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孟小月如坐针毡,行事谨慎,如履薄冰,总以为小辫子为人抓住,一经抖露便是不可收拾的杀身之祸。
偏偏是事情平静得很,虽然他一再对身边各人注意,包括三姑娘在内,却是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尤其是三姑娘像往常的一样自然,一派天真无邪,实在难以想象她是作伪。
这可就深深地令孟小月不解了。
天还不大亮,孟小月就起来,洗漱方毕,未及着衣,裘老爷子却意外地来了。
孟小月心里一怔,忙自把对方让进了屋里。
“老爷子请坐,这么早就起来了?”
一面说,慌不迭地为他在瓦匝里倒了一碗水,裘先生接过来一口气喝了,说:“再来一碗。”
倒过来,他又喝了。
孟小月再要去倒,老爷子哈哈一笑,自己动手拿过瓦匝来,里面还有多半罐子,却见他左脚前跨,竟自一口气,长鲸吸水似的把罐子里的水全都喝了。
“老爷子,好水量,您这是……”
“没有见过吧!”裘先生一笑落座道:“这叫‘饮水式’,晨饮万斛,百脉尽通,好处多着啦,小伙子,哈哈……看来你要学的还多着哪!”
瞧瞧他这一身!
黑缎子灯笼套裤,下面扎着绑脚,上身丝棉小袄敞着领口,连件罩肩儿都没穿,头上扎戴着马尾罗巾加着根犀玉奇簪贯发,虽说是一大把子年岁了,看起来仍然文采斐然,自有读书人风流气质。
一旁桌子上放着他的随身长衣,里面像是包裹着把家伙。
这么冷的天,点水成冰,他却脸色红润,眉梢发际更似透有汗渍。
孟小月忽然明白了,声音放小了,“您老这样子,像是刚练过功夫?”
“对了!”裘大可细长的眼角,拉出了长长的两道笑纹:“你才知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这身功夫,一年四季,一天没停过。”
孟小月“哦!”了一声,眼冒精光。
“小伙子,怎么着?也想练练?”
“老爷子您是说……”
裘大可微微一笑:“这不就过年了?明天是三十,咱们就从年初三开始……那时候我自会来找你!”
孟小月一喜,站起来道:“您是说……您老人家收下我了。”
“哈!”裘大可哼了一声:“以后再说吧,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留意你,你不是也在偷偷练不是?”
“啊……”孟小月呆了一呆:“原来您……”
“那还用说?”裘先生含着微笑说:“你的气功、轻功,都很有一手,看样子像是南天派的,白头鹰马九先生是你师父?”
“这……”
孟小月大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已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竟连自己出身师门也都知道,事出突然,不免面现张惶。
略为镇定,抱拳道:“您老是怎么看出来的?实不相瞒,我确实从马九先生练过功夫……”
“这就对了,”裘先生点头说:“马家门的罩功,在江湖上享有盛名,这门功夫一经练成,夏不厌暑,冬不畏寒,对于练武的人最是受益无穷,不过……”
微微一笑,他接着说:“他的功夫也只是到此为止了,再要往上可得全靠自己琢磨,以及改投名师,请高人指点了。”
孟小月大为折服,点头不语。实在是由对方这番话,印证当日师父马九所说,几乎一字不差,由此可见,这个裘大可果有过人的阅历而知人甚深。
裘大可一顿又说:“剑是兵刃之首,谈到剑术,马九先生可就又差一层了!”
说时他随手打开了桌上的衣服,就势拿起了里面包着的一口木制长剑,就手一拧,唰地直指向孟小月前胸而进。
“啊!”
孟小月凹腹吸胸,霍地向后一收。
裘大可一声叱道:“好式子!”
话声未已,掌中剑已反手弹起,孟小月警觉着他必有高招出手,慌不迭旋身自位上跳起,却是慢了一步。裘大可的木剑抖手之间,竟改由他顶头而落,大股剑风,劈头直下,其势万钧,猛烈无匹。
孟小月陡然一惊,右手飞起,以弹指功待将向对方木剑上点去,借以化解眼前之一记凌厉杀招,却是其势不及,登时只觉着右面肩胛骨缝间一麻,一阵尖锐的刺痛,已为对方手上木剑指住。
虽然只是一口木剑,却大非寻常,感觉着传自剑身的森森剑气,即使一把真的剑,也难能臻此。
孟小月讶然睁大了眼向对方望着,一时还真弄不清他的意欲何为?
自然,裘老头此刻显了这么一手,他的武者至高身手境界已表露无遗,之于孟小月内心的震惊确是前所未曾。对于裘大可这般出神入化的剑技,更是打心眼儿里为之折服。
裘大可哈哈一笑,目射精光道:“我特意施展这么一手,为的是要你明白及看清楚了,上乘的剑技,无不得力于气的运用,你此刻一定感觉着被剑刺得生疼,其实不然,你偏头看看,就知道了。”
孟小月依言偏头一看,才知道对方手上木剑,距离着自己肩胛穴缝处,分明还有三寸左右,并不曾真的扎着,却是感觉着如此刺痛,像是真的扎着一样,这才明白,对方所运用的,竟是传说中上乘剑术不可或缺的“剑炁”了!那么,眼前的这个貌似儒雅的裘大可,其实深藏不露,该是有何等惊人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了。
随着裘大可收回的木剑,孟小月才恍然若释。
裘老头一笑拿起了桌上的衣服说:“走啦!”
天可是蒙蒙的有些亮了,再晚一些王府的人起来了,可就多有不便。
在门口,裘大可回身说:“明天是大年三十啦,家里弄了好些菜,你来吃团圆饭吧!”
刚把自己收拾好了,要出门儿,三姑娘可就来了。
穿着一身大红,鬓边插着一朵红梅,三姑娘这副模样,较诸平日要娇气多了。
相视一笑。
三姑娘插着腰说:“要出门儿?”
孟小月说:“正要到府上叨扰,姑娘有事?”
三姑娘笑说:“那可好,我就是专程来邀请你的!不过,还早,坐一会再走吧!”
孟小月拉过一张椅子请坐,三姑娘坐下来,笑看着对方点头说:“穿上新衣裳啦?
好帅!”
“过年嘛!”孟小月把新沏的茶,为她倒上一碗:“姑娘喝茶!”
三姑娘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含着笑意,颇似有情地在他脸上望着。
“这么一穿着,还真像是哪个大宅门的王孙公子哥儿,怪不得我爹常说,说你是一条潜水的龙,不定哪一天大水一涨,你就要趁势飞天了,看看还真像是这么回事!”
孟小月呆了一呆,苦笑说:“老爷子真会说笑话。”便不多言。只以为对方姑娘既已知道了自己身世,故意出言试探,她既不与明说,自己也就装糊涂装到底,看看后来如何。
端起茶来,轻轻呷了一口,三姑娘说:“我哥哥和两个师兄都回来啦!回头你就见着了!”
“啊!你哥哥……”
“你不知道?”三姑娘说:“他们一向都在外面跑生意,一年也只回来这么一次……
也都成了家,来一趟也很不方便!”
孟小月点头说:“原来这样,那么,这几天你家里可热闹了!全家都团圆了,恭喜,恭喜!”
三姑娘笑了笑,带着几分牵强的表情说:“他们都比我大得多,平常阴阳怪气的,说话老气横秋的……回头你见着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眉尖一挑,又说:“对啦,看样子老爷子还是真要收你为徒呢,特意地要你见见三个未来的师兄!”
孟小月感激地道:“令尊确实太看重我了,只怕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弟,到头来令他老人家失望,那可就……”
才说到这里,门上有人轻敲两下道:“小孟在吗?”
话声娇细,三姑娘一听就认了出来,忙自站起来说:“春绸来啦!”
话声未已,房门已被推开,三姨娘身边的那个宠婢春绸,已是当门而立。
手里抱着包东西,脸上笑靥不失,一眼看见了三姑娘,呆了一呆说:“啊!姑娘也在这里?我太冒失了……”
三姑娘笑说:“没有的话……都是自己人,我是来请小孟去家吃年夜饭的……是三姨娘差你来的?”
春绸笑应说:“奶奶打发我送点东西给小孟,还有……”
三姑娘道:“你们谈谈吧,我走了……”回头看向孟小月说:“回头完了事,想着来家吃饭,我走了!”便自转身出去。
春绸等她走远才自笑说:“刚才三奶奶还在问说,今天晚上不知道你到哪去过年?
这好,敢情到裘老先生家去吃饭,那就好了!”
一面指着桌上的包袱说:“这是奶奶赏你的衣裳,说是你要有空,叫你现在就去一趟!”
孟小月站起来说:“好吧,还有什么交代没有?”
春绸说:“王爷刚才走了,奶奶最怕人多吵得慌,要我在没有人的时候,带你过去。
这会儿正好,来,我们走吧!”
看来三姑娘在三姨娘跟前还远了一层,这个春绸才真的是三姨娘跟前的心腹人,此刻她忽然想见自己,又为了什么?
和上一次一样,三姨娘正在作画。
画房里多了一大瓶红梅,顿时显现出几许诗情画意,看见孟小月进来,三姨娘顿时放下了手里的画笔。
“夫人过年好!”孟小月一抱拳道:“谢谢夫人的赏赐!”
三姨娘笑说:“衣服还合适?样子好不好?”
孟小月怔了一怔,欠身说:“我匆匆来见,还没有打开一看!”
“回头你试试吧,要是大还是小,只管交给春绸,叫她们给改去!”
三姨娘回身在一张铺有皮垫的太师椅子上坐下来。春绸上茶后退出。
“要是我猜得不错,裘姑娘他们应该请你今天晚上去吃年夜饭,对不对?”
三姨娘脸上含蓄着微微的笑,眼睛里透着机伶,微微偏过脸盘儿向孟小月瞧着,模样儿十分俏皮,那样子极似未曾出阁的天真少女,和今天的王爷宠妾身份,可就有些不大相称。孟小月几乎不敢和她眼光相接,这个女人太机警,生怕一窥之下,即为她看出了心里隐秘一样。
“小孟,你坐下来,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不知你乐不乐意?”
三姨娘缓缓端起了茶碗,呷了一口,脸上显着微微的笑,给人以讳莫如深的感觉。
“夫人的意思是……”
“我觉得这个花把式的工作,太委屈了你!”
孟小月刚要分说,三姨娘摆了一下手,止住了他,笑笑说:“这可是你出头的机会,当然我不勉强你,可是男儿一生,应当奋发图强,难道你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不然就该趁着年轻,有一番作为……你说对不对?”
“夫人说的是……”孟小月点点头,一时还弄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
“那就好!”三姨娘说:“眼前有一个机会,可以在王爷跟前当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保荐你,那可比眼前这个花匠的身份有出息多了!”
孟小月微微一笑,暗忖道:三姨娘呀!你枉自看来聪明,颇似有知人之明,其实却不免仍是俗人一个,你哪里知道,我孟小月乃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子,更何况身罹血海深仇,眼下在此隐居,不过是暂时之计,何尝还会有什么功名进取之心?真正是笑话了。
自然,这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打转,表面上却报以感激的微笑。
“夫人是要打发我出这个园子?”
“那也不是!”三姨娘眼神里传递着几许神秘道:“你仍然住在这里,这样,我给你实说了吧,这可是一个晋身之阶呢!”
“昨天……”她接着说:“王爷私上给我透露说,北京的马相阁要来了!”
“马相……阁?”
“内廷都督马步云,马老相阁要来了!”
“啊!”这一惊非同小可,孟小月只觉得全身一震,简直是难以置信:“夫人是说,那个马……步云要来武昌?”
三姨娘微微点了一下头,一笑说:“你怎么啦?”
“啊……没有……没有……”孟小月强自镇定道:“马老大人的大名……我久仰了……
一时失态,夫人请勿怪罪!”
“你说话很文雅……一点也不像是个粗人……”三姨娘说:“我当然不会怪罪你。
可是你也该心里放机灵一点,要沉得住气,才能够成就大事,是不是呢?”
“夫人……”
这一惊较诸前此更有过之,却是三姨娘那张脸上讳莫如深,并不曾显现出一些痕迹。
站起来,她缓缓走向窗前,隔着敞开的一扇窗户,远远地向着对面那棵红梅打量着。
孟小月简直有些激动了,三姨娘这么不着边际的几句话,真令他心里既惊又吓,一个念头迸出脑海——
“莫非她知道了……?”
“怎么会……”
转念再想,绝无可能,她只是别有所指,或是在试探自己罢了。
话虽如此,孟小月可不敢掉以轻心,一股丹田之力下充小腹,一霎间全身俱都满了劲道,三姨娘果有异心,说不得只好向她出手……
却是三姨娘那般温柔的仪态,在在打消了他的萌生杀机,随着她缓缓转过的身子,脸上含蓄着甜甜的笑。
“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说!”她说:“马相阁就要来王府作客,王爷打算多留他在府里住上几天,昨天他跟我说,打算招待马相阁住在这赏心小苑里,要我们都先搬出去!”
孟小月心里一阵发紧,缓缓点头说:“原来如此……夫人的意思是……”
三姨娘说:“这个人虽是个宦官出身,如今的权势可是大极了。听王爷说他为人极讲排场,这一次来到武昌,更是奉了圣上的旨意,为皇室采办物品本珠,这件事王爷早已得到了圣上知会,要王爷协同买办,只是却不知道由他出马……”
三姨娘纤纤细手拿起了一块盘子里剥好的桂圆肉,放进嘴里慢慢吃着,眼神儿缓缓落在对面孟小月的脸上,这才说到了正题儿。
“你当然应该也听说了,马步云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到哪里去都护从如云,这一次到王府,碍着王爷的面子,他自然不敢太过排场,可是王爷却注意到了,说是要推荐两个人,在他身边负责护卫,这就是我为你设想的晋身之阶!”
孟小月心里暗暗叫了声:“天哪……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这可是父母先人在天的阴灵保佑,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机会转变?”
他强自镇定着自己,却是眼睛里亦不自觉地流出了兴奋的光彩,那是一种揉合了快意与仇恨的冲动,所幸三姨娘并不曾细细觉察。
“夫人!”他用镇定的声音说:“您打算要我去?”
三姨娘微微点了一下头:“对了,我想在王爷面前保荐你去……我知道,你身上有武功,本事不错,你可愿意?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你是王爷推荐的人,马老相阁定会另眼相待,只要蒙他赏识,你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三姨娘脸现笑靥,眼神儿雾样的迷离,在在显示着她的心思缜密、纤细。
孟小月躲开了她的眼睛,低头思索了一下,慨然点头道:“谢谢夫人的保荐,这个差事……我只怕干不了……”
“太晚了,我已经在王爷面前保举你了……你明白吧!”三姨娘似笑不笑地说:
“干得了也罢,干不了也罢,我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你总不能让我在王爷面前失信吧!”
“夫人……”
孟小月欲言又止,一时感慨万千。
“其实第一个在王爷面前保举你的还不是我,另外有人,我只是在王爷问起的时候,为你说了几句好话而已……”
三姨娘越发神秘地含着微笑,掠过一个眼波,她接着说:“这个人你也认识,而且据他说,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孟小月真正的迷惘了。
“你不记得了?”三姨娘说:“他姓展!也在王爷府当差!”
孟小月顿时记起来了。
“夫人说的是展……”
“展飞熊!”三姨娘笑靥依旧:“展副统领,他所负责的天卫营,是王爷的亲军,而且,他马上也要升官了,就要当上天卫营的统领大人了!”
孟小月立刻记起他是谁了。
那一夜,为女贼所困,险些丧命的展副统领,若非孟小月的即时搭救,显然已遭致不测,这件事咸信并不曾为外人所知,展飞熊亦曾嘱咐不要为外人道及,显然是顾及怕是损害了他副统领的声望威名,却想不到竟然会为三姨娘所知,真正是透着奇怪,令人不解。
看起来这个三姨娘诚然无所不知,简直不可臆测,真正要防她一防。
一念及此,立刻面现肃容。
聪明的三姨娘,顿时也就有些领悟。
“我不是神仙,不会知道每一件事……”她说:“就像这件事,如果不是展飞熊自己向外提起,我又怎么会知道?”
她笑得好神秘。
“至于展飞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当然是有原因的,你先忍着点儿……我想这一两天他就会去找你,告诉你这个消息……我这里先恭喜你了!”
“夫人……”孟小月站起来抱拳道:“谢谢夫人的大力推荐,孟小月一定努力报效,把这个差事干好!”
“这就对了!”三姨娘放下了手里的细瓷茶碗:“我知道你会乐意的,我想王爷这一两天也会见你。”
“这……可当不得!”
“王爷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了你的名字!”三姨娘说:“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个非常爱才的人,那一天见面,他就对你很注意,问了些有关你的问题,是以展飞熊在他面前一提到你,他就知道了,他既然有意把你推荐到马大人跟前,当然不仅仅只是希望你当个小差事而已!”
才说到这里,外面的春绸咳了一声,大声道:“回奶奶的话,王爷进苑来了!”
“啊!?”
三姨娘颇是意外地站起来,想了想,含笑道:“倒是一个好机会,小孟,你到楼下拾掇你的花,王爷来了只管请安问好,用不着回避,你下去吧!”
孟小月遵命告退,来到楼下。
挽起了袖子,孟小月真个地便干起了他的花把式来,有几棵珍贵盆栽,一经他细心调理,较诸先前果然大不相同,干挺叶绿,花蕊鲜明。
王爷就要来了,虽是家居日常生活,防范也不能疏忽,四名便衣侍卫,先已来到,内外站好,一干丫鬟婆子俱都退到里间,非经呼唤,不得擅自步出。
孟小月在里角,背朝着门在整理盆景。
“干什么的?”一个便衣侍卫走过来,一只手叉着腰,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官气十足地说:“新来的吗?王驾就过来了,还不回避?”
“是是是!”
孟小月站起来,刚要避开。另一个人却走过来,一脸叠笑地道:“是孟兄弟吧?用不着,自己人!”
先前侍卫怔了一怔,待要问明,王爷已现身正门。
朱华奎今天看来兴致挺好,过年了嘛,各处听见,张灯结彩,上上下下都是一团喜气,他也就笑口常开。头上戴着顶乌纱折角向上巾,一身紫红绵缎盘领大袖银狐,勒着条宽缘镶有红绿宝石的革带,脚下一双云字高履,这样子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三姨娘匆匆得讯已迎了出来,刚刚下楼,就在梯口行了个万福一一“王爷万安!这是从哪里来?”
朱华奎哈哈一笑,国字脸上逸兴横飞。
“起来,起来,刚刚在前厅接了圣旨,皇上又有恩赐,亲笔赐了个福字,来的正是时候!”
三姨娘展眉笑说:“哟!那可真是恭喜您了!”
朱华奎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臂,小声说:“我也要恭喜你!你猜怎么着?”
他是直性子人,凡事搁不住,赫赫笑说:“上一次我特地为你向皇上请旨讨的封,发下来了,赏了你‘如意鄂妃’的封号,凤寇霞帔随后就到,明天一大早,七公公再来的时候,你要穿戴好了谢恩接旨!”
三姨娘“啊!”了一声,身子摇了一摇,一时过于惊喜,脸色雪白地道:“这……
王爷、王爷……我可不敢……”
“这是圣旨!”朱华奎笑说,“七公公说请旨讨封的共有五个王爷,皇上只准了两个,可见面子不小……”
“王爷……”
发现了他的声音太大,三姨娘面现娇羞地特意提醒他一声。可不是吗!身侧四周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呢!
朱华奎哈哈大笑了几声,眼睛一扫,可就看见了那边角落里肃手站立的孟小月。
“这是……”
“小孟!”三姨娘笑说:“正好,王爷不是要差遣抬举他吗?”
朱华奎才似忽然想起,“啊!”了一声,连说:“对啦、对啦!你过来!”
“王爷传你呢!”一个侍卫上前大声向孟小月招手:“快过来!”
孟小月应了一声,大步向前。
“王爷吉祥!”深深一鞠躬,继而屈膝下跪。
朱华奎点头说:“起来说话!”
孟小月垂手而立,一派敬谨服从形样。
“你叫什么名字!”
“孟小月!”
“小……月?”朱华奎摇摇头:“这名字不好,不是个成大器的名字,往后改一个吧!”
三姨娘在一旁说:“王爷既然说起,不如就赐他个名字,也省得他还要自己再费事取了!”
朱华奎笑说:“我也取不好,裘先生有学问,回头我叫他给你取一个就是了!”
三姨娘说:“有话等王爷坐下再说吧!”
朱华奎说:“来来来,你给我好好说说!”随即大步进了茶厅。
三姨娘移步跟上,向着孟小月招手说:“你来!”
朱华奎夫妇落座,自有女侍送上香茗。朱华奎看来兴致很高,不时地自己发笑。
赫赫笑了几声,一只手拈着腮上的胡子,却是频频向着站立面前的孟小月打量不已。
“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说是你一身功夫不错,瞧着也像,干这个花把式可是太委屈你了!”
“王爷恩待,不敢言屈!”孟小月后退一步,垂下头来。
朱华奎点点头:“说得好,看样子你还知书达礼,过去也念过书吧!”
“念过……不多!”
“这是客套!”朱华奎的脸上显示着极度的好奇:“展飞熊推荐你说,有一身好功夫,今天你就给我显显,也叫我见识一下!”
说着哈哈大笑了几声,高叱一声:“石大贵!”
门外应声道:“有!”进来个人,正是刚才护侍王爷身边四名侍卫之一。
此人瘦高身材,长脸、浓眉,看来约在四十上下,满脸劲悍,一眼看上去即知不是好相与。
指着孟小月,朱华奎笑向来人说:“我要你试试他身上的功夫,都是自己人用不着拼命,比划个三招二式,见了功夫也就行了!”
石大贵愣了一愣,应了声“是!”却用奇怪的眼神,向孟小月看着。
孟小月抱拳道:“王爷驾前,不敢放肆,再说……”
朱华奎说:“不用推辞,石大贵手下有分寸,伤不了你!”
话声方顿,石大贵那边已进身而前。
“孟兄弟,你看掌吧!”
身子向前一进,紧接着脚下一个快闪,已到了孟小月右侧方挨近不远,一只大手张开五指,似拍又抓,直向孟小月肋上击来。
原来盂小月身上有功夫的传说,虽然未经证实,却是自他一来,早已在府里传开,人们画蛇添足,胡吹乱盖,把孟小月简直形容成了活神仙一样,虽属于虚不足采信,却也足令这个石大贵心生警惕。
眼下当着王爷的面前,石大贵更不敢轻心大意,王爷言下之意,分明认定这个孟小月绝非自己对手,若是结果反而败在对方手里,那可是丢脸透顶。是以石大贵一出手即施展出全力,眼前一手夜叉探路,五指上内力灌注,真有洞石穿木之威。
事已至此,孟小月想欲藏拙也是不能,当下顺着石大贵的出手来势向后一收,整个胸肋部分,硬硬地收回了半尺有余,石大贵的五指,乃自落空。
石大贵“嘿!”了一声道:“好招!”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上步,右掌翻处,一式飞云飘空,进而向孟小月上胸兜来,劲猛力沉,较之前番更有过之。
这么一来,孟小月势将非更大力施展不可了。
看来这个石大贵期功心切,决计是要把孟小月折在手里不可。
目睹之下的朱华奎,看得心里开心,高叱了个“好!”字,只以为孟小月眼下万万不及招架,这就要败下阵来,却是眼前一花,随着一阵长长荡风的“噗噜噜!”声息,眼看着孟小月的身子,白鹤般地腾身而起。
朱华奎“啊呀!”一声惊呼。
呼声未已,眼看着孟小月翩然身势,在几几乎已经贴着顶层彩绘藻井的一霎,猛可里一个打转,那姿态一如白鹤翱翔,翩翩乎己飘身丈许开外,正当那一面摆设空隙之处。
石大贵叱了一声:“哪里去!”脚下点处,紧跟而进,却是他身子方一欺进,孟小月已唰地拧过了身子。
石大贵由于欺身过猛,两个人几乎撞在了一块儿,即在此将撞未及的一霎,两个人四只手已迎在一块儿,眼看着二人身子麻花卷儿样的一阵子打扭,左右飘飞,散发出呼噜噜大股风声,只看得朱华奎眼花缭乱,大是兴奋地又叱了一声好!
“好”字出口,胜负已分,眼看着四只紧紧互握的手,于双方互相较之推送之间蓦地分了开来。
孟小月身子不过是大大摇动了一下。
石大贵可就不同了,脚下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好几步,随着他的右手落处,咔喳一声,按倒了一张红木坐椅,设非如此,他势将跌倒不可。
“孟兄弟好功夫——石某人不是你的对手,佩服!佩服!”
