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08 发表于 2017-3-24 15:58:15

二十四
    这一霎,无疑是最佳下手时机。
    朱棣的一只右手原本就按持在龙椅把柄上。由于君无忌上来的威势,使他自揣无能,乃自暂时打消了向对方出手念头,这一霎却由于君无忌的疏忽接近,乃致使他恶念再生。
    君无忌果然虑不及此,疏忽了。疏忽的概念乃在于直觉上认定对方是生身之父,本能的便疏于防守,却没有进一步去仔细的分析这“亲情”的认定,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朱棣压根儿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无论如何这一霎间,事情却发生了。隐藏于朱棣龙座把手里的一口短剑,极其锋利,前文亦曾述及,皇帝为图防身,曾从术士袁琪处,学会了几手颇是诡异奇特的杀手毒招。这一霎不容思索地便自用在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身上。双方身子已近到不能再近,君无忌索画心切,俯仰间更不禁暴露了整个胸腹要害。朱棣却是有心人,焉会放过了眼前的最佳时机?就在君无忌俯身取图,仰身方起的一霎,皇帝的辣手毒招已自发动。
    确乎是微妙毒辣的一式杀招!随着朱棣向右微微转过,意在掩饰的身势,一口精光刺目的短剑已自他腕底翻起,软帻乍扬,斩金截铁的一口利刃,已自向君无忌右肋间刺了过去。
    这一剑尽管毒辣狠厉,却也并非全无破绽,若在素日寻常情况之下,那是绝无可能在君无忌身上得逞。只是眼前情况特别,猝然施诸之下,君无忌简直无能防范。像是极其诧异的一种震惊,猝然现诸于君无忌的脸上。
    “你……”
    随着他腾起的身子,鹰也似的快捷,凌空直翻而起。饶是如此,朱棣的这一式辣手毒招,仍然未曾落空,“噗哧”一剑直穿右肋,随着君无忌翻起的身子,左手已自朱棣手中,夺下了那口短剑。“当啷”一声,飞出丈外,却有一股鲜血,自他肋间直喷出来。紧接着他踉跄的身子,己落了下来。
    朱棣这一剑,虽说侥幸得手,目睹着对方青年这般神勇,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先者,由于君无忌夺剑的力道过于勇猛,几乎把他由龙座上直拖了起来。一口剑毕竟把持不往,被夺出了手,人也跟跄跌出。对于朱棣来说,这可是他生平从来连梦也不曾梦过的奇凶大险。
    一时“龙颜”大变。大呼一声:“高起潜!”
    话声方出,面前人影倏现,君无忌神兵天降般己现身当前。随着他递出的右手,奇光电闪。一口长剑已比在了他的脸上。
    皇帝的感觉不啻己身遭毒手;“啊呀”的一声惊叫,待将倒下的一霎,才自发觉到空中长剑并未落下,奇光耀眼的就在眼前.对方长剑剑尖,简直已触到了自己鼻尖,冷森森的一股剑气,更似流电般传自对方剑锋,瞬间已遍布全身。
    “你……敢!”这似乎便是身为皇帝、亿民敬拜如神、被尊称为“万岁”、“天子”的人的最后余勇了。说了这句话,随即闭口不言,起自内心的恐惧、惊悚,刹那间已充斥全身,使得神武盖世、自视极高的这位当今皇上,也由不住心生寒意,为之面色猝变,却把一双惊惶的眸子,直直向着眼前的君无忌逼视过去。
    君无忌脸色芒白,朱棣这一剑无异给了他极大的创伤,几至举步维艰,他却倔强的屹立如故,原可立毙皇上于剑下,他却是万万不能。
    瞬息间,鲜红的血已遍布全身,几至湿透了他整个半边衣裳。
    “你……陛下你好狠的心!”一面说时,左手骈指如飞,自行点了全身几处穴道。暂时止住了怒涌的鲜血,只是却无能止住内里的流血,他只得一次次强提真气,不使扩散,如此尚能逞一时之勇而站立不倒。
    朱棣显然被眼前这番景象吓住了。使他不了解的是,对方这个年轻人,竟然没有向自己出手,明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挥剑下落,他却偏偏对自己手下留情,这又为了什么?
    这一霎,其实瞬息万变,早在朱棣临危坠地前的一声呼唤里,身负皇帝近身安危的“四品”侍卫高起潜,已闻声而至。这一次高起潜却是有备而来,来的更不止他一个人。软玉流苏刷的甩起,四条疾劲身影。一阵风也似地闪了进来。除了高起潜之外.另外三个人皆是锦衣卫中顶尖儿的矫健之流。
    先时,高起潜召集他们,连同另外二十四名大内高手,已在寝宫外部署了极为严谨的阵势,只待君无忌束手被擒,这时皇帝的出声一唤,乃自不得不改了初衷。以高起潜为首的四名皇帝近身卫士,临时改向寝阁扑来。
    四人身子方一扑进。乍然看见皇帝受制于对方剑下。俱不禁大吃一惊,登时吓得动弹不得。
    高起潜怒叱一声,手指问君无忌道:“大胆狂徒,你……敢对圣上无礼么?还不丢下手上的剑.跪地请饶,真正活得不耐烦了!”话虽如此,这个高起潜却是脸都吓白了,连同另外三人。四个人在目睹着皇上受制的一霎,确是手足失措,一时没了主张。
    君无忌冷峻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转,又自回到当前皇帝身上,“我原有几句忠言,要向陛下进谏,此刻却是……不能了……”
    说时剑势略收,向后退了一步,朱棣乃得趁势站起,只觉得眼前奇光刺目,仍自未能脱得对方剑势威胁之下。
    忽然,他发觉到君无忌已为鲜血所染红了衣裳,不禁胆势一壮,嘿嘿冷笑道:“你已为朕宝刃所伤,还敢恃强好胜?不如抛下了手上的宝剑,跪地受绑,朕念在你是一条汉子,没有伤害朕的份上,非但可以饶你一死,还可以传太医为你治好眼前刀伤,以后更可赏你一份功名,在朕身边当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君无忌紧紧咬着牙。心里甚是激动,原有一番道理,当面向朱棣诉说,却碍于身上伤势过重,一旦真力涣散,怕是死路一条。当时聆听之下,惨笑道:“想要我为你效力,那是梦想……陛下若是一意自大,动辄兴兵,亲小人、远贤臣,怕是天怒人怨,你这大明江山也难以保全……”说时,脸上神色猝变,由不住身子晃了一晃。
    高起潜等四卫士若以为有机可乘,却又错了,事实上他的一只手掌,却在这时,搭在了皇帝肩上。
    “我要走了,有劳陛下就送我一程吧!”
    虽是重伤之中,却也余勇可嘉,朱棣皇帝只觉得对方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掌,直似一把透骨钢钩,整个肩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性命攸关的一霎,他却也只有软化了,“你们闪开,退下去……关照下去,让他走。”
    这几句话是向高起潜说的,后者聆听之下,心虽万分不甘,却也只有遵命之一途,“卑职等遵旨!”高起潜挥了一下手,四个人一起躬身告退。
    朱棣回过脸看向君无忌道:“你可以放心去了!”
    君无忌摇摇头说:“不!还是劳驾陛下送我一程的好!”
    朱棣倏地睁大了眼睛,却似将一口心头之火又压了下去,点点头道:“好吧!”
    君无忌哼了一声,却把搭在父亲肩上的那只手掌,移向当前紫檀木雕有龙纹的一张书桌上。
    “陛下乃一国之君,言行当为民表率,当学尧舜之贤良美德,不为纣桀之暴虐无为,昔日唐太宗所以治国,自谓身边有三面宝镜,皆一时贤良之臣,陛下身边却无一人,诸良臣非死尽皆下猝,如此下去,国将不治矣……”微微一顿,颇似感伤地叹息一声,看了身边的皇帝一眼:“再者陛下春秋渐高,岂不知色欲伐身?长此以往,何以自保?尚望深以为戒……”
    朱棣想不到对方竟然会有此一说,一时瞠目结舌,不知何以置答。
    君无忌轻叹一声,眼睛里满怀悲忿,冷冷说道:“今夜一别,后会无期,尚祈陛下深思在下所言,苟有一得,亦不妄小子今夜冒死进宫。”说到这里,那只持按在紫檀木桌面上的手掌抖动了一下,随自缓缓抬起。
    包括皇帝在内,现场各人的眼睛,俱都情不自禁的向着桌面上移视过去。桌面上敢情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足足有半寸深浅,这番情景,一经传入各人目光,俱不禁为之大吃了一惊。
    以高起潜这等深精武术内功的“行家”来说,眼前情景,亦足以令他惊悚,自揣无能。
    须知紫檀木坚逾精铁,休说在上面留下什么掌印,即使刻划些微痕迹,亦是万难。君无忌竟能以肉掌贯注真力,使之落下半寸许深浅的掌印,这其间如无精深的“内气”,混合以“大力金刚掌”的精湛功夫。简直不卒为功。“行家伸手、剃刀过首”,高起潜目睹之下,一时噤若寒蝉。
    朱棣的惊骇也就更是可以想知了。“啊……”不由自主的,朱棣发出了一声惊呼,只是睁大了眼睛,频频在君无忌脸上转动不已。在他眼睛里,对方这个青年,简直奇特到不可思议,脚下不由自主地随即向外步出。
    君无忌点头说了声:“有僭!”随即跟随步出,高起潜等四人见皇帝被挟持,竟然亲身护送对方外出,生恐有所失闪,一时俱皆吃惊,职责所在,不敢怠忽,当下也都跟随其后,向着寝阁外面步出。
    各人心里有数,眼前这个姓君的青年,别看受伤甚重,步履间已现蹒跚,若是拼命出手,仍是大有可观,眼下皇帝在他劫持之下,更是随时有性命之忧,一时俱都忧心忡忡,亦步亦趋的跟随步出。
    原来高起潜先时被迫外出,早已作了必要部署,锦衣卫的卫士,俱已奉命聚结。此番情景,一经步出寝阁,立时昭然在目。但见御道两侧,雁翅般站定了两行卫土,各人一口长刀,附近花树丛间人影幢幢,更不知伏藏着多少机关。这些人原待在君无忌乍一出现的当儿,一举出动,将对方生擒在手,甚至于早经历练的一个搏杀阵势,也都部署妥当,却是万万没有料想到,走在最头里的一人,竟是皇帝本人,一时相顾失色,纷纷放下长刀,跪了下来。
    皇帝的表情甚是尴尬,向前走了几步即停了下来,好在眼前虽有灯火,毕竟是在夜里,看不甚清,各人面对皇上的一霎,更不敢犯颜直睽,如此一来便自大大减少了朱棣的窘迫难堪。
    “叫他们都跪在原地不许动,违令者斩!”这几句话是冲着眼前高起潜说的,后者立时领旨,上前一步,大声向眼前各人宣告了皇帝旨意。
    朱棣这才转向身后的君无忌,微微一笑说:“现在你总可以放心地走了!”
