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 发表于 2017-3-23 23:42:13

第九章青山孤鸿
    一条小小的溪流,溪流上有座石砌的拱桥,隔着桥边不过三二十步,起一幢两暗一明的砖瓦房,屋前围以竹篱,自篱门到阶端,铺设着青石板通道,地方很干净,也很隐蔽,这里距离最近的市集,亦在十多里以外了。
    溪边,钟若絮正就着一块平滑的石头,轻轻搓洗着衣物,看她一会儿用皂荚,一会儿换木棍,一会儿又拿水清濯,动作熟练又自然,显见这位大姑娘是习惯于操持家务的。
    隔着钟若絮不远,任霜白就盘膝坐在一截树桩上,午后的秋阳,染得他苍白的面颊干添一抹朱红,他静静的望向钟若絮这边,似乎也能看到钟若絮鬓间的汗珠,徽酡的容颜,似乎小溪的粼粼波光亦入眼内。
    捣衣声停息的片刻,任霜白轻声开口道:“歇着吧,别累着了。”
    钟若絮回过脸来,抿唇一笑:“你就把我看得这么娇嫩呀?这些活儿,我做惯了,一点累不着我,趁下午日头好,早早洗完了晾起来,入黑就能收摺啦……”
    任霜白道:“以前,你和令兄在‘鬼马帮’的时候,也都是由你招呼令兄的日常起居?”
    点点头,钟若絮道:“‘鬼马帮’的首脑级人物,并不和大伙一起生活,干时各带着家眷分开来住,哥跟我配得有一幢房子,家务事当然就要我来操理了,其实男人家有几个会洗洗弄弄的?多少年来,谁主内,谁主外,差事不早巳分定了?”
    任霜白莞尔道:“这倒不一定,在我眼睛还未失明的辰光,我就经常替我师父做饭洗衣,小缝小补我也来得,你大概不相信,我还会钉鞋底、拿细竹编凉席呢。”
    拧干手上的一件短衫,钟若絮边睁大两眼:“当真?”
    任霜白道:“不骗你,等有空闲,我露两下给你看,一般而言,都说女人的手巧,殊不知男人的手亦有巧的,端看你处在什么环境下,肯不肯去学罢了。”
    钟若絮感慨的道:“霜白哥,如果你的一双眼不瞎,该有多好?偏你就狠得下心,为了完成誓愿,把自己糟塌成这个样子,你,唉,真叫何苦?”
    任霜白沉默了一会,始淡淡的道:“人活着,总得尽点本份,负点责任,总得有个指望,假设连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办不到,活得就太辛苦、太欠缺意义了,而即使为了如此小小的原则需求,有时候,也要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自古以来,天下便没有白搭的事……”
    钟若絮若有所思的道:“你腿上的伤,快好了吧?”
    任霜白摸了摸曾被施心痕“双蝎螯”伤及的部位,神色平静:“已经合口了,只是前些日肋骨受创的地方还偶而不适,隐隐有闷痛感,我想,再养歇几天,应可无碍!”
    把洗净的衣物放进一旁的篮子里,钟若絮顺便就着裙兜揩干双手:“搬来此地也有半个月了,霜白哥,你朝后有什么打算?”
    任霜白道:“过几天,我要出门办两件事,办妥之后,咱们便合计合计,怎么替你哥哥报仇。”
    钟若絮有些悒郁的道:“哪两件事,非办不可?”
    任霜白无可奈何的道:“非办不可,这是我和屈寂当初的约定,我起过誓的。”
    日光垂落到溪面上,钟若絮道:“霜白哥,有没有危险?”
    任霜白笑了笑:“任何主动侵犯他人的行为,都免不了要遭到抗拒,至于这抗拒的力量是大是小,除了事先的查探之外,犹得看几分当时的运气,钟姑娘,施心痕图谋令兄妹之举,不就是个例子?”
    钟若絮不禁愁上眉梢:“这么说来,你要去办的事,仍有着难以揣测的风险了?”
    任霜白舒直双腿,道:“江湖生涯,水里来、火里去,要想过得太平,谈何容易?”
    钟若絮用手微掠鬓发,低着声道:“霜白哥……我,我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任霜白轻喟一声:“我要去的地方,不适合你去,钟姑娘,那全是在玩命。”
    钟若絮忙道:“你别以为我没有用,霜白哥,多多少少,我也能帮上点忙。”
    眼睛对着钟若絮,任霜白缓缓的道:“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钟姑娘,我只是不愿你跟着我去涉险,这不关你的事,所以,你并无义务、更无必要承担任何可能的闪失。”
    钟若絮强颜笑道:“老实说,跟在你身边?我也好放心,不管有个什么后果,总比日夜悬吊着一颗心,忐忑不安的数日子要强……”
    任霜白摇摇头:“你不能跟我去,钟姑娘,钟家如今仅剩下你这一根孤苗,万一有个不测,你叫我怎么向你九泉含冤的哥哥交待?朝后,你还有更重大的责任要担,不相干的事,你就别管了,这趟出去,我自识得利害。”
    钟若絮神情黯然:“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启行?”
    任霜白道:“再过三五天,就该上路了,老屈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待办的事,他虽然不曾设下时限,却已明里暗里表示过他的盼切,反正迟早得替他了结心愿,早办了,早脱身也好,钟姑娘,我等于被他拿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誓约未尽,便永难超度……”
    钟若絮怅怅的道:“霜白哥,这世上,怎么坏人恁多?”
    任霜白苦笑道:“其实好人也不少,可惜的是,我们全没遇上。”
    钟若絮拧着两手,道:“这一去,约摸多久才能回来?”
    略一沉吟,任霜白道:“总得一个多两个月吧,钟姑娘,你无须为我担心,平日里该干什么干什么,要多吃多睡,想些高兴的事,你要知道,忧愁最易催人老。”
    想笑一下却实在笑不出来,钟若絮的眼眶反倒湿了:“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霜白哥,你要多保重,早去早回……”
    任霜白吸一口气,不使自己的心绪流露于形色:“我省得……房租已付过一年,你尽管安心住下去,我床底下那口小木箱里,有三百两银子和八十两金叶片,这些钱,我想足够用到我回来,你不必太省,日子过得舒坦些,我才宽怀……”
    钟若絮抽噎一声:“霜白哥,你,你比我的亲哥哥对我照顾还周全,我从没想到,在我失去了世间唯一的亲人之后,犹能遇上一个如你这般相待于我的人……”
    任霜白的声音里也充满情感:“这都是缘份,钟姑娘,我们一样来自孤苦的境遇,一样遭受世道的折磨,坎坷人生,应该互相搀扶,互为依持,或许,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怔了怔,钟若絮道:“为什么要说‘或许’?”
