濉溪民众 发表于 2017-3-24 15:45:37


    夕阳将下时的一抹余晖,最称醉人。
    残阳像是整个的被云气所吞噬了,只剩下了一轮边儿,是那种透明的“红”。“琥珀”
    的红,“玛瑙”的红,深的、浅的……大幅“泼墨”画儿似的,将整个西半边天都染满了。
    “人”形的雁列,缓缓地移动着,那么轻微舒徐的扇着翅膀,整个雁列都沉醉在瑰丽的一天红光里,形象潇洒、悠闲,诗情画意……却涵盖着庄严与执著,是那种“可看而不可及”,仰之弥高,令人衷心倾慕的“高超”境界,相形之下,“人”反倒似渺小了,其间差别,真似“判若云泥”。
    搁下了最后一个“白”子,这局残棋总算结束了。
    苗人俊微微一笑道:“你是我所遇见过两个棋弈最高明者之一,看来我短时间内是难望胜过你了。”
    君无忌摇摇头道:“也不见得,纵观全局,你始终是退守不攻,后来杀出的五子,如果提早半局,此番胜败可就难说了。”
    “但,毕竟我还是落败了。”苗人俊凄凉地笑笑:“败军之将是不可言勇的。”
    接着他平手指向眼前波谲云诡的大片云海:“战云密集,形象己十分显明,这一次昏君对瓦刺用兵,其实未卜已知,胜之不武,不胜为笑,大军所至,劳民财伤,却又何苦?所为何来?”
    君无忌其实早已发觉到了,每一次只要提到当今的“永乐”皇帝,苗人俊必以“昏君”
    称之,他本人的看法容或稍有不同,却也懒得与他争论,就任他一路“昏君”下去吧!
    苗人俊神采至为飞扬,即使他身染宿疾,却赖以神奇的药物维持,除了病发的那一霎,余下的任何时间,都无异常人,既无碍他的行动,更无碍于他的用武,即使那一张过“黄”
    颜色的脸,在醉人绚丽的夕阳感染下,也似一如常态若无异样。
    “你与朱高煦最近可曾见过?”苗人俊的灼灼眼神,直直地向他盯视着。
    “有必要么?”君无忌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等着瞧吧,无论如何他是放不过你的!”
    “你真的这么以为?”
    “错不了的!”苗人俊哈哈笑着:“他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上一次的行动,绝非偶然,既然已对你萌生怀疑,终必会嫁祸于你,切莫心存大意,要十分小心才好。”
    “这么说,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君无忌神秘地笑了笑,接道:“你以为我会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在任何事情没有发生以前,光凭臆测到底有欠实际,上一次的事,我曾怀疑到是大内那一批鹰爪子动的手脚,但是也只能怀疑而已,到底没有真凭实据,却不能就此认定。”
    “那是错不了的!”苗人俊冷冷笑着:“你只一说,我就猜出来是他们,我曾与他们打过交道,很明白他们的手下作风。”微微一顿,喃喃又道:“你曾说过其中那个身手不凡的蒙面人,倒是有些令人费解,莫非他就是……”
    “谁?”
    “纪纲!”
    君无忌呆了一呆:“会是他?”
    纪纲是当今大内“锦衣卫”的指挥使,由于有一身高超异能,手下卫士多为罗致风尘武林中人,是以名重江湖,武林中无论黑白两道,谈起此人,并不陌生,只是见过这个人的,却是寥寥无几。
    “你以前见过他?”
    “没有!”君无忌冷冷地说:“但却久仰他的大名,你呢?”
    “我也没见过,不过却知道一些有关他的传说!”他脸色颇为凝重地道:“如果真是他找上了你,却要留心一二。”
    “真有这么严重?”君无忌道:“如果那个领头的蒙面人真的是他,他的那一身功夫我已经见识了,虽说不错,却未见得就能对我构成威胁。”
    “他诡计多端,常会两面为人,令人防不胜防,这一点远比他的武功可怕。而且,”苗人俊语重心长的道:“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还不在这里,倒是在隐藏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实堪顾虑,令人担忧?”
    这倒是君无忌所不知道的,不觉大感惊异。
    提起了这个人,一向自负的苗人俊,脸上也不禁现出了沉重表情。
    看了君无忌一眼,他颇似凄凉地道:“说一句气馁的话,你我的武功,已是当今罕见,只是若与传说中的这个怪人比起来,只怕还有不及。”
    “这个人是谁?”
    “盖九幽!”
    “九幽居士?”君无忌显然吃了一惊。
    真正是一个神秘的消息。如果不是苗人俊提起来,他几乎已经淡忘了,传说中的这个“九幽居士”,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异能,介身黑白两道之间,我行我素,为一极其自负任性之人,生平虽无显著恶迹,但却绝非正道中人。由于其禀性怪异,刚愎自用,再加上一身出神入化的身手,简直无人敢与招惹,无不敬鬼神而远避之。盖九幽这个人纵横江湖,应该是属于二十几年以前的事了,那个年代里,在场的君无忌和苗人俊都还没有出生,或属襁褓稚龄,自是无从记忆,然而,他们两个人对于这个传说中的武林怪客过去行径,却都并不陌生。以此推判,“九幽居士”,这个人的分量,也就可以想知。
    在一番凝神倾思之后,君无忌终于记起了来自师门的对盖九幽这个奇人的若干传说。
    “据说,那一年‘平原之会’之后,盖九幽负伤极重,有人甚至于相信,他早已死了,详细情形又是如何?”
    “真的情况是,他并没有死!”苗人俊冷冷地笑道:“不过负了极重的伤,倒是那一次平原之战后,他便自退离江湖,永不复出。据说,他已经残废了,但是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却并没有消失。”
    君无忌心里略自奇怪,这个苗人俊看来与自己年岁相仿佛,却似无所不知。这一切或许皆为来自其师门“摇光殿”独家消息!其实“摇光殿”本身这个组织又何尝不一样是充满了神秘?
    只有神秘人才会去留意比他们更神秘的人,或许便是基于这个原因,那个“九幽居士”
    才会在神秘的“摇光殿”密切注意之下而无所遁形,果真如此,这个摇光殿的用心,也就颇堪令人玩味了。
    君无忌其实对于“九幽居士”这个人所知有限,难得苗人俊知悉甚多,这种独家秘闻,对于一个行走江湖、仗义执剑的武林中人来说,极为重要,惟其如此才能在未来的接触里,领着先机,把握较多的胜算。
    “那么,这个盖九幽又怎么会与朝廷中的锦衣卫搭上了关系?”
    “详细情形,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不过,锦衣卫的头子纪纲,暗中仰仗盖九幽的支持,却是事实,要不然,纪纲绝不敢如此视天下武林如无物,胆敢公然与武林正道为敌。”
    忽然他打住话锋,目光湛湛地注视着君无忌:“像江南的柳一鹤,云南的‘神刀’陆云龙,还有南湘的雷氏兄弟,这些人在当今江湖正道上来说,都有相当的声望,只因为不齿纪纲所为暗中策应抵抗,就此纷纷都遭了毒手。这些事你可有过耳闻?”
    “我知道。”君无忌缓缓说道:“这些人的死,情况好像很复杂,但是却不像是出自大内之所为。”
    “本来就不是大内里面人干的!”
    “那是……”
    “盖九幽!”苗人俊沉郁的目光多少含蓄着一些神秘:“我所获得的消息,绝对可靠,这些人即使不是死在这个老怪物的亲自出手,也必与他的策划有关,纪纲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只是,”君无忌沉默了一下:“盖九幽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又对他本人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一直在思索的!”苗人俊十分冷静的样子:“表面上看起来,好像盖九幽不应该做这种傻事,仔细想起来,他这么做却也有他的道理,据说这个盖九幽复出之后,在‘雷门郡’成立了一个叫‘雷门堡’的组织,专为朝廷短期训练干练的杀手。”
    这都是君无忌闻所未闻的事情,聆听之下,不禁暗吃一惊。如果苗人俊的这个说法属实,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再好怀疑的了。
    “我明白了!”君无忌冷冷地说:“这些经九幽居士短期之内指点速成的江湖人物,也就是锦衣卫生生不息的卫士,盖九幽也必将因此而收受朝廷为数可观的大笔津贴与长时供奉,而有了盖九幽这个人做为强大靠山之后,纪纲也就越加的无所忌惮,为所欲为。他们可真是相得益彰。”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说:“你猜想得完全不错,这就是他们目前合作的一个大致经纬,在这个方式之下,武林中无论正邪两派,鲜有能独立自主,敢于不听从他们召唤的,这个矛头有一天也终将会指向你我,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君无忌微笑着道:“因为很可能这个矛头已经指着我了。”
    苗人俊剑眉微耸道:“这件事已在摇光殿的严密注视之中,九幽居士尽管目无余子,只是如果一旦招恼了摇光殿主人,未来胜负可就难以预测,我相信这一点盖九幽应该心里比谁都清楚。”
    君无忌道:“这么说,摇光殿主人与盖九幽之间,曾经结过梁子了?”
    “也许是吧!详细情形似乎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对于“摇光殿”这个神秘的武林门户,君无忌所知道的实在有限,不过如此而已。他当然知道苗人俊本人正是出身摇光殿,正因为这样,有些话反倒不便多问了。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摇光殿”主人是个何等样的人物,然而种种迹象却己显示出,这个人必将是一个行为怪癖,身负有惊人绝技的一代武学宗师人物,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却让自己无意之间给得罪了。
    另一面,看来汉王高煦,似乎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如果上一次有人暗袭竹舍,在舍内大肆搜索的事,果真是纪纲所为,那么它所显示的意义,可就不单纯了。
    “又是为了什么?”他自问,“莫非高煦竟然已怀疑到了我的出身?还是……”
    不知何时天色已变得十分昏黯,西边天际已失去了那种醉人的胭脂颜色,附近鸟雀俱已归巢,再也听不见一声鸟鸣。“山静猿宿,水凉鸟飞”,一种突然的萧索感触,加深着君无忌此刻的思绪。
    不经意的,他却又接触到了苗人俊那双沉郁复深邃的眼睛,陡然使得他为之怦然一惊。
    这个人其实又何尝不神秘?一个人真正地要去了解另外一个人,该是何等的不易,基于这个因素,人实在不能轻易的便相信另外一个人,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这种复杂虚伪的人际来往关系,无疑阻挠了正常纯洁的友谊发展,对于正常的人性,该是一种讽刺,多么庸俗、卑鄙!
    其实君无忌本人又何尝不一样?也许在苗人俊的眼睛里,他更神秘,也许正是基于这个因素,苗人俊才与他“虚与委蛇”,俾能进一步刺探出他的本来面目。
    君无忌真正索然了。一霎间,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黯黑,再也看不见一棵树、一片云、一个人影。
    今夜无云,却有那灿烂的一天星群。
    由孙二掌柜的酒坊出来,四下里已是一片黝黑,却只是“流花酒坊”四个字的棉纸灯笼,在风势里滴滴溜溜打着转儿。明明是芙蓉三春的时令,却给人有冬的肃杀感觉,倒是流花河的哗哗流水声,多少带回了一些生气儿,让人感觉到,生命有时候仍是可爱而值得留恋的。
    “君爷你好走,拿着灯笼小心别让狼给招着喽。”二掌柜的送上了老油纸灯笼,一个劲儿的拱手作揖,小心翼翼地送走了这位财神爷。
    说到“狼”,可真就传过来阵阵凄厉的狼嗥声。一时远呼近应,怪吓人的。
    这里走夜路的,除了火把以外,都不会忘记另外还得带着一件家伙,像什么镰刀斧子之类的,一旦遇着了狼,也好用以防身。像眼前君无忌这般潇洒的只拿着一只灯笼,长衣飘飘的人还真不多见。
    空野狼嗥声中,君无忌沿着流花河岸,缓缓地向前走着,难得的像是今夜的这般心情,他居然兴起了“踏月”的一番雅兴。
    扬起的灯光,晃动着水面上光彩璀璨的金色鳞片,那么耀眼刺目的光彩,每一点小小星光,都像是神秘的化身,冥冥中有所启示,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君无忌只觉得身上无比的燠热,才想到刚才在酒坊,经不起孙二掌柜的怂恿,多喝了几觥酒,敢情是酒兴风发,有些发作了!
    虽然如此,对于他来说毕竟也是新鲜的。以他之精湛内功,几觥水酒岂能作祟?真是不可思议。
    话虽如此,那起自丹田的无比燠热,一阵阵地向上窜着,在在显示着此番的发作,非比寻常。
    何以同样的酒,今夜所显示的却分外刚烈?还是自己身体有了意外病兆!
    灯光起动,照见了近在咫尺,紧伏着地面的一只大灰狼,白森森的獠牙龇露着,一面缓缓地向后面退着。动物的习性,常常是深奥不可理解的,就像是眼前这只大灰狼,看似畏缩不前,很可能下一个动作即为出击,扑人而噬。然而君无忌却只当未见,正眼也不瞧它一眼。
    冷风习习,依然是那种透人骨髓的冷。君无忌却只是身上阵阵发热,那种深入内脏的燠热,极短的一霎间,己是大汗淋漓。
    渐渐地他明白了。“姓孙的,你好大的胆子,弄的好手脚!”一面气压丹田,不使真气流散,却将一袭长衫脱下系向腰间。
    却在这一霎,瞧见了件希罕事儿。那是一艘平头双桅的官式大船,静悄悄停泊在岸,两盏官灯,特意的加上布笼,将散发的灯光,掩饰到最低限度。江舟夜泊,很可能内里的官人已安歇了,偌大的一号官船,不见一些异态,听不见一点点人声,却只有冲激船板的浪花,一次次翻涌着白色的泡沫,发出间歇性的哗哗水响声。景象舒徐,显示着“夜”的单调与宁静。
    这艘官船其实并无任何可疑之处,只是这一霎在君无忌目睹之下,在其内心却显示出一种震撼,直仿佛其中包藏有十分凶险,千万甲兵,下意识里令他产生出高度警惕。
    大船上其实亮有灯光,只是为重重帏帐所掩遮,外面一时看不出来而已。也只有君无忌这般锐利的目神,才能察知。看到这里,他忽然有所警觉,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身侧传过来凌厉的一声狼嗥,疾风袭项里,显示着巨大狼影的一双前爪,直向着他的肩上搭来。敢情这畜生,选择了这一霎出击。
    皎皎月色里,大灰狼一双眼睛,有如两点流星,张开着的巨大狼嘴,直似一口就能咬断敌人的喉管。然而,这一次它却是找错了对象,碰见了君无忌这个厉害的对头。
    随着君无忌下伏的身子,看来不缓不疾,偏偏就闪过了大灰狼锐利的前爪,连带着这畜生整个的身子都扑了空,“呼——”疾风声中,直擦着君无忌头顶发梢滑了过去。
    狼性多狡,自不会就此甘休,况乎是一只饥饿的狼。大灰狼一扑不中,不容身子坠地,就空一个疾翻,回头照着君无忌喉上就咬,狼嘴未开,即为君无忌手起一掌,劈中面颊,悲嗥一声,腾飞出丈许开外,当场昏了过去。
    这一掌君无忌不过只用了三成力道,忖量着大灰狼不致因此丧命。原来他为人心存忠厚,即使与敌人动手过招,亦每存慈爱,除非是极恶大凶之辈,多不忍废其性命。眼前这只恶狼,固是择人而噬,他却能独独体谅出它为饥饿所迫。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原是造物者的刻意安排,本乎此,兽性之恶亦可谅矣。
    不过是举手之间,即行将恶狼制伏掌下。
    战云微启,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灰狼无知,正好作了上阵的先锋。
    君无忌一掌递出,耳听得身后冷叱一声,即有尖风一缕,猛袭而至。夜月下,一缕银光,夹带着刺耳的一缕尖风,像是发自船头,直取君无忌后脑,暗器本身劲道十足,竟是一支江湖上不常见的“蛇头白羽箭”。
    这类暗器的发射,多视出手者本身内力劲道而定,如能配合着手指上的独特劲道,以“阴指”发射,更能发挥箭上威力。蛇形的暗器尖端,设置十分精巧,内藏有两根倒刺,一经入肉,即能自行跳开,中者如想拔出,势将大费周章,非得要把箭身四周的大块血肉生生挖出不可。
    眼前这支蛇形白羽箭,显然劲道十足,流光一线,出手平直,只此一端即可见出手人的功力不凡。
    也亏了君无忌早年所身受严格的“暗器听风”训练,各类暗器,无需目察,只闻其风,即能判出是何家数。眼前情形,却也并不例外。他的身手,微妙到几乎无需回身,即能判知暗器的来路,反手一抄,即行抓住了箭上白羽,足下力点,纵出了丈许开外,这才就势转过了身来。迎接他目光的,竟是有如飞燕的一双人影。
    这双人影,显然起自船头,轻功料是不差。一经纵起,状如剪空飞燕,交叉而过,“噗噜噜”衣袂荡风声里,已是临近眼前,却是一左一右,双双落身当面,却将君无忌暗钳于中,取了个攻守咸宜的势子,随即不再移动。
    紧接着冷笑声中,一个人却自踏着月色,由一旁林内徐徐走出,不偏不倚,就着先时二人钳形站势居中的那块空地站定下来。
    银灰色的一身锦袍,在月色里闪闪发光,个头儿不高不矮,举止从容不迫,望之不失斯文。
    除此之外,便自别无所见了。
    映入君无忌眼帘,颇不陌生的,竟是这人紧系在脸上的一袭黑巾。
    君无忌当不会健忘,这个人的一身穿着打扮,甚至于脸上面巾,与他都“似曾相识”,如果他没有猜错,便是那一日领头来到自己竹舍,打劫搜索,随后神秘失踪的同一个人。
    至于来人的身分,简直已是昭然若揭。
    “幸会幸会,咱们今夜可又见面了!”语音沉着,像是有意的压低了,只是掩不住那宛若儿音的清脆。
    一面说时,这人缓缓抬起了一只白手,反手攀向背后,紧紧握住了露出颈后的一截剑把子,手腕微振,已把一口尺半短剑掣在手上。
    “姓君的,今天晚上只怕你是插翅难飞了!”话声未顿,只听见嗖嗖嗖一连几声,大船上人影连连起动,不及交睫的当儿,身侧四周已站满了人影,有高有矮,远近相间,黑夜里固然是难以看清这些人的面影,却独独能体会出那一双双含有狰狞敌视的眸子。
    蒙面人狠狠地道:“姓君的,光棍一点就透,识相一点,我劝你还是打消了动手的意思,跟我们走一趟!”这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缓缓地道:“只要阁下你点头答应,我保证绝对不难为你,怎么样,你就给句干脆的话吧!”
    说话时,这人手上的一口短剑,映着天上星月,蛇也似地颤着,以此而现诸剑身的光华,其亮刺目。君无忌无异在剑术上有着极其杰出的造诣,正因为这样,他才在一望之下。
    即能辨出对方持剑的这个蒙面人,剑上功力已颇具气候。
    所谓“剑以气使”,一个能以真气驾御剑身的人,与只以力量挥剑的人,无论在功力意境上说,都显然有着极大的差异。
    蒙面人只不过手握剑身,还没有施出一招半式,他所形诸于剑上的功力,早已显露无遗,特别是落在了君无忌这等“行家”的眼里,便自对他有了一个初步的审度认定。
    “足下功力不弱,其实不必以多为胜。”君无忌面色平和地缓缓打量着他:“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见过,是不是?”
    蒙面人嘻嘻笑道:“是么?”
    “那一夜承阁下深夜造访,只可惜我这忝为主人的人不在,晚到了一步,以至于没有好好接待,实在罪过,足下这样故示神秘,自欺欺人,未免贻笑大方,也太小家子气了。”
    一面说,左手启动,已把悬挂在右手小小竿梢上的那只白纸灯笼摘下,托在掌上,却把空出来的三尺竹竿,往前面比划了一下。
    随着他踏出的脚步,立刻形成了颇具威力的一个剑势。先时站立在他身前左右的两个锦衣卫士,立刻格于凌人的形势,双双被逼得向后退了一步。
    正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虽说不过是一支竹竿,一经内力布施,亦有长剑气势。
    蒙面人早已领教过他的功力,当知其身手不凡,此时见状,亦不禁吃惊不小。
    “如果我的记忆不差,足下曾到我设馆教书的山神小庙来过,并承捐赠了不少书物,那时的你。一派斯文,俨然地方善士,曾几何时,摇身一变,又成了今日这番嘴脸,真正是变化万千,纪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你真是庸人自扰,枉费了一片心机!”