说时转身向着朱华奎深深一拜,便自向外踱出。
朱华奎大笑了一声,击掌高声赞道:“好功夫,果然名不虚传,今天我算是见识了!”
孟小月躬身道:“石师傅承让,王爷见笑!”
“用不着客气!”朱华奎说:“我这双眼睛还没有花,谁胜谁败我还看不出来?就凭你这身功夫,就不该埋没了,孟小月你可读书识字?”
“王爷!”孟小月抱拳躬身:“孟小月不曾进学,粗识几个大字而已!”
“乱说!”三姨娘说:“三姑娘说过,你不单念过书,写的字可好了,王爷有心抬举你,你可别自暴自弃呀!”
孟小月脸上一红,自忖此番无能藏拙,看来这位三姨娘果真是有心要造就自己,却是她又哪里知道自己心中感触?除却一腔仇恨,已是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入仕功名!
“娘娘您……抬……爱了……”
那是因为刚才听说三姨娘承旨,有了王妃的封诰,是以才改了称呼。
朱华奎倒真是一心爱才,哪里想到什么?
“这么吧,你回去写个自荐给我,我好好看看!”朱华奎含着微笑说:
“眼前这个花儿把式的差事,你就撂下来别管了,暂时就在我这天卫营补个差事,我会关照下去……”
“这……”孟小月果真受宠若惊,心知不能再行推辞,深深一拜:“谢谢王爷的恩宠!”又向三姨娘一揖,便自转身步出。
三姨娘瞧着他离开的背影,笑着向朱华奎道:“这可是王爷抢去了我院子里的人,该要怎么好好谢谢我呢?”
朱华奎笑了几声,说:“他可以还在这里住着,有他在这里保护你,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我看这个人心事重重像是有很深的城府,怕是有些来路不正,倒不能不防着他点儿……”
“王爷您可又多心了……”三姨娘笑道:“这一点我早就想过了,不劳您操心,有关他的一切,我早就派人查了个一清二楚,王爷大可放心!”
把一只高脚酒盅,按在手掌心里,让它四下里打着转儿,裘大可脸上含着一抹笑意,已有了些酒意,直直地向对面座上的孟小月瞧着,那样子欲言又止,显示着他此一刻内心的不易捉摸。
堂屋里布置得一色大红,像是在办喜事似的,红桌帏、红幔子,墙上贴着“福”、“春”等喜字,一边大红供桌上供奉着裘家的祖宗牌位。才吃过年夜饭不久,府里各处已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俟到回头辞岁的时候,想来更必有一番热闹。
“我们练武的人,平日注意养生,一年也就是这么一回,今天夜里算是开禁,就畅开了喝吧!只要不醉,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吧!”
老人家一关照,年轻人自然是皆大欢喜,俱都乐了起来。
三师兄侯亮,晃着他的小脑袋笑嘻嘻地说:“那敢情好!难得老先生今天高兴,咱们还是比照往年的规矩,每个人先敬老先生三盅,然后论辈份,再各人敬酒!”
哈哈一笑,他那一双骨碌碌打转的小眼睛,直盯着孟小月道:“往常是我的辈份最小,一到敬酒的时候,最是吃亏,今天可不同了,孟师弟,今年可该你敬我的酒了,哈哈……”
可不是吗!?论辈份孟小月今天最小,一听这个口气,裘大可收他为徒这码子事,今天已诉之当面,成了定规之事了。
三位师兄,刚才早已见过了礼。
正面坐在裘大可右侧面的一位叫于璞,长方脸,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年岁最长是大师兄,今年已四十有三,据说常走川浙,干的是水面上的买卖。
左面又高又瘦、留着小胡子的一位,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是二师兄,也就是裘大可的儿子叫裘雁翎。比较起来,身材矮小,活像个猴儿样的三师兄侯亮最不起眼了,却是他的话最多,放浪形骸,妙语如珠。
三姑娘和她继母那个红衣高大的妇人,坐在一边,不时地起座走动,忙进忙出,张罗着端菜端酒,女眷孩子们都坐在下首两大张八仙桌上,总有十来口子,过年嘛,都回来了,可真够热闹的。
听了侯亮的话,孟小月微微含笑,点头道:“三师兄多多关照,小弟回头依例敬酒就是。”
三姑娘哼了一声,笑嗔着道:“别听他的,三哥的馊主意最多。”转向侯亮说:
“孟师哥才来,脸皮儿薄,你可别欺侮他,爹他老人家可不答应你!”
侯亮“嘿!”了一声,缩着头翻着双白眼,大是吃醋地道:“这可新鲜啦,我自跟他说话,又碍着你这丫头什么事啦?我看啦,老先生倒不会把我怎么样,倒是你这个丫头,先就要把我给吃了,别是你这丫头心里有了他吧!”一时低头咕咕地笑了起来。
三姑娘娇叱道:“你胡说我拿酒呛你!”
一面说,跃身而起,来到了侯亮座上,一把勒着侯亮的脖子,操起了桌上的酒壶,就往他嘴里灌酒。吓得后者连声怪叫,不住讨饶,洒了他满脖子的酒,一时举座大乐。
裘雁翎看不过,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说:“你也太野了,对师兄岂可如此无礼?”
三姑娘这才放下了酒壶,红着脸说:“你光说我?他又哪点像个师兄的样子?”
裘大可继室秦氏,那个高大的红衣妇人,正自端着两大盘饺子出来,看见这个场面,把嘴撇了撇,尖着嗓子说:“这可是你哥哥说你,要别人谁敢呀,哼!”
白着双眼珠子,她又说:“别说对她师兄了,就是对我也是没大没小的,还不能说,娇得要命!!”
三姑娘气得回过身来,终是碍着父亲的面没有回嘴,一时脸色通红地回到了座上。
接下来大师兄于璞领头站起,向裘大可敬酒,热闹声中才算是掩饰了眼前的一番尴尬。
裘老爷子今晚上兴致很高,他的酒量确是惊人。事实上在座无一弱者,几番敬酒,整坛的贵州大曲已见了底儿。
秦氏由里面又搬出一坛,笑嘻嘻地说:“畅开了喝吧,酒还多着呢!”
一面说,放下了酒坛子,却把自己面前酒盅端起来,满了一盅,向着孟小月道:
“来!师娘敬你一盅,干!”
她可真是爽快人,一仰而干。孟小月自是不敢怠慢,双手捧杯也干了,连说:“不敢,不敢!”
斜过眼来瞅着他,秦氏脸上泛着一抹子艳红,许是喝多了,神态上不自觉的可就显着那种风骚放荡。
“既然给老头子磕了头,认了师父,从今而后可就是一家子人了,小子……有几句话,师娘可得要好好吩咐你,傻小子!你好好地给我听着……”
孟小月心里一动,正襟危坐,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抱拳一拱,洗耳恭听。
坐下来,一只手叉着腰把一绺子散在前额上的头发向后捋了捋,敞开着的酥胸一抹,露着鼓膨膨的一双奶子。虽说是年过四十的人了,看起来犹有风骚,怪不得以裘大可那等武功境界的人,即在六旬之后垂暮之年亦为其迷惑,收为继室,秦氏这个女人的手腕儿该是何等高明,也就可以想知。
“傻小子,你给我听着,”她笑眯着两只眼,慢吞吞地说:“以后可不能再胳膊肘子往外头弯了,要不然就是老爷子不说话,我这个做师娘的也不答应你!”
孟小月怔了一怔,想起了前番以飞石伤她的那档子事,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待将有所说明,裘大可哈哈一笑,却岔了进来。
“小孟,我正等着你自己告诉我,这个年对你可是双料的吉利,是不是?你这是双喜临门了!”
裘大可眼神炯炯有光,颇是神秘,讳莫如深地直向孟小月瞅着。
“老先生指的是……”
虽是师徒之份,这里人却不管他叫师父,孟小月也就从俗。称呼他一声老先生。
老先生一只手揉着山羊胡子,嘿嘿一笑:“如果我的消息不差,小孟你这就要高升荣迁啦,这还不是双喜临门!?”
各人俱都为之一愣。
三姑娘偏向孟小月惊讶地问:“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怎么,我都不知道呢!……
你……瞒着我!?”
孟小月摇摇头,徐徐说明。裘大可一笑说:“这可也别冤枉好人,他自己也许还不知道!”
“那又是怎么回事?爹,您倒是快说呀!”
三姑娘忍不住脸上绽出了笑意。
“你孟师兄蒙王爷提拔,这就要高升了!”裘大可微微含着笑说:“听说是要到天卫营当差了!”
“天山营?”
一直少话的于璞忽然接了话头:“那是王爷的亲兵,李黑子不是兼差正号的统领么?”
“姓李的调了差!”裘大可笑得怪神秘的:“展飞熊补了正差,如今是正牌的统领大人了!”
“展飞……熊?”
各人都不胜诧异,大是意外。
“三姨娘不是也高升了吗!”二师兄裘雁瓴微微含笑道:“如今新封了王妃,水涨船高,展飞熊哪能不行情暴涨呢!”
裘大可点头说:“这就对了!”
各人这才明白过来。却只有孟小月一个人糊涂,三姑娘一笑,瞧着他说:“你还不知道?他们是亲戚,展飞熊是三姨奶奶的娘家表亲,他们是表兄妹!”
孟小月这才明白,怪不得三姨娘言谈之间,对于展飞熊似有一份额外的眷顾,否则那一夜自己仗义援救展氏之事,她又为什么会知悉得如此清楚?
却是,裘大可又从哪里知道自己即将去天卫营当差的事?
这一点三姑娘亦有同感,正好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裘大可把盏而笑,语重心长地道:“往后再看吧,你孟师兄或许还有高就呢!”
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着这老先生诚然无所不知,反不成难道连王爷有意把自己推荐给奸贼马步云之事,也为他探测所知!?
心里想着,不觉抬头与对方目光接触,裘大可只是微笑不言,更似讳莫如深。不免使他记起了那日三姨娘的一番嘱咐,心里正自忐忑,三师兄侯亮的一只手“叭!”地落在了他的肩上,使他猛地吃了一惊。
只以为对方心存暗算,自是不容。
须知一个练武的人,随时随刻都当心存警觉,绝不容任何人对自己身体施以接触。
急迫中,孟小月不暇多想,肩头向下一沉,借以托空了对方那一只落下的手,同时左手飞翻,直向对方那只手上抓去。
侯亮“嗳!”了一声道:“好家伙!”
话声出口,那一只搭在对方肩上的手掌,忽地翻转过来,翩若飞蝶。
“叭!”
两只手掌迎在一块儿。
别看侯亮那一副瘦小干枯、猴头猴脑的样子,手劲儿还真不小。
两只手掌一触之下,双方俱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道,迫使他们彼此不能不飞身分开。
“唰!”
像是一双抄空而过的燕子,蓦地各自飞身丈外。
孟小月后足抵墙,狠狠地晃了一下,稳住了身子,三师兄侯亮却鹰似的却落在了长案一角。
这个突然的举措,扇起了一室的狂风,引动着七八盏“喜”字长灯,频频打转,声势疾劲,端的动人心魄。
突然看见了这一幅生动的画面,现场各人俱都一时大乐,为之喝起了彩来。
“好呀!”侯亮一声尖笑道:“孟师弟你跟我玩起了真的来啦!”
话声一落,他瘦小的身子霍地平窜直起,一发如矢,“嗖!”地直向孟小月身前飘落。
孟小月已自有所警觉,往后一缩,贴壁直立。
“大过年里,咱们也露一手,给大家逗逗乐子!”
侯亮一翻左手,直欺而进,随着骈二指直向孟小月肩上点来。
孟小月可不愿给大家逗乐子,身子向外一闪,道:“小弟不敢!”
身势翩转,轻快如蝶,侯亮那么快的出手,亦为之点了个空,“噗!”一声戳在了粉墙上。
指劲饶是可观。
随着他指力落处,深深戳入墙身,如同戳在一块豆腐上,登时落下了两个窟窿。
“老三!”
出声喝叱的竟是大师兄于璞。随之拍案而起道:“就到这里,别再胡闹了!”
侯亮乃一笑,猴头猴脑冲着孟小月抱拳道:“献丑,献丑,想不到师弟你还真有一手儿,怪不得老先生人前人后老记挂着你,行,有你这么一露,三师哥我第一个就服了你!”
盂小月脸色微红,只是看着他不吭气儿,他是在想,对方刚才看似玩笑的那么一戳,其实是真力内注,与传说中的一指金禅殊无二致,设非自己机警,闪躲及时,若是为他戳在了身上,即使自己练有护身真气,怕是也吃挡不住,受伤或不至于,说不定就此为他点住了穴道,人前出丑在所难免。
或许这便是对方的居心。
师兄弟第一次聚会见面,想不到他竟会与自己玩上这么一手,这个侯亮的居心叵测,也就可想而知。
无如,却也使得孟小月看清了一点,即是自己这三个师兄,各有千秋,以侯亮而论,那一身杰出的轻功,以及凌厉出手,万非等闲,以此而推想,大师兄二师兄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
这几个人今天与自己乃是沾有同门之谊的情份,若是一朝生变,变作对立之局,又该是何等一番局面,却值得自己好好玩味深思再三。
勉强在裘家待过了子夜,才自转回,论日子已算是大年初—了。
王府内外,一片欢欣鼓舞。灯火渲染,爆竹齐鸣,似乎等不及到天光大明,便自欢腾热闹起来。
孟小月由裘家出来,绕道返回赏心小苑,途径王爷所居住的东珠楼,只见彩台高筑,灯火璀璨,一式的鳌山五彩挂灯,点缀成串串天星。
还离着老远,即为传自那里的阵阵乐声所引,不由自主地顺步趋了过去。
原来王府素日便养有两班戏子,一曰“春班“,一曰“秋社”,前者纯为选自影坊的女乐,后者却是来自梨园,为清一色的男子,前者着重歌舞、俳优、杂伎、女乐,后者却重在戏曲唱工的表演,泾渭分明,各不相混,也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联合表演,如同今夜般同台演出,机会诚然不多。莫怪乎戏台前后,人山人海,蔚为大观了。
楚王朱华奎这两天兴致挺高,兼以圣眷正殷,三姨娘又新得了妃号,所见皆喜,凑着过年的兴头便自大劲欢乐起来。
今夜,他带头作乐。
戏台就搭在东珠楼正厅前面的花园空敞之处,朱华奎与新受封的“如意鄂妃”三姨娘并肩临窗而坐,可以不受露天之寒,其他各人各按身份尊卑,有的簇拥王爷鄂妃身侧,或是设座长廊,外面沿着戏台正面两侧,搭有席棚,生有炭火,便不分尊卑或坐或立,任何人皆可取意自便。
春班的女乐伎伴奏出歌功颂德的“千秋乐”、“恋皇恩”之后,正戏开始。
戏码是“火并王伦”,乃是水游梁山泊聚义群雄故事,由“秋社”按元曲以昆腔唱做,演出极佳。
孟小月挤挤挨挨,不觉亦到了台前,这出戏他过去也曾看过,不免为戏中林冲之神采飞扬的吸引,一时也看出了趣味。
人太多,像是全府里的人都来了。
一些平常不曾见过的丫鬟婆子小厮,甚而府里的门丁清客也都出动,架子大一点的,坐着烤火,都有随身的小厮丫鬟侍候,尊卑杂处,形成一种前所未见的热闹场面。
孟小月特意绕到戏台左侧面,为的是怕被正面临窗而坐的王爷与三姨娘看见,却不想仍是被人发现。
一个着武服的小校,打前面挨近到他身边道:“孟先生么?统领有请,跟我来!”
不容分说,拉着他一路而前。
孟小月心里一愣,即见前侧面画廊里坐着个身材魁梧脸生虬须的汉子,一身宽松锦袍,头上戴着交角折上巾幞,顶上红缨映衬着他画上钟馗也似的一张面容,极是雄姿英挺。
孟小月立刻认出他来,正是那一夜自己仗义援助,使他幸免于死的展飞熊。他今天的身份,应已是王爷的亲军天卫营的统领,这个差事不算低了,应是有五品的功名,由于是王爷的亲军,自非寻常,真正炙手可热。
此刻他据桌以坐,两侧左右,簇拥着几个武弁,面前桌上摆着几样应时的干鲜,同桌更有两个女眷,一家人喜气洋洋。
老远看见孟小月来到。
展飞熊由位子上大步跨出,赫赫笑道:“果然是你,孟兄弟,我没看错吧,来来来……
这里坐,坐!”
身边人早为他设下了一座位。
孟小月抱拳唤了声:“展兄……是你……”
“来来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见过你嫂子,这是你的侄女小英一一”
座上妇人少女,早已起身相迎,裣衽为礼。
孟小月忙自还了大礼,即为展飞熊按在了座上,嘻嘻笑道:“那晚以后,一直就记挂着想要去看你,总是事情忙抽不开身子,正打算今天大年初一,跟你嫂子去给你拜年,接你到家里来玩玩,想不到你也来看戏来了,这是从哪来呀?”
“从裘老先生那儿来,随便走走……”
“啊……”
听说他从裘家出来,展飞熊虚应了几声,便不多说。
“兄弟!”展飞熊重绽笑脸道:“郭王妃已经告诉过你了吧!兄弟,你要升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才自省得他指的是三姨娘,后者刚刚拜封为如意鄂妃,原来她娘家姓郭。所谓的“高升”应是指自己即将到天卫营当差的事了。
当下一笑抱拳道:“王爷已对我说过,全赖展兄你的保举,怕是我……干不好,有辱了王妃与老兄的美意。”
“嗳!”展飞熊说:“你怎这么说?还有什么你干不来的?啊!这件事既然王爷已对你亲口说了,那就一定错不了啦!兄弟,你就等着上任吧,哈哈……”
大笑了几声,他转向身边妇人道:“这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孟兄弟,嘿!他那一身功夫,可是好样儿的,以后有他帮着我,我可就放心大胆的干了,什么也不怕了!”
妇人笑盈盈地噢了声:“叔叔……”只是上下地向他打量不已。
展飞熊又说:“王爷可曾交代你些什么没有?”
孟小月说:“有的,要我写篇自荐呈上去。”
展飞熊嘿嘿笑了两声,连连点头道:“这是要重用你了,我们王爷是出了名的爱才,等着瞧吧,你的委任令不出十天,一定下来,到时候愚兄给俄摆酒贺喜,好好地乐他一乐!”
说到这里,台上戏曲已到了尾声,却是人群里微微有了耸动,大伙不再面向戏台,却纷纷转过身来,向着看窗正面的王爷夫妇欢叫不已。
展飞熊展眉笑道:“怎么着,王爷、王妃这就开赏打钱了?”
原来宫中习俗,每年立春,皇帝与后妃拾欢罢歌舞之后,每有打赏金钱之赐,这习俗沿自盛唐开元天宝,流传至今。所谓的:“仙曲教成慵不理,玉阶相簇打金钱”(唐司空图诗),即是指此。
本朝开国至今,各帝争相侈奢,自不会错过这个与民同乐的把戏,各王公大臣私寓变相沿俗,于每年辞岁后,常作金钱打赏之乐。
今日之事,楚王朱华奎新承圣眷,三姨娘更得“如意鄂妃”之赐,一时皆大欢喜,这个岁尾的金钱赏赐,更是少不了的。
消息远传,皆大欢喜,才致会聚集了这么多人。
但听得王爷身边一声断喝道:“王爷打赏!”
即有两三个宠婢。现身窗栏,于各方欢呼声里,各就身边早已备好的钱箱,将红毛绳穿就的崭新钱串大把抓起抛出。
一时满场欢呼.各人争相拾取。
钱串坠地,溅洒得各处都是,大呼小叫声里到处沿地拾抢,却以仆妇丫鬟小儿居多。
王爷朱华奎临窗而至,看到这里,只乐得哈哈大笑起来。
台上女伎唱起了“金钱子”的宫词:
“九重天銮降神仙,
岁舞分行踏锦筵。
嘈杂一声钟鼓歇,
万人楼前拾金钱。”
好一番欹欤之盛,令人无限赞叹!
一只手撩着雪狐皮袍子的下襟,一只手搓着两个玉核桃,王府大管事高大爷这个神态还真够上眼。
今天是年初五了。
到各处去回拜了个年,匆匆又赶了回来。
这几天王府各处上上下下大开赌禁,他这个大管事领头设局、开宝。麻将牌九、掷骰子,凡是赌的玩艺儿,他无所不精,几天下来,赢的着实不少,一想着下午这个局面,他是打心眼儿里乐得慌,哪能不赶紧回来?
他所住的那个西跨院精致的小小阁楼,此时此刻,早已挤满了人,都是些各府的仆役小厮,婆子丫鬟,乱嘈嘈的总有百十来口子,把个四开面的小小堂庭挤得满满的,转动皆难。
两大张八仙桌子拼在一起,天九骨牌早砌好了,性子急的人注子都下上了。
别瞧这些人平日挣钱不多,省吃俭用,可在赌上还舍得下,二三十道门子,有下五钱的,还有一两的,一圈下来进出总得好几十两银子,也只有他高大爷有这个台面,罩得住,进出个几百两银子,面不改色。
“大管事的来啦!快吧,大家伙熬不住了……”
说话的是“二管事”李兴——小脑袋瓜,一身缎子讲究衣褂,留着两撇八字小胡,在说话之前,必然习惯性地挤动一下那双三角眼。
高大爷哈哈一笑,一面脱下他的皮袄罩甲,由家里人伺候着给他换上了舒适宽松的衣裳,探着一双袖子,这就在当中主座上坐了下来。
“下吧,多少不拘,这两天我可是手气大兴,不怕输,就只管下……看着吧,保定我是大小通吃!”
高大爷哈哈大笑着往手心里“噗!”地吹了口气,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骰子,看看各门上钱都下满了,“嘿!”的一声,把手里的骰子掷了出去。
“老七!”
他这里刚开了“门子”,却由外头挤进来个人气呼呼的直来到跟前,正是王爷跟前的那个体面当差小五子。
“大管事您先歇歇吧,王爷招呼,要您这就过去一趟!”
小五子脸上罩着一层神秘,笑得极不自然。
“这……”
一听是王爷招呼,他不由愣住了。
“王爷招呼我?这个时候……”
“可不是……”小五子过去附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几句。高老大可就坐不住了,脸上又红又白地瞧着二管事的李兴说:“你先给我稳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这句话,他即刻站起来,由家人侍候着穿戴整齐,同着小五子匆匆出了堂屋。
“是怎么回事?”高老大边走边问:“沈知府来又关我什么事?”
小五子缩了一下脖子,有气没力地说:“详细情形我可不知道……好像是什么王府里闹了贼……什么的,反正王爷很不高兴……”
“啊!”高大管事吓得立刻站住了脚:“会有这种事?怎么我会一点都不知道?……
这可是糟了,大年下的……”
小五子“哼”了一声,哈哈地说:“要是真有这么档子事,我倒是想起了是谁呀!
八九不离十儿,没错儿,准是他!”
“是……谁?”
“那还用问?”小五子冷笑道:“除了姓孟的那个小子还会是谁?”
“你说是小孟?”
高大管事立刻摇摇头接道:“不能、不能,你可别胡扯,怎么会是他?”
“那还错得了?大管事的您想想呀……”小五子说:“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可都是老人了,什么时候出过事了?这小子一来就出事,不太玄了点吗?”
高大爷没有吭声。
小五子又说:“您再想想这小子有一身好功夫,平常又住在赏心小苑,仗着有三娘娘庇护他,谁也不敢招他惹他,不是太可疑了吗?”
高大爷“哼”了一声,看着前面的小五子,想到了前此他为孟小月打伤吐血的一段过节,不用说,这个小五子自是对孟小月怀恨入骨,伺机报复应在情理之中。却是这些话多少也引起了他对孟小月的疑心……
“先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吧!”
高大管事心里还真犯嘀咕,三脚并两步地同着小五子来到了东珠楼——王爷的寝宫。
过年的气氛还那么深……
满院子都是爆竹之后的红色片碎纸屑,与地上积雪红白相映,十分醒眼。
东珠楼前早已搭起了牌楼,张灯结彩,气象一新。
王爷此刻在楼下“召贤馆”大厅会客。
高大管事一径来到馆前,只见负责王爷近卫的李铁池等数人,闲走厅下。
彼此都是熟人,见面抱拳互道恭喜之后,李铁池拉了他一把,转向一角,小声关照说:“老高,你可小心着点儿,今天的情形不大妙,主子兴头儿不好!”