    君无忌目光一转,只见当前百十名卫士,全数匍匐地面,无一例外,甚至于连头也不敢抬起,所谓“君无戏言”,朱棣既然已行口谕降旨。哪一个胆敢不遵?至于寝阁之外的重重关隘,是否能平安渡过,却是不得而知。
    对于父亲,他私心终有一番敬重,不欲迫其过甚。再者身上伤势过重,更是一刻耽搁不得。聆听之下,君无忌微作苦笑的向着朱棣点了一下头道:“陛下保重,在下告辞!”
    说时双手抱拳,向着当前的朱棣深深打了一躬,身子陡地直起,却似穿云之鹤,飕然作响声中,已自腾身掠起,落向正面宫墙之上,紧接着再次腾身,倏起倏落,已遁身眼前寝宫之外。
    寝宫之外,更是凶险重重,早经高起潜部署妥当。君无忌一经飞身下落,耳听得一声喝叱道:“射!”灯光突现,无数道孔明灯光,一古脑般地齐向着君无忌身上照射过来,紧接着一阵子弓弦声响,无数箭矢,一齐射到。
    这番阵仗若是换在平时,君无忌根本就不把它看在眼里,只是眼前身负重伤之下,应对起来,可就大不轻松。第一拨乱箭,皆为他挥剑劈落在地,紧接着弓弦响处,第二拨乱箭又自射到。君无忌再次挥剑,运施剑气直向箭势中卷了过去,长虹飞卷处,来犯箭矢纷纷折断,劈落殿瓦。
    这类剑气,极耗真力,君无忌一经施展,才知道重伤中力有未逮,先时封闭穴道,为真力冲撞自开,一时怒血四溢,湿糊糊地又自染满了前衣。君无忌一惊之下,顾不得恋战,身上向后一缩,施了个“狸猫戏檐”,在光彩刺目、色如琥珀的琉璃殿瓦上一个打滚,就势双脚力端,“哧”,有如腾蛇射空,足足飞出了两丈四五,落在了另一片殿瓦之上。
    这番施展,极为快速,君无忌虽在重伤之中,亦是了得。无如这附近早经刻意安排,各屋脊殿瓦上,皆有埋伏。眼前君无忌身势方落,猛可里两条人影,倏地由暗中闪出,各人一口细窄长刀,二话不说,飞身抡刀就砍,君无忌慌不迭一个急闪,“当”的一声,来人之一的一口长刀,砍在了光滑坚硬的琉璃殿瓦之上。这人一惊之下,慌不迭向后收刀,却已是慢了一步,已为君无忌快速挺出的长剑,刺中右肋,这人惨叫了一声,一个筋斗直由高有七丈的殿瓦上直摔了下去。
    君无忌一剑递出,却已是强弩之未,只觉着全身发软,仿佛虚脱,再也无能施出第二剑,偏偏另一来人的手上长刀,硬是饶他不过。这人身手端的不弱,随着他猝然矮下的身子,掌中长刀“刷”地直向着君无忌连肩带臂直劈了过去,刀身未至,先有一股侵入毛发的阴森刀气,颇是不可轻视。
    君无忌原指望苗人俊会及时接应,却是迟迟不见他的现身,眼看着对方这一刀自己万万不能躲过,却又不能睁着眼睛等死,心里一急,左手攀处,已捞起了大块殿瓦,正待再一次施展真力,向对方脸上抡去。
    猛可里,耳边上似有人低叱一声,紧接着一线银光,陡地自身后飞出,其速绝快,快到不容交睫,长刀卫士倏地有所察觉,已是闪避无能。
    银光耀眼里,显示着飞来的暗器,只是一口极为纤细小巧的飞刀。由于来人的功力极高,飞刀又过于细小,猝然出现,防不胜防,一时正中面门。长刀卫士“啊”地痛呼一声,随着飞刀的疾势,凌空一个倒栽,直由殿宇上翻落下去。
    这一霎紧迫万分,却是多事之秋,蓦地左面殿阁间传过来一片混乱,似有人于混乱中开辟了第二战场。
    君无忌把握着这一霎良机,方自挺身站起,暗影中一条人影,快闪而过,如影附形地已贴在了自己身后。耳边也响起了来人清脆的口音道:“别逞能了,让我背着吧!”话声出口,更不问对方是否同意,身子一转已绕到了君无忌前面,迎着君无忌微倾的身子,向上一托,已把他背在了背上。
    此刻的君无忌连话也懒得多说上一句,真正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沈瑶仙!
    那清脆而含有苏白的北京口音,正是他衷心所盼望的,忽然间出现耳边,更有说不出的温馨熨帖感觉。
    无论如何,他却是无能拒绝,只有“接受”之一途。眼下他无力地伏在对方背上,虚脱得连一点劲道也提不起来,却不能不说上一句感谢的话。“是沈姑娘吧?又是你救了我……”
    “别……”沈瑶仙“哧”地笑了一声,一连两个飞纵,落向墙头,才回身轻嘘道:“说话就说话,可别冒热气儿,我怕痒。是我又来了,谁叫咱们有缘呢!”她似早已勘察好了退路,话声一落,再不迟疑,一路轻登巧纵,己隐身花树丛中。宫廷内院地方大极了,真要藏两个人,还真不易被人发现。
    沈瑶仙几个闪身,扎进大片林阴,再绕了个弯儿,倏地飞身上了瓦面,背上虽负了个人,依然轻灵如故。身子一经登上了瓦面,立时俯了下来。
    “对不起,再忍一会儿,先看看风头再说。”嘴里跟背上的君无忌说话,一双眼睛却没有闲着,骨碌碌往四下转着。
    在她眼里,皇宫内院这一霎可真是风云乍起,灯笼火炬,人声喧杂,掀起了如海怒涛,可却与眼前自己二人发生不了什么关联。“摇光殿”秘功之一,开宗明义地便已说明了以“智”胜人的对敌“上策”。临场上阵,哪怕对方是一等一的强人,如果对手之前,先能冷静下来,仔细的盘算一下时空人地,常常便能稳操胜券。就是因为这番仔细,才落得了眼前的片刻宁静,这隔岸观火的片刻闲暇,不啻为她带来了一份欣慰。
    毕竟她年岁过轻、童稚未去,时常爱促狭谁来逗乐,看着人家白忙乱叫,无的放矢,心里先就好笑:“有个好地方,谁也找不着,先让我瞧瞧你的伤,咱们养足精力再走!”
    身后的君无忌仍没有答话。沈瑶仙随即站起,分出一只手托着君无忌的身子,生平这还是第一次接近男人,尤其是这样“亲近”的接触一个男人,偏偏这个人是自己所钟意的人,那种感触可是微妙之极。
    顺着画檐边上的一道檐沟,往前赶了一阵,冷月稀星,倍感阴森,却因为背上的那个人,使她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
    身在高处,迎着冷冷天风,如此踏瓦行了一阵,来到了一间阁檐前。映着寒月,清晰的看见一扇六角形的窗户,窗扇虚掩,却是半开着。沈瑶仙掂了一下身后背着的人,小声说:
    “这地方好极了,鬼也找不着!”一面说身形前俯,左手轻推,已把窗户推开。
    “你先进去,我扶着你。”说时娇躯下蹲,待将把君无忌放下来时,才自觉出了有异,咦了一声道:“你怎么了?”回头一看,由不住大吃了一惊。身后的无忌,圆睁着两只眼,满脸汗珠,却是牙关紧咬,表情迟滞,敢情俯在自己肩上,竟是“死”了。
    一惊之下,吓了个半身发麻。原当他不过是受了些外伤,不关紧要,哪里知道伤势如此之重,而致落得了眼前这步田地。一想到“死”,沈瑶仙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顾不得先放他下来。径自向敞开的六角窗扇里钻了进去。
    原来这座殿阁,为皇上储书的“懋勤殿”,除了正殿陈设着许多图书翰墨,另有书房三处,内里布置华丽雅致,专供皇上小憩读书之用。无意中潜身进入,发现了这处既安全又隐秘的所在,想不到转眼间就派上了用场,却是始料非及。
    眼下,沈瑶仙把君无忌放在铺有黄绫的软榻上,却不知正是皇帝朱棣日间憩息之处。
    她心里急坏了,偏偏屋子里黑得很,两只手在对方身上摸摸,湿糊糊的摸了一手,又粘又腥,竟是两手的鲜血,“啊,不……君无忌……无忌兄,你可千万不能死,我求求你……
    求求你……”心里一急,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当下匆匆摸出了身畔的千里火。迎空晃动“叭嗒”一声点着了,她这“千里火”亦为摇光殿精心设计,除了外形精巧之外,光度更较一般江湖人所用为强,一经燃起,火苗子足足冒起来有尺把来高。照得整个轩阁光影灼灼。
    借着这蓬火光,再向榻上的君无忌细细打量,沈瑶仙只吓得目瞪口呆,半身发冷。床上的无忌,简直已是个血人,脸上白渗渗的竟是不着一些儿血色,鲜红的血不但染满了他全身衣裳,竟连身下的“龙床”也染红了。
    沈瑶仙几乎傻了,其时早已泪流满脸,竟自连声抽搐起来。呆了半晌,才似忽然警觉过来,暗忖着我这是怎么了,千万慌不得,救人要紧。心里一直惦记着“救人要紧”四个字,这才强自镇定下来。
    龙床边上高挑着两盏琉璃灯,样式特别,瑶仙把千里火往灯里一送,才一靠近,竟自着了。
    熄了千里火,沈瑶仙心里通通直跳,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害怕过。抖着手,先用自己的丝帕,把他脸上的汗渍擦净了,试试出息,像是还有口气儿,只是出入极微。这个意外的发现,顿时使得她神情一振,慌不迭由身上取出了自备的“摇光殿”灵药——“小还金丹”。看看所剩不多,只得数粒,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他闭着的嘴张开,一古脑把瓶子里剩下的药,全数都倒了进去。
    君无忌身上还在淌血,“呀……”这可叫沈瑶仙着了难。方才君无忌虽然自行点穴止血,无如后来连施气功,自行冲开了关窍,是以流血不止。
    沈瑶仙只见流血,却不知伤在何处,非得脱下他的衣服,细细观察不可。为此她着了一阵子难,想了想,终究是救人要紧,别的可就顾不了许多,当下跃身而起,先把敞开的窗户关好,拉上窗帘,身子落下之后,随即动手解开了他的衣服,倒是不费事就找着了他肋间的一处剑伤。真没想到,他的伤势如此之重,看来是伤及内脏要害,这就难怪了。
    沈瑶仙吸了口长气儿,镇定着先把他外伤附近的穴道一一封闭,惴测着他受伤的部位,可能是肝脏附近,果真要是伤了肝,那可就……想着想着,只觉着鼻子一阵子发酸,热泪由不住簌簌直淌下来。
    她随身还有一小瓶“摇光殿”秘制的止血生肌妙药,一直带在身上,从没有用过,更不知它的灵效如何,一经触念,忙即搜出,当下打开瓶盖,小心地在他伤处附近倒了许多。
    这药效颇是奇妙,才一沾着他的伤处,即泛出了一层白色的极小泡沫,很快的即把伤处附近掩住,竟是不留下一些儿缝隙。
    沈瑶仙看了心里动了一动,终不知是否奏效?当下她找着了可能是皇帝专用的布巾,把他身上血迹擦了擦,且把黄绫被单,权作是裹伤的布带,小心地为他包扎一通。这些工作虽是细小琐碎,但因提心吊胆,心里又有一份牵挂,做来甚是累人。一切就绪,她脸上也见了汗,伏在君无忌心口上听听,那颗心倒是不缓不急,有一下没一下地跳着,何以他到现在还没有醒转过来?可真叫急死人!