    话声方住,蒙面人早已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小辈,你纳命来!”他早已蓄势以待,脚下快踏一步,掌中短剑分心就扎,这一剑其快如电,直向君无忌前心刺来。
    君无忌门户大开,看来似无防范,只是极为沉着从容。这种“悠悠难量”的神采,不啻已入上乘剑术堂奥,落在蒙面人这个也称“行家”人士的眼中,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他反倒不敢造次了。
    眼前这一剑似乎已是十拿十稳,他却偏偏在临终的一霎间改了初衷,短剑霍地向后一吞,采左右分花之势,刷刷!一连向左右劈出两剑。
    两剑一气呵成,刺目白光里,君无忌两侧皆在照顾之中,他只要稍微移动分毫,皆难免伤在对方剑势之中。
    这又是蒙面人心机过人了。他假想着对方敌人在自己迫人的凌厉剑势里,不可能不有所移动,只要移动少许,万万逃不过自己的连环双剑。
    无如君无忌这个大行家,偏偏看穿了他的诡计。脚下自若磐石,硬是丝毫不动。
    蒙面人一番心机,竟然又是白费了。“刷刷”两剑,各自卖了空招,双双擦着君无忌左右衣边挥落下去。
    君无忌轻轻哼了一声,掌中竹竿就在这一刹那,霍地扬起,直循着对方前胸力刺了过去。
    虽不过是一支小小竹竿,透诸于其上的力道,却是十足惊人。蒙面人暗吃了一惊,端的不敢掉以轻心,怒哼一声,整个身子霍地往后一仰,一倒一旋,“刷”地已飞身两丈开外。
    这一手“蜉游戏水”施展得极具功力,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双手平伸,活似平沙雁落,长衣飘风,呼噜噜带出了大片疾风,看来极其轻巧、自然,这般身法绝非易与,与此而判定蒙面人身手,也足以十分惊人了。
    君无忌心存着“拿蛇拿头”的念头,暗忖着只要把这个猜是纪纲的人制伏手下,便不愁不能全身而退。一经动念,正待施展“彩蝶恋花”身法,紧紧把身子依附过去,不意却在这一刹那,两条人影,分左右同时切身而进。
    来者二人,正是先时站在左右的两名锦衣卫士。每人手中一口“太极剑”,脚下一经踏进,不约而同地双双挺剑刺到,其势极快,简直不容稍缓须臾。
    这么一来,无异阻止了君无忌欲向蒙面人出手的意图,二人剑势严谨,出手极快,倒也不可轻视。
    君无忌冷笑一声,手中竹竿霍地向外挥出,“嗖嗖”两声,左右同出,幻成一片杖影,“叮当”声响里,已把对方二人手中的长剑格开。
    这一招看似轻便,只是如无有极精湛的内家功力,万难奏功。否则一经交接之下,竹竿便已先行折断,其中奥秘,端视发招人本身之功力如何,以实情而论,持杖人当已有了所谓的“内气”,一鼓灌注,才得能化腐朽为神奇,虽锐利金钢亦不能摧了。
    这一杖,不但格开了二人的长剑,透过杖梢两端的劲风,更像是无坚不摧,迫使得两个大内卫士双双向后退开,情势并非仅此而已,更厉害、更奇妙的杀招,紧跟着向二人攻到。
    原来君无忌早已度忖好进攻的空间架式,动手过招的当儿,常常是一发千钧,寸许之间的进退,即能决定胜负。这一刹那,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两名大内卫士其时败相已显,君无忌眼前这一步踏进,看似无奇,其所加诸在二人内心的无比压力,却有如石破天惊,极具威胁之能事。
    这一刹那快到了极点。对于身侧众多的大内卫士来说,几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着君无忌挥出的杖影,一发而收,虽然看来与二人距离尚远,然而透诸杖梢的内家力道,却已双双点中了二人前胸穴道。两名大内卫士,动态不一,一个反腰拧身,一个作势下伏,随着君无忌挥出的杖影,一时有如泥塑木雕,双双都呆立当场,俱都动弹不得。
    君无忌以奇快手法,精湛内家元气,一举手之间,制伏了两名大内卫士,看似余勇可贾。紧接着一个虎扑之势,更似汹涌的怒涛,蓦地直向着蒙面人身前扑到,掌中竹竿灌足了真力,一招拨风盘打,直向蒙面人当头力挥下来。随着君无忌的出手,地面上卷起了一股狂风,小小一根竹竿,竟似汇集了一天杖影,泰山压顶般,直向着蒙面人当头力压下来。
    蒙面人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异,在君无忌泰山压顶的攻势里,不得不再一次后退,脚下点劲,勉强地退出了三尺开外。他有十分的自信——君无忌终将受制于神奇的药性,后力不继。
    原来酒中有物,名为“七步摧魂散”,寻常人哪怕只饮上半杯,也当于七步之内,命丧黄泉,七窍流血而亡。君无忌以无比内力,将之拘于下腹丹田,以他功力只消定下心神,以混元气功,化毒成气,即可克日将之排除体外,并不能对他生命构成任何威胁,无如眼前大意运功,真气乍泄,即有少许毒气攻心直上,待到他发觉不妙时,已难收回。
    君无忌第二次待将向蒙面人扑身袭上时,倏地觉察出小腹间一阵绞痛,整个身子一阵发麻,脚下一连两个踉跄,差一点坐倒在地,慌不迭拿桩站定,眉心之间已是冷汗淋漓。
    有此一觉,他才知道厉害,勉强拿定心神,将一腔真气固守心经,不令毒息上窜,以他内元真力固可霎时见功,只是再想分心对敌,却是万难。
    这番景象自是逃不过蒙面人观察之微,目睹之下,登时心里有数,由不住微微笑了。
    “君探花,你此番休矣!”一面说时,随见他扬动了一下手上短剑,片刻之间,四下里已各亮起了一片灯海,将此河畔左右渲染得一派通明。
    君无忌原本就已知道,对方定有埋伏,只是黑暗之中到底难以看清,这时灯光既明,才霍然发觉到,敢情四下里竟然埋伏着如此众多杀手。
    说是“杀手”一点也不为过之,这些大内卫士,一个个身着劲服,头扎黑巾,灯光闪烁里,照亮着状如新月的一口口短剑,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惯以搏杀的厉害角色。
    这一切看在君无忌眼睛里,顿时让他记起了那日与苗人俊之一番对答,看来这些锦衣卫士所充当的杀手,很可能即为那个可怕人物“九幽居士”盖九幽所调教,果真如此,自己今夜可得十二万分的仔细小心了。
    如果在往常以君无忌之盖世身手,虽说是面对如此杀招,亦是大可不必过于担心,无如此番在误饮毒酒,毒性乍发之下,是否仍能从容应付,可就大成疑问,只是这一切眼前已无能多思,君无忌所能做到的,便只有竭尽所能,以死相拼。
    耳边上再一次响起了蒙面人阴森森的冷笑之声。似乎是认定了对方插翅难飞,再也难以逃生,也就无需再对自己加以掩饰,他随即探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巾,顿时那一张略似有喜,带有三分童稚的“老少年”面颊,随即现了出来。正是那一日登山拜馆,伪作赠书善举的“吴波”。
    对于君无忌来说,对方显现的真面目,并不使他感觉出任何意外,只是“证实”了他的臆测而已。“纪纲,果然是你!”说话时,君无忌一连向前踏进了三步,三步错综,有如蝴蝶穿花,名为“三步登莲”,乃是对阵互搏时的上乘身法。
    纪纲见闻丰硕,自无不识之理,登时为之一愣,惊觉到自己的一时大意,为对方抢了先机。
    原来君无忌有见于对方之强大阵势,自己暂时受制于剧烈毒性,不能全力以赴,便只得挖空心思,不求克敌亦当自保,这“三步登莲”步法,即为一着急就章,可以暂保一时之安。
    武林中谓及各门身法,可真是洋洋大观,无边浩瀚,其间之错综复杂,各有巧妙不同,简直泾渭难分,惟身具奇才,学兼百家之长,广泛涉猎者,才能得窥其间堂奥,于敌对搏时占尽先机。
    君无忌这“三步登莲”身法,看似无奇,其实却包涵着深奥的先天易理在内,若在昔时,加上他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简直便已立于不倒之地,破敌斩将,易如反掌,即使敌人颇非易与,也可以运用智巧,各个分别击破,得收全功。
    只可惜,今夜他已力不从心。随着他踏进的步子,只觉得一阵子天旋地转,眼前红紫光错,金星四射,差一点把持不住,勉强拿桩站定,已是一身大汗淋漓,襦衫尽湿。原来身法之取巧,可暂领先,犹要充实之内在为后盾,两者相生,互为辅佐,才得占尽先机,否则即使能领先一时,在敌方强大实力压迫之下,终将溃败,原形毕露。君无忌自然了解这一点,只是观诸眼前,实难两全,也只有拼一时是一时了。
    他这里身形方自站好,眼前的纪纲已飕然纵身当前,掌中剑“秋水长天”,已临面前。
    纪纲身手了得,这一剑真力内聚,璀璨如银河倒泻,挥洒而出的剑气,汇结成一天剑雨,兜头盖顶,直向君无忌当头罩落。
    君无忌眼前虽功力不足,但睿智不减,手中既无兵刃,只得徒手以对。双手一正一反,巧施“摘星拿月”之妙手,一曲一舒,霍地向外一送,直似劈手将对方手中短剑夺落。
    纪纲空怀一腔雠仇愤恚,亦不免栗然而惊,猛地夺身而退。来得快退得更快,一时羞愤难当,圆瞪着双眼,直恨不能将对方生吞下肚的模样。
    “好个小辈,看你还能威风几时?”一人掌中短剑作势挥落,倏地自空而坠,大星天陨般,直空而坠。这人端的好身手,显然经过名家调教训练,出手即非寻常,猝落疾下的身势,紧跟着一式滚翻,一如搏兔之鹰,将及未下的当儿,掌中一口弧形剑,已自劈风直下,直取君无忌顶门。
    观诸眼前情势,对方这般拼命三郎般的打杀方式,已非智能所能却敌,非得即时以实力搏之不得取胜。
    君无忌身形半转,脚下却不离方寸之地。仰首、弓背,状如望月。闪错之间,已躲开了对方凌厉呼啸的一剑。
    那人一剑落空,已是先机尽失,再想回身哪里还来得及?耳边上响起了一股尖风,简直来不及转身,已为君无忌一双手指,实实插中颈项。
    君无忌无疑是全力以施,双指如戟,一经插落,怒血飞溅,那人吭了一声,即行向前直直倒了下来。
    设非是认定了对方的顽劣大恶,君无忌万万不会这般毒手加害,虽然碍于毒势的发展,功力大感不足,只是对方却也万难逃得活命,在君无忌一双铁指下。当场横尸而亡。
    君无忌实在是了解到眼前的情势凶险,不得不如此施展,意图杀鸡镇猴,双指一撤,虚势亦显,足下一连踉跄两下,才自站定。却也没有忘记就手一抄,将对方手上一口弧形短剑抢在手中,就只是这个动作,已使他力有未逮,眼前金星乱冒,慌不迭再一次拿桩站定,强自将真力灌注下腹,一双眸子瞬也不瞬的直向当前的纪纲盯视过去。
    纪纲心里有数,他那”七步摧魂散”,乃是独家秘授,掺人酒中,其性更烈更速,常人服下万无活理,眼前的君探花无疑已具有“炼气化炁”的内功境界。想要像常人一般毒毙,怕是不易,不过无论如何,暂时使之麻痹,动弹不得,却是可以认定,但君无忌偏偏挣扎不倒,颇使他大感诧异,由此当可测出对方功力之深,确是一极为强悍的劲敌。有此一念,也就更加强了他必除对方的决心。
    君无忌抱剑在胸,甚知不妙。他此时一面抱元守一,不使真力扩散,一面更得防范着随时乘虚待发的毒性,尤有甚者,还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随时随刻小心着恶毒的敌人进攻,如此情况,自是大感狼狈,尽管这样,表面上犹要保持一派从容镇定,不使敌人看出。
    他的苦心显然白费了。
    老好巨猾的纪纲,早已洞悉其虚,“君探花,你还能逞狠几时?当真要狠拼到底?”
    君无忌怒视不语,耳边上却已留意到树梢上的沙沙作响。偶尔接触到纪纲有异的眼神,顿时心里有数。他自知此刻体力有限,以有限之精力,对付无限之劲敌,其成败毋庸细想亦可判知。
    君无忌诚然无限悲哀!以他为人,一向仔细,想不到临头仍为奸小所乘,十数年勤奋,坚此百忍,才得练成罕世绝功,方待展舒壮志,有所作为,想不到一朝为奸人所乘,理想抱负,顿俱成空,真正令人太息,憾恨交集,却是无可奈何,奈何!
    一霎时间,他眸子里凝结了热泪,转瞬间将此无限悲哀化为雠仇,打量着眼前阵仗,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用剑,以期把时间拖长,或得能有一线生机。
    有此一念,他随即定下心来,甚至于不再浪费唇舌,与对方多说一句话。好在他这“三步登莲”的站立姿态,已使他在眼前搏杀场面,尽占先机。
    “君探花,你还是束手就绑吧,莫非你还不知,你身上所中奇毒,是用不得力的,怎么样?只要你存心归顺,我当可保全你的一条性命,即使在王爷驾前,有我纪纲的话,亦可一言九鼎。你是聪明人,想必能明白这番道理,还用得着我多说么?”
    言多必失,以纪纲之老谋深算,亦不免大意失言,这番话,无意之中暴露了一个不欲人知的极大隐秘,即是他的此番行动,乃是受命于汉王高煦。
    君无忌心头一震,冷笑不语。其时,他耳中早已测知,上方两侧皆有敌人蹑足切进,目光一扫,已预先测知敌人即将出手的部位,心里盘算着出手的招法,务期一举歼敌。
    果然,他这里方自定念,左侧上方,树帽子刷然作响声中,一条人影,疾似流星般,已自飞天而坠,挥出的剑身,宛若电闪星驰,略呈弧度地直向着君无忌脑门劈到。
    君无忌犹自镇定如初,他知道紧接着右侧方的敌人即将下袭,此时此刻,只消稍微分神,即使处决了左面来敌,也必然难当右面猝然加诸的杀招。是以,这一霎时的临危镇定,至为重要。
    他的猜测完全不错。
    就在左面这人杀招甫现的一霎时间,右上方疾风猝起,强劲的疾风坠势里,弧形剑影,卷起了一片强光,劈空啸声里,直向君无忌连臂带肩斜劈了过来。
    观诸眼前二人的出手,称得上既快又狠,显然出自高明者事先指点,只是偏偏遇着了君无忌这个厉害敌人,竟然在未出手之先,先已把他们摸得十分清楚,以至于苦心白费,连带着断送了一双性命。
    君无忌的剑锋,是在最后的一霎间才挥出去的,其间惊险,简直不容毫发。这一剑由下而上,迤逦而出,宛如戏空之龙。妙在剑锋迂回的走势,恰恰避过了对方二人挥落而下的剑锋,剑势呼啸过处,闪烁出一个半圆形的圈子,两个人恰恰处身其内。剑光曳处,怒血四溅。一人破腹,一人开喉,随着君无忌挥出的剑光,双双摔落出去,登时横尸当场。
    空气里这时充斥了腥膻的血气,夜风迂回着,只是团团打转。
    君无忌这一剑称得上绝顶高明,雷霆万钧,冰雪一片,一出乍收,好不利落。
    紧接着他那一双凌厉的眼睛,重新又盯落在眼前大敌纪纲的身上,等待着对方再一次的杀招。
    纪纲心里原本就是与对方打的消耗战,拼着自己方面损兵折将,也必将对方拖垮为止。
    只是没有料到,对方出手这般高明,不过一招,竟将自己手下二名健将,双双毙之剑下,真正是悚目惊心。乍然目睹下,既惊又愤,冷叱一声,飞身直袭而上。
    纪纲身手,极见高明,以他目下身分,以及无比自负,设非怒到极点,万不会亲自出手。
    人影倏乎间,夹杂着他手上雪亮的剑锋,人到剑到,分心就刺。
    这一剑力道十足,剑锋未至,先就有极称凌厉的一股剑气,劈风破空直下。
    君无忌心知此人用心之恶毒,料将不施全力,便难以抵挡,无奈中,劈出了一剑。
    双剑交锋,呛啷脆响声中,纪纲身势,恰似滚空绣球,倏乎来去,随即飘出丈许以外。
    这一剑,纪纲用力极猛,毫无取巧,君无忌便只得以实力还击,这么一来,体内顿现空虚,一剑挥出,已是强弩之未,再想力持镇定,已是万难,身子一连闪了两闪,几乎坐了下来。
    这番景象落在了纪纲眼中,心里更加笃定,冷笑一声,身形一个快闪,疾若飘风般,再一次欺身而近,“再接一招!”话声出口,掌中短剑分心就扎,却把那一只空出的左手,直向对方肩头攀来。
    敢情纪纲乃是自幼净身的宦官出身,生平自是不近女色,乃承异人指点,练成一门绝世罕见的厉害功夫——“三阴绝户童子功”,一经施展,受者五脏俱摧,白骨为朽,万无活命之理。
    君无忌已有“练气成炁”的境界,若在平日,自可应付有余,今夜情况有异,想要迎接对方这一掌,却是万难。纪纲这一掌,非仅力道万钧,却于万钧巨力之间,夹有一股阴风,这股阴风,便为功力之极,一经中身筋骨立摧。
    君无忌自忖着万难当受,一时眉剔目张,正待拼着毒发攻心,以“巨灵金刚”力出迎,好歹也给对方一个厉害,一只手待抬起的当儿,却听得头顶后方上空,一片尖啸声划空而至。
    由于他曾习过严格的“暗器听风”训练,一经入耳,顿时就可测知来袭部位,眼前这批来犯的暗器,却不是奔向自己,是可认定。
    有此一念,他立即中止住待发而出的掌力,只觉得头顶上呼啸声过,三口飞刀,并成一排,紧紧擦着头顶,直奔纪纲飞去。
    发暗器人堪称个中高手,三口飞刀一经掠过君无忌头顶,倏地下降尺许,直袭向纪纲正面,一正二偏,刷地分开来,这个范围之内,纪纲想要从容闪躲,却是万难了。
    发刀人旨在救人,暗器的出手,也就不同一般,纪纲果真还要向君无忌施出重手,便很难逃开眼前疾驰而来的飞刀阵势。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倏地收回了待发的掌力,右手短剑就势向上一撩,当啷声响中,爆出了大片火星,乃将正中的一口飞刀格开来。却自觉出飞刀劲势极大,真力贯注,几乎将手中短剑震落。
    发刀人伎俩何止于此!纪纲这里一剑方自将正中飞刀劈落。猛可里左右两翼飞刀,自个儿拐了个弯儿,修地直向他两侧飞来。
    这一手化虚为实的飞刀手技,简直微乎其妙,纪纲那等阅历之人,竟然也被瞒过,俟到有所警觉时,一双飞刀,有如剪空双燕,双双自两下里已自挤兑过来,个中惊险,设非是当事人自个儿心里有数,别人万难体会。
    纪纲不愧名家身手,一经发觉不妙,倒能沉着应战。右手短剑改撩为劈,全力侧面挥出,当啷声中,这口飞刀化为一道长虹,倏起当空,直曳出数丈开外。
    他的那只左手却不敢闲着,巧妙地施出了一式“分花手”,游蜂戏蕊般地已自抡起,一掌劈出,自内侧方劈向刀身,嗡然作响中,直把这口刀击出了七尺开外。
    一刹那间,三口飞刀全数落空。
    来人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就在三口飞刀瞬间落空的一刹那间,一个人鬼影子般现身当前。
    纪纲早就料到了此人的现身,虽说是惊魂甫定,他与他最亲切贴身的六名大内卫士,都尚能保持着原来的阵脚,目睹着对方的乍然现身,各人不待招呼,几乎是同时发动,霍地纵身,直向当前包抄过去。
    七个人动作划一,像是同起同落。
    这人现身甚快,七个人动作却也不慢。以纪纲为首的七人核心阵势,在历年来操演实际对阵之下、早已驾轻就熟,彼此根本无需招呼,仅凭着相互间的默契,如臂使指,堪称熟练之至。
    此刻,以纪纲为首的七人阵势,一经发动,身形乍落,立即形成了一式“七星天罡”阵势,七面杀力会合一面,居中直逼向来人。
    乍然现身的这个人,无异有惊人之技,只是在猝当纪纲“七星天罡”阵式之际,也不敢掉以轻心,登时为之停步不前。
    各方灯火汇集之下,总算看清了来人那一张骇世惊俗的面容,何止是那一张脸?简直全身上下都透着古怪。
    这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却又佝偻的驼子。头上戴着半旧的毡帽,身披着一袭像是整张藏毡所剪裁的长衣,这副装着已非时下所习见,偏偏那张脸红中泛紫,凹凸狰狞,看来十分呆板,下巴上翅生而出的一丛胡子,更透着滑稽,给人的感觉是不伦不类,倒有几分像是来自西藏的喇嘛,可又不尽然。
    这人面部表情,虽说十分木讷,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却是极称锐利。似乎是认定了纪纲为此行之首,一经现身,那双光彩夺人的目光,便自集中在他的身上,掌中长剑尤见璀殩,每一挥动,即由剑尖处爆射出尺许长短的光尾,时伸又缩,宛如灵蛇吐信。
    驼背人单手持剑,昂然仁立,那副样子简直像煞一尊门神,神态间,颇有“一夫当关”
    的大将派头。
    君无忌现身于他身后丈许左右,尽管是内外交迫,剧毒攻心之际,他犹能仁立不倒,掌中弧形剑,光华闪烁,看在纪纲眼中便自心理有数,确知他余勇可贾,犹自不可轻视。
    纪纲用着十分诧异又复震怒的神态,面对着来人,冷森森地笑了一声。“你是什么人?
