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k4587 发表于 2017-3-24 15:52:30

六、深仇压心底
    过之江丝毫不显异态!
    他也没有后退的意思!
    蓝昆终于发出了咳嗽的声音,而且身形开始前后轻微地摇动起来。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丝冷笑。
    他只用一双精锐、深邃的眸子逼视着对方,似乎有意要看对方出丑,要看看对方能挺上多少时候。
    两者又相持了一段时候。
    蓝昆终于忍不住把两只手伸按在身后,并且发出了急剧的喘息之声。
    过之江脸上的冷笑,改为微笑。
    微笑并不代表和善,那只是一种欣赏的姿态!
    似乎蓝昆的窘态毕露,已经带给他极大的快感。
    试想有什么能比眼看着敌人在自己微笑的姿态里倒下去更快乐?更令人欣慰?
    蓝昆原已挺受不住,忽然间觉出来压诸在本身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下。
    他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老朽……尚未请……教……”
    说了这几个字,他已喘成一片。
    过之江脸上带出凌人的豪气。
    “蓝老头,你有话快说,否则后悔无及。”
    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代之是一种阴森森的凌然杀机,似乎这才是他原始面目。
    蓝昆从来不曾这等剧烈地喘息过。
    “喘息”似乎已足以代表他失败的命运。
    “我请教尊驾出身……师承何人?”
    “你看呢?”
    “以老朽看来,颇似大荒山的独孤老人门下。”
    “当然!”他加以补充道:“以尊驾今日所表现的身手来看,似乎已在当年独孤老人之上……”
    他这里所说的“独孤老人”,正指的是当年在君山,惨遭十一门派联手攻击的邪派中第一高手:独孤无忌。
    独孤无忌在那一次战役里,曾遭“乾坤正气门”的尚先生所暗算,将一张姣好英俊的玉貌毁损,一夕间他由潘安之貌变为鬼魅之姿。
    那独孤无忌原有中原第一美男之称,事发后痛不欲生,以“尸解”之术,遁入大海,毒手杀死尚先生之后,扬言天下,三十年后当派其弟子入霸中原!
    这已经是一段褪了色的往事了。
    除非你不曾想到它!
    如果一经触及,它必然仍血渍斑然。
    在当年来说,那是一件大事。
    震惊天下的大事!
    多少人击节称快!
    多少人扼腕叹息!
    多少深闺流泪!
    多少人又绘影图形地去加以臆测!
    那位风度翩翩、貌如子都的天下第一美男子,自从那次以后当真就失踪了。
    似乎应该是一件褪了色的往事了。
    然而这件往事经过蓝昆轻轻地略一提及,马上就活现眼前!
    四旬出头的过之江,算算时间,当年事发之日,不过十龄左右。
    他似乎不应该了解到当年之事。
    然而他好像很了解的样子。
    了解得很清楚。
    因此在蓝昆方一提及这件往事时,他的神态显著地变了一下。
    蓝昆冷冷地道:“独孤无忌是尊驾什么人?”
    过之江反问:“你猜呢?”
    蓝昆道:“可是令师?”
    过之江脸上绽出了两道深刻的纹路。
    他缓缓地道:“你猜对了!”
    “猜对了……”
    蓝老头闭上了眼睛,脸上不曾带出一点喜悦的颜色,却是一种失望的颜色。
    当然他早已经了解到“猜对了”这三个字的代价。
    死亡!
    面对“死亡”,即使你是一个通天彻地的勇士,起码也不会感觉到它是一件“可喜”
    的事情。
    蓝昆当然也不例外。
    过之江徐徐地道:“这么说,当年君山之役,你一定参加了?”
    蓝昆睁开眼睛,迟滞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愧是个君子。
    面对着死亡威胁而不生战栗的人,这个世界并不多。
    蓝昆就是其中之一。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还叹了一口气。
    为往事追悔?遗憾?还是……
    “你后悔了?”
    蓝昆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叹气?”
    “为……”蓝昆冷冷一笑,说道:“我是后悔了。”
    过之江脸上顿时现出了一片得意。
    他最欣赏的就是敌人临死前的战栗。
    似乎那样,杀起来才过瘾,似乎那样,才显得“报仇”这两个字较有意义!
    蓝昆看了他一眼,道:“我后悔当年十一派掌门人联手攻击的战略不够彻底,设计得不够完美,因为那样,才使得令师得以逃得活命。”
    过之江顿时脸上一白。
    他忽然发觉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像是一块冰的寒冷。
    “为什么?”
    “因为有了以上疏忽,才使得令师能够逃得活命。”
    “这么说你是恨独孤老人没有死!”
    “正是这个意思。”
    过之江向侧面跨出了一步。
    似乎这样,他才能更清楚地看清蓝昆的表情,看透他的内在居心。
    “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地恨他?”
    “嘿嘿……”
    垂死之前的笑声,必然是可怕的!
    “为什么?”
    蓝昆笑得甚为凄凉。
    他似乎懒得多说,但是又不能不说。
    闭了一下眼睛,他冷冷地道:“这个世界凡是认识他的人,必都是恨他的。”
    他马上补充一句:“女人除外!令师是采花能手,他风流自赏,恨不能聚天下美女而淫之。请问过朋友,如果撇开你们现有的师徒关系不谈,你会不恨这种人么?”
    过之江偏头不言。
    他果然像是在自己问自己!
    “不,我不会恨他。”
    蓝昆脸上罩下了惊讶!
    过之江贴在前额上的那一绺短发,忽然竖了起来!
    这是他要杀人前的现象。
    蓝昆显然体会出来了。
    他身子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可是慢了一步。
    过之江的手平斩如刀,只一下已由他喉下闪过。
    锋利的手掌划过处,一溜子鲜血作带状地喷了出来。
    蓝昆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显然他还有话要说。
    可他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了!
    过之江缓缓地,在屋里四周打量了一眼。
    这是院子的最后一进。
    蓝昆也是这最后一进院子里的最后一个人,他死了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过之江放了一把火。
    “火”先从蓝昆所在的“丹房”烧起,顷刻之间火势大作,已把前面几层院子蔓延。
    随后,那些高耸的楼房,巍峨的建筑,朱红的漆柱,靛绿的碧瓦……
    飞檐,雕栋……
    顷刻之间,为大火所吞没!
    风助火势,顿时弥天大火!
    在火光流窜,烈焰熏天的当儿,放火的人已退出舍外。
    好像这把火不是他放的。
    他是观众之一。
    “观众”这两个字欠妥。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也在观火。
    这个人其实就离过之江不远。
    两个人不过距离数丈左右。
    过之江当然一眼就发现了他。
    他是弓富魁!
    弓富魁一直就站在门外,向着这所故居“天一门”的深宅大院有所依依。
    他虽然没有看见过之江下手杀害“天一门”内的三个人,可是他却知道那三个人已经死了。
    洪长老、刘长老、蓝昆!
    前二人对他在感情的深度上来说,尚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后者却是他的授业恩师。
    不止是师生的感情!他们之间应该说兼带父子之间的情义。
    因为蓝昆一直都关怀着他的生活起居,这些已超出了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关怀范围。
    正因为如此,蓝昆的死对弓富魁来说就更具有一番悲伤的情意了。
    其实,包括“天一门”这个门户,以及这所宏大的建筑物,一木一石,一砖一瓦。
    这些对于弓富魁来说,也都具有一种特殊亲切的含义在里面。
    那么,这场火,烧得也就太令人伤心了。
    他心里包藏着对人的怀念,对人的愤恨。
    弓富魁眸子里,滚出了泪来!
    那双看似木讷,其实灵活的眸子注意到了他。
    “冬眠先生”过之江徐徐地来到了弓富魁的身边,停下来。
    他看见了他。
    他也看见了他。
    只是两个人又似乎谁也没看见谁。
    两双眼睛,全都注视着这场弥天的大火。
    已经不再是他们两个人了。
    由山下的附近,甚至于由山上,像是蚂蚁一般,不知道聚了多少人。
    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惊诧、兴奋。
    当然也有人嗟叹、惋惜,为这名门大派,惨遭祝融而深深叹息。
    然而这只是极少数的人。
    大多数的人是看乐子来的,大姑娘、小媳妇、阿公、阿婆,都带着像是赶庙会一般的心情来看热闹了。
    这就是人心!
    人心的自私,只有在这些地方才会发泄得最淋漓尽致,一点都不牵强做作地表现出来。
    火光熊熊,烈焰熏天!
    当然,想要完全燃烧干净这所大建筑物,那是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
    火烧个不休,也就正符合人心的内在要求。
    大家叫着,嚷着,推着,挤着!
    只是,他们却始终对火保持着一段距离!
    “水火无情”这么简单的道理,是个人就懂得,哪怕是一星星一点点,沾到身上都不是好玩的。
    只有他们俩,像是不怕死似的,站得离火这么近。
    两张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被火烘得红彤彤的。
    两张脸最不相同的是一喜一忧。
    过之江面带喜色。
    弓富魁却面色戚戚。
    这可比放的烟花更好看多了。
    火蛇蹿向天空,可又比冲天炮好看得多。
    忽然在一阵劈啪声中弹出一个大火圈子,紧接着正面这座阁楼,发出了轰隆一声暴响,倒塌了下来。
    一时之间瓦飞石溅,火星子四散,宛如飞星天坠!
    人群里起了一阵子骚动,大家纷纷后退。
    仍然只有他们两个站着不动。
    一点火星落在了弓富魁的衣裳上,刹那间着起火来。
    弓富魁速速地脱了下来,用足践踏熄灭。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这位朋友,可以请教贵姓么?”
    “弓富魁。”
    “弓朋友是‘天一门’中的人?”
