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城云峰 发表于 2017-3-24 15:51:50

第九章九叶一枝花
    陶正直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变态呢?答案很肯定只有一个字--“是”。
    不过从人类观点看却又是正常现象。人类不可能个个是正常人,当然也应该有不正常的人(何况很多所谓不正常只不过以当时社会价值观念评估,并非真理)。
    由此却可引申出来一个看法--包括正常人和不正常人方算是完整“人类”。
    如果以个人来说,善与恶同时存在于一身方是完美的“人”。
    问题是你能不能抑恶扬善,从其中得到最佳协调而成为受尊敬的“善”人?
    这儿要进一步引申的观念便是说,世上一切事物(精神、物质都包括在内),总是有正反两面,而评价则视乎正与反两面调协的结果。例如陶正直能够做到强者才做得到之事,但他表现却很懦弱。但他究竟是强人抑弱者?当然我们必须看他如何协调自身的强弱才求得出结果。
    又例如当某甲极冷酷地全力精密计算怎样一举杀死一千个人,此时某甲无疑是最冷血的杀手,是恶人。但如果他此举可以救一万人,甚至十万人性命,他却又是最慈悲最有爱心的人。此处可以看出“冷酷”与“慈悲”的协调的结果。
    所以大致可以认定,“价值”其实就是矛盾协调的结果。
    此所以耶稣基督从“爱自己”或“爱世人”的矛盾冲突中获得举世赞叹。佛家的“悲智双连”则开辟无穷尽深遽清凉境界(慈悲是感情巅,智慧则是理智极点。谁能于同一刹那间既充满最丰富最强烈感情,而又充满最客观最冷静的理智?)上述境界皆是感情理智融洽谐协的极致。
    虽然我们都向往、赞叹甚至追求这种既伟大而又平凡的境界--神性。
    然而我们却因为邪恶气质和兽欲而堕落--魔性,亦可简直自称为魔鬼。
    徘徊于冷酷及仁慈之间,徘徊于奸诈及正义之间,徘徊于上进及堕落之间,徘徊于智慧及愚昧之间。还有许多说之不尽,而这就是“人”。
    山凝之本来不愿意谈论这些形而上学的理论。但广定和尚(假和尚,其实是毒教高手,小悟真的师父)以虚心态度问及,而看来他的思想很混乱很迷惑。加以广定今晚带走小悟真之后,将来恐怕不易再见,所以山凝之讲得很详细。
    现在舒适温暖的房间内只有山凝之和水柔波。虽然夜色刚刚降临,但其实一转眼就天亮--假如你明晨已订下生死决战约会的话。
    在银灯下,水柔波看来又另有一种描写不出的美态,她不必做作,不必搽脂抹粉,更不必学西施之捧心,但一颦一笑却都美不可言。
    山凝之凝视她久久都不移开目光。
    当然,她也不时凝睇山凝之,但可有谁能知道她此刻除了挤满芳心的柔情之外,还有什么想法?他会不会想到明晨一战,如果是山凝之败北,竟是他溅血死于“悲魔之刀”下。那时她怎么办呢?跟随他殉情而死?抑是独自隐入永无人知的深山孤独地过活?又抑或是悲伤一段日子之后,心灵创痛被时间慢慢医治复原,然后又碰到一个可以付予柔情的知已?
    这些疑问自是没有答案,必须让事实来解答。
    水柔波美眸变得火光朦胧,然后汗珠终于沿着玉颊流下,流过那白皙嫩滑的皮肤时,好象能把那娇嫩无比的脸庞冲出一道情泪之沟。
    两颗泪珠掉落衣襟。当泪珠离开那桃花似的面颊,而又尚未落在衣襟上的刹那。山凝之看得一清二楚(普通人当然看不见),那两颗小珠竟然跟“悲魔之刀”刀尖的泪形金刚钻一模一样。
    山凝之轻轻摇头,他下意识地以这个动作想甩开“不祥”的预感。
    他绝不是迷信的人,亦绝无忌讳。因为凡是真正的佛教徒必定不迷信。例如禅宗有一位丹霞大师,为了破除膜拜偶像的迷信,居然拿木头做的佛像劈开生火取暖。原因很简单,“佛”本是在你心中,木偶只不过是象征。所以敬之则可,迷之便大大不可了!
    不过“预兆”却是心录的超物质的感应。只不过有如你很热就会面红流汗冷则面青发抖一样,是一种比事情早一点的征象而已,并非全属“迷信”。
    山凝之仿佛看见把“悲魔之刀”刀尖伸到他面前,而他却不知何故闪躲不开?
    如果你是山凝之,你会对这一生死大事如何应付如何决定。不祥之预兆本身也有神秘力量,会使人大受影响,使人信心减弱!
    山凝之和水柔波在灯下默默对坐。他们之间不必山盟海拆,不必提情道爱,一个凄然眼波,一抹温柔微笑就足够了……
    时间过得好快,忽然已经到了三更时分。
    这一夜虽然很漫长,却因为很多事情而使人觉得并不漫长无聊。
    雷府大厅内灯烛高燃,明亮得连挂在墙上每幅价值连城的书画,其中任何蝇头小楷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红木质料的古雅橱柜,疏落有致地摆放一些装饰玩物。既不使人觉得挤拥而无闲冷之感。
    人人都知道这个大厅内任何一件东西,即使是每个人坐的椅子,也必定贵重得使人伸出舌头而收不回来。
    这些人是“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以及“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当然还有主人“海龙王”雷傲候。
    只有孟知秋、李继华和雷傲候在灯下对酌。琥珀色的美酒盛在水晶杯,发出诱人的香色。
    严北、蒲公望两人分别盘膝坐在两张罗汉床上,相距只有十步左右。
    他们内心中对于彼此唯一的敌手,同聚一堂又度过长夜,会有什么感想呢?
    当世之间,论“刀”当然是“刀王”蒲公望,论“剑”或者论“杀人”,“血剑”严北无人可比。
    但这两个无双高手一旦出手相拼,结果如何呢?
    这个答案天下武林人都想知道。而雷傲候身为天下古今独一的鉴赏专家,想法却和常人有点不同。
    雷傲候并不在意严蒲二人之间谁胜谁败。总之这两大盖世高手若是出手相拼,当然一定有一个人败北。
    雷傲候最重要是“亲眼”鉴赏他们拼斗的过程。雷傲候相信只有他这对眼睛,才可以真真正正看得出这场拼斗的“精采”之处。他这个想法绝对没有夸张自大。因为厅中所有的人(无一不是顶尖人物)都承认他的想法。
    所以如果严蒲二人拼斗之时,雷傲候居然不在场鉴赏的话,无论是谁都不免大感遗憾。
    “血剑”严北忽然睁开眼睛,道:“雷傲候,现在三更了。”
    人人都望住严北,这个向来极不开口说话的人又道:“但呼延逐客却仍然有点心神不定。莫非当此生死决战前夕竟会感到紧张?”
    雷傲候好象立刻全盘了解严北意思。叹口气道:“不错,已经快三更时分。如果呼延逐客仍然心神不定的话,原因当然是紧张。但是面对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作殊死之战,心中有点紧张并不稀奇。”
    严北道:“我一定要帮他这个忙。”
    那呼延逐客乃是“大江堂”三大香主之首,严北帮忙他自是合情合理之至。
    雷傲候又叹口气,才道:“好吧,你说怎样做,我派人去办妥。”
    严北道:“找一个最美丽的女人给他吧。”
    没有人觉得惊奇,这本是消除紧张最佳最自然的办法(男女均同)。因此人人脑海中都出现同一张美得眩目的娇靥!
    雷傲候摇头道:“最美丽的女人只有水柔波当得起。但她和山凝之在一起。”
    严北道:“连你也没有办法?”
    雷傲候摇摇头,摊开双手苦笑。
    严北道:“如果我和蒲兄一齐出马又如何呢?”
    孟知秋立刻严肃地道:“不可以。这种事情岂能用强?如果她不甘心情愿,徒然使呼延逐客心情更乱。”
    他身为全国总捕头,象这样恃强违法之事当然不同意亦不能不作反对表示。不过他当然也知道严北蒲公望两人联手的话,天下的人加起来也阻挡不了他们。
    所以,他把问题的重心转移到“效果”上。如果严北真要帮助呼延逐客,当然一定要考虑到这一点。
    “血剑”严北两道目光冷锐如剑,笔直射着孟知秋。
    这个举世无匹杀人专家说的话谁敢反对驳回?谁敢得罪暗杀道最伟大的杀手?
    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得罪他,如果决定不要性命的话。
    情势必定十分严重紧张,因为本来温暖如春的大厅内突然变得非常寒冷,空气也好象凝结而沉重。
    “中流砥柱”孟知秋居然能挤出微笑,并且用这笑容迎接冷锐似剑的目光。
    他们本来就是死对头,先天上绝不相容,不能并存于世。
    孟知秋亲手捕杀的一流高手已经数不清了。连暗杀道中声名比“血剑”严北更响亮,那来自东瀛的伊贺川,也刚刚伏法死于他天龙抓奇功下。但孟知秋却知道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声名响亮些的不不一定表示更厉害更高明。这只不过有些人天性比较喜欢炫耀而有些人喜欢隐藏自己。
    如果捕杀“血剑”严北成功的话,无疑是他事业的巅峰!那时孟知秋已经可以退休,因为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出手的人了!
    严北到底会不会出手呢?如果他能杀死全国第一神探。当然也是他“杀手”生涯的巅峰极致。所以对他来说,孟知秋和蒲公望的重要性都一样。
    但时机是否合适?除了地点的考虑之外,“锐气”更为重要。孟知秋刚刚捕杀伊贺川,锐气正盛,信心正强。而现在的地点亦很不适合杀人。
    所以,严北终于收回目光。
    大厅登时解冻,又恢复了温暖如春光景。
    “刀王”蒲公望的声音雄壮震耳,道:“秋老其实说得很对,水柔波若不同意,对呼延逐客有何益处?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咱便跟你一齐走一趟。”
    这两人刀剑合壁,天下的确无人能够阻挡,任何门派亦将如拉枯摧朽般一败涂地。
    所以微尘(山凝之)是死是活就看严北如何决定了。
    “大自在天医”李继华这时才开口,道:“慢着!”只有他敢用这种语气跟严北蒲公望这种可怕人物说话。因为他不但有特殊本事,并且亦是天下无双之士--医药之道凌古绝今。世上恐怕只有“大夫”这一行,能够使人送上银子之后还要千恩万谢的。普通“大夫”
    尚且如此,何况李继华这种无双大国手?
    李继华又道:“第一点,你们如果去找水柔波,山凝之必定不肯罢休。因此你们一出手,也一定会杀死山凝之无疑,若是如此结局,明晨谁跟呼延逐客交锋?”
    蒲公望只打个哈哈,却已震耳欲聋,严北不说话大概是懒得得罪这个大国手。
    说话的人居然就是神探孟知秋。他道:“少林寺高手很多,上一辈的人不说,目前就有七大高手!山凝之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山凝之若是死了,自然会有别人代替他。”
    李继华摇头道:“不对,少林目前虽有七大高手,但在此地却只有笑尘和微尘山凝之。
    可惜我知道笑尘真元耗损太甚,十年之内绝对不能复元。”
    孟知秋笑一下道:“大国手,你有所不知,少林当今七大高手之首已经在此,他也会在东校场点将台上露过面,只不过你没有注意而已。他甚至也有去参观我与伊贺川那一战。”
    李继华讶道:“哦,是那个小和尚!如果他就是一尘大师,他的童子功可真的很了不起啦!”
    他一定是猜中了,因为没有人出声纠正。李继华却又道:“但第二点理由你们绝对无法反驳我。那就是水柔波现在是我的病人。”
    严北和蒲公望居然都不作声了。蒲公望为人豪爽不羁,所以甚至露出苦笑的表情。
    本来“病人”算得什么理由?简直不通之至。但李继华认为是他的病人就不同了。因为任何人都有一旦可能变成他的病人,而任何人绝不希望推失去资格而被他拒绝。
    李继华又道:“水柔波已中了一种天下古今最厉害的蛊毒‘孤独迷情蛊’,这种病人,很少见到,也很少人值得我花心血医治。”
    严北是全厅最没表情的人,但这时却最先现出惊讶之色,问道:“你肯医她?你医得好她?”
    李继华道:“如果找到合适的药,当然医得好她。哼,世上还有病症能难倒我李继华不成,你问得好笑得很。”
    严北居然也会道歉,只怕是平生第一次,所以声音生涩,道:“对不起,只不过我听过这种蛊毒无可医治,连施毒的人也没解药。”
    李继华颔首道:“你说得对。不过有一种药物叫做‘九叶一枝花’,世上无毒不解。只要悬挂胸口,中了任何绝毒昏迷甚至死掉,但不久仍然会活过来,当然治这种蛊毒还得配合其他一些药物才行,并非挂在胸口那么简单了。”
    雷傲候道:“这种药物连我都没有,你难道有么?”
    世上也只有他敢这样讲法,换了别人一定被视为发神经病。
    李继华承认道:“我的确没有,否则早就医好她了,所以水柔波如果现在被男人碰过,也铁定活不过六个时辰。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大罗神仙也救她不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病人不许人“碰”。
    孟知秋道:“你可有把握找到‘九叶一枝花’那种药?唔,这名字真奇怪。”
    李继华道:“当然没有把握,那是天财地宝,一两百年才有人找到一棵半棵,而且一定是毒教之人找到,别的人既不会费心去找,亦不知道它的无穷好处。”
    雷傲候道:“既然如此,水柔波岂不是没得救了?”因为是他受少林寺之托而出面找到李继华替水柔波医治,所以他当然很关心。
    李继华傲然一笑,道:“不一定,我正在研究一种奇异的方法,当然也很困难,一定要有一个纯阳之体的男人,既爱她而又被她接受。她既不能让男人碰,我却偏偏要那男人碰她,同时加上一些药物就可以解救了,不过我还要时间仔细考虑清楚,这可不是开玩笑事情。她那么漂亮,死了固然可惜,而我的声名更要紧,所以绝对不能失败。”
    人人都无法参加意见,只有恭听的份儿。
    严北过一会才道:“雷傲候,你家里有什么女人?”
    雷傲候居然面色不变,道:“有不少,除了粗蠢丫环仆妇之外,还有十二个歌姬侍妾。”要知在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妇解运动”,根本谈不到女权,男人可以把姬妾象礼物一样送给朋友。
    象宋代有个书生詹天游,当时的人都认为他风流才思一时无两。有一天驸马爷杨镇在家中设宴请他,杨驸马有十个出色美貌姬妾(连公主也不能禁止丈夫纳姬妾),当然要叫小姬出来唱歌跳舞以助酒兴。其中有一个名叫粉儿的美丽可称“绝色”,所以詹天游一见就为之魂飞天外。他才思高妙敏捷,即席填了一首词。前面几句赞美粉儿的美貌,最后两句是“玉梅花下遇文君,不曾真个也销魂”。杨驸马抚掌大笑而又十分欣赏这一句“不曾真个也销魂”,便把粉儿赠给詹天游。这就是“真个销魂”的香艳典故。
    但也看得出从前的男人很有地位权力。
    女人则真是可怜动物或玩物(除了明媒正娶的发妻以及生了儿子的姬妾之外。因上述两者均受宗法严密保护,地位非常稳固,甚至稳固得连现代女人也要羡慕)!
    雷傲候连身子也不必离开椅子一寸,只须拍一下手掌,马上就有个样子伶俐的仆人飞奔入来,然后把他的意思传出去!然后十二金钗一齐拥主来,盛妆艳抹香风阵阵。
    她们都长得不错,体态也窈窕或丰满,燕瘦环肥式式俱全。
    可是没有一个男人点头,他们甚至不须投以第二眼。因为第二三流的货色终归入不了第一流人物的眼睛。
    雷傲候一挥手,众姬如潮水一样退出大厅,但香风仍然萦绕于众人鼻端。
    他笑一下,道:“所以我不敢作野人献曝。你们有什么主意?”
    其实他必定已猜到别人的主意,甚至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何种结果,所以他由开始之时就不时苦笑,直到现在仍然苦笑。
    “血剑”严北深深盯他一眼,说道:“庸脂俗粉当然不行,那就只好找南飞燕了。”
    南飞燕外号“风鬟雨鬓”,是巫山神女宫宫主,手下最少拥有百来个美女,但女人的潜力绝对不能以“个人”计算。所以神女宫势力广大得很,在江湖上简直没有任何门派胆敢招惹。即使是少林武当等大门大派,听到“神女宫”也心跳头痛而退避三舍。
    除此之外,南飞燕本身轻功号称天下第一。她当真能够跃起三、四丈之高。这还是小事,最惊人的是她还可以在空中“走路”,而且可以走上很久还不掉下来。
    更可怕的是南飞燕“暗器”,也是地上无双,她有九种暗器,是用九种不同手法施展。
    所以,就算严北蒲公望或者孟知秋,全都不敢惹她,因为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南飞燕非常美貌,面孔身材皮肤等绝对是一流人才。何况她对当世第一流的男人都很有兴趣,就算是最没有表情的严北她都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故此没有人,尤其是男人敢惹她敢得罪她,除非是太监或者傻子。
    雷傲候深深叹口气,南飞燕当然并不只专属于他一个人,不过南飞燕对他的确有特别情意。
    所以要他去找南飞燕,叫她让别的男子发泄紧张,获得松驰,他就算不介意,但面子也不好过。
    然而这种事情严北当然不肯亲自出马,所以雷傲候叹完了气,仍然不能不提出解决办法。
    他道:“我叫一个会说话的人去找她,但却一定要严北蒲公望你们同意承认是你们的主意。而且你们非常坚决,非要她来不可,你们一定得答应这一点。”
    严蒲二人都不迟疑点头应允。他们两人这辈子怕过谁呢?尤其是两人联手之时,任何强仇大敌都不必考虑,何况南飞燕最懂得这种事,亦不介意使男人获得大松驰(当然都是一流高手她才愿意)。她当然肯做,事实上她这方面的服务亦是一流的。
    雷傲候又拍一下手掌,他面上仍然挂着苦笑……
    陶正直已经醒了,虽然他去出体力很多,但他不但年轻,同时武功确实练得很不错,只不过他从来不肯显露而已。
    南飞燕赤裸光滑的肉体使他又升起欲望,外面传来更鼓声,才敲三更而已。
    南飞燕的呼吸喷到他的面孔。她口气已稍微有点异味,所以陶正直面孔仰高一点避开了。陶正直身体刚刚有反应想有所行动,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他立刻装睡,熟睡得象肥猪一样。
    门环敲击声使南飞燕马上醒了。
    她听和嗅过陶正直的呼吸,却禁不住长叹的口气。岁月真不饶人,任何浓妆艳抹,任何最好的香水都没有用处,只能作表面的掩饰。
    只要午夜梦回之时,你马上就可以发现年轻人的口气不会有可怕的味道,但年华老大的人,却会感到难以忍受。
    南飞燕从一个小玉瓶取出一粒红色丹药噙在口中,这是当世大国手李继华替她配的药丸,保证一含入口中,口气就变成十分芬芳可爱。
    她推醒诈睡的陶正直,陶正直立刻象八爪鱼一样缠绕她身体。
    南飞燕当然感觉出他明显的企图,心里虽然喜欢他强烈贪恋的表现,但既然深夜有人敲门,一定要要紧的“事”。
    她道:“有人敲门。”
    陶正直仍然紧紧搂住她。
    南飞燕道:“有人敲门就是找我有事啊……”
    陶正直道:“让他等一下吧,我舍不得……”
    南飞燕没有掩饰内心的不耐烦,道:“别胡闹,既然有事就要先弄清楚怎么回事。”她随手推开陶正直,只披上一件质料稍厚紫绒披风,就走出去。
    陶正直虽然翻卧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可是心里却涌起被人推落冰冷黑暗污秽洞穴之感。
    当他瞧着长可曳地的紫绒披风裹住那具光滑健美的裸体时,心里却忽然涌起说不出的憎恨厌恶,并且奇怪自己何以会被这具裸体挑起强烈情欲。
    他很清楚感觉到这个女人日后支配他控制他,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下,只要她认为该怎样做,你便只有依从的份,你如不依从,就会被她一脚踢开。
    外面还有一个房间,然后才是南飞燕跟来人说话的小厅。
    陶正直虽然沉堕于“毒恨”深渊中,但传入来的交谈内容却又使他感到阵阵莫名亢奋。
    所以南飞燕回到房间,虽然见他好象死猪一样仰卧着,却一望而知绝对不是死猪。
    南飞燕用七种不同的香水涂抹全身不同部位,使房间内香气弥漫,浓冽得任何鼻子也至少三天之后才能恢复正常嗅觉。
    她一面涂香水抹胭脂,一面说道:“雷傲候叫我马上去,有要紧事。”
    她从镜子里看见陶正直眼中泛滥着情欲,当然还有其他很明显征兆。本来他的表现也算正常,如果一个精壮小伙子眼看裸体美女化妆而全不动心的话,反而要怀疑那小伙子有问题。但他眼中情欲光芒却强烈得不大正常,南飞燕回想一下,登时记起何时见过他露出过这种眼光,亦明白他何以如此亢奋。
    她懂得男人很多的奇怪心理,也知道有些事在你毫无反应,但在他却可能刺激得亢奋如狂。这时她忽然决定带他一齐去,看他那时会有怎样的表现?