“又是怎么回事?”高大管事弄了个一头雾水。
“现在说也说不上!反正你进去就知道了。”李铁池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心回话,可别顶撞了!”
“这个当然……”
里面已报了他的名字。
一个当差单手打着帘子,大声道:“大管事的,王爷招呼您进去呢!”
高大管事应了一声,拍拍身上,理了理头上的巾帻,迈步而入。
堂屋里生着两盆炭火,金丝猴、豹皮铺陈,点缀得一派富丽堂皇。
王爷朱华奎着便服居中而坐,下首的沈知府,白皙高颀,一身四品穿戴,正襟危坐,倒也气势轩昂,文采斐然。
磕头问安之后,待将站起。朱华奎咳了一声,指着沈知府说:“见过沈大人!”
“大人……”
大管事的待要叩头如仪,却为沈大人快步下位搀起:“大管事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要照平日,仗着王府的威望,他眼睛里还真不大瞧得上对方这个四品的知府,见面打上一躬已是难得,更别说磕头问安了。沈知府达练人情,当着王爷也不敢实受对方的大礼参拜。
高大管事站是站起来了,却不敢向王爷正面直视,垂着头。表情不大自然。
“你这个差事是怎么当的?糊涂透顶!”朱华奎圆睁着两只眼厉声道:“我这个王府倒成了贼窝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混账东西!”
打从跟王爷干侍卫头子起,直到如今,这么多年,还极少见王爷当着人前,如此声色俱厉地向自己喝斥。
高大管事既惊又怕,当着各人面前,脸上尤其挂不住,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跟从王爷久了,当然知道主子的脾气,那就是在他盛怒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出言辩白,只能听着。“是……小人该死!”
说了这句话,后退一步,自动的便又跪下了。
朱华奎用力地拍着椅把子:“这是什么事!大过年的你给我来这么一手?你不要脸,连着我也面子上下不来……你说说,你该不该死!?”
这么一说,下首的府台大人也坐不住了,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深深打揖说:“王爷息怒,是下官冒犯了……下官太冒失了……”
“关你什么事,你坐下……”
“是……”沈知府作了一揖,才敢就座。
看着沈知府这个样,朱华奎才自警觉到自己的火气太大了,停了一下,口气略为和缓地道:“要不是沈大人来说,我还真不知道,外头已闹成了这个样,你这个王府大管事,知情不报,该当何罪?你说!”
高大管事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王爷盛气之下不敢顶撞,只把一双眸子,向沈知府望去,“这件事……小人诚是不知,请府台大人明示……”
“大管家多多包涵……事情是这样的……”沈大人转向王爷抱拳道:“这位管事先生也许并不知情,容下官向他说明,王爷万请暂息雷霆……”
“好好……你跟他说清楚了!”
“下官遵命……”沈大人转向高管事道:“事情是这样的,这几天地方上一连发生了好几起失窃的盗案,本府所属各县衙门,已尽全力缉拿……终是拿不着这个胆大包天的正经主儿……”
高大管事的“哼”了一声,跪着说:“这又干王府何事?大人又怎么断定这个贼藏在我们王府里?”
“大管事说的极是……”沈大人抱拳赔着一张笑脸说:“本府也不敢莽撞,这件事是经过几次三番的仔细追查,并且有人三次亲眼看见……”
高大管事不等说完,便顶撞道:“三次亲眼看见?哼哼……这个人是谁?”
“大管事承问,”沈知府咳了一声:“这人是敝府衙的三班捕役向冲,向头儿……”
“是他!?”高大管事点点头说:“我认识他!”
王爷哼了一声,唤着他的名字道:“高庆麟!”
高大管事才知自己的失态,慌不迭垂下头来。
沈知府咳了一声,转向王爷道:“请王爷恩准下官召唤向冲晋见回话,还有……请赐高管事站起来说话……”
朱华奎点点头答应,再向高管事吩咐说:“站起来吧!”
高庆麟叩头站起,心里的别扭可就甭提了。
外面已高声宣道:“传向头儿!”
向冲早已侍卫中庭,闻声进来叩头。
“武昌府三班捕役,小人向冲参见王爷、大人——”一面各自叩了个响头。
沈知府大声说:“当着王爷金驾,向头儿你要小心说话,王府的高大管事在这里,你只把所见所闻,据实回报,小心着回话,知道吗!?”
“小人……知道……”转向高庆麟直腰抱拳,不自然地笑笑道:“高爷……您好!”
沈知府说:“给王爷磕头,你站起来吧!”
这是对手下的特别恩典。
向冲遵命又磕了个响头,才敢站起,垂首后退到与高庆麟并位而立。
高大管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抱拳说:“向头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高爷您多包涵……”向冲低声下气道:“事情实在是兜不住……才敢冒犯……”
高大管事冷冷道:“不是前几天在东城头上还见着了你吗?向头儿你或是公事太忙,当时什么话可也没有说呀!”
言下之意,似在责怪对方的不懂交情,这种事应该私下给自己打声招呼,说明了就得了,何至于请出府台大人,尤其更不该惊动王爷,简直太不懂过节,不落门槛了!
高庆麟眼睛里直冒红光,恨不能把眼前向冲一口生吞下去。
向冲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这人瘦高的个头,两肩高耸,大手大脚,黄脸膛,扫帚眉,一脸的风尘事故,一眼即能看出,天生的六扇门里出身,是干捕快的这个行当的。
这个向冲,在武昌地面上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一身功夫也是好棒的,干他们这一行,能爬到抚台衙门三班捕头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已到了头了,往后再无发展。说白了不过是个皂隶头儿,也和高庆麟一样,充其量是个奴才头儿,却因为仗着抚台衙门这块招牌,在地方上极吃得开,又因为他这三班捕头的差事,负责着地方上的绢私治安,情形可就更非寻常,黑白两道上都得买他的面子,走到哪里,都风光八面,像今天这个窝囊场面,诚然还不多见。
“高爷有所不知!”
当着王爷与抚台大人面前,向冲可不敢言语花哨,语涉轻薄,只得实话实说。
“这个贼忒也大胆了,仗着住在王府,弟兄们不敢冒犯,他就为所欲为,还伤了我们的人……最后竟然连抚台大人的府上也失窃了,才会……”
这话不啻明白地告诉高庆麟说:不是兄弟不讲交情,实在是上面先问下来,才不得不实话实说。
一听抚台大人府上也失了窃,高庆麟才自不吭声,转而怒哼一声:“什么贼这么大胆?竟敢公然进出王府?老弟台你看清楚了?”
向冲摇摇头说:“这人是蒙着脸的,功夫极好,尤其是轻功,高来高去,没有人能跟的上!”
高庆麟冷冷地说:“这么说,你是没有看见他的脸罗?”
“这……是这个样!”
“那么,你亲眼看见他进出王府?”
“这……个……”向冲点了一下头:“他走的是王府的方向,这附近没有别人居处……
所以,小弟大胆猜想,他是掩藏在贵府上。”
听到这里,一旁的沈大人怒声道:“向冲,你可仔细着回话,把话说清楚了!”
“是——大人!”向冲躬身抱拳道:“小人确是看清楚了,他进出的八道楼子,是王府的禁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追下去看个清楚?”
“小人追下去了!”向冲苦笑着道:“只是王爷禁区戒备森严,没有进出的腰牌,不得擅自出入……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闯进……”
“你就该投帖求见,把这事向王爷门上说明……”
“小人也试过了……”向冲苦脸笑道:“只是行不通……”转向高庆麟抱拳说:
“正打算找一天求见高大管事,查个水落石出,却不知那贼又偷了抚台大人府上,接着大人就追问下来……”
“可恨的东西!”
朱华奎忽然手抓椅把骂了一声,瞪着高庆麟说:“这件事你给我查清楚了,要不然,哼哼!我可是饶不了你!”
“是!小人遵旨!”高庆麟深深打了一躬。
沈大人见状不敢久留,慌不迭站起请辞。
朱华奎哈哈一笑,站起来说:“你公事在身,我就不耽误你了,这件事你只管放心,我这府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窝藏贼人,是真是假,过几天一定给你个回话,你就去吧!”
“下官遵旨!”
沈知府待行跪礼,却被王爷搀住。
“用不着!”朱华奎却又想起一事,啊!了一声道:“还有件事,我忘了问你……
马都督的行驾可决定了?”
沈知府躬身道:“说是十五号到,到时候下官代王爷安排路迎,错不了,王爷请放宽心。”
朱华奎点点头说:“好吧……”心里却不禁暗自忖思:这个贼早不闹晚不闹,单挑这个时候,莫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吗?
沈知府又行了大礼,随即同着向冲转身步出,由高庆麟护送直出。
高老大这个牌九推不下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茶饭不思,左思右想,心里仍自盘算不定。
王爷那边话已经交代下来了,这个贼要是拿不着,他这个王府大管事的可就别想再干下去了。
嘿嘿,好一个大过年,向冲这小子算是把自己给害苦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王爷的侍卫头子李铁池来访,直接进到了他的屋里。
高老大正歪在炕几上抽烟,一眼看见他慌忙坐起来道:“兄弟你来了?来得正好,不然,我正打算去看你,快请坐,我说,倒茶呀!”
小丫鬟捧茶进来、退下。
李铁池撩起皮袍子坐下来,嘿嘿笑了两声说:“怎么,人都散了?我还想来押两把呢!”
“你算了吧!”高庆麟泄气地说:“别臭我啦,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明白?你看……
大年下里,遇见这种熊事,该多倒霉!?”
“嗳——瞧你说的!”李铁池端起茶来微微呷了一口。慢吞吞地说:“事情虽然棘手,可也不如你说的那么难,定下心来慢慢想,总该有个头绪,来龙去脉。”
高庆麟一愣说:“这么说,你心里已有数儿啦?”
“还说不准!”
李铁池冷冷地说:“这件事明摆着是跟咱们弟兄过不去,说白了,这是要我们走路!
你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没听见吗!王爷那边气还没消呢,连我也骂上了,说我们都是饭桶!”
高庆麟气馁地叹了一声说:“向冲那小子算是把我们给冤苦了,他娘的,早晚你看着吧,别让他求着我,我也叫他小子尝尝这‘穿小鞋’的滋味!”
李铁池摇摇头说:“这你可也别冤枉他,所谓的官差不由人,你我要是穿上他那一身号衣,遇见这种事,又有什么法子?”
“我就不信!”高老大激动地道:“这府里真的会窝着贼?再说……咱们眼皮子底下,谁不清楚?谁能干这种事?谁又有这么一身功夫?”
“那可不一定……”
李铁池把身子歪了下来,两只脚跷在茶几上。
“这府里上上下下,好几百口子人,再加上亲戚,什么样的人没有?你能个个都清楚?”
这么一说,高老大倒似忽然开了窍,分开着一双黄焦焦的眉毛——
“这倒是……依你看……这个人真窝在王府?”
“错不了!”李铁池冷笑道:“要没有真凭实据,凭他姓沈的一个小小知府,他敢往这里碰!?”
“这又会是谁呢?”
高老大歪着脑袋,忽然冒了一句:“小五子给我说了,会是小孟?这小子有这个胆子!?”
李铁池哼了一声:“有可能是他,又不可能是他!”
这话等于白说。
“要说他那一身功夫,还真像是他,我们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抓起来再说!”
“这,小声着点!”
高庆麟向左右看了一眼:“你是说……”
“是这么着!”李铁池就近了脑袋:“这两天夜里小心着点儿,除非这小子不露头,只要一露面,咱们就给他来个……”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小了。
高大爷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对于李铁他的馊主意,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由衷赞赏。
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了。
跟着裘老爷子学功夫,这已是第五天了。
别瞧着是大年下,练功夫的人可不管这些,照样地早起早睡。
两人练了一趟剑,一趟掌功,眼下正在练习一种上乘的气功,“提呼一气功”,也就是俗称的“轻功”。
大正月天,朔风怒号,天才不过麻麻的有些儿亮,那种冷劲儿,真能叫人打心眼里寒颤。可眼前这两个人,却只穿着单单的裤褂,两张脸都是红通通的,甚而孟小月眉心里还沁着汗珠。
“先生,再走一趟,我怕就吃不住劲儿,要出丑了……”
“那可不行!”
裘老爷子含着微微的笑,温柔里却不失严肃地说:“功夫,功夫,就要在最后的关头才能现出来,哪能就先泄了气!你憋着气,用我告诉你的‘九转回龙’心法,把气引向气海,自有妙用!”
随后,他手指着前面的这片湖泊,湖面新冰初融,不过是纸那样的蒙蒙一片,随着河流的激荡,时起又落,那样子直像是随时就会破裂。
“回头一见了天光,这冰就化了,我所以选择这里是有特别原因的!”裘老先生说:
“因为这片池子地接泉眼,静水生波,虽大冷数九寒天,也只能像眼前这样结一层薄冰而已,那一年我忽然触发了心中灵机,试着在冰上练习上乘轻功,居然有意想不到的奇异效果!”
说到这里,身子微动,“唰!”一片落叶祥的轻飘,已飘身冰池之上。
池冰极薄,看来决不能负担得了裘老先生偌大的身子。
然而,他却能实实地站在其上。
随着池冰的时有微动,他的身子也就不时地微有起落,长衣飘飘,黑须飘洒,却有神仙般的气质风采。
向着孟小月微微点了一下手:“你来!”
孟小月其时技痒,早欲存心一试。
他亦曾自负轻功极佳,只是却不曾这般新奇的在冰上试过。
在他想象之中,眼前池冰虽是极薄,如能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绝技,应该不难应付。
裘老爷子既然招呼,就在冰上试试身手也好!当下应了一声。气机微提,突地飘身落向池冰。
自然,在飘动之始,他早已真力内聚,提吸一气,俟到身子方一坠落,脚方沾点,其时已晚。
耳听着裘老爷子的一声叱呼道:“小心!”
话声未已,孟小月一只右脚已然踏下,想象中,孟小月既有“踏雪无痕”的轻功根基,眼前情形,当就游刃有余。
其实情形却又大谬不然。
随着裘老爷子的一声喝叱之下,孟小月只觉着脚下一软,右脚脚尖,已落陷入冰。
那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境界。
说时迟,那时快。
正当孟小月欲将施展旋身功力,离开当前,时已不及。水花一响,一只右脚的脚尖,已踏进少许。
孟小月“啊!”了一声,心里一惊,随着身子的一旋,左脚不免着力过重,“咔喳!”
一声,一只左脚已踏进水里。
所幸一旁的裘老爷子眼睛够尖,身子轻轻一转,已来到了孟小月身边,有手前探,已架住了孟小月待将落下的身子。
仿佛是有一股奇妙的劲道,随着裘老爷子的出手,瞬息间已传遍了他的全身,便是这力道的巧妙作祟,孟小月只觉着身子一震,已被掷出了七尺开外。
“提气旋身!”
裘老爷子的这一声喝叱,无异醍醐灌顶,及时给了孟小月以临危急救。
当下如法炮制,提息旋身,白鹤一样地打了个转儿,翩翩乎已落身丈许开外。
“转身!”
裘老爷子再一次出声喝叱,叱声未已,孟小月早已飞身而出,他确实睿智聪明,触类旁通,眼见着他落下的身子,蝴蝶一样的轻飘,在冰面上轻轻一转,便已飘身而出。
紧接着,他的身子一转、再转……犹似风中黄叶,一连七八个打转之后,双臂再振,呼地已拔身而起,落向岸上。
“好!”
裘老爷子嘴里一声喝彩,紧接着同时拔起,呼地落身岸边,与孟小月对面而立。
“对了,你终于找着了窍门,就是这样!”裘老爷子说:“你记着,最上乘的轻功,除了得力于内力的提吸之外,最要紧的乃是在一个‘巧’字,身轻体巧,便是一等一的不二法门!”
孟小月看看脚下,一双鞋子,俱已湿透,若非是裘老爷子的即时援手,怕是出丑更大,一时脸也红了。
却是为此,他乃悟出了一些内力运转的微妙关窍,一失之后,更能体会出深力之妙,真正是前此意料非及。
裘老爷子说:“你明白了吧!真正的内力提升,甚至于并不是发自于丹田,而是在两肾的肾门,这一点你可体会到了?”
孟小月怔了一怔,似悟不悟。
裘大可嘿嘿笑了两声:“如果你能明白了这一点,可就受益不浅,今天晚了,先回去吧!”言罢转身自去。
孟小月坐下来发了一阵子傻,想想也是难得,连日以来对方在自己身上确是花了不少心血,他的指导方式常是十分微妙,往往只是一句话的提醒,即能贯穿全部,使得他获益匪浅。
再想:三姨娘曾经警告自己,要对他保持距离,自己却并不能做到,如今反倒成了师徒的情谊,这笔账又将如何个算法?再者,裘大可如此一个异人,偏偏讳莫如深如此不着痕迹地隐居王府,甘心充当王府门下的一个清客,他的真实用心又是什么?为什么三姨娘要这样告诫自己?这其中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可就大堪玩味!
天可是有些亮了。
池子里不时传过来几声响动,浪花翻涌处,时见小鱼的泼刺。薄薄的冰面,立时破碎不堪。大片雾气,随着晨风,直向这边慢慢扩散……
盂小月整理了一下身上,起身返回。
时间晚了点儿。
天已经大亮了。
惟恐惊动了府里各人,孟小月选择一条幽静的小路,直朝王府北侧面,然后再小心地施展轻功,一路掩饰转回。
他身法至为灵巧,转侧之间,已深入王府内院。
王府里显然已有了动静,几个早起的小厮,正在用铲子铁锹在清除着道上的各处积雪。
孟小月很机警地避过了他们,来到了赏心小苑,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柴门虚掩,一如出来情景。
推开、进入,里面却坐着个人。
高庆麟。
孟小月一惊之下,顿失所措,可是立刻他又恢复了镇定,“是高大爷,你怎么来啦?”
“哈哈……”高大管事宏亮的笑了两声,站起来说:“小兄弟,这是往哪里去?好早呀!”
一面说,那一双光采灼灼的眸子只是不停地在对方身上转着,直似要把对方看个透穿。
“不过是随处走走!”盂小月一面坐下来:“大管事找我有事?”
高庆麟又是哈哈一笑:“一来要给你拜个晚年,再来哈哈……这些日子一直不见,想找你聊聊……”
眼睛一转,可就落在了对方的一双脚上。
“兄弟这是……怎么,掉在沟里了?”
孟小月一笑说:“可不是!”他因而直言说:“不瞒大管事的说,很久没练功夫啦,都拉下来了……”
一面说解下了湿透的鞋袜。
高庆麟冷冷说道:“这就是了,当初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练家子,你看我这双眼睛怎么样?厉害不厉害?”
“大管事对小弟的知遇之恩,今生今世,永志不忘!”
这两句话,倒不是一时的权宜,信口之言,说真的,若不是最初蒙他青眼相待,慷慨解救,自己哪有今天?怕是早已死在那群人肉贩子手里了。
大大夫知恩必报,对于高庆麟,孟小月确是心存感激,一时情发于衷,自然有所流露。
高庆麟聆听之下,微微一怔,“赫赫!”地发了一阵子笑声。
“这倒是……”他呐呐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大爷古道热肠,对小弟患难之时所加诸的恩情,有如寒天冰水,点滴心头,焉敢时刻见忘!?”
“啊……”
高庆麟冷竣的面色,立时大见缓和。
顿了一下,孟小月随即抬起头来,眼神蕴蓄着一种强烈的意识,对于面前的这个人,王府的大总管,他确有颇多感触,却有不能尽言的苦衷。
“大爷今天来到这里找我是为了……”
“哦……”高庆麟顿时脸现犹豫,摇摇头,半含着笑说:“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没事儿,找你闲聊聊……”
天知道,要问以前,他还曾为着手擒对方的过程而煞费心机——便是眼前他所坐立的位置,都绝非偶然,原来在孟小月踏上草堂之始,他就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手法,立擒对方手下,却是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竟自疏忽过去了,此刻他亦应以早已设计好的第二次出手,出其不意地向对方出袭,却是,竟然在聆听过对方的一番肺腑之言之后,莫名其妙地又自打消。
孟小月站起来想去为高庆麟倒一杯水,摇摇瓦壶,里面却是空的,笑笑说:“高爷您稍坐,我给你沏茶去!”
“用不着啦,兄弟!”
高庆麟话声里透着些许寒意,闪烁的眸子,更似鹰样的锐利。
“实在跟你说了吧……”停了一下,他呐呐地道:“咱们这府里窝着贼啦,兄弟,你可听说了?”
说时,他的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对方盯着。
“啊!?”
孟小月显然为之一惊。
“这个贼他好大的胆,竟然敢拿王府做掩饰,在外面胡作非为!”高庆麟凌声道:
“案子做到了巡抚大人的头上,这还了得?”
“有这种事……”
孟小月一时纳闷地道:“大管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庆麟哼了一声:“王爷已经当面交代下来,拿不着这个贼,我这个差事也就别想干了……”
“这……”
孟小月呆了一呆,喃喃说:“可又会是谁呢!大管事你认为……”
“这就要请教兄弟你了!”
“我?”
“老实跟你说吧!”高庆麟用手向他一指:“这件事你也落了嫌疑一一”
“我?”孟小月面色猝然一变,虎地站起了身子。
“兄弟你先别急,坐下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孟小月硬生生地坐下来,强自镇定着道:“大爷你也这么认为?”
“兄弟你多虑了……”
高庆麟脸上阴晴不定,阴森森地笑着说:“要真是这样,我还能不动你?你先别急,这件事我倒是想好好听听你的意见!”
孟小月脸色大是迷惘。
“譬如说,兄弟你旁观者清,你给我判断判断,看看这件事会是谁干的?”
高大爷皱着眉毛,眼神里透着玄,倒是一时猜不透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我不知道!”孟小月摇摇头:“真的不知道!”
高庆麟“哼”了一声,点着头道:“无论如何,这件事应该是到此为止了,兄弟,我听说了,这里裘老爷子一家人都很照顾你……这几天过年,他们家来的人多,可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吧!”
孟小月点点头说:“老先生和三姑娘对我是很照顾,可是除此之外,我所知不多……”
高庆麟说:“譬如说他的那几个远房亲戚……”
孟小月想了想,脑子里不觉闪过裘大可一子二徒等三个人的面影,心里大大为之动了一动,其实,包括裘大可继室那个红衣高大妇人秦氏在内,都显得那么神秘,尤其是那一夜为自己飞石击伤之后,直到如今,他心里仍存着个疑团,未曾解开,眼前为高庆麟一提,不觉一时神驰,心里细细推敲起来。
却是兹事体大,哪能信口雌黄,随便认定!
想了一会,他仍然只能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
高老大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一笑站起来说:“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还会再来看你!”
“我去看大爷!”孟小月说:“这地方太小,连身子都转不开!”
“可你这就要高就了,”高庆麟哈哈大笑说:“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得恭喜兄弟你,这可就要高升了!”
“大爷是说……”
“兄弟,等着瞧吧,不出三天,王爷的手令就下来啦,到时候我可得要好好扰你一杯!”
哈哈大笑了几声,他便向外步出。
孟小月送他到了门口,却不意高老大忽地转过身子来,右掌乍起,“呼!”的一下子,直向他肩上拍了下来。
这一手事出突然,却是孟小月亦不曾让他得手,下盘不动,上躯后移,仿佛只是吸了口气,便把身子向后错了开来。
高老大半真半假的这一巴掌,其实是功力内聚,只要是为他拍上了,手上的作用可就大了,五指屈动之间,对方肩上要穴无不在其控制之间。
孟小月当然知道厉害,却也只当是对方的存心相试,一收之后,高大爷笑一声:
“好!!”
两只手随即“叭!”的一声,迎在了一块儿。
这才是颇具实力的一接。
高庆麟为了试一试对方身上功力,这一掌劲道十足,眼看着二人身子一阵子打转,四只脚步践踏得极是沉重,却只是瞬息间,便自又分了开来。
这一分,有分教,高庆麟偌大的身子竟像是有些收不住阵脚,沉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了“碰!”的一声。
其力甚剧,整个草舍都为之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孟小月“啊!”了一声,慌不迭上前意欲搀扶,高庆麟却向着他摆了摆手,哈哈一笑说:“老弟,你还真行,我这双眼睛算是没有花,第一眼就看出了你是好样儿的,果不其然……”孟小月一时也无话可说,表情很是尴尬。
高庆麟看着他,颇为感叹地摇摇头说:“以你这样的人才,果然是屈就了……可也得小心着点儿,兄弟,这侍候人的差事可不好干啊!”