    胆敢插手管闲事!想是活腻味了?”
    “天下人管天下事,笑话!”驼子扬了一下手上长剑,剑锋上光华更称逼人。紧接着这口长剑的剑尖指向纪纲,语音沉着地道:“姓纪的,我知道你,天高皇帝远,在这里还轮不着你逞威显能!我这朋友,一身能耐,岂是你们这些人所能对付?若非是误酒贪杯,饮下了你所设计的毒酒,便是再多上一倍人马,也是莫奈他何,堂堂锦衣卫指挥,居然也干起了江湖下三流的伎俩,传扬出去,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么?”
    一面说时,驼背人身形徐徐摇晃不已,他身躯原本高大,加上那一身肥大衣着,这一摇动起来,立即形成了大片阴影,宛若风中巨树,颇有林叶萧萧之势。
    纪纲心知有鬼,竟然一时莫辨其玄虚。俟到他陡然有所警觉时,才自霍然发觉到,敢情对方趁着身形晃动之际,已自巧妙地换了身位。
    非只是驼背人一人,他身后的君探花,也似有了转动,二人明为一前一后,其实互有接应,眼前这一手巧移身位,虽然一时难测其妙,想必大有作用。
    纪纲心里狐疑,偏偏一时看他不透。对方这个高大驼子,在纪纲眼中,可以断言,绝对陌生。只是口气里,对于纪纲,却是知悉甚清。他此刻的巧移身位,显示了此人的诡异功力,大非等闲,简直可与君无忌作等量齐观,焉得不使纪纲大吃一惊。一个“君探花”已令他大费周章,想不到眼看着大功垂成之际,平空又杀出了这么一个驼子,对于敌方来说,不啻是如虎添翼,真正是始料非及,顿令他大生忧虑,不得不重新检讨此行的损失。
    心理盘算着,冷叱一声:“飞蝗侍候!”
    手下人应了一声,立时挥动令旗,将命令传了下去。
    这“飞蝗”二字,绝非仅仅示意是暗器中的“飞蝗石”,却也代表着一个完整的阵势部署,令旗展处,人影闪烁,极快的一瞬,各人已站好了新的位置,灯光迷离里,各人皆有异动。
    君无忌处身极危之境,忽然见到来了救兵,一时宽心大放。
    他当然知道这个驼背木面人,正是当日自己所习见苗人俊的乔装,这个隐秘事实上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只要自己代为守口,他也就大可不必顾虑地继续伪装下去。
    君无忌生性最是逞强,由于身负奇技,智力过人,对于他来说,再困难的事,再厉害的敌人,也构不成威胁。像今夜这般遭遇,简直是前所未见,私下里不啻被引为奇耻大辱。苗人俊此时的忽然现身,自然解救了他的一时之难,只是他却不欲依赖过甚,明明已无能站立的身子,偏偏却仍恃强好胜地挺立如昔。
    苗人俊原有背负他离开的打算,见状也就暂时未予表明,却在暗中一直关注着他,只待其体力不支,真个倒下来时,再予援手,背其离开。
    当下他随即用传音入秘功力,向君无忌发话道:“你觉得怎么样?只管运功调息,别的一切都交给我了!”
    君尤忌哼了一声,未予置答。
    苗人俊又道:“眼前这七人阵势,十分可恶,且先破了,才可如意出入。”
    君无忌忍不住道:“这七星大罡阵,重在首尾,要同时拿住首尾,才能制胜。”
    苗人俊聆听之下,盱衡当前,点头道:“不错,事不宜迟,你只虚张声势,一切都交给我吧!”
    苗人俊早已蓄势以待,话声出口,一口长剑先已劈出,剑势极见功力,一时剑光爆涨,宛若银河倒泻,直向着当前七人阵势之一直劈了过去。
    那人冷叱一声,倒也不慌,掌中弧形剑倏地迎出,闪过了正面主锋,改向苗人俊长剑偏锋击去。这一剑显然透着高明。
    苗人俊心里一动,长剑迂回着向回里一带,对方弧形剑便自迎了个空。
    只是这一霎,对方“七星天罡”阵势已有了变化,在一声凌厉地喝叱声中,七人同时一拥而上,七剑同举,爆出了七点银光,一古脑齐向着苗人俊身上招呼过去。
    七人自纪纲以次,皆是精挑细选的一时高手,尤其难能的是,为组合此一“七星天罡”
    阵势,曾经长期苦练,经过一位极神秘高明的前辈人物分别指点,功力大是可观,一经联手,威力无匹。纪纲把这“七星大罡”一阵,视同最厉害的看家本领,平素除了定期操练演习之外,实际上极少有机会施展,若是搭配着所谓的“飞蝗”联合出于,其威力更是无与伦比,极具杀伤能力。眼前为竟全功,猝当大敌之下,纪纲索性一古脑地全数施展出来。
    苗人俊虽然知道“七星天罡”这个阵势变幻莫测,非比寻常,但是以他与君无忌功力,却也不难攻破。他却不知这个阵势,经过那个神秘的幕后高人指点之后,较诸原来功力更不知强大了几许。
    眼前七人举剑之势,名为“七星伴月”。七口剑及时递出,爆发出七道长虹,猝然集结成一片光华璀璨的银光剑网,直向着苗人俊当头罩落下来。
    苗人俊冷笑一声,长剑挥处,叮当两声存心先把正侧面两口剑势拨开,剑锋接处,才知道对方剑上力道万钧,敢情这“六星伴月”一式经过幕后那位高人指点之后,威力大增。循其因乃在于:原先剑招,虽名之“七星伴月”,只不过是联手发招而已,声势虽大,但功力杰出之人,并不难各个击破。此刻这个剑阵,经过高人指点之后,情形可就大有不同,七人一经联手,凡出剑皆为七人联合之力。
    观之外表,七人围成一个残月形的半环形状,右手执剑,左手却按搭在紧邻其侧的同伴肩头,借助于这个形状,各人乃得将其本身内力,灌输与对方。那位高人,果然极具高明,非但汇集了七人之力,成为无坚不摧的巨大力道,却就此演化出另外七式杀着,无不威力万钧,堪称前所未闻。
    苗人俊内力该是何等充沛,论以常情,对方二人即使是内功中一流境界的高手,也难以抵挡,定当为苗人俊攻开一隙。眼前情势,却是大有不同。须知对方七人,皆为精于内功之高手,一人已甚可观,更何况联合七人之力,尤其像是纪纲,以其既成之“三阴绝户童子功”,一经灌注,力道之惊人,是可想知。苗人俊固一世之杰,论及实力,却也难望硬拼硬地以一当七。
    先者,即在七人半月攻势之初,君无忌已看出了其中颇多微妙,紧接着七人的左手攀邻肩,顿令他悟出了其中玄妙,无如苗人俊竟是计未及此。
    目睹之后,君无忌大吃一惊,传音道:“不可……”话声出口,却已是慢了一步。
    眼看着苗人俊长剑与对方一双弧形剑交接之下,霎时有如磁石引铁,霍地紧紧贴住不动。苗人俊倏地目凸如珠,全身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奇在那口递出的长剑,却未能立刻收回。
    冷眼旁观的君无忌乍然目睹之下,情知不妙,当此一刻,却也顾不了自身安危,脚下滑动,已自抢先而前。
    有了先时的片刻冷静观察,君无忌已略悉对方阵势微妙,眼前情急之下,为救苗人俊一时之难,说不得再一次力灌剑锋。
    由于他看出了七人力道关键所在,妙在反先天易数中的一个“偶数”,是以这一剑不向出剑的二人挥出,却朝向七人中顺数的第四人当胸挥出。这一手果然厉害,产生了预期的效果。
    原来苗人俊看似无恙,其实眼前正自身当七人巨力,由于七人力道,乃系以纪纲为首的“至阴”之性,是以“异”性相吸,猝接之下,已将苗人俊全身紧紧收住。
    苗人俊俟到发觉不妙上了当时,其势已是不及,再想抽剑已是万万不能,他虽施展全力,亦难望将剑势拉回一寸,此时此刻即使想丢脱手上剑把,也是不能。
    这一霎,无疑生死攸关。

转身謝幕ヾ 发表于 2017-3-24 15:46:37


    苗人俊弃剑不能,只得拼死以腹内真力相搏,只觉得对方七人联手力道,有如拔山翻海,自己万难当受,拼死相搏之下,早已大汗淋漓,却有大股吸力,透过对方一双剑锋,一古脑的灌散了自己全身上下,提收之下,非但全身气血震荡,简直五赃俱倾,恍惚中直似觉得五脏俱将脱顶飞出。
    对于苗人俊来说,这可是他生平从来也未曾领受过的痛苦感觉,心里却甚是明白,对方分明合七人之力,正自运施“大提吸”功力,待将自己内气真力生生摧散,以使虚脱致死。
    这一瞬就连张嘴出声也难,诚然悲惨之至。
    却是没有料到,君无忌灵智天生,猝然看出了其中端倪,眼前及时现身,一剑发出,正是关窍所在。
    七人功力,分散灌注苗人俊身上,正待一举而将对方歼灭的当口,料不到君无忌竟会拼死犯难,这一剑正是时候,正是地方。由于当受者,为七人中枢,力道会合所在,说强最强,说弱也是最弱。君无忌料将一剑挥出,敌人万难当受,他自知身中剧毒,不便全力施展,这一剑老实说虚多过实,却是实中有玄,玄中又实,对方果真料定自己这一剑是“虚”,可就又错了,只因为随时有“化虚为实”的可能,自不能真个以虚势应之,如是便只有挥剑出迎之一法,这么一来,可也就达到了他搭救苗人俊一时“燃眉”之急的功用。
    果然,在君无忌剑势方出的一霎,那人便不得不分剑以迎,一收一迎,可就解开了苗人俊的一时之难。
    力道猝收之下,空中“当”然一声作响,剑光火花里,苗人俊偌大长躯,有似巨鹰般蓦地腾空穿飞了起来。强大的力道,迫使他身子直直拔起了三丈高下,眼看着他猝起当空的身子,一个疾滚,咕噜噜直坠地面,一翻一滚,已是丈许以外。
    苗人俊险中得生,却也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他自是知道厉害,乃自借助于滚动之际,将对方加诸于本身,残余的无比劲力,化解了一个干净。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再一次站起身来,自不会重蹈覆辙,长剑直指当前,以收吓阻之效,一面运功调息,强自镇定。
    这一霎,君无忌已自飕然来到近侧,二人贴背站定,其势犹是可观。
    君无忌料定苗人俊内力震荡下,这一霎不宜对敌,敌方必将伺机反仆,自己体力难支,说不定还得迎上一阵,心里一时不无彷徨。
    却在这一霎,身边上响起了一声女子娇柔的叹息之声,乍闻之下,君无忌吓了一跳,几当对方就在眼前,目光速转,才自看清附近井无有这么样的一个人,紧接着耳边上声音再起。依然是前闻女子口音:“你这个人可真是,难道只为了救别人,自己的命就不顾了!”
    声音娇细,分明少女口音,仿佛就在耳边,却又缈乎其踪,又似回荡天际。
    君无忌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对方也同自己一般,施展的是“传音入秘”功力。
    原来这“传音入秘”功夫,最是神奇莫测,本身非具有极高内气功力不卒为。施展时,发话人以无比内气功力,将声音包裹压抑传送出口,直至听话人耳,这才行散开,是以除听话人本身之外,皆不可闻。由于武林门户众多,各家路数迥异,一些奇人异士,为示其优于一般,每喜标新立异,是以乍闻起来,颇似不明所以,论及功效却是大同小异。倒是像眼前少女这般施展,给人以迂回天际,缥缈无踪感触的却还前所未闻。
    这附近大树甚多,若是藏上那么一个人,保证不会被人看出。君无忌目光转了一转,看不出任何端倪,心中正自思索着对方的来路。
    耳边上声音又起,显示着刚才少女的清晰伶俐口音道:“凭你和这位驼背朋友如此高明之人,竟然会看不出来,眼前这个七星天罡阵,只能智取,不能力敌!我只当你无所不能,今天一见,不过如此,实在令人齿冷。”
    这番奚落,对君无忌来说,实属前所未闻,他为人要强好胜,智慧、武功,皆属今世罕见,咸信为少女一番奚落,定当难以当受,为之勃然变色。
    他却并非如此。聆听之下,君无忌脸上竟然毫无表情。此刻情势,大非寻常,除了聆听少女话声之外,还得要提防着眼前敌人的猝然发难。不过,他既然已经留心了对方声音来处,即可测知对方藏身之处。既然少女不急于立刻现身,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大可以静观变,借此反观察对方的真实意图。
    纪纲先以必胜之心,满以为驼背人为自己七人内力吸住,正待以适当时机,联七人之内气功力,猝然发难,却不意竟为君无忌看穿,虚张声势地只出一剑,即破解了眼前驼背人的一时之难。
    苗人俊以一时疏忽,险些送命,此刻心神略定,随即看出了此阵大非寻常。这就更证明了外传消息属实,那就是纪纲这一伙大内卫士,幕后仰仗于一绝顶高人支持指点,如果自己消息属实,这个人便是传说中当今海内硕果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的“九幽居士”盖九幽了。
    这个突然的悟彻,使得苗人俊一时内心大为警惕,持剑以观,谋以后动。当下他随即向君无忌低声道:“你这一剑之赐,使我茅塞顿开,姓纪的伎俩不只如此,必有厉害的杀招,且先静以观变吧!”
    话声方住,即见面前七人联手阵势之内,一灯晃动,其势未已,七个人己倏乎退身,隐于暗影之中。
    君无忌、苗人俊几乎同时都看出了不妥,料定敌人即将发难。
    偏偏暗中少女,居高临下,别具慧心,较诸君、苗二人,更着先鞭。
    随着她的一声冷笑,猝然间空中爆发出一阵尖锐破空声,像是银瓶乍破,爆开了一天的银星,紧接着呼啸声中,分向四下里散落而下。敢情是一手“满天花雨”暗器的出手,对方少女显然是个中高手,这一招暗器出手,宛若神兵天降,俟到一定位置,才行自个爆散开来,耳听得一阵“波波”脆响,现场数十盏孔明照灯,尽数为之熄灭,一时间四下里黝黑一片。
    暗中少女这一手“满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原已神乎其技,其间更掺杂有“彩蝶纷飞”
    的绝技,非极工此道的内行万难看出。
    君无忌、苗人俊看在眼里,分别吃了一惊,却是各有感受不同,尤其对于后者来说,更像是促发了一种特别的感触,简直惊得呆住了。
    现场原本极是光明,一下子变成了黝黑一片,对于敌方阵营来说,少不了一番惶恐,大呼小叫一霎间乱成一团。
    把握着一霎良机,君无忌匆匆向背后的苗人俊打了个招呼,双双换了方位。二人动作均快,三数个起落,已自转入林内。
    偏偏敌人阵营不乏精练之人,就是放他们不过,紧蹑着二人之后,传过来阴森森的一声冷笑:“想走么!可没有那么容易!”
    一经人耳即知是发自纪纲之口,话声方出,人已如同旋风一阵,欹身而进。随着他前进的势子,双手抖处,“哧哧”打出了一双“透骨钢针”。
    苗人俊走在后面,翻身抡剑,叮然作响中,已自把一双钢针格落地上。
    空中人影翩迁,极快的一霎,已有多人自空快速纵落,依然是七人一组的“七星天罡”
    阵势,显然不曾因为灯光的猝然熄灭而为之溃散。随着七人猝然下落的身势,“叭嗒”声响中,一蓬火光发自纪纲手上,将此两丈方圆内外,渲染得甚是明亮,陆续已有灯光亮起。
    纪纲似乎已了解到现场另有高人,尤其是方才满天而飞的暗器太过离奇,心中大是狐疑,站定之后,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频频在左近逡巡不已。
    “这是哪一道上的好朋友,纪某人照子不明,多有开罪,还请现出金身,有话挑明了说吧?”话锋里已失凌厉,那是因为他已了解到,暗中这人不是好相与,君探花虽是碍于毒势,一身杰出武功不得施展,驼背人却非同小可,若是再加暗中这个人,自己这边尽管人多势众,却也难操胜算。
    有了这番顾虑,纪纲才会改了一向恃强的口锋。却不意,暗中那个少女,却没有丝毫买账的意思。“姓纪的,少来这一套吧,凭你这手鬼吹灯,也只能吓唬一般江湖人物,还能唬得了谁?不过是从盖老怪那里学了点皮毛,就敢到这里逞能来了,不信姑娘就现两手给你瞧瞧,看看你能奈我何!”