    紫绒披风回到香喷喷有如丝缎光滑的身体上。但仍未完全合拢,由胸口直到足踝裂开了一道缝隙。
    南飞燕转身面对陶正直,看见他眼光在披风裂缝上下巡弋,看见他舔嘴唇好象饥渴的野兽。
    “雷傲候派人来说,呼延逐客有点浮躁,大家正帮他办法,我也去帮忙。”
    陶正直居然还能思考还能说话,道:“决战之前任何人免不了会浮躁不宁,这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南飞燕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办法。但如果忽有意外变化,我意思说任何武功有时也有失常之变,何况这种制驭心神功夫?所以如果发生问题,男人就只好找女人,而女人则可以找男人或女人。”
    陶正直道:“你去帮他,是不是用女人的身份?”
    南飞燕说道:“我是女人呀!”
    陶正直发出有如呻吟的叹声,道:“雷傲候明知如此也肯找你帮忙?”
    南飞燕道:“他恐怕也没有法子不肯,因为如果不是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的压力,他才不管呼延逐客的生死胜败。”
    陶正直又呻吟一声,道:“这样说来,他们根本是送你给呼延逐客发泄?”
    南飞燕道:“虽然如此,我仍然是你的,我甚至可以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陶正直跳起身来,几乎向她扑去。但南飞燕不耐烦地皱眉地表情阻止了他。南飞燕道:
    “穿衣服,我要你亲自送我去。”
    陶正直立刻照做,他心中亢奋有增无减。
    南飞燕是不是女巫?她怎能如此洞悉各式各样男人的心理?呼延逐客见到她获得她之后,会不会得到松驰而赢得这一仗?会不会反而更心乱更浮躁不宁?
    “悲魔之刀”在明亮如画的灯光下闪出精芒,寒气侵肤。雷傲候刚从架上取下此刀,拔出来看了几眼,南飞燕就进来了,香风薰得满堂皆香!
    没有人向陶正直多看一眼,更无人问他何以会跟南飞燕在一起,陶正直卑恭地缩到一隅,暗暗打量在座这些都是天下无双士。
    南飞燕道:“雷傲候,你如不想浪费时间,那就快点把有关此刀的故事告诉我。”
    雷傲候苦笑一下,道:“你至少坐下来听听好不好?”
    南飞燕道:“我不坐。我不是留下来就是离开。”
    雷傲候目光转回刀上,露出心醉神驰的表情,道:“好刀,好刀。但是目前我只知道此刀来自天竺,是千年以上神物。初步估计相信是耆那教天衣派的两大重宝之一,耆那教绝对不是婆罗门教,相反的此教正是与佛教一样都反对婆罗门教(即今之印度教)。耆那教分天衣和白衣两派。天衣派门徒都以裸体以天为衣。耆那教徒深信用极端苦行残虐自己的方法可以解徐业力免堕轮回。”
    “戒律严得骇死人,对其他生灵则又极端仁慈,甚至随身带着枯枝芦苇,随时轻扫道路以免无心踏死微小生物。”
    “这耆那教在印度是有名的‘三教六派’之一。主张‘戒律’‘智慧’双管齐下求取被业力及轮回所束缚之解脱。由于此教重视苦行残虐自己,所以佛教称之为‘苦行残身外道’。他们有许多古怪荒谬的折磨残身之术,总称为‘无量苦身法’。”
    能够跟雷傲候谈下去的人,居然是南飞燕。她道:“既然耆那教仁慈连虫蚁也怕踏死,却又何以会有这等杀人利器?何以又尊为两在重宝之一?”
    雷傲候道:“问得好。传说此刀具有邪异魔力,耆那教徒深信,若是被此刀所杀,便是业力太重,被斩断善根,永恒沉沦于轮回中。所以密密收藏以免落于别派人手中,重宝其实就是珍视密藏之意。”
    “悲魔之刀”这个名称已古怪得可怕,但更想不到此刀竟是由天竺传来,如果你是耆那教徒,你的苦行你的信仰被此刀一挥而万劫不复。当然也会视为被可怕的“悲魔”吞噬。
    雷傲候又道:“此刀刀身镌刻文字是巴利文,是几句刀诀。另外还有几行字我居然能弄明白,非常有意思。”
    悲魔之刀两颗钻石泪珠形光芒闪耀,隐隐浮动奇异的气氛。
    雷傲候道:“那两行跋语说:大奸大恶的人,遇见此刀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
    又说:主刀之人性必火烈,荼毒天下反变刀奴。唉,真是有意思之至。”
    大家正在寻思,雷傲候忽然向蒲公望扬刀作势。
    南飞燕立刻道:“喂,傲候,你就算有这把刀在手,我保证你绝对打不赢蒲公望的横行刀,你是不是中了邪?”
    雷傲候把“悲魔之刀”归鞘递给她让她拿着了,一面说道:“我只是叫蒲老不必掩耳朵而已,我怎敢跟刀王动刀子?”
    人人这才知道刀王蒲公望竟是运功封闭听觉,不肯听到雷傲候对“悲魔之刀”的评论介绍,因为也许有一天他手中的“横行刀”会碰上“悲魔之刀”。
    他接着又道:“南飞燕,我请你来并非为了讲评此刀,是为了呼延逐客不能平静松弛,明晨之战当然大有影响。”
    南飞燕瞪他一眼,道:“你又想把我送给男人,利用我的身体使他松弛?”
    雷傲候道:“这是最自然、最有效、最古老的法子,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于世上。”
    南飞燕眼睛一转,看见陶正直双颊热红。他显然已感到万分刺激。
    雷傲候又道:“我只不过想问问你的意见。”
    南飞燕摇摇头,情势立即变得不妙。果然她断然拒绝道:“不行,我不干。”
    雷傲候目光在严北蒲公望面上停留一下,似已得到答案。才道:“假如严蒲两位联合要求你,你答不答应呢?”
    南飞燕本身虽然也是一流人物,但严蒲二人联合起来实是非同小可,而且他们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任何人若是被这当世两大宗师联手夹攻,别说逃生活命,只怕连多支持一招也难于上青天。
    她缓缓道:“他们的面子当然不同,不过我也不能白做事。我有条件,他们如果不答应,最多比比轻功。”
    当世轻功“风鬟雨鬓”南飞燕第一,世人都知道,严北蒲公望当然更知道。
    轻功用来攻击自然很有用,但用来逃命更有用,所以南飞燕的意思人人皆懂。
    严北道:“蒲兄怎么说?”
    蒲公望宏声道:“很公平合理,我只希望她提出的条件也一样公平合理。”
    南飞燕道:“譬喻说桌子上摆着燕窝鱼翅,我说我只吃鱼翅而不要吃燕窝,我要你们支持我的决定这种条件合不合理?”
    蒲公望道:“简直合理得一塌糊涂,你吃不吃与我们有何相干?”
    南飞燕道:“当然不相干,可能有点失望,因为可能燕窝是你们出银子买的,不吃岂不糟蹋东西?”
    这些一流人物无一不是一点即透的老江湖。严北道:“只要大家不太难过,我们自然答允。”
    南飞燕道:“好,就这么说,我的条件等时机到了才说,你们一定没有损失,只要到时支持我就可以了。”
    看来她老早已算好情势之发展,所以老早就想好了条件。雷傲候暗吃一惊,感到很不妥当,但一时也猜不出她的心意,只感到自己一定倒霉。
    男女之间只要有种种条件配合,总必是互相吸引而且爱慕的(异常者除外)。
    你也许说“感情”如果要谈条件,就失去价值。不值得歌颂,不值得祟拜向往,甚至不值得追求。
    这话很对。不过此处所谓条件,只不过有如你种花,你必须有“种子”,种子亦即是男和女。然后必须有土壤,有阳光,有雨露还有适合的气温。
    土壤阳光等等都是“条件”,所以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必定要有条件。条件并不是“购买”,更不是“交易”之意。
    当种子萌芽之时,如果忽然被山上滚石压住,被断树压住,或者没有阳光雨露,嫩芽从此枯萎不得成长,男女之间的感情亦复如是。
    但有时偏偏会在石缝、巨木下,甚至在干涸沙漠中,也能长出艳丽芬芳花朵。
    男女之情亦复如是!
    南飞燕站在塌前,静默地注视榻上打坐的男人。
    南飞燕也是当今武林第一流人物,所以一眼望去就已经知道呼延逐客调息养神的情形,所以她并不是看他身心体力等状况。而是象善于相马尼拉人端详一匹名驹,她善于相“男人”,所以看得出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事情。
    这时呼延逐客也睁开眼睛,看见床前的美女,也看见她徐徐撑开紫色披风,由颈到脚下,整个身体的正面都赤裸呈现,雪白的肌肤闪出诱惑妖艳眩目的色泽光彩。
    呼延逐客严厉刻板的面容立刻大见松弛。他认得南飞燕,知道她的成就,她的地位。以她这样高不可攀的美人,当然不是任何人轻易能看见她的裸体,因此在心理上呼延逐客已经十分满足,由于满足便立刻得到松弛。
    南飞燕声音柔腻迷人,道:“我只是一个女人,你却是一个男人!”
    呼延逐客道:“我知道。当你是一个女人时,你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从未见过有你这样的女人,你真是任何男人梦想中的女人。”
    南飞燕坐在床边,丰腴而又坚实的双腿以及紧腻的小腹露出披风外。她任何举动以至于站立或坐下,都象舞蹈一样美,散发出无限魅力,尤其是紫色披风特别衬托出她的肌肤的雪白柔嫩。
    呼延逐客道:“我不但感激你,而且我自己觉得好象已变成人上之人,突然充满前所未有的信心,你真了不起,你使男人感到他真是一个男人。”
    南飞燕道:“我必须承认你的话很动听,使我心花怒放,使我想投身你怀中。”
    呼延逐客道:“我是心中的话,你一定不知道。我十年来几乎没有跟女人讲过话,当然更没有同床共衾。我几乎已经忘记女人……”
    南飞燕道:“你潜心练刀那是没法之事,但现在不同,你现在只需要松弛,任何一丝紧张都对你不利,普通人对男欢女爱床第缠绵之事认为耗费精力,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当然懂得,是不是?”
    呼延逐客道:“这一定是严北的好意,刀王蒲公望亦一定支持他。这是我的想法,因为他们都不希望我落败。”
    燕飞燕惊讶道:“这倒是真的,但为什么?”
    呼延逐客道:“因为我是试剑或试刀的理想人选,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南飞燕点头道:“对!连你的宝刀也可以拿走。”
    呼延逐客道:“不!此刀我已托付了雷老板,他会交给我儿子。”
    南飞燕喃喃道:“如果雷傲候办不到这件事,他一定非常非常痛苦……”
    呼延逐客道:“就算他做不到,此刀亦一定会回到我儿子手上。因我的精魂一定附在刀上,我会弄死所有存心占夺此刀的人。”这话大是凄厣恐怖。
    南飞燕打个寒噤,道:“幸而我绝对没有垂涎之意。我只不过是一只母蜘蛛而已!蜘蛛当然不必使用悲魔之刀。”
    呼延逐客道:“母蜘蛛?我不明白?”
    南飞燕媚笑道:“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不但是母蜘蛛,而且是金色母蜘蛛。”
    她后来(隔了相当久而充满激情动作的时间)又道:“呼延逐客,你知不知道母蜘蛛很可怕?因为每当公蜘蛛百般献殷勤终于得偿大欲之后,母蜘蛛忽然忘记卿卿我我热热烈烈缠绵的过程。她会一口咬住公蜘蛛不让他逃走,然后慢慢把他吃掉,当作一顿美味滋补的大餐……”
    如果这些话早点说,任何男人的欲火都会马上冷却,变成全世界最无能的男人。
    呼延逐客苦笑一声,道:“我虽然不在乎生死,但如果死在床上而且是死在你的手,想象中真是泄气真是可怕。你打算杀死我?为什么?”
    南飞燕道:“我是金色母蜘蛛,你记住我这句话,目前我又想吃掉别的公蜘蛛,不想吃你。”
    别的公蜘蛛是谁?她为何要“吃掉”人家?呼延逐客想不通。事实上他并无意再想,因为一来他深心中忽然燃起的恋情已经完全熄灭,就象被滚下来的大石压毁的幼芽从此枯萎。
    二来他非常渴望,哪怕只闭一会眼睛。所以他一下子就跌堕梦乡,把现实世界暂时抛诸脑后。
    自从早先南飞燕离开大厅之后,厅中几个人的眼睛就聚集在陶正直的身上。
    陶正直本已缩在角落,这时还拼命向后缩。如果他的气力够大的话,迟早一定把墙壁挤塌。幸而不久他们已开始交谈,不管他们谈些什么,陶正直只要那五对锋利得有如刀子的眼光不要对着他就行了。
    虽然陶正直已立誓杀死这些人(都是举世无双之士),并已开始进行,但能否成功他当然一点把握都没有。这些人如果很容易加害杀死,怎能挤身第一流人物之列?
    雷傲候正在解释耆那教婆罗门佛教的不同,他的学识果然广博得使人吃惊,人人都只有聆听的份。但陶正直暗自摇头叹气。
    雷傲候马上发觉而问道:“这些伟大的理论哪一点你不同意?陶正直,你为人卑鄙或高尚,勇敢或懦弱,你选择正道或权谋手段等等,都跟你的人生观有关系,我们不妨稍作讨论,反正长夜漫漫……”
    陶正直缩缩脖子,但看见没有人有一点点反对或异议意思,胆子便大了。道:“如果有轮回有下一辈子,如果那些宗教的大师们真的相信这些理论,最好就是显示些神异奇迹给我们看,我才相信,否则都是迷信。我们为何要祟拜木石做的偶像?为何要相信缥缈荒诞的神话?为何要接受不能证实的思想?”
    大厅中居然有四个人连连颔首,只除了雷傲候,但雷傲候并无受挫神色,反而微微而笑。陶正直词锋也更见锋利。又道:“成功的人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决非神仙菩萨所赐,叩十万个头都得不到,你必须努力。有些人拜一辈子神,结果可能很悲惨。总之,求神拜佛只是愚夫愚妇所为,任何理论必须能够证实,必须能看到、听到、摸到。”
    现在所有目光集中在雷傲候身上,看他如果回答。雷傲候道:“你可以代表年轻人以及注重物质享受的人的想法。现在以至将来都一样,不过我先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免得我竟是误会了你。”
    陶正直大声道:“好,请问吧!”
    雷傲候道:“第一点,你反对宗教信仰和祭祀,是否因为你认为没有神灵?”
    陶正直点点头。
    雷傲候又道:“第二点,你反对轮回果报,以及天堂地狱最后审判等理论,原因是根本没有灵魂?”
    陶正直点点头。
    “第三点,这个宇宙世界之形成,万物的生灭存坏等现象,都不过由于物质聚合的作用。至于心灵精神不过是随着物质聚散的?并无独特价值?”
    陶正直连连点头。
    “第四点,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你认为不对,命运运气都不过是偶然而已?”
    陶正直虽然点头,心中却不禁泛起疑虑,为何雷傲候每个问题都说到他心坎?而他自己根本不能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条。但雷傲候何以能够?
    “第五点,”雷傲候继续道:“你认为人生应该及时行乐,应该享受,甚至不妨打破道德的束缚?”
    “第六点,除了现在看得见听得见感觉得到的才可以相信之外,其他方法所获得的理论一概不是真实,一概不可相信?”
    陶正直的头都点酸了。
    “第七点,”雷傲候还居然滔滔问下去,“你认为人不过是物质合成!一散既归于无有,所以人既没有来生,并无须追求解脱?”
    陶正直终于开口,道:“对,我都承认是这样想法,但这是什么意思?”
    雷傲候淡淡道:“没有一点意思,我只不过告诉你,你这种想法并不独特希奇,几千年前就有人完全想过。不过能够整理和了解的人大多数反对这种思想。而世上大多数平凡庸碌之辈却不知不觉用这些想法(不是理想)了却一生。”这些思想见解,在印度是顺世外道“卡凡迦”派,在中国杨朱一派大致相近。
    你可曾走过庙宇教堂时心中嗤笑一声“迷信”?如果试过,你不妨想想看你可曾试过去了解佛家的思想体系?可曾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知不知道现在很多的庙宇供奉满天神佛,使人完全弄不清楚是佛寺抑是道场,原因只是骗人敛财的神棍所做成?最重要是你知不知道真正的佛家道家信徒,根本就并不重视更不迷信那些神像和佛像?
    陶正直忽然缩回角落,身子比刚才缩得更小。
    如果你的“高见”人家能够一目了然一口说出,而你却完全不知道,不了解人家的“道理”,你当然会设法去了解一下才可以反驳。何况陶正直自己也知道,他活在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理想”呢?
    答案好象是“没有”。
    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甚至每天都幻想一番,但可惜“出人头地”、“成功”这些名词都很空泛抽象,并无具体内容。
    你通常不去分析“权力”、“财富”究竟是什么?有何意义?得到了之后除了几年或者几十年生活风光奢华一点之外,还存留些什么给你?难道如此短促如此宝贵的一生,就仅仅是为了追求这些?
    假如人生以得到权力财富为目标,何以你幸而得偿所愿而竟不觉得一直都快乐?何以你有时发现那颗“心”象吊在半空中,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才好呢?
    所以世上有许多智慧的人,为了求道(真理)而不惜放弃了权势财富。当然你不一定要放弃才可以追求真理,例如清朝著名的雍正皇帝,他不蛤是治理天下出色的皇帝,而且他是佛教极有成就的大居士,即是著名的圆明居士。又例如宋代名相张商英,皈依后称为无尽居士,他一生荣华富贵但却也是有大成就的佛教徒。
    由此可知追求真理并不一定要抛弃一切,更不必残身苦行才能达到解脱目的。
    以荣誉生命作为赌注,这种豪赌一生中可能有多次,尤其是武林高手级人物。
    但只许胜不许败。失败者连性命都输掉,自然永无翻本的机会。
    不过决战双方总会有一方是输家,所以站在自己立场来看,当然绝对不可以“输”,可是输的机会却永远存在。无论准备得多充分,无论你是何等绝顶高明的人物,“输”的机会仍然是存在。
    所以,决战前夕双方内心都不免紧张,即使你打会调息,使自己进入无思无虑完全松懈的静止状态,但在某种角度看仍然算是紧张的表现,因为既然你极为排除紧张,就足以证明“紧张”的的确确存在了。
    山凝之睁开眼睛,神态非常安祥。
    他首先看见的是水柔波娇靥,带着一份忧愁。但淡淡的一抹愁色,反而使她看起来更为美丽动人。
    凄艳之美可能是世上最容易感动人的一种“美”了!但任何事情都不可以太过,越是接近巅峰就越危险。
    太凄艳当然不好。如果你曾看过水柔波此时神情一眼,你一定终身难忘,也因此你可能不会再被任何女人感动了,因为别的女人已不值一顾。其他方面也是一样,古代诗人眼见高山入云而不胜羡慕向住,想象应该攀越绝顶峰巅,那时放眼一看,群山都在脚下变成小小一堆泥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但可惜诗人却没有想到爬上绝顶先要锻炼体魄和技巧,登山工具还要准备齐全,而过程中惊险百出,幸而能到达峰顶的话,大概只有倦意加上一点征服快感而已,“诗意”老早就掉坠山下了。何况山巅绝顶风急雾冷,没处躲避。正如袁世凯妄想做皇帝,他的大儿子袁寒云写诗劝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上琼楼最上层。”
    山凝之忽然记起悟道以后曾经作过一首咏“昙花”的诗。
    其中有两句极适合此情此景,尤其是水柔波何尝不是象美丽的一现昙花呢?