说着摆了摆手,便转身自去。
孟小月还在琢磨高庆麟的那句话。
“姓高的,你可是看错了人,我金某岂是你眼睛里的奴才?”
他何尝不知这个高庆麟的平素为人,瞒上欺下,狐假虎威,应是个典型的小人。只是对于自己,他确是有救命知遇之恩,如非是他当日对自己的一念之仁,自己此刻即使不曾死在武昌府衙的黑狱,也势将受那般无法无天的人肉贩子折磨死了。
大丈夫知恩必报。对于高庆麟孟小月果真心怀感激,却是眼下无以为报,也只能留诸异日了。
“小孟在吗?”
门外传过来娇滴滴的一声呼唤,春绸的声音。
瞧瞧这个丫鬟把自己拾缀得多漂亮,一身大红,新娘子似的。
见了面,合着两只手,先来上这么个万福,娇滴滴地说了声:“过年好!”
“是春绸姑娘!”孟小月奇怪道:“你怎么来啦?”
“来给你拜年,道喜来呀!”
春绸笑得嘴都合不拢,接着大声道:“小孟你大喜啦!王爷有请,娘娘也在,你就快去吧!”
孟小月愣了一愣。春绸瞧着他身上道:“我在门口等你,快换衣服,别让王爷等久了。”说着转身外出。
楚王朱华奎今天的脸色看起来尤其好,黑里透红,满脸飞金。
见面请安问好,孟小月侍手站立。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朱华奎说:“过两天马都督就要来,我打算当面把你推荐给他,你可愿意?”
“全凭王爷的栽培!”孟小月欠身说。
“那好!”朱华奎指着一边的坐椅说:“你坐下!”王爷赐座,对个手下的下人来说,可真是面子不小。
孟小月恭敬从命,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朱华奎看着他点头而笑,转向身边的三姨娘道:“我瞧着他行,日后定当大有出息!”
三姨娘笑说:“爷说行,必定就是行了,只是那个马大人,外面对他的风评可不大好呢!”
朱华奎哼了一声:“连你也听说了,别听外面人的那些胡说,这个人到底是好是坏,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对我倒是一直恭顺有礼,圣上如今对他,更是言听计从。我们实在不便得罪,再说他这一次的来,是奉有圣旨,过道来访,也是他的交情,怠慢不得,你不可对他心里存着成见!”
三姨娘说:“爷放心,您的贵客,谁又敢不小心侍候呢!”
朱华奎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眼睛转向孟小月道:“我已经下了手令,回头你就到天卫营当差去吧,什么事展飞熊自会与你联系,你就去吧!”
孟小月应了一声,起身告辞。目光一瞬里,瞥见着三姨娘正自向自己颔首而笑,似有无限深意,他却不敢丝毫着迹,匆匆转身离开。
展飞熊就在外面屋里等着他,见面一笑,抱拳道:“兄弟你高升啦,来,跟我走一趟!”
“展大哥……你在这里?”
“专为等着你呢!”
展飞熊扬了一下手里的束卷说:“王爷的手令在这里,调你到营里当差啦,哈哈,从今以后我们可就是不分彼此,一家人啦!”
孟小月想不到王爷才刚吩咐,事情竟已定规,虽说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却也未免有些突然,一时只是望着展飞熊发呆。
“走吧,弟兄们都喧嚷着要见见你这个副统领呢!”
“副统领!?”
“你还不知道?”展飞熊哈哈笑道:“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可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啦!走,跟我到营里走一趟!”
天卫营就设在王府紧邻的左面院落。
青一色的灰色营墙,约莫着有十来幢同一式样的平房,住着五六百名军勇兵弁,便是楚王朱华奎的新军卫士。
孟小月同着展飞熊一径来到了演武堂,十几名校尉军官,早已等候那里,见面亲热,更有一番应酬。
大家对于这个新近发迹的副统领早已有所耳闻,充满了传奇,知道他近得王爷的赏识,由一名内宅的花匠,一擢而为副统领,个中离奇,匪夷所思。却是经过展飞熊事先一番说明,尤其是对于孟小月的一身好功夫,更经刻意描述,自是不敢轻视。
为了给孟小月以热烈庆贺,演武堂里早已摆好了酒,筵开了三桌,全营的大小镇抚,都到齐了。
即席,随由展飞熊高声宣读了王爷的手令,一时欢声雷动,各弟兄纷纷趋前唱名敬酒。
孟小月知道自己如今立场,要想收服这班弟兄,除了为人谦和之外,还得要有一番江湖的义气,即使眼前一番豪饮,也不能让他们比了过去。
几番轮饮之下,多人都已醉倒,孟小月却雄风依旧,果真是好酒量。
一席酒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才行结束。
各人酒醉饭饱,自行回房。
展飞熊亲手把一碗热茶送到了孟小月的手上,“来,喝碗热茶,消消酒气!”不禁夸赞道:“兄弟你可真当得上是沧海之量,把一群老哥儿们都给撂下去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敢再小瞧了你,你算是把他们都给服下啦!”
孟小月双手捧过了茶碗,摇摇头,苦笑道:“大哥你先别夸奖我!你当然也知道,这天卫营我干不长久,却是何苦多了此一番折腾?”
展飞熊为之一愣:“此话怎么讲?”
孟小月奇怪的道:“大哥莫非还不知道,听说内廷都督马老大人就要来到王府做客了?”
“啊!”展飞熊点头道:“不错,我听说了,怎么……”
孟小月说:“王爷有意把我荐给马大人这件事……你竟然不知道?”
展飞熊左右看了一眼,微微含笑道:“王爷竟然也对你说了?”
看样子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好吧!”展飞熊随即接道:“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说说清楚……”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站起来走到门口,揭开棉布门帘左右打量了几眼,回来坐下道:
“这件事王爷倒是最先与我提起过,要我找一个可靠的人……甚至于还提到要我自己去!
后来却又嫌我心不够细,说说也就算了,谁知道他老人家却是看上了你!”
嘴里说着,展飞熊不禁发起怔来。
孟小月微微一笑说:“那么你当然知道,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知道,知道!”
展飞熊一连说了两声知道,眼睛看着孟小月:“王爷交代你什么没?”
孟小月说:“没有,只说一切你都会告诉我……”
展飞熊点点头,干笑了两声,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回过身来冷冷哼了一声道:“王爷也太多虑了,他总认为当今圣上,对他会有所猜忌,怕有一天会失去圣上的眷顾,而这个马大人却是其中一个关键人物……”
孟小月点点头附和说:“马大人权倾天下,圣眷日隆,果真不易开罪!”
“这就是了!”展飞熊说:“你知道吧!这个马都督其实是个专为皇上打小报告的小人!”
“啊!?”
孟小月讶然一惊,内心真个不胜感慨万千,展飞熊的这句话,真正使他有切肤剖肝之痛。
“你怎……么了?”
看见孟小月这般表情,展飞熊不禁吓了一跳。
孟小月摇摇头,强自微笑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到了过去故世的主人……”
“谁?”
“金开泰!金老大人!”
当他说出了父亲的名讳,虽说事隔经年,亦不禁全身发冷,遍体飕飕。
“啊……”展飞熊点着头:“我知道了……你的那篇自荐书里写得很清楚……哦,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样,王爷才选上了你……”
这一点孟小月倒是没有想到。
他脑子里分明还记着方才王爷与郭王妃的一番对话,与此刻展飞熊的论调显然大相径庭。
一个念头闪自他心思:“莫非朱华奎他真实的用心是……”
“王爷的意思是!”展飞熊的声音忽然放低了:“是要你就近监视他的一切行动……”
“啊……”
“你明白了吧?”展飞熊说:“你知道吧!过去有两位王爷,都坏在了他的手上……”
展飞熊的声音越发低了。
“这件事你心里明白就好啦——”
“可是王爷如今在皇上的心里不是很……”
“正是因为如此,王爷才格外小心!”展飞熊嘿嘿冷笑了两声:“姓马的这一次来,说是顺道拜见,其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老小子没安着好心……”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吭声。
想到了官场的波谲云诡,翻云覆雨,真正是可怕极了。
展飞熊嘿嘿一笑:“现在的官儿可是不好干,越大越不好当,皇上生就的耳根子软,爱听闲话,这就给那些爱说谗言的小人有机可乘了,这个马步云就是专干这个的,你说王爷哪能不防着他一点儿……”
孟小月微微闭上了眼睛,心里叨念着:朱华奎呀朱华奎,这一次你选上了我为你干这种事,可算是知人善任,算你选对人啦!
“马步云这个人你可见过?”
展飞熊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没有……”孟小月坐直了身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那倒是要给你说说了!”展飞熊嘿了一声,接下去道:“姓马的有个外号叫‘九翅金鸡’,过几天你见到了他这个人就知道了,真正是长相奇特,活像个大公鸡……”
孟小月微微一怔,点头道:“所以才落下了这个外号?”
展飞熊“哈”了一声,笑道:“人家都说他是雄鸡转世,看着还真不能不信,再听听他笑的声音,那就更像了,活像是公鸡叫唤,真是闻所未闻,你见着以后就知道了!”
孟小月冷冷一笑:“他可会武?”
“那倒没听说过!”
展飞熊忽然想起道:“不过,他身边有个人可是厉害极了!你以后若遇见了可得小心!”
“什么……人?”
“这个人我见过……”展飞熊回忆着道:“四十来岁,黑瘦黑瘦的个头,听说过去是一名出没辽东的巨盗,却不知怎么会投到了他的门下……这个人姓井,名字还不大清楚……这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如今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孟小月听在耳中,未置可否。
展飞熊看着他“赫”了一声,颇似怅惘地道:“我只当你来了,是我一条好膀臂,以后好好共事,谁知道这里只是一个台阶,你却又往宫里去了!”
孟小月摇摇头,亦不解地道:“真不知王爷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了!”
展飞熊拍了一下手:“这是王爷特意抬举你,先给你一个副统领的名义,这么一来,马大人也不能太过小看了你,总得给你个相称的名义,你说对不对?”
孟小月想想也是,不由点头附和。
倒是看不出王爷还有这样的心思,看来他刻意地装扮自己,意欲在马步云身边布下自己这颗棋子,为其内应,事属必然了。
一条人影,由赏心小苑左侧面拔起来,袅袅如飞烟一缕,极其轻飘地落向画楼一角。
月黑,风高。
却有白云映衬,这人仍不免露了行藏。
随着他的身子向下一收,戏檐狸猫也似地,平蹿而起,紧接着双手同出,极是轻灵地已搭着对面的环廊搭栏,轻轻一翻。落向廊内。
这般施展,真正称得上高明了。
孟小月心里一惊,慌不迭把身子蹲下来。
“你小子好大的胆!?”
思念着,他悄悄地把身子移到了楼前面那块假岩后面,如此一来,也就把对方那个人看得更清楚了。
自从得着了高大爷的讯儿之后,他心里就特别留下了仔细,果不其然,今夜让他逮了个正着。
“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孟小月心里盘算着,却把一只“紫金镖”扣在手里,以便随时出手。
不过眨眼的功夫,对方夜行人已闪身到了阁楼中堂。黑漆漆的,如非是事先留了仔细,还真个看他不清。
瘦小瘦小的个头儿,一顶“遮面虎”连头带脸罩了个严丝合缝,休想窥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这人动作极是利落。
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已取出了用以启门的百家钥,不过是在门上轻轻地一拨,锁便开了。
紧接着身子向下一收,侧身以肩头微微一拱,门便开了。
不过是半尺来宽的一道空隙。
事关紧急,再无可疑。
孟小月霍地身子一长,右手抖处,轻叱了声“着!”
紫金镖出手,“哧——”地划出了一缕尖风。
那人好机警,仿佛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随着他身子的一个疾转,两只手就空一画“叭”的一声,已把飞来的暗器夹于掌心。
如此一来,自不便再行逗留,随着这人身子的一个倒仰。“哧!”已反蹿了出去。
楼栏杆一阵疾颤,抖下了大片落雪。
夜行人事机败露,自不欲多所逗留。眼前一式“金鲤倒蹿”,足足飞出了一丈六尺。
俟到身子方一下落,右脚再踹,足足腾起了两丈来高,直向着左面亭台花树交错密集的院落中遁去。
孟小月自是放他不过,哈哈一笑,下盘用劲,随即施展上乘轻功提纵之术,霍地追了过去。
一追一遁身法奇快。倏起倏落,已临两边院墙。
夜行人将纵未起的当儿,霍起回身,狠狠向着孟小月一窥,右手抬处,“哧!”地打出了一枚暗器。
紫金镖去而复返,直取孟小月前心要害。
孟小月反手一抄,用右手接住了镖身,只觉着对方手劲头儿极大,震得掌心发热。
来人像是急于脱身,镖势出手,身子不停留,一式“云里翻身”,呼地掠身而起,直向墙外飘落。
孟小月却是放他不过,脚下力顿,紧跟着飞身而出,来人瘦小的身影,正自运功飞驰,沿着一道醒目溪流,倏起倏落,宛似跳掷星丸。
原来这一带风光甚好,一衣带水,竹影婆娑。
此时此刻,溪水俱已结冰,其色莹白,光若匹练,对方人影原已逸出甚远,忽然发觉孟小月自后追上,大为忿怒,倏地转过身子,正巧迎着孟小月飞扑的来势,几乎撞在一团。
“哪里走!”
嘴里一声喝叱,孟小月五指齐张,霍地直向着对方肋上插来。这一手功力,新近得自裘大可传授,五指霍霍生风,直似有洞树穿石之感。
来人“嘿!”了声,身子向后一挫,闪开了孟小月颇具实力的一击,怒叱一声:
“小子,是你!”
身子转动之间,两只手合并着猛力推出,直向孟小月身上击来。
孟小月霍地向后一抽,右手倏飞,直向对方肩上抓去,却是由对方开口出声的一句话里,忽有所悟,猛地一个疾转,飘出丈许以外,“你是?侯……”
侯师兄三个字几乎已经出口,却又硬生生地咽回肚里,兹事体大,焉得信口雌黄!?
却不意这番谨慎小心,对方并不领情,来人矮小的身影,紧跟着一个前蹿,如影附形般凑了过来,“臭小子!你是找死!”
话声出口,一双手指,取势“二龙抢珠”,直向孟小月眼睛上点来。
孟小月原已心里起疑,却不敢十分断定,对方再一次开口出声,终使他确定认出。
“三师……兄是你?”
话声出口,孟小月身子一个踉跄,险些立足不住,直退出七尺开外。
瘦小人影哈哈一笑说:“你小子果然聪明,不错,就是我!”
话刚出口,伸手已把头上遮面虎揭下,一副猴头猴脑模样,不是三师兄侯亮又是哪个?
“啊——”
尽管是心里早已认定,也不由吃了一惊,孟小月目睹下几乎呆住了。
“小子,你坏了我的大事,今天饶你不得!”
话出人起,劲风嗖然,随着他猝落的身势,一双雪亮的匕首,双双直向着孟小月两肋间力插了下去。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家门中师兄,竟然会对自己下此毒手,孟小月一惊之下,双手力探,“噗!”地抓住了对方双腕。
“你不……能……”
“小子……”侯亮眼睛里交炽怒火:“我早听说了,你过去就跟我们捣蛋,还打伤了师娘,今天又跟老子过不去,嘿嘿……你小子真是鬼迷了心!”
说话之间,侯亮两膀力量猝增,猛地左手一绕,用。‘金丝缠腕”的巧劲,挣脱了孟小月抓住自己的手,寒芒一点,直向对方脸上扎来。
孟小月急切间一个倒仰。侯亮的刀锋“哧!”地直擦着他的脸滑了过去,孟小月几乎感觉着寒刃滑过时的一丝冷颤,就在这时,侯亮已挣开了右手,第二刀反向孟小月前心上斜刺过来。
看样子三师兄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孟小月“嘿!”了一声,身子一个倒蹿“哧!”翻出去两丈开外。
眼前一片竹林。
他自信功力较之侯亮应无少逊,倒也不必怕他。眼前之事,更欲弄个清楚,非要他说个明白才行。
“慢着!”
孟小月信手抄起了一截枯竹,直指向对方大声叱道:“姓侯的,有话好说,哪个还怕了你不成?”
侯亮胸有成竹,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左右扫了一眼,更似有恃无恐——
“吃里扒外的小子,今天夜里你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这片天去!”
身子一纵,嗖地来到了眼前。一双匕首交叉着,再一次向着孟小月身上扎来。
“叮当!”一响,却为孟小月手上的竹枝给拨开来,孟小月身势一进,竹杖权作长剑,上下挥洒之下,形成了一片“凌厉”杀机,侯亮猝当之下,还真有点吃受不住,慌不迭拧身跃开。
“反了,你小子真的反了……”
“姓侯的,把话说清楚了!”孟小月气势昂然的直瞧着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来到赏心楼上,偷开门锁,你是想干什么勾当!?”
这么大气大声的一叱,侯亮一时反倒难以应答,呆了一呆,哈哈笑道,“老子的事要你这个小子多管?”
“我且问你!你干这个事,老先生可曾知道?”
“我……”侯亮一时又答不出来,恼羞成怒道:“老头子宠坏了你,废话少说,纳命来吧!”
话声一落,压刀向前,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孟小月身前,双刀合并着,直向对方当心落下。
孟小月原来顾忌着裘大可的一脉师事之源,不便向对方猝使毒手,眼下见对方一再凌厉进逼,分明要置自己于死地,那就只好放手与他一拼了。
便在此夜幕深垂的溪畔林边,双方展开了一场凌厉凶杀,猛可里侯亮的刀锋,直向他肘边划了过去,孟小月直觉着身上一凉,猜测着已为刀锋所伤,心里一惊,竹杖飞挑,施了一手绝妙剑招“太公钓鱼”,这一招曾得裘大可巧妙指点,甚有可观。
侯亮竟然计不及此。
俟到发觉不妙时,其时已晚,恍惚中只觉着对方这一式出手,招式极是特别,却又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念未完,只觉着肩头上一阵奇痛,已吃孟小月手中竹杖刺中肩窝。
虽是一根竹杖,在孟小月内力灌注之下,却是大有可观,“噗刺!”一声,深入寸许,只疼得侯亮“吭”了一声,脚下打了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第四章玉女罗刹
孟小月总算手下留情,未曾全力施展,否则怕不竹杖直贯,刺对方一个前后窟窿。
杖拔、血涌,侯亮全身一抽,几乎要倒了下去,手上一松,一双匕首相继跌落。
孟小月时侧其时也为对方刀锋所伤,不过划破了些皮肉,不甚要紧,眼见着侯亮伤在自己竹杖之下,决不容他再行逃开。
实为孟小月居心善良,只想把他擒到手里,面交裘大可处理,心念方动,左手以拿穴手法,转向对方腰上拿去。
却在这一霎,传过来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声音分明起自身侧不远的溪畔。
孟小月本能地向侧面一闪,纵出九尺开外。
也亏了他的这么一闪,暗影里星光猝闪,一串三点寒光,直袭向孟小月身后,却是由于孟小月临场机警的一闪,乃得躲过了对方暗器致命的一击。
那一串三点星光,竟是暗器中至为狠毒的“亮银灯”,每一枚都约有半尺来长,分量沉重,极是尖锐,若为他击中背上要害,绝无幸理。
孟小月一惊之下,才知道对方敢情不是一人,竟然还有同伴援手。
随着苇丛的哗啦一响,一条人影巨鸟也似地腾空而起,隔着丈许来宽的一道溪水,竟然一跃而过,飘飘乎已落身当前。
寒月复出,映照着这人高大伟昂的身躯,一张长方形的大脸,显示着极有性格的浓眉大眼。
对于孟小月来说,这个人亦非陌生。
“大……师兄……是你?”
一呼之下,孟小月简直呆住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师兄于璞竟然与侯亮也是一伙子的,眼前的现身、出手,分明对自己没有怀着好意,较之侯亮的出手更狠毒十分。
来人于璞表情极是阴沉。
一口长剑其时已执在手中,见面更无客套,显然早具杀心。
“孟小月,你竟敢对师兄无礼,今夜就由我先代老先生清理门户,处理了你这个逆徒,谅老先生也无话可说一一”
话声微顿,他转向侯亮叱了一声:“老三!你给我到左面看着,别叫这小子溜了!”
侯亮错齿出声地道:“他跑不了!”
弯腰拾起了双刀,拧身退向一边,守住了孟小月此一面后退之路。
于璞长剑一指,狠狠看着孟小月道:“我都看见了,刚才你那一手‘太公钓鱼’是老先生的不传之秘,你学会了竟然拿来对付自家师兄,只此一端便是百死有余,即使是杀了你,老先生也无话可说,更不要说你吃里扒外这一宗了!姓孟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孟小月终于明白过来,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们原来是一伙的……”
“废话!”侯亮在一旁插口道:“咱们当然是一伙子,难道还会跟你一边?”
于璞沉声道:“废话少说,孟小月,你的剑上功力很有可观,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你就出手吧!”
话声出口,陡地向前踏出一步,掌中剑唰地挥出,爆射出剑光一点,直取对方眉心要害。
孟小月后退一步,竹杖倏地挥起,向对方剑身上击去,于璞“哼”了一声,剑身微震,宛似怪蛇临空,抖动之间,已躲过了孟小月挥出的竹杖。
果然不愧是裘大可掌门弟子,手上敢情是有真功夫,孟小月一杖落空,立即发觉到不妙。
他这里待将抽招换式,于璞已容他不得。这一位裘门掌门弟子,显然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决计以狠厉毒招,一上来便要取他性命,是以眼前一手,极是狠毒。
孟小月一仗落空,猛可里眼前银光灿然,于璞手中长剑去而复还,电光石火般已临眼前。
这一手剑招,原是裘门最称毒辣,用以反败为胜的三招杀着之一,名叫“银线封喉”,万斛杀机俱蕴藏于剑锋一线之间。
孟小月心里一惊,其时已晚。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大师兄比三师兄还更无情狠毒,一照面的当儿,就下此毒手——感觉着仿佛是喉头一紧,已吃对方手上凌厉的剑尖缠住了颈项,再想脱逃哪里还来得及。
吉人自有天相。
猛可里,传过来一声女子的轻叱“打!”
“哧!”
疾劲风声里,蛇样飞过来一样物什,流矢飞箭般直向于璞脸上射来,其势绝快,闻声而至,黑夜里简直看不清是件什么东西。
感觉着这股风力极是猛厉,一闪而至,势若飞矢,于璞一瞥之下,才自发觉到那蛇样的长躯之后拖着大片黑影,更不知什么玩意儿,自不敢掉以轻心,迫使他不得不急忙闪身跃开。
虽然如此,仍不免为那飞来物什身后的大截阴影扫着了些,既疼又麻,唰啦啦一大片擦身而过,咔喳声响里,飞射入竹林之中。
惊惶之中,各人才自看清,哪里是什么暗器流矢?分明是连根带叶的一整棵芦苇,标枪样地直飞过来。
随着各人惊异的目光,一条人影,燕子样的轻飘,直由浅水溪畔拔了起来,显示着来人修长曼妙的身材,一起而落,涉足于早已枯干的芦梢,幽灵样的左右飘动不已。
于璞猝然一惊,叱了声:“谁?”
话声方出,左手盘空,用掌心内蕴的强大劲道,打出了一支亮银钉,直取对方面门。
那个女人阴森森冷笑了一声,随着她右手的前指,剑光一闪,“叮!”的一响,已把来犯的暗器,磕落地上。
月光虽现,这女人却是面系黑纱,除了曼妙的躯体,以及披洒肩头的长发之外,别无所见。
却是她杰出的轻功,以及先时的出手,在在说明了她的功力非比寻常。
于璞何等角色,自是一望即知。
当下惊得一惊,长剑一指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多管闲事?”
