这时,李结实就是再憨,也知道是有人故意找事了,因此,他处处赔着小心。
    这种情况持续几天以后,事态变得更糟了:守在门外的那些难民,有的脱了上衣,当街捉虱子;有的擤了鼻涕,随手抹在剃头铺子的门框上;更有甚者,直接随地大小便。没过几天,李结实的剃头铺子门口,就被折腾得臭气熏天,行人尚且捂着鼻子侧目而过,剃头的客人,还有谁能来?即使来了,也轮不上号啊,前面一大早就塞满了。
    李结实的生意干不下去了,干脆关门休息。
    这时候,有人出面来找李结实。来人是他的邻居,叫吕大厂,五十多岁,家境殷实,财大气粗,是桑树沟镇上的首富。然而,此人为富不仁,心狠手辣,人人对他敬而远之,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大长驴”,骂他长了一张驴脸。
    那天,李结实摸黑买芝麻酱回来后,和那个中年人的对话,恰巧被起夜的大长驴隔着门缝听到了。他最近生意不顺,一直就觉得是李结实家的宅子挡了他们家的风水。现在听人那么一说,他可是真留意了,第二天,还专门请来了风水先生。江湖人嘛,都是最会揣摩人心的,三句两句试探,风水先生就把大长驴的心思猜了个八八九九,然后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李结实的宅院风水确实好,那正是因为截了大长驴家的风水。要想破解,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把李结实的院子买下来。大长驴早就觉得李结实的剃头铺子碍事,还有那破院子,里面堆放的都是鸡零狗碎的杂物,在他吕家的深宅大院旁边,有碍观瞻。只不过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把李结实撵走,这次,听风水先生说后,决定下狠手。
            
            
    大长驴知道,那宅院是李结实的祖业,他肯定不会轻易卖掉,即便强摁头皮让他卖了,价格也必定要得高。于是,大长驴就使了这个阴招,雇了几十个难民,管饭,还包剃头钱,让他们过来闹事。有些人为了填饱肚子,就昧着良心去祸害李结实了。
    大长驴本以为让李结实做不成生意,再威逼利诱,他就会忍痛屈从,没想到李结实的憨脾气上来了,咋说就是不卖,饿死也要死在自己家的祖宅里。
    然而,话是这样说,活着一天就得吃饭,就得花钱。李结实一想,我李结实有手艺,怕啥?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剃头去,虽然苦些累些,管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
    李结实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了没几天,又摊上了更大的麻烦:那天,他在三岔口庙会上给一个黑脸汉子剃头,正刮脸呢,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一黑一黄两条大狗,为了争一根骨头,打起来了。黑狗抢过骨头,夺路就跑,黄狗吠叫着在后面猛追。两条大狗追逐之时,那黑狗一下子从李结实的裤裆下钻了过去。李结实吓了一大跳,手一哆嗦,锋利的剃刀在那汉子的脸上割了一个寸把长的口子,鲜血顿时就流了下来……
    李结实好话说尽,又赔了不少钱,才把那汉子打发走,而那两条惹事的大狗,早已不知去向,李结实只好自认倒霉。
    又过了几天,李结实吃过早饭,刚要出门,一群人哭天喊地,抬了一个门板,把李结实的家门堵上了——门板上躺着那个理发的黑脸汉子,说是这人回家之后,得了破伤风,竟然死了!