    --莫道黄花明日事,剧怜红粉此时颦(注)。
    若以佛家说法,第一句是“空”境(明知世上一切都是明日黄花),而第二句却是承认无限时空内的“有”。
    因为在此时此刻,银灯吐出柔和明亮的光辉,照出明眸皓齿的绮年玉貌,还有十分凄艳之美。当然谁也不能硬是说她不存在,硬说她是虚无的幻影。
    但可惜这种“有”,真如昙花一现。永远是变幻的不永恒的,所以从本质来看,却又变成“空”的了。
    水柔波道:“还有好一会天才亮。”
    山凝之道:“我知道。”
    水柔波道:“你再用一会功好么?”
    山凝之道:“不必了。”
    水柔波道:“你全身之骨节必剥剥的响,你至今还是纯阳之体?”
    山凝之道:“我是的。”
    水柔波道:“看你平日俗家打扮的,和那风流倜傥不羁的态度,真叫人难以置信你还是纯阳之体,现在我放心了。”
    山凝之讶道:“纯阳之体当然好一点,但我练的不是童子功,不象一尘师兄已练到全身可以缩小如童子,所以我就算娶妻生子也无妨碍,一尘师兄就不行了。”
    水柔波腼腆一笑道:“你今生还想娶妻生子?你敢是忘记自己已经是和尚?”
    山凝之道:“老实告诉你,我常常会忘记。但当然我不会娶妻生子。其实娶妻生子也好,明晨之战也好,都不过是业力幻相。佛陀告诉舍利子说: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既然世上一切都终必是变幻不永恒的。我何必还作茧自缚?但我也不必遁入深山不必弃亲绝友,亦不必故意去逃避名利权势。这就叫做:随缘消旧业,不更造新殃。”
    水柔波微笑道:“你们禅宗和尚都那么潇洒,我永远讲不过你。”
    山凝之微笑道:“罪过,罪过。其实还不算潇洒,这叫做‘脱纲金鳞犹带水’。应该到了‘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之时才庶几近之。”
    水柔波道:“到底这一次决战你有没有把握?”
    山凝之寻思一下才道:“我现在只需要促膝谈心,我可以得到最大的松弛。”
    水柔波叹口气道:“你永远都不会给人一个明确答案么?”
    山凝之柔声道:“这句话我可以明确回答你,有些答案我明知也不讲出来,那是因为我对那答案可以毫无阻碍可以自由自在,但别人却不行。我这个回答你一定满意,一定明白吧?”
    我虽然明白地不满意,水柔波暗暗叹口气。你用“智慧”变成一座山阻隔在我们之间,又变成一把金刚宝剑割断千万缕情丝。我怎能满意呢?
    更声隐隐随风传入,竟已是五更天了。
    注:借用南怀瑾先生“观昙花有感”诗。全诗是:“离根偶谪落风尘,香色依然清白身。莫道黄花明日事,剧伶红粉此时颦。轻云将护春如梦,雨露难留幻似真。眼界大千无净土,为谁惆怅说前因。”
    本篇到此暂告结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故事之二:“烟波江上使人愁”。

懒人鱼 发表于 2017-3-24 15:52:10

第一章十年刀上泪临风洒向谁
    天空虽然已经晓白,但朝阳未探出头来,便永远浮动迷蒙昏暗味道。
    在校场点将台上,晓风猎猎吹动许多人的衣袂,最初是水柔波的衣裳飘飞得最好看也最令人情迷意乱。幸而不久宫妆高髻眉目如画的“云鬟雨鬓”南飞燕也出现了,才使人感觉回到世间,神魂也安定了很多。
    该到齐的人(包括陶正直在内)都到齐。
    陶正直躲在最不受人注意的最远角落。现在打死他也不敢再捏那小和尚的脖子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小和尚敢情正是当今少林七大高手之首的一尘大师了。人家的童子功已练到全身可以缩小为童子,功力之深厚真可骇死人,陶正直不敢再无礼招惹。
    微尘(山凝之)仍然作俗家打扮,熊背虎腰,英风飒飒,自然而然有股潇洒味道。
    他发觉南飞燕今天特别注意他,因而忽然有一阵子心神不定。
    只因南飞燕这个女人不但美艳绝伦,而且身材玲珑巧妙,武功则是当世有限几个高手之一。老实说山凝之宁可跟呼延逐客甚至刀王蒲公望决斗,也不愿对手是南飞燕。
    何况她古怪得很?更何况她是个“女人”?
    呼延逐客在晨风中挺立宛如石像,气势坚强信心十足,“悲魔之刀”连鞘握在左手,刀鞘上已经透出森寒的杀气。
    山凝之居然空着双手,而且看来准备用空手对付“悲魔之刀”。
    不过那么多人,包括一尘大师在内,都无人表示诧异或担心抗议。
    因为少林神拳乃是天下闻名的镇山之宝之一,虽然“神拳”只是一个总称,其实还可分为“大力金刚拳”,“隔山打牛”,“大天星”,“小天星”等等。但总而言之,所谓“神拳”就是练成一种劲道可以隔空伤人。虽然威力不能及远,但三五七尺内却比大铁锤还厉害可怕。所以练成这种绝世神功的人,当然不必携带兵刃。
    双方任何话都不必多说,也不必担心这一场决斗会不公平。因为当世高手,在场已经有七个之多。谁赢谁输铁定是一目了然,绝对不对狡辩争论。
    山凝之忽然问道:“雷施主,呼延老师的悲魔之刀真的很可怕么?”
    雷傲候道:“真的。此是异邦古国重宝,实是不同凡响。可惜呼延兄离家太久,隐光蹈晦潜练太久,反而不能完全发挥此刀威力。”
    这几句话大是不合党理。古往今来任何练武之人如果能离弃妻儿等一切埋首苦练,当然只有精进之功而无荒疏之弊。何以呼延逐客反而不能发挥此刀威力?
    雷傲候解释道:“这把‘悲魔之刀’一定是性如烈火之使用,才可以发挥巅峰威力。呼延兄自己取名‘逐客’,抛弃妻子情断义绝,‘忍’则有之,‘性如烈火’就一定不可能的了。”
    山凝之微笑道:“呼延老师,真是彼此彼此半斤八两。敝寺有些武功也很矛盾。如果不是具有冷酷狠毒心肠之人,永远到不了巅峰。但佛门弟子以‘慈悲’为怀,所以练起这些神功就一定大打折扣了。”
    人人都很用心聆听,没有人表示不耐烦。因为现在任何一个人敢开口的话,这些话当然必是极有份量极有价值。
    南飞燕忽然问道:“严北、蒲公望,如果你们联手对付一尘和尚的话,我应该赌那一边赢那一边输?”
    “刀王”、“血剑”联手之威自是可以震惊天下,少林七大高手之首的一尘大师缩缩脖子伸伸舌头,应道:“贫僧当得望风而逃。但他们两位当世顶尖人物难道真会联手对付我?
    南姑娘你这种想法有没有离谱了一点?”
    严北和蒲公望神色丝毫不变,连眼珠都不转一下,但他们都心中有数。由于已经答应过南飞燕的条件,所以如果她提出要求,他们非联手不可。莫说对手硬如“一尘”,纵是第九流武师他们也不能违约而不出手。
    南飞燕笑道:“他们固然是当世顶尖人物,但我也是。我一定证明给你看的。啊,我可能话太多了,应该让他们动手决战啦……”
    于是,气氛忽然凝重而又寒冷,水柔波簌簌发抖,身子缩成一团。
    山凝之大声道:“雷施主,贫衲落败并不在乎胜败生死,却想知道如果贫衲落败那一刹那,毕竟会看见何等景象或征兆呢?”
    雷傲候露出迟疑神色。呼延逐客知道他的意思,立刻说道:“雷老板尽管说,兄弟也非常想知道。”
    雷傲候才道:“不但是局中之人,即使是局外之人也看得见一个明显征兆。如果任何人忽然看见‘悲魔之刀’刀尖,那两颗金刚钻,居然变成真的眼泪那种景象,微尘大师,那时你已经输了,而且你绝对无能为力,无法自救。换言之,你非死不可了。”
    人人都升起好奇之心,都想瞧瞧这种奇异景象,但当然这是勉强不来的事,甚至连山凝之自己也禁不住好奇。但他当然不肯为了看这奇异景象而故意落败。
    雷傲候四下看过众人,知道已无人会再开口了,忽然大声喝道:“准备……开始……”
    只见刀光宛如掣电,一道道电光忽然纵横闪射照亮整个点将台。但同时之间拳风急荡发出闷雷似的声音,可见得拳头的威势竟是拳攻而刀守。
    少林神拳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是人间罕见绝艺,尤其是山凝之有一拳击中刀身(正确说法是尚有两尺之遥),居然“当”地响,有如禅寺晨钟悠扬远传。
    然而你一定想不到所有观战之人(无一不是高手),对少林神拳只不过赞叹讶异而已。
    但对那采取守势的“悲魔之刀”,却都或多或少泛起不能克制的惊惧情绪。
    “悲魔之刀”必定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力量,没有人否认这一点。而尤其是陶正直,他离战圈最远,却偏偏只有他自从刀光一起就沁冷汗,就感到惧意是从骨髓冒出来。
    虽然在这种情况下,陶正直居然还能分心还有本事观察别人,发觉最受魔刀影响之人正是他自己,而最不受影响的竟然是一尘大师和正在出手拼斗的山凝之。
    若论年纪轻和纯洁,自非水柔波莫属。根据雷傲候的说法,此刀结大奸大恶之士有特殊神秘力量(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水柔波当然绝非“奸恶”之人,但她所受的影响竟然甚于一尘微尘,可见得此刀与心灵意识有关,越复杂越会算计之人,就越受影响。
    陶正直简直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他是山凝之的位置,一定早已心胆俱裂,被“悲魔之刀”
    杀死了。
    至于事实上身在局中的山凝之,并非没有发觉“悲魔之刀”的神秘力量,只不过作为一个禅宗行者,在心灵意识方面已修持到空灵透脱境界,正如六祖所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所以山凝之不但不受威胁,反而发现呼延逐客的弱点空隙。
    那呼延逐客一共发出十二刀,其中有三刀是攻击,而守势却占了九刀之多。但不论是攻是守,呼延逐客每一招总是留有余力蓄势待发。
    留有余力而且蓄势等发本是武学中至为精妙的境界。可是“悲魔之刀”的真正威力居然因而施展不出。当然如果换了一个性如烈火之人,一出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尽全力拼命斫杀,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山凝之觑得真切双拳连环击出,这一招称为“声东击西”,很普通很平凡的碰撞招。但真正高手使出来却完全脱胎换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他右拳先出,左拳后发,但任何人一望而知杀着是落在后面的左拳。
    然而山凝之的右拳却又使人感到排山倒海的威势。老实说,单单是这一拳之威,如果不是一流高手根本连脚步也站不住。所以那后着杀手谈都不必谈。
    然则呼延逐客应该如何化拆?如何反击?答案是呼延逐客应该全力先堵截对方先发的右拳,绝对不可以蓄留后劲以应付对方后着杀手。
    因为当他放尽全力之时,“悲魔之刀”才真正发挥出神秘力量。只须这一刀,就足以击败山凝之,甚至取他性命。
    但正如山凝之心灵感应所得答案,呼延逐客仍然不能放开手,不能肆意出击。
    因此,这一刹那间呼延逐客露出致命的破绽。
    山凝之根本不必当真使用后着杀手的左拳,只用右拳就可以击毙敌人,就可以赢得这场决战了。
    不过这个结论绝对不适合呼延逐客与别的敌手决战,因为最主要问题出在“悲魔之刀”
    全然不能克制山凝之这一点。如果换了别的对手,呼延逐客的弱点会不会被看破真的大成疑问。
    但山凝之左拳“神拳”劲道忽然大打拆扣,明明这一拳应该有千斤之重,却变成一二百斤,因此威力效果当然也就不同,甚至得到相反的效果。在山凝之拳力忽减之际,长刀便已到了他喉咙要害。连山凝之自己也几乎要闭起眼睛等死!因为他已看见两大滴眼泪,泪光亮晶晶闪动。
    其他的人没有一个看不见,水柔波发出猿啼似的凄厉惊叫!
    这一刹那短促得你连眼睛也来不及眨。但以“思想”速度来说,却又是长久得足以了解很多事情。
    山凝之几乎是同时想到,第一点,我脚下坚硬地面何以忽然软塌少许?以致拳力消散大半?
    第二点是“死亡”本是等闲事。“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但何以又忽然知道一定不会死呢?
    “悲魔之刀”锋利的刀刃已几乎碰到他咽喉,但却推不出分毫,所以山凝之咽喉丝毫无损。
    人人都已看见“悲魔之刀”是被一只银色小钩钩住,银钩用一条极细银丝扎住,另一端是在南飞燕手中。
    单凭这枚银钩绝对不足以阻止刀势,事实上呼延逐客已经弯腰缩头躲过三种暗器。
    决战中的两人都分开了,而所有的目光也都集中南飞燕面上。
    南飞燕微微一笑,“女儿愁”银钩已缩回袖中,她独步天下的暗器这回才真正显出威力。她之所以能挤身于天下武林前十名高手之内,果然是有真功夫真本事,与她的美色全然无关。但她为何出手解了山凝之之危?换言之她何以坏了呼延逐客的大事?
    除了一尘大师水柔波之外,人人望住她的眼光中都迷惑而又大有敌意,因为她这种行为绝对不能令人接受,尤其是严北蒲公望孟知秋等人,已经等于公证人身份,岂能忍受她的这种行为?
    南飞燕道:“山凝之,我一直等候这个机会,我不知道你突然落败是别有原因抑或是‘悲魔之刀’威力忽然大盛?但我救了你一命,你不会否认吧?”
    山凝之道:“贫衲岂能否认?”
    南飞燕转眼望向其他的人说道:“胜负既已分出,对你们来说山凝之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但对我来说却刚好相反。”
    雷傲候问出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你刚好相反?为什么你要救山凝之一命?”
    南飞燕反问道:“你博知天下一切奇珍异宝,但你可知道我巫山神女宫数百年来秘传神功的名称?你可知道这门神功的奥妙?”
    雷傲候眼睛极快地扫过众人,这一眼已可以肯定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他心中叹口气,既然人人都不知道,他何必让大家知道他知道呢?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其实却是表示心中的不满,唉!巫山神女宫本来是天下唯一纯女性的名门大派,历史之悠久岂止数百年,根本就有二千多年之久,但现在,却已渐渐变成邪恶门派了,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神女宫都是出色女子(包括美貌才智和武功),而她们全都鄙视男人,敌视男人之故?
    南飞燕道:“谅你也不知道,敝宫这门神功称为‘云雨巫山断肠’,就算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能够保持外表不坏,但里面已经肠断心碎断灭了生机。”
    水柔波忽然听出不妙,挺身勇敢地问道:“神女宫秘传神功跟他有什么关系?”
    南飞燕瞧也不瞧她一眼,冷冷道:“严北,蒲公望,如果我认为山凝之是理想人选,我要他试验我神功威力,你们反对么?”
    严北,蒲公望一齐摇头,他们霎时已从头到尾想过,根本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南飞燕道:“所以呼延逐客活着对你们有用,而山凝之则对我有用。”
    这个结论很妙,因为她又弄出一个问题,那就是呼延逐客战胜活着的话,对严蒲二人有何特别用处?
    南飞燕目光凝视呼延逐客,柔声道:“你呢?如果我想带走山凝之,你支持我抑是反对我?”
    呼延逐客一面将“悲魔之刀”入鞘,一面立刻答道:“我支持你。”
    水柔波发出一声惊叫,声音中透出无限惊惶,无限哀婉,尤其是配合她的表情,凄艳得比杜鹃啼血还有过之,凄艳得人人为之心酸肠断,却极愿意拥抱着她轻柔安慰她。
    只有南飞燕眼中射出憎恨而又快意的光芒,她道:“山凝之,长话短说,我这一关你过得了你才算活着。如果你过不了,你仍然不会死亡,但你却已不算是活着了。”
    没有人听不懂,因为如果活着比死亡还难过还可怕的话,这种生存就不能说是活着了。
    南飞燕一定是这个意思,山凝之也一定了解,所以他只问道:“你为何偏偏选中我,是不是因为水柔波的关系?”
    南飞燕不作正面回答,说道:“如果你过得这一关,证明你必是少林寺第一高手,你的成就必可超过现在的老方丈大铁脚神僧,但如果你过不了,你将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山凝之望住她,好象在看一件稀世之宝或者是在看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
    一尘大师走前两步,他样子实在很不起眼,由头到脚都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小和尚,而且松垂的衣服显出一副垮兮兮的样子,但他一动却招集了所有的眼光。
    只见他身形忽然间高大了将近一倍,所以那一身僧衣反而显得有点窄小。
    这是世间罕睹的神功绝艺“童子功”,与江湖上偶尔可以看见的“缩骨”功夫不同。
    童子功硬是可以把骨骼肌肉作均匀比例的压缩。象一尘大师可以缩小将近一半,只怕已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了。至于缩骨功则最多可以缩小一点而已,以全身而论亦无法作均匀比例的缩小,如果缩矮则身体一定肥胖,缩细则变得长些。
    人人都不禁有叹为观止之感。
    一尘大师很和蔼地微笑,却掩不住凛凛神威的气概,他说道:“南姑娘,你好象还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南飞燕道:“你的童子功,但在我们女人立场来说,却一点也不欣赏,因为你已经永远不能近女色不能娶妻生子,你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你真的那么绝情?”
    这种话题对练童子功的人(已彻底摒绝女色)来说,都很不适合,何况是“和尚”?怎肯跟这种名女人谈论娶妻生子以及情爱问题?所以人人预期一尘大师必定沉下脸色,至少也有点不高兴。就算神色间不表露出来,也必将不回答任何话。总之,南飞燕想气气他,想使他不高兴的心愿是可达到。但每个人都猜错了,一尘大师不但没有生气,没有不高兴,甚至他的慈蔼笑容还加添上怜悯味道,就象大人们听到小孩问出一些幼稚可笑的问题时那种怜悯的笑容。
    一尘大师道:“南姑娘,如果你很爱一个男人,你甚至已深信自己这段爱情是最真挚的,任何人也不能改变你,拦阻你,这种爱情恐怕不会是假的吧?”
    高僧说法已是缘遇难求,而高僧谈爱情那更是少有的事,所以人人都很有兴趣地侧耳而听。
    南飞燕道:“当然不假,而且又值得羡慕。”
    一尘大师道:“但当你心怀嫉妒或忿怒之时,或者是当你穷愁潦倒,上无寸瓦下无立锥之地的时候,又或者当你青去得志名成利就之时,又或者当你静居林泉心旷神怡之时,你在这种种不同境界中,你的爱情会不会随之而有所不同?”
    南飞燕愣了一下,才道:“在种种不同环境中,爱情或浓些或淡些,或强些或弱些,虽有程度上的变化,但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一尘大师道:“程度之变化也即是‘感情’的变化,如果你能够消灭能够去除这种会变化的感情,你不会有程度上的变化,你若能够如此,是好还是不好?”
    南飞燕道:“当然好。”
    一尘大师道:“能够绝灭这类时时变化之情,也可以叫做绝情,所以‘绝情’这个概念并不一定代表错误或者代表不好,但你刚才用绝情来形容我,却显然是不好,是错误的意思。然而你又亲口承认能够绝灭会变化感情是‘好’的,可见得习惯上用词跟真正实情大相矛盾,但你却不知道也不加以深入观察,你为何如此粗心大意,是不是人人都如此粗心大意?如果是的话,你提出的问题是否已变化成没有意义的戏论呢?”