长发女人身子轻轻一晃蓦地腾身拔起,深宵巨雁般已来到眼前。
于璞一惊道:“你……”霍地后退一步。
他原来还有几分疑惑,猜测对方很可能是三姑娘或是秦氏二者之一,那么一来,可就多有碍难,却是这个顾忌,在对方身形再展的一霎,已然打消无疑。
原因在于眼前女人所展现的轻功绝技,较诸秦氏或是三姑娘二者之一,都要杰出得多,其为轻功者言,实已登峰造极。
于璞简直迷惑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王府附近,竟然还藏匿着如此不可思议的一个女人,真正是难以想象。
一念未完,长发女子陡地已来近身边,随着她前探的身子掌中剑挽起了一团银光,直向于璞颈上挥斩过来。
于璞“嘿!”了一声,一竖手中剑,绝妙地取了一式“点天心”,剑上爆出一点银光,反取长发女子眉心要害,厉害之处不在长剑本身,却在于剑身上内蕴的一股剑光。
长发女子当然有所体会。
眼前之势,长发女子就出手而论,无疑是抢了先招,于璞不得已乃自施出了这个狠毒伎俩,无疑以“玉石皆焚”威胁,长发女子若不及时撤招,双方俱都不免受害。
危招瞬里,双方竟自取得了共识,剑锋轻转,身影略偏,“呼”地错身而开。
却是那女子别有厉害杀着,随着身影的交错,香肩半沉,玉腕乍翻,“噗!”的一掌,击中于璞左面肩头,妙在一击之后的回手一抓,“呼啦!”一声,扯下了于璞大片衣襟,连带着在后者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五道指痕。
这一拍一抓,看似轻松,其实真力内具,绝非等闲,其真实感受也只有身受者本人自己心里有数。
于璞鼻子里吭了一声,身子一个侧翻,刷地跃身丈许以外。
借助于手中长剑,铮!点向池边巨石,才致没有倒下来,于璞这一霎脸色惨变,显然伤势不轻!
“好个丫头,你竟敢……报个‘万儿’吧,也让你于大爷心里有数,永远念着你!”
尽管伤势不轻,却仍然忘不了嘴里轻薄,于璞一边说,一边连连运气,却也不免喘成一片。
长发女子却是并不震怒,甚而极其冷静,只是静静地向他望着,继而她缓缓抬起了手中长剑,直指向于璞,半天只说了一个“去”字。
虽然只是一个字,于璞却能领受出蕴含此一字之后的凌厉杀机,再不识相离开,便真正是不知进退,自己找死了。
一旁的侯亮,也已感受到事态的严重,尤其是大师兄于璞的伤势非轻,眼前决计逞强不得。
当下身躯一晃,一连三四个起落,飞扑到了于噗身边,狠狠地叱道:“好男不跟女斗,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搁着今天晚上的,老大咱们走!”
一拧身,率先而退。
于璞恨恨地哼了一声,向着一旁的孟小月冷冷笑道:“这件事老先生并不知情,你若还有一些同门之谊,便不要提起,要不然哼哼……后果如何,你就自己好好琢磨吧!”
说了这几句话,再不迟疑,倏地转身运施轻功,一路轻登巧纵,如飞而逝。
观之他二人去路,似非王府,取道东面那一片稀疏的树林。
却是那里另有埋伏。
眼看着二人身影方自消失不久,却由林内传出一阵喝叱、喧哗、兵刃交接之声。
孟小月心里一惊。长发女子一声轻叱道:“走!”迅速转身而去。
她身法至为快捷,几个起落,已扑向对岸竹林。
孟小月急忙追上去,却是对方身法过于快捷,七八个起纵之后,竟自失去了她的踪影。
耳听着那边喧哗吆喝声越来越为炽烈,显然是于璞师兄弟甫入树林,即中了埋伏,与人再次厮杀起来。
孟小月已是惊弓之鸟,虽然心生好奇,也不敢稍事逗留,当下匆匆向王府遁逸。
他原以为对方长发女子既然对自己援手,救了自己,总应彼此相见,互道究竟,却是没有想到,她竟是不告而别。
在王府高大的院墙之下等了一会儿,终不见她的重现,只得失望地转回。
灯下,孟小月打量着右肘腕边伤处,一片血渍,却已冻结成冰,还好,不过是为刀锋划了道口子,伤势不重,包扎之后,倒也不碍行动。
适才之事,不免令他心绪紊乱。
想不到于璞、侯亮皆是暗操盗业,再想不久前裘老先生继室秦氏,也是行为可疑,这么说,裘老先生又何能幸免?难道说他老人家也……
这个突然的念头,简直使他惊愕了。
难道说裘氏一门上下,全都是暗操黑道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干着见不得人的盗匪勾当!
太可怕,太难以令人置信了……
这便使得他想起了当日三姨娘对自己的告诫,想不到竟为她不幸言中,以目前自己与裘大可的师徒情份,甚而三姑娘的一番情谊,想要从容摆脱,怕是不易了……。
反复思想,终无良策,虽然于璞当时出言恫吓,嘱令不得告之乃师,却也难以想象这件事情裘老先生竟会真的不知,被蒙在鼓里?如果他早已知道,甚而是此一事件密谋主宰,那么今后对自己又将如何?
想到这里,真个冷汗涔涔,直仿佛裘大可忽然来到眼前,兴师问罪,自己便真个只有死路一条了。
却是那个神秘的长发女人又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既然救了自己,何以最终又不愿与自己见上一面?甚至于话也不说上一句,好不令人纳闷。
难道她是三姑娘?怕为于、侯二位师兄认出来,才会蒙面,甚而话也不说一句?可是看来身材不像,轻功、剑技,尤其高超,显非三姑娘所及,即使秦氏也望尘莫及,这可就费人思忖,百思不得其解了。
为了防止裘大可或是什么人的突然来袭,这一夜孟小月可真是战战兢兢,干脆连觉也不睡了,竟夜盘膝打坐,以调息静坐代替睡眠。
他内功早已有了根抵,一经运施,很快便进入情况,而至心无旁思,入定过去。
寅时初临,天黑得紧。
孟小月便已起来,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准时起身,洗漱完毕,悄悄潜出府外,在固定的地方与裘大可会合,研习武功。
今天,他可就面临考验,而显得举棋不定了。
一番犹豫挣扎之后,他决定仍然前去。大丈夫恩怨分明,且看裘大可如何发落自己。
夜色依然朦胧,幸而四面雪光皑皑,东面天际也不过隐隐透着些曙意而已。
孟小月依照往日惯例,施展轻功提纵之术,一路穿越竹林,来到了平素练功之处。
和平常一样,老先生早已到了。
面对着池面氤氲,老爷子身躯半蹲,正在练习吐纳气功,气发丹田,呼吸沉重,声如牛喘,是为“莽牛气功”。
孟小月道了声“早”,静立一隅。裘大可吐了一口长气之后,才自缓缓站正了身子,看着孟小月点头一笑。
“气功一道最是各路分歧,错综复杂,话虽如此,练到后来,却又百川归海,从一而终,回头把你练的‘混元一气功’施展一遍给我瞧瞧!”
孟小月应了一声“是!”原以为他会提起二位师兄之事,自己也就实话实说,据实以告,偏偏他却不与出口,并不询问。
像往常一样,裘大可指示他练习了一阵呼息,孟小月实在憋不住了。
“老先生……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是有关于二位师兄的事……”
裘大可“哼”了一声,忽地收敛住脸上笑容。
“你也知道了?”
随即他冷冷一笑,摇头道:“事情已经结束了,是福是祸,可就看他们自己的命了!”
说着朝向孟小月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小月慨叹一声,苦笑道:“我正要向先生说起,还请你老人家降罪!”
裘大可笑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小月乃自把昨夜发生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其中并无丝毫隐瞒,甚而连那蒙面女子的出现,也据实以告。
裘大可聆听之下,忽然一笑点头道:“你说的大体不差,足见你居心纯正,是个诚实的人,我这双老眼毕竟还不昏花,没有看错了你!”
孟小月愣了一愣:“你……”
裘大可哈哈一笑说:“实实在在告诉你吧,昨夜的一切,我都亲眼目睹,看得一清二楚,既然有人出面予以管教,我也就不必多事了……后来这两个孽徒,在树林中了高大爷与李铁池的埋伏,若非我出面亲自降服,要想捉住他们,怕是还不容易!”
“啊——”孟小月陡然为之一惊:“原来……是先生你……亲自动的手……”
“家门不幸!”裘大可冷笑道:“出了这两个孽障,我焉能置之度外,公事公办,一任他们去发落吧!”
孟小月没有说话,因见他表情不善,也不再多问。听他口气,于璞、侯亮二人,不但为他亲手擒住,还出面交给了高大管事与李铁池,听凭他们发落,这等胸襟,果真是难得的了,这件事曾使王府上下不安,自己也被无辜地遭到了怀疑,现在由于于候二人的捕获,终能有所澄清,王府与官方一面,也应有所交代,即使裘大可,由于他的这等义行,也必蒙王爷宽赦,而不欲追究,实在是皆大欢喜。
这么想着,不由心里大感松快。当下绝口不再提起此事,好好地与裘老爷子练了一阵功夫,各自转回。
于璞、侯亮的被擒,果然纾解了王府一时之难。
这件事不但化解了地方官府与王府之间的尴尬,也使得悬疑案情有了终结,自然却也有令人遗憾美中不足之处。
三杯老酒下肚,高大爷挤着一双泛红的眼睛说:“到底姜是老的辣,瞧瞧人家这一手该有多漂亮?里子也有了,面子也占了……王爷跟前也有交代,听说王爷不但没见罪,还夸了他老大一场,赏了好些银子呢,你说他娘的,人家这一手高是不高?”
李铁池哼哼地笑了两声,不得不承认地说:“老小子这一手果然是厉害,不过……
纸包不住火,往下这步棋就看他怎么走了!”
“怎么走?他唱着走!”
高大爷的气大了,大声说:“他照走不误,他娘的,明明是咱们兄弟的功劳,反倒成全了他个老小子,最厉害的是,他真下得了手!”
“这就是人家高明的地方!”李铁池凌笑道:“你想呀,要是两个人能说话,不全都招出来啦?”
高大爷说:“这下可好,把人给废了,不但说不了话,字也不能写一个,还能拉扯谁?老家伙这一手可真够损!”
当时情况,甚是错综复杂。
事实是,于璞、侯亮早已是惊弓之鸟,一旦发觉误蹈高李二人所布下的设计埋伏,先已胆怯,虚应故事,即双双联手图逃,却不意反倒落在了自己人裘老爷子的手里。
裘大可出手无情,嫉恶如仇,一出手即施展极厉害的内家重手法,废了二弟子的中枢神经大脉,使得二人非但成了哑巴,事实上亦将是终身瘫痪,成了废人,这等出手,施之于自家门下弟子,实属无情狠毒之极,自然,如果着眼于他的大义凛然、门规森严则又当别论矣。
事情的微妙在于,若非裘大可的适时现身、出手,于侯二人早已逃脱,决计不会为他们所擒获,裘大可之被王爷一力推许,正是着眼于此,李铁池与高大管事一场辛苦,反倒是无足轻重了,莫怪乎他二人心里不是滋味。
高大爷一口气硬是平不下来,忿忿的又灌了一杯酒,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完,姓裘的早晚别让我抓着,抓着我就饶不了他。”
李铁池嘿嘿笑了两声,叹了口气说:“我看算了吧,没瞧见吗,人家那两手比我们不知强了多少,你饶不了他,还怕他饶不了你呢!”
高庆麟气得“哼”了一声,想想裘老爷子那一身功夫,也不由得不心里折服。
李铁池说:“依着我说,这件事就暂时先搁下,咱们往后再看,给他来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高庆麟一笑说:“对,就这么着!”
李铁池说:“这老小子心里不定打着什么主意,我真不明白他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又有学问,却甘心在王府里作这么一个清客,你说他究竟是安着什么心?”
高庆麟也是苦思不透。
忽然他愣了一下说:“我看,别是王爷息驾的东珠楼藏着什么东西吧!”
“有点道理!”
李铁池放下筷子,思忖着说:“你这么一提,倒是有点意思,前些时候展飞熊就给我说过,有个女贼夜探东珠楼,这一次听小孟说,这两个家伙也是在东珠楼发现的,莫非是东珠楼上藏着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
“这可难说了!”高庆麟手摸着下巴苦苦思忖着道:“要说是金银财宝,王爷多啦,可也不一定都藏在东珠楼呀……”
外面白茫茫一片,又下雪了,冷风不停地刮着,哨子也似的在空中呼啸来去,却是在此府内,年的气氛仍然是那么浓厚。
李二管事一身重裘地由外面进来,拱手抱拳道:“二位大爷好性子,这个酒也该停停啦,大伙都齐了,叫我来催驾来啦!”
不用说又设下赌局了。
“好咧,这就来了!”
一听说赌,高庆麟第一个来劲,站起来就去穿衣服,李铁池也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
“今年手气不好,老是输,不来啦,不来啦!”接下来他却笑眯眯地又问:“这是在谁家里?”
李二管事笑道:“在我下处,人都到齐了,大伙都说李爷你是‘好菜’,非到不可!
我这就是专程来请你老来的!”
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李铁池赫赫笑道:“好菜!?好!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今天也非到不可!走!”
他这里刚站起来,房外却闯进来个人,高大的个头,黑脸膛,正是王爷身前侍卫之一的郭五,人称“飞流星”,彼此一家,俱都熟悉。
“嗳唷,李爷,教我好找,王爷召呼你半天了,在发脾气呢!”
“这……怎么回事?”李铁池吓了一跳。
“说是马大人来啦,王爷要亲自出迎!”郭五着急地道:“李爷你就快去吧!”
各人俱都一愣。
只以为内廷都督马步云一路来到江汉,总有几天好耽搁,要过了年十五,才会来府拜谒王爷,没想到年没过完,就来了。
这件事在王爷心里是件大事,整天都在盘算要如何接待,一听说马步云来到,哪能不吓一跳?连高庆麟也吓傻了。
彼此对看了一眼,慌不迭夺门而出,赶紧着安排张罗差事去了。
二八一十六抬的大轿早已备好。
二百亲兵,器械鲜明,顶着鹅毛大雪,沿着高大的红色宫墙两侧静立。
楚王朱华奎一身轻裘,半歪在铺有熊皮坐垫的太师椅上正在烤火。
李铁池、高庆麟赶上来报名请安,不胜惊惶之至。
“该死的奴才,人都上哪去了!?”朱华奎瞪着高庆麟怒声叱着:“回头马都督一家都要来了,要你布置准备的一切,都弄好了没有?要是怠慢了我的贵客,我可是饶不了你!”
“启禀王爷!错不了!”高庆麟跪下回话说:“都准备好了!”
这么一说,朱华奎的脸色才稍见和缓,转过脸看着李铁池说:“这几天你要格外加强戒备,展飞熊呢?”
“卑职在!”
话声出口,廊檐子底下闪出了两个人来。正是天卫宫的正副当差——
展飞熊、孟小月。
二人一身甲胄,配着腰刀,双双向王爷大礼参见。
看见了孟小月这一身打扮,直觉着英姿飒爽。想着此人的归入门下,进而即将向马步云的推荐,成为心腹。这一切的成因皆为偶然,心里不禁大是受用,先时的一些不快,顿为之烟消云散,一时间脸上兴起了笑容。
“哦,你也来了!”挥挥手令二人站起。
“这几天,你要特别小心……”朱华奎看着展飞熊说:“听说马都督带来手下的人不少,你负责关照下去,要好好接待!”
展飞熊大声应诺与孟小月双双退后。
大厅里还聚集着一些人,都是王爷的亲信、名士,打算着回头透过王爷的推荐,能够结识到马都督谋个一官半职。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朱华奎吩咐说:“门上去看看去,马都督到了没有?”
却有人进来回报说:“启禀王爷,刘抚台、沈知府陪着马老大人的舆驾已到了金水桥,这就要来府里参见王爷了!”
一听说马步云的舆驾已到了金水桥,这是早先约好路迎之处,朱华奎着实坐不住了,当即站起来吩咐一声:“起驾!”
外面跟着宣喝:“王爷起驾!”那一乘金彩油碧、描饰着福寿纹路的十六抬大轿,已到了厅门。
王爷亲自出迎这个场面真还不多见,马步云这个身份,炙手可热也就可想而知。
府门外,武昌府的两班衙役早就预备下了,鸣锣开道自是不在话下,接下来才是王府的阵仗,金爪银杖,虽不比天子的出巡,却也声势可观,引得沿途路人,远远聚集观望,堪称盛况空前。
金水桥即是王府大门的前站。
客人在本省巡抚、武昌知府、三县县官陪同之下,先已到了。
王爷的舆驾一到,马步云等一干人早已得讯出迎,少不了一番官面礼数应酬。
其时,金水桥驿馆早已布置一新,驿官其实也就是王府的礼官,由于职位太小,根本轮不着他说话,也只有见面叩头,逢人打躬作揖的份儿。
在临时铺陈一新的驿馆,王爷与马都督相继落座,接受刘巡抚以次官员们的礼见,听差的迅速送上热茶、点心,稍事歇息之后,马都督还要在王爷陪同之下起驾返回王府。
那个马步云,挺高挺高的个头儿,模样儿真是特别,若非是孟小月早已由展飞熊嘴里听说过他,乍然见着了他,真能吓上一跳。
展飞熊前此形容他说是像一只大公鸡,还是一点都没错,那样子真是惟妙惟肖,像极了。
孟小月混身于众侍卫群里冷眼旁观,打量着这个权高位显,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一代奸宦。
此人年岁并不大,不过五十来岁,生得面若重枣,尖嘴长项,尤其是摘下官帽之后头顶上那一簇直耸而起的黄发,色作金黄,像煞雄鸡之冠,配合着他的瘦长四肢,形成极为奇特的一个造型,放声一笑,声如鸡啼,真正人世间罕有的一个怪人。
“这就太不敢当了!”
马步云仰天大笑了三声,声如鸡啼地道:“原是要到府上给王爷请安问好来的,反倒劳动了王爷的大驾亲自出迎,你看看我马某人这个罪过岂不是太大了!”
语音怪异,含着浓重的山西口音。
原来这个马步云世居山西僻壤,幼年生活甚苦。为人放牛为生,生来性情倔强,十四岁时甚至因细故打死了同村少年,被迫逃离家乡,还曾一度出家当过和尚,据说生有异禀,擅精医术,能治一切疑难杂症,便是因为如此,乃得与当今圣上结下了缘份,因而位极人臣。
看来楚王朱华奎又极力在向他拉拢示好。
听了马步云这等豪放不羁的话,朱华奎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谁叫你是当今的大红人嘛!”朱华奎说:“来到了我的地盘,我要是不接待你,将来圣上知道也会怪罪,我可就担当不起了!”
“言重!言重!”
马步云声如洪钟地道:“王爷这是看得起我,老实说,这一次来到楚地,王爷的府上,我是无论如何要去打扰的,不为别的,就凭着两个原因,我也是一定非去不可——”
说着又自发出他那怪若雄鸡般的声音笑了起来。
这般怪异嘹亮的笑声,自是举座震惊,一时人人为之侧目。
朱华奎“啊!”了一声,奇怪的道:“两个原因?”
马步云说:“不错,第一,王爷爱妃,最近新蒙圣上赐封‘如意鄂妃’,是我一路行来,俱听人说这位娘娘容貌如何出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哈哈哈——
说一句放肆的话,这一次出来,圣上的宠妃江贵妃私下还托我带了一件礼物,要我当面交给这位漂亮的娘娘,还嘱咐我说,要我看清楚了,回去据实向她禀报呢!”
各人听他这么一说,俱都忍不住暗暗好笑,却是在王爷面前,不敢放肆。
朱华奎含笑连连点头说:“这是外面传说,言过其实了,不过马都督既奉了贵妃娘娘的懿旨,要见她一面,自是不便违旨,随时可行……怕是见了面不若传言之甚,使你大失所望……这么一说,倒是不见的好啊!”
马步云摇着两只手说:“哪里哪里,一定要拜见,要拜见……”
一旁的刘巡抚这时才忍不住开口笑道:“也错非是都座大人的金面,听说王爷伉俪情深,这位鄂妃娘娘是轻易不见外人的!”
“这就更不寻常了!”
马步云边说边自站起,向着王爷连连作揖笑道:“马步云这里先谢谢王爷了!”
朱华奎端起茶来慢慢喝了一口,笑道:“这头一件事,你已说过了,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哈哈哈”
一连笑了三声,马步云目光在诸座转了一转,忽然顿住,摇摇头说:“不行,这里人多不便说,回头到了王爷府里再向王爷说吧,我看天不早了,王爷出来久了,还是回去吧!”
朱华奎说了声好,拍拍手道:“起驾吧!”
众官纷纷见礼、跪辞。
紧接着,王爷和马步云起驾回府。
朱华奎对内廷都督马步云的接风晚筵,极其丰盛,筵设东珠楼正厅。
陪客官员,却只是刘巡抚、沈知府二人。
朱华奎今天兴致极高,筵开五桌,除了来客之外,府里的一干清客也都到齐了。
展飞熊与孟小月各以“天卫营”正副统领的身份,居然也够上了身份,敬陪未座。
熊掌、燕窝之外,比较热络,能大快朵颐的是烘全羊、乳猪,即在厅外过道,厨师们升起了火,当席烘烤起来,一时脂香四溢。
王府的两班乐伎歌舞也都全数出动,笙萧管笛丝竹以外,舞姬的临场献艺,轻歌曼舞,极尽声色之能事。
马步云豪兴不浅,酒酣耳热之际,竟自跟着乐伎的拍子,手舞足蹈唱和起来。
一顿饭吃了足足个把时辰。
酒饭之后,歌舞依旧——却已是没有那般大声呼笑的场面。
俟到献茶垂幔之后,主客各自换上了轻便衣裳,应是可以谈话时候。
“好了!”朱华奎这才笑向马步云道:“现在你总可以说出来你的第二个原因了!”
马步云连声笑着说:“说说……”身子一歪,竟似不胜酒力地向后倒了下来。
王府的大管事高庆麟忙上前扶持,却让来客身后一个精瘦高大的汉子搪开了他的身子,抢先一步搀住说:“我来!”
高庆麟原是身上有相当功夫的人,想不到为这人轻轻一搪,几乎站立不住,一连向外跄了两步才站住,心里一惊,少不得要向这个冒失的人,匆匆看上几眼。
倒是一直疏忽了他。
其实打马步云在驿馆现身之始,这个人和另外三个差官,压根儿就不曾离开马步云身边左右。只当他是马都督身边的一个长随,谁也没有在意,却是这么一来,才使得高大爷心里一动,想起了外面传说中的一个人来。
再看此人,黑瘦黑瘦的个头,也同他主人一样,生着个长脖子,一对大招风耳,浓眉细眼,塌鼻大嘴,真正是其貌不扬。
传说是,马都督身边收留有一名汪湖巨盗,此人姓井名天铃,辽东人氏,一身功夫,万中挑一,练有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的一身结实筋骨。在为马步云收服之后,置为贴身侍卫,视同心腹。
这个人自为马都督收服留用之后,据说极得马氏重用,很干了些惊人之事。
传说之一,前任兵部侍郎袁平因与马氏不和,暴疾而终,即是此人的杰作。
之二,云贵总兵,因朝廷欠饷而谋反,夜失首级之事,传说也是此人之所为。
其它荒诞不经、类似神话的传说,更是不一而足,把个马步云说成了唯我独尊、专司暗中谋杀的一代巨奸、元凶大恶。而这个姓井的,即是专为他执行暗杀任务的第一杀手。
一切的联想,俱都在此人乍然一现之下,使人忽然忆起。
“马老大人喝醉了!”高庆麟一怔之下,转身吩咐道:“醒酒上汤伺候!”
“不可!”
被疑作是那个姓井的,摇摇手道:“我家大人素有沧海之量,只是打个盹儿也就好了,用不着醒酒汤药!贵管家不必费心!”
说时,他身躯半倚,一只手勾着马步云左面肩头,却让主人一半身子倒在自己身上。
疑是假寐的马大人,这时发出了震天价响的鼾声,其声高亢,好不惊人。
包括王爷在内,现场所有宾客,俱不禁为着贵客这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
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身为主客的贵宾,竟自会在这般场合睡着了,且是说睡就睡。
那么震耳欲聋的这大鼾声,直似冲天而起的连珠巨炮,简直连屋顶都要掀了起来。
却只是短短的一霎——十来声之后,即在各人惊惶万状的当儿,这位马老大人鼾声忽止,霍地由梦中醒转。
那样子就像根本不曾睡着一样,霍地坐正了身子,连连叫说道:“痛快、痛快……
这一次来,就只是在王爷府上吃的这顿饭最算痛快了……”
只见他伸着一双胳膊,快意地嚷着:“酒也好,菜也好,人也好,地方也好,样样都好!”
朱华奎缓缓点头而笑,确是好涵养。
“马大人若是喜欢,这样的接待天天都有!”
随即,他接上了先前的话头道:“马大人你还没有说出来你的第二个愿望……”
马步云大笑三声道:“王爷真是快人快语,看来我这小小的愿望是不致落空了!”
朱华奎对此人早已心存拉拢,自是不以唐突,哈哈一笑道:“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一定要你满意就是!”
“好!”