    语音清脆可人,仿佛自空而降,宛若天乐飘临,纪纲聆听之下,心里动了一动,这才知道对方竟是一个姑娘人家。说话人口齿伶俐、吐字清晰,略略带着些苏州口音,混合在北京官话里,听来尤其悦耳可人。对于现场几个人来说,这动人悦耳的少女口音,并非仅仅是“好听”而已,却有其不怒自威,慑人心魄的潜在一面。
    各人的感受由是大有不同。君无忌尤其觉着耳熟,事实上他与对方少女像是宿缘深厚,不只是声音熟悉,便是这个人应该也非全然陌生。
    苗人俊的感受就更不同了。其实,就在先时对方少女施展了那一手“满天花雨”中藏“彩蝶纷飞”的暗器绝技之时,他已似震惊不小。这时在聆听了对方一番道白后,更像是吃惊不小,两相印证之下。已确知了对方真实身分,他可是再也挨不住,非走不可了。
    暗中少女话声方出,耳听得树上哗啦一声大响,万千枝叶一并摇落,有似一天飞蝗,一股脑地全数向着敌人阵营内飞落下去。
    不要小看了这些残枝败叶,一经贯注了真力内劲之后,可是非同小可,较诸一般飞刀暗器,着实也差不到哪里。
    有了前番少女“满天花雨”暗器熄灯的教训,各人已是深具戒心,生怕再陷前辙,纷纷维护着手中灯笼,这么一来,行动不无迟缓,便为枝叶所中,一时皮开肉裂,吃亏不小。
    群情慌乱里,空中人影飘动,飞云天降般地已自落下一人。
    君无忌先已分心多处,运功再三,身上毒质已有漫散之势,这一刻便自再也不敢存心旁骛,一面运紧真力,控制着体内毒气,使之聚拢下腹不使上窜,一面还得留神着现场的急剧变化。这番动静,说来容易,其实绝难,设非是具有君无忌这般超人功力,才得如此施展,换在另一人,功力稍弱少许,也只怕万无幸理。
    这一霎,动态万千。暗中少女猝然的现身,不啻为现场带来了一番新的震荡,惊魂甫定的当儿,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于来人——这个莫测高深的少女,高挑的个头儿,细细的腰,隔着神秘的一层夜幕,亦可见她那双充满了睿智、灵活,较诸夜色更神秘的眼睛。
    君无忌早在对方姑娘现身之初,已猜知她是谁了,不久前,一个神秘的夜晚,他们曾在孙二掌柜的“流花酒坊”里见过一面,由是这张脸便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不禁兴起了一种淡淡的伤感和自谴。原以为,他已经躲过了对方少女看似不怀好意的纠缠,没想到一番失算的瞎打误闯,又自碰到了一块。原应有足够的智谋,卓越的体能,大可与她分个高下,尚不知“鹿”死谁手。偏偏一朝失算,误饮毒酒,为宵小所乘,落得眼前下场,此番见面,不啻彩头尽失,想要在她面前,保持着一份原有的潇洒与自尊,便似万难了。
    君无忌的心境,竟然纤细如斯,个中微妙,不能尽言,一霎时间的心态动变,也自个心里有数。老实说,他真不愿在此时此刻,看见她,自然也就更不欲她的援手嘉惠了。
    偏偏对方这个少女,就是放不过他,敢情就是为了他才来的。随着她落下的身子,连闪了几下,已自换了几个不同的位置,现场敌人少不了又自引起了一阵子骚动,随着她的再次出手,一阵“波波”声响中,当前十数盏明灯,又自熄灭了大半。
    君无忌心明眼快,早在对方少女现身之初,即己看出,她是在刻意制造混乱,好使自己得以乘乱脱身,这时见状,自不会坐失良机,当下乘着灯光猝熄的一霎时,蓦地转动身形,施展“移星换斗”身法,一连转了五六个不同的位置,摆脱了跟前一时之困。
    这一霎,果然是天赐良机。
    由于纪纲与一干手下,注意力全数集中在初现的少女身上,君无忌的身法,又是出奇的巧妙,再加上灯光猝然的黑暗,一时万难顾及,卒为君无忌趁虚而脱出重围。
    君无忌巧施身法,连续几个快速转动,已是百十丈外。一脚方自站定,身边上一缕寒风,一口银光闪烁的弧形剑,已自右面直劈下来。
    敢情敌人阵营不乏高手,依然有人放他不过。这一剑既快又狠,敌人施展得甚是高明,人到剑到,怒剑劈风,自斜刺里狠狠劈下。
    君无忌为防毒势攻心,一些稍具功力的剑招身法,都不宜施展,只是揆诸眼前敌人怒剑加顶的一霎,却也万无坐以待毙之理。
    这人自以为机智灵敏,与同伴二人独具慧眼,盯实君无忌,未容其脱,这一剑眼明手快,对方身子不便,万难逃开,却不知“强者浑身是眼”,即使在伤势之中亦不容人随便欺凌,以君无忌之卓然剑术,自有其非常身手。这人挟雷霆万钧之势,一剑劈落,却不意剑势里,对方高硕的人身,忽然间为之一阵扭曲,简直像是一条蛇,却比蛇灵活多了。这人十拿九稳的一剑,竟自会落了空招。
    一剑落空,便是再也没有转机,这人想是也已觉出了不妙,双脚方一沾落地面,霍地腾身便起,依然是慢了一步。
    君无忌果真有杀害他的意思,眼前他便是死定了,然而这一剑依然只是惩罚的性质。
    “哧”,像是跃波直起的一尾银鱼,劈颊抡肩而至,其快如电,万难闪躲。
    这人惊呼半声,霍地拧身闪纵,依然还是慢了半步。剑光过处,他只觉右耳际一阵子冰冷砭骨,一只耳朵连带着右颊边上一片皮肉,已被君无忌手上弧形剑削落下来。
    弧形剑来自对方锦衣卫士之手,选自上好精钢,打磨得极其锋利不在话下,狠毒处更不只此。
    原来纪纲用心狠毒,无所不用其极,即以这次拦路狙杀而论,事先确实经过周密计划,兵刃暗器上俱都淬过剧毒,见血封喉。想不到,急欲杀害的君无忌反倒没事,第一个受害的却是自己这边人。
    君无忌固是不知,那人在失耳见血的一霎,早已毒发攻心,一只舌头肿大得抵住了喉咙,倒在地上的身子不过翻了个儿,登时一命呜呼。
    猛可里,空中扑落下另一条人影。这人与刚才死者,乃是跟踪君无忌而来的两个人,已有默契,搭配出手,想不到一上来便自折了一个,后来的这个人固是心胆俱寒,无如其势已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有拼死一搏。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吱——”的响起了一声胡哨,意在指引同伴。
    紧跟着这人上躯前塌,嗖地打出了一支“甩头”,细软的钢链顶指,连着半尺来长的一截刃头,刷然作响,直向君无忌后心袭到。
    无如却有人比他来得更快。他这里“甩头”方自打出,却有人自空而降,其势宛若飞星天坠,羽衣飘飞里,现出了前见少女的高挑身影。
    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随着对方少女的出手,铮然作响中,那一截方自出手的“甩头”,已被对方一只纤纤细手攒在了掌心。
    这人一惊之下,用力就扯,却是料不到,那截锋头攥在对方手心里,竟是力逾万钧,一任他施出了全身力道,休想扯动分毫。
    急切里,这人又自吹了一声胡哨,才自响了半声,却自对方少女平举的一个手势里,直直地倒了下去。
    敢情这位姑娘晶莹剔透的十根手指甲里,俱藏有厉害的暗器——“弹指飞针”,弹指即出,防不胜防。
    这人虽说身手不弱,却也无能防躲,即为射中两眉之间“祖窍”一穴,当场昏死过去。
    其状一如那日在汉王高煦行馆一般,如非赶救及时,时辰一过,对方这条命可就难保全。
    长身少女猝然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制伏了敌人,却已预料到敌人听见哨音,必将循声而至,事不宜迟,一个快转,已到了君无忌身边。
    “随我来,快!”话声出口,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伸手,便白向君无忌手腕上抓去,却为君无忌闪身让开。
    事出仓卒,长身少女不禁愣了一愣,这才想到了是怎么回事,由不住脸上一红。“怎么回事?你不想走。”说了这句话,目光含嗔地盯着对方,情不自禁地脸上现出了一抹子“羞”。随即转身,快速自去。虽是状似赌气,却预期着对方的心领神会,跟随自己,一连五六个起落,其势如免起鹘落,满以为对方碍于不能尽情施展,必当远远落后,想不到身方站定,不及回头,对方高硕的人影已是比肩而立。黑暗中固是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是对方从容起落的身态,较之自己却不稍让。令她吃惊的是,对方像是很明白自己所施展的身法,以至于在举步之初,即能与自己并肩而行。
    长身少女以自己出身玄门,师承高明,万万料不到对方君无忌竞是学兼各家,既博又精,所谓“一通百通”,才能旁敲侧击的猜出了自己家数。
    自然,长身少女功力极见精湛、广泛,如果认真与君无忌计较,孰胜孰败,还在未知之数,眼前却不是较量的时候。
    话虽如此,她却也没有忘记伸量伸量对方,以为“知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挑蛾眉道:“跟我来。”
    这一次施展的是“轻踩云步”身法,得受于“摇光殿”李无心的精心传授,料必君无忌万难跟随。娇躯轻晃,片刻间已十丈开外。
    果然君无忌落后了不少。君无忌似乎在举步之初,便已看出了对方步法的高奥莫测,话虽如此,他的博大精深,却万万不容对方心存轻视。眼前碍于他不能尽情施展,却不容对方的趾高气扬,当下在对方少女注视之下,他轻移身躯,一步步向前踏进,看来不过是走了四五步。
    长身少女师承高人,亦所谓“一通百通”,正因为如此,才得看出君无忌这几步确实有异一般。敢情这看来毫不惹眼的四五步走动,却说明了君无忌已入轻功神髓境界的杰出造诣,名为“七雀步”,乃是“陆地飞腾”术中最后一段的收尾步法。不要小看了这几步走动,妙在一牵百动,全身上下手、眼、身,步,连同发梢毫毛皆在牵动之中。君无忌虽是碍于功力的不便施展,自不能得此“七雀步”法微妙发挥,只是步法的本身,却已包涵了灵智的极境。话可要说回来了,设非是“摇光殿”出身,如眼前姑娘这般高明人物,一般人万万难以悟彻。
    长身少女目睹之下,顿时呆了一呆,一时间目放异光,十分惊诧地向对方注视着,过了一会,她才微微点头道:“怪不得你目中无人,原来有些道行,只是……哼……”
    话中有话,正想说下去,却似警觉到了什么,目光向着侧方一瞟道:“他们来了,我们得赶快走,要不然可要大费手脚了!”妙目一转,轻咦了一声道:“他呢?”
    君无忌先时已自觉察到苗人俊不在身边,只当他身法高明,自会走来相会,这时为长身少女一提,才自警觉到他并未前来,不由甚是惊异。
    长身少女微微一笑说:“如果我眼光不差,你这位驼背朋友的身法,大有可观,可也不在你之下呢,我们这就走吧!”说时身势轻起,飘近君无忌身边,睁大了双眼道:“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现在还是得听我的,要不然你休想出去,对方这个阵法,我暗中早已研究透彻,敢保比你清楚。”
    二人对答,皆须传音。长身少女看似侃侃而言,其实也只得君无忌一人听见,即使有第三者在场,也只能见她嘴动,却是不闻其声。
    一面说时,她随即将一截剑鞘探过眼前:“抓着!”
    谈话之间,四下里已屡有骚动,大片火光就像是在身边不远,时聚时散,像是空劳往返。
    君无忌不禁心有所悟,甚是钦佩对方少女步法之玄奥,不过是几个转动,竟能摆脱一时之险。敌方即使有纪纲这般强敌,亦为被惑一时。苗人俊更似未曾远离,方才声音显示,分明是他闹的玄虚,有意以身为饵,故布疑阵,旨在掩饰自己的脱困,果真如此,倒不便辜负他的用心。
    心中想着,抬头一看,对方长身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眼睛,犹自盯向自己,手上连鞘长剑,仍自探出,期待着自已的把握,以为援手,神色里颇有怨尤,已似不耐。君无忌原本不打算承她的情,却也了解到时机的稍纵即逝,对方以剑鞘相示,更不似有任何轻佻,着实不便再为恃强,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当下道了声:“多谢!”一只手方自抓住了对方的剑鞘,只觉得一股极大吸力,发自对方剑身,方自悟出,正是内家极上乘的“提呼一气”内功,整个身势,已自情不由己的为对方拉扯得直飞而起。
    长身少女料定了君无忌身手杰出,只是不便施展而已,才以上乘内气功力接引。这一手,果然发生了奇妙功效,君无忌只需配合起落纵飞的身法步眼即可,一切内里的功力,皆由长身少女施展,确是微妙奇特。
    二人初次携手,竟然配合施展得惟妙惟肖,简直天衣无缝,设非心有灵犀,万难这般得心应手。
    长身少女一经试探,甚是惊喜,便自不再担心。当下一面运施内气功力,借着手上长剑,将内力传向对方身上,使之与本身运力相当,一面施展早已忖量恰当身法,配合自己师门传授的极上乘轻功“轻踩云步”身法,一经施展,真个快若鹰隼,轻同幽灵,十几个起落之后,已自遁出眼前这片疏林之外。
    眼看着一双人影,宛若飘风,宛若神兵天将,陡地自空而降,眼前清风明月、沙白水碧,正当流花河一处幽静隘口。
    水声潺潺,凉风习习,一天星月恰与浅水丛石互衬得分外出色。至此敌踪已沓,确知已全数摆脱,长身少女的神机妙算,灵巧身法,不自禁地便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月色里,这个姑娘更似无限娇美,偏偏有那种“冷艳”的侠女气质,当她用那双剪水瞳子,直视向君无忌时,后者着实有一种强烈的心灵感受。
    不自觉地他松开了紧紧握着对方剑鞘的一只右手,这才惊觉到,剑上已失去了应有的强大内力。正由于君无忌本身是此道健者,才愈加能以慧眼相识,一霎间,他内心充满了对长身少女的钦然与好奇,毕竟长身少女这等能耐,足以自豪,世罕其见。
    “她是谁?”这个问号不经意的起自心底,透过了她的眼神,一径地传了过去。
    月下佳人,分外明艳动人,像是无独有偶,也正自睁着一双澄波眸子,一径的向君无忌打量着。透过那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交织着无限的悬疑、好奇。
    然而,她毕竟是矜持的,尤其是对于这个来路不明,认识不清的人,存在着应有的戒心,更何况这个人在她潜在意识里,还未能脱掉“敌意”,犹侍她进一步的刺探观察。
    河风回荡,引动得二人身上长衣猎猎作响,除了双方隐藏在意识深处的强大澎湃的心声之外,便是眼前惟一能听见的声音了。
    “多谢姑娘援手隆情……”君无忌微微抱了一下拳,目光里交织着由衷的感激。他原想出言询问对方的姓名,只是话到唇边,却又吞了进去。忖思着自己的多此一问,因为对方无论如何是不会一上来就把真实姓名告诉自己的。
    “你心里还有话,为什么不一次都说出来?”长身少女唇角轻启,颇有要笑的意思。她显然心具睿智、冰雪聪明,故而看出了君无忌的腹内机关。
    君无忌怔了一怔,点头道:“那是因为……”
    “因为你问了也等于白问,是不是?”接着她微微一笑说:“那是因为我们相知还浅,过些时候也许就不同了!”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以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他真的觉得很累了,身上的“毒”尤其使他警惕着不敢掉以轻心,设非如此,他势将不会放过进一步观察对方这个奇特美丽少女的机会。然而眼前,他显然连多说几句话的力量都没有,尤其是在一次震人心魄的攻杀大劫之后,这种微弱的情绪就更为显著。
    “啊!”长身少女才似忽然警觉到了:“我几乎忘了你身上的毒……要紧么?”
    君无忌摇摇头说:“不要紧!”
    “我想也是!”长身少女说:“你内功深湛,想已到了打通‘天眼’境界,只消运功调息,将毒气逼出经脉之外,便可无事。”
    君无忌由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很是惊讶她的观察入微。
    分明是由于刚才一番内力的接触,才为她探出了虚实,相反,君无忌又何尝不然?
    彼此“心有灵犀”的互看了一眼。长身少女颔首道:“我走了!”待得转身之际,却探手腰间,取出了一个羊脂玉般的小小药瓶,摇了摇,蛾眉轻舒道:“还好,不过也所剩不多了,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能使你加速复原,你留着吃吧!”
    纤手轻挥,手上玉瓶“哧——”挟着一缕尖锐劲风,直取君无忌两眉之间疾飞过来。看似投递药瓶,手法中却另有微妙。
    君无忌方才已眼见她施展过“弹指飞针”的暗器,悉知她指上功力了得,这一手信手掷瓶,看似无奇,其实却非同小可,妙在她两根纤纤玉指的那么一“捻”,再加上手腕上那么灵巧的一”翻”。
    看来,她是在审量君无忌拿接暗器的手法,凑巧了君无忌正是个中高手。迎着对方玉瓶来势,君无忌一扬手,哪知玉瓶后劲儿极大,忽地在掌心一转,力道极猛,大有钻脱指缝,乘势飞出之势。
    敢情对方少女施展的是暗器手法中极为罕见的“九曲一转”,指功,君无忌一惊之下,所幸事先已留了几分仔细,慌不迭巧运指掌,一连转了两转,才将那枚小小玉瓶上加诸的力道化解干净。
    长身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对方,如此才略略含笑地点头说:“真高明!”说罢仰头盼了一下道:“你的那位朋友,竟然弃你而去,到现在也没有现身。”
    君无忌道:“他为人奇特,姑娘既现身相助,他自忖多余,也就不必再多事现身相见了。”
    “是么?”长身少女挑动着一双遄起的蛾眉,脸色不无迷惑地道:“他是来自大漠?还是西藏?”
    君无忌想到了苗人俊的当日托瞩、自不会道出他的真实身分,摇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一定是,”长身少女思索道:“中原内陆,没有他这么一个人,一个你已经够令人奇怪的了,不可能又出来一个。”
    君无忌微微摇头道:“姑娘这么说,恕难苟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对于我说,姑娘你又何尝不是一样?且莫自以为是,否定了别人的存在,姑娘以为是么?”
    长身少女状似微嗔,却又改为笑脸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会记住这句话的。”
    君无忌于对答之际,一直在运功调息,无如毒势由于上来控制不当,十分顽劣,这时更难制伏,对答之际不能专心,一时腹痛如绞,由不住神色猝变,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长身少女体察入微,见状愣了一愣,脸色间不自禁地便自出现了关注同情。无如限于眼前这个人的奇特身分,即使兴起了这类高贵的人性情操,却也不能尽情付诸施与。
    略为犹豫了一下,一声不吭地掉头自去。她身法至为轻灵,依然施展的是“轻踩云步”
    身法,转侧之间,已自消逝无踪。
    君无忌原己支持不住,这番情景,势难返回居住之处。再者更得提防着纪纲的乘虚而入,当下便不假思索地即在附近觅得一方平滑的巨大石块,随即盘膝坐于其上。
    这一坐定下来,略事调息,才自觉出全身上下百骸尽酸,显然体力透支,已是不胜负荷,紧接着出了一身大汗,更感遍体飕飕,才自觉出毒势凌厉,不若自己所想象的那般轻松。
    天色益黑,除了当空一天星月,眼前河水沙石之外,别无所见,偶尔泼刺的小鱼,映着月色,其亮如银,人的思维至此便见犀利明锐。
    方才一番打杀,自非偶然。纪纲这番部署,煞费苦心,用心至狠,分明意图将君无忌拦路狙杀于中途,不意事与愿违,先后出来了两个多事人,抱打不平,因此功败垂成,观诸纪纲所施展,十不及一二,尚不知有多少狠毒杀招未曾施展?以他素日为人之狠毒自负,焉能会受此羞辱,就此甘心!假面目既已揭穿,更厉害的杀招,将会陆续而来了。
    这一霎,君无忌思域甚是广泛,由纪纲不自禁地便自联想到了汉王朱高煦身上。事实已甚为显明,这一切当然是奉命于高煦的唆使。那么又为了什么?难道说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出身来历?是以才唆使纪纲用此卑劣手段,非欲置我于死地不可?君无忌只觉得遍体奇热,万难宁静下来,一颗心几乎为之粉碎了。
    有关他离奇的身世,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的亲生母亲,与他本人之外,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事实上他那个自从稚龄即与判袂的母亲,对自己又知道多少?自己是死是活,她知道吗?甚至于母亲本人,至今是否还在人世,也在未知之数,果真如此,能确知自己身世的,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君探花,君无忌!谁又能想到,这个浪迹流花河畔、餐风露宿的野人,竟然是当今皇帝的亲生儿子,说得实在一点,他的真实姓名应该是“朱高爔”,乃当今永乐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
    原来永乐帝共有四子,依序为“高炽、高煦。高燧、高爔”,高炽即今日“太子”,高煦受封“汉王”,高燧封为“赵王”,只有最幼的高爔,生来可怜,不及受封,便自“夭折”了。不只是“高爔”生下来就“夭折”了,他那个可怜的母亲“姜贵妃”也“早死”了。
    这些都是传自朝廷的事实,距今不过二十来年光景,有心人认真追思起来,应该尚称清晰。
    传说的情况是,高爔幼年是以“风疹”而暴卒的。他死后的第三年,姜贵妃住处寝宫“春暖阁”忽然着了一场火,姜贵妃不及逃出,便活活烧死其中了。
    今日皇帝,当日还是“燕王”的朱棣,对这位贵妃,极其疼爱,曾为此事“三日不语”,可见其爱之深了。
    据说这位贵妃出身于精通“天仙”玄奥武术的军功世家,有一身杰出的武功,人又长得美,是以极得朱棣宠爱,想不到如此不幸,生了“早亡”之子,自己更不幸,竟会葬身于火窟之中,真个匪夷所思,令人大生太息了。
    以上是见诸朝廷的公报传说。却有那好事之徒,暗里散布谣言,说是皇帝那个最小儿子“高爔”,其实并没有死,那猝卒的“高爔”,不过是买来别家原已生病快死的儿子,真的高爔,早已为其母送走了。
    还有人传说,姜贵妃也没有死,大火之初,早已施展神技逃之夭夭,烧死的只是不及逃出的宫人……
    荒诞不经的传说,似乎不值智者一笑,听过不就算了,哪里还能当得了真?