    弓富魁偏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眼前人一眼,摇摇头。
    “那么‘天一门’中有你认识的人?”
    答案是再次地摇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面带伤感?”
    弓富魁固然是心内雪然,他明确地可以认定,面前这个活僵尸般的怪人,正是杀师、灭门、焚屋的罪魁元凶大恶,可是他却牢记着师父所关照的话,强把这番仇恨埋在心里。
    因为他知道对方那身武功,必然远远凌驾自己之上。如果一时冲动,自己必将溅血当场。
    他当然不是怕死。
    是不能死。
    也不想死。
    所以这口气他忍下了。
    “莫非老兄你心里不伤心?”
    过之江摇摇头,嘴角带出一丝笑意。
    弓富魁冷笑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之心人皆有之,老兄你真是铁石心肠!”
    过之江并不动怒。
    他那张被火光映得通红的瘦脸上,却也丝毫不着喜色。
    “如果在下是铁石心肠,那么在场这数百人又将如何?岂不更有甚之?”
    弓富魁倒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当时闻言不免四下看了一眼。
    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肩上在指笑着。
    大姑娘踞着脚尖,不害臊地大声叽喳着。
    放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张脸不是快乐的,能够保持着不笑的人,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一刹那,他对于人性的自私与幸灾乐祸,算是有了深刻的了解。
    “如何?”过之江打趣地说道:“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根本就说不通!”
    “老兄是荀子的门徒?”
    “那倒也不是。”
    “请教大名!”
    “过之江。”
    弓富魁牢牢地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几遍。
    “过兄也是练武的?”
    “嗯。”
    过之江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不过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不是一眼。”
    “那么是……”
    “就凭老兄这个过人的胆识,小弟一猜也就猜出来了。”
    “你是说我站得离火这么近?”
    “正是。”
    “嘻,这么说足下也是身藏绝技的人了?”
    弓富魁点点头道:“不错,小弟也是习武之人。”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层费解。
    “请教门派?”
    “不敢!”弓富魁道:“无师无派,闭门自通。”
    过之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老实说,这是他入道江湖以来,第一个看得顺眼的人,忽然他觉得弓富魁这个年轻人,似乎在性情为人方面,与自己极为相似。
    他对他出奇地露出好感。
    过之江道:“弓朋友,你来到‘天一门’是为了……”
    “是路过。”
    “预备上哪里去?”
    “河间。”
    “哦,”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丝喜悦:“真巧。”
    “怎么,老兄也要上河间去?”
    “不错!我们结伴同行怎么样?”
    弓富魁怔了一下,他转过脸看着他。
    两双眼对看了一会儿。
    弓富魁忽然一笑道:“有何不可?”
    说完他就转过身子,向外步出。
    过之江嘻嘻一笑,随后跟进。
    人群围得紧紧的,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可是当过之江向外踏进时,距离他身前三尺以外的人俱都不由自主地分了开来。
    过之江站定了身子,那些人却依然不上来,双方之间,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弓富魁心里暗吃一惊。
    “过老兄,你好纯的功夫。”
    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片凌然,并含有几分傲气,他冷笑了几声,像是已经接受了弓富魁的恭维。
    他身子霍然再进,距离他身前三尺以内的人,俱都身不由己向后倒仰了下去。
    一时间人翻狗叫,乱成一气。
    二人已步出人群以外。
    站在通往山下的石阶上,向山下打量着,人潮就像是出巢的蜜蜂一样地向着山上涌集着。
    火势方兴未艾,看来还有一些时候才会熄灭。
    过之江在前,弓富魁在后,一路向着山下步去。
    中途弓富魁停下身子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最后的一瞥。
    包含着无限辛酸、伤感的一瞥。
    人的感觉有时候的确很奇怪。
    就像是有一个人在看你,你虽然当时并未看见他,却会突然地潜生一种反应,马上就知道有人在看你!
    弓富魁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那是在他目光方自火场收回的一刹那滋生出这种感觉的。
    他眼光一转,已经看见了那个人。
    一点没错,那个人果然正在看他。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两个人的眼睛都正在注视他。
    一个独眼的老人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两个人都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那般神秘,然而不容否认,这两个人确是在看他,这一点绝不会错。
    虽然现在这两个人已经警觉地收回了眼光,然而弓富魁早已由他们的目光里,体会出一种凌人的不友善的情意。
    未必是“敌意”,但是“不友善”却是可以认定。
    弓富魁再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时,两个人已经隐身于乱嚣的人群里。
    临去时弓富魁发觉到那个少女又向自己瞟了一眼,他可以断定,那一瞥,绝非是人们所形容的“秋波一转”,或是“深情一瞥”。
    那一瞥给他一种冷森林的感觉。
    可是当他想探询那种神秘目光的涵义时,对方一老一少已淹没于人群不见。
    弓富魁为人精明干练。
    虽然只是那么匆匆的一瞥,他已大概地记下了这老少二人的形象。
    他并且可以相信,这个印象能够在自己脑子里保存很久很久,直到下一次再看见他们以前都不会褪色!
    过之江已经走了很远!
    他停在最下边的一级石阶上,抬头回望。
    “你在看什么?”
    “两个人。”
    弓富魁信口答着,说的却是实话。
    “什么人?”
    “对我不友善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对你不友善?”
    “眼睛!”弓富魁冷冷地道:“只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
    二人并肩前行。
    过之江不经意地一笑,道:“你有仇家?”
    弓富魁冷笑了一声。
    如果过之江能够很细心地去分析一下他的笑声他的话,必然会大吃一惊。
    因为他这声冷笑里,已明显地泄露出深切的敌意。
    过之江显然疏忽了这一点。
    “学武的人,少不了都会有几个仇人,过老兄,你大概也不会例外?”
    “然!”
    过之江点点头。
    弓富魁脑子里闪过方才那老少二人,一时颇感诧异。
    他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什么人对自己怀恨。
    当然这也不会太使他介意!他内心完全沉缅在对于师尊的死、门户焚毁的大悲痛上。
    人在遭遇大敌的时候,常常会出人意料的镇定——也许不是镇定,是完全麻木了。
    弓富魁简直不能有一点点意念去触及这件事,否则他必将会悲愤地为之疯狂。
    上天似乎有意捉弄他,也许是在考验他的定力,偏偏安排过之江与他走在一路。
    弓富魁这小伙子果然是个能成大器的料子,居然面临大敌之际,应付得如此得当。
    对于他得体的应对,竟然丝毫不使过之江对他有所怀疑。
    相反,过之江竟然对这个小伙子,颇有一伸友谊之手的意思。
    走着走着,过之江忽然停住了脚步。
    弓富魁对于这个杀人魔王,内心是存着十二万分的警戒的。
    现见对方身子忽然停下来,当然意味着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
    弓富魁顿时也跟着停下脚步。
    过之江道:“弓朋友你可曾觉得眼前应该做一件事么?”
    弓富魁一怔道:“做什么事?”
    “你说的那两个人是什么模样?”
    “是一个老人,一个年轻的少女。”
    过之江顿时怔了一下,道:“那个老人可是只有一只眼?”
    “噫,你怎么会知道?”
    过之江脸色一变,微微一笑道:“这么说,这两个人不是你的仇人了。”
    “是谁的?”
    “是我的仇人。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着把身子一摇,已飘出丈许以外。
    弓富魁一惊道:“你要干什么?”
    “要他们的命。”
    说完,他身子连着闪了几闪,已向来路纵去。
    弓富魁心中一凛,暗忖道:“糟了。”
    这个杀人魔王的手段,他已经见识了,而今由于自己一时多嘴,平白地将又要使得一老一少两条人命丧生其手。
    弓富魁后悔自己一言之失,可是又无可奈何。
    他暗惊于过之江的身手。
    山高百千丈,可是过之江一去一回,竟是快到了极点,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回到了眼前。
    弓富魁打量着他的神情,暂时没有开口说话。
    过之江冷森森地笑了笑,继续向前面走。
    弓富魁忍不住道:“你找到了他们两个没有?”
    过之江摇摇头道:“去晚了一步。”
    “这么说,他们已经走了?”
    “不是走,是逃。”
    “过老兄,你认识他们?”
    “岂止认识?”
    弓富魁心里动了一下,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他忽然觉得对于眼前这个大敌,需要多方面地去了解。
    他尽量地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他们真是你的仇人?”
    过之江闭了一下眸子——每当他眨一下眼睛的时候,弓富魁都几乎怀疑他是在闭睛眼,好像他眨眼睛的时间比别人要长得多。
    他还有一种习惯性的呆板、木讷,却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弓富魁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留下了心,要说弓富魁对于灭门杀师的大敌无动于心,那可是瞎话。事实上他无时无刻,都在留着心,以备时间来临时,猝然向对方施以杀手。
    当然在出手之前,最重要的是,他先要估量一下自己够不够斤两。
    直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没有出手的自信,所以他始终没有出手。
    过之江冷冷地道:“一般人通常都会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手下留情。”
    弓富魁心里打了一个寒颤。
    过之江起码有一点长处——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弱点。
    他迟滞的目光,注视着弓富魁,道:“手下留情的结果,只能使自己日后后悔莫及。”
    “他们是我手下的败将。”
    “但你当时并没有杀死他们。”
    过之江站住脚道:“啊,对了!”
    弓富魁道:“什么事?”
    过之江道:“你是练武的人,又住在这里,你可认识一个人?”
    “是谁?”
    “住在青竹堡的柳鹤鸣!”