    南飞燕真不知怎样回答?她虽然知道佛教徒对世间万事万物都另有一套看法,却绝对想不到原来从凡俗的看法,佛教徒也随时可以指正你的错误。她立刻决定祭出她的法宝,她的法宝就是不做“君子”。君子的意思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但反过来就是“小人”就“动手不动口”了。
    南飞燕淡淡一笑,道:“我要带走山凝之这个想法,你认为我应该问问你的意见,因为你是山凝之的师兄,你又是少林七大高手之首,但可惜少林七大高手只有两上人在此,而赞成我支持我的人却有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还有呼延逐客雷傲候,甚至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也站在我这一边,李大夫武功不怎样,但只要他袖手旁观,水柔波的问题就严重得很了。”
    “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马上抗议道:“我可没有表示过支持任何一方。”
    南飞燕笑一下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一定会支持我,因你想亲眼看见严北蒲公望的决斗,何况你是雷傲候的朋友,你当然不想阿雷吃亏受苦对不对?”
    李继华的确想目睹严蒲之战,却又的确知道严蒲二人既然支持南飞燕,可见得她真有本事使他不能躬逢盛会,至于雷傲候也的确是他的朋友,他当然不能使朋友吃亏受苦,所以他只好表示支持南飞燕。
    一尘和微尘不禁相视苦笑一下。
    如果只是出手拼斗的问题,那就简单得多,但水柔波性命捏在李继华掌心,这一点就大大成为问题。何况严蒲二人联手的话,一尘大师绝对没有取胜机会(山凝之有南飞燕一人对手就已不易解决,何况尚有呼延逐客和雷傲候等人)。
    最重要而又最可怕的一点,就是任何人绝对想不到严北,蒲公望这种绝代高手,居然肯联手出击。
    事实证明在场的顶尖高手,个个支持南飞燕,少林这边实力单薄得不成比例--只有一尘和微尘,还加上一个累赘水柔波。
    山凝之当机立断,朗声道:“南飞燕,我们成交了。”
    南飞燕笑道:“成交的意思是不是你答应亲自历经我神女宫秘传神功‘灵雨巫山必断肠’的考验?”
    山凝之点头道:“正是。”
    南飞燕道:“若是如此,当然没有人会妒碍李继华医治水柔波,而且山凝之你大可放心。不论你过得过不得我这一关,你都没有性命忧,也不会失去苦练多年的武功。最重要的是明天,你就可以回到水柔波身边。”
    这一点果然是最重要的,水柔波长长舒一口气,放下了心,既然山凝之一定没有性命之忧,一定可以明天就回来,还怕什么呢?
    所以当一尘带她回去时,刀子已经全不忧虑,还笑着向山凝之道别,嘱他小心应付。
    其余的人却竟然没有一个离开点将台之意。
    只见孟知秋在刚才战圈范围内徐徐行了一圈,然后停步在当中位置,仰头向天,露出一副黯然无语问青天的神情。
    人人都不作声,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孟知秋身上。终于看见这位“神探”长叹一声,说道:“这一件事属于信不信由你,又不由你不信之类。我意思说如果山凝之若是由于外来因素影响而败,则这种外来因素必须是死人才办得到,死人就是‘巧手天机’朱若愚。只有朱若愚才能够布置这种最巧妙的机关,使山凝之脚下忽然陷落两分。”他停歇一下又道:“脚底坚实地面忽然陷落两分,在普通人可能不会察觉,但高手性命相搏之际,却不啻阎王帖子。各位当然明白,所以我不必多说了。我想说的是巧手天机朱若愚平生并无传人,这是他去世前一年左右,他亲口告诉我的。所以他若有传人,最多也不过只跟他一年左右。但我绝不相信有人能在一年短短时间之内学会巧手天机朱若愚的绝世之学。”
    雷傲候道:“你何以肯定一定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绝学?”
    孟知秋道:“因为‘无迹可寻’。各位当然深深知道,朱若愚的机关埋伏永远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前事后莫不如此。”
    他已明显告诉大家查不出此一机关埋伏的架构及发动操纵的线路。如果查得出发动机关的位置所在,那当然变成十分简单之事。只要回忆一下当时众人所占位置就知道是谁了。
    雷傲候的目光在陶正直面上停留一下。
    陶正直一直露出谦卑诌媚的表情,雷傲候锐利目光并没有使他变化。但他内心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哼,哼!你们尽管耻笑我!尽管看不起我,你们认为武功高明功力深厚就稳操胜券么?哼,嘿!天下第一神探就能够无所不知么?我在你们心目中微不足道,是一个卑鄙的在夹缝中苟活的小人。但你们这些大人物,迟早一个个死于我手中。你们甚至直到断气时,还不知道是被我弄死。哈,哈……”
    雷傲候的确无法使自己想念这个卑鄙而又没有骨气青年,就是摆设机关之人。而且他暗中陷害山凝之有何好处?但遍看点将台上诸人,除了陶正直之外,却又没有第二个人可能是“巧手天机”朱若愚的门生弟子,然而朱若愚肯收这种弟子么?
    他终于认为绝不可能而收回眼光,却也发现孟知秋和他一样放弃陶正直这条线索。
    然而,难道那使山凝之落败的机关埋伏竟是“天然”的?难道是“巧手天机”朱若愚会从坟墓在跑出来弄下手脚?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而孟知秋大可追究查探下去,可惜现在时机不对,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血剑”严北忽然说话,声音严冷如冰,表情亦有如冰霜。他道:“呼延逐客,我和你相识逾二十年,却直到今天才知道、才见识你‘悲魔之刀’。”
    呼延逐客歉然道:“是的。在下故意隐藏不露,这一点我很抱歉。不过,大江堂之事在下却心力尽瘁,北公您谅必早已深知。”
    严北道:“我们谈目前的事,因为目前时机已经成熟,至少你是这样想法。”
    呼延逐客道:“是的。”
    严北道:“我自信一定不会误会你的心意,你其实志在‘刀王’蒲公望。不过你又认为如果能击败我,也就等于可以击败蒲兄了?”
    呼延逐客严肃而又敬佩地答道:“是的。”
    如果你有盖世凌云之志,如果你自认是不世杰出英才,又如果你遇见竟能深切了解你的人,你岂能不肃然起敬?你岂能不既佩服而又感动?
    严北道:“很好。现在,大家都在此地,除了那年轻人之外,俱是当世无双之士,大家都知道都了解我的话。所以你可以立刻回答,你决定选择哪一个?蒲兄?我?”
    人人都屏息静听。因为严北没有估计错误,人人心里都很明白。那呼延逐客以当代刀法大家之成就,却屈就大江堂香主之职,十年来不求闻达,不露丝毫锋芒,甚至连严北都不知道他的“悲魔之刀”。
    为什么?只因为呼延逐客平生练刀,刀客生涯的巅峰成就,当然莫过于击败当世“刀王”蒲公望。
    可是如果贸然找上蒲公望的话,胜败全无把握,所以如果换一个方向设法接近严北窥探清楚他剑法之造诣,暂时以严北为假想敌,如果最后赢得他的“血剑”,无疑就可以赢过“刀王”了。
    现在严北已经知道并且已经当众问他,呼延逐客也就非回答不可了。
    他的声音坚定而又含着强烈敬意,道:“北公,在下选择蒲老。”
    严北脸上居然泛起欣慰欢愉的笑容(只怕是数十年来第一次),道:“好,我为你押阵。我保证即使‘巧手天机’朱若愚复生,他也不敢弄任何手脚。我希望你们两位答应等到明天才举行这一场天下无双的刀法印证盛举。因为一来呼延兄必须休息一天,二来我想瞧瞧朱若愚或他的门人弟子还敢不敢弄手脚!”
    他向蒲公望躬身施了一礼,又问道:“蒲兄接不接受呼延兄的挑战?”
    “刀王”蒲公望仰天一笑,道:“他是敌手,所以我当然接受。”
    严北又道:“明天午时?”
    蒲公望道:“最好了。”
    严北那对象利剑的眼光,转到南飞燕面上说道:“希望你也赶得及这一个盛会。”
    南飞燕笑一笑,道:“当然赶得及,为什么赶不及呢?”
    这问题谁也不能回答,即使是当事人之一的山凝之,亦只有“无可奉告”四个字。
    山凝之如果有想到男女方面,他脑中心中只有水柔波的倩影,只不知水柔波芳心有何感想?她这一夜怎生排遣呢?
    山凝之不敢多想,却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莫道黄花明日事,剧伶红粉此时颦。
    山凝之坐得很舒服,红木细雕的罗汉床,垫着又厚又软的狐皮厚褥。矮脚方几上摆着两种时鲜水果以及两色精致糕点,还有香茗热茶。
    不过如果你面临不可知的命运遭遇,而又枯坐三个时辰之久,就算更舒服的地方你也会觉得难过。
    山凝之神色间却没有露出不耐烦,也没有不安,反而很恬静安祥,好象坐在他自己坐惯的禅榻上,又好象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华灯已上,矮几上的热茶,也换了二十四次。换茶的是妙龄女郎,长得很白很美,但却好象哑巴一般,虽然一直进出这个房间,却从未开过口,从未说过一句话。
    不过山凝之比她更狠,因为他由开始到现在,根本未曾瞧过她一眼。
    他们似乎在赌气。
    但其实山凝之只不过让自己停留在空空冥冥境界中,所以既没有注意那美貌女郎,更没有想到这种态度会不会令人受不了。
    南飞燕忽然出现,而山凝之居然也马上从空冥境界中回到现实世界,默默望住她。
    南飞燕道:“你果然有点道行。”
    山凝之苦笑一下,道:“这不算是道行,我做了几十年和尚,难道连打坐也不会?”
    南飞燕道:“别在门缝里瞧人把我瞧扁了,有没有道行我还看得出来。”
    山凝之道:“好吧,就算我有道行,但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落在你掌握中?”
    南飞燕哟了一声,道:“少来这一套,姑奶奶绝对不会心软放过你,你必须保持纯洁之体才可以救得水柔波。但你能不能保持呢?你的禅定功夫能不能安然渡过这一关呢?”
    山凝之慎重地道:“我不大明白?”
    南飞燕道:“我这门神功称为‘云雨巫山必断肠’。如果你做了云雨巫山之事,就算你有少林神功护体而不至于骨蚀魂销。但为了水柔波的缘故,你已不能救她,所以必定断肠无疑了!”
    山凝之忽然精神大振,严肃地道:“你为何故意提起水柔波?为何又把许多内情告诉我?”
    南飞燕道:“因为你是和尚。”
    山凝之讶然问道:“我是和尚便如何了?”
    南飞燕道:“你们少林寺虽然是天下第一大宗派,虽然博识天下各种奇功。但我这种床第间的恶毒功夫,你们和尚可能不敢知道,当然也可能不想知道,所以我略作解释。”
    山凝之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当和尚的却不是个个都象食古不化的道学之士,我们无所不学,也没有忌讳。”
    南飞燕道:“我让你枯坐了这么久,难道你全无奇怪之感?”
    她这时才坐在罗汉床上,紫色披风裂开,露出晶莹雪白丰腴的大腿。
    山凝之居然凝视她裸露的部分,又居然赞美道:“你好漂亮好迷人,我想知道你已经颠倒了多少众生?”
    南飞燕道:“我先问你,所以你先回答我。”
    山凝之耸耸肩,这个小小动作看来却甚有潇洒味道:“我当然奇怪。”他说:“因为你已浪费很多时间,你应该越早出手对付我就越有把握,但为何你白白浪费时间?”
    南飞燕道:“现在你还想不想知道我曾经颠倒多少众生?”
    山凝之摇摇头,道:“好象不必啦,因为我忽然感到你已经要出手了。”
    南飞燕轻轻叹口气,道:“跟你说话真舒服,心里虽然有十句话要说,但只说一句你就知道下面的话,你说得对,我要出手了。”
    山凝之忽然又道:“我又有奇怪的感觉,感到你并非向我直接出手。但如果你不须直接向我出手而能赢得我制服我,我当然更加佩服你了。”
    但如果裸露出诱惑的肉体已经算是“出手”的话,南飞燕便是已经出手了。因为她雪白腻滑的肉体裸露得越来越多,胸前挺耸双峰固然颤巍巍地在山凝之眼前跳荡,腹部以至大腿亦全无寸缕。
    因为她的紫色披风现在只附在背后。
    她修长浑圆的双腿发出使男人垂涎的光采香气,脚尖的指甲上涂着鲜红蔻丹。
    她柔声道:“好,现在开始,请你注意,你必须十分小心地注意着……”
    房内很暖和,所以那个女郎虽然完全赤裸,却绝对不会寒冷。
    她雪白肌肤在华灯高烛的照耀之下,反映得房间似乎更为明亮而又旖旎香艳。
    但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地只裸露上身,这个男人显然极力抑制自己不坠入欲海,不使自己被欲火焚身,所以只有挣扎克制的表情。
    裸体女郎终抱住男人,倒在床上,但却并没有任何动作。两人仍在说话,所谡说话其实是女的问男的答。
    这一幕情景(应该是两幕),因为隔壁房间也同样有一个裸女和一个精赤上身的男人,而进行的情形亦一模一样。
    任何人也猜想不到山凝之和南飞燕居然没有参与而在第三个房间,透过特别设计的孔隙,可以把两边房间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山凝这甚至不必起身,只须继续的坐在罗汉床上,就可以左右逢源,目睹一切了。
    他居然还能够泰然自若地面对雪白身子从紫披风裂口里裸露出来的南飞燕,甚至南飞燕一双大腿已经完全伸入他怀抱中,他也依然面色不变。
    其实他们已经干了十几杯酒,如果山凝之酒量不佳,只怕已被酒精解除他精神的防御力量而沉溺于色欲之海。
    南飞燕道:“你当然认得那两个男人?”
    山凝之道:“认得。他们是呼延逐客的左右手,也是大名鼎鼎的刀法名家西门双飞燕,他们何以会在此地?”
    南飞燕道:“我派两个女弟子,施展敝宫秘传神功‘云雨巫山必断肠’,特地用西门兄弟分作试验品。你一定也知道,他们西门兄弟在女色方面名声很好,甚至可以说不喜欢女色,然而我却可以保证他们过不了这一关。”
    山凝之道:“凭良心说,你选的两名门下都姿色过人,男人实在很难拒绝。”
    南飞燕道:“但情形不同,因为我们事先已警告西门兄弟,他们并不是糊里糊涂掉在温柔陷阱中。”
    山凝之道:“我对他们坦白说出的事很感兴趣。”
    南飞燕道:“我也是。我也想不到他们兄弟两人竟然是呼延逐客最凌厉狠毒一招刀法之中的一部分。”
    山凝之道:“根据他们描述,如果我那一拳没有意外因而击退甚至击伤呼延逐客,则马上惹出他们这一招最后杀着。我的确不敢想象这三人一齐出刀一齐化为一招刀法会有多么凌厉可怕。”
    邻室已经停止谈话,只见西门兄弟所搂住(其实本来被裸女先搂抱着)的裸女象蛇一样蠕蠕而动,她们的动作很有节奏,看起来很有强烈魅力,而且她们老早已闭上眼睛,一望而知她们一切行动以及喉咙的吟声,已经不须做作而是自然而然如此,可见得这些都是神功的一部分。
    西门兄弟仍然只裸着上身而已,亦没有任何淫亵情欲的动作,但看来却很不妙。就象一个人快要没顶溺毙之前,那一阵子虽然还未沉下水也还未死,但那种表情却可以意会又极值得同情。
    裸体女人脚指甲的蔻丹红得象樱桃一样,正因如此,才会使人发觉突如其来的变化。
    只见指甲颜色忽然变淡变成没有颜色,然后进一步变成青紫色,又然后脚背完全变成青紫色,这股奇异刺眼色彩还会蔓延,由脚背慢慢伸展上小腿至大腿上,到了小腹之处才好象不再往上伸展。
    西门兄弟如象坠入噩梦之中,眼睛半瞑,全身微微颤动。随便是谁也瞧得出他们已经失去清醒理智,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
    山凝之叹口气道:“南飞燕,这两位刀客若是到如此为止,全身功力虽然不失,却已永远不能再有进步了,其实他们如果还保持原来的功力也已经是大幸了。”
    南飞燕道:“是的。”
    山凝之道:“你为何这样对付他们?明天呼延逐客岂不是少了一招生平最凌厉最可怕的刀招?”
    南飞燕道:“西门双飞燕仍然能够帮助呼延逐客,正如你刚才所说,他们刀法只不过永远不能再精进而已。这是因为我那两个门人功力有限,所以不能使他们‘断肠’,但如果换上是我,你猜怎样?”
    山凝之道:“我看男人这一方面只要不动淫邪之念,你的神功就没有任何威力。这一点我有些把握,希望你相信我。”
    南飞燕道:“有把握也没有用,你就算六根清静,心中已全无男女相,也没有用。”
    山凝之忽然大为震惊地流出冷汗,因为如果南飞燕只是平常的淫娃荡妇,当然不必怕她,但事实上,她不是普通淫娃荡妇。她不但是武林顶尖高手,而且她大有学问,并非不明折佛道两家三际托空断绝凡俗欲念的理论。所以,她既然说得出这种修持功夫不管用,那一定是不管用的了!
    南飞燕笑声很娇媚悦耳,柔声道:“山凝之,因为你修行功夫再好,却仍然还有一副皮囊。正是人之患在于有这个身体,而身体却不是木石尘土,只要有刺激就一定有反应,你说是么?”
    山凝之声音枯涩,道:“是的。”
    南飞燕又道:“普通的刺激对你当然起不了作用,可是你莫忘记我这一边有一位天下无双的大国手,他的本事如果你不服气大可试上一试?”
    山凝之大为凛惕,肃然道:“怎样试法?”
    南飞燕道:“只要喝一杯酒,你就知道能不能抑制你的欲望。当然你可能已喝过这一杯有问题的酒。”
    山凝之的确忧虑不安了。因为以当世第一神医配制的药物,当然能够达到无色无味无嗅之境,并且绝对能够不使酒味变浓或变淡。换言之,任何人哪怕是使毒专家或者最佳的品酒专家也不会发觉有异。所以莫说只喝一杯,就算已装在肚子的杯杯皆是有问题的酒亦不稀奇。
    但将会出现什么问题呢?
    任何问题都可能发生。例如山凝之忽然变哑吧终身发出不声音;或者辛辛苦苦练成的武功忽然不见了;或者突然七孔流血而死;又或者忽然变成欲火焚身的野兽,而野兽却是不定不会选择对象的。当然变成野兽的成份最大,所以山凝之简直已经流下冷汗。他本想谴责南飞燕不该使用这种卑鄙手段,如果她只用巫山神女宫秘传的神功取得胜利,败方当然输得心服口服。何况以南飞燕身份地位,谁想得到竟会使用阴谋手段?
    但谴责又有何用处呢?徒托空言不切实际,所以山凝之考虑到实际行动--趁现在尚无异象之时全力出手。
    南飞燕的话声使他暂时忍耐。她道:“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
    山凝之更加不肯马上出手了,但奇怪,有哪两条路可走?为何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南飞燕道:“你如果赶快运聚全身功力或者用禅定之功抵御药力,或许能控制得住熊熊欲火,这是第一条路。至于第二条路,你只好试试看能不能在药力发作前出手全力把我杀死。不过第二条路只属于理论而实际不通,因为你就算只当中计已经喝了那杯酒,就算你出手能杀死我,但有何意义?难道你是为了‘报仇’?”
    真正的佛教徒如果“杀生”的话,当然不是为了报仇,否则他一定不是真正的佛教徒。
    南飞燕又道:“我知道你不会为泄愤而杀人,那么是不是为了替天行道为世除害?答案当然也不是,因为你知道当今之世值得我出手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山凝之不禁苦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南飞燕道:“你先看看目前我们的姿势。”
    山凝之根本不必看,但还是看了。
    南飞燕雪白赤裸曲线起伏的身子完全离开紫披风,她那双丰腴修长的大腿仍然伸入山凝之怀中,情景很诱惑迷人,但山凝之居然并无异样感觉。
    南飞燕道:“如果我能使你忽然欲火焚心,我们现在的姿式对一切情形都特别方便,换句话说你马上就失去纯阳之体,对不对?”
    山凝之苦笑道:“是。”
    南飞燕道:“我当然明白我为何要使你失去纯阳之体?”
    为了“水柔波”,山凝之苦笑点头。
    南飞燕道:“我为何明说而不暗算你呢?”