    那汉子的媳妇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给李结实两个选择:要么打官司,要么赔钱。李结实看那女人和俩孩子哭得可怜,也顾不得多想了,赔钱吧。
    那是一条人命啊,赔钱能少了?人家张嘴就是最少一百块大洋。李结实一个剃头匠,哪里有那么多钱?他唯一值钱的家产,就是宅院了。最后,经街上的邻居说合,连房带院,一百块大洋卖给了大长驴——整个镇子上,有能力一把手掏出来一百块大洋的,也只有大长驴。
    这下,李结实彻底成了一个穷光蛋,满打满算就剩下那副剃头挑子,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李结实思前想后,咋想咋觉得是大长驴把他的宅院抢走了,可那门板上的死人又怎么解释呢?恐怕有诈,他当时还特意掀开尸体上盖的白布瞧过,那人腮帮子上被自己的剃头刀割破的伤口还在,不会有错。李结实想得脑袋疼,也没有理出头绪,更找不到证据,只好挑着剃头的担子,四处谋生去了。
    3。铁耳朵的奇人
    李结实临时租了一间草房,晚上休息用,白天则挑着担子,赶集赶会求营生。那天,他在集市上给人剃头,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衣着光鲜,谈吐不俗,但是他开口说的话却差点没把李结实气哭。那人在李结实剃头的板凳上坐下之后,有些挑衅地说:“师傅,听说你的手艺不错,我想和你打个赌。”李结实一开始没当回事,随口问了一句:“赌……赌啥?”那中年人“嘿嘿”一笑,说:“我赌我的头发,你不能全部剃好。你要是赢了,我给你一百块大洋;你要是输了……”那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看,说:“你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你这副剃头的担子吧,就算归我了。怎么样,敢不敢赌一把?”本来李结实一听“一百块大洋”这个让他伤心的数字,心里就来气,见那人不但看不起自己的手藝,还想要自己的担子,憨脾气就上来了。他从小跟爹学剃头,这么多年,多难剃的头都剃过,没一个人不满意的。那可是他吃饭的手艺,这一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于是就答应说:“好!我跟……你赌!”
    剪发、修面、刮胡子,一开始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可到了刮耳朵的时候,出问题了——一般人刮耳朵,都要把耳朵扒拉下来,露出耳根,这样那些细碎的毛发才能剃干净;还有,耳朵后面的部位,凹凹凸凸的,不平,也最难刮,稍有不慎,就会割破肉皮。李结实吃过这方面的大亏,尤其谨慎。可是那人的耳朵就像是铁打的,李结实扒拉了几次,他的两只耳朵一点都扒不动。李结实用了好大的力气去扯、拽、撕,累得气喘吁吁,可那俩耳朵依然纹丝不动。
    耳朵扒拉不动,耳根后面就没办法刮干净,李结实只好认输。那中年人拍着大腿笑了一阵,连剃头钱也没给,挑起李结实的剃头担子,一溜烟跑了。临走前,他还故意笑嘻嘻地朝着李结实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两只耳朵都跟面团一样,软和得很呢!
    李结实知道,这是遇到高人了,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功夫那么高的人,跟我一个穷剃头的较什么劲儿?那套家伙给你,你也没用啊!
    看那人走远,李结实不禁放声大哭。他越想越憋屈:我咋就这么倒霉呢,好端端的,爷爷留下的宅院丢了;跟人打个赌,父亲留下的吃饭家伙也输了。这还怎么活啊!李结实一边走一边哭,越想越没活路,走到一片树林,心想,算了吧,找棵歪脖树上吊,一了百了!那时候的男人,一般都穿大裆裤,用一根类似围脖的粗布条当腰带,又长又结实,上吊倒是很方便。哪料想李结实绑好腰带,把脖子往里面一套,刚松手,那么粗的腰带竟然断了,一下把李结实摔了个屁股蹲儿。
    李结实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要起来去上吊,一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竟然站了一个人,正笑眯眯地冲着他乐呢!李结实一看到那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正是打赌赢了他剃头担子的中年男人。李结實反正也不想活了,站起来就要跟那人拼命,那男人一看李结实真急了,笑了笑,说:“李师傅,您不认识我了?”