    弓富魁心里一动。
    “一字剑”柳鹤鸣他焉能不认识?太熟了,事实上柳鹤鸣是师父蓝昆生平的畏友之一,据师父蓝昆自己说,柳鹤鸣的武功在他之上。
    在很小的时候,弓富魁还记得有一次这位柳老前辈来到‘天一门’探望师父蓝昆与前掌门人裘风的情景。
    那时候弓富魁还记得自己的几个师兄,遵照裘掌门人的指示,纷纷向这位武林名宿请教武功。
    那个时候,弓富魁由于一来年岁尚小,二来由于前掌门人裘风并不认为他是可造之才,所以他只能在参见之后,远远地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一字剑”柳鹤鸣这个名字,他是久仰之至。
    此刻这个怪人过之江忽然提到了这个名字,不禁使得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怔了一下,道:“柳老剑客的大名,我是久仰了,过兄莫非也认得他老人家?”
    过之江深沉地笑了一下。
    天已经很黑了,但是弓富魁却能够很清晰地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我是认识他的。”看弓富魁一眼,他冷冷地道:“那么,我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他死了。”
    “死了?”
    弓富魁慢慢地垂下头来!
    这是他继灭门惨祸之后,所知道的最最不幸的消息!也是除了师父蓝昆以外,最最使他难受的一个消息!
    “是谁下的手?”语言里已无可俺饰地显露出无比的沉痛。
    “你很伤心?”
    “不错。”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可敬的长者。”
    “这也难怪!”过之江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他的确是一个很特殊的老人,其实他原本可以不死的。”
    “这么说是他自己找死?”
    “也可以这么说!”
    弓富魁把柳鹤鸣的死与师父的死联在了一起,莫怪乎他是这般的伤心了。
    “是谁下的手?”他又问了一遍。
    过之江顿了一下,似乎碍于出口。
    但是他这种人,好像天生就不会说谎似的。
    他终于苦笑了一下道:“是我。”
    弓富魁全身一震,其实他早就应该猜想到这个答案,可是听起来兀自免不了震惊。
    “你为什么要对他下这般毒手?”弓富魁道。
    过之江道:“我已经说过了,他是自己找死,不过,他确实也是代人而死。”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道:“这话怎么说?”
    过之江咬了一下牙道:“李知府失信于我,我原来打算取他性命,但是这老儿强自出头……”
    “所以你就杀了他?”
    “不错!”
    弓富魁长长叹息了一声。
    过之江森森一笑道:“你这个人,刚才一见,我原来以为你我是一路的,现在才知道不是的。”
    弓富魁苦笑道:“刚才你就应该知道,我和你事实已不是一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放火杀人,而后观火取乐,而我却由始至终,都在为着‘天一门’内死的人悲哀,所以你和我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差别。”
    过之江呆了一下。他那张白脸上,顿时现出了十分怪异的表情。
    “原来你一切都看见了。”
    “不错,”弓富魁道:“起火之初,我看见你由天一门内步出,所以断定这场火是你所放。”
    “冬眠先生”过之江低下头赫赫地笑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曾说出来?”

new7777 发表于 2017-3-24 15:53:27

七、破釜沉舟志
    “因为这不关我的事。”弓富魁道。
    过之江抬起头来,一对小眼珠子在他脸上转了一下,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眼睛又转了一下,抬起手在耳边搔了一下。
    好像他遇见了一件想不开的事似的。
    神秘地笑了笑,他点着头道:“我想我会很快地就了解你。”
    弓富魁道:“我也希望我会很快地就了解你。”
    他顿了一下又道:“刚才的话,你还没说完。”
    “你是说那个独眼的老人和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是的。”
    过之江道:“他们两个人,一个是柳鹤鸣的老奴田福,一个是柳鹤鸣的侄女柳青蝉。”
    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道:“那个女孩子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弓富魁一怔道:“莫非你不是她的对手?”
    “这就要看是哪一方面了!”过之江道:“在武功方面,她与我相差甚远,可是,在智慧方面,似乎我一上来就输她一筹。”
    弓富魁心里一惊。
    这时候山上的火显然已经小得多了。
    有些人已经下山往回里走了。
    有一些人离开不久,弓富魁发现到有一个头戴竹笠的人正向这边注视。
    由于这人站立的位置,正好和弓富魁相同,是以弓富魁很自然地看见了他。
    他也很自然地看见了弓富魁。
    双方目光一接之下,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惊。
    他目光在这人身上一转,顿时发觉到对方婀娜的体态,细细的腰肢,尤其是那对眼睛,才刚刚看过,他当然不会认错。他就是刚才那个不友善的少女,也就是现在过之江道及的柳青蝉!
    柳青蝉一双手似乎正要举起来,由于弓富魁的目光忽然触及,她的手立刻又放了下来。似乎有点寒光,由她袖内闪了一下。
    柳青蝉垂下手后,立刻垂首快步而去。
    弓富魁这一次不再道出所见,心里不由暗自惊怵,心想这女孩子好大的胆,看她方才情形,分明意图要向过之江出手行刺。若非是自己一眼看见,她暗器必然出手,过之江岂是易与之辈,一个行刺不中,必罹杀祸。想到这里,他内心好不为那个女孩子柳青蝉庆幸,如果不是正巧被自己一眼看见,一切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为了多耽搁些时间好使得对方那个少女走得远一点,弓富魁故意找些话来谈。
    “过朋友,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来自巴东,本就不是本地人。”
    “过朋友请恕我好奇,有些事我实在不明白,要请教你一下。”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过之江看着他又眨了一下眼睛,习惯性地现出几分痴呆模样。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的话,你对我很不友善,为什么?”
    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惊,可是,他外表并未表现出来,冷冷一笑道:“那是因为我见你放火的行为太可怕了。”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放火杀人的。”
    弓富魁道:“这正是我要请教你的地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去。”
    弓富魁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也就硬下心来,点点头道:“好,请!”
    栈房里一灯如豆。
    对于弓富魁来说,他真有点“伴虎同眠”的感觉。
    与这样的一个杀人怪魔同居一房,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弓富魁却处之泰然。
    也许他了解到那句名言:“最危险的地方,常常是最安全的地方。”
    基于这项原则,他在别人躲之惟恐不及的心理之下,反倒挺身而进。
    过之江缓缓地睁开眼睛——每当他眨动眼睛的时候,都会给人一种“睁开眼睛”的错觉。
    他与弓富魁隔着一张矮几,对坐。
    俩人都盘着一双腿趺坐在锦垫上。
    正中的矮几上置着一盏灯,灯芯摇曳不定,照着两张迥然不同的脸。
    桌子上还置着一些酒菜,早已杯盘狼藉。
    冬眠先生在经过一场长时期的“冬眠”之后,才开始进了第一餐饮食。
    这一餐的食量,却令弓富魁大大地吃惊。
    他曾暗中算计了一下,对方这个看来瘦削的人,这一餐一共吃下了三大碗面,十五个牛肉包子,一海碗汤和七壶酒!
    如果弓富魁估计合理的话,那么这份食物应该是三个人正常的食量。
    然而,这些东西,却进入对方一个人的胃里。
    他不懂得逻辑学,可是这个账他真有点算不清楚。
    最奇的是,这么多的食物,装在对方一个人的胃里,看上去一点也不显眼,在他胃的部分,也并不显得突出。
    弓富魁用了很久的时候,都花费在这个看似无聊的问题上:“这些食物到哪里去了?”
    过之江显然是吃饱了。
    这一会,看上去,他的兴致高极了。
    人,酒足饭饱后,兴致必然很高的!
    弓富魁却觉得十分地倦了——包括身、心两方面,他都感觉十分的倦了。
    他更有内在的悲伤,却无法形诸于外。
    把这种悲伤、激愤,死死地埋藏在心里,却要装出一副笑脸来陪着仇人饮酒谈笑。
    旁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弓富魁做到了。
    “天一门”的蓝昆老眼不花,在临死之前,布下了这一枚棋子,果然是慧眼独具。
    弓富魁每一想到这里,就拼命地使自己振作,鼓励着自己要完成这件复仇的大举。
    是的,他不敢掉以轻心。
    “一个武林中的人,尤其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必须要有一种先见。”那“冬眠先生”过之江身子斜倚着道:“不杀人就被人杀。”
    “所以你就这么胡乱地杀人?”
    “谁说是胡乱杀人?”
    “两天之内,你杀了柳鹤鸣,又杀了府台衙门大小十多条人命。”喘了一口气,他又道:“火烧‘天一门’,又杀了‘天一门’内大小数条人命,这还不叫乱杀吗?”
    他故意把“天一门”的三条老命,说成“大小数命”,表示他纯系局外人。
    这一点果然用对了心思。
    过之江冷冷笑道:“天一门仅有三条老命,没有大小多条人命。”
    “就算是三条老命吧,又何劳尊驾动手?”
    “那是因为我与他们有仇。”
    “‘天一门’蓝昆与你有仇?”
    “不止是他一个人。”
    “你是说……”
    “我是说当今天下,最少半数以上的武林中人,都与我有仇。”
    “这话怎么说?”
    过之江冷冷地道:“当今天下一共有多少武林门派?”
    “这个……”弓富魁低头盘算了一下,说道:“较有名声的,大概有二十三家。”
    “这就是了。”
    过之江脸上现出了两道很深的纹路。
    他眨一下眼皮道:“那么我告诉你,有十一家与我有仇。”
    弓富魁心里动了一下,面上色变:“你是说武林中,有十一家门派与你有仇?”
    “仇深如海!”
    “那么你预备怎么来对付他们?”