    偏偏这一次例外!这些被视为“无稽”复“荒诞”的传说,竟然是再真实也不过的事实!却似乎只有万幸还活着的“当事者”本人心里有数了。
    君无忌缓缓抬头,仰视着银河星系的天际,只觉得心里像是压着一块万斤巨石般的沉重。每一次,当他不自禁地想到自己这“不幸”却又“不幸中大幸”的身世,想到这万万不能为外人道及、势将隐秘终身的“身世”时,一霎间,空气里便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巨大手掌,紧紧的扼及他的喉头,且是越收越紧,以至于有“窒息”的感觉。接下来便像是天旋地转的一阵子打转,那种感触,简直仿佛是自己已经死了。
    那种滋味真比死还要难受得多。他已付出了太多的容忍与超乎常人不知凡几的坚毅,才能平安地活到如今。一个人,渺小的人,何能想象出抵挡得住如此巨大的内心压力!
    果真他生性愚鲁,倒也罢了。果真他以前所谓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他却“不幸”
    的既非愚鲁,更还健在,而最大的痛苦却来自他不能与现今的生命取得一致与苟同,这便每每陷他于痛苦深渊,无以自拔。
    每当他想到“朱高爔”这个名字,都会带给他极大的痛苦,这个姓氏对他来说,非但没有一点点荣誉,反倒有无尽的耻辱。却又是那么的陌生,一如天边的浮云,毫无实在内涵,与自己这个人丝毫也没有发生关系。
    思潮像澎湃的海涛,一次次地涌向他的脑海,拍打着他的心房,此时此刻,原是不应为这些而分心,他却偏偏无能自制,一任思虑如脱疆之马,在无限的往事忆域里撒蹄狂奔……
    那是一个下大雪的夜晚。福庆——一个年老的白首苍头,背着自己,拿着母亲的亲笔信函,投奔到了山西布政使司衙门,布政使姜平是他舅舅,见信后一声不吭地就收下了他们主仆,赐了他“君无忌”这个名字,自此便在姜家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三年来“君无忌”被严厉地嘱咐,绝口不许提问往事,生父生母尤在大忌,偶尔问及,换来的必是舅氏一顿毒打。却似只有那个老苍头“福庆”才真正疼他,不只一次地抱着他落泪痛哭不已。
    “金枝玉叶的身子啊,打不得的!老天呀!”福庆沙哑的嗓子喃喃泣诉着,说什么:
    “真命天子的龙种,冲犯不得呀!”像是疯了似的,把小小的君无忌先高高的“供”了起来,自己再跪下来叩头,用他的舌头,舔润着他膝盖上被舅舅家法打伤了的“伤痕”。
    这种事习以为常,简直记不起有多少次了,直到有一天……
    在后院柴房里,福庆正跪地叩头,用舌头舔治他膝上的伤痕,一面舔一面哭,大颗的眼泪,像撒落的珠串儿似地抛落地上。
    “真命天子的龙种啊!造孽啊!”一抬头,却迎着了舅舅白中渗青的脸。
    三个人都呆住了,只是表情各异。
    “这个家不能再留下你啦!”舅舅对福庆说:“就算是最后一次跟你主子磕头告别吧!”
    老福庆泪痕满脸地讷讷说:“老大人是要撵我走?”
    “撵你走?”那是舅舅脸上从来也没有过的一种表情,直到今天君无忌还清楚地记得,白渗渗的透着青,活像是画上的无常鬼。
    “总算还有过苦劳!”由腰上解下来老长的丝带,扔在地上,舅舅说:“你自了吧!”
    就转身走了。
    就这么福庆真的就上吊死了。
    那时候君无忌还小,却是他生平所遭受过最大最深的一次打击,他病了。病中发了高烧。嘴里嚷的只是“老福庆”这个名字,凑巧家里来了消息,燕王登基为帝,建文帝出走下落不明,并传说,燕王于登基前数日,他所宠爱的“姜妃”竟自被一把无情的天火,焚死后宫“春暖阁”中。
    姜平吓坏了,不待君无忌病愈,就把他连夜送出去了。
    后来事实演变证明,君无忌被送走离开完全对了。姜平终究受到了株连,脱不了干系,在汉王谋士的策划下,死于非命,该死而未死的君无忌,却为此有了奇遇,再世为人,造就了不可思议的一身武功,岂非天意!
    君无忌暂时压抑住过多的思潮回忆,只觉得遍体生燥,奇热难当,猛可里警觉到毒息的上延,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自在此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未能运功于调息躯毒,却自放纵神驰,忆及无边往事,真有点莫名其妙。
    一惊之下,禁不住冷汗淋漓,倏地睁开双眼。却意外地发觉到面前却站着个人,这一惊,君无忌只觉得心头一懔,几乎由石头上翻身倒了下来。
    虽说如此,却也容不得对方的近身相害,右手举处,待将向对方平胸一掌推出,无如手势方起,才自觉出一只右手,连根酸痛,敢情无意神驰,未能及时将毒息逼出体外,坐令其扩散上窜,眼前虽还不至于“毒息攻心”,却早已扩散四肢,动辄维艰。
    皓月当头,彼此距离如此之近,岂有不见之理?
    君无忌一经认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竟是去而复还的先前少女,乃自不觉得打消了一腔敌意,愣了一愣,眼睛里满是惊异。
    长身少女去而复还,无非惦念着他毒势发作下的安危堪虑。心细如发,一种善意的关怀迫使着她再次悄悄转回,暗中窥伺,直到确定君无忌的情况不妙,才自附近现身。像是惊诧,又似怨嗔的“钉”着他看了一眼,紧接着左手轻翻,直向着君无忌肩上拍了下来。
    可怜君无忌这一霎,竟连回身闪让的一个平常动作也难以做到,眼睁睁的一任对方那只纤纤素手,拍向肩头,紧跟着整个身子就像是触了电般的一阵子颤抖,随即平定下来。
    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对方这个长身少女,不惜消耗她本身的内力真元,在帮助自己驱除身上的毒息了,真个盛情可感。
    君无忌似乎也只有接受之一途,别无选择。
    那股发自少女纤纤素手的力道,显然具有微妙的迂回走势。自君无忌肩头一经透入,立刻漫延开来,极短的一霎间,已自控制了君无忌全身经脉。君无忌登时全身大感轻松,却也不敢大意,立即以本身内功之力相迎接,转瞬间已与对方少女所发气机融汇一体,随即在全身经络间游行起来。
    有此一惊,君无忌乃自大存戒心,不敢等闲视之,只向着前面少女微微点了一下头,报以感激,随即闭目不语。长身少女一只手抓在对方肩上穴脉,借以输送内力,另一只手,霍地探入对方衣内。
    君无忌倏地睁开眼睛,正自吃惊,对方少女那只纤纤玉手,已自收回,手里却多了一个小小玉瓶,正是方才赠送的那个小小药瓶。
    “你这个人,莫非我还会骗你?为什么放着灵药不吃?真是……”
    君无忌这才明白,当下举手接过,打开瓶盖,在手心倒了两粒,含于嘴内,收好药瓶。
    这一切动作,做来从容,虽然已不似方才那般痛苦,足见对方少女所运施的功力,已在自己体内起了相当作用。
    长身少女似怜又嗔地看着他,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须知运施这种内元真气,极为耗费体力,双方即使各有一等一的杰出功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眼前二人,一个将本身真元内力,缓缓输向对方体内,一个却以本身真气相迎接,使之融化一体,继而再导引向全身经络,将己行发作的毒息,透过全身经络逼向体外。这番经过看似容易,行起来却大费周章,无论施受双方,除了本身需具有精纯的内功基础之外,最重要的却是更要精通气血的一定运行走势,有了这番认识之后,才能相机运动,在一定秩序之内,将毒气逼出体外。
    双方虽是出身门户不同,却能取得一致。一经接触,立刻有了默契,在君无忌的导引之下,长身少女得毫无忌讳的将本身真气,缓缓向对方体内输入。
    如此,甚短的一霎,已见了奇异功效,君无忌固是全身汗下,长身少女却也并不轻松。
    再过一会,吞服下去的药力已自生效,汇合着二人真元内力,在君无忌奇经八脉俱已畅通的躯体里大肆活跃,极短的一霎,已奏全功。
    长身少女眼睛里显示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确认对方已可无碍,这才收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君无忌睁开眼睛时,已是目光炯炯,较诸先时之萎弱不振,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看着面前这个细腰丰臀的长躯少女,君无忌由衷的心存感激。
    “谢谢你!”虽然说了“谢谢”这两个字,他却知道这番盛情,却并非这两个字就能抵销得了的。对方姑娘英秀挺拔,眉梢眼角固似风情万种,却于美艳中别有峰棱,那是难得一睹的“侠女”风范,绝不同于时下一般。
    君无忌既与她有了一番接触,初步认识之后,越加体会出她的卓然不群。其实他心里已对她有所假设,只是在没有进一步得到证实之前,不敢贸然认定。
    “这个姓纪的,以后你可要防着他一点,他的鬼主意可多了。”微微一顿,她又说道:
    “你也许还不知道,在他身后,有个极厉害神秘的人物在支持他,那个人如果有一天亲自出手,你我是不是能够抵挡得了,可就大有疑问。”
    君无忌全身毒质,俱已混合汗水,排出体外,除了全身汗水粘糊糊的甚是难受之外,其他感受无异常人,自然以他功力,即使没有对方少女加以援手救治,也能将身上毒质运功排出,只是旷日费时,运行起来可就没有这么便当了。
    对于这个姑娘,他真的很感激,特别是欣赏她那种含蓄的美,一点就透的机智和聪明。
    然而这一切他也只能深深的藏置心里。
    透过少女婉若温柔、无限娇媚的眼睛,君无忌不无警惕的体会出,那种隐隐的敌对意识,即使是潜在了若隐若现的一霎,却也足以慑人。行走江湖以来,限于本身特殊的身分境况,不啻是遍处荆棘,君无忌早已养成了随时警惕的习惯,即使美丽可人如眼前姑娘,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谢谢你的提醒!”君无忌已自石头上站起:“姑娘所说的那个神秘人物,我也想到了,只是还有待证实而已。”
    长身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看着他:“是么?这个人,目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还不多呢!”
    君无忌微微一笑说:“姑娘所指的大概是那位有‘九幽居士’之称的盖九幽吧!这位老人家,我确是久仰之至。”
    长身少女眼睛里更现惊诧,那是因为“九幽居土”这个人,在江湖上知道的人,原本就不多,特别是当年“平原之会”后,外界所得知的情况是盖九幽这个人已经死了,之后就更不为人所提及,以至于日后为人所淡忘,不再论及。长身少女是因为师门的特殊渊源,才对盖九幽这个人有所观察,以至于进一步了解到他的近况,在她认为,这个神秘的消息,除了自己师门之外,是不可能为外界所获知的。但是君无忌却知道了。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眼前这个姓君的大非寻常,除了他一身杰出的武功造诣之外,他的身世,以及未来动态,不禁也引起了她的好奇与兴趣。
    然而,她却不愿当面直言无讳的出言探询,宁可留待日后暗中的观察。“你说得不错!”她缓缓点头道:“就是他,你既然知道他,当然也应该知道,他是一个极残忍、极任性,而又武功绝高的怪人,这个人现以似乎已经不甘寂寞,已经有所蠢动了。”接着她微微一笑:“好了,我也不跟你再多说了,我们还会再见吧?”一霎间,脸上的浅浅笑意,却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却是令人有所警惕的严肃,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更像显现着无边的神秘。
    对于一个既经认定的“敌人”,是不容易一上来就心存妥协的。她湛湛的眼神,早已告诉了对方她的“执著”,只是她的良知却不容许她对下手杀害一个像君无忌这样的敌人之前,不作一番深入的了解。
    一霎间,她脸上显现出无比的凄凉。此时此刻,她实在不欲再多作逗留,那是因为君无忌的气质、风态,已深深的震撼了她。这些都足以消磨掉一个人的斗志,这却是她眼前所不能、也不愿意的。她转身走了。
    君无忌只是一言不发的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悸,二十多年以来,他饱经忧患、屡经大敌,但是确信还不曾有一个人,能使他直觉的有此感触。有之,这个长身漂亮的姑娘,便是第一人了。
    今夜,无眠。君无忌盘膝竹榻,竟夜吐纳调息,用了一夜的功,直到他确信全身上下,已经安全摆脱了“毒”的侵袭,才始心安。
    旭日未现,晓雾正浓,梅谷飘散着淡淡的氤氲雾气,春兴已浓,却带有强烈的早晚寒意,天地间只是一片混饨,无尽朦胧。返宅后沐浴更衣,已不复先前之狼狈,神态间一派从容。
    长剑就搁置在身边榻上,伸手可及。他并不预期纪纲等一伙人还会再来,但却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果真再来,自非等闲,自己说不得也只有大开杀戒了。这口剑,便是为他们预备下来的。另外,他心中还在惦念着一个人一一苗人俊。
    昨夜苗人俊的临阵脱逃,自非无因,彼此相交,虽然还称不上莫逆知己,却有一番义气,以苗之为人,绝不会在危难之际,只顾自身弃友不顾。
    像是有一种微妙的感触,君无忌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迎接他目光的,是一条自空而坠的快速人影,长衣飘荡里,发出了噗噜噜一片声响,那个人已当窗而立,黎明的曙光,映衬着他微似佝偻的高大身影,正是伪装驼背的苗人俊来了。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苗人俊微似颔首,紧接着偌大的身躯,已自窗外飘身直入。
    草舍里狂风猝起,呼然作响,只是乍起又收,随着苗人俊落下的身子,霍地自行停止,耳听得“砰”的一声,两扇轩窗,竟然自行合拢。这种大气迂回进出功力,属于上乘内功中最高境界,苗人俊、君无忌,以及那个神秘出现的长身少女,显然都具有这般杰出造诣,其他尚不多见。
    室内既没有燃灯,窗扇这一关上,顿时显得十分黑暗。
    “苗兄来了?”
    “先别说话!”苗人俊样子颇似紧张,一副留神倾听模样。
    这副神态由不住使得君无忌亦吃了一惊,当下暂不说话,运功留神倾听。
    窗外起着微微的风,一片林木萧萧之声,这种声音最能掩饰一切,若是有人借此出没,是极不容易察觉到的。
    苗人俊听了一晌,却又伏在地上,用耳朵贴向地面,二人一上一下,又自留神倾听了一刻,直到确定并无所闻,才行停止。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你是担心姓纪的还会再来?”
    苗人俊由地上站起道:“他那种人,什么事会做不出来,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一面说,他上前两步,仔细地观察着君无忌的脸,十分希罕地道:“你居然好了,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
    说时探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君无忌右腕,一面闭目审思。
    须臾,他睁开眼,肯定地点着头道:“没事了,真了不起!”说时,他抬起手,把紧紧罩扣在脸上的面具揭下来,现出本来面目。
    除此,他带的琐碎物什也还不少,长剑之外,另有一口甚大的鹿皮背袋,里面鼓膨膨的,像是装满了东西。他把这些东西由背上卸下来,放在桌子上。
    君无忌略似惊诧地道:“你要走了?”
    “不错!”苗人俊点点头,拉出一张竹凳子自个儿坐下来。
    “希望只是很短的一些时候。”苗人俊露出白牙笑了一笑:“昨晚上我提前告退,你别见怪,好在你已有了个好帮手,她的本事高我十倍,有她在你身边,纪纲那帮子人,就算再多上一倍,也莫奈你何。”
    “这么说,你认识她了?”
    “当然……”苗人俊像是很凄凉地笑着:“她的脸,我就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微微顿了一下,他冷冷地道:“该来的终于来了,你可知道她是谁?”
    “难道是摇光殿的人来了?”
    “你猜对了!”苗人俊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显示着他对于来人的震惊:“就是那个我曾经与你提起过的人……”脸上显示着一些犹豫,似乎正在考虑有关眼前这个“摇光殿”的来人,究竟应该透露多少。
    “你与我提起的人?”
    “别慌,别慌,今天我是来跟你辞行的,上次喝的酒还有没有了?”
    “这个要看你的造化了!”
    君无忌下了床,走进邻室,出来后,手里提着一个白泥陶瓮晃了一下道:“算你运气好,还有一坛,这个是最后一坛了!”说时吹拂了一下坛子上的浮灰,抡手丢了过去。
    苗人俊抬手接住,喜形于面地道:“我早知道你还有一坛,今天便是存心而来,如果你说没有,便是你对友不忠了!”
    一面说,打开了鹿皮背包,取出了一个油纸包,笑嘻嘻的道:“这是山下汤麻子酒店的拿手好菜‘醉熏鹤鹑’,倒也味道不差,你尝尝,说来汤麻子那两手可比孙二掌柜的手艺强多了,只是生意却较之流花酒坊差多了,主要是地方差,也不够宽敞。”
    君无忌辟谷术已有了七成功力,三四天不吃东西,也不会觉得饥饿,吃起来,就算一天八顿,也不会撑得慌,照样下肚。看样子苗人俊果真即将远行,这顿酒是非饮不可,自己运功一夜,正可借助海道人酿制好酒,大活一番气血,多饮何妨。
    白玉觥里,斟满了佳酿,两个人举杯一碰,各饮一口。
    苗人俊撕下一块鹤鹑,大口嚼吃下肚,叹了一声:“过瘾!”又喝了一大口。
    窗外已略略地见了些红。
    “咱们总算是朋友,朋友有难,不能坐观,只是对不起得很,这一次我却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几口酒下肚,黄脸上已染了些子“红”,长眉大眼,直鼻俊口,愈加的显得英俊不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只鹌鹑下了肚,觥中酒也见了底儿。
    君无忌为他又斟了一觥,微微笑道:“是为了那个姑娘?”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就算是吧,我不能见她……”
    “为什么?”
    “为……”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是酒气上冲,还是心理作祟,总之,那个脸可就更红了。“反正不能就是了!咱们喝酒,干!”不容君无忌举杯,他自个儿先就干了。
    这一次喝得太猛,呛住了,一个劲儿地直咳嗽。
    君无忌慢慢地饮了一口,一双眼睛静静地向对方观察着,他生平屡当大敌,即使危难当前,也能保持住一份冷静,以此而观察对方,苗人俊今天可有些反常。
    苗人俊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像是神情恍惚地又去拿酒,却被君无忌把他手给按住了。
    “干什么!不叫我喝?”
    “先吃点东西,等会再喝!放心,这坛子酒喝不完你带走。”
    苗人俊哼了一声,摇摇头,叹了口气。
    “先说说,你打算上哪儿去?再回沙漠?”
    “不……不去沙漠了……”在那里染上了“子露风疸”,差一点把命给送了,是以一提起沙漠,他就由不住打心眼儿里发凉。除非是万不得已,他决计是不会再走。
    “唉!你老瞧着我干什么?”苗人俊怪不得劲儿的样子:“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说真的,我可是为你捏着一把冷汗。”
    “为什么?”
    “为……”苗人俊倏地睁圆了眼:“难道你真的还不知道,她是摇光殿来的……”
    “我当然明白!”
    “她为什么来?”苗人俊像跟谁赌气似的:“来要你命来的!”
    “是么?”君无忌淡淡一笑:“果真这样,她倒是一个令人可敬的姑娘了。”
    “可怕的还在后头呢!”自斟一觥,苗人俊端起来又自大喝了一口,冷冷一笑:“你是只看见她好的一面,她的狠厉、辣手,你是没有尝到,不过,也快了。”
    君无忌索性不说话,倒要听他说些什么?
    “你是没有领教过她的厉害,才自说得这么轻松。”苦笑了一下,端起酒觥来,大大地又自干了一口,像是有满腔心事,却又不欲说出。“她的功夫又有了长进了。”睁大了眼睛,颇似自嘲地那么笑着,在在地显示了他今夜的情绪反常。“殿主也就只这么一个女儿……虽非亲生,可比亲生更宝贝心疼……”“咕咚”又是一大口灌向肚里。
    君无忌了解这种酒的性子,后劲极大,像他这般饮法,如果事先没有作好体内气功防范,即使内功再高,也将不支,当下不免为他担起忧来。
    “等一会,你可是有点醉了!”
    一面说,伸手去拿苗人俊的酒流,却被他用力的给挡开了。
    “无忌,这地方你千万不能再住下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纪纲知道在先,沈姑娘知道在后,今后这里已不再安宁,你要赶快搬!”
    “沈姑娘?”
    苗人俊微微顿了一下:“殿主李无心的女儿……武功之高,并世无双!”