马步云一声赞喝,这才说出了他心里的一件愿望。
“久仰王爷府上,藏着人世间一件稀世之宝——”马步云哈哈大笑道:“马某不才,今夜斗胆要向王爷请求借来一观。不知王爷可舍得么?”
此言出口,举座皆惊,即使楚王朱华奎本人亦不禁为之神色一惊,呆在了当场,一时作声不得。
现场一片宁静,所有的眼睛俱都向王爷朱华奎身上集中,倒要看他怎么应付。
当然,主要关键,马步云所说的这件稀世之宝,并不曾为他们所深知,甚而前所未闻,自是引发了无比的好奇,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朱华奎的脸色一霎间为之数变,各人的猜测是马步云的话过于唐突,或许王爷已被激怒终将有所发作。
“王爷!”马步云双手抱拳说:“马某太放肆了,这件事或许是外界误传……那就算了!”
话声才落,朱华奎陡地发出了一阵狂笑。
笑声甚是凄厉,果真他已被激怒了,有所发作!
却是不然……
“马大人,你的耳朵好尖哪!”“朱华奎笑声一顿,慢吞吞地说道:“既然你说过了这句话,自非空穴来风,本王蒙先皇圣上看重,前后赏赐颇丰,宝物虽多,却未必当得稀世二字,马大人你要借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倒要请赐其详了!”
马步云嘿嘿低笑道:“王爷果然是个爽快人,若问到这件东西……说来与王爷当年开府襄阳有关,据闻王爷在发掘宋朝襄阳王故居时,落下了一些东西……”
朱华奎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早已是尽人皆知!”朱华奎笑声渐停,道:“我并为此转文具禀圣上,不错,是挖了不少东西,其中一部分已呈献当今圣上,一部分蒙圣上恩赐,如今就陈列在东珠楼内厅,今日已晚,待明天亮了,本王亲陪马大人一看就是!”
马步云聆听之下,笑态可掬,一双红眉,连同着头顶正中的那一簇冠状黄发俱都耸动不已。
“王爷太慷慨了……“
说着他随即发出了习惯性的特异笑声,大声道:“这么一说,我此来就再无遗憾,只剩下拜谒王妃这一宗了,哈哈!”
朱华奎说:“这又何难!”
话声一顿,转向一旁的高大管乃道:“去赏心小苑迎接王妃,就说马大人要亲自见她!”
高庆麟恭应了一声,即速转身而去。
马步云说:“这可就不敢当了!”
朱华奎一笑说:“马大人领有圣旨,乃是钦命贵客,怠慢不得,小妾新蒙圣上恩宠,更该谢旨,这番盛情,就烦马大人返回之后,代向圣上再次谢恩吧!”
马步云大声说:“自当从命、自当从命,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说话时候,丹墀内的一班歌舞已行结束,衣香袅袅的一行舞姬上来辞谢。
马步云连声赞赏,向着身边的随队大声道:“赏她们一百两银子!”
身边人一声答应,立即把银子发了下去。
便在这时外面一声喧哗道,“王妃娘娘到!”
仪态万千,雍容华贵的郭王妃,在两名侍女陪同之下现身眼前。除了王爷以外,所有人俱都由座上站起,恭请迎接。
这位新近蒙圣上恩封“如意鄂妃”的郭姨娘,一身穿戴——凤寇霞帔、珠光宝气。
看上去极是富贵华丽,衬托着她的美丽面容,大方仪态,更是风华盖世,美丽不可言状。
在接受了各人趋前礼见之后,郭王妃姗姗来到王爷座前下拜道:“参见王爷!”
“鄂妃请起!”
朱华奎引手马步云道:“这位是钦差大人马都督,他奉有贵妃娘娘的懿旨,特别要见见你!”
话声方落,马步云已离座而起,抱拳一揖道:“下官马步云,参见王妃娘娘!”
一揖之后,两只灼灼神采的眸子,直向郭王妃脸上逼视过来。
郭王妃略似不自在地把脸偏过一边道:“马大人您请坐!”便自姗姗转向王爷身边座上坐下。
马步云再次趋前深揖道:“京里盛传王妃娘娘贤淑高贵,极具美艳……连圣上也知道了,为此江贵妃娘娘特别要我携来礼物一件,亲手面交给王妃……”
说着说着他的高傲神态不自觉地便显露出来,回身高叱一声道:“来,把王妃娘娘的礼物拿来!”
先时站在他身后,那个疑是姓井的黑瘦高个子,应了一声,趋前而近,手里拿着一个长形玉匣,双手呈上。
马步云接过来。跨前一步,来到郭王妃身前,屈身下弯,双手呈上道:“王妃请看。”
郭王妃点头一笑:“贵妃娘娘也太客气了。”伸手接过了玉匣。
马步云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对方,表情极是怪异,直似要透过这双眼睛,在郭王妃脸上找寻些什么,只可惜现场灯光亮是亮矣,总不若白昼那般令人看得清晰,是以他仍然难以看得清!
郭王妃转身把玉匣交给主座的王爷。
朱华奎接过来当场开视,一只光华灿烂的巨蝉,质地纯是金玉,看来价值不菲。
“哦,”朱华奎颇为意外地笑道:“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郭王妃接过来,取出一看,玉蝉上连着一条链子,正是用以佩带的饰物,当下笑向马步云说:“好漂亮,请马都督回去代向娘娘致谢,当然,我也会有一样东西回赠娘娘的!”
妙目一转,直向马步云逼视过来,和蔼中另有威仪,逼使得马步云不得不把视线移开一边。
金钟响,纱幔开,丝竹声里,另一班歌舞行将又要开始。
返回到下榻的紫辰阁,已是午夜时分。
一路车马风尘,原已够累的了,再加上晚宴上多喝了几盅酒,马步云这时候,可真感觉着有些倦了。
可是他心里盘算着一件事……
也正是这件事,一次次地刺激着他,使他精神振作,支持到现在仍然还不思困。
奉上了一碗龙井香茗,那个娇滴滴的俏丽小妾樱儿,一副娇慵神态地倚在他身边说:
“大人,您该歇着啦,这都多晚啦
说着自个儿忍不住先打个哈欠,自打京里跟着老大人出来,只当是一路上吃喝玩乐、游山玩水,该有多么舒服,诗情画意……谁知道满不是这么回事,老大人他根本就不是那种风雅的人,一脑子的官场进退,权力富贵,一路上烦也烦死了。
她这个小妾的身份,常常又是不上台面,像今天晚上王爷的请宴,她就没有办法参加,还得在房里干熬着等他回来。
马步云瞧着她,总算大开宏恩地摆摆手说:“我还有事,你去睡吧!”
“是……老大人……”
又是一个哈欠,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马步云又吩咐说:“叫井天铃进来!”
就是那个黑瘦个头,貌相怪异,马老大人身边寸步不离的传奇人物了。
井天铃闻声而入。
“大人一一”
“你可看清楚了?”马步云表情透着神秘:“到底是不是她?”
“灯光不明亮,看不清楚!”
“说的也是……”马步云冷笑一声:“不过从眉眼上看来,倒是与当年的郭维很像……
真叫人拿不定主意……真的会是他的女儿?”
“应该是错不了!”
“你这么确定?”
“这个……”井天铃屈卑地道:“卑职为了这件事,跑遍三省,一切来龙去脉都已调查清楚——甚至于当年经手介绍给王爷认识的那个皮号掌柜的,我都亲自见了面,他亲口发誓说,当年郭都督的千金,确是进了王府,成了王爷的第三房宠妾!”
马步云怔了一怔:“王爷的女人很多,会是其他的人吗?”
“不会!”
井天铃极有把握地摇摇头:“这件事卑职来前也早就查清楚了,王爷的侍妾共有六个,只有一个姓郭的,就是今天的‘如意鄂妃’。”
“嗯……”
马步云长长出了口气,缓缓说:“真的会是她?”
一面说,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束绢画,缓缓打开来,就灯而阅。
画中人,一个头梳丫角的少女。模样儿绢秀可人,却是稚气未褪,比较逗人之处,在于她腮边之下的一颗朱砂红痣。
这便是关键所在之处了。
“可是这颗痣……她脸上没有呀!”
“卑职也曾注意到了。”井天铃挑动了一下浓黑的眉毛:“不是没有,而是被她的霞帔领边挡住了,若是换一件衣服,便可看清楚……”
“这可就……”
马步云怅怅地道:“再往后可就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还能见着她,要是王爷起了疑心,就麻烦了!”
“大人请放宽心!这件事就交给卑职来办吧!”
“你……”
“一两天之内,卑职一定能摸察清楚,只要有这颗痣,就万无一失!”
“对了……”马步云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千万可要弄清楚了,要是抓不着真凭实据,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卑职明白!”
“还有……”马步云冷笑道:“那件宝物……你以为他真的舍得拿出来给我看?”
“这件事明天也就知道了!”井天铃说:“看来王爷对大人极是讨好,很有点拉拢大人的意思……”
马步云冷冷笑道:“你也看出来了?他当然在讨好我,哼哼……当今这几个王爷,谁是傻子?咱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会不清楚?”
“大人洪福齐天,四方人物齐归,就连各位王爷也不例外!”
井天铃露牙一笑说:“眼前这件宝物,不怕他不双手奉上……”
马步云脸现红光地连连发笑道:“这可难说得很,你是不太清楚他……据我所知,这些王爷当中,就这个朱华奎最是狡猾多诈,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最能投合当今圣上的心,你可不能小看了他!”
井天铃嘿嘿冷笑道:“话虽不错,大人只要抓住眼前这两件事的把柄,就不怕他不向大人弯腰低头。”
马步云哼了一声:“这可就看他够不够聪明了,一个女人、一件宝物,都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女人死了还可以再找,宝贝失去可就不能复得……嘿嘿……无论如何,这一次被我一把掐着了喉咙,看他怎么能逃脱开来?”
微微顿了一下,他看着井天铃说:“最重要的是郭王妃这件事,只要抓着了真凭实据,要是她真是郭维的女儿,哼哼……就算他是当今最吃红的王爷,也当不起收藏朝廷叛逆的一项大罪,更何况还向圣上冒请恩封,这个欺君之罪,比前一项罪更大,圣上若是怪罪下来,嘿嘿,他这个楚王就算是再蒙皇上恩宠,也休想平安无事……想死想活,赫赫……”
说着说着,这位权倾当今的一代奸宦,由不住发出了令人毛发悚然的一串狞笑。
“那可就全看咱们的了!”
说白了,那意思便是,楚王朱华奎的这条性命,一多半都抓在他的手心里一一只待消息证实,便不愁他楚王爷不俯首称臣,任凭自己的予取予求。
“井天铃!”马步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前的心腹:“这件事全靠你的了,只要能收服了这个王爷,论功劳,你就是第一,我说话算话,保你一份三品的功名,外加黄金千两一一绝下食言!”
“卑职谢谢王爷!”
井玉铃深深一揖,忍不住脸上漾起了贪婪的一丝微笑。
风吹、竹动。
似有似无地传过来一丝极为细小的声音,那声音说明着一只夜鸟的振翅,当然,也可能是夜行人的衣襟飘风之声。
若是后者,那可就事态极为严重。
井天铃浓眉一剔,叱了声:“谁!?”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抢步,已扑身窗前,一式“推窗望月”,呼地敞开了窗。
不愧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姓井的身躯看似后收,其实腾身而起。
活像是穿天而起的一只巨大蝙蝠,井水铃偌大的身子,似乎是不闻其声,已腾身而起,翩翩乎已飘身窗外。
一轮夜月,照见着紫辰阁宽大的回廊,翠曲琼翘,叠栏重轩……一切都似先时的寂静,座落在夜月天星以及无尽的皑皑白雪之中。
深夜寂静,但只见回悬紫辰阁楼阁四周的一圈鳌山宫灯,与当空的灿烂明星衬托得极是生趣,风引竹摇,飞叶如矢,寒夜更深,哪里见着个人影!?
井天铃愣了一愣,顺着楼上回廊绕向右侧。
两个锦衣卫士,倚廊而立,看见井天铃的人影,各自一振道:“什么人?”
井天铃摆了摆手,二人看见是他,俱都现出恭谨模样,不再吭声。
除了马大人随行的四十名锦衣卫士之外,王爷为示尊重,更拨有他属下亲军“夭卫营”的一百名侍卫,散立紫辰阁内外各处。什么人胆敢轻与冒犯?就算他是个非常身手的人物!
井夭铃可是真够心细,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当下心里盘算着,顺着回廊来到了紫辰阁后侧方——
这一面,一样的不敢疏忽。
除了自己随行的锦衣卫士之外,到处可见王府的亲军,那是什么人,有这个胆子?
有这个身手?
井天铃独立长廊,回想着刚才所闻。
凭着他三十年闯荡江湖黑道的历练,他不信自己会听错了?
兹事体大,可不能走露一点风声:
两只手在腰上紧了一紧,井天铃向后收了几步——这种“藏力两膝”的内劲功夫,堪称独步武林,时到今天,还不曾听过江湖上有谁能出其右。
井天铃一经收力两膝,像是一支箭样的,已射身而出,嗖——落身于对面瓦脊,真像是飞天鹞子般的快捷轻飘。
瓦面上早已为冰雪所覆盖,如没有极上轻功,简直不易站立。
自此而看,整个紫辰楼内外俱都在视线之内,却是看不出一些儿夜行者的来去动态。
天风冷冷,吹荡着他一身肥大的长衣。井天铃却依然不肯死心,捞起了长衣下摆扎在腰带上,决计要四下走走,看个究竟。
时间早已是午夜之后。
王府内外,除了几处必要的照明设施之外,俱都已经熄灭。
井天铃身法至为灵巧。此来之前,在天卫营的侍卫的带领之下,假借马大人安全为由,早已把王府上下各处观察一清。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来了,他决计就到郭王妃所下榻的赏心小苑走走,若是就此能查出王妃的来龙去脉,是否即是马都督急于要知道的郭维之女,此事至关重要,非要立刻查一个明白不可。
郭维者,前任之内廷都督是也,因涉嫌勾结五军都督府内谋叛逆之罪,早已身死九泉,此案的侦破,马步云独揽大功,正是由于如此,郭维正法之后,马步云乃自摇身一变,以当日副职身份,填补了郭氏所遗留的都督正缺。
朝中对此案,传说已久,风闻郭维之死,全为马氏有计划的陷害。事实上郭马之不合内讧,也已是尽人皆知,郭维为人正直刚烈,马步云居心诡诈,如此差异,焉能共事?
一个站在明处,一个藏在暗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朝变生肘腋,为自己手下所陷害,郭都督之死,真正死不瞑目了!
井天铃在暗中绕了一圈,直切进赏心小苑的西边的落地罩门。
灯光婆娑影里,正有个身着厚棉罩甲的卫士,腰佩长刀。站立在门内。
这种天气,这种时候,执行这样的工作,自然是极苦的事情,只是今夜王爷王妃俱都下榻这里,自是防范森严,丝毫疏忽不得。
井天铃贴墙而立,默察少顷,乃自身上摸出了一枚制钱,抖手打出,“叮!”的一声落于附近树丛。
这个卫士正自倚墙发怔,聆听之下,登时为之一惊,慌不迭纵身而前。
便只是这瞬息的当儿.并天铃已闪身进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身院内。
现在,井天铃自侧面打量着赏心小苑的主楼,发觉到阁楼内灯光仍未全熄。
这正是他所盼望,证明着主人尚未歇息。
当下他匆匆取出了一面特制的夜行网帽,连头带脸整个罩定,身上亦多加了根丝绦紧紧系牢。
既是王爷下榻这里,不用说防范一定严谨,设非井天铃自恃极高,焉敢有所造次?
在一丛爬墙葛蔓掩护之下,井天铃施展出极是杰出的轻功造诣——壁虎游墙,一路揉升而上,黑夜里简直全无异象。风吹叶摇,发出甚是自然的一片窸窣之声。
这声音正好掩饰了一切,配合着他谨慎轻灵的身形,应是天衣无缝。
偏偏暗影里就有人放他不过。
这人存心守株待兔,加以心思灵巧,似乎算准了有人要夜探赏心小苑,甚而攀登之处,都猜了出来。
井天铃巨蟒起伏的身子,眼看着已掩向楼窗,黑暗里忽然闪出了个人影叱一声:
“打!”
随着这人的出手,一溜银光,直循着井天铃身后袭来,竟是口二指来宽薄刃飞刀。
井天铃弓身欲起的一霎,自不曾料到有人自背后施以暗袭,此时此刻,无论反身招架,或是闪身而开,俱是不及,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出了他为外界所传颂的极特殊功力。
柳叶飞刀正中井天铃背后要害,发出了“铮”的一声脆响,声音竟似击落在山石之上一般,随即反弹而坠。
井天铃以其极杰出的内功金钟罩影之术,躲过了眼前一步杀身之难,却是为此一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逗留。
当下身子一个倒仰,借助于脚下的一踹,一式“倒剪金波”把身子反纵出三丈五六,直向五丈来高的阁楼下倒窜飞落。
井天铃这一身轻功绝技可真不是“盖”的,即在他一双脚尖方自触落地面的一霎,整个身子已自第二次腾起,施展的是轻功中极为上乘的“晴空飞羽”身法,一连三四个起落,已置身十数丈外。
眼前一片翠茵,四周松柏为障,原是赏心小苑内最称清幽僻静之所。
井天铃匆匆来到,待将由事先早已盘算好的出路进出,偏偏有人放不过他。
“井大人,这是干什么来啦?”
话声一落,来人已猝然现身眼前。
却像井天铃一样,头上扎着一方黑巾,连头带脸,缠了个严丝合缝,仅仅露出一双眼睛,用以窥物,身子那么快速地闪了一闪,已到了井天铃身前。
井天铃霍地为之一呆。
倒不是来人的这般身手令他吃惊,却是对方口里的那一“井大人”吓住了他。
他此来极是谨慎小心,之所以蒙面出没,正是惟恐被人识破了行藏,累及身后的马都督,却不曾料到这番苦心竟自白费,何以一上来即为人看破!?
井天铃不愧是久经黑道的老江湖了。
一惊之后,紧接着他压低了嗓音,冷笑一声道:“什么井大人河大人,一派胡言,看打!”
话声一顿,双手一分,疾若电闪地直向来者蒙面人双肩上拍来。
蒙面人“嘿!”了一声,双臂一挡,取势招架,却不待井天铃抽换之前,双掌乍合,直向对方脸上击落下来。
井天铃哼了一声,身子一个快闪,“唰!”地来到了蒙面人左侧,“呼!”地击出了一掌。
蒙面人骑马蹲裆,硬硬地接住了他的一掌,顿时只觉着一股绝大的劲道,直由对方手上逼迫而来,力道之巨大简直出乎想象,几至难以招架。
以蒙面人之精湛功力,竟自无能承受,足下一个打闪,几乎坐倒在地。
这么一来,他才知道了厉害。
敢情是这个姓井的,果真身负绝学,较之传说更有甚之。
井天铃一式得逞,更不手下留情,脚下一个切步,快速抢身而进,右手抖处,一双手指直向着对方两只眼睛上点挖过来。
蒙面人身势未曾稳住,井天铃杀着又到,却是危险万分,急迫中却听得身侧树丛哗啦一响,跃过来一条快速人影。
妙在此人也是头扎面巾,一身灰白长衣。由于四下落雪,这个颜色较之黑色更具掩饰之功
灰衣人身子一经切进,也同井天铃一般快速,呼地直向着蒙面人身边来到。
井天铃不觉一怔!
灰衣人乃得抢先一步,来到了蒙面人身边,右掌一吐发出了强悍掌力,后者为避其锋,不得不窜身跃开,这么一来可就避开了井天铃的一双手指。
眼前情势,紧迫之极。
并天铃受惑于灰衣人的乍然出现,不觉手下略慢,竟至为蒙面人逃逸一边,不觉大是震怒,却是来人亦不是好相与,冷笑一声,旋身而进,一式“春风送爽”,双掌齐扬,反向着井天铃正面袭来,掌势疾劲,俨然大家之风。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灰衣人掌风再出,井天铃已识得厉害,偏偏他自恃极高,决计要予对方一个厉害。
一惊之下,继之以内力灌注,四只手掌便自接触到了一块儿。
“嘿!”
几乎是异口同声。双方同时吐气开声,估量着确乎是极具实力的一击。
像是一双猝分的燕子,蓦地两个人同时分开。
一式交接,也就足够了。
三个人似乎谁也没有恋战之意,却是别具用心,谁也不希望暴露自己身份,要不然也不会各自蒙面了。
对于井天铃来说,这种心态更是如此。虽说是心里极不甘心,却也不得不顾全大局,即时全身而退。
蒙面人施展身法,一路轻登巧纵,来到自己住处。
灰衣人却先他一步在草堂之前等着他了:“你?”
蒙面人一愣之下,终于解开了心里的谜团。
“你是……裘先生……么?”
那还用说,不是他又会是谁?
“你的胆子也忒大了!”
灰衣人反手揭下了面巾,露出了清癯瘦脸以及下巴上的一绺子山羊胡须。
裘大可。
点上了一盏灯。
却把光焰拨到了最小。
蒙面人揭下了面巾,也现出了本来面目。
孟小月。
他神色微似沮丧,确如裘先生所说,自己今夜大为失算,若非是裘先生即时现身,对自己加以援手,情况之糟,简直难以想象……
苦笑了…下,他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裘大可,点点头表示了自己由衷的谢意:“先生您……您怎会来了广
“我算计着会有这么一手——这个姓井的决计是不甘寂寞的,果然被我料中了……”
裘大可眼光在对方身上一转,微微一哂,接着说道:“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轻身涉险,你太大意了!”
孟小月脸色微微一红,顿了一顿,才道:“这个姓井的好大的胆……您看他是为了什么?”
“原因很多……”
裘大可笑得很神秘,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王爷晚宴的时候,已经微有端倪,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说……”
“他们是垂涎王爷手里的一件东西!”
“这就是了!”
孟小月连连点头,想到酒宴间马步云亲口向王爷所提起的宝物之事。
显然,孟小月甚而裘先生俱都还不知道牵连着郭王妃的这个绝大稳秘。
裘大可一只手拈着下颏上的山羊胡子,冷冷地说:“看来这件东西,并不是如王爷所说藏在东珠楼里,而在赏心小苑……”
孟小月忍不住奇怪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件珍珠长帔!”
“珍珠帔风?”
“对了!”袭大可眼角泛出了几丝皱纹:“传说是当年汉武帝所收藏的一件至宝。
传说这件珍珠宝衣可以防止一切邪恶侵害,水火不伤,兵刃不犯,真正是人间一等一的稀世至宝!”
孟小月心中一惊,顿了一顿,暗付道:“这就难怪了,他随即想到了何以那么多的事件,在过去的时日里始终围绕着东珠楼以及眼前的赏心小苑阴魂不散?原来这其中竟自包藏着这样的一个隐秘祸心?姑不论此一传说是真是假,听起来也足以惊心动魄,引人贪婪垂涎的了。
裘大可冷冷一笑说:“这个姓井的果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的功力要较你高得多,今后你要特别小心,不可与他正面为敌,我猜想就在这两天,王爷就要荐你过去了,以后你们还将共事一主,上来不合可就难以共处了!”
孟小月微微一笑,点头说:“谢谢先生关照,我知道!”
裘大可笑道:“看来如今这个王府,八方荟萃,正是多事之秋,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说罢站起来,转身离开。
孟小月送到门口。裘先生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回过身子说:“眼前王府,可真当得上卧虎藏龙之地,这个井天铃实在说可以称得上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了吧,嘿嘿,还有那隐藏在暗中,至今还没有现身的人,那才叫真正的厉害呢!等着瞧吧,就快要见真章了!”
孟小月心里一动,说:“难道说这里还藏着什么江湖黑道的人物?”“那倒也不是——”裘大可阴沉地说道:“看起来怕是比黑道人物更可怕!更难以猜测!”
说着他摇头一笑,自嘲似地道:“居然连我也没有看出来,这么多年了……太神秘了……太不可思议了!”
孟小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哦”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他呐呐说道:“先生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女人?”
脑子里随即闪出了那一夜,自己为敌两位师兄险遭不测,幸赖一位长发女人的临场解救——此事过于离奇,简直无从想起,眼前裘大可忽然提起,不禁使他猝然记起了这个人来。
裘大可看着他微微一笑:“一点都不错,就是她,依你看,这人又会是谁呢?”
这倒把他问住了。
孟小月一片茫然地摇了一下头,他当然不知道是谁,难道裘先生知道?