    “怎么对付?”过之江脸上带出了一种笑容,道:“那是我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年以后,江湖上只有十二家门派了。”
    “你是说……”
    “我是说其它的十一家已经不再存在了。”
    “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绝对不可能与全天下的武林中人作对。”
    “我就可以。”
    说时,这个怪人脸上洋溢出一种笑容:“这十一派的掌门人,将要死在我十一种不同的手法之下——这十一式手法,也正是武林中未曾见过的失传手法。”
    弓富魁心中一惊,嘿嘿一笑。
    “你不信?”
    “我不是不信,因为这么一来,你的敌人就不只是这十一家门派,而是全天下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接道:“对不起,我想出去透透气,方便一下。”
    他拉开门,来到院子里。
    月明星稀的寒夜,冷得令人牙龈在打颤。
    弓富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不出来缓和一下激动的情绪,只怕眼前就和对方难以相处。
    面对着空中的那弯寒月,他悲切地暗祷着上苍:
    “皇天有眼,请赐我无比的力量,来为人世上消除这个恶魔吧!”
    他想到了师父,洪、刘二长老,柳鹤鸣……
    他的眼睛湿润了。
    远远地隔着纸窗,他看着过之江瘦削直立的身影,像是一把弓般地弯曲着。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这个人的一切,都难以令人捉摸。
    他匆匆地来到了茅厕,小解一回,步出。
    这所客栈,名叫“月琴坊”,倒是一处雅致的地方,一共有三进院子。
    院子与院子之间,隔离着一片花圃,一堵矮墙。
    弓富魁所居住的地方,是最后的一层院落——他心里有万般心事,不知如何排遣。
    眼前落得这般田地,实在是他早先始料非及,他将如何自处?实在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他信步走着,缓缓进入到第二进院子里。
    就在他身子方一踏入这进院子里,蓦地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影向自己正面袭到。
    弓富魁暗吃一惊,举掌以迎。
    可是他的手掌方举起一半的当儿,背上一痛,有一口冷森森的剑尖,顶在了他的背上。
    弓富魁虽说一身武功,不足以与那位“冬眠先生”过之江抗衡,可却也是相当了得,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近得身的。
    那么这个暗中人的身手,显然十分了得了。
    因为他竟能借看声东击西之便,把一口利剑顶在了弓富魁的后背上。
    兵刃无眼,弓富魁一时呆住不动。
    这时他才看见正面向自己袭击之人,竟然是今晚所见的那个独眼老人。
    那么不用说,身后那个以剑尖顶着弓富魁背上的人,必然就是那个少女柳青蝉了。
    这一点弓富魁不需要看就可以确定。
    “姑娘何必如此,有话请说,弓某不是怕事之人。”
    话声出口,顶在背后的那口剑果然一松,紧接着面前的人影一晃,一个面貌娟秀的姑娘,已婷婷玉立地站在眼前。
    “你是谁?”这个姑娘一出口显然就语气不善。
    “姑娘你不认识在下,在下倒认识姑娘。”
    少女顿时面色呆了一下。
    面前那个黑衣老人却沉声冷笑道:“小子!我家小姐有话问你,你好好地回答,如有一字不实,只怕你今夜就出不得这座院子。”
    弓富魁冷笑一声道:“说话的可是老奴田福?”
    黑衣老人顿时一怔,道:“你怎么认得我们主仆?你到底是谁?”
    弓富魁回头看了一眼,冷笑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柳姑娘,请借尊处一谈如何?”
    独眼老人田福一怔道:“小姐,这小子鬼头鬼脑,却要防他一防。”
    弓富魁笑了笑,并未多说。
    面前的这位柳姑娘,一双澄波双眸在弓富魁脸上扫了一下点点头:“这话倒也实在,跟我来。”
    说完娇躯一闪,已掠出寻丈以外。
    弓富魁忙纵身跟上。
    田福殿后。
    三个人遂来到了一排客房前面,田福回头又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之后,才纵身而前推开了一扇门进入。
    柳青蝉举手道:“请!”
    弓富魁当然也不疑有诈,闪身跟进。
    最后进来的是田福,房门随即被关上。
    弓富魁这才发觉到室内燃点着两盏灯,房中一片光亮,只是在室外看来,却是一片黝黑,原因是两扇窗户上,各自悬挂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是以室内的光,绝不外泄。
    这间房子大小也同弓富魁与过之江所住那一间差不多少,格式也甚相仿佛。
    正中有一张四方的矮桌,矮桌上摊着一张棉纸,纸上画满了线条以及红笔特意勾出来的圆圈,像是一张路图,又像是设计的什么玩艺儿。
    独眼老人田福怪神秘的样子,他一进来,赶忙地抢身而前,去收拾桌子上的那张纸。
    柳青蝉却阻止道:“田大叔不必这样,这个人大概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田福怔了一下,睁着那只独眼,看着弓富魁道:“小姐,你千万注意,这小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弓富魁轻咳一声道:“老人家说话最好积点德,否则只怕你老人家那只眼睛也保不住。”
    田福低吼一声:“臭小子!”
    他身子一个倒侧,已到了弓富魁身边,左手虚晃一下,右手一拳向着弓富魁脸上直捣了过去。
    这一手拳法,属于迷踪拳第十八手,名唤“流星贯顶”,田福浸淫有年,是以施展得十分得手。
    无奈,弓富魁早已防到他会有此一手。
    只见他头一晃,两只手交叉着向当中一迎,已把田福那只粗壮的胳膊抓在了手上。
    田福一惊之下,正待用力挣开。
    弓富魁一只右手,“叭”一声,已经落在了他右肩头上。
    他这只手上暗含着拿穴手,是以往下一落,田福只觉得身上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眼前人影一闪,那位标致的姑娘柳青蝉,已来到了眼前,素手一翻,反向弓富魁肩上落去。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却是大有学问。
    她的手势向下一落,弓富魁立刻体会出自她那只纤纤玉手里,传出一股极大的内潜力道,这位柳姑娘显然施展“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的手法。
    她那只其白如霜,其腻若脂的纤纤玉手,分明也是施展的拿穴手。
    弓富魁当然不会被她一上来就拿中穴道,可是为此却势难兼顾田福。
    他身子一闪而出,跃出三尺以外,同时间也松开了拿住田福穴道的那只手。
    田福一跄倒地,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只见他身子一挺,自地上翻身跃起,嘴里骂道:
    “臭小子。”
    他身子方要扑上去,却被柳青蝉横手拦住。
    田福怒道:“小姐,这小子……”
    柳青蝉嗔道:“田福!”
    田福对于这位侄小姐,还是真有点害怕,经她这么一叱,顿时不再作声。
    他心里那口气没出来,忿忿地坐一边,不再吭声。
    弓富魁这才向柳青蝉抱拳道:“在下曾经听说过柳前辈跟前有位姑娘武功如何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柳青蝉冷笑道:“既然你对我们主仆摸得这么清楚,可见你早就留下心了。”
    “当然,在下要是没有留下心,只怕姓过的早已对姑娘主仆有所不利了。”
    “这话怎么说?”
    “姑娘莫非不知道方才在路上时,在下已经发现了姑娘的行踪,姑娘虽是乔装为男人,却也瞒不过在下一双眼睛。”
    柳青蝉脸上一红,冷哼了一声,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请坐。”
    “谢谢。”
    弓富魁大咧咧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对面那位柳姑娘怔了一会儿,又偷偷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打量着他。
    弓富魁这才注意到,她头上戴着一朵素色的白花。心里一动,才得悉那位柳老前辈果然已经死了,对方与自己,正是无独有偶,同是伤心落泪人。
    轻轻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柳青蝉这时抬起头凝视着他,吟哦着道:“你是‘天一门’里的弟子?”
    弓富魁心里不由一怔,禁不住暗自佩服。
    “姑娘,何以看出来在下是‘天一门’中人?”
    “由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儿?”
    “由你刚才在火场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倒是无话可说。
    柳青蝉秀眉微蹙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弓富魁原无意把本来面目示人,可是一来感触对方凄苦身世,再者彼此同仇敌忾,也就无意再瞒着她。
    “姑娘猜得不错,在下正是‘天一门’待罪弟子。”
    “哦!”
    柳青蝉轻轻哦一声,目光里顿时呈现出一片欣慰,同时也有一些紊乱不解的情意。
    “那么蓝昆老前辈……”
    “那是在下授业恩师。”
    “他老人家……莫非……”
    弓富魁悲声道:“先师已在今晚戌时初,从容就义。刘、洪二老前辈也同时死于非命。”
    “你是……”
    “在下弓富魁。”
    “啊,你就是弓富魁!”
    “姑娘何以知道在下贱名?”
    柳青蝉点点头道:“是听大伯说的!”她眼睛向他掠了一眼道:“久仰弓兄,一身武功很是高明,我大伯在生之日,常常说起‘天一门’内,只有弓兄你一个成器的弟子。”
    才说到这里,那坐在一边的田福哑着嗓子大笑了一声。
    笑声一敛,他冷冷地道:“我家主公英明一世,这一次可是看走了眼啦。他要是晓得,这个姓弓的小子,竟是这么偷生怕死,认敌为友的人,只怕会从棺材里气得跳出来。”
    弓富魁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与他辩。
    柳青蝉秀外慧中,一双眼睛,明察秋毫。
    自从她第一眼看见弓富魁,就知道对方是个卓然不凡之士,她当然不会相信田福说的那番话是真的。
    那么,这个弓富魁当真是深藏不露,谨慎小心,胆大而沉着的人了。
    “弓兄可知道‘天一门’的那一把火,以及令师等一干人的死,是谁下的毒手?”
    “当然知道。”
    “是谁?”
    弓富魁一哂道:“就是与在下一路同行,此刻同室而居的那位‘朋友’。”
    一旁的田福霍地跳起道:“好小子,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柳青婢嗔道:“田福,对于弓少主不得无礼。”
    田福顿时一怔,叹了一声道:“是。小姐,老奴是一时气不过……唉!”