    虽然多多少少君无忌也己猜知了对方少女的身分,可是到底亦不过只凭猜测而已,此时由苗人俊嘴里忽然说出,予以证实,不由吃了一惊。
    他虽然对于那个所谓的“摇光殿”并不十分清楚,可是看看苗人俊也就可以想知一个大概。李无心其人,虽然前所未闻,只是她既能调教出像苗人俊、沈瑶仙这般杰出的子弟,其本人的武学造诣,当可想知。自己眼前显然已面临到以李无心为首强大敌人阵营的压迫,苗人俊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摇光殿”对于既经认定的敌人出手,似乎只有惟一的一种选择——“杀之灭口”。是不是因为这个沈姑娘清丽出尘的美,以及她对于自己的上来仗义援手,而冲淡了自己对她应有的警觉与防范?
    “这位沈姑娘的芳名是……”
    “沈瑶仙。”苗人俊放下了酒,脸上显示着一种落寞,却又似无比的遗憾:“她是当得上这个名字的,想来较诸瑶池仙女也是不差,她真的很美、美极了……”一霎间,他像是沉迷在无尽的幻想里,那双湛湛有神的眼睛,时而睁大,时而收小,显示着他内心颇不宁静。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道:“我几乎忘了,你与她原是同门习艺,应有兄妹之谊……”
    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没有接下去。
    既是同门习艺,谊在兄妹,见面后理当有一番亲热,而苗人俊却像是刻意有所回避,个中隐情,却是费人思忖,苗人俊未予说明,君无忌也就不欲多问。
    只是对于这个沈瑶仙姑娘,他有极度的好奇,想多知道她一些。”你刚才说这位沈姑娘,她是瑶光殿主的义女?”
    “不错!”苗人俊点点头:“除了不是她老人家亲生的以外,简直和亲生的没有任何分别,最难得的是她老人家那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最少有七成都传授给她了。”他的那双眼睛,忽然睁大了:“你也许还不清楚,摇光殿的武术秘学,博大精深,至今还不为江湖武林所悉知。殿主她老人家显然是开创这一门派的鼻祖,有几样诡异的秘学,前无古人,分明创自她老人家自个儿的神思异想,武学根底如果不能达到一定的程度,简直不得其门而入。”
    说到这里,暂时顿住,湛湛的目神里,显示着无比的向往与倾慕,对于李无心这个养他育他、并造就了他的妇人,他内心由衷地充满了敬佩,随时随刻,只要一提及、一想到,都令他无限神往而肃然起敬。然而,他却背叛了她,虽然其间有不得己的苦衷,毕竟是最大的遗憾,以至于每一念及,都令他大为叹息。
    这段话,可真是深深抓信了君无忌,想不问,想不往下听都不行了。
    他生平最钦敬,最向往的就是类似李无心这类的奇人异士。武学一途,浩瀚无边,贵在能够师法自然,自创心法,才堪称得上人世间的一等强人。准此而观,“摇光殿主”李无心实在是少有罕见的当世奇人了。“你刚才说到,沈姑娘已得到这位李前辈七成的传授?”
    “这已是极为难能可贵了。”苗人俊微微闭上的眼睛又自睁开来:“过去,她最多只有五成,两年不见,她却是大有精进,昨夜我见她来去身手,分明已练成了‘提呼一气’的内功,极是难得。因此可以断定,她如今功力,很可能已在我之上,有了殿主七成的真传!”
    君无忌由不住内心大为震惊。在他看来,这个沈瑶仙与眼前的苗人俊,功力俱已达到极高境界中一流水平,已与自己相伯仲。武术境界里,一旦达到了这个水平,已是登峰造极,如无别开生面的心法妙谛,定难再求上进。果真有“李无心”这类奇人异士,以其宝贵的过来经验加以指点,哪怕是片言只字,也将受用不浅。然而,不幸的是,却由于当日“流花酒坊”一事风波,竟自种下了仇因,如果苗人俊所说属实,摇光殿必将放不过自己,势将要杀害自己性命而后己,眼前这位沈姑娘,便是衔命而来,只是她却迟迟不予出手,这其中莫非已有了几许转机?想到这里,便也实在乐不起来。
    二人对饮一口,苗人俊虽说不曾醉倒,却也由于上来喝得太猛,多少有了些醉态,说话较诸先前更无保留。“我走了以后,你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如能进出留意,一半时还不易为人发觉。这片竹舍就舍了吧!”
    君无忌想想却也不失明智,这里既已为纪纲发觉,早晚定得还要生事,比较起来,苗人俊那里可就安全多了。
    “还有什么事情交代没有?”注目着苗人俊这个不失血性的朋友,君无忌不禁兴出了依依别情。
    苗人俊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是一个遇事冷静沉着的人,希望这一次你也能化险为夷。只是太难了……因为面对着你的这个敌人,实在太强了,针尖遇上了麦芒,到底谁胜谁败,未来结局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遗憾的是,我却帮不上你什么忙,也不能帮你什么……”
    君无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他没有站在对方一边与自己为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岂能再有何求?“你会很快回来吧?我们再聚聚,只可惜酒喝完了。”
    “这就足够了?”说着端起面前酒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我走啦!”却又盯向君无忌道:“记着,马上搬过去,这里一天也不能多留!”
    君无忌一笑道:“这么严重?依你就是!”
    “还有!”苗人俊讷讷说道:“在沈姑娘面前,千万不要提起我,就连苗人俊这三个字,也不要提起,即使她问起我,也只当不知。”
    君无忌道:“这又为何?”
    “一定要答应我!别问为什么!”圆睁着两只眼,一派焦急神情,迫使君无忌终于点头答应下来,苗人俊这才脸上现出喜色。
    两只手紧紧握了一下,苗人俊随即离座步出,把沉重的鹿皮背包重新背好,却又似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才道:“我看那个书,你暂时也不必去教了。”
    “不!”君无忌摇头道:“只要我在凉州城一天,这个书就一定要教下去!”
    “太危险了!”
    “难道贵门连一些穷孩子也放不过么?”
    “你错了!”苗人俊冷冷说道:“摇光殿的人,都有一份义气,沈姑娘更不例外,否则,也不会对你额外加以援手了,我担心的是姓纪的,他们那种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迁怒到无辜的孩子,岂非不值?”
    君无忌摇摇头道:“我想还不至于,纪纲这个人我并不了解,只是汉王高煦的生性,我却清楚得很,他虽心狠手辣刚愎用事,还不至于干出这种勾当。”
    苗人俊微微一笑,说:“有句话我一直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我看你对昏君父子,竟似有一份不寻常的情谊。”
    君无忌陡然吃了一惊,目光里显出无比惊异。
    苗人俊如果心存仔细,当能有所警悟,然而他却不过是无心之言。更不会对君无忌的出身,有根本性的怀疑。
    冷笑了一声,他随即接下去道:“自古帝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如果对他们心存妄想,那可就大错了。”
    “那么,你的意思又是如何?”
    “哼哼……”苗人俊倏地睁大了眼:“只看这几次北征,劳民伤财,可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无非满足昏君个人好大喜功而已。”忽然他抓住了君无忌手腕:“你我都当年少,各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我们刻苦习剑,所为何来?如依着我,不如你我联手,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将恶人尽数杀绝,应不愧好男儿习艺一场!”
    只见他眉飞目张,几句话说得豪气干云,义如云天。君无忌一惊,所谓“酒后见性”,今日总算明白了对方的为人,私心不无慰藉,这双眼睛总还没有认错了人。大凡择友,首重信义,性情为本,看来这个苗人俊实乃性情中人也!
    他今天是酒喝多了,说话全凭直觉,毫无理性,自然是当不得真。君无忌却以真挚的神态,注视着他:“我会记住你说的话,改日再作长谈。”
    苗人俊哈哈一笑:“你当我喝醉了么?实在跟你说吧,我来时发觉有异,为恐有人暗中跟踪我来到这里,便在中途动了些手脚。故布疑阵,用来对付朝廷的一干狗腿子,或许有效,却难望能对那位沈姑娘生效。如果真要是她来了,算时候,也差不多该到了,再要不走,只怕便不易脱身了!”一面说,随即将伪装面具重新戴好,一如来时模样,临行前郑重其事地又道:“我思忖沈姑娘对你一半时还不致猝下杀手,端看你是否应付得当了。于此我实在爱莫能助,只望皇天助你,苟能不死,你我尚有后会之期,这就再见吧!”
    几句话看似轻松,却也不无凄凉。若非深知君无忌文武双全,胸罗锦锈,沈瑶仙即使是拔尖儿的了不得,这一回却也是碰见了厉害的对手。于此二人实难偏倚任何一方,便只有走之一途了。
    话声方落,整个身子斜纵而起,噗噜噜疾风声里,已自飞身窗外,紧接着再次拔起,混身于峻岭青葱,转瞬间已自无踪。
    君无忌这才想到,何以他来时有那么一番异态做作,原来是有人暗自跟踪,看来这片梅谷,既已暴露,为纪纲一伙人探知,以后便万难保持安宁,难得苗人俊以住处相让,倒不便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这就搬运去吧。

myspacelin 发表于 2017-3-24 15:47:04

十一
    旭日东升,红光万蓬,梅谷内洋溢着一片和煦春光。
    君无忌推开柴扉,信步来到院中,满谷春色,较诸往日,何尝稍逊?叶上春露,晶莹如珠。天边粉黛,如佳人芳颊,曾几何时,这一切都似着了别离景色。把一切得失、功名、富贵早已抛置脑后,却将如火热情,无限真率常留心底,那种“赤子”心怀,便是他处世的根本。
    世界像是越来越复杂,一个人要想一尘不染地从容来去,该是何等的不易?尤其是像君无忌这等具有特殊复杂身世的人,更是休想摆脱干净,特别是在他学成了这一身杰出的武功,一经涉世之后,想要保持一份全然属于自我的悠闲,简直是不可能。这和他的原来性格,不啻大相径庭,一想到这里,直似有无比烦躁,恨不能立刻进入深山,寻一古刹,将自己永远封闭,不再接触任何世事……这自然是行不通的,只是下意识里的一种情绪愤泄而已。
    梅谷里一片苍翠欲滴,东升的旭日正以万马奔腾之势驱散着破晓的晨雾,整个山岳,散发着氤氲的幻象,在充满了细小水珠的雾气里,阳光折射出无数道凌云架式的七色彩桥,大自然运使着他的神来之笔,又在有所卖弄了。
    君无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空气冷冽清新,沁人心脾。大自然以此享用无尽的无价珍宝,遍惠与人,偏偏绝大多数的人,以之取用不尽,而忽略了它的存在,何其愚也?
    君无忌来回一周,对梅谷作了一次最后的临别巡视,即日他就将迁移到附近雪山高峰,苗人俊为他准备的住处,那所古人封禅的石室,它所显示的“宝灵”世界,却又较诸眼前梅谷草舍,似乎更上层楼了。
    正当君无忌转身待向草舍踏进时,他却又临时停住了脚步。那是一种微妙的心灵感应。
    自从他参透上乘心法内功之后,每每会出现这种奇妙的感觉,颇类似道家所讲的“五通”中的“他心通”境界。
    这个突然而来的奇妙感应,使得他顿时定下了脚步,直循着左侧方梅树丛中逼视过去。
    就像是刮起了一袭清风,惹得林叶沙沙作响,露湿未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映射出万点银星,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在几乎没有带出任何声响的情况里,蓦地闪现而出。
    君无忌在对方出现之初,已有警觉,这时见状,犹不免吃了一惊。对方窈窕身影,显然是运施极为杰出复罕见的轻功绝技,在几乎完全凌空的情况下,只涉足于少许叶梢,一路踏行而来,其势极快,转瞬间已来到了近前。
    来人一身的黄衣裙,外罩着碧海天青的一袭披风,细腰长躯,风姿婀娜,宛若神女天降。
    君无忌目光犀利,在对方乍然现身的一霎,已自认出正是昨夜仗义援手、来自摇光殿的那个负有神秘任务的沈瑶仙。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又自使他吃了一惊。对方这个神秘姑娘,却有似彩云一片,在君无忌还来不及作好心理准备之前,已自树梢上拔身而起,呼然作响声中,已落身面前。
    君无忌总算警觉在先,没有现出怯态,却也由不住后退了一步,目光里充满了诧异。
    沈瑶仙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在户外迎接自己、略似意外地向他打量了一眼,随即流目四盼,像是逡巡着什么。
    “他呢?”脸上微着薄怒,神情顿显冰寒,那一双剪水瞳子,直直向君无忌逼视过去,“我是说你的那位驼背朋友,他难道没来?”
    君无忌暗自惊讶苗人俊的判断不差,果然他前脚才一离开,这位沈姑娘后脚就来到了。
    如果君无忌自忖不差,这位沈姑娘必然是一时不察,被困于苗人俊所部署的障眼阵势之内,虽然最终仍为她破除摆脱,却不免激了一肚子盛气,这就要找他决个胜负高低。
    “你怎么不说话?”沈瑶仙强自压抑着心里的怒气,蛾眉遄起,冷冷嗔道:“他的那两手三脚猫,也只能唬唬朝廷来的一群废物,在我面前还差得远。”
    说时身形猝起,有似疾风一阵,起落之间,已扑向草舍当前,纤手推处,轰然作响中,两扇柴扉己自敞开。
    紧接着,她纤腰拧动,待将扑身而入。君无忌却容不得她如此放肆,身形一个快闪,起落间已自横身其间。
    沈瑶仙其时已自发动,君无忌恰恰于此时格身其间,阻住了前者的进身之势。
    随着沈瑶仙的一声清叱,一只尖尖玉手,玉女投梭般直向君无忌肩窝上插落过来。或许是恼恨君无忌胆敢阻挡,或许是另有深心,总之,沈瑶仙这一式出于极具功力,指尖未及,先自有一股尖锐劲道,其猛锐不下于三尺龙泉,直刺过来。
    君无忌猝惊下不及多思,右手倏地翻起,如拿似封,直迎了过去。掌心吐处,发出了内气罡力,真有开碑碎石之感。
    沈瑶仙秀眉一剔,霍地收招换式,整个身子彩凤戏空似地已飘了出去。
    君无忌掌力一吐,即已觉出不妥,双方才一照面,何忍毒手相加?况乎对方尚有恩于己。是以掌力吐出了一半,便自收回,由于力道飞猛,迫使得他足下一连后退了两步,才自拿桩站稳。
    沈瑶仙正自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神色里颇似有所惊异。“咦,你的内家罡力,是从哪里学来?”
    君无忌暗自一惊,这才想到急切之间不暇多思,乃自施出了师门秘功,偏偏对方像是个大行家,只一接触,已自看出了端倪。
    由于当年习技时,曾在师父座前许过重誓,任何情况下不得说出师门根底,即使师父姓名亦在守口之列。眼前沈瑶仙这一问起,颇使他有所警惕。“姑娘你以为呢?”
    “是我在问你!怎么不说?
    “自然有不说的理由。”君无忌面色沉着地道:“姑娘请说明来意,以免误有开罪!”
    沈瑶仙秀肩挑了一挑,颇似有所发作,只是转瞬之间,却又缓和了下来,“问得好,那么你以为呢?”一面说,抱臂当胸,一霎间,脸上浮现起无边笑靥。现买现卖,倒看君无忌如何作答。
    “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君无忌脸上微微含着笑:“我那位朋友方才确实来过这里,只少留片刻,随即离开,姑娘如果想要见他,只怕要令你失望。”
    “这么说他是知道我要来的了?”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你可知他住在哪里?”
    君无忌一笑道:“我这朋友神乎来去,姑娘这一问,倒是把我给问着了!”
    “算了,谅你也不会说实话,其实我与他素昧平生,只是对他心存好奇而已,他既对我一再回避,哪一个又稀罕见他?哼!”冷哼了一声,她接下去道:“只是我生平从未被人戏耍过,方才在树林里,他竟然给我玩起鬼吹灯来了,既然如此,却又不敢跟我见面,简直鼠辈行径,下一次见了面,却要他还我一个公道。”
    君无忌点头道:“下次如有机会看见敝友,一定把这番话转告给他,姑娘还有别的交代没有?”
    沈瑶仙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微笑道:“看你神气充沛,分明复元如初,倒要恭喜你了。”
    “全仗姑娘恩义成全。”一面说,深深向着沈瑶仙揖了一揖。
    “你先不要谢我。”颇似有所感伤,她凄凉地笑了一笑:“其实你我并不深知,就像我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的,你可知道?”
    君无忌当然已经知道。聆听之下,思讨着是否据实说出,只是却又顾虑着苗人俊的再三嘱咐,对方少女冰雪聪明,透剔伶俐,略有疏忽,定当为她猜出,这样反倒不妙了。
    他这里权衡得失之间,沈瑶仙却是当他不知,微微含笑道:“如果我不说出来,你当然不会知道,就像你一样,你的来龙去脉,对我来说,实在也是一个谜团。人实在很矛盾的。”说到此,她长叹一声道:“唉!有时候我觉得还是相见两不知的好,多一分了解,多一分牵挂,反不如糊涂一点的好!”
    君无忌道:“姑娘话中有话,恕我不敏,何不直接说出,让我茅塞顿开?”
    沈瑶仙摇摇头,略似不自在地笑着,转瞬之间,笑靥里已似含蓄有几许凌厉。“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多一分了解,多一分牵挂,你又何必庸人自扰?”
    微微一停,她接下去道:“我今天来看你,有两件事,一件事等一会再告诉你,另一件事……”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里那种凌厉的神采一时更为显著。
    透过她深邃的目光,君无忌甚于已体会出其间的尖锐杀机。这种突然的感触,由不住使得他吃了一惊。其实,自从他由苗人俊嘴里,证实了对方真实身分之后,这位“摇光殿”少主人的来此意图已是昭然若揭,实在已不再神秘。妙在昨夜的一番安排,无疑大大缓和了敌对时的尖锐凌厉,这一霎,君无忌忽然由对方的眼神里再次感觉出来,自不免有所震惊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姑娘的来意,我已深知,请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沈瑶仙脸上微现惊异,其时君无忌已转身步入草舍,须臾步出,手上已执有一口带鞘长剑。
    “姑娘请出剑吧!”说话之间,他眸子里已露出了湛湛目神,那是一种有上乘剑术者几乎不可或缺的眼神,凡具有如此眼神的人,必有不同凡响的身手,也就是传闻中所谓的“剑气”了。然而,君无忌的表情,却又似无限凄凉,对一个有恩于己,衷心钦佩的姑娘,被迫用剑,姑不论立场宗旨如何,终究是可悲之事。
    “你好聪明!”沈瑶仙眸子里闪烁着迷惑:“你怎么会知道我……”
    “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我的眼睛?”
    “姑娘当知‘神现于一顶天窗’这句话吧,你的眼神充满了凌厉的杀机,那是掩饰不住的。”微微一顿,他苦笑道:“也许你已给了我太多仁慈,然而终究你仍须面对现实,这便是你今日来看我的理由。”
    沈瑶仙呆了一呆:“这么说,你已经知道……”
    “我宁可不知道。多说无益,姑娘你请出剑吧!”