    任霜白的双瞳中,浮起一片雾氲似的迷蒙:“有些关口,有些劫数,要全过得了,才能继续往前走,但有一关过不去,也就可以歇息着不必再跋涉长途了,钟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
    钟若絮低缓的道:“你一定会逢凶化吉一转危为安的,霜白哥,因为你是个好人……”
    任霜白走近前来,伸手接过满盛衣物的竹篮,沉沉一笑:“在这个人间世上,所谓‘好人’的定义是很难遽论的,不过,我也希望如你所言,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下半生,钟姑娘,日头偏了,我们回去吧。”
    十分自然的,钟若絮轻轻挽住了任霜白的臂弯,偏西的阳光拉长了两条身影,而且,重叠在一起。
    静荡荡的一片湖水,水面上浮漾着薄薄的烟雾,雾霭拂动间,透出几丝隐约的寒意,偶而一只水鸟掠波低飞,啾啾清鸣,便越发显得这座群山环抱中的湖泊那股子特俱的幽冷与空渺。
    芦花在萧索的秋风里摇晃!一根鱼线也就随风微摆于波际,鱼线连着钓竿,钓竿握在一个身形瘦削,须眉如雪的老人手中,老人着一袭灰袍,足登芒鞋,容颜清癯,神气盈足,颇有几分出尘遗世的意味。
    他坐在湖边的这段枯木上垂钓,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但是,身边的鱼篓空空,却不曾钓起一尾鱼、仿佛他的目的并非湖中之鱼,只是为了领略这份瑚光山色的灵逸而来,悠悠然里,恍似画中之仙。
    鱼线闪动了—下,反射出一抹淡淡的白光,老人像是对着湖底的游鱼说话:“请出来吧,你也到了这一阵子,水冷风寒,不嫌冻得慌?”
    草丛间悉悉轻响,任霜白默默走了出来,他双手拢在袖筒,瞳底深邃阴沉,像是两口永远静止不波的古潭。
    老人没有转脸过来打量任霜白,仍然专心一志于他的钓竿上:“年轻朋友,你是来找我的么?”
    任霜白僵硬的道:“如果前辈是‘孤鸿’阙离愁的话,在下就是来找你的。”
    老人淡淡一笑:“你找对人了,年轻朋友,我正是‘孤鸿’阙离愁。”
    任霜白抿抿嘴唇,道:“‘青木山’‘玄波湖’多年来一直有条潜龙,潜龙极少呼风唤雨,却法力深沉,敛隐不露,但是,潜龙毕竟是潜龙,决非一千沽名钓誉的蛇鼠之辈所堪比拟。”
    这位“孤鸿”闲闲散散的道:“不知你老弟口中的这条‘潜龙’,指的是何许人?”
    任霜白道:“当然便是前辈。”
    阙离愁捻须摇头:“老弟,你未免过份高抬我了,我阙某何才何能,配称‘潜龙’?自避居‘青木山’二十余年,平日倘徉林泉,种种菜,钓钓鱼,孑然一身,几若孤魂野鬼,说得好听一点,日子如同闲云野鹤,难听点.便是慵懒疏怠,百无一用,像我这种老废物,别说沾不上‘龙’的边,只怕连龙尾巴也搭不着……”
    任霜白道:“前辈太谦了,在下久闻前辈大名,江湖传闻,但要孤鸿影现,神刀乍亮,则所向披靡,前辈虽少行道天下,唯艺业高超,修为精湛,偶而出手,即足令人印象深刻,三折其腰!”
    阙离愁这时才移转目光,望向任霜白:“你倒是挺能为我吹嘘,年轻朋友,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见过你,自然更谈不上与你交手,如此溢美之词,当从何来?”
    任霜白笑了笑:“在下承认一向不曾拜识过前辈,亦无此幸由前辈指点高招,可是,十六年前,有一个人却经前辈屈节教训,且永志于心,不敢稍忘……”
    雪白的眉毛微微抽动,阙离愁缓缓的道:“我老了,十六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那么迢遥的往事,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那个人是谁?或许我还能够想起来……”
    任霜白道:“他叫屈寂,前辈,‘九心绝屠’屈寂。”
    在嘴里喃喃念叨几遍,阙离愁终于依稀记起往年的这么回事;他一双白眉微皱,摇摇头,轻声叹一口气:“你说的人,原来是他,好在我这一辈子虽是个武夫出身,与人动手的次数并不算多,若和其他好勇斗狠的同道一样,这十六年前的一抹波光掠影,岂不早已忘怀?”
    任霜白道:“如此说来,这桩公案前辈是记得的了?”
    阙离愁平静的道:“提起此事始末,几近无聊,那一年,记得是个大清早吧,这姓屈的忽然没头没脑找来我这山居,指名道姓向我叫阵,我与他素昧平生,更毫无恩怨可言,姓屈的上门挑衅,强行逼战,实在没啥道理,我自则不肯相与,无奈他却纠缠不休,态度越来越见凶横!”
    任霜白补充着道:“他是想拿前辈的‘冥天刀法’,印证他才到手的‘劫形四术’秘本内所载精要……”
    阙离愁冷冷一笑:“据我的记忆,那时姓屈的根本不会这套刀法,何须‘印证’?他一个明眼人,又如何获取‘劫形四术’的精要?我认为他纯然是无理取闹,只图用我一点虚名当他宣扬江湖的垫脚石!”
    任霜白道:“这个意思亦不是没有,不过,前辈无妨再往深—层想,屈寂半生练刀,自认在刀法上已有相当造诣,十六年前,他因缘际会,偶得‘劫形四术’真笈,虽未亲加习修,内中奥妙奇巧之处却可意会,而前辈素以刀法享誉武林,他不找前辈切磋,又去找谁?更何况他自诩技艺已臻仙境,借前辈他山之石乃以攻玉,名益双兼,一举数得,前辈见拒,他怎肯干休?”
    抖动了一下钓竿,阙离愁道:“姓屈的刀法不弱,然则,离那‘仙境’可仍有一段差距,至少,当年是如此;年轻人,并非我老头子妄自菲薄,我练了一辈子刀,直到今朝,隔着所谓‘仙境’,还有老大—截呢……”
    任霜白道:“前辈过谦了。”
    阙离愁盯着任霜白,道:“年轻人,扯了这大一阵,你尚不曾见告,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任霜白苦笑道:“老实说,前辈,在下乃受屈寂之命而来!”
    稍稍一愣,阙离愁不解的道:“他叫你来干什么?我与他莫不成尚有瓜葛相连?”
    任霜白咽了口唾沫,涩涩的道:“前辈,每个人的胸襟有宽窄,涵养有深浅,屈寂没有前辈你这般的度量,睚眦之怨,对他来说也是锥心刺骨,无日或忘,当年试刀的结果,他认为乃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之一……”
    阙离愁道:“胜败兵家常事,何来奇耻大辱之有?我练了一辈子刀法,也有失手于人的时候,一个习武者,谁敢夸言独尊天下、唯我称雄?”
    任霜白低喟一声:“他要有前辈你这样的豁达想法,早就天下太平了……”
    另一句“我也少受恁般折腾”的话却忍住没有出口,只跟着又—声叹喟。
    阙离愁放下钓竿,徐徐的道:“记得当年我并不曾难为他,虽说是他找上门来,咎由自取,我亦一马放过,笑而置之;年轻朋友,对一个强行试招落败的人而言,我自认我的做法已够得上宽宏大量……”
    任霜白无奈的道:“屈寂耿耿于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有一件事!”
    闸离愁回思着道:“无非他输了招,仅此而已,还有其他什么事?”