“是谁?您知道……”
裘大可笑得更神秘了。
“也许我能猜着……不过现在还言之过早,往后再看看吧,妙!妙……妙极了!”
言下颇有感伤,却是表情冷竣,脸上绝无笑容,向着孟小月点了一下头,倏地转身而去。
早餐之后,马大人一行来到了东珠楼。
朱华奎降阶以迎,马步云欲行大礼,却为朱双手搀住,双方哈哈一笑,竟自把臂亲热寒暄起来。
就朝廷礼仪来说,这是绝无仅有之事,偏偏朱华奎就有这个度量,马步云就有这个胆量。揆诸时势,也算是官场的现形写真吧!
朱华奎说:“昨儿个冷的很,你那屋子里还暖和吧,睡得好么?”
“好极了。”马步云说:“一倒下就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嘿嘿……今天早上,我在那园子里四下走走看看,当真是亭台楼阁,美景无边,哈哈哈!”
大笑三声,接下去说:“人家都说王爷富甲天下,最懂得享受,今天一见可真是不假了!”
“马大人这么说可就太客气了!”朱华奎眯着眼睛微微笑说:“谁不知道马大人在应天府新建的那个行馆,美景无边?比较起来,我这个王府可就不够看的了!”
二人相与大笑,进到了东珠楼大厅落座,看茶。
马步云笑得牵强地道:“王爷的消息真灵呀,我那个园子还没盖好,王爷就知道了!”
“那还用说吗!”朱华奎说:“那里我也有个园子,一年总也得走上一回,听说马大人为了这个园子煞费苦心,正在搜罗天下的奇禽异兽,前些个日子听说,光从关外送来的黑脖子仙鹤就有不少只,其他的就更别说了!”
马步云一愣,脸上大窘道:“有这种事?这是谁说的?谣传!谣传!简直是……王爷千万不可听信,哈哈!这话要是传到了圣上耳朵里,那还得了?没有,没有,完全没有的事……”
“有没有那无所谓,圣上知道更无所谓!”朱华奎语重心长他说:“凭着马大人今天的身份,对朝廷的贡献,别说是买个园子,养点仙鹤,就是盖个宫殿,养个麒麟,谁也不能说话……”
“嗳呀呀……王爷可不能这样说,就这样京都那群御史老爷还动不动要参我一本呢……”
说着他随即又大笑了起来,头上那一丛冠状金发耸耸而动,配合着他脸上的奇特表情,真正丑陋无比,不禁使人联想到奋冠而啼的稼场雄鸡。
孟小月一身戎装,混身于四周侍从之中。
当然,他留意到了,那个井天铃和往常一样,紧紧贴着马步云身后侍立如仪。
想到了昨夜双方的一场拼杀,以及险些丧命在此人之手,确是有些惊心动魄,从而对此人也就发出了一番警戒之心。
一番客套、无味寒暄之后。这才谈到了正题上。
朱华奎笑着由位子上站起来说:“你不是要看看我收集的那些东西么,来,我陪你瞧瞧去!”
“拜赏!拜赏!”
双方各自步出。
“来呀!”朱华奎招呼说:“去看看,奇珍阁的门开了没有?”
回话的是李铁池,上前躬身抱拳说:“高管事在那边侍候着了,请移王驾!”
朱华奎礼让地说了声“请”,便自带着马大人一行,向着所谓的奇珍阁走来。
奇珍阁其实就在东珠楼里,是专为收藏朱华奎私人宝物之处,平日有专人负责把守,也只有王爷夫妇,可以随意出入。
今日情形不同,为迎佳宾,内外都经过一番整理清洁,张灯结彩,气象一新。两行内侍,左右垂手恭立,这般神态,乍看上去即使较之紫禁城的宫殿也是不差。
朱华奎、马步云一行鱼贯步入,来到了主人的藏宝所在,霎时间已来至了眼前奇妙之境,并只见一条巧夺天工的起伏甬道,上下左右翠翘曲琼,宛似一条巨大飞龙,极尽工艺华美之为能事,在此迂回甬道两侧,巧妙地设置着不同色泽的各式华丽的明灯,或红或绿,奇彩纷陈。即在灯光之下,或高或矮,或大或小,不同设计的楠木座上,陈设着朱华奎毕生所收藏的各式奇珍异宝。
各人目睹之下,俱都由不住发出了由衷赞叹之声,真仿佛来到了奇幻玄妙世界。
马步云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尖锐笑声:“好呀!马某人活了一大把子年岁,今天还是头一次见过这般阵仗,真正的妙呀……哈哈……王爷你可真会享受,见识了,见识了!”
一边说,举步来到了一个宝座之前。
那是一个设计独特的玉质全人,模样为古时战将,玉质华润兼以雕塑逼真,看来栩栩如生,宛似真人模样一般,由于灯光由顶上垂直罩落,兼以立身于幽黯迂回之处,乍然入目,极具震撼,直仿佛站立着一个真人一般。
朱华奎含笑亦来到近前,与马步云并肩而立,一同向着玉人打量。
“唔。”马步云连连点头道:“这就是汉墓出土中卫青大将军的那一尊全玉立像?”
“不错!”朱华奎一只手捋着颔下短须,连连点头而笑:“马都督见闻甚精,什么事都一清二楚呀?”
马步云大笑说:“王爷夸奖了……”
一面说睁大了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在这尊以上好美玉精雕的古时战将身上瞅个不己,忽然回过脸看向朱华奎神秘地一笑。
“照我看来,这玩艺儿极是稀罕,便是宫里历代的收藏,也没有这一宗物件,当今圣上怕是也没有这个眼福……王爷!嗯?”
说着说着,这个当今权倾天下的一代奸宦,连连耸着双肩,似谄又奸,表情极是令人费解,贼忒忒地笑了起来。
稍具智慧的人,即能听出马步云这番话的语涉玄机,乃自不寒而栗。
朱华奎胸有成竹,表情真是从容。
“马大人你倒是真说对了,照我看也是这样!”朱华奎哈哈笑说:“紫禁城历代藏宝,自是无与伦比,倒是像这尊汉代全玉的雕刻,如此精湛逼真,堪称绝无仅有,紫禁城是万万找不出同样一尊的了!”
马步云聆听之下,不由得为之一愣。
朱华奎接着一笑说:“所以我早有打算,将这尊玉像面呈皇上,为此也已二次上表,兹由专门画师按照这尊玉像大小尺寸,全部描绘清楚,具表呈上圣览,只等着皇上的回文圣旨一到,即可启程……如果时间凑巧,说不定还可以与马大人一起动身起程呢!”
马步云颇似意外地“啊!”了一声,双手合抚,连连点头道:“王爷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太周到了……这件事我竟然事先一丝都不知道,可见得我这个内廷都督的差事是白干了!”
“那也不是!”朱华奎说:“我请旨上表之时,马大人说不定已经出来了!”
“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说着,马步云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起来,笑声一顿,转向身后的井天铃道:“怎么样,我平常老对你说,当今诸王之中,唯楚王爷个人行事,最识大体,进退也最为圣上赏识眷爱,你看看王爷这一手儿有多么高明,俺们就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是不是?哈哈……”
井天铃亦只得连连躬身称是。
这番举止,不禁引起了朱华奎的注意。
“啊!”朱华奎注目着井天铃道:“这人是谁?”
“给王爷见礼!”
马步云一声话出,井天铃立刻跪地叩头请安。
“卑职井天铃,都督府内廷教头,恭请王爷圣安!”
“啊!”朱华奎一笑:“起来吧!”
井天铃又磕个头,站起来垂手侍立。
马步云说:“他原不是内廷出身,只是身上功夫不错,有他跟着,我走到哪里也就放心了……”
这么一说,乃使得朱华奎忽然想起一事,点头道:“马大人这么一说,倒让我记起来了,我打算推荐个人在你身边效劳,也让他有机会今后谋个出路,跟着我不务正事,可就太没有长进了!”
马步云一怔道:“啊?”
朱华奎左右看了一眼,不见孟小月,随自含笑说:“这件事回头再说,马大人,你昨天说的想看的东西,是不是就是这个?”
“啊!不是……不是……”
马步云表情不大自然地四下看着。
“王爷的收藏这么丰富,真把我眼睛都看花了……”说时脚下移动,又向别处走去了。
朱华奎倒是很好性子,一直陪在他身边,对于每一件展示都不耐其烦地一一解说。
这一道展示宝物的回廊,虽不很长,无如在马步云细细观赏之下,一圈看下来却也费时极多,等到走出奇珍阁时,时已近午,该是午餐时刻。
不用说,丰盛的华筵早已备妥。
于是宾主相继落座。
马步云长长舒了口气说:“王爷今天真叫我大开眼界了。真好,真好……”
朱华奎说:“只是未必让马大人满意吧?”
“咦!王爷说哪里话?”
“因为好像马大人并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东西,未免有点儿扫兴,是不是?”
“王爷真会说笑话……”马步云又自习惯地发出了他那类似公鸡一样的笑声。
“少廷!”朱华奎破格地叫着马步云的字号:“明白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就干脆直说一句,你听外面人的传说,到底想看的是件什么东西?”
这么直言探询,毫无回转之余地,逼使得马步云直似非说不可。
“王爷快人快语,真豪爽人也!”
身子往后一靠,十指合插,这就说出了心中的一件隐秘。
“一件宝衣!”
马步云灼灼目光,眨也不眨地直向王爷逼视过来,声音沉着,一字一字地吐出。
“一件珍珠长衣!”微微一笑,他接下去道:“据传王爷在发掘前宋襄阳王故居时,得到了极多宝藏,哈哈哈,据知这位襄阳王生前极喜收藏故物,方才所见的那个全玉人像即是他的得意收藏之一,然而我所风闻,除了这个玉人之外,另有一件当年武帝御着的珍珠宝衣,却不见王爷在奇珍阁展出,不知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
朱华奎面色顿时一惊,金红色的国字脸上,罩起了一层难以令人窥透的阴沉。
马步云这般斗胆的直言无讳,自是说明了他的有恃无恐,朱华奎若是心存狡饰,只怕不易打发。
“马大人你的消息好灵通……”朱华奎缓缓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件东西,由于年代过久,其中有几处珍珠脱线,正请专人精工缝补……”
马步云一怔,失笑道:“这么说我来得不巧,是没有这个眼福了?”
一面说还自摇头,频频叹息不已。
“那也不至于!”朱华奎转颜一笑说: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凡是马大人你心里想的事,我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是说……”马步云瞪大了眼睛:“王爷……”
“这件事随后再说,总之马大人,我总不会让你失望就是了!”
乐声起奏,午宴正式开始。
却于这时,身侧的两幅纱幔缓缓启开,在六名身着宫装的女侍前导之下,郭王妃一身鲜艳缓缓步出。
对于马步云来说,这可是一次意外的惊喜。连带着身后的井天铃也睁大了眼睛,昨夜灯火之下不曾看清这位王妃的庐山真面目,此刻正午时分,情形自是不同。
随着郭王妃的步履渐渐临近,她美丽的面靥,也就更见清晰,只是……
马步云几乎泄气了。
原因是王妃的新装依然是那种高出领口甚多的式样,且由于那种荷叶边样的波纹,甚而较诸昨夜更具掩饰之功,郭王妃美丽的颈项以及下颔部分,尽为掩饰,看在马步云与井天铃眼里,焉得不为之大失所望。
看来是王爷为示优渥,才致二度让他的爱妃出来陪饮共餐。
马步云失望地怔了一怔,忙即站起见礼道:“参见王妃娘娘!”
郭王妃颔首说:“马大人请坐!”转身向王爷见礼:“王爷万安!”
随即入座。身后雀扇屏开,宫女两列而排,虽非紫禁城东宫后座母仪天下排场,却也气势可观。
紧接着乐声起奏,一行十二艳姬的筵前舞蹈开始。
虽是时令降冬的气候,外面大雪纷飞,室内却和煦如春,几盆火炭,将整个大厅烘托在无边暖洋温煦之中,再着眼前丹墀之内的几个舞姬,穿着单薄的舞衣举手投足,肉体毕陈,较之室外的酷寒,不啻大相径庭,这便是帝王人家的排场,焉能不发人深思!
马步云全然无心于眼前歌舞,一双眼睛只是向对座的郭王妃看着,却不是为王妃的美色吸引,实在是心里所揣压着的那个极大稳秘,极待揭穿证实。
其实他手里早已把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个楚王所极爱的妃子,就是当年仇人郭都督的唯一爱女,只是兹事体大,总不便草率行事,再者楚王朱华奎的面子也是要顾全的,这就令他煞费周章,盘算着应对之策。
在一阵急骤的乐声之后,歌舞停止,俏美的舞姬,徘成半环状,纷纷向王爷王妃马大人请安。
马步云这才恍然而警,笑呼了一声:“赏!”
手下人立刻把事先备好的赏银发了下去。
午筵至此才正式开始,捧有金盅玉碗的女侍,自两侧姗姗步出,把佳肴美酒恭置于主客案头,两侧随即声起,演奏着轻松愉快的音乐,声音断续幽致,若有若无,无碍于主客的对答。
朱华奎举起了面前的玉觥,说:“来,少廷,我们先干了这一杯,才好吃饭!”
马步云应了一声:“好!”双手捧着酒,大声道:“我敬王爷,祝王爷瑞泰康安!”
一仰头,喝干了手上的酒。身后人立刻又为他斟了一盅,马步云双手捧起向着郭王妃道:“这第二盅祝王妃娘娘美若天仙……”
当着王爷,这样的语涉轻薄,简直不伦不类,但是朱华奎并不责怪,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
马步云仰首又干了一盅。郭王妃微微一笑,并不就饮,点头道:“我不会喝酒,马大人你是海量,就请自便吧!”
碰了个软钉子,马步云并不介意,斜着一双泛有红光的眼睛,犹自向对方打量不已!
“下官在京时,曾听人说起,说郭王妃娘娘不但人长得美,艳若天人,而且还有一身好功夫,传说娘娘自幼曾随艺人习武,练有一身好功夫,不知是真是假?今天倒要亲自向王妃娘娘问个究竟了!”
此话一出,举座震惊。
包括王爷在内,数十双惊异的眼睛,一齐都向着座上的郭王妃集中过来,显然吃惊不小。
微微一怔之后,郭王妃带着难以理解的微笑:“我不懂……马大人你在说什么呀?”
朱华奎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这种事?那可是太滑稽了……”
朱华奎收敛笑声道:“天下就有这种闲人,一天到晚吃饱饭没事干,专门造谣生事,马大人,居然连你也相信了?”
马步云原有一肚子活,打算伺机向郭王妃刺探,此刻见王爷脸色不善,也就不便过于放肆。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自不再多说。
朱华奎忽然“啊!”了一声,笑向马步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次我不是跟你提起,要给你推荐个人吗!”
马步云怔了一怔。
“来呀!”朱华奎双手拍了一下:“召孟小月!”
身边人跟着吆喝:“孟小月!”
孟小月其时就在大厅,聆听之下应了一声,慌不迭步出丹螺,而上见礼道:“参见王爷!”
朱华奎一指马步云说:“马大人!”
“马大人!”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后退直立。
“这是……”
马步云偏头看向王爷:“他……”
“这就是我给你推荐的人!”朱华奎一脸笑容地道:“他姓孟,孟小月,现在我手下天卫营当差,允文允武,在我这里可惜了,马大人你留在身边看看,能中用还望好好提拔!”
“王爷言重了!”马步云目光转向当前的孟小月:“王爷推荐的人,还能错得了?”
一面说,倒是好生地向着孟小月打量了几眼,频频点头道:“好好好……既是王爷抬爱,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孟小月深深又打了一躬:“谢大人!”
瞬息前后,改了称呼,由“马大人”而“大人”,听在马步云耳中大是受用。
“孟……什么?你过来……说话!”
“是,大人!”孟小月跨前几步,直趋向马步云座前。
却是一个人闪身而前,间隔于他与马步云之间,孟小月定步注视,认出了来人正是井天铃。
“卑职孟小月——大小的小,月亮的月!”
嘴里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报出,一双眸子却是瞬也不瞬地直向当前座上马步云盯视着,并无丝毫畏缩之意。
马步云上下再次打量了他一眼,对于面前这个体态魁梧轩昂的年轻人,先就心里喜欢,大是中意。
“孟小月……你还会功夫么?”
“粗通一二,还望大人栽培!”
“好好好……”马步云笑咧着一张大嘴:“你就先在我身边跟着吧,等回到京师之后,再看看怎么安置你!”
孟小月应了声“是”,深深一揖,转向井天铃抱拳见礼,便自退下一边。
盛筵持续,轻松气氛里,第二班歌舞又自开始…… 第五章金鸡三啼
返回到下榻宾馆紫展阁,马步云兴致犹浓。换上了便服,倚身而坐。
井天铃趋前说:“大人歇息一下吧!”
“不用不用……”马步云端着茶一副沉思模样:“这个郭王妃,她在给我掉花枪?”
“没有错的,就是她。”
井天铃声音沉着地道:“就是郭都督的女儿,而且,她身上多半有功夫!”
“啊一一一”
马步云一下子坐正了身子:“你……怎么会……”
“卑职是由她的眼神,以及走路时的一些小动作上看出来的……”并天铃冷冷地说:
“总之,这个女人太不容易对付了,大人对她要多留些心……”
“你的意思是……”
”卑职认为大人不可操之过急……”井天铃上前一步:“这件事先不要让王爷知道,万一王爷有心护短,对大人反倒不好……”
马步云微微点了一下头,缓缓靠下身子来,一只手摸着下巴,冷冷一笑:“朱华奎也不知道是在给我玩的什么把戏?这些个王爷当中就数他最精,不好对付,哼哼,不过他要是成心给我碰……那可是有点自不量力了!”
“大人是说那一件珍珠宝衣?”
“当然!”马步云阴森地笑道:“我看他是八成儿舍不得拿出来,这也难怪——咱们得想个法子叫他心甘情愿地拿出来才好!”
话声才顿,外面廊子传来话声,“启禀老大人,王府高大管事求见!”
马步云怔了一怔,看了井天铃一眼,点头道:“有请!”
井天铃匆匆趋前,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三人,除了王府总管事高庆麟之外,另有两名佩有长刀的王府卫士。
高庆麟双手捧着个描金黑漆长箱,模样拘谨慎重。
“王爷吩咐,这东西要面呈马老大人!”
“知道了!”
井天铃应了一声,一双眸子向着王府随行的两名卫士逼看一眼,后者二人这时识趣地后退一步,分侍门辕左右,不再跟进。
高庆麟随着井天铃进了宾馆内厅。
“楚王府内务总管,卑职高庆麟,叩见都督大人!”
一面说,高大管事真个直直地跪了下去,却把手中黑漆长箱高高举起。
“奉王爷口谕,面呈宝衣,老大人请!”
“啊!”
马步云一惊又喜,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一个珍珠宝衣?”
井天铃赶上一步,双手接过了漆箱,转身来到马步云座前,躬身请示道:“请容卑职启开一看!”
马步云一笑说:“你也忒过仔细了,就快拿出来看看吧!”
“遵命!”
嘴里说着,并天铃转身把箱子放置玉案,双手待启的当儿,才自发觉到箱子敢情是锁着未开。
高庆麟警觉地“啊!”了一声,站起来说:“钥匙在这里。”
双手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了把小小金匙,井天铃走过来接到手上。
却在这一霎,耳听得右侧方一声冷笑道:“打!”
“咻!”
一片闪烁金光里,爆射出满屋金星,刺耳尖风里,数十点细小暗器,直向着井天铃、高庆麟二人全身上下爆射疾飞而来。
这般阵仗尤其是发生在此时此刻,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谁能想到,在戒备森严的王府之内,竟然会有刺客?此时情况,即使身负奇技的井天铃也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高庆麟就更不用说了。
“啊!”
嘴里惊叫一声,高庆麟犹自想闪身跃开,却不知飞来暗器过于猛快,简直不容他有置身之境,身子才不过转了一半,只觉得右边半身一阵子奇痛刺心,其中更有数处穴道被击中,大叫一声,登时翻倒地上,晕了过去。
井天铃虽说较他要好得多,借助于他杰出的轻功绝技,施展了一式“旋风疾转”,嗖地掠出了丈外,但是来犯暗器既多又快,直似出巢之蜂,急切间想要全身而退,简直是不可能!
眼前之势,出乎常情,井天铃身势才自转出,还不曾落实,只觉着右腿上方腰侧一阵奇热暴痛,已为对方数枚暗器透衣滑身而过,其中一枚更至深入腿肘,登时血流如注,几欲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现场厅内一阵大乱。
马步云眼看着这般情况,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高呼了声:“拿刺客!”
井天铃闻声而警,蓦地奋身而前,护向马步云身前。只以为来人伺机待向马大人发难,却是不曾料到,来人另有所图。
说时迟,那时炔。
随着前番暗器的出手,耳听着“咔喳!”一声爆响,整扇轩窗片碎飞炸而开,来人刺客有似飞云一片,已自掠身而前。
黄衣大袖,头扎蒙巾,起落进退,有如电光石火,却是举止从容不迫,俨然大家身手。
眼前黄影一闪,起落之间,已把置于大理石案上的那个内置宝衣的长方黑漆的木匣抢到手里。紧接着身似旋风,“呼!”地跃起,噗噜的衣袂飘风声里,已自脱窗而出。
各人目睹之下,呆了一呆。才似忽然省转过来。
马步云“哎呀!”大叫了一声道:“不好!王爷的宝衣被抢跑了!”
井天铃焉能不惊?
他虽然受伤不轻,无如那一件宝衣在自己身上失落,责无旁贷,急愤之下,怪叫了一声“哪里跑!?”
脚下猛力一顿,蓦地穿窗而出,紧循着黄衣人身后直追了下去。
现场情形大乱。
房门开处,七八名锦衣卫士蓦地闯了进来,七八口长剑把马大人团团围住,守护得水泄不通,生恐来人去而复返,事发万一。
再看王府的那位高大管事,全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兀自人事不省。便有人匆匆把他抬了出去。
马步云惊魂甫定,却又心痛起失手被抢的那件宝衣来了,一时频频顿足,连声大骂了起来,“你们这批死人、饭桶!东西都丢了,还耗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我追去?”
追?人早都跑得没影儿了,还怎么追!?
井天铃轻功原是极佳,较之前行的黄衣人并不丝毫逊色,无奈井天铃身上负伤,行动大为不便,尤其是右侧腰时间,血流如注,伤势虽不至致命,却大大有碍行动,勉强迫了一程,两者距离已逐渐拉远,右腿湿漉漉一片,已为鲜血浸透,不停下来料理一番看来是万万不行。
无可奈何,井天铃只得暂停了下来,眼看着黄衣人身子倏起倏落,一如跳掷星丸,霎息间已消失院墙之外。
这一面平林陌陌。
濒着一道溪水,修竹参天,一路婉蜒而伸,溪水既已结冰,天光映衬之下,色如美玉。
黄衣人一路施展,来此身势才慢了下来。
蓦地他定住了身子,偏看竹林,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个人即于这时霍地跃身而出,呼地落身眼前,现出了来人,伟岸长躯,虎虎气势。
孟小月。
眼前一袭灰衣,腰身紧扎,手执长剑,极是意气轩昂。
“阁下好高的身手,佩服之至!”
说着左手握剑施礼,脚下微转,已拦在黄衣人身前。却也姿态自如,有其凌然气势。
黄衣人愣了一愣,霍地后退一步,诧异道:“是你?”
孟小月聆听之下,神色变了一变。
“你是……”
“嘿嘿……”黄衣人忽然发出了一串冷笑,凌声道:“孟小月,怎么,你还要给我动手,拦我的去路不放么?”
孟小月闻声而警,由不住一连后退了两步。
却在这时,黄衣人已自行探手,拉下了脸上面巾,露出了白皙清癯的面颊以及事先撮结成虬的一撮山羊胡须。
“啊……”孟小月不胜惊诧地睁大眼睛:“裘老先生……是你……”
“不错,就是我!”
紧接着,这位王府清客一声朗笑道:“孟小月,你还要向我出手么?”
“老先生……你……你……”
“我怎么了?”裘大可霍地逼前一步,目射精光地直看孟小月道:“说我是贼、是盗……哈哈……那可随你的便,孟小月,不!我想你真的姓氏应该是姓金吧?那一位屈死九泉的金开泰,金老将军,是你什么人?是你的先人吧?”
孟小月陡地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裘大可冷冷说道:“从你第一天来我就猜着了,怎么着,姓马的与你有杀亲之仇,你不报,反而来管起我的闲事来了,小子,这一次你可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你可是自己找的,怪不得为师我手黑心辣了!”