    夜当已深了。皇宫内院由于地方过大,虽然经过方才天翻地覆的那种折腾,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这时随着时间的渐晚,又似回复到原有的宁静。也不知外面怎么样了?
    琉璃灯盏无声地燃着,小小的火焰在澄黄的琉璃罩里时耸又缩,像是施出了浑身解数,由此而泛出的光彩,便自多彩多姿,很容易吸住人的眼睛,倏即发觉时,却已是视线混淆,眼前金星乱冒。
    “唉……”从来少愁的姑娘,自从上一趟江湖回来,竟然也学会了叹气。灯下,她再一次地向无忌打量着,对方已不再是“陌生”的人了,包括他的人,他的心,他的内涵,他的作为武功,都已是自己所深深熟悉,乃至才会赢得自己一腔爱慕。
    然而,他却仍然还是“陌生”的,他的出身、来历以及师门……甚至于“君无忌”这个名字,都值得怀疑,讳莫如深。至今仍不为自己所知,这么说起来,自己对于他,仍然还只是知道得那么少,何以他就有那么一种力量,能够把自己深深地吸引住?
    这番感触其实早在乍见之初,便已有了感觉,如今更是深陷泥足,难以自拔。真是说不清的,总像是他的那张脸在哪里见过似的,便是那番冥冥中的“似曾相识”,排斥了自己对于他的少女矜持,乃至于演变到了今日这般下场。如今是想忘,忘不掉,想舍,舍不得。
    站起来走了几步,一只手按向墙壁,神情所显示竟然大为失措,仿佛整个心都乱了。
    “君无忌,你可不能死……我求求你……求求老天保佑……保佑他平安康复,快活过来吧……”像是念咒儿似地,心里一个劲儿地这么嘀咕着,整个身子都仿佛已然虚脱,竟似乱了方寸。
    她这里声声祈祷,情寄无助,却听得身后窣窣声响,颇似有了异动,紧接着传出了君无忌的一声呻吟。沈瑶仙呆了一呆,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霍地转过身来。果然是君无忌。像是刚由昏迷中醒转,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正在各处转动着。
    “你……醒了?”像是一阵风似的,沈瑶仙忽然来到了他眼前,掩不往的喜悦之情,却在双方目光接触的一瞬,才自抬回了少女的矜持,一时间便绯红了脸,颇似难以自处地看着对方发起呆来。
    霎间的宁静之后,君无忌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微笑,无疑的,这个时候,能够看见沈瑶仙这张清新可人的脸,使他由衷的感觉到快乐欣慰。
    沈瑶仙往前走了一步,挨近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来:“刚才真吓死我了,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现在慢慢地听我说,不要急,不要害怕……”
    君无忌不由自主地绽现出一丝苦笑。沈瑶仙这才觉出来自己语态有异,竟似把对方当作一个无知的小孩,自己的口气更像是一个大姐姐那样的自然,以君无忌那般功力、内涵见识,岂能没有自知之明?显然他对于自己的伤势,已了然胸中,才会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以使真息不致外泄。
    “你的伤势极重,又失去很多的血……外面的穴道已为我用闭穴手法封住,可是里面到底伤在哪里,我却是不知道,只有靠你自行试着以真气处理了!”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表示她言之有理。
    沈瑶仙含笑道:“我已经给你吃下了摇光殿的‘小还金丹’,药效极强,对你气血应该有很大补益,刚才我担心你一直昏迷不醒,不能运功自行调息,致使药力不彰,现在你醒了,这就好了,回头等药性发作,你见机用功,我再从旁助你一臂之力,定然大见功效,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君无忌略略地又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流露出由衷感激,或许他急欲知道如今身在何处?
    一双眸子随即向四周移动过去,当他看清了这间房子里的一切摆设之后,由不住大大现出了惊诧。
    “你奇怪吧!”沈瑶仙微笑着说:“这是皇帝的书房,我们还在皇宫!”
    君无忌眼神立时显出了诧异。
    “最危险的地方,常常也是最安全的。”沈瑶仙注视着他侃侃说道:“刚才外面闹翻了天,我们这里却安静得很,如果我当时背着你慌张地往外面跑,很可能现在还身陷重围,你的伤又如此之重,是否能安全逃出,可就大有问题,还好,我事先发现了这个地方,人不知,鬼不觉,保证安全极了。”
    君无忌静静地听她说着,对她的机智聪明,由衷赞赏,自从那夜雪山邂逅,双方对剑之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再看见她了,只以为此后人天远离,后会无期,即使有缘相会,再见面时是否还能保持着一份和谐?抑或是拔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可就不得而知。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是在这般场合再次见面,承她的关爱,再一次救了自己,这该是多么深挚的情谊,尤其是在于双方基本上敌对的这个立场,突然而化此戏剧性的转变,个中真情可就令人大堪玩味了。
    他的感触透过了深邃目光,己是毫无保留地传递了过去,慧心如沈瑶仙,焉能会无所体会?她用一个会心的微笑,领受了他的知情。随后她轻声道:“现在距离天亮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以前,我们准可以离开,你大可不必担心,只管运功调息,小心医治你的伤吧。”
    一边说,她已把一只纤纤细手探出,轻轻握向君无忌右手脉门,随即把本身内气真力,缓缓输出。顷刻之间君无忌全身已兴起了洋洋暖意。
    原来大凡一个精于深湛内功的人,本身都练有一种属于自身体能的“真气”,也就是所谓的“内气”真力。平日除用以护体强身之外,敌对时举手投足,可以随意施展,随各人功力之深浅,对敌人构成不同程度的伤害,功力强者更能化虚为实,化柔为刚,所谓“持木为剑”、“抡衣成杵”,举手投足制敌以死,更是不在话下。
    “真力”既有此神妙作用,自然被视为本身至宝,即使用以对敌,也不会轻易施展,如持以输送外人,对于施功人本身,更有一定程度耗损,自为本身所力戒而不乐为。沈瑶仙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而眼前为了救助君无忌脱离危难,她却也顾不及此,毫不自惜地慷慨输送,使之流向君无忌体内。
    果然效果昭彰,片刻之间,君无忌的一双眼睛里已有了光彩,这一霎甚是重要,君无忌不敢失之大意,俟到对方真力输送至一定程度,他本身真力亦随之活跃而起,两厢一经会合,霎息间形成了大股暖流,上下左右,在他全身上下连连回荡不已。
    沈瑶仙想不到他的功力如此精湛,在如此伤势之下,尚能有所运施,内心暗自钦佩。她忖度未来的半个时辰,将是对他安危有决定性的关键时刻,自己因不明他体内的伤势如何,实在也无能帮忙,一切全在君无忌自己运功调息了。
    她因为运力输送过剧,自身也感觉出十分疲惫,需要运功调息,当下缓缓松开了紧抓着对方手腕上的那只手,一言不发地走向一张座椅,坐下来静静休息。
    这张座椅,显然又是皇帝的龙座,橡木的把手椅脚,都雕着“龙”饰,坐处铺着黄缎子的丝囊软垫,十分宽大,正合适沈瑶仙盘膝静坐。再看君无忌已然改了睡姿,变为侧睡姿态,两条腿一伸一曲,右手曲胧枕于头下,一副从容优闲姿态。
    沈瑶仙却识得这是一个“金刚卧禅”的运功姿态,试看无忌双眼微阖,出气和缓,尤其是发鬓眉心各处,沁聚着点点汗珠,以此推想,对方正当运息打通全身关隘之紧要关头。她因以猜想,君无忌当是在聚集真力,清理体内先时所积存的瘀血。这一步工作至为艰巨,设非有“气返元虚”内功境界,万难施展,看来君无忌必定是在尽力于此了,果真能把体内瘀血逼出体外,当可复元如初,否则情势堪虑。
    心里这么盘算着,沈瑶仙暗暗寄以祝福,随即盘坐椅上,自个运起功来。“摇光殿”秘功果然效果昭彰,只不过盏茶时间,已自收到了预期效果,先时疲惫固己不再,通体上下更是无比舒泰,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是张开的,舒服极了。
    这一霎,却也正是君无忌的要命关头。蓦地,使她警觉到传自君无忌那一面的沉重出息声。沈瑶仙吓了一跳,慌不迭转脸看去。却见榻上的君无忌,这一霎汗下如雨,一张脸涨得红中透紫,两只眼睛怒凸如珠,煞是骇人。
    沈瑶仙“啊”了一声,还不及跑过去的当儿,君无忌已自有了动作,随着他半起的坐姿,嘴张处,一口怒血,箭矢也似地喷了出来。这口血足足喷出了丈许高下,砰然作响地击向壁顶,刹那间怒血四溅,染红了半边壁顶,整个书房像是落下一天血雨般地朦胧,直把沈瑶仙吓了个面无人色。
    紧接着惊吓之后,她总算明白了个中原委,一时情发于衷地笑了。笑靥里间容着哭泣,点点泪水顺着腮帮子滑落下来,她是太高兴了,为着君无忌的“起死回生”而庆幸,喜极而泣。
    天交四鼓。仍然还是蒙蒙的一片夜色,看不见一丝儿曙意,只在遥远的东边天际,隐隐现着一线儿灰白,便是天亮的惟一见证与讯息。
    君无忌面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把一口长剑插好背上,目视着瑶仙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可以走了。
    沈瑶仙原意像来时一般地背着他离开,她却了解到君无忌万万不会接受,虽然他“瘀血”尽去,真气内聚,已然脱险为安。到底伤势至剧,非同小可,不宜过于劳动,只是对方的倔强,她深深了解,说了也是白说,不如顺从他的意思,加倍小心的好。
    一番混乱之后,紫禁城显得出奇的安静,偌大的皇城听不见一些儿异音,偶尔迂回天际的晨风,带动着“叮叮”惊鸟银铃的小小声响,使眼前的气氛更沉静、更单调。
    “记着,无论什么人,天大的事,都由我来对付,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要出剑!”说着,她随即站起身子,走向门边。
    君无忌看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穿着的竟是一袭赫黄“软帻”,系软带,想是皇帝素日“燕居”的随便衣着,穿在自己身上倒也合适。彼此原有“父子”之亲,一朝判袂,人天远隔,残酷的情势发展,乃至于父子视同陌路,见面不识,临别一剑,以生身之父手刃亲子,世间凄凉之事,何过于此?想来更不禁为之心碎矣。
    以无比凄凉心态,忖度着此一父子血泪雠仇,君无忌一时心如刀绞。对于父亲的辣手,他并无丝毫衔恨之意,却以自己的悲痛遭遇凄凉身世,感到无比痛心。眼前待将踏出皇城的一霎,真个感慨万千,今后他将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冥冥中的父子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思念中,他随即探手入怀,不禁吃了一惊。沈瑶仙正待开门步出,见状一怔道:“怎么?”