    任霜白神色略带几分尴尬:“前辈在挫败他的当口,听他说,是用刀锋挑断了他的裤腰带?是他连翻了几个斤斗,才堪堪扯住裤头,不曾当场出丑……”
    阙离愁笑了:“好像是这么个光景吧,我的用意,只在煞煞他的锐气,挫挫他的焰势,让他知晓人外有人的道理,手法是戏谑了点,但并无恶意,否则,那一刀下去,固可割断他的腰带,又何尝不能绐他来个大开膛?”
    任霜白道:“他却不这么想,他认定前辈是存心要他留下百年笑柄,贻羞天下,难以抬头。”
    阙离愁道:“屈某倒是挺会钻牛角尖。”
    顿了顿,他的眼睛对上任霜白的眼睛:“年轻人,你还没有明白告诉我,屈某叫你来,目的,何在?”
    任霜白老老实实的道:“他要洗雪这桩耻辱,前辈。”
    长长“哦”了一声,阙离愁道:“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任霜白道:“他已瘫痪了十余年,下半身感觉全失,移动艰难……其实,就算他健硕如常,来了也是白来,时至今日,他仍不是前辈的对手。”
    阙离愁一扬白眉,道:“怎么说?”
    任霜白道:“事实是,一个残废了十余年的人,生活起居已属一种累赘,又如何再在武功上续求精进?既令他不曾成残,埋头苦修,前辈的艺业却也未尝停滞,必亦随日俱增,当初双方的差距,仍然维持相等的悬殊,屈寂便来了,脸上那把灰,怕还是抹不去。”
    阙离愁有些感慨:“不过,我也老了……”
    任霜白正色道:“前辈,人老,刀不老。”
    眼瞳中闪过一抹光亮,阙离愁道:“好,好一个人老刀不老!”
    望着任霜白,他又道:“你这么一引伸,我明白了,年轻人,姓屈的是要你代替他来出那当年的一口气?”
    任霜白低声道:“是。”
    静默片歇,阙离愁缓缓的道:“年轻人,你是个清眼瞎子?”
    任霜白抬起面孔,正对老人:“我是!”
    叹息一声,阙离愁道:“我看,屈寂十有十成把那套‘劫形四术’的邪异刀法传给你了。”
    任霜白坦然道:“这便是他逼迫我来的代价。”
    阙离愁若有了悟:“姓屈的这个人,好像不怎么讨人喜欢,也包括你在内,嗯?”
    任霜白颔首:“九年多了,我没有—天喜欢过他,虽然,我曾经尝试过。”
    阙离愁搓搓双手,道:“好吧,我成全你便是,年轻人,屈寂可揭明了要你如何替他‘雪耻’?”
    任霜白道:“必须照演当年的情景,只不过把对象调换过来。”
    居然还能哈哈一笑,阙离愁捻着白胡须道:“割断一根裤腰带,记恨就记了—十六年,姓屈的这份人味,实在不怎么样,年轻人,你跟他九年多,难为你日子是如何熬下来的!”
    任霜白道:“一个字——苦。”
    站起身来,阙离愁拍了拍裤管:“这样吧,咱们来个不伤和气、又兼俱印证高下的比试方法——年轻人,我不想伤害你,大概你也不怎么情愿松动我这一把老骨头吧?”
    任霜白点头:“不错。”
    阙离愁提高了嗓音:“看到眼前的这潭湖水啦?”
    任霜白道:“不就是前辈垂钓的‘玄波湖’么?”
    呵一口白气,阙离愁道:“正是,这‘玄波湖’湖水纯净清澈,可以入口,打眼望去,几能直透湖底,水而下游鱼可数,悠然来往,如今,我们可要打破鱼儿们的—片祥和了,年轻人,由你我分别出刀,只以一招为限,看看谁把水底下的游鱼挑起得多,谁就算赢,你说怎么样?”
    任霜白微笑道:“敢问前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阙离愁早已成竹在胸,眯着眼道:“你若赢了,我不劳动手,自断裤腰带,我如赢了,罚你今晚陪我老汉饮上一缸陈酿好酒,如何?”
    任霜白颇生感触的道:“这样一来,便宜岂非都叫我占了,前辈好度量!”
    阙离愁坦然道:“不,我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喻说,我是个明眼人,老则老矣,目未晕花,水底游鱼群聚何处,比你自要看得真切,这一招出手,当然挑那鱼群聚集的所在施为,年轻人,你就没有我这份便宜啦。”
    任霜白笑道:“这是我白找的,怨不得前辈。”
    阙离愁大声道:“好小子,有你的!”
    两人朝湖边各自凑近,站定后,任霜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辈,你老的刀,可曾随身带着?”
    阙离愁伸手摸入襟内,再一翻腕,那把长约尺半,宽如人掌的湛蓝短刀已握于五指,刀锋映幻着湖面蒙蒙的雾气,仿若猝然间闪起一抹寒电,纵使任霜白双目沉翳,亦自感觉到那凛冽沁心的光彩眩晃!
    刀口向内,微微上举,阙离愁豪气顿起:“看到我的老伙计啦?它已随身不离的整整陪伴了我五十年……”
    任霜白恭谨的道:“刀曰‘起瀑’,与前辈同享盛名于大江南北。”
    仰首长笑,阙离愁洪声道:“年轻人,你是越来越讨我欢心了,十六年前,来的人怎不是你?”
    任霜白不由莞尔:“那辰光,前辈,在下怎生上得台盘?”
    瞳底精光倏闪,阙离愁白须蓬竖,暴叱一声:“起!”
    蓝汪汪的一道光华,随着这声叱喝,流虹奔电也似射向湖面,阙离愁瘦削的身影在莹丽澈亮的寒焰掩映下,仿佛成为刀芒透明的一部分,然后,波漪下兴,水声末闻,刀锋上已并挑着由小而大的九条鲜鱼回来——鱼儿排列于刀刃,还活蹦乱跳的呢。
    任霜白由衷的赞叹:“真正一流功夫,前辈。”
    阙离愁的衣衫上未沾—滴水花,他吃吃而笑,将短刀举至任霜白面前:“共是大小九条活鱼,老了,委实老了,若再退回几年,相信不止挑起九条……”
    任霜白侧耳聆听,刀挑的活鱼泼剌摆动,洒起几点水痕到他脸颊,新鲜的鱼腥味扑鼻而米,可不是刚离湖的货色?
    于是,他又向湖边走近两步,屏息凝气,两眼注视水面,卓立不动——光景像是他也能看到湖底的游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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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令友 发表于 2017-3-23 23:42:13

第十章刀下有情
    一阵萧瑟的山风吹过,湖边的芦苇簌簌响动——
    缅刀若灵蛇矫卷,若扬起山风的精魅,森凛的寒光骤然凝形于一刹,盈盈的血痕便腾飞向迷蒙的水雾中,看上去,刀的跳跃不止是物体的表相,更似某种不可思议的幻术显示,诡异极了。
    波纹有细碎的轻响,好像成串的珠宝在柔和的搓撞,而软轫的缅刀直竖如剑,平整的刀头插连着密密实实的十二条活鱼,鱼儿也是由小而大的并排于镝锋,鱼儿也是活蹦乱跳的仍旧生鲜,此外,任霜白全身上下,亦了无丁点水迹。
    阙离愁呆了一阵,好半晌,才喃喃的道:“你赢了,真没想到,你居然赢了……”
    任霜白竖举缅刀。平静的道:“这是侥幸,前辈。”
    摇摇头,阙离愁笑得苦涩:“天下没有这等的侥幸,年轻人,别看就此水底挑鱼的一招,内中已包涵有眼力、听觉、身法、运劲、出式,及用刀的各般综合修为,任何一项的造诣不够,都将落得功果不全甚或出丑当场,老汉我练刀五十年,自问稍有所成,才敢拿这个法子与你相较,本以为胜券在握,岂知却仍输了—筹……”
    任霜白眨眨眼,道:“前辈,这对你很重要吗?”