    山凝之摇摇头道:“我的确不明折,我可能太蠢太笨了。”
    南飞燕道:“聪明的人才敢说自己笨。所以你一点不笨,你很聪明。不过我们目前并不是研究这个问题,是么?”
    山凝之道:“是!”
    南飞燕笑着把大腿稍为挪动一下,立刻使山凝之感受到“声、色、香、味、触”五种本能感觉的强烈压力。
    南飞燕柔声道:“你一定会尽力,会不惜一切医好水柔波。但如果你失去纯阳之体,你这个禅宗行者既拿得起也放得下。你一看反正无能为力了,你反而会有‘解脱’之感,我希望没有看错了你。”
    山凝之苦笑中含有惊讶成份。唉,南飞燕能够列于武林前十名高手之内,果然不同凡响,果然极为可怕,但她究竟想怎样呢?
    南飞燕又道:“我请求你用头脑好好想一下,你是否相信我真的能使你不知不觉中失去纯阳之体?”
    山凝之道:“是的。”
    他好象除了最简单的“是”或“不是”就没有其他好说了。
    南飞燕道:“既然你明白既然你承认已经失败,你便须答应我的要求。你的要求是你虽然还得持纯阳之体,虽然还有医治水柔波的条件,但你却不能做。你可以找任何人代替帮忙,但你自己却不能做了。”
    要医好水柔波除了药物之外,还必须有一个纯阳之体的男人,既爱她又为她接受,然后,按照李继华的指示真正合体交欢。
    这种事情怎能找到别人帮忙?
    山凝之忽然伸手在她雪白光滑结实的大腿上抚摸,道:“其实得到你的话,任何男人都应该没有遗憾。”
    南飞燕反而吃一惊,道:“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山凝之的手简直不规矩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而南飞燕身子微颤,发出呻吟声。
    南飞燕看来已经完全沉醉于肉欲的渴望中,现在看来任何男人她都绝对无法拒绝,当然如果这个占有她的男人竟是山凝之那就更完美了。
    但她居然还能伸手轻轻按住山凝之大肆活动的手,轻轻道:“山凝之,你到底知不知道正在干什么?”
    她手指纤长,鲜红指甲衬得皮肤更白更美观,单是这只美丽玉手就可以迷死很多男人,但这只手却是世上几只最可怕的手之一。
    山凝之把她纤柔如无骨的手捏在掌中,回答道:“我想证明给你看,没有李继华那杯有问题的酒,我仍然可以跟别的男人一样。”
    南飞燕全身软得象棉花,但却给人弹性光滑之感。
    她道:“你老早已证明过,实在不必真刀真枪的,你难道忘记了水柔波?”
    山凝之其实只有双手不规则,没有别的行动。但当然任何女人都很容易知道他是不是强有力的男人。
    山凝之道:“但相反的我亦想向你证明,就算我喝了那杯有问题的酒,我仍然可以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南飞燕大惊道:“你说什么?”
    她马上知道他不怀好意,因为首先他两只最可怕地已十分美丽的手完全瘫痪无力,连小指头也不能动。
    少林寺的点穴固然天下无双,其实除了点穴之外,还有很多奇特手法可以使人身体局部不能活动。
    南飞燕又大惊道:“你捏断我两手筋络?”
    山凝之冷冷道:“咱们走着瞧,说不定你双手永远不能施展九种暗器,连任何一种都不行。但你仍然可以拈旬弄线,可以绣出美丽精巧的女红,但也说不定你仍然可以恢复如常,那是因为我及时解救之故。”
    南飞燕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那副赤裸丰满的娇躯忽然毫无生气,变成真正“玉”体横陈,因为血肉之躯已变成玉石那么冰冷生硬。
    她道:“我想不到你会暗算我,我该怎样做?”
    山凝之笑道:“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痰盂?”
    南飞燕道:“床底下有,不过……”
    山凝之说道:“我并没有把你塞入痰盂的意思,你不必害怕。”
    南飞燕道:“你放了我,我不再骚扰你,好不好?”
    她那副乞怜的神态的确很动人很容易使人心软,甚至连山凝之也心软了,道:“好吧。
    你是天下最可怕又最美丽的女人,不是普通女子,所以我相信你,所以不要你提出保证。”
    南飞燕问道:“你说什么?我最美丽?水柔波呢?你把她放在那里?”
    山凝之叹气道:“我们男人固然不懂女人,但有时你们也不懂得男人。美丽其实有很多种,牡丹芍药各擅胜场,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呆板的事。”
    南飞燕定神寻思,然后,她惘然道:“只有你这样说,别人总是拼命赌咒说我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她叹口气,转眼间似乎心神已定,又道:“我想知道你何以忽然变得象石头一般强硬?”
    山凝之道:“因为我练过一种小功夫,可以把吃喝到肚里的东西全部拘压在一角,我随时可以吐出来,等于从未吃过一样。”他不觉稍露讥讽笑容,道:“其实我怕的是你这双手,好美丽的手,但却十分可怕。”
    南飞燕低声道:“你想怎样呢?”
    山凝之道:“明天中午我们一齐去看刀王蒲公望和呼延逐客这两位刀法大家的刀法,然后我把你交给雷傲候。他肯不肯使你双手恢复如常,那是他的事了。”
    南飞燕用乞求声音道:“你先恢复我双手自由行不行?我求求你,我绝对不能被雷傲候控制,他一定会期侮我。”
    山凝之讶道:“照我看他对你很好,你也很爱他。为何你反而对他怀着敌意?难道有本事很出色的女人,反而不敢被所爱的人看到软弱的一面?”
    南飞燕一怔,道:“喂,你这个和尚怎样当的?人家男女间情事你为何如此注意?”
    山凝之道:“别生气,我不再提就是了。”
    南飞燕声音马上软弱,道:“你对女人总是这么温柔的?”
    山凝之苦笑,问道:“我该怎样才对呢?”
    南飞燕忽然举起右腿,修长而结实的大腿在华灯下映出一片眩目雪白的光芒。
    由下风而抢占上风的山凝之,忽然感到自己又落在下风,他惊问道:“你干什么?”
    南飞燕道:“我喜欢你,真的,我从没有这样子喜欢一个人,当然我意思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山凝之反而觉得不妙,道:“我并不是问你的感情。”
    南飞燕道:“你错了,如果我不是喜欢你,你现在已经爬在我身上了,你现在已经变成我许多男人中的一个了。”
    山凝之道:“但你别忘了你一双手,那是非常重要非常美丽而又非常可怕的手啊。”
    南飞燕道:“这叫做两败俱伤。你以为我有没有这种胆量和勇气?”
    山凝之忙道:“但你一定忘记我练过的小功夫?”
    南飞燕摇头道:“你又错了。李继华给我配的药物,并不是对付普通人,事实上是专门对付一流高手,尤其是道行很深的高僧仙道。你恰好是一个高僧,是不是呢?”
    山凝之很想口气硬一点,可是却发觉自己声音很软弱,说道:“李继华又可恶又可怕,他为何跟和尚道士过不去?”
    南飞燕道:“他说只要喝下那杯酒,就算立刻吐出,没有吞到肚子之中,药力也已经侵入四肢百骸,已经会产生一定的反应,只不知你信不信李继华真有此本事?”
    山凝之讶道:“我……我当然相信。”
    南飞燕笑道:“所以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就会使药力忽然发作,于是你失去纯阳之体,而我却不一定不能恢复双手的自由。”
    山凝之摇头叹气道:“我现在使你双手恢复如常行不行?”
    南飞燕高高举起的一只大腿在空中摇晃一下,老实说连山凝之也不得不承认魅力强烈,使人禁不住涌起抱住那大腿又加爱抚的欲望,幸而南飞燕已徐徐放下玉腿,不但如此,她甚至把赤裸的玉体藏回紫披风内。
    这才道:“山凝之,你是顶尖高手而又是高僧,所以我直到现在为止,仍然不敢认为你全无反击之力。”
    山凝之道:“你太过奖了。”
    南飞燕道:“我的想法是‘死’并非最可怕的事,其实你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死我,而我也有同样多机会可以杀死你,然而你和我都没有趁机出手,为什么?”
    山凝之又泛起苦笑。
    当然他们彼此都很了解,这是一场过程紧张而又相当复杂的战争。“复杂”的意思是里面有智慧之战,有男女之战,有心理之战。
    同时“武功”、“毒药”、“情欲”等因素贯流全局。
    南飞燕道:“你难道只会苦笑么?”
    山凝之道:“不,我还会做很多事,例如解开你双臂禁制之类。不过我很怀疑你披风内有古怪东西,所以我现在不敢伸手碰你,如果我要解除禁制,却非伸手碰你不可。你认为有没有道理?”
    南飞燕格格娇笑道:“你使我更喜欢你了,因为你真的又守礼又聪明。”
    “守礼”这字眼不象恭维而是讽刺。因为山凝之刚才明明非常放肆,只除了没有真个销魂之外什么都做了,如果这样也叫做“守礼”,天下的人通通是圣人君子了。
    南飞燕又道:“我披风内当然有古怪,但却不是准备对付象你这种高手,所以你看……”
    山凝之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问出口之后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那问题却也很平常,只不过是“你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呢?”
    你怎能询问敌人,你难道期待敌人会把最高秘密告诉你让你就范,你若不是计究力竭又怎会发出这种问话?
    所以他坐起身摊摊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心意,苦笑道:“你赢了。”接着在她两边肩头捏了几下,又道:“现在你又拥有世上最美丽而又最可怕的手,你开条件吧!”
    南飞燕身子缩回披风内,道:“我不是怕你看,只表示尊敬你。”
    山凝之叹口气,象她如此聪慧和有深度的女人,怎能不成为“强人”的呢?
    南飞燕又道:“你如果制住我,甚至杀死我,但只要回去一见到水柔波,她立刻就蛊毒发作,象昙花一样在你眼前凋萎,因为这才是我向李继华要的药物,也让你喝下肚子,其实,那时候你已经输定了。”
    山凝之道:“是的,我最了不起也不过扳回两败俱伤的结局。但李继华倾听以肯这样帮你?我是不是终身都不能见到水柔波?”
    南飞燕道:“你只要等半年,我会把解药送给你,否则,你决不能接近她,两丈以外才没有危险,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难题,据李继华说,除了他的解药之外,还有两种方法可行,你想不想听呢?”
    山凝之道:“当然想。”
    南飞燕道:“一种方法是你能找到一种叫做‘九叶一枝花’的药物,这是毒教中人视为至宝的东西,你不但可以解去自己的药力禁制,而且还可以立刻医好水柔波。”
    这种宝物不问可知必是万分难觅,所以山凝之立刻问道:“第二种方法呢?”
    南飞燕道:“此法就比较复杂了,你要找一个轻功极佳之人,飞踱二十丈远的悬崖鞘壁,你事先把这个药囊给他衔在口中,你当然知道这一段能令人粉身碎骨的距离是多么严酷可怕的考验,所以那人的精气能使药囊内的药物发生奇妙的变化,你把药囊贴胸挂着,半个时辰就完全恢复如常,也就是说,你不但可以去见水柔波,也可以碰她摸她了。”
    山凝之脑中闪过少林寺所有高手的面影,但飞渡二十丈的悬崖峭壁竟没有一个办得到。
    何况,就算有人可能办得到,也只不过是“可能”而已,岂敢请他帮这个忙?
    那药囊绣得很精美,只有三指宽三寸长,却蕴藏着人间深邃莫测的智慧。
    如果她半年后不送解药来,如果找不到“九叶一支花”,山凝之忽然记起泰山的“鹰愁峡”。当中裂开的峡谷,两道峭壁高入支霄,相距大约二十丈左右,他可以住在一边的峭壁上(任何悬崖峭壁都往往有凹入地方或洞穴,但当然住的不舒服)。
    当然这只是浮光掠影一现即逝的念头而已,既然南飞燕亲口答应“半年”,就一定不会爽约。但命运不是人类的智慧所能预测,也不是人类的意志勇气所能支配控制,纵然是当世之“强人”也无力颉颃,无力突破。
    所以,山凝之会在鹰悉峡住上多久?谁也不能预知,也不能回答。
    不过有一关朕兆却应该知道,中国人累积几千年的经验之后说:“自古红颜多薄命。”
    水柔波既是当代第一美人,既是红颜中的红颜,因而未来的不祥阴影应该老早就看得出了。
    清凉晨风不但清新无比,而且把薄薄的朝雾吹散。
    所有站在东校场点将台上的人,一方面感到头脑清爽,另一方面怀着闪奋的期待--刀王蒲公望终于要出手了。
    “刀王”蒲公望近年已经很少出手,事实也亦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出手。
    当年脍灸人口的事迹,例如他单凭一把“横行刀”大破太行山二十一寨,孤身单刀独斗“北邙三刀”。而最骇人听闻的是每一个死在横行刀下之人,身子一定劈为四片,即是由头直割成两片,又在拦腰加上一刀。
    又据说死者虽然成为四块,但蒲公望却只是挥出一刀而已!究竟“横行刀”有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可怕?“悲魔之刀”毕竟又如何呢?
    当日据说水云寺云源老禅师说:那“悲魔之刀”刀法凶残惨厉,一刀就能确知胜负。
    如果知道无法取胜,却又能够在三招之内与敌人同归于尽。
    那呼延逐客能不能施展出“悲魔之刀”刀法呢?如果使得出的话,又能不能与蒲公望拼个同归于尽。
    呼延逐客身子毕挺,面容沉肃,他虽是从清震一直站到中午,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似乎比昨天之战更正常更不紧张。
    “悲魔之刀”已经出鞘,刀尖两点泪珠映出万千精芒,“横行刀”亦露出锋芒,刀光如雪,杀气弥漫。
    蒲公望身形高大,浓眉环眼,当真是威风凛凛,大有王者气象。
    据说他当年一招击败“北邙三刀”之战,那北邙三刀雷氏兄弟本已摆出最厉害的“霹雳锥”刀阵,蒲公望却居然使天下高手都估计错误。因为他竟然不是蹈隙寻虚攻破那刀锥阵势,而是以雷霆万钧之势,而且一刀就杀死了那三个可怕敌手。在此之前,以后都属有类似的惊世骇俗的杰作,所以他终于被封为“刀王”。
    王者气象果然是雄姿英发不同凡俗,在“横行刀”面前,呼延逐客终不免有点邪异之气。
    西门双飞燕分别占据两翼位置,手按刀把,完全不掩饰蓄势待发的企图。但在那短暂对峙的时间中,他们心中却都泛起了无能措手,无法加入之感。
    呼延逐客根本忘记西门兄弟,他连灵魂都投入了这一场战役中。
    十年来刻苦锻炼以及摒绝世间一切享受,也不过是为了今日之战--击败刀王。
    作为一个刀客,生平事业的巅峰无疑就是击败“刀王”,但代价却巨大得你不敢想象。
    十年来只能在梦寐中看见故乡田园,看见溪畔杨柳,妻子是不是已经苍老憔悴很多,儿子和女儿也应该婚嫁甚至已有了孩子。
    刀尖上的两颗泪珠的确是“悲哀”的象征,但无论如何此刀终于在“刀王”面前出鞘,就算结局是死亡之悲哀,也让它降临吧……
    “悲魔之刀”闪出夺目慑魂精芒,在那么一刹那,似乎已将大地置于俎上可以任意宰割,任意鱼肉。
    但“横行刀”却宛如连续不断的轰雷闪电,驱散笼罩宇宙的晦冥黑暗,一切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王者”代表法律和秩序,“魔鬼”代表黑暗和诡诈。
    但这只是指刀法表现的形象风格,刀法的路子而言,如果论及人的本质,却说不定呼延逐客平生行事以及为人,比之蒲公望更近乎“王者”。
    他们当然是一出手就差不多等于结束,如果你是其中的一个,又如果你一刀(平生功力刀法之精华)竟然全无胜算的话,你就算勉力支撑多三二十招或者三五百招,结果并无分别,只不过时间拖长一点而已。
    这是绝代高手与一般高手极大不同之处。
    一般的高手拼斗时还可以希望在缠斗过程之中,等到对方忽然发生错误因而趁机取胜。
    但已具备“宗师”身份的绝代高手却永远不会发生错误,就象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呆板。输或赢几乎是一招就找出答案了。
    而“悲魔之刀”本身就有这种奇异力量--一招就可以知道输赢。
    何况呼延逐客潜修苦练十几二十年,他的造诣亦已经达到可以一招就知道胜负的境界。
    他这一招当然是蕴聚竭尽平生功力之作,而由于宝刀的奇异力量,所以最受影响的是陶正直,他邪恶天性被眩目刀光压迫克制,只差一点就胆裂昏死。
    因此陶正直事后惊魂乍定,便涌起希望此刀永远沉埋在大江底的想法。
    但当然很难办到,所以退而求其次,此刀最好落在一个刀法功力都有限的人手中。
    别人都看出“悲魔之刀”隐隐有个破绽,莫非正如“海龙王”雷傲候所说,此刀主人必须性如烈火。而呼延逐客潜修苦练多年,反而变成深沉能够忍耐,因此也不能完全发挥魔刀威力,反而有落败致命的破绽。
    “悲魔之刀”第二招居然是虚晃一刀,当然虚晃一刀必有莫大作用。
    所有观战的人忽然看见西门双飞燕齐齐飞起,灵翔迅快得如燕子一般。
    这时人人也就明白何以呼延逐客要虚晃一刀,以便争取时间的原因了。
    “悲魔之刀”这一刹那间,刀尖上两颗钻石闪烁眩目的光芒忽然消失。
    事实上并非真的消失,而是因为人人都看见两大滴亮晶的泪珠。
    泪珠刚刚成形,刚刚可以分辨出来之时,第一个是陶正直,忽然间裤胯都湿了。
    其他的人亦莫不心弦大震,莫不眩惑惊愕于如此奇异可怕的景象中。
    但“刀王”却没有眩惑,他可能也勾起深心中杳冥不可知道的恐惧,但他绝对不曾眩惑,亦没有退缩。
    “横行刀”倏然化为一道光华强烈的精芒,人刀合一冲天飞起,宛如经天长虹,瑰丽雄壮,气象万千。
    这才是气象万千能冲破天地晦冥,能劈开大地山河的王者之刀。
    也是中国古老文明数千年来孕肓蕴结之精英--冶炼出胸襟气魄胆色体能都臻达上乘境界的一刀。
    象征悲哀死亡的两颗泪珠有如轻烟细雾,忽然散入蒙蒙空冥里。
    所有的刀光也都忽然消散,忽然恢复秋高气爽的晴午。但有些事物却是一去永不再来,有如逝水年华一样,“生命”就是其中之一。
    失去生命的人那是永远都不能获得生命,古往今来,绝无例外。
    首先是西门双飞燕,这一对江湖上负有盛句的刀客,一齐像破鞋子一样掉落尘埃。
    而呼延逐客仍然和刀王蒲公望挺刀对峙。
    不过这两上刀道大名家面色都不好看,他们面色都很苍白,苍白得一望而知是肉体已经负伤,而且都伤得不轻。
    所有的人都屏息等候,等候他们其中之一倒下。
    结局必定是一个人倒下。其实在“命运”面前,世上有哪一个人最后能够不败亡能够不倒下?
    呼延逐客忽然道:“你真是君临天下的刀王,至少我认为如此。”
    蒲公望道:“你可还有什么心事?”
    这句话不啻宣布呼延逐客的败讯和死讯。
    呼延逐客道:“我只希望我手中这把刀,能够回到我儿子或孙子手中,能够有一天,跟拿着‘横行刀’的人再次决一胜负。”
    刀王蒲公望的面色已恢复原状,笑声也响亮一如平日。道:“这个使得。将来拿横行刀的人,一定会找到呼延家后人再印证一次刀法,只不知此刀将付托何人送去?”
    呼延逐客道:“雷老板。”
    蒲公望道:“雷老板在江南罩得住,但北方就差一点了。你最好付托孟知秋兄。他要是点头,比全国所有镖局加起来还稳当。”
    这话只有一个人不同意,那就是陶正直。
    孟知秋忙道:“我不想抢雷兄的生意。”
    雷傲候道:“这种生意有赔没赚,还是请孟老总你接下为妙。”
    他们忽然都不讲话,因为呼延逐客身躯前后摇晃,又看得出他用尽全力支撑着暂时不倒下!