说时左手夹箱,右手曲肘若弓,陡地施出了一股内力,隐隐气势,直把他身上那一袭黄色长衣,胀得又大又圆,鼓膨膨犹如一个大球。
裘大可缓缓向前面跨了一步,原本清癯的瘦脸上,亦像是陡然吹足了气,胀是又圆又大,灼灼神采的一双眼睛,极其凌厉地直盯着孟小月,竟自杀机迸现。
“孟小月,念及你这一段师徒情谊……我原有心饶你不死,只怪你阴魂不散,三番两次与我作对,此番狭路相逢,却是饶你不得!”,“不!”孟小月后退了一步。
这一霎他心绪紊乱已极,再怎么说,裘先生于他终是有师徒情谊,虽说他行为不正,偏失正道,却也不忍向他出手,白刃相加,更何况自己更非是他敌手,强自出手,正如所说,何异以卵击石,自己找死?
却是他的这一番用心,并不为裘大可所谅解,竟自存心要置他于死地。
蓦地,他跨前一步,右裳推处,发出了凌人掌势,一股风柱,直循着孟小月身上袭来,力道之猛劲,前所未见,蓦地逼近,真有排山倒海之势。
孟小月想不到曾是授功的恩师,一朝变脸之下,竟然会对自己施展出如此毒辣的杀手。
猝惊之下,他双足用力,蓦地腾身跃起,却不免重心顿失,整个身子随着对方的掌势,霍地向后狂飘了出去。
这一霎孟小月顺手抄着了一截竹梢,耳听得“咔喳!”一声整杆竹子俱为之从中折断,如此一来,他也就一并跌落下来。
却是觉着左侧方下半截身子,也就是为对方掌力所扫中处,如同中了万把细针,一阵奇痛砭骨,几乎使他当场晕了过去。
这才使他猝然忆起了此老的厉害杀着“三阴绝户手”。那是一种配合气功施展,极为毒辣的杀着,眼前设非是自己距离较远,见机得早,怕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心里这么想着,孟小月更不怠慢,慌不迭在地上一阵子打滚,挣扎着跃身而起。这才知道,下半截身子麻痛不堪,一时竟难施展。
黄衣飘动,裘大可再次逼近眼前。
“小子,你还想跑么?”
裘大可霍地跨前一步,一霎间脸现杀机,无比的自负狂傲里,却又兴起了阴森森的一抹冷笑。
他已心态笃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条性命,完全操持在自己手上,倒是不必急于一时,非要致其于死地不可了,除非他……”
“孟小月……念在这些时日的一段交往,我对你可以网开一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你当然不愿意死!”
“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孟小月霍地坐正了身子,神色为之一怔。
裘大可哼了一声:“我可以饶你不死,却要你洗心革面,从今跟我而去,眼前王府已非你我逗留之处,马上就走,自此海阔天空,优游自在……那时候非但我这一身功夫,倾囊传授与你,而且……”
说着他一手捋着颔下的山羊胡子,赫赫地笑了起来,先时脸上的一片杀机,顿时大为收敛。
“……你应该知道,我家姑娘一直对你都不错……真要这么死了,可就太让她伤心……
我看……”
裘大可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大叹了一声,点头说:“刚才是我太过莽撞了一些,不知者不罪,小月,今后只要你对我忠心不二,我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师兄师妹,还在前面等着我们,这就去吧!”
一面说,待将探手扶起他来。
孟小月忽地向后一收,踉跄着站了起来。
“不!”他说:“我不能跟你去……”
“为什么?”
“为什么?”孟小月凌声道:“裘先生,我看错了你,难道你要我跟着你去到处打抢为盗?”
“盗亦有道,较之赃官污宦,又有什么不好?”
裘大可冷言以对,表情沉着。
孟小月扶着竹子喘息不已,一面运气调息,试着使下体尽速复元,脑子里却盘算着眼前的出手应变。
“不……”孟小月摇头说:“我不会跟你去的,你走吧!”
“那你就非死不可了!”
裘大可霍地前跨了一步,一股凌人的气机,蓦地直向着孟小月正面冲击过来。
孟小月早已识透先机,身子滴溜一个打转,已到了裘大可右侧,左腿虽不利落,较之前番已大见轻松。
随着他转动的身子,掌中长剑蓦地划出了一道长虹,银河倒卷般,直向着裘大可肩上劈了过去。
这一招孟小月酝酿甚久,功力大有可观,眼前救命关头,自是不得不用其极。
裘大可“啊!”了一声,仓促之下,霍地往后一闪,冷笑道:“大胆!”
孟小月第二剑第三剑,剑发连环,一取咽喉一斩下盘,功力内蕴,力透剑身,闪烁剑影里,激发起一天狂涛。
裘大可面对如此神威,亦不禁为之一惊,身形立即一式倒穿,“嗖!”地起身两丈之外,借此化解了对方剑上威力。
这么一来,使自己合了孟小月的心意,一连三四个快转,唰地闪身竹林。
这片竹林,虽然占地不大,可是迤逦如带,衍生无尽,一经遁入,大可从容掩身。
孟小月一步踏入竹林,本能地使感觉到自己已经平安了。
那是一口寒光刺眼的长剑,恰于这一霎,陡地刺面而至,随着竹叶的飒飒声,一个唇留短须的瘦高汉子已闪现眼前。
“小子,这一招我早就给你算计着啦!”
事出突然,孟小月发现来客,简直不及闪躲,即为对方手中长剑比住了咽喉要害。
再看对方这人,一身疾装劲服,皮衣皮帽,胸前十字盘结,长短兵刃一应俱全。那一张阴森沉着的瘦脸,满布杀机——
这张脸并非陌生,也曾见过几面一一正是裘大可的儿子裘雁翎,却不期然在此遇到。
紧接着他恍然大悟。
只看对方这身打扮,即知道他父子早已有了一致的行动准备,此番事成决计远走高飞,不复再会在王府待下去的了。
只由对方那一双灼灼凶焰的目神即可判出,这小子实在较他那个老子要心狠手辣的多,孟小月落在他的手里看来是凶多吉少。
“你小子吃里扒外,看我饶得了你!”
话声出口,竟自毫不留情,陡地一剑直向对方咽喉上力刺过来。
孟小月霍地向后一倒,原是无可奈何的伎俩,却不意随着他倒下的身子,压动着一根竹枝,“唰!”的一声,反向着裘雁翎脸上弹了过来。
真正是人不该死,应该有救。
裘雁翎怒哼了一声,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把握着这片刻之机,孟小月乃得蓦地自地上滚身而去,裘雁翎喝斥一声:“小子你是找死!”
声出,人起,再次跃身而前。
两口长剑“叮!”地迎在了一块儿。
随着裘雁翎的转动抽身,“唰!唰!唰!”一连挥出了三剑,分向对方全身各处挥去。
孟小月自不示弱,上封下撩,一片金铁交鸣声里,着实地迎了对方三招。
蓦地,两个人像是双分的燕子,“唰!”地两下分开来,起落之间,已相隔数丈。
对付裘雁翎,孟小月并无丝毫畏惧之心,若在平时大可放手与他一搏,只是今天情况特别,对方父亲压阵,孟小月焉敢心存胜望?更何况他半身不适,一条左腿,直到此刻仍不能运行自如。
是以裘雁翎再次逼近时,孟小月已无心与他恋战,身子一连两三个快速轻转,待得疾速遁开。
身后的裘雁翎却是不依,怒气喝道:“小子,今天你跑到天边,我也饶不了你!”
话声出口,剑交左手,耳听着“劈啪!”一声脆响,右手刀花抖处,其上的四口飞刀,全数发出,直循着前行孟小月背后掷去。
孟小月霍地顿住了脚步,一式“怪蟒翻身”转过了身子,一片碧绿竹影里,但只见反映于对方飞刀的四点寒星,两上两下,直向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
他此刻无心恋战,只望能逃离眼前危境,当下迎着对方来势,霍地挥出长剑。
“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里,上面的两口飞刀,已为他劈开。交手之间,才自觉出对方飞刀上的劲道极大,妙在飞刀之上的那种迂回劲道。
孟小月剑势方转,待得乘势将下盘的两口飞刀一并挥落,哪里知道长剑还不及下落,先时已为他挥开的两口飞刀,竟自取势迂回,霍地又转了回来,“哧——哧!”刀风里,双双向着他两肋反射而来。
这么一来,迫使他不得不举剑以迎,却是无能再兼顾下盘,眼看着一片刀光闪烁,两口细薄的飞刀。双双直袭而至。
孟小月一惊之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霎他剑势左偏,虽然再一次磕落了取势上盘的两口飞刀,但是攻向下盘的两口飞刀,无论如何也难以闪躲。
急切间,一筹莫展。
斜刺里忽然传过来一声冷笑,一个女子的口音道:“凭你也配!”
话声方出,耳听得“铮!”的轻鸣,蓦地自左侧闪出两线极为细小的金色光华,不过是闪了一闪,已击向所来飞刀,“叮!叮!”两声脆响,分别把来犯飞刀击落在地。
孟小月方自认出,来人女子所发的暗器是一双小小制钱,较之一般俗称金钱镖甚至更为细小,却是灌注其内的真力极是可观,竟能将一双飞刀双双击落,不由不令人暗自惊心。
人影蹁跹,彩衣翻飞里,面前已多了个人。
她长发披肩,玉姿冰清,衬托着一身锦锈华丽衣着,直似画上的九天仙女。
“啊!”孟小月忽地认出了来人:“是你……郭王妃……”
对面的裘雁翎也似吃了一惊,神色一振道:“王妃……娘娘?”
“什么王妃不王妃……你们父子玩的好障眼法儿,却是逃不过我的这双眼睛!”
话声一落,这个看似娇慵无力的美丽佳人,霍地拔身而起,春风一掬地已闪向裘雁翎当前。玉手轻挥,纤指合并着直向裘雁翎肩上落去。
不要小看了这轻轻一挥之力,给人的感触却不啻于一口杀人钢刀。
裘雁翎倏地一惊,猛地反手撩剑以迎,却是对方佳人好快的出手。
眼看着她那只纤纤玉手,蝴蝶样的一式巧翻。裘雁翎那么快捷的出手,竟自会撩了个空。
非但如此,他这里一剑落空之下,郭王妃状如飞蝶的那一只纤纤玉手,蓦地向下一沉,电光石火样的快捷,只一下,已拿住了对方闪烁奇光的长剑剑锋。
“唏哩哩——”
一阵子颤动龙吟声里,像是摇碎了一天残月那般地散发着点点寒星,一任裘雁翎施展出全身的劲道,竟不能抬动掌中剑分寸之间。
裘雁翎陡然一惊,才自体会到来人这个娇姿娉婷的美艳少妇,敢情身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精湛内功,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一念之警,乃使得他猝萌退意,剑也不要了。
他这里方自松剑,抽身,却不意这个美丽的贵妇人,早已料定了他的有此一着,左手轻起,状若飞花,一起而落,“叭!”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裘雁翎只觉着肩上一阵奇痛刺骨,直仿佛着了一记鹰爪那样的尖锐刺骨,顿时为之半体发麻,动弹不得,同时间右手一松,一口寒光刺眼的宝剑,叮当一声,坠落坐埃。
郭王妃一招得势,却不急急发落,黛眉斜抛,凤眼旁戈,却看向右边竹丛,一声娇笑道:“怎么,裘老爷子,你还不出来么?”
话声甫落,耳听着竹干强劲的咯吱声响,一条人影忽悠悠荡空直起,巨鸟天降般的落下了个人来,不是裘大可又是哪个?
此时此刻,这个老头儿已不再轻松潇洒,显示在那一张清癯瘦脸上的表情显然无比气极败坏。
“你!”伸手一指郭王妃,他语音极寒地冷冷说道:“我早就猜出了你这个女人来路不正……却是为什么跟我作对!?”
郭王妃黛眉轻启,一喝道:“问得好,告诉你吧,三年以前,我就已经把你们一家子搞清楚了,朱王爷待你不错,你却背着他干下这种勾当,将心比心,我只是看不过去,出来打抱不平罢了!”
“你……到底是谁?”
裘大可霍地面现杀机:“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插手坏我的事?”
“我不是告诉你么?只是看不顺眼,打抱不平而已!”
“你要干什么,想怎么样?”
说话之间,这个老头儿瘦削的身子像似前此一样,忽然间球也似地涨满了气,甚而颔下的一绺山羊胡子,也一根根倒立起来。
却是这一切并不曾吓着了面前这个美丽佳人。
一霎间,她美丽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笑靥,玉手轻轻抬起,掠了掠散在前额的几丝散发,那样的笑容可人,丝毫也不着怒迹。
“很简单,把你背上的这个箱子给留下来……看在多年你置身王府,尚还自爱的份上,我也不难为你,我也知道……”
说着她不自禁地又自微微笑了。
“你们一家子都准备好了,船不是都预备下了,自此远走高飞,倒也不失明智之举,老爷子。”她笑态可人地娇声说道:“这些年你省吃俭用,再加上徒弟的孝敬,手上的钱应该不少了,把东西放下,你们一家子这就走,我决不为难你们,要是心存贪婪,还想染指这件宝衣,我可是万万不依!”
“你……你是做梦!”
裘大可忽地前跨了一步。
随着他前进的身子,地上落叶“哗!”地如惹狂涛,飞了满天都是。
却是这般阵仗,并不曾便把这个年轻的女人吓着了。
“裘老先生!”她缓缓地看着他说道:“你老人家当年在秦岭一带的威名我都知道,至于你为什么忽然会金盆洗手,脱离了江湖黑道生涯,这当中当然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为什么王爷好心收容了你,你反倒恩将仇报,我劝你三思而行,把东西还给我,领着你的家人这就走吧,再要执迷不误,我保证你就和当年一样,那又何必?”
话声未已,裘大可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她道:“你……好大的口气……有本事放开了我的儿子,我们过手三招!”
郭王妃点点头说:“很好,就依着你,我们来个三招分胜负吧!”
裘大可沉声道:“怎么说?”
郭王妃说:“我要是输了,转身就走,你要是输了,却要把背上的东西留下来,并且从此远走高飞,不要再现身江湖,这样可好?”
裘大可怒声道:“就这么说定了,你,这就过来吧!”
话声才住,郭王妃右手倏起,说了声:“滚!”
裘雁翎惊叫一声,已为她抛得腾空直起,哗啦,落下来,压折了大片竹子。
便在这一霎,裘大可已乘势腾身跃起,飞天燕子那般的快捷,一起即落,势如奔电,却已来到了郭王妃眼前,两只手“排山运掌”,呼地直向着对方全身击了过去。
大股劲道,如江似海,势若狂涛,随着裘大可的出手发出了极大声音。
却是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妇,像是早已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随着对方的出手,她娉婷的妙躯一如嫩柳扶风那样地倒了下去,随着她倒下的身势,身后的竹枝,发出了劈啪一阵爆响,纷纷为之折断,其势之猛,触目惊心。
无如郭王妃的见机识早,乃使得对方功力白费,紧跟着裘大可的身子,狂风飘絮般自她身上掠了过去,郭王妃也恰于这时弓身跃起,二人身子看来竟是一般的快,便在这个同一劲道里,双方两度交锋。
裘大可吐气开声地“嘿!”了一声,双方作交叉状,一式“十步摆莲”,猛地向郭王妃两肋上插来。
无如,这双手却被郭王妃巧妙地封在了身外,那确是罕见的一式美妙招数,随着她细白的一双纤纤妙手分处,十指手指曲直不一,各有妙姿,裘大可那么快捷的出手,在目睹着对方妙手变化的一霎;忽然间神色大变,待将抽招换式,撤身而退,其势已是不及。
眼看着郭王妃翻起的双手,一如彩蝶翩飞,一起而落,双双直向裘大可身上落去。
妙在这双手的起势绝快,变幻无穷,一经着眼,霍地变成了数十只翩翩掌影,随着郭王妃的一声娇叱,疾风骤雨般,齐向着裘大可身上落去。
裘大可目睹着彩蝶满空的一天掌影,陡然间像是触及了一个可怕的恶梦,猛可里拧身就退,一任他身法如何快速轻巧,亦不能逃脱那一天疑真似幻的掌影,只听得“叭!”
的一声,正中在他右侧肩头。却由于郭王妃有识在先的旋身一跃,险险乎擦身而过而不曾命中。
原来这一手暗器的施展,武林中前所未见,正是裘大可得自东门上代的独门传授“五毒狼烟梅花针”,不要说那为数千万细小如同蜂尾牛毛的细小飞针不易防躲,便是那一片黄色烟雾。内蕴奇毒,一经中人,但只吸进少许,也有性命之忧。却不意这般厉害杀着,竟为郭王妃一念之警,侥幸脱过。
眼看着毒计不逞,裘大可呆了一呆,霍地转身而遁,却是郭王妃这一面,万万饶他不过,一声娇叱,飞鹰天降般已落在了他的身后。
裘大可蓦地转过来身子,万般惊悸里,双方已交换了一掌。
心恨对方的狠毒,郭王妃自是不再留情,这一掌真力内蕴,裘大可吃亏在前番的真力已散,如何还能当得?即在郭王妃掌势甫出的一霎,脚下一个踉跄,撞身竹林,坐倒下来。
一口怒血,噗地由他嘴里狂喷出来,即为郭王妃飞身而进,一脚踩在了胸上。
孟小月目睹及此,狂呼一声,霍地飞身而前。
另一面,更有人大声娇呼道:“娘娘!”人影猝闪,三姑娘已飞纵眼前。
“三奶奶……娘娘……求求您,您就饶过了他吧!”
说话间,三姑娘双膝一屈,已跪倒郭王妃眼前,一时泪如雨下,早已泣不成声。
孟小月慨叹一声,双手抱拳,向着眼前杀机满脸的郭王妃深深打了一躬,不用说,此举亦在为裘大可求情了。
终于,她狠不下这个心来。
什么话也没有说,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便自转身自去。
辞别三姑娘转回王府,天已近夜色。
来到了自己的小屋,孟小月像似若有所失,一颗心七上八下无疑是乱极了。
裘大可的图穷匕现,容或还可以理解,却是郭王妃的突现,实在大令人意外,匪夷所思了。
真正是没有想到,凭着她那样的娇贵体态,竟然会身负着如此惊人的内外绝功,简直不可思议。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是,孟小月不断地思想着,自己将何以自处?
以郭王妃那般神出鬼没,睿智聪明的思想作为,必然对自己这个人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不可置疑的,她必然早已洞悉了自己的身世!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里升起,即是那夜为死去的双亲焚烧纸钱祭祀之时,那一张书写有父亲名讳名签的神奇失踪,此刻想来,当非是无因偶然的了。
那么,郭王妃当应知道自己之所以忍辱偷生,目的何在了?那么,她之苦心孤诣地把自己推荐安排到马步云的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啊!”
一股热流上下冲激着他……复仇的火焰一经兴起,几难自恃,是时候了……也许就是今夜……今夜天是他下手剪除此大奸元凶的最好时机……
对于整个王府来说,这个突发的盗劫事件,都太令人震惊了。
宝衣被劫,井天铃、高庆麟的负伤,内廷都督马步云直吓得魂飞魄散。
接下来王爷朱华奎的亲自造访、慰问,自是不在话下,主客双方经此一闹,见面极是尴尬,心里都很不是个滋味。
马步云自然是一肚子的牢骚,大不受用,王爷就更不用说了,纤尊降贵地说了好多好话,临去之前,破例把自己身边最亲信的侍卫头子李铁池也留了下来。
是以,马步云此刻所下榻的紫辰阁,内外戒备,自是极见森严。
却是无碍于孟小月的进出自由。
特意地换上了他副统领的一袭戎装,匆匆来到紫辰阁,一进大门,可就看见了李铁池坐镇中央。
“老弟,你总算来了!”
李铁池一脸不乐意地悻悻说道:“刚才王爷还在问你呢,马大人也在找你,嘿嘿,难道你还不明白,出了这种事,你的罪可大了……哼哼……”
孟小月连连抱拳应着,眼睛也不敢抬一下,生怕自己的情虚为对方一眼看出。
过来了一个锦衣卫士,大声道:“孟侍卫你跟我来,大人召唤你呢!”
这就正合了他的心意,嘴里应了一声,跟着那人穿堂入户,直上楼阁。
一路所见,锦衣卫、天卫营的人似乎全出动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卫,刀剑出鞘,端的杀气腾腾。
盂小月心怀谨慎地随着这名锦衣卫,一径来到了马大人下榻的锦阁,却见四名配刀卫士左右侍立,见了孟小月,注目而视,并不拦阻。
二人一经踏入锦阁,那名锦衣卫便站住脚步,向着悬有大幅丝幔的内间大声道:
“孟侍卫到,请大人差遣!”
里面“啊!”了一声,半天才咳了一声说:“井天铃呢,他好些了没有?”
“回大人的话!”这位锦衣卫士恭敬应道:“井头儿先时毒发不省人事,此刻已为王府太医救治,服药后沉沉睡去,刘太医说明天早上应该可以醒转,其它一点小伤应是无妨,请大人宽心!”
顿了一顿,这名卫士又道:“大人您宽心睡吧,这里有卑职和孟副座在此,内外防范谨慎,料是不会再有事的了!”
里面的马步云咳了几声,忿忿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呢!东西都被抢走了,你们这些人……平常看着一个个生龙活虎一样,怎么一到事头上,却都变成了废物,就连井天铃也是一样……哼哼……真叫人生气,要不是……我非重办你们不可!”
接着传过来对方重重的在床上转侧声,像是坐起来了,“孟小月呢,叫他进来……”
孟小月应了声:“卑职在!”
趋前几步,撩幔而入。
灯焰耸耸,照见着马步云形容憔悴的脸,一头黄发凌乱披散,两只红眼里满是狞厉。
那个叫樱儿的小妾,一脸倦容地正在他身边坐着,两只手乏力地在他身上拿捏着。
“哼哼……你总算来了,刚才这里闹翻了天,你知不知道?”马步云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王爷刚才还在说,要是有了你在我身边.就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可见得他对你是信任有加的……唉……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是给我说说看,这个强盗会是哪里来的?有什么法子能把东西给找回来没有?”
“大人说的是!”
孟小月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早已在进前之始,把四下里一切都肴得清楚了。
“大人但请安心,先时卑职不在大人身边,乃是去追拿那个恶盗,并与他交了手……”
“啊!”马步云神色一振:“后来呢”
“大人失落的宝箱,已被卑职追回来!”啊一一”
马步云声音都抖了:“在……在哪里?”
“卑职已亲手交给了王爷,今日已晚,王爷说明天再面交给大人,请大人暂放宽心……”
“太好了……”马步云随地仰天发出了狂笑。
其音高吭,响遏行云,正是他特有的那种笑声:“金鸡三啼”。
却是“啼”声未已,一口锋利的剑锋,随着孟小月的快速出手,已深深刺进了他的前心。
一阵子血箭,像是正月里玩放的花炮那样,随着孟小月长剑的拔出,怒喷出来。
便自那样血人也似地倒了下来……
此去四川,绕道成都,料将还有些脚程。
在此老河口长江边上的野渡渡口,一个叫“太阳”的小饭铺里,孟小月系好了马,一个人叫上一壶酒,切了斤把牛肉,吃了一口肉再喝一口酒,好整以暇那么懒洋洋地打发着时间。
门口不远地方,张贴着那么大张的告示“重金悬赏,缉拿刺客孟小月。”
多少人乱哄哄地围着看,他却是好涵养,一身是胆地满不在乎。
胡子、头发都长长了,再弄上顶带着皮毛毛的帽子,老神仙也认不出他来。
吃饱了喝足了,渡船也来了,该走了。
人挤人,牲口挤牲口。
孟小月好不容易挤上了船,身后的马却是怎么也拉不上来,叫一匹小黑驴抢了先。
牵驴的女人,土布扎头,一身粗布棉袄,个头儿挺高,倒是腰肢细挑,还扎着条大红布巾子。
“您劳驾,别挤着您啦,掉下去江里,可不是好玩儿的!”
语音清脆,极是可人,一拍黑驴屁股,硬是上来了,孟小月身子一晃,差一些真掉下到江里,这可就怨着对方女人太冒失了,不由得狠狠向她“盯”了一眼,却不意一望之下,使得他大吃了一惊。
“你……王……”
“王妃娘娘”四个字还没说清楚,那个女人先已掩着脸笑了,银铃也似的那种清脆声音:“这不是金大爷吗!幸会啦——我去成都,您这是去哪儿呀?”
“我……你……”
相视一笑,就什么也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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