    阙离愁打了个哈哈:“不是很重要,可是,老实说,心里总有点窝囊。”
    任霜白道:“胜败兵家常事,这是前辈方才的教诲,怎么临到前辈自己头上,却又想不开了?”
    拍拍自家前额,阙离愁忙道:“想得开,想得开,怎会想不开?老汉我既无独尊于世的虚妄,亦无称霸武林的狂悖,输了一阵又算得什么?呵呵,至少我不像屈寂那样死心眼,断一根裤腰带便恨上一十六年!”
    任霜白笑笑,道:“可惜,在下今晚不能奉陪前辈饮上几盅了。”
    阙离愁恳恳切切的道:“其实无妨,年轻人,输是我输了,你何不权当它是庆功酒?”
    任霜白微微欠身,道:“在下哪敢如此放肆?承前辈抬举,往后总有前来拜谒的时候,叨扰的机会还多,但要前辈不嫌,山色湖光,尽可奉侍前辈徜徉……”
    阙离愁连声道:“随时欢迎,年轻人,随时欢迎,我那茅舍,就在湖东过去两里多路的—片竹林子里,若是茅屋找不着我,人便八成呆在这边,你可别说了不算哪!”
    任霜白道:“在下一定会来请安,前辈。”
    抬头望望天色,阙离愁带几分遗憾之态:“也罢,我不久留你了,年轻人,我这就把裤腰带割断了交给你!”
    仟霜白道:“为什么还要交给在下?”
    阙离愁诧异的道:“你不须要带回去拿给姓屈的做证物么?”
    任霜白正容道:“在下的话,就是明证。”
    阙离愁道:“那屈寂,会这么相信你?”
    用力颔首,任霜白道:“他对任何事物皆怀有猜疑之心,唯独对我的承诺决无虑忌——前辈,因为多年以来?我都以事实经过了他的考验。”
    阙离愁道:“好,只要他信得过你就好。”
    任霜白抛鱼收刀,朝着阙离愁深深一揖:“前辈珍重,在下就此告辞了。”
    阙离愁赶忙道:“别急别急,年轻人,你难道下亲眼看着我割断裤腰带?”
    任霜白笑道:“前辈的承诺,何须置疑?”
    阙离愁不禁长吁一声:“唉,咱们爷俩,怎的不早结识?却偏偏叫那屈寂拔去头筹?他便传了你‘劫形四术’又有什么大不了?老汉的‘冥天刀法’亦差不到那里去,好歹,你还落—双眼睛,也省得跟着姓屈的受苦受累……”
    任霜白再道珍重,转身堪堪行出几步,阙离愁又在急声吆喝:“喂、喂?年轻人,年轻人,咱们折腾了这一阵,你总得留下个名姓好称呼呀,直到如今,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回身,他清晰的吐出“任霜白”三个字。在山风的拂荡里,那瘦躯的背影就向沉霭中飘去,端留下阙离愁怔怔的独立湖滨,像是失落了什么……
    “大龙山”下的那座镇甸,名唤“三连埠”,是片典型的荒僻小镇,南北两条上街,沿着街面疏疏落落的开设着几家店铺,错杂交布的一干民房也大多简陋灰黯,低矮陈旧,透着几分残败寒怆的意味。
    秋阳悬挂半空,有气无力的洒映着那片温热,偶经北风吹刮,尘沙起处,温热就仿若随风而去,任是日晕当头,也照旧冻得人打哆嗦。
    任霜白骑着他的瘦马,踽踽行入镇街,由于他的打扮、外貌都恁般平凡——甚至说得上落拓,所以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老实说,他的这付形态,与这“三连埠”的市容倒颇相衬。
    人在鞍上略一端详,他已策骑转进南向的土街,来到街尾一幢木屋之前,他抛镫下马,毫不犹豫的拾阶拍门,像是早已熟悉了这个所在。
    南向的这条街道靠尾,仅得此一幢二楼房屋,再要过去,便是蔓草荒烟的郊野了。
    两扇木板门怕有年岁了,轻拍几下,就呻吟似的晃动起来,任霜白赶紧收手,生恐稍一用劲便把门框都拆啦。
    屋里的回应倒是挺快,一个犹带着童稚腔调的女音由内连声传出:“是谁呀?”
    任霜白漫声道:“我姓任,请问这里可是姓屈?”
    门儿“呀”然启开,来应门的是个梳着两条乌黑辫子的女孩,女孩穿一袭桃红夹袄裤,约摸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目清秀,肤色略显黝黑,却不失是个灵巧可爱的小妞。
    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在任霜白溢满风尘的脸庞上打转,女孩子毫不畏生的仰起头问:“这位大叔,我们是姓屈,你在找谁?”
    任霜白目光空洞的注视着面前的女孩子,声调十分柔和:“小姑娘,你娘在么?”
    女孩子并无机虑的道:“在,我娘正在楼上绣那幅李家三姐出阁要用的缎面;这位大叔,你要找我娘了?”
    任霜白微笑道:“不错,我要找她,小姑娘,尚烦知会一声。”
    女孩子也甜甜一笑:“大叔请进屋里坐,大叔既是姓任?”
    任霜白颔首道:“好记性,我是姓任。”
    边往里让,女孩子边道:“任大叔,敢情你也是来托我娘绣女红的?”
    踏入屋里,任霜白虽看不明确其间的布置,但直觉反应到一股贫家小户的潦落气息,那种冷寂与粗简的况味,乃是他所深深熟悉的。
    在一张竹椅上坐下,他沉声道:“我不是来请你娘做活,小姑娘,我另有事情找她。”
    女孩子“嗳”了一声,正待往楼上走,任霜白又唤住她:“小姑娘,你的名字,可是叫屈慰慈?”
    愣了愣,女孩子的大眼珠直视任霜白,有些迷惘的道:“任大叔,我从来不认识你,你也不像是我们镇上的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任霜白淡淡的道:“因为此中牵扯着一段渊源,一段你还不能了解的过往,等一会儿,或许你就明白了;人间世上,因果纠缠,往往是相当复杂的……”
    十岁左右的屈慰慈,似乎尚听不大懂任霜白的话,她方在怔怔的当口,楼梯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个面貌与屈慰慈酷肖的中年妇女已走了下来,这位中年妇女衣裙素旧,不沾脂粉,肌肤却然光润白哲,和女娃子正好相反。
    屈慰慈回头叫了一声:“娘,有位姓任的大叔说有事找娘哩。”
    任霜白起身,面向对方:“请问,大婶便是屈慰慈的令堂?”