    柳青蝉道:“你知道什么,弓少主这么做,是含有深心的,你应该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弓少主乃是大智大勇,绝非一般匹夫匹妇所可以比拟的。”
    弓富魁一笑道:“姑娘太过夸奖。”
    田福经柳青蝉这么一提,似乎突然明白过来,怔了一下,张惶向前几步。
    他那只独眼几乎要凑在弓富魁脸上道:“弓……少主,我家小姐说的,是真的?”
    弓富魁凄然一笑道:“田大叔,任你去想吧。”
    田福忽地双膝跪地道:“弓少主,老奴方才是有口无心,你多包涵。”
    说完,通!通!一连磕了两个响头。
    弓富魁吃了一惊,忙闪开一边,顺手把他由地上扶了起来。
    “田大叔,这就太不敢当了!”
    田福站起来,愧疚地道:“弓少主既然是有心人,现在正是机会,不如乘那厮晚上睡觉时,下手杀了他,正好为我家主公与令师报仇雪恨。”
    弓富魁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一下头道:“难!”
    “怎么?”
    弓富魁冷冷一笑道:“这姓过的一身武功,简直无懈可击,是我生平所仅见的高手。”
    “他莫非不睡觉?”
    “这一点还有待证实,不过……”
    他喟然长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即使他睡觉,也是难。”
    柳青蝉秀眉一颦道:“这个人真有这么高的能耐?”
    弓富魁道:“此人武技,姑娘必然已有所见,不必我多说,我所要提醒姑娘与田大叔的是,这个人似乎练有一种特殊的功夫。”
    顿了一下,他打量着异常惊吓的田福道:“我想二位一定也知道内功中有所谓‘感应圈’这一个说词吧。”
    田福点了一下头道:“听说过。”
    柳青蝉奇道:“听说蓝老前辈,就是身上藏有这种功夫的高人,是不是?”
    弓富魁点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先师正是练有这门功夫,只是比起这个人来却差得太远了。”
    “弓兄你怎么知道?”
    “此人非但练成护体游潜,竟进一步可以使之逼出体外,伤人于无形之间。”
    “真的?”
    “姑娘莫非方才在火场没有看见?这种功力运施之下,可使多人在寻丈之内,不能近身,功力至此地步,端的是惊人已极。”
    柳青蝉轻叹一声道:“这么说来,别人的传说也是真的了。”
    “什么传说?”
    “弓兄你还不知道?”
    弓富魁摇头,表示不知。
    “现在外面都传说,大名府来了一位冬眠先生。”
    “冬眠先生是谁?”
    柳青蝉冷冷一笑道:“就是这个姓过的。”
    “为什么要叫是冬眠先生?”
    “他们传说这个人是由冰窟窿里出来的。”
    于是她把那日偷听得自李知府嘴里的一番话说了一遍。
    柳青婢随又怔了一下道:“弓兄怎么不说话?”
    弓富魁长叹一声道:“如果姑娘这些话是真的,这人必通尸解、辟谷之术,这真是我生平闻所未闻的怪人……”
    他一时间,显出无限的意兴阑珊,深深地垂下头来。
    柳青蝉冷笑道:“弓兄你万万不可气馁,任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这个仇我们也是要报的!”
    弓富魁怅然点头道:“姑娘说的是。但是你我功力与他相距甚远,此人既然身藏如此不世之技,这个仇可就难报了。”
    柳青蝉咬了一下牙齿,恨恨地道:“他就是走到天边,我也不放过他。”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道:“弓兄你可知道他下一步意欲为何?”
    “他……”弓富魁忽然想起来道:“听说他好像要去河间。”
    “河间……”
    “六合门!”
    田福忽然插口道:“河间‘六合门’。”
    弓富魁一惊道:“这么说,他是要去找古寒月,古前辈了?”
    “你是说那位有‘冀中王’之称的古老前辈?”
    “就是他。”顿了一下,他点头道:“姑娘明天一早赶快起程往河间去知会他一声,叫他好有一个准备。”
    柳青蝉点点头道:“好,我知道。”
    弓富魁冷冷一笑道:“古寒月前辈一身功力,听先师说,在冀省首屈一指,这一次姓过的可碰见厉害对手了,姑娘可请他暗中戒备,我们与他里应外合,不愁这个姓过的再能逃开手去。”
    柳青蝉面露喜色道:“好,时间不早,弓兄也该回去了。”
    弓富魁道:“正要告辞。”
    说完抱拳作别,悄悄开门自去。
    柳青蝉送到门前,回身时,却见田福正一个人看着桌上的灯发呆。
    柳青蝉道:“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上路去河间。”
    田福应了一声,站起来,向外步出。
    他们是开的两个房间,当他要步出门坎一刹那,却又回过头来道:“姑娘,我打算向你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姑娘那一把削金断玉的匕首。”
    柳青蝉一怔道:“干什么?”
    田福一笑道:“听弓先生说,那小子这般厉害,我却没有一件称手的兵刃,姑娘有了一口好剑,那把匕首借给我用,大概没什么不可以。”
    柳青蝉点点头道:“好吧!”
    说罢,她就转身由行囊里拿出了那把一向珍藏的匕首。
    田福接过来嘿嘿一笑道:“有了这把东西,我就壮胆子了。”
    说完告辞而出。
    柳青蝉关上房门,一个人想了一会儿心事。
    这两天,脑子里老想着大伯父的死,一颗心早就变得麻木了。
    人到了伤心极点的时候,常常会有“无心可伤”的反应,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真是“欲哭无泪”的感觉。
    轻轻叹了口气,吹熄了灯脱衣上炕。
    弓富魁返回到栈房里,“冬眠先生”过之江正闭着一双眼睛,呆坐不动。
    他的坐姿很怪,既非道家“打坐”,又非佛门的“坐禅”,其实,道、佛二门坐姿外表并无不同,却是内守的宫位不同而已!眼前这个过之江,根本在外姿上就与佛、道二门进修的坐姿大相迥异。
    只见他踞着一只脚尖,单足蹲地,却把另一只脚,直直地平伸出去。
    这种姿态弓富魁虽然没有练习过,可是照常理判断是甚难保持身体平衡不倒。
    然而观诸眼前过之江却是大异寻常。
    他竟然一平如水,纹丝不动。
    弓富魁也算是内功中颇有境界的一个行家,当他目睹过之江这番形态之后,不禁内心生出一片寒意。
    因为过之江这种情形,分明是在作一种极上乘的内功调息,相当于内功中“五气朝元”的境界。
    弓富魁站住身子没动。
    这一时,他内心忽然潜生一片杀机。一个念头,电也似地由他脑子里闪过:“下手杀了他!”
    他陡然间气提丹田,由丹田里提出一股劲力,贯注于右掌之上。
    此时此刻只要一掌击出,可望有千钧之力!
    然而就在这股力道方自抵达他的有掌之上的一刹那,弓富魁不禁心里突然滋生出一股寒意。
    他忽然考虑到了一掌不中,或是一掌不成之后的后果。
    这个念头,顿时有如兜头淋下的一盆冷水,使弓富魁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念头一经兴起,那方才提吸自丹田那股力道,也就顷刻消失于无形之间。
    弓富魁方待第二次再鼓勇气的当儿,遂见蹲在地上的过之江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张开了眸子。
    时间也就在一瞬间为之消失。
    过之江发觉到弓富魁站立在面前时,似乎吃了一惊,疾快站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多久?”
    “有一会了。”
    说了这句话,他真有无比的懊丧,一言不发地走近炕边坐下来。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一时谨慎,已经丧失了复仇的良机。
    “你方才在练功夫?”
    “神归位。”
    弓富魁摇摇头道:“不懂。”
    “你当然不懂。”
    过之江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有一天,你的功力能够达到我这样时,你就懂了。”
    弓富魁一笑道:“你何以就认为我的功力不如你?”
    “因为你本来就不如我。”
    顿了一下,他又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
    弓富魁说了声:“好!”
    话声出口,一只右掌已当胸推出。
    这一掌说是与他较量也可,说是待机暗算更是恰当。
    掌力一出,即透着大大的不凡。
    凌然的掌风,有如一把劈空而下的钢刀,直向着过之江面门之上劈了下来。
    眼看着对方那瘦削的躯体,在他掌力之下,陡地向后一个仰倒,紧接着一阵乱颤,像是不倒翁似地晃了半天,遂挺立如初。
    他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就像没事人儿一般模样。
    弓富魁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既已说明了是比试着玩的,倒正可趁机给他几招厉害的手法试试,对方如能躲过只当是比试功力,一笑算完。
    如果侥幸他不及防备,伤在了自己手下,那可是正合心意。
    想到这里,弓富魁嘿嘿一笑道:“过兄当真是好功夫,再看这个。”
    足下一上步,已把身子欺到了过之江身前,双掌一沉,用双撞掌的功力,陡地向对方击出两掌。
    这两掌由于他胸有成竹,是以内力贯注得极为充沛,一待手掌触及对方身子,力道才得以泄出。
    这种掌法,在掌功上名叫“绵掌”。
    弓富魁自信在这种功力上已有相当的能耐,双掌着力之下,足有千斤之力。
    实在难以想象,这般功力加诸在对方那瘦躯之上,他如何能够挺受得住。
    “叭!叭!”