    沈瑶仙略似犹豫,后退了一步,倏地睁大了服。
    “好……吧……”纤手倏翻,铮然作响声中,一口青霜长剑已执在手中。
    君无忌道:“姑娘赐教!”随即抽剑出鞘。
    忽然,他想到了那一天苗人俊携剑来访,双方也是在此同一地方展开搏杀,虽然只是三招,其实已是各用其极。曾几何时,与他同出一门的沈瑶仙,竟然也来到这里,无独有偶的安排了如此一场剑斗。苗人俊剑术己似颇有驾临自己之上气势,这个沈瑶仙身手更似较他有所过之,那么是否能在她手中逃得幸免,可就难以预料。
    这些显然己非自己所能预料的了。思念之中,禁不住便自向对方脸上望去,透过对方那一双美丽的剪水双瞳所显示的湛湛目神,显然也同自己一般错综复杂。
    一股凌人的剑气,发自她手中长剑,片刻间,已与她身上劲道混为一体,直向君无忌正前方袭去。也就在同时之间,她整个人身。汇着大片剑光,怒涛也似的,直向着君无忌身上卷了过来。
    君无忌乍惊之下,顿时领悟到自己所面对的,实在已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的人,不是“一把”剑,而是无数的剑。
    无疑,沈瑶仙所施展的,正是上乘剑术中的“身剑合一”,当此凌厉的剑势攻击之下,他的两肩、前心、下腹……几乎罗盖了全身七处要害,在同一时间里,全都有了“吃紧”的感觉,笼罩在对方剑势之中。这等剑法出手,岂止高明,简直前所未闻,即使用以对付同类剑术中的高手,也已一招足够。君无忌设非具有同等类观的身手,方可一论高低,否则简直无以匹敌,即使再快的剑,也难望在同一时间之内迎击七处不同剑锋。
    沈瑶仙显然认定了对方乃一劲敌,才自一上来即施展全力——“一招七式”,大有毕全功于一招之势,君无忌如没有相等的功力,便只有落败之一途。
    这般情况下,简直不及多思。沈瑶仙设非是杀机并现,果真意欲制对方于死地,便是认定了对方“强者”的风范,存心一试,逼使他现出真功。无论如何,君无忌势将全力一拼。
    时机一霎,简直不容稍缓须臾。君无忌乍惊之下,早已把一腔内气,会同手中长剑,化为一天剑气,迎合着对方的来势,霍地迎了上去。
    “叮……叮……叮……”
    一连串的清脆响声里,显示着两口剑锋,仅仅只是作了尖端部分的接触,如果是黑夜,当能见闪迸而出的火星,然而眼前朝阳里,却只看见怒涛也似的闪烁剑光,双方在此第一回合的接触里,已似各尽全力。紧接着两人却似纷飞的劳燕,倏地分了开来,“刷”地闪身丈许以外。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是一种震惊。
    沈瑶仙尤其诧异,在她的意识里,实在难以想象什么人竟然能够招架得住自己这般凌厉的全力一击?
    也许在她心里,原来就对君无忌这个人存着好感,之所以厉手相加,不过情非得已。其实在紧接着这一招之后,更有诡异的杀招,一连三式,名为“夺命连环”,乃“摇光殿”上乘剑术中最称狠厉杀招。沈瑶仙果真一鼓作气施展出来,君无忌是否仍能招架得住,可就大有疑问。
    然而,沈瑶仙竟然不曾施展,时机一瞬即失,俟到她站定向对方观看时,其势早已不及,其实她原本就没有再出手的意思,也就无所谓什么懊丧与遗憾。
    一霎间的惊异之后,代之而起的却是春花绽放般的盈盈笑脸,较之先时的凌厉杀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你的剑法高明,当今少见,谢谢赐教,改天再向你请教吧!”说完反手回剑,把一口长剑缓缓插入鞘内。
    君无忌原以为今日之会,必无幸免,双方之一不死必伤,万万没有想到结果如此,一时大生意外。难道说,姑娘就如此善罢干休了?当然不会,只是对方“改日请教”的话头里即可判知。今日之会,可就到此为止。
    “姑娘承让!”一面说,他随即将一口长剑缓缓插回剑鞘,“既然如此,姑娘当可示之来意了。”
    沈瑶仙一笑道:“原来你还没忘这件事,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还待进一步证实!”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渐渐为之消失,“也许这件事,你比我更关心。流花马场春家,遭了急难,听说场主春振远因有通敌的嫌疑,为官家查封了马场,吃上了官司……”
    君无忌果真心头一震,倒不是全为春若水的缘故,而是春振远这个人在流花河岸,是有了名的急公好义,一向正直敢言,素为本地百姓敬重。这样的一个人,何以会落下了“通敌”之嫌?岂非有些不近情理!
    “姑娘这个消息从哪里得来的?”
    “这你就别问了!”沈瑶仙黑油油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他身上转着:“这一下,八成儿那位春大小姐可急坏了,你们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她会没告诉你?”
    君无忌心里一动,警觉到对方话中的弦外之音,恰于其时,接触到对方带有狡黠意味的那种笑,一霎间,使他感觉到面前这位姑娘的深不可测,不可捉摸。
    女人的“美”,原来已具有不可抗拒的威力,加上聪明才智。和一身奇异的武功,其威力当可想知。眼前的沈瑶仙,正是集“美丽”、“智慧”、“武功”三者而一的典型化身,她是美丽心慈的女菩萨,也是瞪眼杀人的女罗刹。
    君无忌所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具有复杂个性的女人,是友?是敌?简直扑朔迷离,也只有待时间来证实一切了。
    像是来的一样神秘,她又悄悄地走了。
    君无忌独对看空谷四野发了一阵子愣,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像自己这样与世无争、了无牵挂的人,竟然也会卷入到烦杂的人事纠纷里。
    他想到了春若水。如果沈瑶仙所说的这个消息可靠的话,春家目前又该是如何一份情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又是如何?
    南瓜花开得一片滥黄,把整个两面的一片篱笆都爬满了,燕子飞过来又飞过去,忙着在屋檐下穿梭来去。毛毛的细雨,把整个一片院子染得绿油油的,只是却有说不出的那种“春意阑珊”的味儿!
    人的兴头儿,压根连一点也提不起来,何曾有一丁点儿“春”的意识?
    春大娘低着头在拉针线,绣的是一条七彩凤凰,已经个把月了,老没有完,这会子心情不好,更没兴头儿了,只是拿它消磨时间罢了。
    廊子里一只小花猫在玩线球儿,两只前爪扒过来又扒过去,弄了一地的线。春若水懒懒地歪在椅子上瞅着它,手里捧着一碗茶,显然忘了喝。
    “今天几儿啦?你爹去了有三天了,还没回来,可真把人给急死啦!”放下了手上的活计,眼泪可就涟涟地直淌了下来。
    春若水看了母亲一眼,淡淡地说:“十八了吧,爹去了整整三天啦。”
    “怎么你二叔也不回来?总得捎个信儿回家,真急死人!”说着说着,春大娘可就又落泪了:“你爹爹领兵打了一辈子的仗,人前人后都是英雄,怎么也安不上一个通敌的罪名,这是从何说起……”
    “哼!”春若水一挺身站起来,放下了手上茶碗:“我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春大娘忙道:“不行,忘了你爹走时关照你的话了?这几天你哪儿也别动!”
    这么一说,春若水可就由不住又坐了下来。
    不知是怕她惹事还是怎么,春老爷子动身往衙门之前,再三的关照说,不许她春若水离家一步,像是外面有狼,会把这个宝贝女儿给吞噬了一样。想起来还不禁纳闷儿。“干吗不许我出门儿?我又不会惹事生非!”春若水怪不带劲儿地嘟嚷着:“一去就没个准儿,就不知道家里人多惦记着他,还管我呢?”
    “你这个孩子,”大娘说:“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还说这些气话,你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母女可怎么活下去?”说着说着,她可又掉泪了。
    春若水冷笑了一声,道:“怕什么,咱们坐得正、站得稳,爹也没干什么坏事,怕他们什么,让他们查去关去,哼,这流花河岸,谁不知道我们春家是好人,总不能胡乱给爹安个罪名吧?”
    “怕就怕他们给胡乱安呀!”
    “敢!”春若水挑动着她那一双弯弯的娥眉:“这是有王法的地方……”
    才说到这里,就见小丫鬓冰儿打着一把油纸大花伞,由雨地里跑过来,进了廊子就嚷嚷起来:“来了,来了,二爷回来了!”
    二爷春方远一向在马场负责干事,是春振远的堂弟,家里发生了这种事,他哪还能闲得注?仗着春家平素的声望,几个文武衙门都有关照,说不得辛苦一趟,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一早出去的,到这会儿天快黑了才回来。
    瘦瘦的身子骨、浓眉、大眼,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劲道,“流花马场”多亏了有这个“二场主”,多少棘手难办的买卖,他只要一插手,无不迎刃而解,所以得了个“妙手乾坤”的外号。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发过愁,整日价笑口常开,一嘴白牙像是连石头弹儿也能嚼碎!“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的顶着呢。”一句口头禅,无人不知。日久天长,可就给了人一个印象:事无大小找“春二爷”,准能迎刃而解。春二爷在流花河岸,还真吃得开,手底下既大方,自然是“罩得住”了。
    然而,他却也有“罩不住”的时候,就像今天这件事。进了屋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闷闷地坐着。
    大家伙的眼睛,全都盯在了他身上,冰儿递上了手巾,先让他擦了把脸,又送上了热茶。
    “嫂子……”春二爷拧着眉毛讷讷地说:“这件事……可真透着古怪……”一面说,抬起眼锋来,看了一旁的春若水一眼,匆匆地道:“一早上跑了两个衙门,府台衙门‘分巡道’衙门,吓,你猜怎么着,连大哥人影子都没见着!”
    “人……呢。”春大娘可真急了:“可你大哥人上哪去了?不是去府分衙门了吗?”
    “嫂子你先别急!”春二爷慢慢地说道:“听我慢慢说呀!不错.人是去了府分衙门,可是不大会儿的工夫,就转到‘分巡道’衙门去了。”
    “分巡道衙门?”(注:“分巡道”亦称“按察分司”,隶属提刑按察司,主管地方司法权。)
    “可不是么!这是犯了案子,”春二爷寒着脸说:“我又赶到了分巡道衙门,见着了那里的一位李佥事,这位李佥事素日跟大哥有些交情,特地把我请进去,才知道大哥的案情严重。”
    “严重……”春大娘强自镇定道:“到底是什么罪呢!你快说!”
    “详细情形那位李佥事也说不清!”春二爷叹了口气:“说是有人密告,大哥私通了叛王巴图拉……你看这冤不冤枉?”
    “巴图拉……不是朝廷正在跟他打仗吗?怎么会……我的老天……”说着说着,春大娘语音发颤,连身子都软了。
    春若水和冰儿都吓坏了,忙赶过去扶起她来,给她顺气、捶背,春二爷见状也傻了。
    “嫂子你可别出事,你放宽心,大哥现在好好地活着,一点事也没有。”
    “可是他人在哪里呢。”
    “在……”春二爷讷讷道:“李佥事一个劲儿地说,要家里放心,他也知道大哥是冤枉的,只是有人告密,就不能不查……”
    “我问你,你大哥人呢!”
    “人……”春方远怔了一怔:“李佥事说这个案子其实不归他们管,大哥一到,就有公事,马上解到了‘天策卫’去了!”
    “天……策卫。”
    “是汉王爷直属的亲军,现在负责整个河西绥靖安民任务,附近几个州府全部归它指挥节制,他们的指挥使姓江,这个人权力大极了……”
    “可是他们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抓人哪?”
    春若水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冷冷说道:“说爹通敌,总得有个证据呀!”
    “唉!谁说不是!”一面说,这位春二爷又自抬头,下意识地向着春若水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二叔就该到天策卫去见那个姓江的指挥使,咱们跟他讲理!”,“讲理?”春方远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一霎才知这位秀外慧中的漂亮侄女,尽管人比花娇,聪明伶俐,外加上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但谈到人生阅历、经验,压根儿是一窍也不通。
    “我的大姑娘,我跟谁讲理去!”春二爷连声冷笑着:“天策卫驻防一百多里,我找谁去?也不知大哥解到哪里,连个人毛我也见不着呀!倒是李佥事说了……”
    “李佥事说什么来着?”春大娘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二叔,你就别慢吞吞的,有什么话就一气儿说了吧!”
    “是,嫂子!”
    “李佥事私下里跟我说,说大哥这一趟有惊无险,绝不致吃亏,只要脾气改一改,顺从了上面的意思,准可平安回来,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呢!”
    这么一说,春氏母女两个人可都怔住了。
    “顺从上面的意思?”春大娘一头雾水的样子:“什么上面的意思?”
    “这我也不知道呀!”春二爷:“当时我再三地追问,李佥事却推说不知,临了却留下一句话,说是只有大姑娘能救得了她父亲。”
    春大娘怔了一怔:“这可不行,她爹临走的时候,还再三关照,不叫她出门,就是怕她惹事,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抛头露脸去衙门谈公事呢!这个李佥事真是老糊涂了!”
    春若水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
    “我猜想是因为大姑娘有一身好本事,所以李佥事才这么说……可想想又不对!”春二爷叹了口气道:“看看吧,明天一早,我再想想办法,一定要见着大哥人,好在李佥事说了,大哥身分不同,他们绝不会难为他,嫂子你就放心吧!”
    春大娘黯然地点点头说:“也只好这样了,你累了一天了,还没吃东西吧?”
    这么一提。春方远才恍然觉出饿了,敢情一天都还没吃饭,当下由冰儿招呼着下去用饭。屋子里可就剩下母女二人。
    春若水仍然一声不吭地看着廊子外面的一天春雨。那一双细细的眉毛,时舒时展,却又似有一股无从发泄的愤恚激动着她,一时间眼睛里交织着湛湛逼人的精光。
    做娘的,总是比较了解女儿,一看见女儿这般情形,顿时心惊肉跳。
    “你爹没干亏心的事,真金不怕火炼,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也许两三天就回来了!这几天,你就给我安分一点,哪里也别跑了!”
    春若水仍然看着雨地发呆,一声不吭。
    大娘又嘱咐说:“那个李佥事只是说着玩儿的,你一个大姑娘家,还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弄不好,反而给你爸爸添罪,那可不是好玩的,你也……”
    话还没说完,春若水忽然站起来,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拔腿就走。
    春大娘怔了一怔,嗔道:“跟你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春若水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打廊子里走了。
    看着她玉立娉婷的婀娜背影,春大娘再一次地警觉到,女儿真地长大了,这几年老是挂心着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始终连个人家也没说上,所谓“女大不中留”,尤其最近这些日子,每见她一个人默默发呆,性情大异平常,别是有了什么心事,还是心里有了什么人家了吧?这么一想,春大娘心里禁不住怦然一动,这才警觉到自己敢情是疏忽了。当下暗自作了个决定,只等着丈夫官司事一了,无论如何也要说动他为女儿光光彩彩地办上一件喜事。
    一抬头,见冰儿打廊子那边过来,探头道:“小姐呢?”
    “回房去了。”冰儿应了一声,刚要转身,春大娘却唤住了她。
    “你进来。”
    “啊!是……”
    这位夫人在春家是出了名的严谨,下面人无不敬而生畏,忽然唤住冰儿,自使她吃了一惊。
    “这一阵子我一直也忘了问你,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觉出来她有什么不对没有?”
    “这……没有什么不对呀!”
    “傻丫头。”春大娘说:“我是说小姐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常跟她在一块,她的心事你总知道一些吧!”
    “这个……”冰儿吟哦着,偷眼瞧了大娘一眼,一时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是说,你小姐心里可有了什么人家?”
    想一想,这些话终不便出口,尤其不该在她一个丫鬟面前说出。话到唇边,又自作罢。
    挥挥手说:“算了,你下去吧,这几天你留点心,别带着她再出去骑马乱跑了,知道吧!”
    冰儿答应了一声,怪纳闷儿地退了下去。
    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更有那一声声的春雷响个不已,咕噜噜滚响天际,衬着银蛇也似的闪电,瞧着真是怪吓人的。
    桌子上的彩贝双蕊宫灯,也像是震栗于这番天籁,灯焰愈加摇曳抖颤,时而欲熄,所见一切,俱都像涂上了一层凄惨。
    春若水翠袖单寒的凭窗站立,一双蛾眉微微蹙着,像是有满腹心事,恁地难以排谴,一颗心便无论如何也难以按捺下去。
    床帐边上挂着她那口心爱的宝剑,墨绿色的穗子,深深垂下来,上面那一块珊瑚结子,在风势里转动不已,不只一次,她向那口剑看着,心里交集着一种冲动,恨不能拔剑飞身,闯入父亲系身囹圄,把父亲救出来。
    自然,她是不能这么做的,如果照二叔所说,父亲如今陷身哪里还摸不清楚,自不能乱撞一气,还得勉强耐着性子才好,可真急死人了。
    春二爷今天一大早又上分巡道衙门去了,去找那个姓李的佥事打听结果,临行以前,和春大娘商议了很久,备下了一份礼金,到现在还没回来,她真有点担心,别是二叔有了什么意外,也被解押到天策卫关起来了。
    房门上“笃笃”敲了两声,冰儿的声音道:“小姐睡了?”
    “还早呢,你进来吧!”
    冰儿推开门,拍拍身上的水珠儿:“雨是不大,可是雷的声音真吓人,春雷春雷,今年的庄稼可敢情好了!”
    她倒是不客气,说着一屁股可就坐下来,拿起春若水喝剩的茶就喝,后者想阻止不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回头你给我洗去,这茶我不喝了,臭死人了!”
    “怎么会呢!天天用青盐擦牙,又白又亮,你看看。”一面说把嘴张大了,仰起脸走过去,却被春若水一巴掌给推开了。
    “人家都烦死了,谁还有这个闲心跟你胡缠?”
    冰儿叹了口气说:“谁又不是呢!为了老爷出事,这两天全家上下一点生气儿都没有了,人人都苦着一张脸,可光愁也不是个法子,得想个办法把老爷给救出来才行呀!”
    “废话!”春若水嗔道:“全家就你聪明?没瞧着二叔一大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回来了!”冰儿直着眼睛道:“你还不知道?”
    “二叔已经回来了?”
    、“是呀!”冰儿诧异地说道:“回来有一会了,一进门就到里面找夫人谈话去了,我只当你已经知道了呢!”
    “你怎么不早说?”说了这句话,春若水再也不答理她,匆匆地推开房门就走了。
    顺着那一道迂回长廊,一径来到了母亲居住的内跨院,却见堂屋里灯光亮着,一个丫鬟正倚着柱子站着发愣,看见春若水进来,转身就跑,却被春若水给叫住。
    “跑什么跑?”
    “不是……”那丫鬟说:“夫人关照,小姐来了,叫我赶忙去招呼一声!”
    春若水奇怪道:“有客人?”
    “没有……”丫鬟摇摇头说:“就只是春二爷!”
    “二叔也不是什么外人,还通报个什么劲儿,我进去就得了,这里没你的事,你睡觉去吧!”那丫鬟怯生生地说了声“是”,便自离开。
    春若水尽自走向堂屋,却见两扇大门掩着,推开来,不见个人影,原来母亲跟二叔在屏风后面说话。
    气氛怪怪地,显然较平常有些不同。再把刚才那个丫鬟的举动联想起未,春若水顿时站住了脚步,“莫非母亲与二叔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愿意要我知道。”思念之中,脚下却已情不自禁地自然放轻,走向屏风。
    屏风后春大娘与二爷正在低声争论着什么。
    春二爷叹息着道:“大哥也真是,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嘛!这个主儿有什么不好?别人打着灯笼还找不着,求还求不上呢!”
    春若水顿时停下了脚步,心里一阵子疾跳,脸也由不住红了。难怪这么神秘,防着自己,原来是谈论这码子事情,早知如此,可也就不来了。春若水有心转回,那一双脚却硬是僵住不动,耳朵更不禁把双方对答听了个一清二楚。
    “话可也不能这么说!”春大娘有气无力地道:“他是当今的王爷,咱们高攀不上……”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眼前是他上门求亲,也不是我们去求他?”
    “可!听说这个人名声不好!”
    “唉!”春二爷道:“什么名声不好!他是王爷呀!当今的皇子,嫂子你见过没有?长有长相,人有人才,大姑娘一过去,可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好挑的?”
    “可你大哥不愿意,一定有他的道理!”
    “有道理?这下子可好了,把王爷给招恼了,自己又落了什么好处?”
    春大娘想是又在落泪,传过来吸鼻子的声音。
    “我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她说:“也不全是你大哥的问题,你不知道那个丫头的脾气有多犟?一下子弄崩了,她才不管他什么王爷不王爷的。”
    “这……”春二爷讷讷说道:“这一点倒是值得注意,可又有什么法子?只有这样才能救得了她爹,大姑娘她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看嫂子你得好好劝劝她,可不能由着她再施小性子了!”
    “我可真没主意了。”春大娘说:“这件事我不能做主,真要把姑娘送过去,她爹回来非跟我拼命不可,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只怕连你也脱不了关系!”
    春二爷没有吭气儿,过了一会儿才叹道:“那可就没办法了,这不比一般衙门,大不了花两个钱,就能了事,他是当今的皇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给他摘去,谁有这个胆子去跟他碰去,也只有大哥他这个倔脾气。”
    “难怪呢,那一天向知府来我们家,又送礼又什么的,原来是谈的这件事,你大哥气得了不得,却一个字也没跟我说。这可怎么办呢。”
    “还能有什么办法?留着小的就救不了老的,要救老的,就只有舍了小的!”
    “这……咱们再想想,看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了?”
    “能想的我早就想了!”春二爷气馁地道:“李佥事私下跟我透露,这件事还拖延不得,还得快,说是王爷那边已生气。可也真是,大哥也太不给人家留面子,连聘礼都给退回去了,你想想,他一个千岁爷,这口气哪能咽得下去?”