    妇人站在梯口,狐疑的打量着任霜白,她大约甚少听到这样的措词,稍窘之余,神色微显警惕:“慰慈是我的女儿,这位叔叔,你找我有什么事?”
    任霜白从容的道:“大婶娘家闺名可是姓赵?”
    妇人迟疑的点了点头:“是姓赵……”
    任霜白紧接着道:“赵玉莲?”
    睁大一双眼睛,妇人惊异中夹杂着不安:“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娘家名姓?”
    仟霜白答非所问:“大婶在十二年前,嫁给了屈寂?”
    那赵玉莲突然脸色惨白,身子大大摇晃了几下,连腔调都变了:“屈寂在哪里?你知道屈寂在哪里?自从我怀了小慈,他就不告而别,音迅全无,把这个家全抛了,我母女俩叫明有夫有父,却活像—门孤寡,你快告诉我,他人在何处?我要带着孩子去找那没良心的……”
    任霜白语气已见生硬:“大婶?不必去找了。”
    赵玉莲怔窒须臾,嘴唇控制不住的颤搐起来:“不必去找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你是说,那没良心的已经,已经……”
    明白对方所指为何,仟霜白摇头道:“他还活在人间,活得虽不怎么痛快,好歹仍然活着。”
    长长舒了一口气,赵玉莲拿手抚住胸间,呐呐自语:“可吓死我了……”
    任霜白道:“你,还挂念着他?”
    赵玉莲笑得好凄苦:“这位大叔?你这话就透着奇怪了,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样深?我和屈寂,乃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妇,我还替他生养了一个女儿,不管他为了什么忽然弃我母女于不顾,夫妻的情份和事实总是不变的;十多年来,我靠自己一双手维持这个家,拉扯他的女儿,我不想他回报我的辛苦,也不想他对我的寂寞挂虑、日忧夜愁,稍有补偿,我但求他能回来,早早把这个残缺的家弥合,亦好叫女儿有个爹……”
    任霜白望一眼站在旁边的小小身影,放低了声调:“当年,屈寂之所以离家出走的原因,大婶你真不知道?”
    赵玉莲形色伤感:“男是天,女是地,他为一家之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要干什么,我哪敢多问一句?大叔,你也晓得,他又是个江湖中人,脾气火爆得很,逢上不如意事,便经常三五天阴着张脸孔不开口,略微触犯了他,就大发雷霆,把屋瓦都能掀了……那年他突然离家不归,我也不是没有寻思过因由,可怎么寻思也想不透其中道理,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清楚他为的是哪桩……”
    又坐回竹椅上,任霜白的眉宇问浮现着一层阴霾,他沉沉的道:“大婶,你那当家的心性与众不同,他的想法,不是这么简单……”
    赵玉莲急切的道:“我不管这没良心的怎么想,我要去找他,我要当面问他,为什么抛弃我母女俩十余年不问不闻?为什么要把一个好好的家搞得这般支离破碎?我要问他,我哪里对不起他、那哪有亏一个做老婆的本份?大叔,十多年,十多年了啊,你不知道,我娘俩的日子过得有多辛酸……”
    任霜白怔怔的坐着,好久不出一声。
    赵玉莲凑近几步,幽戚的道:“大叔,求你行行好,带我娘俩去找他,我可以没有丈夫,孩子却不能没有爹啊!”
    抿抿嘴唇,任霜白说活有些吃力:“我看,不必多此一举,大婶,你当家的残废有年喽。”
    脸上五官骤而扭曲,赵五莲倒抽着气:“他,他残废了?怎么会变残废的?人还能不能动弹?须不须要服侍?”
    仟霜白缓缓的道:“大婶?你既知道他身为江湖中人,当该明白江湖道上的凶险酷厉,风云莫测,水里火里,追魂夺命乃是常事;你当家的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亦无非属于道上恩怨,名利之争,你无须了解太多,他能活到现在,已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赵玉莲惶惶然道:“请你告诉我,他身子哪儿不妥?要不要人照护?”
    任霜白道:“他是下半身瘫痪,不过?由于尚有武功在,靠双手的帮助,仍可勉强移动,日常生活,亦可自行料理,没人侍候,—样能够活下去。”
    赵玉莲又央求着:“不管他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他仍是我的丈夫,是小慈的亲爹,我不嫌他,大叔,我要去接他回来,好生服侍他下半辈子……”
    不自觉的叹息一声,任霜白道:“难为你们然记挂着这份夫妻之情,有恁般深长的爱心……大婶,只怕屈寂的观念有异,和你的看法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赵玉莲形色间一片茫然?她呐呐的道:“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干咳—声,任霜白尽量把措词放得婉转:“他不会见你们母女的?大婶,因为他心态异常,或者说,经常会兴起—种妄想,他刚惯自用,自以为是,加上疑心病重,往往就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某些可能荒谬的事,在他的妄想揣测下,就认定是铁的事实了……”
    赵玉莲仍然满头雾水的道:“大叔,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这些,和我们全家团聚又有什么关系?屈寂再叫古怪,再怎么胡猜瞎想,也不能不认老婆、下认女儿啊!”
    咽了口唾沫,任霜白搓着手道:“唉,我实在不愿把事情揭得太明白,大婶,看光景,你似乎受了冤枉,可是屈寂硬要把这口黑锅朝你身上扣,又叫我怎么适从!”
    赵玉莲已多少听出任霜白的隐喻暗示,她神色一凛,挺起腰脊:“大叔,是不是屈寂对我有什么误解,有什么不满?你明说了吧,我若做错了事,我承担,可我没有做的,也不能含血喷人,硬拿顶帽子给我戴!”
    任霜白犹豫了—会,才轻声道:“小孩子不方便听吧?”
    赵玉莲强持平静,却免不了那样的艰涩:“不要紧,大叔,我在孩子面前?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话,你照直说就是。”
    任霜白坐直身子,形容凝重:“大婶,你还记不记得,屈寂是什么时候不告而别的?”
    赵玉莲对那个日子记忆得十分深刻,她毫不思忖的道:“记得?就在我怀了小慈两个门的当口,我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我直到那—天才确定有了身孕,才敢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任霜白道:“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大婶,你认为这是个喜讯,但对屈寂而言?却不啻晴天霹雷,如遭雷殛,当成了无可忍受的羞辱!”
    赵玉莲呼吸急促起来:“我们是夫妻,我怀了他的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算是‘羞辱’?”
    用力搓揉着面颊,任霜白也觉得措词不易:“原是这么回事,不过,据屈寂说,当年他因为酗酒太甚,加以情绪欠佳,对房事问题,已经有心无力,他说,在你怀有令嫒之前,已有半年之久不曾与你相好……”
    原来苍白的脸庞猛孤丁胀得一片赤红,赵玉莲全身颤抖,声如裂帛:“他,他是这么说的?”
    任霜白无奈的道:“大婶,这等涉人隐私与名节的话,除开当事者,怎好瞎编?”