    这话问得李结实愣住了,仔细看了看对面的中年男人,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那中年男人拱手说道:“那天晚上,您跑了半天,给我买芝麻酱的事儿,您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啊?这话让李结实大吃一惊!那天晚上的中年男人蓬头垢面,满身臭气,和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神采奕奕的男人判若两人,这还暂且不说;他那时候是个不会走路的残疾人,可现在……
    那中年男人拉李结实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给他讲了自己的那段经历。
    中年男人姓王名兮,荥阳人,自幼习武。那天被仇人用内力伤到经脉,造成了暂时性下肢瘫痪。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只好双腿盘坐在木板上,用两手拿着木“砖”撑地,连夜赶路。要不,为啥那天他特意躲在黑影里,投石子“敲”李结实的门呢?他那是不敢去明处,怕仇人看到。经过这几个月的治疗,他的病已经完全康复。想起剃头匠李结实曾经夜晚奔波给他买芝麻酱、帮他度过危机的恩情,特意回去答谢。哪知道李结实的剃头铺子已经换了主人,新主人连他的旧房子都拆了,正在建新房子呢。王兮有些担心李结实的生活,便一路打听着,追了过来。见李结实受到打击之后,萎靡不振,就故意和他开玩笑打赌。再者,集市上人多嘴杂,有话也不方便说,就一路跟着李结实,来到了树林。
    李结实听到这里,问道:“我知道你是练武的……高手,但是,我不明白,不就是一碗芝麻酱吗,怎么对你的伤病有那么大的……作用?那天,我看你喝了芝麻酱之后,一会儿就走了……好远。”“哈哈……”王兮笑了,说道,“好吧,看在我捉弄你一番的分上,我说出原因让你笑笑,咱俩就算扯平,将来谁都别笑话谁!我实话给你说,那天,别说是我,你喝了那半碗芝麻酱,一定也跑得飞快!”
    原来,那天王兮的经脉受伤后,不光是下肢不能行动、气血运行不畅通,而且排便也受阻。怕仇人发现,他又不能露面去买药,只好一直在暗地里躲着。去找李结实求助时,他已经六天不曾排便了,大便不通,他就无法运功疗伤,再耽误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喝那碗芝麻酱,实际上就是为了通便而用。
            
            
    讲完这些,王兮一本正经地问李结实:“你说,如果是你,快拉肚子了,要找厕所,是不是也得跑得快?”王兮的口才很好,人又风趣,一番话逗得李结实都快忘了自己是来上吊的,笑得前仰后合。
    两人酣畅淋漓地笑过之后,王兮把李结实带到自己的住所,说:“李老弟,从今天开始,你暂时住在我这里,哪里也别去。我帮你查查,看看你的房子为啥说没就没了。如果我查出来是有人算计你,哥哥我一定替你讨个公道。”李结实一听就急了,忙说:“哥哥,我知道你有……功夫,可是千万别乱来。我身上已经有一条人……命了,可别再连累了你!”王兮微微一笑说:“这个你放心,要是只靠打打杀杀,在江湖上,我早就死多少回了。”
    4。无处葬的老人
    再说大长驴,得到了李结实的宅院之后,把他原来的旧房子拆了,又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原来的剃头铺子也改成了门脸房。
    房子盖好之后,大长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可能是这段时间盖房过于操心劳累,最近他经常觉得胸闷气短,四肢无力,两条腿常常发软。更烦人的是,他还开始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一个接一个地做噩梦。那天,他梦到一条大黑狗,跑到自家的房顶上,龇牙咧嘴地冲着他笑,大长驴当时就吓醒了。小时候,老人们都说“狗上房,人卧床”,这是很不吉利的预兆。惊醒之后,他再也没睡着,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想去院子里转转,猛然觉得头顶一热,用手一抹,竟然是一坨鸟屎!这和狗上房一样,是个晦气的事儿。
    大长驴决定去玉屏山石塔寺烧香。石塔寺的连信大师,不仅佛法高深,而且精通医术。
    连信大师听大长驴说了自己的情况之后,笑道:“吕施主,怕不是你动了乌鸦窝吧?这鸟儿极其记仇,有一阵子,寺庙里的黑狗,不知道怎么得罪乌鸦了,天天啄它,吓得它钻窝里不敢出来呢!”大长驴一听,也是,盖房时,他伐掉了李结实院里的一棵大桐树,上面有个鸟窝,现在想来,应该是乌鸦窝了。大长驴又问:“大师,我这梦中的黑狗,又该是什么征兆呢?”连信大师说:“魔由心生!施主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心里不踏实?”大长驴听后,有些尴尬地笑笑,没吭声。他使手段逼走了李结实,心里能踏实吗?