    “这件事我可是压根儿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
    春二爷说:“我看是没有第二条路再好走了,快把大姑娘请出来吧!”
    “不,”春大娘急着说:“现在还不行,我得好好再想想……”话还没说完,她的眼睛可就直了。
    春二爷心里一动,认着她的眼神儿回头一看,“啊”了一声,可也怔住了。敢情春若水就站在面前,那张脸阴森得可怕,像是刚打屏风后面出来,可能是早已经来了,二人的一番对答,不用说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这个孩子,”春大娘半天才缓和过来:“怎么来了也不言语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来来来,快坐下、坐下。”
    “大姑娘你来得正好!”春二爷脸上堆满了笑:“正要叫人找你去呢,请坐、请坐!”
    春若水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眼睛里显示着倔强。春大娘心里有数,这丫头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又上来了,这阵子脾气一上来,无论如何也是难以说清。
    “大姑娘!”春二爷笑着说:“你爹有消息了,有好消息告诉你,坐、坐下!”
    “我都听见了!”春若水脸色一片雪白:“是要我嫁个汉王爷朱高煦是吧?”
    “这……你都听见了。”
    春二爷看了大娘一眼,咳嗽一声:“是这么回事!大姑娘。”
    “不要再多说了,我都知道!要嫁你嫁,不关我什么事了。”
    “我嫁……”
    “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跟你二叔说话的?”
    “不要紧,不要紧,”春二爷倒是满不在意:“这也难怪,她心里烦吗?让她消消气儿也好。”
    “孩子,你听我说……”一面说,春大娘过去拉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地给挣开了。
    “你这孩子,瞧瞧!又施性子了不是?”
    “娘,您别碰我!我都知道了!”眼神儿里露着少见的锋芒:“救爹是应该的,可也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您就一点也不疼我了?”
    “这……好孩子……你别说了……”心里一难受,泪珠子可就滴滴答答直落了下来:
    “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先别急,咱们再多想想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没有。”
    “唉!”春二爷重重地叹了一声:“能想的早就想到了,大姑娘,你坐下好好听二叔跟你说说。”
    “你就说吧!”说时,一双冷峻的眼睛,直直地向着春二爷脸上逼视了过去,眼神里含着少见的凌厉,那样子真像一言不合,马上就翻脸。
    “吓!冲着我来了!”这可是春二爷心里的话,表面上却是好涵养,一点痕迹也没现出来。“大姑娘!”春二爷说:“汉王爷可还是真疼你咧!要不然也不会说动向知府上门来求亲了!这一点你得知道!”
    春若水冷冷一笑:“我们连面都没见过,他怎么个疼?我看是他肉疼还差不多!”
    “这……你这孩子……”春二爷怪不得劲儿地笑着:“你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儿,谁还能不知道你呀!他没见过你的人,就不能到处去打听打听。”
    春大娘想拉女儿坐下,却又被她给挣开了,还是站在老地方,脸上的神态更难看,简直看不出有丝毫妥协的余地。“我看他二叔,”春大娘简直没了主意:“要不然找个机会,要他们双方先见个面,这种事不能勉强,总得他们双方心甘情愿才好呀?”
    “用不着!”春若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这不关我的事,你们要见随你们的便,可别打算我会瞧他一眼!”话方出口,拧身就走。春大娘阻止不及,耳听得“匡当”门响之声,整个屋子都像是摇动了。
    “这!可怎么办呢?”春大娘苦着一张脸:“就怕她这个,偏偏就来了!”
    “我可也没法子了!”春二爷悻悻然地站起身来:“嫂子你看着办吧,这种事拖一天坏一天,大哥那边……”
    “不要再说了。”春大娘气闷地坐下来:“那是他的命!女儿说得不错,不能为了救她爹,把她往火坑里推呀!除非她自己答应,谁也没法子!”
    “好吧!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了,大哥不在,场里事情又多,我去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身来,讷讷道:“有件事嫂子也许还不知道,叛逆罪可是闭门抄家,满门抄斩的!”
    春大娘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登时作声不得。
    雨仍然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黑夜,天明,尽管天天如此,若是眼睁睁地厮守硬挨过去,却也是一件痛苦的经历。
    打母亲那边回来,她把自己死死锁在屋子里,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一动也不曾移动过,如是,二更、三更、四更……耳边上就听见了五更报晓,接下来大公鸡由鸡笼里跳出来,拍拍翅膀,发出了嘹亮的一声啼叫,天可蒙蒙的有些儿亮了。
    好长的一夜!该想的全想过了,父亲、母亲、二叔、这个家,以及那位从来也未见过面的汉王高煦,这些人一个个活龙活现的都打脑子里缓缓经过,像是经过过滤的水,一滴滴透过了厚厚的沙层,所见清晰,纤毫毕现。
    当然,她也不会漏掉另外的一个人——君无忌。在经过一番切身利害的心理挣扎之后,不自禁的,她便把心香一瓣,系向了君无忌身上。双方不过才见过几回,却有说不出的那种情投意合劲儿,君无忌这边影象越是显明,汉王高煦那边也就越加地黯淡无色。
    那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的。舍不下君无忌的英俊豪迈,他的文采斐然,他的允文允武,他的气质风流,他的……
    唉呀!瞧瞧这漫长的一夜,可都叫他一个人的影子,把整个脑子填满了。
    “无忌!无忌!只怪你一再磋跎,一句真心话都没有,你晚了一步,被别人抢先了一步!我怕无能为力,今生负了你了……”眼睛一酸由不住眼泪簌簌。
    泪儿滑过粉颊,敢情是那股麻麻冷冷滋味,顺着下巴颏儿,滴到了桌面上,汇成了小小的一汪洪流。这便是传说中的泪海吧……
    她却是一动也不曾移动过。
    经过了彻夜沉思,脑子不见混乱,却显得异常明锐,更为冷静。一番激烈的心神交战之后,她终于有所苟同。现实毕竟是现实,爹毕竟是爹,娘毕竟是娘……这些人,这些力量,都不容取代的。
    剩下来的,便是对心上人君无忌的无比遗憾与歉疚了。一千个不甘,一万个难舍,换来的是泪儿簌簌。
    打她懂事开始,真还不记得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的软弱过,软弱得一个人关着房门直落泪。
    那双大眼睛微微地合拢,两排长长睫毛,无情的将泪珠儿又自挤落下来,真的是心力交瘁,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可是怎么能忘得了呢?
    第一次见他,在流花河畔,河水解冻化冰的那一天,那个人一手击鼓,一手横笛,慷慨悲歌,飞袂睢舞,河水清澈,桃花烂红,他是那般翩翩神采,文采风流,自是紧紧扣住了自己的一颗心扉。
    第二次,第二次便该是在孙二掌柜的酒坊里了,默默的领教了他的持正不阿,君子风范……
    接下来雪山遇险,他的仗义援手,那一场动人心魄的飞鼠之战,真个是别开生面,前所未见,然而更深刻的印象,都是为飞鼠所伤之后……一想到草舍夜宿、疗伤,春若水的脸便由不住而红了,那就是所谓的“肌肤相亲”吧?想想看,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人家褪掉衣服,又推又拿,虽说对方冒险救人,大可不顾细节,可也情难以堪。君无忌很可能便是顾虑到这一点,才故意避开,却把他的房子、床……甚至衣裳,都留给了自己。
    可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了。不自觉,汩汩的泪水,又自从她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自此以后,君无忌这个人,便紧紧地系在她心里了。细推起来,那一夜的草舍疗伤,便是定情之因。花前月下,不知私自许了多少回心愿,今生今世,舍“君”莫属。无论如何就是他的人了,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了今日的下场,平白无故地又杀出了一个汉王爷。想到了汉王高煦,春若水全身为之一震,一霎间蛾眉倒竖,血脉怒张,真恨不能立时拔剑前往,找到他拼个死活。
    冷静下来,却又是万万不可。父亲性命尚在他的掌握之中,真要是杀了他,父亲固将一死,全家满门上下,怕将是无一能幸免了。
    便是这样恨一阵,怨一阵,无可奈何一阵……更漏声声,只觉得遍体飕飕,敢情是天光已明。
    轻轻叹息一声,由椅子上站起来,就手推开了窗户,东边天灰濛濛的色作鱼腹,细细的雨丝犹在飘着。
    “去吧,去找君无忌,瞧瞧他去!”想到就做,先把身子拾掇利落了,加上了一袭油绸子紧身衣靠,喝了几口冷茶,也顾不得腹中饥饿,先把门拴好,这才由窗户翻身跃出。为了避免惊动家中各人,她干脆越身瓦面,施展轻功绝技,一路翻越而出,连马也不骑,一径的奔向君无忌此前所居住的雪山脚下。
    像是心里怀着一团火般的急躁,原是万念俱灰,却忽然兴起了必欲一见君无忌的决心。
    其实果真见到了君无忌又待如何?她却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
    由她住处到君无忌雪山脚下的草舍,少说也有四五十里,自然这个距离在春若水这等擅于轻功的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可是像眼前这种下雨的天,遍处泥泞滑湿,行走起来,却也大费周章。足足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了离君无忌住处不远的一处山脚底下。
    眼前雨势是停了,只是遍处水湿。站定下来,稍喘了口气儿,再瞧瞧自己身上,不禁傻了,简直成了泥人儿啦。
    “唉!这个样子,我可怎么见他?”
    好在雨停了,身上的油绸子雨衣不要了。把雨衣脱下来,就手丢在竹林子里,再看看脚下那欢鹿皮快靴,鞋帮手上满是泥巴。平素顶是爱干净的,自然受不了这个,不禁皱起了眉毛,四下打量了一眼,却看见左侧方有个大池塘,池水甚清,细雨新雾,还有一双白鹅,在水里来回游泳,她就走过去,在池边把两只靴上的泥巴洗洗干净。
    池水清澈,映照着她美丽的脸影,一睹之下,才似发觉到自己憔悴的容颜,敢情昨夜彻夜未眠,神弛情伤,不过一夜光景,竟是消瘦了许多,所谓“忧能伤人”,着实不假的了。
    池边上有个被人丢弃了的大石头碾子,她就坐下来,打量着池子里的那双优游的白鹅,忽然滋生出无比伤感,暗叹一声,思忖着此身还不如鹅,看白鹅俪影成双,尚能相爱互守,鹣鲽情深,而我……
    丝丝嫩柳,随风飘扬,敢情是春到人间了,触目所及,俱都是一色的绿。春天该是何等美好!那是万物风发的季节,她的心却像是冰封的古井,何至于连一点点春生的绿意也都没有?
    想着想着,眼睛珠子直是发酸,仿佛又要落泪了,忙自忍着,告诉自己说可不能再掉眼泪了。
    肚子里“咕”地叫了一声,敢情是饿了,这才想到昨夜至今,还没吃过东西,再加上这阵子疾行猛赶,几十里奔跑下来,焉能会有不饿之理?
    透过了那片柳阴,可见当前的几户人家,天光早已大亮,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
    春若水干咽了口唾沫,站起来绕着池边走过去,心里盘算着活了这么大,还没有向人家讨过吃的,摸摸身上倒还有几两碎银,却不知如何开口?
    心里正自为难,目光扫处,凑巧为她瞧见了一处豆坊,搭个油布篷子,像是正在做早市生意。这倒是巧了,省得上门求人,脚下放快,径自走了过去。
    果然是个豆腐坊,兼带着做些早市生意。由于连下了几天雨,生意不佳,七八个座儿上,只有两三个客人,一个女人在灶上烧火,她男人在贴玉米饼子,一个老头子在炸饼子。
    春若水这一走过来,三个人都惊动了。说实在话,这种小地方,还真没见过春若水这么体面的人物,三个人都看直了眼,居然忘了上前招呼。
    春若水自个儿走过来坐下,烧火的女人嘻着一张大嘴,这才过来招呼,她叫了一碗豆腐脑、两个煎饼、两个油炸饼子,那女人一面点头答应,就是怔着不走,一双细长的眼睛,只是咕噜噜在对方身上打转。
    乡下人不懂规矩,春若水原想数落她几句,却听得身侧座头上一人“咦”了一声道:
    “那不是大小姐吗!您怎么来啦?”
    春若水心里一动,回头一看,一个毛头小伙子,正自站起来,冲着自己哈腰施礼。
    半年不见,对方居然改了装束,弄了一件半长不短的直裰,腰上加了条板带,看上去不伦不类,却是掩不住他的神气活现。
    “咦,大小姐不认识我啦?”一面说,笑嘻嘻地走了过去,特地把一张黄脸凑近了。春若水这才看清楚了。
    “小琉璃,是你呀!”
    “对了。”小琉璃一面坐下来,回头招呼那个女人道:“把我的座儿转过来。”嘻嘻一笑:“正巧,刚打算吃完早饭,到府上跑一趟,去看看冰儿姑娘,可巧在这里碰见了大小姐,可就省了我多跑一趟。”一面说,十分惊讶地打量着春若水道:“大小姐你这是上哪去呀,您的马呢?”
    春若水摇摇头:“没骑马,你说你正要上我们家?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摸了一下光秃秃的下巴,刚要说些什么,却因为那个女人送吃的上来,他就临时把话吞着,东张西望一副猴头猴脑的样子,“是这么回事……我们先生叫人给害了!”
    “害了?”春若水大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小琉璃左右看了一眼,身子前倾,放低了声音:“是孙二掌柜的那个老王八蛋……”
    “孙二掌柜的?”春若水几乎呆住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君先生要不要紧?”
    “还好,先生发现得早,要不然……哼,可就不妙了!”
    春若水这才松了口气儿,心里直纳闷儿:“孙二掌柜的……这又为什么呢!”
    “详细情形,先生可没有跟我多说,不过,事情可不简单。”
    “孙二掌柜的……他又跟君先生有什么仇?”
    “凭他也配?”小琉璃睁圆了一对小眼:“只不过是受人支使罢了!”
    “受人支使?谁?”
    “这个……”左右看了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头,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大内”两个字,赶忙用袖子给擦了去,脸上神色,简直紧张极了。
    春若水心里暗吃一惊,看小琉璃紧张得这个样子,她就不再多问。豆腐店的主人这时才自弄清了春若水的真实身分,一家人惊喜得不得了,盖因为“春小太岁”这四个字在此流花河岸极负盛名,称得上“妇孺皆知”,却没想到忽然会光顾到了他们的这个小店,自是惊喜不已。
    春若永原有很多话要说,在此情况下也就暂时憋在肚子里,当下匆匆吃完了两张饼,还想再叫,看看四周的眼神儿,也只好算了,过去这种玉米面的煎饼,她是不屑一顾的,今儿个却是吃得津津有味,简直好吃极了。
    “大小姐,您怎么会想到来这里?连匹马也没骑?”
    “我是……你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
    “那我们到外面说去!”说完丢下一小块碎银子,随即起身离开,独自往池塘那边走了过去。
    小琉璃打后面跟过来,却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春若水忽地回过身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孙二掌柜的怎么害君先生?”
    “在酒里下了毒!”
    “哦!”春若水吓了一跳:“有这种事,君先生他要紧不要紧?”
    “听说毒很厉害,要不是先生有内功,这下子准完了!这两天已经不碍事了!”
    春若水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吃药了没有?”
    “先生说用不着,有位好心的姑娘,送了先生一些她们家做的宝药,呵,还真灵呢,先生说只吃了一回,就好了。”
    “一位好心的姑娘。”
    “这位姑娘本事可大了,不知是不是她,我可是见过一回。”
    春若水望了他一眼,心里不自禁地便自浮现出沈瑶仙的影子,她虽然不知道“沈瑶仙”
    这个名字,可是见过这么个人,一听小琉璃提起便猜出是她来了,忙问道:“你也见过她?”
    “可不是……”小琉璃红着脸,随即把那一天自己捉马不成。反被对方捉弄,在树上吊了半大的事说了一遍。
    聆听之下,春若水没有吭声儿,半天才讷讷说道:“这么看起来,她是为着君先生来的了。只是却又为什么?”
    “我也是奇怪,可是先生不叫我多问,他自己也不多说,我就知道这么多。”
    春若水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顿了一顿却又看向小琉璃道:“你放心,你告诉我的话,我绝不会说给第二个人知道,你刚才说背后支使孙二掌柜是大内的人?”
    “可不是,要不然凭他孙二掌柜,吓死他也不敢!”小琉璃说:“就因为这样,所以先生才搬家。”
    “搬家?君先生搬了?”
    “可不,搬了有几天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搬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小琉璃说:“这一次连我也不知道了,对了,大小姐,”小琉璃脸上现出了前所未见的紧张:“这两天外面传说春老太爷他……”
    “你也听说了。”
    “老太爷他真的被抓起来了。”
    “不碍事,过几天就出来了!”春若水苦笑了一下,心里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层凄凉。
    小琉璃点点头,眉开眼笑地道:“这就好了,先生前天还问起这件事,要我到府上打听打听。”
    “你是说君先生要你到我家打听这件事?”
    “可不是。”小琉璃连连点着头:“他老人家一再嘱咐我,要我打听清楚了,老太爷为人一向厚道,跟官府一直也有来往,怎么这一次会出这种事?”
    春若水由不住脸上红了一红,怪不得劲儿的样子,“这我也不大清楚……也许只是一场误会,过几天就出来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可就有些红了。
    小琉璃看在眼里,叹口气道:“事情过去也就算了,大小姐您也用不着再难受了,我还有事,这就不多耽搁您了,跟您告退!”说完深深打了一躬,径自转身而去。
    春若水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消逝在前道竹林,才自回过神来,不禁暗自苦笑道:原来君先生已经搬了,我这一趟竟是白来了?
    想一想,终是不甘心,既已来到了附近,何在乎再多走上几步路?就到他此前住的地方瞧瞧去,说不定他还在那里也不一定。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糊涂、这么痴!即使最聪明的人也不例外,那是完全甘于自欺的情绪作祟,也就难怪了。
    春若水一经动念,立刻付诸行动,当下穿过竹林,展开了轻功身法,一路轻登巧纵,直向君无忌此前居住的梅谷草舍疾驰奔去。
    这条路她原是十分熟悉,半个时辰之后,已来到近侧,俟到确定了君无忌的住处,却是找不着原有的两间竹舍。
    她确定这里就是君无忌住的地方,一点也没错,一脉青山,半岭寒梅……一切都似曾相识,只是却失去了令她无比怀念的那所竹舍茅屋。
    君无忌不可置疑的是搬走了,奇在连他所居住的房子也不见了,地面上甚至于不曾留下一点点痕迹,连一根建屋所用的竹子也没有剩下,好像这里原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房子一样。
    春若水无限怅惘的仁立在这片地方,四周看看,空山无语,四野萧然。天色既是那么阴沉,早先的寒梅吐艳或春光明媚,却似由于君无忌这个人的忽然迁离,一下子也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无比凄凉,凄凉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所谓“人杰地灵”或当便是如此了。
    她的心这一霎几乎为它枯萎,面对着一天的愁云惨雾,这里再也不是她留恋之处,直觉地便恩离开。
    “当真是缘悭一面!”春若水心里盘算着:“难道我与他真的就缘尽于此了?”
    一个人在排除一切万难,下定决心试图去见另一个人的时候,偏偏那个人不在,这种失望,真个力逾万钧,其显诸情绪上的无奈也就可以想知。面对着怅怅春山,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她的心这一霎却像是脱飞出躯壳之外,神游于一个像是从来也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现在她不得不认真地考虑一个问题了——委身于汉王高煦的这个问题。原想期待于见过君无忌之后,再行解决。由于此行的向隅,不得不促使她提前考虑。
    这当口儿,她脑子却又偏偏不曾放过另一个女人,那个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秘姑娘。如果她判断不差,这个神秘的姑娘,必然也就是小琉璃嘴里所说,赠药与君无忌的同一个人。无疑的,那个姑娘有着一切可以骄人以及自骄的必要条件,漂亮、机智,再加上一身高不可测的武功……忽然她闯到了君无忌的身边,往后的发展,谁能预料?便只有天知道了。
    脑子里这么想着,直似有丝丝冷气钻进到她的心里,原本就怅惘的情绪,愈加的更不开朗了。
    前行了百十步,踏入梅林。昔日隆冬时节,梅花盛开时,香花如海,该是何等一派清幽景致?今日梅花尽谢,只着空枝,衬着黯淡无色的天,便是另一番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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