    赵玉莲的泪水夺眶而出,频频捶胸顿足,泣不成声:“老天无眼啊,我这十多年的活寡是白守了,十多年的辛苦也叫白吃了……人家有老婆不规矩的,汉子还多方遮拦,就是怕家丑外扬,有辱门风,那没良心的倒好,愣拿一顶绿头巾往脑瓜上戴,犹无证无由的冤枉他老婆,起些莫须有疑窦,他不止是羞辱自己,更连两家人的名声都抹黑了……”
    屈慰慈在一旁也跟着哭将起来,一面扯动母亲衣角,边抽噎着叫:“娘,你莫哭啊,娘……”
    任霜白只有先加劝慰:“大婶,冷静点,这不是激动的时候,且沉住气,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只要确信无愧于心,无损于行,终归要还你—个清白。”
    抹去颊间的眼泪,泪水却又淌落下来,赵玉莲吸着气咽泣:“想起来我好恨……大叔,我虽说是个寻常妇道,却也懂得什么叫三从四德,什么叫三贞九烈,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道理;打从我跟了那屈寂,除了辛辛苦苦,把整个心力放在这个家上,就没朝歪处沾上丁点儿,姓屈的脾气坏、性情暴,动粗动手是家常便饭,又没有个正经营生,日子好一阵、歹一阵的这么过,我都不曾发过一句怨言,我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把如此丧天害理、杀人不见血的一个冤屈丢在我身上……”
    任霜白低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婶,犯不上气恨。”
    赵玉莲仍在哽咽:“这杀千刀的,亏他怎么想得出这个名目来糟塌我……”
    任霜白道:“莫不成,大婶,他就不曾亲口问过你?”
    赵玉莲咬着牙道:“他要是亲口问我,倒也好了,他从来就没有提过一个字,不声不响就丢下我走了,如果今日你不来,我直到死的那天,仍是个含冤莫白的糊涂鬼……”
    任霜白默然片刻,沉声问:“大婶,你的确清白无瑕,屈慰慈也的确是屈寂的嫡亲骨肉?”
    赵玉莲斩钉截铁的道:“一点不错;这死鬼忘了有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摸到我床上纠缠我的事了,那晚上还是满月初十六或十七吧,小慈就是那次怀的……”
    任霜白道:“孩子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点点头,赵玉莲若有所思的道:“是了,当我告诉他怀了身孕,要他替孩子先起个名字的时候,他起初支支吾吾?不大情愿,后来才颇不耐烦的随口说山叫‘慰慈’好了,我问他这个名字是给男孩取的还是给女孩取的?他当时脸—沉,凶巴巴的冲着我吼:男女都—样用,反正亲了孩子娘便成!大叔,现下回思,这没良心的可不早就在疑神疑鬼了?”
    任霜白叹了口气:“这段期间,他回来过,知道你生的是个女娃,也知道你一直住在原地没搬。”
    赵玉莲睁大泪痕犹湿的双眼,嘶嘶的道:“你说,在他离家的这段日子里,他曾经回来过?”
    任霜山道:“否则,他怎么如此肯定的要我来这里找你?”
    又一咬牙,赵玉莲恨声道:“狠哪,他可真狠得下这条心,分离多少年月,赶到下门口,还不曾与我母女照上一面……”
    任霜白苦笑道:“话分两头讲,对你母女而言,和屈寂不朝面的好,然则对我来说,那时你们若照上面,说下定已见事情分晓,我便不致于跑这一道,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况了!”
    咀嚼着任霜白言语中的含意,赵玉莲惊疑不定的问:“大叔,这杀千刀的自己不来,偏偏使唤你来见我母女,可有什么用意?”
    任霜山感喟的道:“你真想不到?大婶?”
    赵玉莲心里有所触应,口舌便不觉僵硬了:“只怕……只怕他居心不善吧?”
    任霜白直言道:“简单明确的说吧,大婶,他不要—个他认为失贞的妻子及一个不属于屈姓骨血的后代,他要我来的目的,是将你母女一并除掉!”
    惊骇过度的赵玉莲,禁不住用手捂住自己嘴巴,这样,她才不致嚎叫出声,而泪水又已不受控制的汩汩流淌,她的躯体在不住抽搐,强行抑压的哽咽声合着急剧的喘息?传入人耳,几能锥心断肠:
    屈慰慈抱着母亲腰际,哀哀泣唤:“娘?娘……”
    任霜白从椅子上起上,背负双手,紧拧着一双眉头,来回在屋单蹀踱,看得出他的烦躁、他的苦恼,他那难以决断的闲扰,惧是如何伤神忧魄!
    屋里的气势极其僵凝,且隐溢着肃煞的阴森,只任霜白的步履声轻轻响动,渗合着赵玉莲窒噎般的呼吸,连屈慰慈的哭泣声都噤住了。
    良久,赵玉莲拭干泪痕,一扬脸,是一种豁出去的形色:“大叔,我不知道你和我当家的是什么交情,但你既然能答应他来办这桩事,渊源必定不浅,你用不着难为,就照,他的嘱咐下手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饶过我的女儿,大叔,无论孩子是我替谁生的,孩子本身并没有罪,她来到这个人间世,原奉便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任霜白摆摆手:“不要说了,大婶,你又何尝有罪?有罪的是那个素性多疑猜忌,走火入魔的老家伙!”
    赵玉莲怔呵呵的瞪着任霜白,一时倒不知怎么接词——这不像个受命行刑的杀手口吻呀。站定脚步,任霜白又道:“离开此地,你母女俩可有去处?”
    赵玉莲忐忑的道:“你的意思,呃,大叔,是要放过我娘俩?”
    任霜白道:“正是。”
    赵玉莲犹有恁般的妇人之仁,她哑着声道:“这样一来,大叔,岂不是连累了你?”
    干笑几声,任霜白道:“这是我个人的事,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我怎么去做,自有担当,倒是你母女二人,—定得离开‘三连埠’,躲得越远越好,否则,今天屈寂可以找我来杀人,难保他明天不会再寻别人!”
    赵玉莲想了想,道:“离此六十里路,我还有门远房亲戚能以投靠,另外,只有回娘家去……”
    任霜白摇头道:“你娘家决不可回,这是一条找死的路;大婶,至于你那门远房亲戚,屈寂知不知道有这层关系?”
    赵玉莲抹着眼角道:“我告诉过他,亲戚也来走动过……”
    任霜白道:“如此,亦不用去投靠了,姓屈的迟早也会找到那里。”
    赵玉莲悲愤的道:“他真会一点不念夫妻骨血之情,这样赶尽杀绝?”
    任霜白低喟道:“大婶,你那当家的,在江湖上有个称号,叫做“九心绝屠”,九心者,心眼多、心思活,同样亦就善疑多忌了?所谓‘绝屠’,四个字即可解释——便乃你方才所言的‘赶尽杀绝’,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你和他虽则夫妻—场,恐怕没有我的了解来得深,他那等阴毒法,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脸色如同白蜡,赵玉莲嘴唇哆嗦着:“我们走?走得远远的就是,再也不回这里来……”
    任霜白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银票,递到赵玉莲面前:“这是张二百两银子的庄票,可以十足兑换现银,大婶,你请收下,算是聊壮行色吧。”
    后退一步?赵玉莲忙道:“不,大叔,我不能收你的钱,为了我母女俩,你已付出太多!”