    大师给大长驴开了个药方,让他去找小和尚拿药,临走,大师双掌合十,叮嘱道:“此药只能治病,无法医心。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施主珍重。阿弥陀佛!”大长驴提着药,揣摩着连信大师的话,走出庙门。他心想,弄坏了乌鸦窝,鸟儿都这么记仇,何况李结实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呢?看来,以后自己得处处小心了。
    大长驴忧心忡忡地回到镇上,远远地就看到自家大门口围了一群人,他连忙挤进去一看,是李结实,正痛哭着跪在地上烧纸钱呢!这下把大长驴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他连声质问李结实为啥烧纸咒他。
    李结实流着泪说出了其中的原因:李结实的奶奶,当年在逃难的路上病逝了。他爷爷不忍心留下她一个人做孤魂野鬼,便把奶奶的骨灰放在担子里挑着,一起来到桑树沟镇。后来,他靠着手艺挣钱,买下了一间草房,算是在这里安了家。可是,他没钱买地安葬老伴的骨灰,只好暂时放在家里。不料想,那天下了一场大暴雨,狂风掀飞了屋顶的麦秸,草屋内到处漏水。等李结实的爷爷挑着担子从外面赶回来,屋里已经是脚脖深的水了。不巧的是,房梁上掉下来的一块泥坯,正好砸在盛骨灰的小坛子上,小坛子口朝下落到地上,撒出来的骨灰泡水后,被冲得到处都是,收都没法收。他爷爷一想,既然他奶奶不愿意走,就留下吧。等水阴干之后,他在屋里的地上又厚厚地盖了一层土,算是让老伴入土为安了。后来,李结实的爷爷去世后,骨灰和他奶奶合葬,也埋在了草屋内。
    前一段时间,李结实被迫把房子卖给大长驴,大长驴盖新房,动了老房子的地基,也就惊动了老两口。老两口夜里托梦,骂李结实不孝。李结实没办法,才跑过来烧纸,求爷爷奶奶原谅。
    大长驴一听,心里那个气啊,怪不得自己梦到黑狗跑他家房顶上呢,原来是李结实的爷爷奶奶这俩死鬼作怪。他让人撵李结实走,李结实憨脾气也上来了,爷爷奶奶在这里埋着呢,不在这里烧纸,又能去哪里?
    大长驴一看李结实不走,就要让家人动手,李结实也豁出去了,打算跟人拼命。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两个人走了进来,李结实和大长驴一看这俩人,都愣住了:一个是王兮,一个正是被李结实割破脸、后来又得破傷风死了的黑脸汉子。
    王兮一脚把那黑脸汉子踹得跪在地上,问大长驴:“这个人叫杜三,吕掌柜不会不认识吧?”
    杜三是个赌鬼,和大长驴有点亲戚关系,那天,他来找大长驴借钱,见大长驴为买李结实宅院的事情发愁,就想了个苦肉计。大长驴给了他十块银元,让他去办。那天李结实剃头时,突然跑出来的两条大狗,就是杜三找人使的坏。脸被李结实刮伤回家后,这小子又高价弄来一粒“神药”装死,讹诈李结实,迫使李结实把宅院卖给了大长驴。
    王兮行走江湖数十年,知道江湖上有一种“闭气丹”,吃了跟死人一样。药力过去,啥事儿都没有。他没费多大功夫就打听出杜三吃“闭气丹”的事儿了,他找到杜三,略施手段,这小子就全部承认了。
    王兮看大长驴装傻,又说道:“李结实是我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今天你来文的,咱们就去打官司,到时候,不但要归还宅院,恐怕你还得吃几年牢饭;要是来武的……”王兮一伸手,不知怎么回事,大长驴身边一个家人手里的钢刀,就到了王兮手里。只见他拎着钢刀,纵身一跃,上了墙头,再一纵身,就到了房顶!王兮把刀深深地往房梁上一插,大声说:“这把刀在,就是我王兮在。不管是谁,想欺负我兄弟,我王兮随时奉陪!”