    君无忌站起来道:“我原来的衣服呢?”
    沈瑶仙一笑道:“原来为这个。”随即指了一下桌上:“那不是么?”
    原来衣着染满鲜血,随便脱下,卷作一团,却不曾留意,里面竟裹着君无忌片刻不离,魂牵梦系的东西。还好,那物什并不曾遗失,只是一半已为血渍所染。君无忌如获至宝的抢到手里,灯下展阅,发觉到慈母绣像,半为鲜血所染,只觉得一阵心痛,禁不住涌出了热泪点点。
    沈瑶仙呆了一呆,缓缓走近过来道:“这是什么?”仿佛看见是一幅石榴红色的绢绣,上面绣着一个美丽的宫妆妇人,待将仔细看时,君无忌已小心卷起,放入怀里。
    “一幅绣像!”她用十分好奇的眼睛.向君无忌看着:“是谁?”
    君无忌看着她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沈瑶仙才自发觉到事涉对方隐秘,尽管心里无比好奇,却也不欲再问,心里七上八下,颇不宁静。
    “这年轻漂亮的女人,又会是谁呢?难道会是他过去的恋人?”突然的这个念头,连续冲击心头,一时间心里怪不自在。女孩儿家心细如发,特别是对于自己钟情之人的感触最称灵敏,偏偏君无忌表情诡异,更自为此谜底加深了一层悬疑。
    沈瑶仙满是狐疑地向他窥了一眼,暂把一腔疑团压置心底,却不禁忽然又自想起,那绣像中的女人,分明是宫廷命妇妆着,倒与春若水今日身分相符,莫非是她?再想春若水今日已是汉王贵妃,即使二人当初两心相爱,今日情况,又焉能会有合好之理?却又转念那绣像看似陈旧,显然保存有年,春若水下嫁汉王只不过是今年之事,这么想来却又似与若水不生干系,难道说他早在认识春若水之前,就已经有了恋人?真正费人思忖,想来气馁。
    这番感触,说来唠叨,其实在沈瑶仙思索起来,不过是瞬息间事。外表亦不曾现出任何征状。思索之中,二人已步向门前,沈瑶仙回看了一眼,说:“啊,我几乎忘了!”身形轻晃,重返室内,将两盏琉璃灯熄灭,再回来悄悄打开门儿一线,向外窥探一下,转向君无忌说:“我们可以走了!”
    君无忌斗志全消地向她微微一笑,无异是一切由她做主,惟其马首是瞻了。
    沈瑶仙点点头说:“这条路我来时勘查过,你大可放心,还是那句话,你尽可能不要出手,一切都有我呢!”微微一笑,露出了既白又整齐的牙齿,映以星月,晶泽有光,颇有传神之美。她敢情又想到了一个主意,由随身豹皮革囊内取出了一根丝绦。抖开来足有两丈长短,一头握在自己手里,另一头却交给君无忌拿着。
    君无忌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将丝绦一端紧握手内。
    原来沈瑶仙深恐他大伤未愈,功力不足,这根丝带一来可以助其行走,再者更可以随时灌注真力,作一切必要应付,自是一举数得。
    是时沈瑶仙己潜身门外,丝绦微抖,示意君无忌可以出来。
    前面是一具高大的金鼎,正可借以掩身。二人伫立鼎前,略事观望,这附近尽是高大殿阁楼影,阴森森不见人迹。
    沈瑶仙此前早已把这附近勘查得十分清楚,颇似胸有成竹。当下向君无忌点头暗示,即速向右侧方一丛花树间快速行进。二人一前一后,相隔丈余,行走于花间小径,态度从容,并无鬼祟回避形迹。
    御花园设计幽雅,松柏成行,花叶扶疏。其间不乏奇花异卉,嶙峋怪石,只是眼前二人却无意观赏。绕过了一排松柏,赫见一亭耸峙当前。
    此时此刻,正有两名高冠峨服的大内卫士按剑侍立,想是对于逐渐行近的男女二人,大感诧异,不约而同地步下亭阶,并排而立地直向这边望着,眼都直了。
    君无忌猜知沈瑶仙必将施非常之手,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内心略作提防,认准了左侧方那名卫士,必要时可以出手助阵,以防其万一逃窜。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二卫士由于立身明处,沈、君二人却是由暗处来,只看见一个大概影子,根本分不清什么路数。
    前行的沈瑶仙,忽然站住身子,微笑道:“你心地仁厚,我也就手下留情,罚他们站吧!”话声以“传音入秘”直送向君无忌耳边,自不虞为人发觉。话声甫出,右手轻起,意似掠发的招了一招,二卫士便自不再移动。
    这番出手,堪称高妙之极,却未能逃过君无忌的观察之微。先者,在沈瑶仙手势方起的一霎,两丝流光,宛若一线自其指尖飞出,紧接着二卫士站立的身子微微一颤,便不再移动。
    敢情沈瑶仙这一手神乎其技的暗器出手,亦为“摇光殿”绝技之一,名唤“弹指飞星”,乃系极其细小的钢丸,大小一如粟米,平素藏于十指尖端,一经内力灌注,弹指即出,强弱视各人功力不同,除可用以作人身定点“打穴”之外,内力深厚者,亦能于一弹之下,致人于死,妙在其体积过于细小,防不胜防。
    眼前两名大内卫士,正是为这“弹指飞星”双双命中眉心穴路,两卫士也不过仅仅觉得身上麻了一麻,随即不能移动。君无忌看在眼里,不禁暗自吃惊,沈瑶仙的武功固然他早已由历次接触里,有所认识,然而眼前这般施展,所显示的内气真力,真正可以称得“高明”
    二字,实已与自己相伯仲,由此而观,这“摇光殿”秘功,诚乃深奥高超,却又博大精深,眼前这位沈姑娘,必已尽得其殿主李无心真传,弟子如此,师傅更是可以想知。
    这就不禁使他联想到了那位至今还不曾见过一面的李无心,心里不禁微有忐忑。
    实在说,由于苗人俊的一再警告,“摇光殿主”李无心这个名字,早已深植其心,对方偏偏却又讳莫如深迟迟不出,越是这样,越带给了君无忌内心无穷压力,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内心恐怖战术、强大压力,只怕是李无心根本就没有料想到的,如果她对于君无忌这个人,一直是采取敌对态度,必欲置其于死地,那么这个战术的运用,实在极其成功,即使以君无忌这样定力坚固的人,或多或少也已受到了感染,渐渐感觉到有所招架不住了。
    然而,命运的安排,却又何其微妙。尽管“摇光殿主”李无心的目前动向,讳莫加深,无论如何,她手下的一子一女苗人俊与沈瑶仙,却先后对自己都改变了敌态,更进而成了朋友。这么想着,他心里实在不无感慨,因以对眼前情深义重的沈瑶仙,更不禁兴起了一种深深的感触。这番感触并不仅仅是“感激”而已,应有更深挚的情谊与内涵。当他定睛向沈瑶仙注视时,这番感受其实已无待言宣,早已借助于目光的传达,传送了过去,知情如沈瑶仙者,当能有所体会。
    沈瑶仙微微一笑,扬动了一下她黑而细长的眉毛:“这暗器的手法虽是殿主教给我的,可是她老人家却严戒我不许施展,说是太不光明磊落,有失武者的风范,今夜情形例外,你别见笑!”微微一笑,随即移步前行。
    君无忌心里动了一动,这才知道“摇光殿主”李无心为人之“一斑”,总算让自己了解到所面对的这个未来大敌,最起码具有君子的风范,比较起来,应该是易于防范,属于“高尚级”应予尊敬的敌人一型。
    转念中,二人已穿过了眼前院落。仍然是沈瑶仙在前,君无忌在后,这个走法,毫无疑问的后者乃是处于被“保护”的地位。君无忌自知无能应付大敌,难得佳人推心,也就甘于托庇,虽然他生性极是要强好胜,这一次在沈瑶仙的关怀之下,他竟然不再坚持,默默地承受了对方的好意关怀,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生中少有的经验。
    沈瑶仙前进的步子,看似不疾,其实极快,关键全在足踝之间,这类全凭真气提聚运施的功力,自非一般武者所能企及,妙在寓动于静,外表丝毫不着痕迹。
    君无忌伤势未愈,自是不宜如此施展,当他脚下移动时,才自恍然觉出,透过手中绳索,传递过一缕真力,一经与体内气息接合,立刻散布全身。一时举重若轻,用之于行走奔驰,更是得心应手,无需费力,即可与对方配合,快慢随心,同时并进。
    前行来自在一处月亮洞门。沈瑶仙忽然定下脚步,君无忌原待以传音提醒她注意,见状情知她已有所洞悉,便自住口不言,沈瑶仙再次举步,若无其事的大步向门内穿入。
    对于沈瑶仙,君无忌完全可以放心,料定她胸有成竹,果然一念未竟,前者已有了行动。就在沈瑶仙脚下待将踏出洞门的一霎,两口雪亮钢刀,闪电交错般直向她身上招呼下来。
    这一霎快到极点,猝然加身,简直不易作出任何反应。沈瑶仙早已洞悉在先,有了应变先机。蓦地停住身子,竟是恰到好处。“哧一哧一”刀风两缕,险乎其险的擦着沈瑶仙的鼻尖,直落下来,虽说险到万分,毕竟仍然还是走了空招。两名大内武士,无疑具有高明身手,一刀走空,自知失了先招,赶紧向两旁撤身,却是慢了一步。
    其实,包括两名武士一刀失手之后的动静,也早在沈瑶仙的算计之中,二武士抽身动作不可谓不快,却是正中瑶仙的下怀。一口长剑恰于其时振腕脱鞘而出。快慢速度,恰恰与二武士动作相当,二人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已然双双为长剑劈中。这一次格于现场情况,已无能手下留情,剑势落处,血光迸现,双双正中面颊,怒血四溅里,各自倒了下来,当场横尸就地。
    剑势一出即收,沈瑶仙更不迟疑,快速向前踏进,反手一剑,劈向一丛金丝竹阴,长剑如虹,划起了大片银光。这一剑沈瑶仙忖度周密,掩身于金丝竹影里的这个人,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之下,简直无能防备。“喳!”剑落复起,带起了几片细长的竹叶。掩藏于竹丛中的这个人随即缓缓倒了下来。如果是白天,或许尚能看见淌出来的红红鲜血,而此刻黑夜,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死者当然是一名大内卫士,能够在内廷禁苑当差,当然不是泛泛者流,这类人平素狗仗人势,恃宠而骄,加以身手不凡,平日不知干了多少坏事,今夜碰在了沈瑶仙这个女煞星手里,也算是恶贯满盈,咎由自取了。
    就在沈瑶仙剑劈竹丛的一霎,君无忌已自有了警觉,倏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条疾快人影,直由斜刺里猛速快窜而出,人到手到,“刷啦”脆响声中,一条链子银枪已自抖出,枪身抖了个笔直,蛇形枪尖,直认着君无忌咽喉上直扎过来。