    孟知秋叹口气,大声道:“好,呼延逐客,我答应你。”
    呼延逐客声音变得衰弱,然而却很严肃,道:“谢谢。”眼光转到南飞燕面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说道:“再见了,南飞燕,很可惜我此生已没有和你再聚一天的机会。”
    南飞燕先是怔一下,接着也真情流露而涌出两颗泪珠(人人都觉得简直是悲魔之刀上面的泪形钻石)。
    她挥挥手,大声应道:“再见。你虽然先走一步,但我们都会跟着来的,谁也不能例外。所以你不必灰心绝望,你不过先一步而已。”她深深又叹息一声,又道:“但你说得好,可惜我们没有机会再聚一天。唉,一天何其短促,在每个人一生之中算得什么?可是有时候你就是得不到这样的一天,啊,哪怕只是一天,但你却永远得不到……”
    她的话有点象梦呓象自言自语,但声调中表情上透出无边深沉悲哀,却能使别人了解感染。此是亘古以来人类之悲怆。
    尤其是当你步过人生一段路程之后,你必能了解也必会于心中淌泪哀叹!

媚狐 发表于 2017-3-24 15:52:34

第二章相逢常恨晚从此别繁华
    雷傲候三十年来第一次看见管家于忠脸色如此难看,于忠虽然只是雷傲候的管家而已。
    但于忠在江湖上不但有名,而且有名得出乎意料之外。三十年来他不但闯荡过江湖,亦因雷傲候之故而见过当世最高的顶尖人物。因此他脸色不对,眼睛透出烦乱和惊恐情绪时,雷傲候就知道问题一定不小。
    于忠默默将一叠款式颜色不同的拜贴递给雷傲候。
    雷傲候随手放在几上,先喝几口热茶,厅子里静得连蚊蝇飞过也很吵耳。
    雷傲候平静地道:“我向来很少有朋友登门拜访,如果是朋友,你不会如此紧张,看来一定是江湖上最难惹的人物,而且都是报怨报仇,是么?”
    于忠那张四十多岁却有很多皱纹的面上,一点不曾感到宽慰,虽然雷傲候猜中了。他道:“老爷,这些人江南江北都北,又有些近十几年来无声无息,人人都以为已经年老衰病亡故的老魔头。例如‘午夜飞钳’陆白、‘阴风”赵老甫、’‘白骷髅’常觉。这些都是恶人谱上的著名恶人。别外又例如无锡桃花溪剑道世家宋氏、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等等。唉,老爷你开始头痛了没有?”
    雷傲候泛起苦笑,道:“我的头不但痛,而且很大。”
    于忠道:“何以这些人多少年来都不知道你与血剑严爷的关系!但现在却忽然全部知道?会是谁泄露这个秘密?”
    雷傲候道:“经过这几天种种的事情,有可能知道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一定猜想过甚至于查访过,但你并没有得到结论吧?”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候道:“照你看,会是谁呢?”
    于忠道:“嫌疑最大的就是陶正直,而小人刚打听到陶正直的外号竟然叫做‘人面兽心’。老爷,这种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他曾经出卖他的老师(他有好几个师父),却只不过为了几两金子。他竟奸杀过嫡亲嫂子,又曾经做过娈童,他自己也养过娈童。总之,这个人不但专拆烂污,同时为了女色男色或钱财,竟可以无所不为。”
    雷傲候似乎不在意,道:“我老早瞧出他是这一类卑鄙无耻的人,但他一定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于忠道:“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两个人可能泄密害你。”
    雷傲候叹气摇头道:“绝对不止两个人有可能,而事实上你说的两个人其一必定是南飞燕,你认为她因嫉妒等缘故而修理我?我有没有猜错?”
    于忠道:“老爷,你没有猜错。”
    雷傲候道:“还有一个是谁呢?你一定是在这一群人中用心查看。对了,一定是孟知秋,你一直认为公门中人绝不能交朋友,必须步步为营小心提防。”
    于忠道:“是的,老爷。”
    雷傲候长吁一声,道:“我宁愿猜测陶正直也不能相信是南飞燕和孟知秋所为。而事实上这几天得知严北蒲公望等和我在一起的大有人在。所以我们最好改个方向,最好调查这一个圈子之外的人。”
    于忠道:“老爷,你从未猜错任何一件事,所以小人不敢不信。但小人心中却觉得陶正直嫌疑最大。”
    雷傲候道:“他有这咱本事?”
    于忠想了一下才叹道:“唉,好象没有。”
    雷傲候道:“象陆白赵老甫常觉这等恶人,能找到一个已经很不易,何况还有桃花溪宋家,以及应无求这些人物?桃花溪宋家自从‘无痕剑’宋天星被严北杀死之后,现在又出了什么人物?”
    于忠一定查访探听得很清楚,因为他立刻回答:“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潇洒书生,就是宋天星的侄子,名叫宋去非,外号‘沧海月明’。听说他的剑法至少不弱于无痕剑宋天星。”
    雷傲候道:“沧海月明这个外号很雅致,我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他外表一定很风流儒雅!
    当然他的剑法也一定能够发挥‘潇洒’的特点。这正是桃花溪宋家剑法的特点之一,这个人大概不好应付。”
    于忠道:“淮阳大侠风云一条鞭应无求只怕更难应付。”
    雷傲候道:“用不着你提醒我。其实名列恶人谱上的那些恶人,哪一个是容易应付的呢?”
    于忠现出忧心仲仲的神色,道:“老爷,你可有打算?”
    雷傲候苦笑一下,道:“我海龙王的‘七尺飞红’亦是当今武林一绝,亦不好应付的。”
    于忠道:“如果对方有一百个人,你虽然战胜杀死九十九个,但只要输给其中一个,你就非常非常划不来。”
    雷傲候道:“对的。我平生绝不做这种有可能蚀本的买卖。”他深深叹口气,又道:
    “但可惜有时身不由已,所以有时只好认命。”
    于忠放低声音道:“老爷,难道就毫无办法可想?譬喻说血剑严爷刀王蒲爷,他们难道对你的境遇都坐视不理?”
    雷傲候道:“他们当然不会不管,但可惜这类保镖我请不起,其实天下也无人请得起。
    第二,现在一共八张名帖,但明天后天还有多少?消息一旦外传之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奇人异士,都会找上门来,严蒲二位能保得我这种镖么?”
    他变成喃喃自语,道:“不,不行!但不想任何办法应付亦不行。所以我只好使出最后一着了,谁叫我有一个儿子?谁叫我爱儿子更甚于自己呢?”
    于忠面色也变得更难看,道:“对,老爷。咱们死了没有关系,但还有少爷,如果您已准备好最后一着,小人希望你立刻使出来。”
    雷傲候道:“我最后一着,只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已布置了几个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隐性埋名,他也不能象现在这样吃喝嫖赌逍遥自在了,他肯么?”
    于忠也只能叹气,因为他想起雷少爷雷不群目空一切的样子,也想起他沉湎于纸醉金迷的样子,当然也想起他俊逸倜傥以至娘儿们都被其丰神迷醉的样子。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要他为了看不见的灾难而隐姓埋名,要他过着村夫俗子的生活,看来倒不如杀死他更为干脆。
    反正他一定不肯听话,一定不肯一辈子默默无闻,与草木同腐。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以雷傲候的富有和谨慎远虑,他所布置的狡兔三窟,必定周密无比,就算叫神探孟知秋出马,恐怕也找不到他。但现在由于拖了一条尾巴,简单就变为复杂,无懈可击就变成破绽百出。
    其实雷不群的真正形象,跟他父亲以及于忠所想象的有相当距离。外表上雷不群俊逸且略带傲岸,但其实他性格仁慈,心地忠厚。他不但乐于帮助任何在困苦中的人,而且他修养还真不错,通常对人(尤其身份低卑者)总是和颜悦色,不过他这些好处都被一样物事连累而被抹煞,那就是“酒”。
    雷不群喜欢饮酒,但他酒量却不怎样好。
    他喝得醉醺醺时,当然多半是在风月场所,而风月场所正是最容易闹事出事的地方。
    所以雷不群常常闯祸之后扶醉回家,他根本不知道详细经过,更不会善后,因为他已经醉了。而以后的事情大半是于忠甚至雷傲候亲自处理摆平。
    故此在他们心目中,雷不群正是好酒贪色,骄横欺人那种纨绔子弟的标准货色。
    如果雷不群不是雷傲候唯一的儿子,只怕老早就被雷傲候赶到塞外蛮荒之地了。
    幸而他不但没有被放逐,而且一睁眼就有俏丽伶俐的小婢替他梳洗换衣。然后先是燕窝,继而各式美点,果盘的香蕉葡萄等名贵水果散出诱人香气,有时甚至有哈蜜瓜。
    外面传来泼刺水声,雷不群才记起自己敢情在秦淮河最有名的“萦香”画舫中,敢情昨夜喝醉了所以没有回家。
    穿红衣小婢轻声问道:“雷少爷,你为何每夜必饮?又为何每饮必醉呢?”
    另一个穿绿衣小婢笑道:“别多嘴,小心李大妈知道你问东问西打肿你的嘴巴呢。”
    雷不群喃喃自语道:“我为何每饮必醉呢?”
    红衣小婢道:“难道雷少爷你也会有心事?难道你也有求不到的东西?”
    雷不群现在才注意着她,她只有十五六岁,白净俊俏不在话下,使他心里一动的是她眼中的关切柔情。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小婢道:“我叫小芳。”
    雷不群又问绿衣小婢,知道她叫小香。
    当即拍拍手叫了李大妈进来,问过她们的身价,便付了赎身银两。
    小芳小香好象做梦一样,欢欢喜喜地去收拾衣物回家。
    但雷不群却仍然好象失落在荒寂的原野上,世间的确有些东西不是财富可以获取的。
    他忽然听见柔靡弦管清脆檀板以及婉约的歌声,乐声歌声是从隔壁厅子传来的。
    雷不群起身走过去,他拨开帘子,没有人责怪他做出如此无礼的动作,李大妈还赶紧进去准备打圆场。
    那个厅子内四个人围着圆桌饮酒,另有两名乐师和一个女人奏乐唱歌助兴。
    这本就是极平常场面,尤其是圆桌边的四人共是三女一男,雷不群已认识两个女的乃是这“萦香”舫上的姑娘。
    但雷不群,态度使得气氛奇异尴尬。因为他居然不跟占用此厅的主人打招呼,使得李大妈堆笑介绍的话只说一句就说不下去。
    雷不群直勾勾地望住那歌伎,但人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是“看”而是在“听”。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雷不群深深叹口气。不错,只有身为人间怅惆之客,才能知道“你”为何事泪痕纵横。
    唉!断肠声里忆平生……
    他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于是看见座中唯一男人,这人使他微感惊讶,因为他不但英俊潇洒,而且眼神极足,尤其是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全无丝毫愠色。
    雷不群立刻极诚恳地作揖道:“仁兄请宽恕在下失礼之罪,只因此曲使在下回忆起一些往事,所以不觉失礼冒犯。”
    那潇洒英俊的人微笑:“怪罪之心全无,但奉邀同饮几杯之意却有。”说话时也起身还礼,态度文雅而又诚恳。
    雷不群马上参加,一口气连干三杯,才互通姓氏邦族,因而知道对方姓宋名去非,家住无锡桃花溪。
    使他意外的是席上那个未见过的美丽女郎,看来最多十六七岁,态度却很大方很世故。
    她也敬了他三杯酒,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妾身没有在秦淮楚馆章台平康待过,只不过秦淮河风月,脍灸天下人口,所以妾身随同外子前来开开眼界而已。”
    雷不群面也顿时变成红柿子一样,把人家美丽年轻的妻子当作是陪酒鬻身的妓女,还当面问她是在那儿做?言下大有光顾之意,这种大意误会当然非常尴尬。
    幸而宋去非汪洋大度,一点也不在意,还取笑他妻子几句。
    所以雷不群自己罚十杯之后,这场尴尬风波也就揭过。
    喝了一点酒雷不群反而头脑变得清醒,他惊疑地注视搁在柜台上的长剑道:“无锡桃花溪宋家?你是宋家的人?”
    宋去非道:“是的。”
    雷不群道:“听说桃花溪宋家剑道江南第一,小弟今日居然认识宋兄,真是三生有幸。”当下连干三杯。
    宋去非微笑道:“雷兄文质彬彬,却很清楚武林之事,只不知雷傲候前辈是你的什么人?”
    雷不群皱眉道:“什么都不是。”
    任何人如果因为“雷傲候”之故与他结交,他宁可一生孤独,宁可没有一个朋友。所以他在外面永远不提到父亲,亦不承认有任何关系。
    但他并非看不起父亲,又不是感情上有磨擦有冲突,他只不过想自己交朋友,不想爱声名财富等影响而已。
    宋去非的妻子黄氏问道:“你天天都来这种地方?你天天都喝酒?”
    雷不群又有点尴尬了,苦笑道:“嫂夫人,这种话题只适合男人之间谈论。”
    宋黄氏笑一下,那对眼睛明亮得使人心动。她道:“你不妨把我当作男人。其实我的想法,我的作风比男人还大胆,你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去非。”
    雷不群苦笑道:“你的意思仍然是要我回答你的问题?”
    宋黄氏嫣然道:“正是此意。”
    雷不群看看宋去非的样子好象没有听见,只好道:“对,我非来这种地方不可,也非得喝酒不可,尤其是秦淮河上的画舫,是我唯一睡得着唯一能忘记烦恼的地方,我这样回答嫂夫人你满意么?”
    宋黄氏用那双比着脂白玉还白的纤手,捧着一杯酒送到他唇边,让他喝酒,才道:“我十分满意,因为你已经是第七个把我误认为勾栏中人,而当他们发现弄错,又发现我是桃花溪宋家媳妇,就全都态度大变,拼命阿谀奉承,拼命计好我们,但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还能保持本来面目。”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这便如何?”
    宋黄氏道:“这才显出海龙王雷傲候的儿子果然不同于凡夫俗子。”
    雷不群大讶道:“你……你早已知道?”
    宋黄氏道:“老实说只有我知道,连外子也不知道你竟是雷傲候的独子。”
    任何人娶得这样一个妻子,保证必是苦乐参半,甚至是苦多乐少殆无疑义,此所以雷不群以“男人”的立场同情宋去非的不幸。
    宋黄氏又道:“你等一下回家么?”
    雷不群道:“下午我会回去。”
    宋黄氏道:“很好。”
    雷不群讶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宋黄氏道:“虽然你喜欢偎红倚绿,寻花问柳,虽然你逃避于酒国醉乡,但你清醒的时候还会回家,所以很好。”
    雷不群只好苦笑,这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如果是风尘女人,这一类话就会发展得很有趣。
    可惜她不是风尘女子,她丈夫就坐在旁边。宋去非插口道:“不好,雷兄你今天最好不回家。”
    雷不群又讶道:“啊!你叫我不回家?”
    宋去非道:“是的,你留在此舫饮酒听歌,内人也留在这儿陪你。”
    雷不群简直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宋黄氏呶起艳红小嘴,道:“他叫我留下来陪你谈天,陪你喝酒作乐。”
    连雷不群自己也觉得“苦笑”次数太多,肯定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的苦笑加起来还多,他道:“宋兄很会说笑。”
    宋黄氏道:“他讲话素来很认真,他当真要我留下来陪你,但你却不必向邪歪处想。他只不过认为你有风度绝非胡作乱为之人,所以也很放心。”
    雷不群仍然苦笑,道:“就算我很君子,也没有理由叫我不走,又要你留下陪我?他到底想考验你?抑是考验我?”
    宋黄氏笑容很娇俏,声音也很悦耳,说道:“都不是,他只想和你保持良好关系,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做朋友,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我却不是这样想。”
    雷不群不止苦笑了,而是大声道:“你是怎样想法?”
    宋黄氏吃吃笑道:“别紧张,更不必往邪歪处想。”
    但雷不群实在很不放心,他有一个极鲜明感觉,这个年轻美丽的女郎很不简单。
    她对男人心事尤其了解透彻,似乎你动任何念头,任何想法,她都能够看穿,能够了解。
    这种美女当然十分可怕,尤其已经是别人的妻子,更加危险可怕。
    “苦笑”几乎已变成雷不群的招牌了,他道:“宋兄,你不要我回家,到底为什么?”
    宋黄氏却抢先应道:“你要他讲老实话,抑是假话?”
    雷不群道:“为什么有假话?我当然要听真话。”
    宋黄氏道:“如果他讲了真话,第一件你不许生气,第二件你答应下午不回家,你答应留下来让我陪你。”
    雷不群想来想去,就算下午不回家,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
    另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推想,身为男人的雷少爷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他下了决心道:
    “好,我不回去,我要听实话。”
    宋去非缓缓道:“因为下午我要带剑去见令尊。”
    雷不群除了苦笑之外,好象已经忘记其他任何表情。
    宋去非仍然用缓慢又很清晰的声音道:“我宋家有一个人死在血剑严北剑下,而现在我们才知道令尊和严北的密切关系,才知道有人通过令尊关系使严北出手,让严北赚到很多血腥黄金。”
    雷不群顿时不会作声,因为关于他父亲雷傲候和严北等人的密切关系,当然是不可能全无所知。
    他可以不泄秘,甚至刀子顶住心口也绝不透露一个字,但要他睁着眼睛讲谎话,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真的硬说是假的,这一点他却办不到,他只能缄默,还有苦笑。
    宋去非又道:“是非恩怨本来就不容易弄得很清楚。象你这种人品脾气性情,我们很可能变成好朋友。但现在既然有了困难障碍,我只希望你不要在场,我们各交各的,账也各算各的。”
    雷不群平生第一次居然会发出如此软弱的声音:“你不去找他不行么?”
    宋去非只叹一口气。宋黄氏却道:“如果他力有未逮,如果无法赢得雷氏的‘七尺飞红’,桃花溪宋家只好从此死了报复之心。”
    但是,如果宋去非赢了,当声杀死雷傲候呢?如果宋去非技艺不精功力不及,当场死于‘七尺飞红’之下呢?
    又如果双方都暗中另有帮手,因而或者不光明磊落,输者则死不瞑目,又如何呢?
    总之其中问题甚多,岂是一言两语就能概括?
    雷不群苦笑得嘴边筋肉已经酸麻,他深深叹息一声,道:“家父知道他们去找他么?”
    宋去非道:“他当然知道,我已呈上拜贴,他说明拜见他的用意。”
    雷不群道:“你一向都是如此固执的么?”
    宋去非缓缓道:“如果你最敬爱的嫡亲叔叔又是你授艺恩师被人杀死,你想不想报仇呢?”
    雷不群沉默一会才道:“我只希望你落败,因为家你从未杀过人。”
    宋去非道:“我也是。”
    但事实上高手相争,到了胜负分出之时,也大抵是生死立判的关头,这其间原来就是“一羽不能加”的境界。
    有一千斤力量谁也不敢只用九百九十九斤,能够刺入心脏之剑,绝对不敢改刺肩臂,这就是高手相争的凶险可怕之处。
    雷不群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不在场,我可以狎妓饮酒纵情声色,但我既然知道,便更不能不回去。”
    宋去非耸耸肩,道:“好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能不回去。”
    雷不群站起身拱拱手,道:“我告辞了。”但他的头忽然晕得很厉害,不但眼睛花了,连双脚也浮软无力。
    宋黄氏道:“雷少爷,你的答案我一看见你之时就知道了。”
    雷不群深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聚真力,勉强使自己不倒下去。苦笑道:“所以这是你的手段,与宋兄毫不相干?”
    宋去非讶道:“你们说什么?”
    宋黄氏眨动明亮迷人的美眸,嫣然笑道:“是的,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不过用了三种不同派别,不同种类的软麻药物,如果你一定要回去,那不只好由我扶着你回去。”
    雷不群的苦笑根本没有机会收起,道:“不行,你扶我回去,而你的丈夫却要跟我父亲动刀子拼命,这象什么话?”
    宋黄氏道:“所以你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些,唉,其实这三种药物应该给去非服下才对。可惜药力再强,也只不过三十六个时辰,我总不能老是给他服药使他天天不能动弹,所以我只好使雷少爷你暂时不能动了。”
    雷不群坐回椅上,长长叹息。
    他看见宋去非用银盆盥洗,用香毛巾试抹,然后才从柜上拿下长剑。
    宋去非左手挟剑,说道:“雷兄,我的确不知道贱内会使用这一手,你可相信么?”