    大家都以为大长驴这下非得服软了不可,哪知道,这家伙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脖子一挺:要房不给,要命一条!
    5。迁祖坟的故人
    大长驴振振有词地说道:“我这宅院可是买来的,有购房文书作证。你说杜三受我指使,我还说是你强迫杜三一起讹诈我呢!你的证据在哪里?”
    王兮一想,倒也真是,万一到时候杜三死不承认,自己还真没证据。看来,大长驴这老东西想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打算硬撑了。
    王兮一时间气得脸色铁青,他盯着大长驴的目光,渐渐变得凶起来,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李结实一看,忙对王兮说:“大哥,算了,反正被杜三讹走的房钱,你已经帮我要回……来了。这房子就……就算了。”王兮眉头一皱,说:“那怎么中?方圆数里内,再没有比这个风水更好的宅子了。”说着,他狠狠地用力在旁边的一块青条石上拍了一巴掌,两寸厚的石头,竟然应声断裂开来。
            
            
    李结实吓得忙拉住王兮的手,说:“哥,福祸自有……天定,别因为这事儿,再闹出人命来,那可就不……值了!大不了,咱们把我爷爷奶奶的坟迁……迁走。”听李结实说到这里,王兮突然灵机一动,说:“好吧,那咱们就把二老的坟茔迁走,回头买一块墓地,好好安葬,也免得二老住在人家家里。”说着,王兮对李结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见机行事,配合自己。
    然后,王兮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说:“真是巧了,今天就是个适宜迁坟的吉日,咱们现在就准备。”
    大长驴一听他们两个闹着要迁坟,心想:他爷爷奶奶可是在房子下埋着呢,要是迁坟,还不得把自己家的新房子折腾个乱七八糟啊!
    没一会儿,王兮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一块门板,平着放在地上。
    别说大长驴,就是李结实,也没料到王兮有这一出。李结实问道:“哥,摆个门板放……放这里,打算做啥?”
    王兮故作气恼地说:“你说让爷爷奶奶走,老人家就跟你走啊?不得先盖一个阴宅,让老人家住进去,等一下咱们两个再抬着他们走吗?”王兮发脾气的样子,有些吓人,李结实不敢吭声了。
    再看王兮,把门板摆好后,像变戏法一样,手里突然多了一块青砖;再一转身,手里又多了几块房瓦——这都是盖房子必需的材料。戏法也没见过这样变的啊,旁边的众人看得顿时喝起彩来,大长驴也看得瞠目结舌,暗自佩服王兮的能耐。忽然,大长驴觉得不对劲,他放在门板上的青砖和瓦片,怎么和自家房顶上的一样?抬头一看,他们家房顶上的瓦片,已经少了簸箕大小的一片,露出了粘瓦用的房泥。房墙上的青砖,也少了好几块,站在房里,都能瞧见外面的天色了。大长驴大惊,忙扑上前去,挡住王兮,气咻咻地说:“你干吗拆我们家的房瓦?”
    王兮“嘿嘿”一笑:“大家都在这里,谁见我上你家房顶,揭你家瓦片了?起开,别耽误我干活!”