    君无忌虽是困于内伤不便有所施展,却也不能站着等死,正待有所施展,却让沈瑶仙抢了先着。
    随着她折转的身子,其实是身到剑到。连番的凶恶场面,已激起了她凌厉杀机,此时此刻,已无能手下留情,像是倒挂银河,身回剑转,洒下了一天银星。这人一只软兵刃,看看已将得逞,怎么也没想到杀招起自身后。为解君无忌眼前之急,情急之下,沈瑶仙竟自施展出摇光殿最称厉害的“分光剑影”手法,强大的剑气一时化作漫天剑雨,一古脑直向来人当头罩落下来。这人突然警觉,其势已有所不及,剑势落处,怒血四溅,已自仆尸地上。
    这个四人一组的大内卫士,素日经过严格训练,原来具有极度防阻敌对功效,想不到一朝遇见了沈瑶仙这等来自“摇光殿”的强敌,竟自如此不济,一经交手,全数瓦解冰消。
    沈瑶仙剑下连伤四人,虽是迫于不得已,却也不欲再多造杀孽,向着君无忌点了点头,直趋向一条花间小径,快速前进。
    在沈瑶仙内力援输之下,君无忌乃自不曾落后,一阵疾行快奔,间或着几处兔起鹘落的窜高纵矮,由于动作的快捷轻灵,总算没有惊动其他大内卫士,盏茶之后,二人已潜身宫外。
    日出前后,二人来到城外一家豆浆店内进食。
    眼前座客零星。面迎着远方宫城的高大墙影,血色阳光,在蓝碧澄黄不一的琉璃殿瓦上,交织一片五彩斑斓。
    护城河的河水,荡漾出一片橘丽,谜样的波光里,正有无数快船,来回奔驰,船上兵卫,全副武装,戈戟在朝阳的映照里,闪闪有光。
    显然是昨夜事发,乃自有此番骚动。二人对视着,一时默默无言。
    小伙计送来油炸的“麻花儿”、大碗的豆腐脑和新烤的烧饼,都不是什么出色的东西,只是在连夜奔驰打杀之后,吃起来却是甚有味道。
    吃了一满碗豆腐脑、两个烧饼、一小碟糯米饭,沈瑶仙才放下了筷子,却发觉到对面的君无忌所食甚少,一碗豆腐脑只吃了一半,把个酥脆的油炸麻花,玩儿似地就嘴嚼着。
    她随即明白了,对方早已习过辟谷之术,只需日餐六气,饮水即可,眼前大伤新愈,尤宜在内功方面调息锻炼,自是不宜多吃,由此忖度,君无忌平素内功造诣,原是极深,应在自己之上,有句话,她纳闷儿了很久,一直都还没有问他。
    “我一直忘了问你,是谁刺伤了你?伤得这么重?”说时,她用着颇似好奇的眼睛,向对方注视着。下意识里更似有一种雠仇,对于伤害君无忌的这个人,感到忿恨。
    只是被伤害的君无忌本人,却似并无仇恨的显示。微微的苦笑了一下,他摇摇头,大似不欲提起的神态。
    “是高起潜?”
    君无忌又摇摇头。
    “那会是谁?”沈瑶仙十分诧异地道:“难道皇宫里还有更厉害的人?”
    君无忌原是不欲说出,只是敌不住她极欲渴望的眼神,终于吐出了实话:“是皇帝!”
    “啊?”沈瑶仙几乎怔住了。
    “皇帝?朱棣?”
    君无忌又点了一下头。
    沈瑶仙睁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相信:“你是说皇帝他身上有功夫?”
    “那倒不是,”君无忌气馁地摇摇头:“是我一时大意,致为所伤,他心怀恐惧,只以为我将不利于他,这也怪不了他。”
    沈瑶仙聆听之下,颇似诧异地打量着他,眼神里像似忿怒,却又不解。“哼,你可真是好度量,差一点死在了他的手里,居然还为他说话。刚才要是我在现场,这个昏君就是有八条命,也逃不过我的剑下。”
    这个论调,使得君无忌微吃一惊,自然的想到了苗人俊,他二人不但在提到皇帝朱棣时,各以“昏君”称之,即使所显现于眼神的愤恨不屑,也极为仿佛。这便使君无忌猝然惊觉到果真一天皇帝撞到了他们手里,必无幸免。虽然只是一个假设的联想,也为之吃惊不小,一时毛骨悚然。偏偏却不知如何分说,只是看着对方发起怔来。
    沈瑶仙兰心蕙质,立时有所发觉。
    “你好奇怪。”她倏地睁大了眼睛:“看你样子,你对这个昏君,好像很有不舍。难道这次进宫,你不是来杀他的?”
    君无忌摇摇头说:“我从来就没有动过杀害任何人的念头,对皇帝也是一样!”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想看看他,顺便向他打听一个人,如此而已。”
    “噢……”沈瑶仙点了一下头,一双眸子,微微在对方脸上转动着:“原来是这样。”
    她很想问对方这个要打听的人是谁?然而,毫无疑问的,这是属于对方的私事,话到嘴边,终是没有出口。
    只是这个谜团却深深记在了她的心里,早晚她一定会知道,即使对方不说,她也一定能知道。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会知道,已经有数不清的事情,证明她这个信念,这一次对于君无忌,应该也是不会例外。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沈瑶仙脸上显现出一种碍难,落寞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警觉到这几句话是否应该出口?是不是应该在现在告诉他?
    君无忌却已经有所会意,“我正在等着你告诉我!”君无忌凄凉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你又不说了?”
    “我想……”沈瑶仙若无其事地笑着:“也没什么啦,不关紧要的事。”
    “真的不关紧要?”君无忌看看她摇了一下头:“你用不着骗我,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微微一顿,他随即说道:“是不是你义母‘摇光殿主’李无心已经离山了?”
    沈瑶仙顿时一惊:“咦,你怎么知道?”
    “这就对了!”君无忌笑道:“我知道她会来的,只是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她。”说时,她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抹沮丧,轻轻地叹了口气,即把眼睛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看向君无忌道:“既然你已经猜出来,我也就不再瞒你。你可知她老人家为什么出山?”
    “我当然知道,”君无忌苦笑了一下:“为了要看看我这个人!”
    “只为了看看你?”沈瑶仙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好笑的事,随即又皱起了眉毛,一笑一颦,娇态可人,却也显示出事态的严重,只是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也许她此来,确实是想置我于死地。”君无忌冷笑一声说:“我也能了解到,她心狠手辣。”
    沈瑶仙皱了一下眉头说:“最好不要这么批评她老人家。”
    “难道不是?”君无忌哼了一声:“只要想到令师的大名,也就可以测知她素日应敌的手段如何了!”
    沈瑶仙颇似有所作色,却又无意向对方发作,只睁着似嗔又怨的一双大眼睛向他看着。
    “难道我说错了?”接下,他轻轻念了一声李无心这个名字,脑子里一时勾划出这个离奇女人的形样,那是一个有着瘦削,苍白面颊,望之无情的女人形象。对于她,君无忌自始即充满了好奇,只是直到如今,却仍然未曾见过她的庐山真面,无疑的,她已在他潜在的内心,构成了一种强大压力,想忘也是无能。
    沈瑶仙一双惊悸的眼睛,四下里转了一周,回过来盯着他,微微嗔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直接称呼殿主的名讳,要是给她听见,哼,别以为我对你好,她老人家就能轻轻放过了你,正好相反,说不定情形会更糟,唉……”忍不住她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一下头,眼神一变而无限怜惜,气馁地道:“反正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一切只看你的命吧!别以为你的武功好,比起她老人家,哼,你还差得远,更何况眼前你的伤还没有好,那就什么也甭谈了!”
    她用了一个北京人惯用的“甭”字,却是混杂着苏白口音说出来,听起来怪怪的,却是悦耳好听。
    这些话语病颇多,说完了,她赤裸的感情也实在毫无掩饰的展现在无忌眼前。她却是落落大方无意掩沛,较之春若水的幽凄自忍,柔肠寸断,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典型。用情之先,她显然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内心不无矛盾,然而那一段痛苦时间,毕竟已为过去,今日再面对无忌时,她已能正面而视,特别是在证明春若水归汉王属实之后,她己斩钉截铁的对自己的感情作了正确的抉择。
    除了一件事,能够使她改变这个选择。便是义母李无心那个已“死”了的儿子,再次复生,除此之外,她自感并无愧疚。这一次的邂逅,无疑已说明了她的决心,虽然如此她却未能克服一个更大的障碍,来自义母李无心处的强大障碍。
    君无忌冷笑一声道:“你义母虽然取了李无心这个看似无情的名字,事实上恰好相反证明了也许她正是‘有心’之人,一个人岂能真的无心?只是她较别人不会滥用怜悯与同情而已。”
    沈瑶仙点点头道:“你的话也许有理,但是却很难以此来说明我义母,你应该听过‘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吧,她老人家其实并非无心,而是那颗心早已经死了!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是很难再让他活过来的。”
    接着她却莞尔一笑,一扫愁云道:“先别管这些事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愁也没用,一切听天由命吧。”说话之时,她的眼睛不由向外瞟了一瞟,笑容依旧地道:“这些讨厌的东西又来了,我们走吧!”