    弓富魁心中方自一喜,正待将内力一股脑地吐出,这当口儿,他猝然觉出由对方身上反弹出一股冰寒的力道。
    这股子冰寒气机一经贯入弓富魁身上,顿时使得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蓦地这股力道,发出了一阵极大的吸力!使得弓富魁整个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就如同磁石吸铁般的,整个身子向着对方身上吸了过去。
    弓富魁总算在内功方面有极深的根底,一发觉不对,他忙自收缰,先用“大力千金坠”的身法,把身子向下一沉,遂向后一个倒翻,就地一滚,翻出了寻丈以外。当他身子方站起时,面前人影一闪,过之江已临近眼前。
    弓富魁心中一惊,来不及后退,对方一只瘦手已经搭在了他肩头之上。
    弓富魁陡然觉出身上一阵子乏力,双膝一软,坐倒地上。
    过之汪手上一轻,不见他如何着力,身子已飘向空中,嘻嘻一笑道:“如何!可服气了?”
    弓富魁面一红,抱拳道:“佩服!佩服!”
    过之江道:“冬眠里,我已饱吸天地钟灵之气,以及诸般天籁,如同水火风雷,以这些天地间的自然威力,配合我本身功力,一经加之攻敌,对方不死必伤,万万难以抵挡。”
    这番话未免太过玄虚了。
    然而过之江说话的神态显示他所说绝非虚语。

lv8826375 发表于 2017-3-24 15:55:43

八、楚楚可怜人
    过之江冷冷地接下去道:“就像刚才你最初感觉的那种冰寒气机,正是我得自冰中的极寒之菁英,这种寒冰的质能,一般人是万难抵挡的。”
    说时他两只手略一搓动,徐徐张开。
    弓富魁霍然就觉出,自其双掌之内,散发出一片蒸腾的白雾。
    那阵白烟初起时,不过薄薄的一片,随着过之江晃动的双手,渐渐越聚越多。
    须臾间,室内已为这片白茫茫的雾气布满。
    随着这些雾气的增加,房间内气温顿时为之下降。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已冷得弓富魁面色发青,全身打颤,仿佛全身己为冰镇,就连身上的血也凝固了一般。
    眼看着那滚滚的冰雾,兀自由对方十指尖上蒸腾散发不已,寒冷的气温愈加地下降。
    弓富魁全身大大摇荡了一下。
    他强自忍着这种生平从来也不曾尝受过的寒冷气质,正待激发丹田内的元阳之火,以运行全身。
    这当儿,耳听得过之江发出一阵阵嘻笑声,道:“这冰中之菁非比寻常,眼前我只不过施展出一半的功力,如果全数运逼而出,弓朋友,你只怕当场就得冻成一个冰人!
    你也用不着运功抵挡,我只不过施展出来,让你见识一下罢了。”
    话声一落,只见他张嘴一吸——
    “飕”一声!
    满室白雾,顿时化为一条白色长龙,长鲸吸水般地全数都到了过之江腹内。
    顿时,室内又回复了原有的气温。
    弓富魁打了一个寒颤,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凄瑟的苦笑。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天地之造化于人深矣,只是很少有人能体会出这种宝贵的天机。”
    他眼睛习惯性地眨动了一下。
    两只白皙的瘦手搓动了一下,缓缓地张开来,即见其掌心里红光一现。
    像是一团火般的,在他来回搓动的双手里越聚越大,瞬息间,已形成一团烤热灼人的烈火。
    过之江嘻嘻一笑道:“这就是晨昏间.窃自太阳的光能!你可曾见过?”
    说话时,这团红红的烈火,已渲染得室内一片奇红异彩。
    随着过之江双手来回地搓动,那团红色的火光,宛若一枚火球似的,散发出刺目的光,刺得人双眼如灼,难以逼视。
    室内顿时呈现出无比灼热。
    弓富魁原先冰冻的身子,一时奇热如焚,一时间汗如雨下。
    再看对方手上那枚大火球,已有箩筐般大小,赤红的光,映得过之江全身皆赤,直似坐在烈火中一般。
    眼看室内各物,俱已不耐高温,散发出一阵子火烤的干燥气息,似乎即将火起!这才看见过之江张开大嘴,往里一吸——
    “飕”一声!
    像箭一般模样,那团大火球顿时化为一长条火龙,悉数吸入他口腹之内。
    弓富魁真是看得触目惊心。
    过之江道:“天地钟灵造化之于人真是深厚极了,只可惜如今武林中一般人,整日只在凡俗里打滚,却把这些上天有意赐与人的东西忽略了。”
    弓富魁一句话也没有说。
    平心而论,他是被吓糊涂了。
    活了这么大,不要说见,听也没听说过的事情居然亲眼见了。
    过之江冷森森地道:“如今我只向天地间讨了三成的功力,已是天下罕有敌手,假以时日武林中将唯我独尊了。”
    弓富魁心里一动道:“听你口气,你如今功力尚还不能独霸天下?”
    “这要用未来的事实证明。”
    弓富魁一笑道:“我敢断言,以你这身功力,天下万无一敌,你将可稳居武林魁首的地位。”
    这句话果然甚为过之江乐听。
    听了这句话,他那张苍白、瘦削而阴沉的脸,就同向日葵迎着日光一样地展了开来。
    可是那方自展开笑纹的一张瘦脸,突然间又罩了一层阴影,他像是忽然触及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一下子呆住了。
    细心观察他的弓富魁,马上就由他这张突然有所变化的脸上,看出了端倪。
    他于是试探着道:“我想这个世界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是过兄的对手。”
    过之江黯然地摇了一下头。
    “怎么,过兄不以为然?”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五年后,当我五次冬眠以后,也许我敢说这句话,可是今天……也许……”
    他摇一下头,忽然不想说下去。
    走到了桌子旁边,他倒了一怀水,仰首干杯。
    弓富魁一直静静地观察着他。
    由过之江不安宁的神态里,他发现到一项事实:
    那就是过之江也有所惧。
    他怕些什么?
    是人?是事?还是……
    这一点所见,立刻鼓舞了弓富魁!
    他决心要刨根到底,把对方心里的这一点秘密发掘出来,然后对症下药。
    一旦自己手里掌握到对方所惧怕的东西,那么局面立刻就不同了。
    过之江饮下了一杯水后,目注着弓富魁道:“从这里去河间有多少路?”
    弓富魁说道:“很远,总得十天的脚程。”
    “这……太慢了!”过之江道:“我们五天赶到。”
    这一步棋弓富魁押胜了。
    因为他早想到对方一定会把预定的脚程打一个折扣,所以说时就夸大其词,把本来五天的脚程说为十天。
    那么,现在他只要用些小聪明,带着他故意绕一趟远路就行了。
    这么做的原因,当然是为使柳青婵能够赶在前面。早一天通知“六合门”的掌门人古寒月。以便有较从容的时间,联手对付他。
    弓富魁原来想紧追着他先前的话题,把他心里所惧怕的那个事情追问出来。
    可是,他转念一想,觉得这样似乎太性急了一点,很可能引起对方的疑心。
    他于是站起来告辞道:“夜深了,我要睡觉去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明天一早,我会叫你。”
    弓富魁当然不会傻到与他同室而眠。
    因为他身上携带着本门的功谱秘籍,这些一不小心,随时都会暴露在对方眼前,自招杀机。
    而过之江似乎是独处惯了。
    经过长久冬眠以后,他平常夜晚是不睡觉的。干什么?这些他也不欲为外人所知。
    夜深——疾而冷的寒风,紧紧地扑叩着窗纸!
    一条黑影,从第二进院子闪出来,迅速地跃进到第三进院子里。
    稍一顾盼与张望,他已来到了冬眠先生所居住的那间房子窗前。
    天上是一弯寒月。
    这个人是田福。
    他显得异常的焦急与激动。
    频频地用他的那只独眼,注视着当空。
    天上一片云。
    这片云缓缓地移动着,直向月亮掩过来。
    田福已轻巧地拨开了纸窗。
    乌云过后,月光重现。
    田福已经翻进了房内。
    他的企图,似乎不难猜知——刺杀过之江!
    这实在是很大的一项冒险。
    田福有他的打算。
    房子里燃点着一盏昏灯,光影很暗。
    田福骑跨在窗框子上,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
    那口才由柳青婵处借得的匕首,却紧紧地咬在上下两排牙齿之间。
    独眼里冒射着杀人的怒火,只一转,已看见了那个人——过之江。
    出乎田福意外的,过之江并没有睡在床上。
    头下脚上,他在角脚倒竖着。
    田福目光一经触及,禁不住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势成骑虎,总不能就此而退。
    手上一着力,“飕”的一声,已把那口精光四射的匕首掷了出去。
    寒光一闪,这口匕首划出了一首寒光,直向墙角过之江背心上掷去。
    田福也曾为自己事先留下了退路。
    匕首一经出手,足下用力一点,倏地向院中纵去。
    说到“飞刀”这一手绝技,田福的确是一把好手,这一门功夫,他曾经下了三十年的功夫,平常没事的时候,他也总喜欢拿着一口刀到处飞掷练习。
    曾经以飞刀刺中过天上的燕子,也斩落过来回天际的蝙蝠。
    这一刀,他瞄准过之江的后心,就绝不会偏差一分一毫。
    飞刀出手,静寂无声。
    田福落下的身子,不谓不快。
    也许是太快了一点,快到他来不及看见室内人中刀的情形,更不曾听见中刀时发出的叫声。
    非但是叫声,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
    如果中刀后,必然会倒下去,那么,倒下去也会带出一点声音来。
    奇怪的是,他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他默默地转过身子来,静心地听,静静地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别是那小子死了吧?”
    “也许,是这一刀我用的力太猛了,以至于把他的身子钉在了墙上,没有倒下来。
    后者这个猜想似乎很近情理。
    田福心里顿时升起了一丝狂喜。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来,再次地向窗前移近。
    就在他身子方转过来的一瞬间,眼角一瞬,似乎发现了什么。
    他赶快地把身子转过来。
    一个人站在眼前!