    顾不得避嫌,任霜白一把将银票塞入赵玉莲手里,边再三叮咛:“赶快离开,越远越好。”
    赵玉莲握住银票,含泪拉过身侧的女儿,母女俩朝着任霜自双双跪下,做母亲的哽咽不能出声,小女儿却也懂事的只在默默啜泣,娘儿俩已同时一个响头叩落。
    等她们仰脸望去,于瞳仁间蒙胧的水雾中,却哪里还有任霜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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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iyu3 发表于 2017-3-23 23:44:31

第十一章怨为鸠毒
    石洞里,松枝火把的光芒依旧劈啪闪耀,浓烈的松脂气味仍然呛鼻薰脑,屈寂也还是老样子——盘膝跌坐在那座大而圆的石墩子上,仿若自任霜白上次离开,至到如今他都不曾移动过。
    摊列在他面前的三只小木箱业已启开盖子,一箱是晶莹无暇、通碧透绿的上等翡翠,一箱是颗粒均匀,有如鸽蛋大小的圆润珍珠,另一箱,则为璀灿亮丽,眩瞳夺目的南甸红宝石;壁间的火把映照着这一片闪烁的翠绿,滚动的银烨,再加上澈滟的火赤,真正是奇珍并陈,宝光盈室,七彩缤纷之余,连屈寂那张老脸亦被反映得恁等绚烂光泽了。
    伸手抓一把指甲粒大的多角红宝石,屈寂让掌中的宝石从指缝间泻落,另一只手又抓了一把方圆不等的翡翠,也让它自指缝间滑回箱里,然后,他拈起珍珠,逐一端详,而孔上的神色透露着如此的贪婪、自傲、满足,藉着这些珠宝,他似乎有了扬眉吐气的快感。
    任霜白站在一边,垂手无声,他看不精确屈寂现下的表情,然而,由那阵阵细碎清脆的珠玉撞击声中,他可以想象得到老屈的馍样,屈寂在他想象中的德性,怕比明眼人更要真切。
    忽然,屈寂停止了把玩珍宝的游戏,他目光灼亮的盯着任霜白,阴沉沉的问:“你没有在其中动什么手脚吧?”
    任霜白平静的道:“前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届寂提高了嗓门:“我是说,你有没有在这些珠宝上顺手牵羊、揩我的油?”
    任霜白不气反笑:“我要是有这种念头,前辈,我根本就不用回来了,揩你一点油,何不全部独吞来得实惠?”
    屈寂“嗯”了一声,道:“说得也是……”
    突出的喉结蓦地上下移动,他又厉色道:“金子呢了不是说还有上百条的黄金么?任霜白,你把金子藏到哪里去啦?”
    任霜白足尖轻挑,摆在地下的两具铁角木箱应声掀开,刹时金芒流灿,异彩闪映,两具木箱之内,可不整整齐齐的排列着那百根金条?
    双手抚搓,屈寂满意的吁一口气:“好,是一百根条子吧?”
    任霜白而无表情的道:“每箱五十根,错不了。”
    屈寂嘿嘿笑道:“这趟差事,你办得挺漂亮,要不要我赏你一根条子,犒劳犒劳?”
    任霜白有点啼笑皆非:“多谢前辈美意,我心领了。”
    屈寂也不客气,大刺刺的道:“你不要,我亦不勉强,须知道,这些东西全是我拿屈辱与仇恨换回来的代价!”
    任霜白没有接腔,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允当。
    屈寂两掌置于膝盖之上,兴致勃勃的道:“劫了林翔这一趟镖,足可令他倾家荡产,永难翻身,任霜白,你劫镖之后,曾否去打听大隆镖局的下场如何?”
    任霜白道:“我认为不用多此一举了,前辈不是说过,林翔失此重镖,诚足以倾家荡产、永难翻身么?”
    屈寂愠道:“这只是我的判断,总该查明事实才好——还有,你可曾伤了姓林的?”
    任霜白唇角微撇:“前辈,这趟镖乃是林某的身家性命,不制服他,如何劫镖?”
    屈寂摸着下巴,道:“希望你不曾要他的命,我等着看他受活罪!”
    任霜白道:“林翔受创不轻,但不致丧命。”
    屈寂一拍膝头:“很好,这正是我预期的效果。”
    顿了顿,他又自浮起一抹狐疑之态:“就办这—桩事,你怎的去了恁久?”
    任霜白从容的道:“这趟出去,时间是耗长了些,不过,办的却不止此一桩事,正要向前辈禀报,前辈与我所约定的其他三桩公案,我已一并替前辈办妥了。”
    屈寂大感意外,立刻反射似的有种将被离弃的感觉,他故做安详的:“其他三件事你也全办妥了?不简单,真不简单,任霜白,在经过我—番调敦之后,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能干多了,呵呵,青出于蓝,端的是胜于蓝……”
    任霜白道:“全是托前辈之福,再加三分侥幸而已。”
    屈寂斜睨着任霜白,皮笑肉不笑的道:“十三年以来,‘霞飞派’掌门人商宝桐的艺业可有精进?”
    任霜白耸耸肩,道:“我不清楚商宝桐十三年前的本事如何,目下功力却甚深厚,很费了一番手脚,始堪堪将他击败,这个人,倒颇有一方掌门的风范。”
    屈寂不禁怒道:“狗屁,什么风范?败军之将,只合俯地乞怜,哪来的风范可言?!”
    任霜白无可如何的回应一击:“是,前辈。”
    鼻息咻咻的生了一阵闷气,屈寂才绷着脸道:“你是怎么伤了他?”
    任霜白道:“商宝桐背上挨了我两刀,伤口已七寸有余,并排于脊。”
    屈寂喃喃的道:“‘分魂裂魄’……姓商的老王八蛋居然连这一招也躲不过……想当年,我真叫冤……”
    “咯崩”一咬牙,他又恶狠狠的问:“你只折了商宝桐一员?”
    任霜白道:“不止,尚有‘银面员才’江哲甫,‘登云步’马德光;江哲甫吃我削去—块肩头肉,马德光去了一只左耳!”
    屈寂立时兴奋起来,他双目闪光,豁然暴笑:“干得好,尤其马德光那狗娘养的,你该多削下他一只耳朵才对,想当年,罪魁祸首就是他,他要不踢掉左纪长的武馆,我亦不致栽那个斤斗!”
    任霜白安慰着屈寂:“一只左耳也够他受了,前辈,耳朵掉了,再也生不回来。”
    拈起面前一颗翡翠把玩,屈寂又阴阳怪气的问:“‘青木山’‘玄波湖’的阙老怪阙离愁,你又是怎生收拾他的?”
    任霜白道:“就和前辈当年的经历相偌,我和他比刀法,他败了,自行挑断裤腰带谢罪受罚。”
    屈寂大声道:“你亲眼看见他挑断裤腰带?”
    任霜白颔首:“亲眼目睹。”
    屈寂迅速的问:“那老小子底裤是什么颜色?”
    任霜白回答得更快:“白麻布半长管,裤管口正好齐膝。”
    手捂胸口,屈寂仰天长笑:“阙离愁呀阙离愁,十年风水轮流转,时光虽说长远了点,当年你出我的丑,今天我照样叫你还回来,痛快呀,痛快!”