    君无忌先她之前已经注意到了,就在二人对答之际,一行器械鲜明的兵弁,正自向这边走来,双方距离尚远,不过,已能感觉出他们的此行意图,正是直奔这里而来。
    重创之余,君无忌实在不欲再多生事,二人对看一眼,随即站起离开。
    “栖霞观”外,红叶如海。
    就在这里,双方暂时作别。
    分手离开时,正有一行雁影冉冉由空中移过,褐灰色翅翼在蔚蓝天空里闪烁出一片璀璨。景致可人,却有依依之情。
    轻轻推开了这扇门,春若水静悄悄闪身室内。
    一身紧身衣裳,特意在脸上扎了一方丝帕,仅露出一双眼睛,黯淡的灯光下,即使最亲近的故人,却也不能认出她是谁来。
    高高的梁柱上,吊挂着衣衫碎片、形容憔悴的可怜人儿来自秦淮河畔胭脂画舫的“玉洁”姑娘,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王府侍卫轮番熬审、逼供,非要她招出那个驱使她前来行刺的幕后人物。天知道,何曾又有谁支使她来着?自忖着必死无疑,玉姑娘把心一横,干脆直话直说,却也无意攀扯他人。
    姓李名霜,玉洁只是她的花笺小号,父亲李杰超,官前朝大名神勇所正千户,靖难之役,中了高煦毒计,生俘不降,为镇军心,高煦下令剥其衣,赤身受剐,卒克大名。李杰超妻妾三人,尽数处斩,长次二女发配教坊习歌为妓,不甘折磨,相继殉节,只幼女李霜命不该绝,逃得魔难,从‘无极派’一代宗师无极子习技,混身秦淮,誓报父母满门血仇,以致今日落网受擒……
    供词到了高煦手里,却是一笑置之。
    马管事辗转传下了王爷的话:“一派胡言,应以羁身胭脂楼与‘兵马指挥’徐野驴之勾结着手,详审是否听令太子,斗胆行刺为结案。”
    干脆一句话,玉洁的行刺,是为徐野驴所密差,却辗转听令于太子高炽使然,玉姑娘死也不愿诬陷无辜,这便是受难的根本了。
    春若水得讯来迟,内心无限歉疚。
    她得了个消息,玉姑娘将定日处死,一二日之内,即要结案。时机紧迫,不容她稍缓须臾,今夜便自乔装来了。
    像是一阵风,陡然地进得牢房,神鬼不知。
    一双牢卒,其时皆已疲倦,前审己过,后审待来,中间不过就是这么盏茶的空档时间,各自伏在案上打个盹儿。
    春若水其实早已窥伺仔细,再不出手,更待何时?身势猝然向前袭进,惹得案上残烛灯焰乍吐,一牢卒忽似有惊,倏地转过身来,其势已是不及,即为春若水手起剑落,劈毙当场。另一牢卒惊呼一声,蓦地由座上窜起,张皇操刀,刀未脱鞘,即为春若水一剑穿心,带着一张长长条凳连人带刀一并地翻落下去。不过是交睫的当儿,两条人命已自报销。
    春若水自习武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狠心杀人,一颗心紧张得已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这个“贵妃”的身分万万暴露不得的,否则祸连无限,这才不得不狠下心来。
    虽说是快手出剑,却也声势惊人,随着二牢卒倒下的尸身,大股鲜血狂喷直出,一霎间淌满了地面,整个囚室染满了血腥气息。
    高吊在半空中的玉姑娘,原已在半昏迷之中,猝然为这般声势所惊,一时看着春若水发呆,眼神里不胜诧异。
    其时春若水已然拔身直起,左手轻探,抓住了空中吊索,向着玉姑娘道:“别怕,是我!”言未已,右手长剑向着索上一绕,已将长索斩断,两个人流星天坠般,直由空中落了下来。
    玉洁吓了一跳,对方虽然说了“是我”,她却也猜不出来这个“我”到底是谁?无论如何来了救星,总是可喜之事,微微向着对方点了一下头,算是表示了自己的谢忱,其时她早已力不从心,一个人面条儿也似地瘫了下来。
    春若水犹记得她当日神采,想不到几天不见,竟自被折磨成了这般光景,心里一阵难受,差一点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我们快走吧!”一面说,己把她由地上搀了起来,只听得锁链子叮当声响,这才发觉到对方一双纤细白足上,拖着老大的一副锁镣,心里一狠,抡剑就砍,一连几剑,火星四溅,却是与锁无损。
    当下又把她搁下,想到钥匙可能在牢卒身上,忙即赶过去,在死者身上搜索。却不意就在这个当儿,一条人影,直由室顶敞开着的洞窗飘身直下。
    像是一只凌空巨鹰,呼噜噜带出了大股风力。好快的身法,身子一经下落,疾若飘风般,已到了玉姑娘身前,单手往下一探,己把后者挟起,紧接着身子一个快闪,已自扑出门外。
    来人蓬头虬髯,身材高大,像是还有些佝偻驼背,一身肥大长衣,十分怪样,由于身势过于疾猛,转动之间,带起了大股风力,桌上残烛,立时应势而灭,登时形成了一片黑暗。
    春若水怎么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有此一手,由不住大吃一惊。来人身法至为快捷,简直连话也来不及说。心里一惊,也顾不得再在牢卒身上搜索,低叱一声,即循着来人扑出的身后,快速纵身追出。
    驼背人好快的身法!虽说手上挟着一人,却丝毫也显不出累赘,身形乍然扑出,紧接着脚下力点,扑噜噜衣衫飘风声中,已拔起了三丈高下,落向一片屋脊。
    春若水自是放他不过,却也不便出声询问,右手抖处,打出了一支小小钢镖。
    驼背人头也不回,只是撩动了一下身后长衣,砰然作响声中,己自把飞来钢镖卷飞不见,其时他二度腾身,宛若星丸跳掷般,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左侧院墙扑奔过去。
    春若水与来人并无仇恨,只是莫名其妙地抢走了玉姑娘,令她心有未甘。决计要追到来人,讨回公道,当下不甘示弱地自后快速追上去。
    前行的驼背人速度奇快,七八个起落,已遁身墙外,春若水惟恐惊动王府侍卫,也不敢出声招呼,只是施展全力一路紧扑疾赶,虽说如此,仍不能追上对方,看看离着王府已远,前面的驼背人才自慢下了脚步。
    眼前来到一座钟楼,地势颇为空旷。驼背人身势微顿,回头向着已将临近的春若水看了一眼,紧接着陡地腾身而起,连带着玉姑娘一并落向楼台之上,这才放下了手上的人,其时春若水已似夜鸟腾空般翻了上来。
    恨透了对方这个人,身子一经落下,二话不说,掌中剑“刷”地抡出,直照着驼背人背后猛劈下来。
    驼背人方自放下了玉姑娘,听得背后风声,己知剑势落处,长躯微侧,春若水的剑已走了个空。
    她赶忙回身抽剑,却慢了一步。其时,驼背人的身子,有如旋风般地转了过来,右手递处,施了个微妙的动作,一勾一贴,竟然以“空手入白刃”的离奇手法,握住了春若水雪亮的长剑剑锋。
    这一手堪称绝妙,时间部位设非拿捏得恰到好处,万不敢如此施展。只是一经他手掌拿住,可就不易摆脱。
    春若水想不到来人功力如此之高,一时大惊失色。
    驼背人一招得手,紧接着左手已自顺着剑势推出,掌势递处,其力万钧,春若水想不撒手也是不能,手指微松,一口青钢长剑已到了对方手上。
    事发突然,春若水由不住为之一呆。兵刃被夺出手,无异奇耻大辱,春若水真有一种冲动,恨不能扑身而前,与对方拼了,只是,这种撒泼般的打斗方式,并不能为自己挽回颜面,反而更丢人现眼。这一霎对她来说,可真是窘透了。一时直眼看着对方,不知如何是好。
    “春贵妃手下留情!不劳你远送了!”说话的驼背人双手拱了一拱,一面把手上长剑反插地面,睁着一双光华的的的眼睛打量着对方。敢情春若水的一袭面纱,并不能掩饰住自己的本来面目,竟为来人一眼识出。
    “你……你是谁?”春苦水由不住后退一步,为之大惊一惊。
    驼背人森森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我们很早就见过,当你还在凉州是小太岁的时候,我们就见过,只是你不知道就是了。”
    对方的口音可是透着生,压根儿就没听过,一时间,春若水如坠五里雾中。何止是口音生涩,就是对方这个人,也是前所未见,在她记忆中,还真没见过这么丑陋的人,忽然,她心里一动,想到了对方面貌衣着,很可能全是伪装,至于真实的身分模样,可就费人思忖了。
    “你是不认识我的,不过,我的一位好朋友,你就绝不陌生,自然,也许现在你连他也不认识了!”驼背人肚子里像是充满了怨气。一连哼了几声,不再多看她一眼.随即转身走向玉姑娘身边.两只手抓住了她脚下的一副沉重脚铐,默默运用内力神功,眼看着一根十足分量的铁链,在他捏动之下,纷纷片碎,脱节下落。
    这番动作,看在春若水眼里,焉能不为之惊心不已?忖量着驼背人手指上必然练有“巨灵金刚指”的功夫。这番指力其实得于强大的内气为后盾,否则万难施展。以此而观,驼背人功力,实是大有可观。即使较诸君无忌,也是不差。心里这么想着,一时大生戒心,连带着也就打消了向对方再次出下的意思。

人在秋天 发表于 2017-3-24 15:58:52

二十五
    二人对答之际,当事者的玉姑娘,只是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在二人身上频频转着,尤其是对于驼背人心存无限关注,却是默默不发一言。
    驼背人以“巨灵金刚指力”捏碎铁链之后,随即由身上拔出了一柄光彩夺目的雪亮匕首,霍地向着玉姑娘脚上铁铐插落下去,铮锵一声,竟自将之斩开,随即运施真力,将一双加料铁铐脱落下来。
    玉姑娘顿时大感轻松,只是她多日来饱受酷刑折磨,全身几近瘫痪,低吟了一声,勉强地挣扎着想站起来,才站起一半,便又倒了下来。
    春若水看在眼里,大生同情,向着驼背人冷笑一声道:“你是来救她的?要把她带去哪里?”
    驼背人收回了那口功能斩钢截铁的雪亮匕首,却由身上取出一条缎带,把玉姑娘结实地系好在背上。
    玉姑娘只是一言不发的静静地向他看着,眼神里满怀温顺感激,敢情她已由驼背人的话声里猜出来他是谁了,才会显现出一派温柔顺服。
    春若水见他并不回答自己的话,对于眼前的玉姑娘,虽似有救助之意,到底动向不明,玉姑娘落在了他的手里,是福是祸,犹是不知,这般情况之下,何能不与闻问?心里一急,倏地跃身而前,霍地拔剑在手,“你到底是谁?说清楚了,我才能让你走。”脚下一点,倏地挺身而前,掌中剑平胸而出,却是缓缓推出。
    她已知驼背人功力了得,寻常剑招,万难奏功,这一剑看似缓慢,其实却蕴聚了全身功力,倒也不可轻视。
    驼背人霍地侧过身来,打量着对方即将出手的剑势,点点头道:“我说大名鼎鼎的春小太岁,武功不应仅限及此,看起来倒也有两下子,这一招‘妙手连环’,看起来比刚才那一手要像样多了!”