    这个人一入田福眼帘,顿时使得他全身大大地震动了一下,两只脚就像是忽然被一块焊铁焊在了地上,顿时动弹不得。
    面前这个人不是别人。
    过之江。
    他怎么会没有中刀?怎么出来的?
    田福一时可真的想不通了。
    过之江手里拿着那口明晃晃的匕首,脸上带着鄙夷的微笑。
    “田老头,你想杀我?”
    “我……我……”
    说到第二个“我”字时,田福猛地点足而进,两只手运足了力道,倏地向过之江两肋上插了下去。
    后果不难想知。
    田福的轻举妄动,为他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他的双手虽然有力地插中在过之江的两肋之上,但是过之江并未因此受害。
    受害的竟是田福。
    只听得“咔嚓”一阵骨节碎响之声。
    田福痛得哼了一声,十根手指全数折断,就在他身子仰天倒下的一刹那,过之江的一只手已劈中他的脑门之上。
    田福甚至于一声也没有出,就倒地死了。
    过之江冷冷地笑了一声,闪身掠起,似是白云一片,又回到了房内。
    接着那扇窗子又关上了。
    窗内。
    过之江反手挥掌,掌风把桌上的那盏灯熄灭。
    他悄悄地把窗扇拉开一缝,向外窥伺着。
    他以为必会有人出现。
    然而他却失望了。
    没有一个人现身出来。
    尸体仍然是直直地躺在地上。
    院墙一角,柳青婵蜷着身子,剪水眸子里噙着两汪热泪。
    她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足下并不曾丝毫移动,她来晚了一步。
    当她发觉到田福不在时,事实上田福已和过之江动了手,对方不过是举手之劳,田福已横尸就地。
    她不曾走近去收田福的尸体,那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已经猜到那是过之江有意设下的一个饵。
    只是远远地注视着他,用她流出的泪来表示她的伤感与向死者的致哀。
    第二天大清早,这座客栈起了一阵子骚动。
    田福的尸身,立刻引起了人们的猜测与非议。
    客栈的主人立刻想到了与死者同来投宿的柳青婵,可是当他们找到柳青蝉住处时,那位柳姑娘早已不翼而飞。
    桌子上留有一封信和许多银两。
    店主人照着信上的指示,为死者买了一口棺材,少不了惊动了地面上的官人。
    地面上这两天不太平是事实。
    府台衙门在得悉这件命案与那怪客“冬眠先生”发生牵连时,哪里再敢认真地查办。
    一番请示之后,知府李吉林吓得脸色苍白,只关照办案子的捕快虚作声势一番。
    一件命案,就这么马马虎虎地混了过去。
    倒是李知府良心有愧,因知死者田福的死,也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所以特别予以厚葬。
    人命关天,不过尔尔!
    弓富魁在死尸旁边站立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过之江显然也是旁观者之一。
    旁观的人很多。
    大家眼睛注视着地上的死人。
    过之江的眼睛却是专门注意活人。
    他显然是期待着柳青婵的出现,可是他失望了。
    因为自始至终,压根儿就不曾看见那个姑娘的影子。
    旁边人带来的消息是那位柳姑娘已在今晨四更左右离开了。
    弓富魁顿时心里一松。
    他忽然发觉到这个姑娘大不简单,果真在智力方面,胜过了过之江许多!
    过之江说不出的失望。
    他冷冷一笑,问弓富魁道:“这个人你可认得?”
    弓富魁道:“他就是昨天路上的那个独眼老人。”
    “对了,他叫田福!”
    弓富魁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是你下的手!”
    “你说呢?”
    “当然是你。”
    “不错,”过之江冷笑了一声道:“的确是我。”
    然后他轻轻一叹道:“天下竟然会有这种笨人。”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他明明可以不必来送死。”
    “他不是送死。”
    “不是送死?”
    “是报仇。”
    这三个字出自弓富魁的嘴里,显得异常有力,也异常冷酷。
    然后他改变了一下脸色,语气很平静地道:“任何人只要一沾到仇恨这两个字,往往都会失去理智,你也不会例外。”
    过之江冷笑了一声道:“你好像很为他抱屈。”
    “不错,我的确很同情他。”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为自己复仇,是为主人复仇。”
    “这又如何?”
    “这就证明,他是一个很有义气的忠仆。”
    长叹一声,他才又接下去说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这种人已经不多了!”
    过之江冷声道:“明知不可为而为,是最蠢的行为。”
    “杀一个不足为敌的人,是最不光荣的行为。”
    “你说什么?”
    过之江凌厉的一双眸子,忽然迫近了他。
    弓富魁冷笑了一声道:“过老兄,有一句话我要奉劝你。”
    “请说。”
    “以你的武功,尽可以找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放手一搏,大可不必拿不是敌人的人试刀。”
    怔了一下,过之江点点头,说道:“有理。”
    但是马上他又摇了一下头道:“不过,我且问你,那么柳青婵姑娘,可算得上是第一流的高手?”
    “她还算不上……”
    “她算得上!”过之江道:“她的智慧很高,武功虽然还嫩了一点,但是,她的根基很好,倘若假以时日,她必然是我的一个劲敌!”
    “怎么见得?”
    “你还看不出来?田福死了,她连尸首都不为他收,岂非大悖情理!”
    弓富魁焉能不明白,却装作不知道:“为什么?”
    “嘿嘿!道理很简单,因为她只要一现身就会被我发现,必将死在我手下。”
    顿了一下,他木讷地道:“一个女孩子,能够这么识大体,悖情理,的确不易多见。”
    “那么,你以为现在她在哪里?”
    过之江冷冷一笑道:“她像是一条隐没在暗中的狐狸,随时都会找机会扑出来向我袭击。”
    “你害怕了?”
    “我不怕任何人。”
    弓富魁缓缓转过头来盯视着他的脸:“你是说,这个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是你的对手。”
    过之江正要点头,忽然像是触及了什么,摇了一下头道:“我没这么说。”
    弓富魁笑了一下。
    “这么说,这个天底下还是有人武功高过于你?”
    “当然。”
    “是谁?”
    “一个是我师父独孤无忌。”
    “还有呢?”
    “还有一个是……”
    弓富魁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渴望得知这个答复,这个答复对于他太重要了。
    然而过之江却深沉地笑了一下。
    他那么深沉的样子,低下头“哧哧”地笑着,却令弓富魁感到很费解。
    “你好像很想知道是不是?”
    “不错。”弓富魁道:“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超过你。”
    “那么,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除了师父以外,还有一个人。”
    “我不信。”
    弓富魁显然提高了瞥觉,改为一种旁敲侧击的方式由侧面来打听。
    提起了这个人,过之江的样子立刻显得很深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场的死尸早已抬走,人也星散,而他们两个人,却仍然站立在当地,未曾移动。
    “这个人……即使能够胜过我,大概也不会相差太多,也许他还不一定能胜过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因为我与他前次交手,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我输了。可是十年后的今天,我功力大进,说不定他已经不是我的敌手了?”
    “也许是这样,这个人是谁?”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那就错了。”
    弓富魁怔了一下,作出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笑了笑。
    过之江打量着他道:“我对你的印象不恶,但并不能说你是我的朋友。假以时日,到我们无所不谈的时候再告诉你吧!”
    弓富魁笑笑没有说话。
    过之江道:“我们可以走了。”
    弓富魁恍然道:“对了,我竟然忘了,此去河间,路途遥远,你打算怎么个走法?”
    “我不知道,你不是很清楚么?”
    “我是很清楚,不过……”弓富魁笑了一下,说道:“第一站先去广平,我昨天已向店家打听了,听说马号里的马都叫人牵走了,这段路只好委屈一下骑毛驴了。”
    过之江点点头道:“也好。”
    两匹小毛驴叮哩当啷在山道上行着。
    过了这片山丘地带,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成群的鹫鸟在收割以后干枯的旱田里飞着。
    天是灰沉沉的,冷得紧。
    平原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人都躲到低矮的茅草屋里去了。
    几只黄褐色的野兔不时地在旱田里流窜着,由这个洞里窜出来,又由那个洞里钻进去。
    过之江坐在驴背上,有如老僧入定,动也不动一下。
    小毛驴前进了有三里地,才接上了官道。
    所谓官道,其实比起这条泥巴小路也好不了多少,不过是宽敞一点,路稍微平一点而已。
    道路两侧栽种的是两列杨柳。
    刚立春不久,万物都还是死沉沉、一点复苏的意思都没有的时候,“春”已经在杨柳上展出了姿态,在秃枝断桠的顶尖上,已吐出了绿绿的一点新生之意。
    弓富魁心比冰还要寒冷。
    驴颈上的串铃,老是那么一种音阶,单调地响着,铃声带给人一种幻想,一种希望,却又似一种沉沦的灰色失望。
    如果你的心本来就不开朗,那么万万难以再开朗了。
    在漫长的旅程道路上,弓富魁一直都跟在过之江的身子后面,他的那口剑插在行李卷里,行李卷就背在背上,一抬手就可摸着剑把子,拔出来轻而易举。
    出手也并非是没有机会。
    只是他不敢。
    每一次动念的时候,他都会强制自己的冲动,提醒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于是,一次一次的机会就这般地丧失了。
    一匹枣红色的快马由官道后方疾驰了过来,箭也似地闪过去。
    马上客,是一个五旬左右,皮衣皮帽的壮叟。
    马行太快,只看见他一个背影,很豪迈雄壮的样子,皮裘高飘,清晰地看见他捆绑在腰上那一对南瓜大小的流星锤。
    这匹马在弓富魁的注视之下,不过是惊鸿一瞥,一时间已奔驰于数里之外。
    弓富魁心里一动,正不知来人是什么路数,耳中却听得身后一阵辚辚车声。
    一辆双辕二马的大篷车,在一个头戴荷叶卷风帽汉子舞动长鞭之下,风驰电掣般地由后奔来。
    两头小毛驴自动地在道旁停了下来。
    篷车以异常的速度一路奔驰而前,官道上扬起了漫天黄尘。
    像是一面弥天黄色的大纱帐,散置在天空,久久不散。
    虽只是惊鸿一瞥,弓富魁却已注意到那辆大篷车的四窗俱都淡淡地下着帘子,难以窥出车子里坐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车子过去了很久。
    前面的过之江才睁开了眼睛。
    带着几分木讷,他道:“天上有路不去,入地无门自投。弓老弟,你可看出来了?”