    雷不群决定不再继续苦笑,因为他觉得两边嘴角肌肉已经僵麻不堪。“我相信或不相信,都不能改变局势,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心,所以已经无关重要。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肯回答。”
    宋去非道:“只要我答得出,我一定从实坦白奉答。”
    雷不群轻轻道:“你这位嫂夫人,从哪儿娶到的?你可感到烦恼?可感到后悔么?”
    原来这是简单而又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宋黄氏眼睛都突出来,盯住那两个男人。
    宋去非想了一下,才轻轻道:“她是我宋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对于她的感想,我和你一样,所以我猜你一定明白。”
    宋黄氏大声问道:“到底是什么感想啊?”
    雷不群又不知不觉地苦笑,道:“宋兄,祝你旗开得输马到功败,更希望你快快铩羽而归,把嫂夫人带回家去。”
    但当他看见宋黄氏目送丈夫离去时,眼中面上流露的无尽关切忧色,就忽然感到问题非常严重。
    他也觉得忘记不了宋去非眉宇间那股冷峭孤傲的神色,这种自负高傲之人,必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
    所以他绝对不会输也绝对不能输。因为“输”的意思就一定是“死亡”。
    只不知这一点那慧黠善解人意,那古怪手段甚多的宋黄氏知不知道?
    他又忽然看见宋黄氏眼睛变得更美丽,散发凄艳的诱人魅力。原来她美眸中迷迷蒙蒙加上一层泪光。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群何事泪纵横……人世间无数迫不得已的生离和死别,又岂是一掬情泪、数声悲歌就能形容得出的?
    尝过滋味因而心已成灰的人,当然知道你为了何事而泪痕纵横。
    雷不群一面暗想一面又感到内心之孤寂,似乎因为宋黄氏的孤寂也叠贮于他心中,所以使他感到加倍的孤寂,感到命运的无可奈何。
    冷落已久的歌伎檀板一拍,乐师们忽然奏出姑苏古调,那是几千年前吴国遗音。
    历史上吴国雄主阖闾曾经威震天下,只是兵凶战危,最后也不免败于越王勾践手中,因伤而死。
    其后吴王夫差崛起击败勾贱,亦是雄强威震中国的霸主,可是终于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无奈是多情。
    艳色天下无双的西施人去楼空,曾经叱咤风云号令天下的吴王夫差也兵败自刎而死,吴国的宫殿楼台倾圮荒芜,只有那激越而又凄凉的亡国遗音至今犹存。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屉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古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那歌伎唱得极好,极好就是凄凉得使你怀念,便你掉泪,更使你勾起天涯海角万千缕相思的意思。
    如果你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你就会了解何以宋黄氏和雷不群的感情如此脆弱?如此容易伤感了。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巨大的厅堂内竟无一件家私,但巨大的楠木梁柱及光滑细致洁白粉垩又显出此厅造价不菲,地面也是坚美观的榉木地板。
    几名仆人迅速搬了四座兵器架进来,又迅速插满各式各类的兵器。
    然后,厅堂内只剩下两个人--雷傲候和宋去非。
    雷傲候锐利的目光审视对方,他看见宋去非冷峭傲岸的神情,也看见手中之剑。
    雷傲候此生已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手中拿着剑,这个宋去非拿剑姿式并不奇物,可是却有一种潇洒味道,使他整个人变得更儒雅也更冷傲。
    “你就是‘沧海月明’宋去非?是‘无痕剑’宋天星的侄子和传人?”
    “我是!”
    “看来你剑道造诣比令叔当年已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去非的声音很自信道:“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敢来了。”
    雷傲候沉默一下,才道:“但你知不知道你还未达到剑道最高峰?”
    宋去非道:“不知道,我已经尽力修练务求日有精进。”
    雷傲候道:“你就算赢得我也必败于血剑严北剑下,这句话,当年我也曾向令叔说过,你信不信?”
    宋去非道:“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雷傲候叹口气,道:“二百年来桃花溪宋家剑道天下知名,武林膺服,你不知道为什么?”
    宋去非道:“魏晋清谈误了国事也误了苍生,所以我向来实事求是。”
    雷傲候道:“年轻人,你听我说,以你资质气度,你可以承继宋家剑道成为天下无双高手。不过你必须得到我的指点,因为你已经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是聚九州之铁铸成的大错,不是一招一式的小小谬误,所以你永远不能成为天下剑道的无双高手,但如果肯听我指点……”
    宋去非冷峭的神情变成温和的微笑,道:“雷前辈,难道一个活人的武功,竟然也象奇珍异宝,而你竟然能一眼看穿瞧透了?”
    雷傲候道:“不错,可惜我知道你不肯相信。”
    宋去非答道:“如果我们再谈下去,说不定我的信心我的决定会动摇,所以请勿见怪,我准备出手了,请小心提防。”
    雷傲候徐徐脱下外衣,里面装束得甚是利落,左手却多了一对短剑,晶亮光芒闪闪耀眼。每一把短剑长约八寸,柄端有一条极细乌丝系住双腕。
    他一边做脱外衣等动作,一边说道:“沧海月明珠有泪,你外号‘沧海月明’,而你居然不反对不设法更改,仅仅这一点我已知道你对你宋家无上湛深的剑道未达巅峰了。”
    宋去非退后两步,躬身道:“请前辈不吝指教。”
    雷傲候道:“桃花溪宋家剑道以空灵潇洒近于无拘无碍之境界,但你想想看,‘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区区七个字,哪一个字能够超然物外?可有无拘无碍的境界?”
    宋去非神色仍然很镇定,只不过眼中射出敬佩仰慕的光芒而已!
    他道:“纵然这是前辈危言欺我,纵然是无中生有的理论,但晚辈我仍然十分佩服。”
    雷傲候苦笑一声,道:“危言?无中生有?唉,年轻人,当年连你叔父无痕剑宋天星也不敢不相信我任何一句话呢,年轻人,你外表潇洒不羁,其实内心每一尺每一寸都是拘束,你如果真能洒脱于无拘无碍境界,你根本不会呈递拜贴,不会订明今天约会时间。你想想看,如果你的剑法也受这许多观念限制,你怎能突破凡俗界线?怎能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
    宋去非面色微变:“前辈的教诲我永远不会忘记。”
    雷傲候叹口气,道:“人生如梦,何曾梦觉?人人都是这样子,明知是梦(梦亦可改为真理)却不能亦不肯觉醒(不依照真理去做)。我对这种种愚蠢固执软弱的现象已经十分厌倦灰心,亦无所顾惜。请出剑吧!”
    宋去非内心感觉得出强大无形的压力,此一压力当然来自对方,最可怕的是“压力”并非纯武功的威胁,甚至可以撇开武功,那压力其实渊源于“智慧”。
    “智慧”能够发生压力根本一点不稀奇,如果你认为一个赛跑或游泳健将能够取胜,关键只在于体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很少人知道任何一项运动要能出人头地,竟然必须“智慧”,在竞赛之时固然要智慧,在平时锻练亦一样!
    所以任何杰出的运动名家,不但绝对不会有呆痴之人,简直可以肯定必是聪慧之士。
    “武功”以生死、荣辱为赌注,在“适者生存”“强存弱亡”的角度来看,显然是更尖锐更残酷的淘汰方式。
    所以武功超卓之士,内在智慧的修养必须与武功并驾并驱。
    你由此可以甚至可以感受的压力--敌人能把你看得清楚透彻,你岂能不惊心动魄?岂能不赶快动员你脑子的一切能力,设法找出正确的应付方法?
    宋去非动作缓慢却极为优美地掣出长剑,剑鞘扔在一边。
    但扔鞘的动作除了优美舒徐悦之外,却又透出凄厉坚决的意味。
    显然这个小小动作已透露出内心“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决心。
    他知道雷傲候绝对不会趁隙偷袭,所以不但动作从容,同时还能偷空想起不少事情,而首先闪现脑海中的面容,就是他的妻子!
    她不但漂亮,而且心窍玲珑,千乖百巧,但这都不打紧,令人担心的是她专门做一些出乎人人意料之外的事。例如这次前来金陵,在秦淮河画舫上召妓饮酒作乐,此举在良家妇女来说,已经十分骇人听闻。
    谁知她还悄悄告诉他,这种神女生涯很有趣,尤其是将来万一要她负起报仇责任之时,她一定会尝试过这种生活。
    因为神女身份既有趣而又行事方便,打听任何消息也容易得多。
    她绝对不是嘴巴说说算数,宋去非不禁泛起一抹苦笑,如果我今天败亡,她必定会替我报仇,而且我可以肯定她会用最奇怪的方式进行。她会投身娼门,等候报仇的机会。
    她是不是故意作贱自己,故意断绝一切关系,以便维持“复仇”的火焰呢?
    宋去非的剑势的确非常潇洒美观,当然绝对不同戏台上的招式,而是真正能够杀人而又悦目的招式,剑身上透出的内力,更是深厚强劲得出人意料之外。
    可惜雷傲候却不包括在其中,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虽然已届微微发胖的中年人,但一切动作却仍然快得有如迅雷闪电。
    宋去非只攻了三招就知道情况不妙,因为雷傲候似乎深谙桃花溪宋家剑道神妙秘密的招式。
    所以每一招都能早一步躲闪或拆解,这种局面当然是有输无赢,除非……除非拼命,除非决心同归于尽,否则今日这一局不但输定,而且输得很惨--连性命也得输掉。与其因输而丧命,自是不如抢回一点主动,尽力捞一点本!
    但见宋去非剑法忽然凌厉恶毒无比,尤其是一股惨烈气势使人泛起“疯狂”之感!
    当然你已不可能在他身上剑法上看得见丝这潇洒味道,只有凶残惨烈气象。
    这五招拼命剑法一出手就如狂风骤雨,又如万军冲杀,凶厉得绝对不能止步不能够回头。而且招招连续更无一丝空隙,但第三招刚使完第四招正要发出的一刹那间,一把短剑已经插在胸口!
    所有动作突然停止,时间好象也忽然不会移逝。
    宋去非的确感到难以置信,因为这五招剑法近百来宋家秘密传授,外间从无一人知道也无人见过。
    就算当年叔父宋天星与血剑严北那一战曾经施展过,雷傲候岂能记得,岂能找出破绽?
    又岂能把握得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所以他一时没有倒下,虽然明明感到短锋刃已刺入心脏,他一定要弄清楚,否则真是死不瞑目。
    雷傲候露出惋惜而又歉疚神情。道:“你年纪还轻,而且你很正派,所以我不想杀死你,何况你如果肯研究虚心改进,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剑道大家。”
    宋去非声音坚定却很虚弱,道:“你早已识得我这几招剑法?也识得我宋家剑法?”
    雷傲候道:“武功亦正如珍奇异宝,你如果有渊博的智识,又有足够眼力,你就不难鉴定真伪及价值,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对眼睛,曾经看见过多少剑法多少种奇异功夫?”
    宋去非忽然想起美丽却大胆放肆的妻子,她已扣住雷傲候独生子雷不群。
    但他却没有利用这件事威胁雷傲候,如果她知道了,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不过你生气与否已经毫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任何知觉,没有荣辱,也没有爱恨……
    你可能在岁月瀑流中渐渐忘记我,但我却马上就会忘记你,因为我已经“死亡”。
    我不必再在人生历程挣扎,我不必为了技压群雄,不必为了对付想杀我之人作永无休止的练剑,不过可笑的我终于因剑术未精而丧生。早知如此,从前何必白费时间,白费心力,又更何必冷落了你而苦苦练剑呢?
    生命之火本来就很脆弱很容易熄灭,宋去非感到全身精力已经耗尽。只除了“意识”还存在,但似乎也已渐渐模糊,渐渐消失。
    意识本是死亡过程中最后才消失的,只不过由于身体已僵冷,所以意识无法表达任何意思。
    据说死者意识竟可存留世间七日之久,当然你决不会知道,因为死者的意识没有法子可以跟活人打交道,没有法子传达意思。
    所以真正乐观,真正了解有生必有死的死者,他一定极不希望有人为他嚎啕大哭,因为这会使他心乱而产生坏的和可悲的感应。
    而且既然有生必有死,既然明知人生好象做一场梦,为何梦醒离去时在悲哀,要痛哭呢?为何不欢欢喜喜庆幸他逃出这无可奈何的大梦呢?
    宋去非眼中忽然恢复神采,双腿和身子有如铁铸石雕一样硬朗,不肯倒下!
    他前面出现一个人,象一枚黑色长钉钉住地面(因为一身黑色衣服之故)。
    黑色人相貌相当清秀,看来年纪不大,大约是三十岁?四十岁或五十岁?这一点似乎很难找出可靠答案。
    他左手握着一把形式古雅长剑,剑鞘是老鲨鱼皮还镶着黄金,所以一望而知珍贵得很。
    宋去非身子虽然挺直屹立如石像,声音却很虚弱,道:“你一定是当今天下剑道可以称为宗师的血剑严北?”
    黑色人清俊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微微颔首,道:“我就是严北。”
    宋去非道:“我终于能见到你,总算不虚此行。”
    严北道:“不错,很少人尤其是武林中人能够见到我。”
    宋去非道:“时间无多,所以不说客气话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请你指教,你是否也象雷傲候一样,十招之内就能取胜,就能取我性命?”
    严北道:“你相不相信,我现身出来,正是为了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已准备好答案,这答案就是:多少招才可以取胜,才可以杀敌,根本无关重要,最重要的是结果--赢或输。”
    宋去非道:“答得好,我衷心感谢,不过以我这种情况,只怕已没有时间可以慢慢体会个中深意了。”
    严北道:“这话也是,不过事实上我所讲的也是实话,你想想看,如果结局是赢,你一招就赢跟一千招才赢有何分别。”
    他居然也会轻轻叹口气,又道:“你若是一眼就看得出对手的弱点,当然一招解决,但如果一眼看不出,缠斗千招也不稀奇。”
    宋去非仍然固执地问道:“我呢?”
    严北只好道:“三招。”
    宋去非叹一声,又问道:“刀王蒲公望呢?你对付他要几招?”
    严北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已经磨砺了二十年,他也一样,但至今我仍无把握,当然他也一样。”
    其实严北这些话可以不说的,因为宋去非已经忽然跌倒地上,闭上双目,已经气绝毙命。
    但严北仍然一丝不苟地清清楚楚地讲完,才转眼望住雷傲候:“傲候兄,我们的秘密似乎已经泄露?”
    雷傲候苦笑一声,回答道:“你猜对了。”
    严北道:“显然不久的将来天下有名有姓的人物会来拜访你,他们当然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雷傲候道:“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严北道:“你有何打算?”
    雷傲候道:“我自从认识你那一天开始,已经有了打算,二十年之后你才问我这句话,你看会不会迟了一点?”
    严北道:“对不起,我的确太疏忽大意了,但现在讲的是实际问题,是关系到你生命和身家财产的问题。”
    雷傲候道:“我早已准备好,却也没有什么妙计,只不过来一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而已,当然我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身,可以一辈子隐姓埋名也不必赚钱养家。”
    严北道:“那你还等什么?”
    雷傲候道:“第一,等看完你与蒲兄那一场印证武功。”
    严北不由皱了皱眉头,问道:“第二呢?”
    雷傲候道:“第二,我已接到八张拜帖,宋去非是第一个上门的,但第二个也已经来了,现下在另一间练武厅内。”
    以“海龙王”雷傲候之富,府第内有两间练武厅不算稀奇,事实上他有五间之多。
    严北道:“好吧,第二个是谁?咱们去瞧瞧。”
    雷傲候苦笑道:“不但第二个已在那里等我,其实第三个也到了。”
    严北道:“就算剩下的七路人马全部到齐,你也不必担心,不必苦笑。”
    雷傲候讶道:“我不必担心?应该是谁担心呢?”严北答道:“我!”
    另一个雄壮声音接着应道:“还有我!”
    人随声现,高大魁梧的“刀王”蒲公望大步走进来,他和严北一样,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住雷傲候。
    其实走入练武厅一共有两人,只不过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所以跟刀王蒲公望走在一声之时,很多人会忽略他的存在。
    孟知秋居然也自告奋勇,道:“也还有我。”
    雷傲候看看这三个人,稍微想一下,才苦笑道:“你们为何都对我这么好?你们是不是要我猜测。”
    蒲公望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为老朋友做点事情难道不应该?”
    雷傲候道:“哼,老朋友?”他眼光转投孟知秋面上。又道:“你呢?孟老师,莫非你也为了老朋友的缘故,所以拔刀相助,所以肯放弃你一向公正执法、禁止私斗的原则?”
    孟知秋道:“难道我们帮错了你?”
    雷傲候道:“你绝不会帮我私斗,而你们两个……”他用手指指严、蒲二人,又道:
    “你们虽会帮我,但一定等我开口求助才肯动手,绝对不会自告奋勇,替我挡灾消难。”
    严北不悦道:“不是等你开口求助才肯出手,而是等你开口之后才敢出手,因为谁也不知道你已经作了何等样的安排?如果贸然出手岂不反而坏了你的计划。”
    雷傲候道:“那么目前之事我开口求助了没有呢?”
    没有人回答他这句话,因此雷傲候苦笑一声,道:“瞧,我并没有瞎疑心,没有神经过敏,到底是怎么回事?”
    粗豪率直的蒲公望首先道:“对,是有点问题,但却还不如你目前遭遇之事那么严重。”
    雷傲候微微变色,立刻问道:“有问题?问题是不是来自南飞燕?”
    孟知秋说道:“正是,前两天我已提醒过你,我可没有说错吧,女人一嫉妒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管你是天王老子她也不怕,但何以你居然没有考虑她的反应呢?”
    蒲公望道:“你可知道她制造了什么问题?”
    雷傲候苦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深知如果能使我错过了‘血剑’对‘刀王’这一场盛举,我会觉得比死还难过,她目的就是要我难过,越难过越好,所以她根本不必动刀动枪,她是不是已经达到目的了?”
    孟知秋道:“对,本来你还有一线机会,虽然这一线机会看来是不可能的,因为除了严蒲两位主角之外,南飞燕只邀请两个人参观并作见证,其一是大自然天医李继华,另一个人她没有指定是谁?所以这是你的一线机会,不过我很怀疑她怎肯给你这一线机会,简直全无道理。”
    蒲、严二人齐齐颔乎,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雷傲候道:“既然我本是有一线机会,且不管合理不合理,我只想知道何以我忽然连这一线机会都消失了。”
    孟知秋陪笑道:“这却是我的不是了,你知道我也早就下了决心,不惜一切非参见这一场赛事不可,所以我用了一点不正派的手段,迫得严北兄不能不让我去。”
    雷傲候讶异问道:“他竟是被迫答应的?”
    孟知秋道:“我老早已动用种种关系,预先调派数万精兵沿江演习,其中当然包括水师精锐,所以如果我太空闲又太失望的话,很可能有上千的人丢了性命。”
    丢性命的人数既然上千,当然就是严北“大江堂”的帮众。
    孟知秋动用如此庞大的官家力量,只求参观这一场血剑刀王之斗,的确可以称为不顾一切了,当然亦怪不得严北非让步不可了。
    雷傲候已感到事情无可挽回,所以唯有苦笑道:“孟老总,我确实棋差一着,万万想不到你会使出这一招。”他目光在这三位当世无双高手的面上巡视一番,又道:“所以你们都觉得对我十分歉疚,都自告奋勇想帮我做点事。”
    他们都缄默无言,对于雷傲候的抱怨谁有话可说呢?雷傲候又道:“说不定这许多人忽然会找上门来,也是南飞燕的杰作。”
    孟知秋道:“不会吧?她不是这种人,绝对想不出种主意,如果你疑心是姓陶的那年轻人,我更相信些。”
    雷傲候固执地摇摇头,道:“不,陶正直为人卑鄙,只是个可厌的小捣乱,何况他怎能识得这许多一流人物?除了南飞燕,我想不出别的人了。”
    严北道:“就算是南飞燕吧,但你当务之急不是追究泄密害你的人,而是如何应付无穷尽天下高手的‘拜访’。”
    他望望蒲公望,又道:“蒲兄以毕生功力一刀拼掉呼延逐客,他本身也有内伤,所以他只可押阵,不可出手。”
    蒲公望哈哈一笑,道:“雷老板有你拔剑相助,天下还怕谁呢?”