    话声未辍,春若水已是忍无可忍,脚下倏地向前挺进一步,掌中长剑闪电般地已运施出手。“刷刷”一剑双式,直向着对方一双肩头上削落下来。
    驼背人“哼”了一声,身子倏地向上一耸,看似不曾移动,却已作了全身骨骼的收卸,轻易地躲过了春若水凌厉的一双剑锋。
    春若水的剑势,却是不仅如此,一招落空之下,紧接着第二招又自出手,随着她抡转的身势,反手一剑,疾如出穴之蛇,直向着驼背人咽喉上刺扎过来。
    驼背人冷叱一声:“好剑法!”话声出口,一双手掌,上下交飞“啪”地一声脆响,已夹住了春若水来犯的剑锋。
    春若水心里一惊,只以为对方又将重施故技,来夺取自己手上长剑。清叱一声,右手振处,剑光怒涨,向上迸出。这一剑,她实已施出了全身之力。眼看着雪亮剑锋,挣脱了对方双手向上飞起,连带着驼背人、玉姑娘偌大身驱,怒龙穿天般,也自穿身而起,噗噜噜大片风声里,落向钟楼檐峰顶尖。
    虽然背后背着个人,形像依然潇洒,丝毫也不显得累赘,一只脚踩踏在顶峰尖上,全身左右打摆,正是传说中上乘轻功的“风摆残荷”身法。这等杰出轻功,也只有君无忌、沈瑶仙可与之一较短长,春若水自忖着无能追上,也就未曾盲动,却听得对方驼背人一声朗笑:
    “春贵妃,不劳你远送了,我那好友君无忌因夜探深宫受了重伤,目前下榻栖霞观中,你如有故人之情,便当前往探视,自然你今日身分不同,就是不去,也无人怪你,去不去都在你自己,我只是这么告诉你罢了!”话声一顿,再次向着钟楼平台上的春若水抱了一下拳,第二次腾身直起,已是数丈开外。
    春若水先是一呆,容到明白过来,对方驼背人早已去势缥缈,消逝于沉沉夜色。
    “哎呀!”心里惊呼一声,春若水像是重新拾回了魂魄一般,赶忙运施轻功,向着驼背人去处追去,哪里追赶得上?
    胡乱追了一程,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这一霎,她整个脑子里都是君无忌的影子,一颗心沉甸甸地,满是牵挂。
    霍地定住了脚步,眼前一片漆黑,容是星月满天,眼睛里竟是没有一点点光亮,脸上湿糊糊一片,竟自淌满了泪。
    “唉……我这是……”勉强定下心来,倚身在一块石头上,揭下了脸上面纱,暗忖着:
    “天哪!他果然在这里了,怎么竟会受了伤呢?而且是重伤。我该怎么办?”
    “栖霞观,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然而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应该去看他?
    岂止是应该去?而且应该马上就去,不顾一切地去到他的身边,去陪着他、服侍他……
    就像是当日自己病中,他对待自己一样。
    想到这里,一汪清泪不自禁地又淌了出来。
    “栖霞观……”
    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使她想到了近郊名胜的“栖霞山”,便自不假多思,一径投身于沉沉夜幕,向往着内心焦炙火热的一个愿望,不顾一切的去了……
    返回栖霞,这已是第四天了。
    君无忌几乎是足不出户,整日服药静养,运功调息,虽然靠着沈瑶仙给他服下的“摇光殿”灵药,保住了性命,却仍有太多的身体障碍,有待克服。
    四天来寸食未进,端赖饮水为继,另外他自开了个方子,由小琉璃到市上抓来草药,文火煎煮,日服三次。便是他赖以为继、驱除伤障的惟一法门。
    几味草药,看似无奇,只是搭配煎煮,却能产生意想不到的离奇效果。药色浓绿,味极辛苦,散发出来的气味,尤其辛辣难当,每一回小琉璃都被熏得泪流满脸。
    对于君无忌他是由衷的敬爱,四天来眼看着君无忌的病体憔悴,大口吐血,真把他吓了个魂不附体,却不知那现象是服药之后的应有效果,直到身体里的瘀血全数吐尽之后,才能进一步谈到元气的恢复。
    故此这第一步“散血”的工作极是重要。每日三次不分昼夜,定时服药便为不可或缺的例行工作了。
    为着先生的伤势,小琉璃背着人,不知哭过多少回了,四天来服侍伤榻,无微不至,内外兼顾,抓药煎药,无不竭尽心力。四天来他食不甘味,席不暇暖,不分日夜,随时守候在君先生的伤榻附近,真个备极艰苦,心力交疲,眼巴巴地盼着君先生伤体早愈,却不知自己却几乎累倒了。
    已算不清那位沈瑶仙姑娘来过多少回了,每一次她都悄悄的隔着一层窗扇,默默地向着床上或是静坐中的君先生打量一会儿,然后把小琉璃悄悄拉到角落里问明一切,又仔细地检查,甚至于用舌尖尝过药的味儿,才似放心地让小琉璃拿去给君无忌饮用。
    对于这位沈姑娘,小琉璃一直是怀有深深戒心,总忘不了上次捉马被擒高吊树上的那档子事,虽然事隔半年,想起来也是窝囊。可真是怕了她了,直到如今每一次看见她,都由不住心理打颤,生怕招恼了她,说不定抽个冷子,又把自己给吊在了树上,那滋味想起来可真够受。
    小琉璃不明白的事还多得很……
    像是他心里一直认为春小太岁和君先生是理想的一双情侣,忽然间春大小姐变了心,竟然嫁给了汉王朱高煦,成了今日的春贵妃,而原来像是敌对的沈瑶仙姑娘,却又摇身一变,成了君先生身边的知己,只瞧她对君先生暗中的关怀仔细,便可想知一切,凡此都不禁令小琉璃暗中纳闷儿,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满是疑惑,却又不敢刺问,只是自个儿费解。
    “大小姐呀大小姐,我可是错看了你啦!怎么也料不到你竟会是这种人?唉……你!你怎么会嫁给了朱高煦那个混球?放着先生这样的高人你不要,你……唉……你可太叫人想不透啦!”
    黄泥小火炉上的药罐子还在煨着,炉火已为余烬,房子里满是前所谓及的那种怪味儿,熏得他眼泪直淌。
    小心地把罐子里的药汁倾倒在一个花瓷小盖碗里,耳朵里可就听见了传自一帘之内君无忌的咳嗽声音,那种深沉发自肺腑的声音,每一回小琉璃听在耳朵里,都有毛发悚立的感觉。
    敢情是先生已经醒了,差不多又该是吃药的时候到了,他这里小心地把药汁倾倒在碗里,就在这个时候,打院子里走进来一个人,轻微的脚步,践踏在枯黄的落叶上,发出“喳喳”的细小声音,背着月光,把这个人亭亭的倩影投射进来。
    心里一阵子哆嗦,手里的药罐子差一点把持不住掉下来。
    “这……是谁?”
    顺着投射的月光,来人娉婷的倩影渐渐移近过来,形象越来越见清晰。
    小琉璃傻小子似地瞪着两只眼,心里忽然明白了,别是沈姑娘来了?
    来人已迈步进了门槛儿,站住了脚步,向小琉璃远远地打量着。只瞧那个身段,脸盘儿,可不就是沈姑娘吗?只一看见她,小琉璃心里就跳,紧张得了不得,一时只管傻瞪着两只眼,发起呆来。
    月光下那个娉婷的影子,移动了一下,才自缓缓走近过来。
    小琉璃一颗心几乎已提到了嗓子眼儿,一方面是由于实在怕透了这个女人,再方面是沈遥仙的美,每一次在他目光接触时,都构成他极大的内心震撼,由不住举止失措,意乱情迷。美人儿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是美人儿,只瞧着对方曼妙的体态,飘动的发丝,小琉璃已脸上发热,烧了盘儿,慌不迭移开了眼睛,再也不敢向对方多看上一眼。
    “小琉璃,你不认识我了?”随着话声的出口,来人已停下了脚步。
    小琉璃聆听之下,全身为之一震,倏地转过脸来,这声音他太熟悉了,由不住定睛直向对方脸上看去。
    “啊……大……大小姐……是你?”
    这才看清了,来人敢情不是沈姑娘,是春家的大小姐春小太岁。原来她二人面相酷似,高矮相当,黑夜里看起来,简直分不大清楚。
    眼前这一看清楚了,小琉璃禁不住心里一阵子狂喜,可是紧接着却又傻了,张着一张大嘴,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春若水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在附近转了一圈,微微点头说;“来!”随即转身步出。
    小琉璃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来到了院子。
    “你是奇怪我怎么会来吧?”春若水颇似凄凉笑着,道:“是在给谁煎药?君先生呢?”
    “这……”老半天小琉璃才算定下了情绪:“先生他老人家……病了,不……不是病,是受了伤……”顿了一顿,又说:“很重的伤!”
    春若水果了一呆,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自言道:“原来他真的受伤了。”
    小琉璃苦着脸说:“已经好几天了……”
    话声未辍,却听见了传自屋内老远的咳嗽声音,春若水不由皱了一下眉。
    小琉璃立时警觉道:“先生醒了,我不陪大小姐了!”哈着腰鞠了个躬,刚要转身,却被春若水抢先一步拦在眼前。只以为是要向自己出手,小琉琉吓了一跳,看看对方的脸,一时莫测高深。“大小姐这是……”
    “我……”春若水摇摇头:“你哪会服侍病人?还是交给我吧!”
    “这……”小琉璃怔了一怔:“大小姐……你……”
    “你就别多管了!”说了这句话,春若水一径转过身来,直向房中走来。
    小琉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阻止不及,跟着她身后,一齐来到了房里,“大小姐,这……怕不太好吧……”
    春若水倏地回过身来,睁圆了眼。
    小琉璃吓得一连退后了两步,着实不敢出声。忽然想到.眼前这位主儿,敢情较之那位沈姑娘犹是难缠,要不然也不会落下了“春小太岁”这个外号。小琉璃早就怕透她了,只以为她下嫁汉王朱高煦之后,成了名副其实的贵妃,应该和以前是完全不同了。谁知道“春小太岁”就是“春小太岁”,论及性情那是压根儿一点也没有变。“只是她怎么可以……”
    悄悄地揭开竹帘,春若水手捧药碗,缓缓走了进来,走近君无忌卧病的床榻。
    房间里黑黝黝的,只借着临窗那边八仙桌上的一盏高脚长灯,闪烁出豆大的一点灯光,由是所见一切皆为朦胧,包括病床上的无忌,亦在朦胧之中。
    春若水定下了脚步,仔细地向着床上看了看,君无忌正自侧身卧着,身上覆着一袭薄衾。
    她是知道的,君无忌内功早已臻至极上乘境界,平素根本就可以静坐调息代替睡眠,像眼前这般倒卧榻上,设非难以支持,简直不可思议,由此可以想见他的伤势该是如何严重,而难以支持了。
    目睹着心上人的憔悴病体,想到昔日的种种恩情,春若水一阵子难受,由不住涌出了两汪清泪。
    床上的君无忌又咳嗽了。房间里散漫着“血”的气味,春若水轻轻一叹,缓缓走到他床边,放下了手上药碗。
    君无忌犹自在大声地咳嗽,或系在睡梦之中,他却也知道有人来了,下意识地向着床前一只木盆指了一指。
    春若水立时会意,过去把木盆端起,方自就近。君无忌咳声忽止,随着他仰起的上身,已自呛出了大口鲜血。血色微红,已非原来的鲜红。原来他为朱棣利刃所中,流血极多,虽赖“摇光殿”秘制灵药“小还金丹”保住了元气,驱出瘀血,但仍有不少滞留体内,途中用功奔驰,又流血不少。虽赖精湛内功与药力维持,不致生危,但是若想在数日之内便能够复元如初,却是妄想。
    君无忌生性极是坚强,当日在沈瑶仙面前,一力强支,并不曾显现出一些不支,容得返回之后,才自衰态毕露,此后情景,其实陆续已落在瑶仙眼里,为其所洞悉深知。为了顾全无忌坚强个性,她却隐忍不发,除了每日定时在暗中密切注意无忌的病势发展之外,她也曾偷偷检视过对方所服用的药汁,并曾悄悄嘱咐过小琉璃几项该注意事项,严嘱他不可把自己现身之事告诉君无忌知道。
    往后的发展,君无忌看似更衰弱,其实正是伤势应有的起伏,君无忌精湛的内功其实已把握住伤势应有的发展,沈瑶仙看到这里才放心了,或许这便是今夜直到此刻她还迟迟未曾出现的原因。
    春若水却戏剧性的出现,当仁不让地走近了主人的病榻。甩却了“贵妃”的至尊,为情人甘服贱役。
    这口瘀血吐出来之后,君无忌不再咳嗽。随着他睁开的眼睛,才自发觉到眼前春若水的存在。这一霎,他极为震惊,以至于睁开的一双眼睛,再也无能移开。
    “你……”
    “是我,春若水!”春若水看看他浅浅一笑,小心地扶持着他重新睡下,再一次倾下身子来,轻分纤指,为他理着额间为汗水湿渍的长发,“你……瘦多了……”
    “你……”
    刚要张开的嘴,却为她细腻的一双手指按住,“春贵妃”美丽的脸颊一霎间弥漫了甜甜的笑,其时眼睛里聚满的泪水再也无能忍住,突地夺眶溢出,随着她美丽的笑靥,点点直落下来,她只得背过身子来稍事揩抹。
    她随即站起,端过来桌上的药碗,“来,我扶着你先把药吃了再说!”