    弓富魁一怔道:“看出了什么?”
    “河南‘七星门’的人,缀上了我们……”
    “七星门?”
    弓富魁暗吃一惊道:“你是说‘七星门’的岗家兄弟?”
    “错不了。”
    “可是岗氏二老并没有现身那!”
    “怎么没有?”过之江冷酷的面颊上,绽出了一片冷笑:“走头里的那个人就是岗玉昆。”
    “七星钩——岗玉昆?”
    “不错。”
    弓富魁心里一惊,奇怪地道:“岗玉昆使的是七星钩,那前行的老者,却用的是一对流星锤。不对不对,你看错了。”
    过之江嘿嘿一笑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谁不知道岗玉昆的七星钩是软兵刃?”
    “那……这么说你看出来了?”
    “那条七星钩,是缠在他右手腕上,外罩长衣大氅,自不为外人所发觉!只是落在我的眼睛里,他却是掩饰不住。”
    “七星门”的岗氏兄弟,长名岗玉昆,人称“七星钩”,次名岗玉仑,人称“双手飞梭”,兄弟二人各有,一身特殊的武功。
    尤其难得的是兄弟二人合练了一手“岗家护身神拳”,一经联手施展,其势有如长江大河,端的是勇猛不可一世,威猛无匹。
    岗氏兄弟的名儿,也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弓富魁此刻乍然听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字,当真是又忧又喜。
    忧的是怕岗氏兄弟上来失之于大意,不知道过之江的厉害,以至于吃亏上当,平白损失了性命。
    喜的是说不定岗氏兄弟是有备而来,兄弟联手,可给予过之江以致命的一击。
    总之,他已经感觉到一场大战即将爆发了。
    而弓富魁这种奇妙的身份,处在夹缝里,很可能就被对方误以为敌人,他不得不暗中提防着。
    过之江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不闻不问,口头提过之后,随即闭目不言。
    弓富魁开始体会出过之江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可怕的地方是从他外表永远看不出他心里所想的,是一个标准的“冷面虎”。
    两头小毛驴脚程加快了,跑起来叮哩当啷地响着。
    在这么辽阔的大平原上,声音能传出好几里去。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前行来到一片竹林子,林畔耸着一所茅舍。
    舍前有一片池塘。
    塘里的水黄黄的,一群鸭子呷呷叫着,正在池子里玩着水。
    两个荷着锄头的庄稼汉子,站在池边看着。
    弓富魁发觉到那所茅舍,并非是住人的农家,像是积存杂物的粮仓。
    小毛驴自动地跑到了池边去饮水。
    两个庄稼汉子走来搭讪。
    其中之一抱了一下拳道:“二位客人这是上哪里去?”
    弓富魁笑道:“去广平。请问老哥,还要走多少时候?”
    那人嘿嘿笑道:“快了,快了。”
    另一个汉子却斜过眼睛来偷偷地打量过之江。
    弓富魁发觉这两个庄稼汉子并不像真的庄稼汉子。
    第一,两个人虽然都穿着粗布衣裳,可是洗熨得很平,绝非是一般庄稼人衣着那样随便。
    第二,两个人虽然每人都荷着锄头,可是各人手脚上都很干净,尤其是锄头上丝毫不沾泥土。
    第三,两个人不像庄稼汉率直粗鲁,这一点可以由二人的眸子里察看出来。
    倒像是两个武林人物。
    这个念头,一经触及弓富魁脑海,顿生警戒之心。
    这是一个极为尴尬的场面。
    弓富魁暗喜于“吾道不孤”。
    因为能有武林中人物主动出来对付过之江,这总是一个好兆头。
    然而,弓富魁总觉到对方过于草率行事,低估了过之江的实力。
    弓富魁在心理上,毫无疑问是倾向于“七星门”这方面的,而且他恨恶过之江的程度,毫无疑问地也远驾于“七星门”之上。
    只是他是一个行事极为谨慎的人,绝不意气用事和冲动。
    当他忽然发觉到这个冒牌庄稼汉子可能的意图之后,内心不禁大大地为之提心……
    正因为他大了解过之江的不世身手,才会为这两个人的生命担心。
    过之江即使在智力方面,也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
    有了这层顾虑之后,弓富魁真不希望再在这里逗留下去。
    他于是向两个汉子抱拳笑道:“打搅,打搅,在下与这位过君有急事赶往河间,不多耽搁了。”
    两个汉子一听到他们要去河间,顿时面色一惊,彼此对看了一眼。
    其中靠左边的那个汉子嘻嘻一笑,抱拳道:“老哥贵姓?是哪里来的?”
    弓富魁含笑道:“弓富魁。老兄,你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草野村夫,还报什么字号?我叫张铁牛,他叫侯宝山。见笑!
    见笑!”
    那个叫侯宝山的听到这里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两头小毛驴正在低头喝水。
    驴背上的过之江自始至终却连正眼也没有看二人一眼,非但如此,他甚至连眼睛也不曾睁开。
    好像是走了这一程路,他已经有点困倦,想睡觉的样子。
    自称张铁牛和侯主山的人彼此互看了一眼。
    这一眼绝不简单。
    弓富魁心中一惊,忙咳嗽一声。
    这声咳嗽是向二人示警,只要二人其中之一有所警惕,或是注意到他,弓富魁必会摇手示警。
    只可惜两个人都不曾发觉到他的咳声有异!谁也不曾向他多看一眼。
    小毛驴已经喝完了水,把头抬起来,驴背上的过之江仍是一如老僧入定,连眼睛也不睁开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那个叫张铁牛的庄稼汉子陡地横出一脚,直向驴腿踹了过去。
    这一脚的作用再明显不过。
    细若杯口的驴腿,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住张铁牛的这一脚,势必会在张铁牛一脚踹中的当儿,身子自然地向前一倾,那么间接受害的当然是驴背上的过之江。
    也不知过之江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他那只手,在驴颈上轻轻拍了一掌。
    更不知那头小毛驴,是有意还是无意。
    总之张铁牛那般有力的脚,竟然踢了一个空。
    时间竟然配合得那般巧。
    张铁牛的一脚刚刚踢过去,小毛驴的腿正好抬起来,一脚踢空下,张铁牛的身子自然而然向前冲,打了个踉跄。
    坐在驴背上的过之江,恰恰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忽然探手去扶他的身子。
    这当口那个叫侯宝山的人早已在侧方抡起了锄头,兜头盖顶地直向着过之江脑门上用力砸了下去。
    “当”一声。
    锄头还是真的砸实在了。
    然而过之江并没有由驴背上倒下来。
    倒下来的是张铁牛。
    毛病竟然在过之江举手相扶的一刹那。
    就在那一刹那,过之江那一只又白又瘦的手掌,深深插进到张铁牛心窝里。
    过之江手拔出的一瞬,一股鲜血箭也似地窜了出来,张铁牛大叫了一声,身子前俯着倒下来。
    面前就是池塘。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张铁牛倒下的身子在黄水里急速地打了几个滚儿,顿时黄水变成了红水,他身子就不动了。
    这种杀人的手法以及死法,看在眼里,端的是触目惊心已极。
    更惊人的事情,接着又发生了。
    侯宝山那么用力的一锄头砸在了过之江的脑门上.哪怕是一块鹅卵大石,也会被砸为粉碎。然而眼前的过之江,倒像是没事人儿一般。
    只听得“当”的一声。
    那柄锄头一下子弹起老高,震得侯宝山两臂发麻。
    如果此刻侯宝山弃锄逃命未尝不可,只是他鬼迷心窍,梦想着还要败中取胜,身子向下一矮。这杆锄头横着向过之江身上扫去。
    过之江当然不会被他打中。
    只见他一抬双臂,“噗”的一声,已抓住了锄头把子。姓侯的好似很有一把蛮力,只见他两只手抓着锄柄,用力地一拧,“咔嚓”一声,锄柄一折为二。
    侯宝山这才知道不是好相与,足下一点,“飕”一声纵了出去。
    他身子才落地,一件物件已经忽悠悠地朝他后脑上飞了过来。
    “叭”一声打了个正着。
    大概是侯主山的脑壳没有过之江硬,这一铁锄打上来,顿时脑袋开花。
    巧的是侯宝山倒下的身子,也同张铁牛一般,“扑通”一声,正好落在池水之内,一时水花四溅。
    黄水池塘里一下子又多添了一具尸首。
    两个人不过是一照面的当儿,竟然双双倒毙于池水之内!再看看杀人的凶手,依然是一派斯文地坐在小毛驴背上,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冷笑。
    “下来吧!弓老弟。”
    说着他首先由驴背上迈腿跨下。
    伸出一双瘦手,在驴股上拍了一巴掌道:“去!”
    那头小毛驴像是负痛地跳了一个高儿,立刻跑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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