    大长驴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这人真是无赖,这明明……就是我家的房瓦。不信我拿来一块,咱们比一下。”
    王兮不屑地一笑,说:“天底下一样的东西,多了去了,都是你的吗?我家的银元少了好几万,和你家的一样,你家的钱都是我的吗?我兄弟的宅子丢了,也和你家的一样,你这个宅子,还给他吗?”话没说完,一扭头的工夫,手里又多了几块房瓦。大长驴真急了,一下趴在王兮面前的门板上,不让他再摆弄。
    正在这时,忽然见李结实大叫一声,紧闭双眼,摔倒在地。王兮一看,连忙丢下大长驴,去看李结实,又是掐人中,又是捶打后背。过了一会儿,李结实才慢慢醒来,只是他的两只眼睛却直直的,不会转动。忽然,他踮着脚,扭着腰,走到王兮面前,一手叉腰,另一只手跷起手指点着王兮,道了一句念白:“苦……啊……”那声调,却是豫剧里的老旦。随后,只听李结实开口唱道:
    后生小子你太不该!
    为啥管起俺的闲事来?
    活着我就无房舍,
    死后还是没地儿埋。
    多亏好心的吕员外,
    费心费力又费财,
    帮我盖了三间阴宅府,
    俺和老汉乐开了怀。
    新房还没住够仨月整,
    凭啥要俺迁阴宅?
    不走不走就不走,
    起开起开,你快起开……
    李结实“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天,大家这下听清楚了:李结实唱的是豫东调,而李结实的奶奶不正是豫东人吗?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鬼上身了!”
    “哗——”围观的人群,一下都跑开了。李结实唱完,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王兮忙活半天,才把他弄醒过来。
    大家都跑的时候,大长驴在门板上趴着呢,他也想跑,可他这时候手软腿也软,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本来就有胸闷气短的毛病,现在一着急,头晕眼黑,差点背过气去。
    这个时候,大长驴反倒想明白了:唉!命里若有终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这老两口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俩鬼一高兴,要是半夜附谁身上,来上这么几出戏,折腾不了几夜,自己这条老命恐怕就得交代了。更何况,还有那个王兮,简直就是个活阎王,难缠啊!算了,认栽吧!就这样,大长驴无奈之下,瞪着俩驴眼,咬着后槽牙,把宅院又卖给了李结实。
    搬家那天,王兮神秘兮兮地问李结实:“兄弟,那天我让你假装奶奶上你的身,你后来是不是弄假成真了?”李结实“嘿嘿”一笑,说:“假的!那是我专门吓唬大长……驴的。”王兮疑惑地问:“可那天你一个字都没有结巴啊,不是奶奶在唱吗?”李结实笑了,说:“我自小跟着娘学唱反串,平时不剃头时,就自己偷偷哼……哼几句,唱戏就不……结巴。”
    “妙啊!你个老实人,竟还有这一招呢!”王兮又拍着大腿笑翻了天,李结实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王兮的帮助下,李结实重新开起了剃头店。后来,王兮又张罗着帮李结实娶了一房媳妇,两口子的日子过得挺红火。
    几年后的一天,王兮拎了酒菜来找李结实。酒至半酣,王兮认真地对李结实说:“兄弟,我得走了。日本人在东北闹腾得厉害,我想投军杀敌去!”
