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想看的那种书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跟着师傅在村子附近的矿山开挖掘机。我们的工作是将采面上的石头装到有铁轨的矿车上,再由运料工将这些石头推往料场。全班十五六个人,数我和师傅学历“高”——都上过初中,所以我俩是技术工,其他人则是力工。
    刚开始,我在这个群体中非常不适应,因为师傅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连教我技术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而那些运料工在干活儿间隙除了抽烟、吹牛、打扑克,就是聊女人。我想聊的他们不说,他们说的我又不想聊,于是在休息时,我就找来一些报纸和杂志翻看。慢慢地,我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不看时间,不挑种类。时间一长,眼睛就成了高度近视,六百度的近视眼镜泛着一圈圈光晕,像两只瓶子底儿,所以人送雅号“瓶子底儿”。
    那年月,在我们这地方,可供阅读的报刊少得可怜。当我把报纸夹缝里的广告都看了好几遍后,没书没报的日子就像犯了烟瘾一样。百爪挠心之际,我想起同村的发小立秋。立秋是大学生,刚好放假回来,他那里肯定有书。
    于是,我去找立秋借书。可当我说明来意,立秋竟有些不屑地说:“我这里都是很专业的大学教材,没有适合你看的书。”
    我不死心,厚着脸皮翻立秋的书架,结果真让我翻到一本非“专业”书——《柏杨谈男女情爱》。立秋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把书借给我,但他不放心,反复叮嘱道:“不许弄坏,更不许弄丢!”我连忙点头,承诺尽早完璧归赵。
    当时正值秋收,我白天没空看书,夜里上零点班时,我就提前跑到三班宿舍去看。这书名为“谈男女情爱”,其实是谈男女爱情,虽然“谈”得风趣幽默,但我白天没休息,所以没看几页就睡着了。
    快到半夜十二点时,宿舍的值班员叫班,我急忙起身下床,迷迷糊糊地拎起装饭盒的篮子就走。走到半路,我猛然想起那本书丢在宿舍了。于是,我转身又往宿舍跑。
    跑回宿舍,见我睡过的那张床上已躺了刚下班的工人,我问他看到一本书没有,对方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只好去值班室询问。
    那天值班的是一个姓刘的女工,三十多岁,长得短胳膊、短腿、大肚子,一张蛤蟆嘴叫起班来又响又亮,因此大家都叫她“小蛤蟆”。我透过值班室的窗户看到小蛤蟆正在翻看一本书,见我推门进去,她忙将那本书背到身后,红着脸说:“老弟,姐先看看啊!”我猜她是把书上的“情爱”理解成“性爱”了,就说:“刘姐,这不是你想看的那种书,快给我吧!”
    小蛤蟆却嬉皮笑脸地问我:“我想看的哪种书?”
    我没工夫跟小蛤蟆斗嘴,焦急地催道:“哎呀,我上班要迟到了,你快给我吧!”
    小蛤蟆软硬不吃,跟我耍起了无赖:“就不给!你能怎样?”
    “这真不是你想看的那种书!”我吼了一声,就要动手抢。
    不料小蛤蟆竟将那本书贴身塞到了胸口处,然后挑衅似的望着我:“有本事你就来拿!”
    这一招仿佛点了我的死穴,一下子就将我定住了。看着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上班時间,我只得撂下一句“下班前还给我”,然后奔跑着上班去了。
    早起天刚亮,我便利用休息时间跑到三班宿舍要书。小蛤蟆还没起床,我在值班室外叫了半天,她才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将那本书扔了出来,随后还跟了一句:“啥破玩意儿,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小蛤蟆耽误我看书已在我心里埋下一个“炸药包”,现在她又说这种话,我一听就“炸”了:“啥破玩意儿啊!我求你看了?”我拾起那本无辜的书,带着怒气走了。
    没想到小蛤蟆因此对我怀恨在心,逢人就讲“瓶子底儿那里有一本好书”。她把“好书”这两个字咬得特别耐人寻味,成年人一听就心领神会了。没几天,全矿山都知道我有一本“好书”了。
    反应最大的是我们班那群人,平日里看到书都绕着走,听了小蛤蟆的宣传后,突然都变得爱“学习”了,争着抢着跟我要书看。当然,除了师傅,他对书没兴趣,只在一旁默默等待着,任由大家起哄。我急扯白脸地向大家解释,说这不是你们想看的那种书,都别凑热闹了!可他们不信,说小蛤蟆都看出“好”来了,这肯定是一本“好书”。我把嘴皮都磨破了也无济于事,就跑到挖掘机的驾驶室里锁起门来看书。干活时,我便把书揣进怀里,绝不给他们摸书的机会。
    可是下班后,我在简陋的浴室里洗完澡,去穿挂在外屋墙上的衣服时,却发现那本书不见了!一打听,原来是一位刚结婚的工友拿回家跟他媳妇“研究”去了。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嘛!我真是哭笑不得。
    第二天一上班,那位工友就把书给我拿回来了。我当着全班人的面故意问:“怎么样?好看吗?”
    我本以为他会说“不好看”“没意思”之类的话,但没想到他为了掩饰失望的情绪,竟一本正经地回道:“好看!有意思!”
    一句话令大家想看这本书的欲望更强烈了!任凭我怎么解释,他们都认为我在为“吃独食”作辩解。最后,班长提了一个方案,让全班人按照年龄大小轮流把书带回家“研究”,上班休息时间由我自己“研究”。结果我一人反对,师傅弃权,其他人一致通过。于是,这个荒唐的方案真的实施了。
    其间,也有人说过“不好看”的实话,但没看过的人不死心,似乎没有经过他们亲自“研究”,就有失公允。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那本书只轮了三四个人就已经破皮、卷页,甚至有被油污弄脏的地方了。偏巧有天在村里碰见立秋,他还问我书看完了没有。为了早日完璧归赵,我一上班就找到班长,请求他取消这个轮流看书的方案。班长不以为意,说都是阶级弟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平日相互吃点喝点都是应该的,甭说看你一本破书了。我当时的感觉,如同王八掉进了灶坑里——既憋气又窝火。
    这天快要下班时,那本书竟又不见了!干活儿前,我明明记得放在装饭盒的篮子里的。我急忙挨个儿向班里人询问,但大家都说没看见。我正着急呢,那个轮到今天拿书回家的工友说:“你是不是不想给我们看,故意把书藏起来了?”
    我一听肺都气炸了,发誓道:“谁把书藏起来了就让他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喝凉水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那人见我真急了,便不再说话,其他人也很识趣,安慰了我几句,便纷纷下班走了。
    我垂头丧气地坐到板凳上,心中好不懊恼,恨自己把书拿到班上来,恨小蛤蟆无事生非,更恨那个偷我书的人……可事到如今,恨谁也没有用了,眼前最要紧的是,我该如何向立秋交代呢?
    这时,还未回家的师傅突然开口了:“我问你,如果周围人都认为你精神有问题,你该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然后说:“我当然要辩解、要反击了!”
    “这样的话,他们会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给你吃药、打针,甚至电击你……”
    “啊?那、那我该怎么办?”
    “就像这次,师傅知道你遭到了误解,一时又无法说清,不如试着先保持沉默,时间会证明一切。”这是我认识师傅以来,他对我讲得最多,也是最深刻的一段话,我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把书弄丢了,以后就别拿到班上来看了。”说着,师傅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
    我低头一瞅,正是那本丢失的《柏杨谈男女情爱》。原来,这书是师傅有意藏起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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