    任霜白沉默着,屈寂的“痛快”,丝毫不曾感染到他,相反的,他连一星半点的欣悦之情都没有。
    抹去嘴角的唾沫,屈寂急切的道:“好,现在告诉我,那个不要脸的臭婆娘和她的孽种,你是否也照了我的吩咐处置了?”
    任霜白道:“是的,完全遵照你的吩咐行事。”
    伸出手来,屈寂激动的道:“人头呢?把两颗人头给我!”
    任霜白不慌不忙的道:“回前辈的话,人头不曾带回。”
    形色倏沉,屈寂狞厉的道:“为什么不带人头回来?”
    任霜白叹息一声,缓缓的道:“我不忍心,前辈,那赵玉莲临死之前,苦苦哀求我留她母女一具全尸,也好早早去投胎转世,我看她可怜,只有允承了她……”
    屈寂猛然一拍座下的石墩,原本干瘪蜡黄的脸孔透出一层赤光,他愤怒的咆哮:“你不忍心取那大小两颗人头,就忍心看我受那绿云罩顶之苦?多少年来,多少个白天晚上,我只要一想起那婆娘与野汉交媾的情景,便自如锥刺骨,如刀剜心,这等的羞辱,这等的怨恨,岂是一干没有当过活王八的男人想象得到的?”
    任霜白低声道:“前辈且请息怒,我只是认为,对一介女流之辈,手段实不宜过于残忍,她母女二人,既非江湖强梁,亦不谙武功技击,如照对付那些顽凶歹恶之徒的方式处置,未免失之严酷,所以……”
    屈寂粗暴的打断了任霜白的话尾:“不要再说了,你是怎么下的手?”
    任霜白道:“母女二人,俱是一刀穿心。”
    屈寂喝道:“你倒好心,不令那淫妇孽种受罪!”
    任霜白神态祥和,侃侃而言:“记得前辈并未交待如何下手,假如前辈事先有所令饬,我又岂敢不加遵从?”
    屈寂大吼:“这样说来,难道是我的不是了?”
    微微躬身,任霜白道:“我并无此意,前辈。”
    屈寂气恼的道:“不见人头,我怎能相信你确然办妥了事?”
    任霜白道:“我的承诺就是保证,九年来,我哪一样、哪一桩欺瞒过前辈?”
    愣怔了一会,屈寂喃喃的道:“操,这倒也是事实……”
    任霜白接着道:“所以,前辈应该信得过我才是,我总不会为了这桩最易办的小事而损毁在前辈心目中无瑕的信誉吧?”
    哼了哼,屈寂悻悻的道:“任霜白,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断断不可存有妇人之仁,由你处理这淫妇孽种的事情看来,你的心还不够狠,方式仍欠果决,隔着练达圆熟的境界尚差远了;想要往下活,活得有尊严,有意义,有权威,你就必须踩着别人的人头朝上攀,行那小慈悲,只有自寻麻烦,凭添羁绊!”
    任霜白漫应着:“多承前辈训诲,我记着就是。”
    屈寂的一双眼珠子乱转,忽道:“两具尸体,你埋了没有?”
    任霜白道:“没有埋,全丢到‘大龙山’山脚下那条浊河里了。”
    凝瞪着任霜白,好半响,屈寂始阴沉的道:“挺干净利落的,一了百了,嗯?”
    任霜白声色不动的道:“办事切忌留下手尾,这样岂不干脆?”
    屈寂咬着牙道:“任霜白,你可千万不要骗我,如果让我查出来你在骗我,你就知道我待如何整治你——我将令你痛悔终生!”
    仕霜白淡淡的道:“我明白?前辈,我没有骗你。”
    屈寂又恼、又气、又无可奈何的道:“你晓不晓得,不见人头,我有多么憾恨?!”
    任霜白道:“我很抱歉,前辈,但人已死了却绝对不假。”
    略微侧过身左,屈寂指了指石壁间一个凹格。凹格里,
    ※※此处缺两页※※
    “回前辈的话,当初前辈与我约定,将‘劫形四术’相授,条件是必须为前辈完成五桩心愿,在完成前辈这五桩心愿之后,即可恢复我自由之身,现在这五件事全替前辈办妥了,前辈放我他去,正乃守信践诺之举,又怎能指责我是过河拆桥、没有天良人性?”
    届寂额际暴浮青筋,口沫横飞:“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敢放言顶撞于我?若没有我,你岂有今天?居然说走就走,说散就散?那怕豢养一条狗,要分手,也会摇摇尾巴,伸伸舌头,表一表受生养的情份,再怎么着,也不似你这般的决绝寡薄!”
    任霜白冷冷的道:“前辈,我是人,不是一条狗。”
    届寂紧闭嘴唇,在僵滞了片刻之后,才又有气无力的道:“任霜白,唉,也许是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些年来,和你相依为命成了习惯,一听说你要离开,难免心绪浮躁,受不了刺激……人说同船共渡是有缘,你我相聚一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这么甩手一走,叫我残年晚境怎生度得?”
    任霜白明知屈寂尚可照顾自己的日常生活,他明知他握有大把的钱财足以应付,但此刻揭破未免太伤感情,尽管心中有成百个反驳理由,仍不由得放缓了语气:“请前辈宽怀,我这一去,并不是不再回头,但有空暇,仍然会随时来向前辈候安奉侍;前辈也清楚,先师尚有一段恩怨亟须我去了结,此仇此恨,年积月累下来,已在我心灵间形成极大的负担,一旦不能了断,便一日不得安宁,前辈既然关爱于我,务乞加以周全……”
    屈寂的态度也跟着来了个大转变,频频点头,慈祥恺切:“有道理,你说得有道理,当然我不能阻止你去为你师父报仇,这也是一个做徒弟的应尽的本份,你有这等忠义之情,我更该感到高兴才是,呃,不过你也别忘了是谁给你的造化,谁使你有了今天的成就,千万要记得饮水思源呀……”
    任霜白道:“我会记得,前辈。”
    屈寂忙道:“那么,你该如何报答于我?”
    强烈的憎厌之情自心底涌起,对这种形同勒索的回馈要求,任霜白几乎难以忍受,可是,他终于忍受下来,反而微笑着道:“前辈想要我如何报答?”
    屈寂眯起双眼道:“很简单,第一,你个把半个月就得来看我—遭,替我这里收拾收拾,跑跑腿、办办事;第二,要随时听候我的传唤,即传即到;第三,我往后有借重你的地方,你决计不准推辞,仍得照我的吩咐行事,怎么样?这对你来说,不算苛求吧?”
    任霜白微笑如故:“不算苛求,前辈。”
    屈寂宽慰的道:“好孩子,总算我没有白疼你一场,也不枉我那一番苦心培养;赶快把你师父的仇报了,就马上回来我这里,嗯?”
    任霜白欠欠身:“我会来,前辈。”
    屈寂笑道:“你去吧。”
    往洞外走出几步,任霜白又站定回身,似笑非笑的道:“前辈,假如我万一报不了师仇,反被对方杀害,那么前辈又该如何自处?”
    屈寂一愣之后打了个哈哈:“切莫小看了自己,什么场合该怎么因应,你是最机灵不过的……”
    任霜白没有接腔,头也不回的走出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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