    雷傲候问孟知秋道:“你呢?”
    孟知秋道:“我向来反对私斗,任何事情、任何仇恨也应该经由法律途径解决,但如果我必须跟严、蒲两位离开此地,我怎能分身阻止那些武林人向你寻仇,向你报复呢?”
    雷傲候道:“那么你能做什么?”
    孟知秋说道:“目前我只有替你挡住从江北来的两路人马的时间,其次我只能够忽然变成醉猫或者呆子,所以此地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其三,将来我回到此地,我一定替你查出到底是谁泄密来害你!”
    蒲公望不以为然地咆哮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还有这些人物,老孟你还说什么法律?干脆联手出击,快快把老雷目前的问题解决。”
    孟知秋叹口气道:“你们习惯了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这一套,你们根本不知道法律之尊严须得多少小我才换得来。”
    血剑严北道:“傲候兄,我们还让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意思是眼前的四个人,他们俱是当代无双之士,彼此身份名望都堪匹敌。
    所以讲起话来反而轻松爽快些,彼此不必咬文嚼字,不必礼数周全。
    蒲公望道:“对,你眼前之事尽快打发了,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前赴巫山。”
    雷傲候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们要老远跑到巫山,南京难道就不可以比武?”
    孟知秋道:“南飞燕提供一个绝佳场所,当然南京不可能有这种地方,地点是一个极巨大的山腹中,洞口很小很隐蔽,入洞三丈左右,就突然极为广阔,一道石梁突出,下面是百余丈深的幽壑,据南飞燕估计,下面幽壑至少有数里方圆之大。”
    雷傲候道:“你们当然不会为了一个隐藏山腹内的幽壑而远赴巫山。”
    孟知秋道:“对,可是那幽壑有个很有趣也很可怕的名字,叫做‘不归壑’,南飞燕说任何人若是掉下去,纵然不当场跌死也绝对上不来,不算轻功高明如她也毫无办法,因为那山腹就好象一只碗反转扣覆地上一样。而那道突出的石梁开始时有一丈许宽,但到最尖端处只有半尺,这道石梁长达三十丈,南飞燕拿一支火炬在最尖端处,我和李继华各持一炬在外面,当中就是严蒲两位了。”
    他虽然描述得很简略,但已予人以极深的印象,总而言之,“不归壑”是一处天险地绝的所在。
    在石梁上交锋拼斗之人,一招落败跌下幽壑的话,就算未曾负伤亦永远不能回人间。当然这等险绝之地,才配得上“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这两个当代无双的高手比斗。
    严北道:“这些内情虽然值得听,但我仍然有一个感觉,雷兄你好象有意拖延时间。”
    雷傲候用一声苦笑抹掉想象中那幽暗险绝的地方,那惊世骇俗的剑气刀光,他道:“是的,我必须先处理桃花溪宋家高手沧海月明宋去非的尸体,我正在等候棺木,当然要最好的楠木棺材,他胸口致命的那把短剑,也送给他做纪念。”
    蒲公望皱眉,不满道:“你几时变成这般婆婆妈妈?死人还要什么纪念品。”
    雷傲候道:“除了你和严兄这一场比武之外,你猜我最关心的是什么人?”
    孟知秋立刻道:“你的独生子。”
    雷傲候道:“一点不错,所以如果我错过了比武,我一定要设法保全我那独生子的性命。至于我自己的生死祸福,反而不是重要事,你们同不同意呢?”
    谁也无权不同意,因为天下父母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古今一样,所以人人只好同意了。
    雷傲候深深叹息一声,说道:“但是,我却必须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唉,其实我并不是想杀死这个年轻人,可惜他剑术太好了,迫得我非杀死他不可,否则就不能取胜。”其他的人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
    孟知秋问道:“宋去非的尸体究竟要送给谁?”雷傲候疚歉地沉默好一会,才轻轻道:
    “他的妻子。”
    蒲严孟三人虽然很吃惊很迷惑,但面上却不曾露出来。
    他们见惯了千奇百怪的事,也明知世上往往有这种表面很不合理,而事实上却非如此做不可的事。
    所以他们只能把情绪隐藏心中,只能等雷傲候自己解释,但他们却一致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雷傲候必定有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
    所以,他们都很耐心等候雷傲候自己讲出来,但如果他不肯讲,他们也不会失望。
    上好楠木不但带着香味,而且特别沉重。
    地点虽然也是在巨大的般舶上,却已经不是香艳的“萦香”画舫了。
    船舱内霎时间弥漫着棺木所带来的香味。
    香气虽然是浓郁得奇怪,但楠木内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棺木内有没有尸体呢?如果有,会是谁呢?假如是宋去非的尸首,何以用最好、最贵重的棺木送回来呢?
    船舱地方倒也宽敞,所以虽然多出一副巨大的棺木,但雷不群仍然可以躺在床上,看看年轻美丽的满脑袋古怪主意的宋黄氏,她仍然坐在长几边,静静自斟自饮。
    宋黄氏喝的虽是陈年花雕,酒性不烈,但若是喝多了,终究还是会醉的。
    而她自从宋去非挟剑走了,她带着雷不群回到这边船上,马上就开始喝酒。
    雷不群那时本是陪她坐在几边光滑洁净的舱板上,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老实说他也很担心父亲的安危,所以他不但沉默得象一块石头,而且也陪她喝酒。
    但只喝了九杯,十杯还不到,宋黄氏就使出她古怪的很多的本领,忽然过去气势汹汹地把雷不群揪住按倒。
    如果他们的性别互相调转,那么就算傻瓜也会认为宋黄氏想“强奸”雷不群。
    宋黄氏虽然性别没有改变,虽然仍是女人,但她动作粗暴有力,忽然已扯开雷不群的外衣,并且硬是给脱掉。
    雷不群骇然道:“嫂夫人,你想干什么?”
    他当然认为宋黄氏大有问题,同时又知道她不但练过武功,而且练得极好,就算是全身气力武功尚在,但若被她的五指拿住脉门,亦绝对无法抗拒。
    宋黄氏道:“我要看看你一共穿几件衣服。”
    她虽然已经停了手,只跪坐在旁边,但雷不群丝毫不感到安慰轻松,仍然大为震骇,问道:“为什么你要知道我穿几件衣服?”
    宋黄氏道:“因为我要你通通脱掉,一件都不许剩。”
    雷不群一看她眼睛神色,一听她声音语调,就知道她绝对不是开玩笑,而是真要这样做。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她为何要剥光他衣服?因为不但那个娘姨李好--四十来岁,身体壮健,性情悍泼--随时会进来,还有就是宋去非--她的丈夫,也可能每秒钟挟剑回来的。
    所以此时此地绝对不是脱衣服的适当的时刻,何况宋黄氏虽然年轻,虽然漂亮,但既然已认识宋去非,至少目前雷不群没有胃口,也没有妄念。
    宋黄氏盯住他眼睛凝视一阵,才又道:“你虽有浪子之名,却实在不算是贪淫好色之徒,你的眼睛已告诉我了。”
    雷不群又挂上“苦笑”招牌,道:“我也猜想我不是的。”
    宋黄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脱光你身上衣物?”
    雷不群道:“想,简直想得要命。”
    宋黄氏道:“你又想不想知道我为何要先查明你穿几件衣服?”
    雷不群回答得比打针还快,道:“当然也想知道,但你肯告诉我么?”
    宋黄氏道:“如果我不肯告诉你,我何必问你。”
    雷不群苦笑道:“是,我错啦。”
    宋黄氏道:“你一定愿意躲在被窝里自己动手脱掉,对不对?”
    雷不群道:“对极了。”
    宋黄氏道:“所以我必须先知道你身上穿有多少衣服,不然我怎知道你脱光了没有,你说对不对呢?”
    雷不群心中用一句三字经加强语气,所以整句答话本来应该是:“你他好的太对啦。”
    宋黄氏当然听不见他心中的三字经,于是平心静气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她道:“如果这样一个大男人光着屁股,你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跑到大街小巷?”
    雷不群瞠目而又苦笑,道:“当然不敢,你可不是要我这样做吧?”
    宋黄氏说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雷不群这时才知道人家本来想不到这一点,因此心中不禁直骂自己当真是混蛋加三级。
    幸而宋黄氏又道:“暂时我不想这样做,我只要你不敢光着屁股逃上岸就可以啦。”
    所以雷不群后来一直躺在床上,而且用被子盖得严严密密的,也一直只好用眼睛陪她喝酒。
    现在一具名贵的香喷喷的棺材刚好放在他们当中,刚好隔开了他们。
    李妈闯进来道:“送棺……送东西的人都走光啦,我已经吩咐船家开船……”
    宋黄氏点点头,不快不慢的啜饮杯中的陈年花雕。
    李妈也一直静静地看她喝酒,这时才道:“少奶奶,你一定是想用酒忘记一些东西。”
    宋黄氏叹口气,道:“是的。”
    李妈道:“但你知不知道你想忘记,想逃避的是什么事?”
    宋黄氏道:“我当然知道。”
    李妈的声音很固执,坚决道:“不,你不知道,你只不过猜想而已,如果你已知道,你已打开棺盖,我当然不会这样说,但那时亦可能你根本不必逃避,不必忘记任何事。”
    这番话连雷不群也不禁大大喝采,真想插嘴助她声势,但他没有作声,因为宋黄氏忽然站起身,步伐十分稳定地走到棺木旁边,双手搭住棺盖。
    她眼睛却回望雷不群,道:“我今年才十八岁,正当灿烂青春锦绣年华。我本来认为人生多姿多采,所以我有许多幻想憧憬,但是现在却忽然泛起这种想法很肤浅很无知的感觉,你觉得可笑么?”
    当然一点都不可笑,这正是活在“有限”的宇宙中的悲哀,在这个宇宙的人生舞台上,一切事物甚至思想,都有起点也有终点,一切都在变幻而不是永恒。
    雷不群心中充满同情怜悯,所以避开她冷澈如水的目光。“你现在在深沉巨大的痛苦,我也曾经经历过,所以我能够了解。”
    “但我却不能安慰你,也不能帮助你。每个人都必须独自走完他自己人生的路程--既孤独而又寂寞之路程。”
    宋黄氏道:“我名字叫黄莲,很多人都说名字不好,听起来好象最苦的黄莲一样。但我却一直很喜欢,我说‘苦’的滋味最好最有深度。我觉得这话好象很有诗意很有哲理,你觉得可笑么?”
    有些人在他一生某一阶段本来就会狂放不羁,如此不切实际,当然一点都不可笑。所以雷不群眼中露出严肃意思,微微摇头。
    黄莲又道:“但如果棺内真是去非,而他永远不会说话,不会微笑,不会拥抱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已走到悬崖尽头而且摔下去,一切都变成粉碎空幻。唉,雷不群,你告诉我,人生真的这么悲哀痛苦么?”
    雷不群一事实上早就深思观察过这些问题。所以他答得很快:“不是的,事实上有快乐必有痛苦有痛苦也必有快乐。只不过我们人人都害怕悲哀痛苦,所以往往在丑恶残酷痛苦的事情上,加上虚伪的美丽外衣。不但欺骗自己,麻醉自己,也欺骗别人,麻醉别人。于是很多本来是如此的事,便变成‘不应该’,你遭到不应该的事当然会痛苦,但如若你知道是应该如此,你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得出黄莲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只停顿一下,又道:“死亡也一样。只不过你认为不应该那么早就死亡,所以你悲哀,你痛苦,甚至愤怒。但如果你深入观察,死亡是每个人的结局,本来是应该的事实。所以我们回到原先话题--人生并非那么悲哀和痛苦,快乐也一样。”
    黄莲沉思了一下,忽然用尖锐如锥子的声音,提出尖锐如锥子的问题:“我揭开棺盖,如果发现棺里躺着的是你父亲,你的道理能不能派上用场?你能不悲哀痛苦?”
    雷不群苦笑道:“不能,懂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奉行又是另一回事。”
    黄莲居然不生气,道:“唉,知易行难自古皆然。”
    雷不群道:“不一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是知难行易。”
    黄莲冷冷瞅住他,道:“你明知不该为死亡悲哀,却做不到,这还不是能知不能行么?”
    雷不群道:“这正是因为我们的确并非真正知道死亡是什么之故。我们只认为我们知道而已,尤其是在实用知识,在技术的范围内,应该是知难行易才对。”
    黄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不群道:“譬如你天天烧开水,你能做得很好,但你却不知道何以用火浇水而水就会沸腾的原理。你可以回答说因为火是热的,水遇热就会沸腾,那么何以‘热’能够把水煮开?”
    黄莲道:“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雷不群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欠知道何以用火可以把水烧开,何以用火可以煮饭烧菜的原理,你一定可以找出其他办法,不必用火(例如用光波或微波)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黄莲道:“理论总是空洞而不切实际,你自己也不能照理论去实践,理论有什么用?”
    雷不群苦笑道:“我虽然不行,却不代表也不能证明理论没有用处……”
    他本来还有说话,但看黄莲已缓缓揭开棺盖,顿时噎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棺盖才掀开一点缝隙,整个船舱内香气更浓。
    这时,连站在舱门的娘姨李妈也怀疑地掀掀鼻子,说道:“奇怪,为什么这么香呢?”
    黄莲冷冷道:“雷傲候甲富天下,如果他觉得心里有愧,多用些香料又算得什么呢?”
    李妈声音也冰冷刺骨,道:“小姐,我先绑住那小子,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黄莲道:“不要紧,那三种使人软麻无力的药物最少要三十六个时辰(即三昼三夜)才消散!何况在大江当中,插翅难飞。”
    雷不群苦笑道:“如果我能动弹,在大江中的形势对我恰好有利。因为我水性比陆上功夫还好几倍。”
    黄莲眼睛一直没有望向棺中,虽然棺盖已揭起逾尺。因为她一眼望下去,一切都有个决定结果。
    她道:“别吹牛,你的水性怎会好得过陆上功夫,全然没有这种道理。”
    雷不群叹口气道:“家父当年坚持我必须精通水性,而且必须精通到高手地步,在他严格督促训练下,我在长江论水性就算不是第一至少也是第二了。家父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必须精通一种别人想不到的功夫,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船舱内静默好一阵。雷不群又苦笑道:“他思虑周详深远,本来这一着果然可以使你们措手不及,我只要往河里一跳就行啦,可惜他当年却没有想到我会被三种麻药制住。”
    李妈的严悍的面庞上泛起一点笑容,因为觉得雷不群不是作伪说谎的那种人。
    黄莲将棺盖再掀高一点。
    她的面庞虽已慢慢侧斜向着棺木,但眼光却没有随着面庞移动,没有透过那道空隙望入棺内。
    她的眼光仍然凝定于雷不群的脸上,她是不想揭晓?抑是不敢?
    但不论是“不想”抑是“不敢”,黄莲总不能永远瞧着雷不群而不把谜底揭晓的。
    只不过当她要移开目光的刹那间,雷不群发觉她眼光很奇异,奇异得能教任何男人心灵震撼。
    黄莲的眼光只离开雷不群一下,马上又回到他面上,并且轻轻放下棺盖,好象生怕惊醒长眠于棺材内的人。
    雷不群叹口气道:“你现在想杀死我吗?”
    黄莲声音平静得出奇,道:“是的,这是一了百了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既然你父亲不但杀人,还把遗体送回来示威,我也只好学他的手法,将你送回去。”
    送雷不群回去的意思当然是送“尸体”回去而已,当然不是释放活生生的雷不群回去,雷不群当然也不会误会。
    雷不群道:“我绝不怨你。而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家父也会杀人,所以我想知道你怎会知道宋兄乃是死于家父手中?”
    黄莲道:“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剑,剑柄还残留着数尺红丝线,这会是谁的兵刃?”
    雷不群道:“听来已是寒家秘传的‘七尺飞红’了。”
    李妈发出尖厉可怕的声音,道:“小姐,不必多说了,快杀死他。”
    雷不群道:“假如你今天没有杀我,你将会怎样做?”
    黄莲道:“我实在不愿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因为你将来有一天忽然发现,发现你倒不如现在死掉更好。”
    雷不群打个寒噤,道:“你心志的坚决,你眼中的怨毒太可怕了,你的柔情蜜意以及你的旖旎缠绵风致,到哪里去了呢?莫非仇恨一旦充满心中,别的任何情致都被挤出去?都不能存在?”
    黄莲道:“是的,我很抱歉。”
    她何须抱歉?杀夫之仇本来就不共戴天,无论她使出那一种恶毒手法,都是应该的。她为何要说抱歉?
    雷不群道:“但事后的报复总是将来之事,眼前的生死存亡,必定比将来尚未可料的事更重要,也更为紧急,所以也很抱歉,我只好设法逃生。”
    黄莲真是聪明绝顶,立即醒悟,瞠目道:“一定是这具棺木的香气有古怪,谁能够利用棺木传香,便能够解去三种麻药的力量?当世之间只有‘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唉,一定是他。”
    雷不群突然连人带被撞破船舱壁,“砰匐”声中,木屑纷飞,跟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响。
    黄莲奔出船头,只见大江茫茫中,那张绣被浮在水面。
    黄莲似乎是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跟紧在身边的李妈听。道:“雷不群一定很惊喜,因为他忽然发现不是落在秦淮河而是长江中,因为他的水底功夫更加可以派上用场。”
    李妈递给她一张长弓,那是两端镶金嵌玉,当中却是铁胎的硬弓。
    她另一只手平胸伸出,手中拿着箭壶,箭壶中只有六支箭,箭翎颜色分为金色银色两种。
    黄莲接过硬弓,又喃喃道:“但雷不群你却万万想不到‘射潮弓’竟是在我手中,我的‘沉鱼落雁箭’可以射死水底两丈深的小虾……”
    大约八丈远的水面忽然冒出人头。
    黄莲又喃喃道:“太近了,雷不群,你不妨再潜泅一次,我最喜欢的距离是二十丈。”
    她已抽出一支金翎长箭,搭弓作势。
    李妈露出冷酷笑容,道:“当他忽然发觉有一枝箭射透寻丈江水,深深插入他的身体时,他一定十分惊诧,我好希望能够看见他的表情。”
    弓弦“铮”地一响,金翎长箭宛如电光一闪即隐,远远没入十六丈外的滔滔江水中。
    水面上忽然浮起白皙躯体,旁边一圈血红色的显然是血水。
    当然任何人都想不到潜泅于水中寻丈深处,还会被弓箭射伤。通常最强劲的矢石,入水尺许就完全失去劲道。
    所以,精通水性的人都知道只要潜下两尺就安全了,谁知……
    但那白皙的身体居然还会动,一下了就没入江水深处,失去影踪。
    李妈摇摇头,不满意地咕嘀道:“小姐,雷不群的爸爸杀死姑爷,而你却只射伤他的腿,若是被宋家的人知道,他们会怎样想?”
    黄莲轻轻道:“如果我一箭射死他,以后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事好做呢?所以我留下他性命,我要慢慢收拾他。”
    李妈道:“大江茫茫,波浪滔滔,你怎么知道他逃到哪处去?你怎能够找得到他?”
    黄莲哼一声,道:“如果他从此逃走隐姓埋名,当然很难找到他。不过我仍然有办法,最了不起我去做妓女,迟早一定会碰到他。”
    李妈并不吃惊,但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道:“如果八年十年还未碰见他,但你却已经老了,小姐,人老珠黄就绝对不能混这一行,那时候你怎么办?”
    黄莲冷笑道:“我做鸨母,我开一家秦淮河最好的娼馆,用最华丽的画舫,最漂亮的姑娘,我绝不相信他不来光顾。”
    如果你问黄莲,究竟是为了怕生活单调枯燥,抑是当真为丈夫报仇,才这样做?她一定回答不出。
    如果雷不群的水性稍差一点,他一定已经淹死!因为他一条左腿已经不会动弹。那支金长翎箭贯穿大腿,痛得他几次几科昏厥。
    在陆上昏厥十次八次没有关系,但在水里却是一次也昏不得的。
    因此他爬上岸时,真有再世为人之感。不过他已没有时间唏嘘嗟叹,因为心力一懈便会昏迷,不会动弹。
    幸而他昏迷之前已经用双臂锁住一丛灌木的根部,所以虽然他下半身仍然在水中,仍然随着那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波浪飘摆,飘摆得象海藻一样,却仍然没有随波逐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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