    那晚,兄弟二人洒泪而别。看着王兮远去,李结实心里很舍不得,不知不觉就哭得跟泪人一样了。
    6。泯恩仇的后人
            
            
    王兮、李结实和大长驴的故事本来该讲完了,可往后的数十年间,还有些事儿,不得不提。
    那一年,日本帝国主义为了挽救危局,孤注一掷地发动了河南战役,豫西沦为了敌占区。
    这几年大长驴生病卧床,李结实不计前嫌地免费给他在床上剃头。后来,大长驴去世了。
    大长驴去世前几天,他的儿子吕良,抱了个木盒,来找李结实。打开木盒,吕良捧出一个数十厘米高的红色花瓶说:“李大哥,这个钧瓷花瓶,是宋代官窑的文物,虽说不上价值连城,也相当值钱。”
    民间的老百姓们流传着一句老话: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件。这个李结实知道,他看了看钧瓷花瓶,不解地问:“兄弟,你啥……意思?”吕良说道:“我爹快不行了,往后,兄弟我想从军杀敌,报效国家。战火纷飞,生死难料,我实在不便把宝物带在身上,我和我爹都知道哥哥忠义耿直,想请哥哥暂为保管。别人,我不放心。”
    李结实想了想说:“替你……保管,也中,就是……”吕良接过话茬说:“等抗战胜利后,我若是不能回来,花瓶就归哥哥你!”李结实听到这里,正色道:“兄弟放心,哥哥等你回来!到时候,一定给你一个囫囵……花瓶。”
    数日后,日本小队长渡边犬一郎带人把李结实绑在村口巨大的皂角树上。他要干什么?他就是来要钧瓷花瓶的,而李结实闭口不言。
    一根半尺长的铁钉,把李结实的左手钉在树上,李结实还是一个字都没说;日本人又用一根半尺长的钉子,把李结实的右手钉在树上,李结实疼得浑身打哆嗦。他十多岁的儿子李长剑,跪爬到他的身前,泣不成声地说:“爹!说了吧,大不了到时候咱们砸锅卖铁赔给老吕家。”李结实看了看儿子,说:“孩子,这不是钱的事儿。中国人的东西就不能让他们糟蹋了!你王兮伯伯去打仗,到死,他都没服一点儿软。今儿个,日本人如果从你爹这里弄走一根钉头,你爹就是个孬种!”李结实说这番话时,从头到尾,竟连一个字都没结巴!
    日本人一看李结实这不要命的架势,不再抱希望了,用一根更长的铁钉,钉在了李结实的脑门上……
    李结实死后,李长剑参加了豫西抗日游击队。
    1991年春天,有一个中年人找到李长剑,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他叫吕改,是吕良的儿子。
    当年,大长驴作为桑树沟镇上的头面人物,竟然没有斗过一个剃头匠,心里一直咽不下那口气。临死,他还是不甘心,就想了一个害人的毒计:让李结实替他们珍藏一个假花瓶。大长驴知道,以李结实的为人和脾气,肯定不会把花瓶交给日本人;即便他交了,也是假的,日本人肯定饶不了他。大长驴让儿子吕良把花瓶转交给李结实后,故意把风声传到狡猾贪财的渡边犬一郎那里……
    后来有一年,旅居国外的吕良回到桑树沟镇扫墓,看到他父母的坟头荒草丛生,而不远处李结实的墓前,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正三五成群地自发赶来祭奠。在孩子们心目中,李结实是为了保护国家宝物而被日本人杀害的,是民族英雄。强烈的对比,让吕良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去后的很多年里,他常常想起当年的事,想起那些年,他在外经商,根本不清楚大长驴和李结实之间是非恩怨的真相,他再三打听,前思后想,才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后悔不已。因为自己年迈多病,不能再亲自找李长剑道歉,只好让儿子吕改回来给李家人磕头认错。
    几十年过去了,父亲被日本人残忍杀害的一幕,依然历历在目,想起往事,李长剑不禁热泪盈眶,沉默良久,他把装着花瓶的木盒交给吕改,说道:“家父之死,关乎民族大义,与你父亲有关,也无关。过去了,就过去吧!如今你家的花瓶完璧归赵,请收好。”
    李吕两家的恩仇,历经几十年,一语而泯。不久后,李长剑最小的儿子李登峰参加高考,以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被名牌大学录取,仅以一分之差错失了状元。不过后来,他和大学里找的女朋友结了婚。这个女孩,叫董红缨,就是当年比他多一分的状元!
    王兮當年的预言,竟然以这种方式应验了。
    对了,再说件巧事,董红缨的妈妈,就是王兮的小女儿。从当初的一碗芝麻酱,到王李两家现在的喜结连理,王兮要是知道故事有这般结尾,一定又会拍着大腿,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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