    君无忌一霎间地震惊之后,总算恢复了镇定。虽然内心直觉的认定春若水不该出现,只是眼前情势,已是万难拒绝。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欠身坐起伸手由对方手上接过了药碗,把一碗热腾腾的药汁徐徐饮下。
    春若水接过了药碗,为他在身后垫了个枕头,又拿来漱口水给他嗽口,一切就绪,才移近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君无忌深邃的一对眸子,正自瞬也不瞬的“钉”着她,表情里充满了疑惑,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是不该来这里的……”
    “为什么?”春若水简直不敢与他目光接触,缓缓低下头,苦笑了一下:“难道我们不是朋友了?”
    君无忌“哼”了一声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为什么?还要我多说?”话声不失严峻,只是他的眼神却不再逼人,多少显示着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
    春若水呆了一呆,故作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你的伤,只是想看看你……”
    “谁告诉你我受伤了?”
    “这些都无关重要。”春若水微微摇了一下头:“重要的是那人没有骗我,你真地受伤了,而且伤得这么重,你知道,当我听见了这个消息之后,心里的感觉如何?我是非来不可的了。”
    君无忌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谢谢你,只是你也应该顾虑到今天你的身分,万一有什么蜚短流长的传言,你是承受不了的,你太糊涂!”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了!”
    君无忌呆了一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这些日子以来,我饱受煎熬,谁又能体会我心里的苦?你……”摇了一下头,她叹口气说:“不说这些了,今夜我是专为看你的伤来的,好好的,你夜探皇宫干什么?谁又能伤了你?”
    君无忌心里一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谁告诉你的?”
    春若水摇摇头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头上戴着面具,看不见他的本来样子。”
    “是不是一个高大的驼子?”
    “不错,就是他,他是谁?”
    君无忌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是谁了。春若水其实对此段无兴趣,她所关心的是君无忌的伤。“你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君无忌缓缓说道:“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了,只待把里面的瘀血清理干净,很快就能完全复元。”说时,他的一双眸子,情不自禁地直直向她身上看去,“今夜能看见你……实在是没有想到……你好不好?”
    说了这几句话,自己才忽然惊觉到,词句是那么生涩,冷漠得简直不像是面对故人。原来男女之间的交往,只能在双方完全配合的情况之下,才能存在发展,其间是有太多限制的,比之当前若水,前者流花河畔的春小太岁与今日汉王宠妃,其间距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所指并非二者身分贵贱的悬殊,乃是指未字少女与已为人妇的判袂,有了这么一层的隔阂,两者之间的距离就远了。君无忌即使有一颗火热的心,也无能发泄,反之他却着力于使之熄灭。
    何等悲哀残酷的现实?看着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了,朦胧烛光里,面前这个美丽佳人,仍然不脱过去凉州流花河岸边“春小太岁”的任性与稚气,或许说她已变得更成熟、更美丽,那是因为今天的她已有了太多的人世经历,变得远较昔日更有内涵,更具气质。
    “内涵”与“气质”正是构成一个女人“美”的必要条件,两者皆非生而具有,却是需要后天的陶冶与充实。
    春若水承受了他直视而来的目光,透过了他深邃的眼神,她甚至于已看见了他其实火热的内心,却也看见了他更坚强的意志与毅力,正因为如此,他的热情每每便无能作祟,这便是他常常让人感受到过于冷漠的原因了。
    烛光耸耸,摇曳出一室的凄凉。两个人只是默默无言地对看着……
    或许是要说的话太多了,或许是一时无从讲起,总之,他们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彼此静静地对望着,让平静而充满了理性的目光,透过对方的眼神,深入到彼此身上,顺着血脉而流进到心灵的深处。
    时有“松涛”自窗外传进来,夜色深沉,因而有了几许凉音……一片、两片、无数片枯黄的枫叶自树梢上飘落下来,俱都清晰在耳。
    此时无声胜有声,又能说些什么?暂且享受这片刻永恒与宁静吧,人的情绪是多么不易捉摸。对于像君无忌这等高风亮节的汉子,面对着此刻的春若水,他的情意表达方式,也只是仅能如此了。
    春若水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眼前静寂,默默对视,其实正是彼此心电的交流,寓意着彼此的心灵关怀和至洁情操。“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时此境,或许这两句前人的诗句更能说明他们彼此的心情。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当这类刻骨情操,透过他的眼睛,再一次向她注视过去,他已无能再表白自己更多,却只是深深的祝福,祝福她未来的美好。
    终于,他打破了眼前静寂:“朱高煦……近来可好?”
    春若水仿佛全身一震,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他……很好!”
    君无忌冷冷一笑:“最近我听见了很多有关他的事情,他与太子高炽的内讧越趋热炙,这样只怕对他未来的发展不好!”
    春若水呆了一呆,望着他,不明所以地又自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甚至于她心里有些生气:“连你也这么奚落我,别人不知道还罢了,你岂能不知道?我嫁给朱高煦全系被迫,几曾有过真情实爱?我管他是好是坏,巴不得他死了活该!”
    心里一阵子气馁,眼光由对方脸上直落下来,落在了自己的一双脚尖上。
    君无忌缓缓说道:“这几天我静静地想过,你如今对他的感觉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扪心自问,对他却是上来就存有偏见,也许是太过分了些。”
    春若水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个人也有他可爱的一面,尤其是对于当今朝廷,他的贡献更大,他的桀骜不驯,是因为他自恃劳苦功高,他这个人野心太强,私德不修,终将难逃劫数……”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注目向春若水,轻轻一叹道:“你也许知道,过去在凉州时,他曾好几次要加害于我,意图置我于死地,这些我都可以不与计较,尤其是你过去了以后,我更打消了对他原有的敌意,往日过节,可以一笔勾销,这些都不足为虑,值得担心的是他自己。”
    春若水看着他苦笑了一下,心里着实无限凄凉。她是在悲哀自己,意识到与君无忌之间的一段情,怕是已为过去。其实她心里何尝为着高煦打算过?君无忌“爱屋及乌”的伟大推爱,只能令她感觉到气馁、寒心,无异于大大冒渎了她的感情,只是眼前,她却不欲说明这件事。
    君无忌深邃的目光,静静地向她注视着:“你还记得有一天遇见海道人为你算命的事情吧?”
    春若水缓缓点了一下头。
    君无忌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件事我还是在离开凉州之后,他才详细地告诉了我。”
    “他告诉了你些什么?”
    “海道人有过人的睿智,总结经验,推断命理,十常不离八九,他其实早已探知高煦向你迫婚之事,非但不予阻止,反倒假借命理向你事先暗示,这当中是有道理的!”
    春若水呆了一呆,猝然想起那日寻访君无忌无着,却凑巧遇见了海道人之事,那道人疯疯癫癫地说了许多话,并不能引起自己兴趣,直到他谈到了自己的兴趣,直到他谈到了自己的命,以及即将面临的眼前遭遇,由于诉说得极近事实,才自吸引了自己的注意。
    回忆当日道人所说,分明已直指自己下嫁高煦之将为定局,这件事未尝不是促使自己决心下嫁高煦的原因之一。现在君无忌这么一说,才使她猝然警觉到原来道人不无设计诱骗之嫌,一时心里大为愤慨,情不自禁的脸上便自现出了怒容。
    “这……又为了什么?”
    “一来是高煦的气数未尽,再者道人与朱高煦有一段昔日恩情,使他不忍坐视朱高煦的自趋灭亡,因此便自抱定了人定胜天的意念……”微微一顿,君无忌缓缓接下去道:“凑巧在这个时候,你的忽然出现,道人便自把这个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希望能借助你的感染与规劝,诱导高煦步入正途,于国于人,都将大有助益。”
    春若水脸色一片苍白,半天才似回过念头来。漠漠地笑了笑,她摇头道:“我只怕帮不上什么忙,他的所作所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更别打算我能从中尽力了。”
    “那也不一定!”君无忌湛湛目神注视着她道:“朱高煦对你言听计从,如果你能适当的给他一些劝告,定能使他少犯许多罪孽,这便是海道人乐于见你下嫁与他的原因了。”
    “哼!海道人真的这么想?”春若水冷笑一声道:“他终会后悔的。”一霎间,她眼睛里流露出伤感,向着君无忌微微一笑道:“海道人怎么想我根本就不关心,倒是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我很希望知道,你也这么认为?”
    君无忌冷冷的道:“过去的事,谁也无能挽回,于今我所能寄望于你的,也只是如此了。”
    “真的只是如此了!”说时她语音颤抖,忍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点点滴滴溅落地上。
    接着她自椅子上站立起来,缓缓走向窗前,向着远方月光下山谷里的大片枫树眺望着。
    情景容或有几分与当日云山相似,却再也拾不回当日的一分热炙共许,这一切无非皆由于自己的一步之失,下嫁高煦为妇的原因,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只是认真检讨,自己于归朱高煦,只不过是迫于情势与无奈,若论及婚姻的真实意义,无非是虚无的一个幌子,那是丝毫不具实际意义的,然而这些是不为外人所能知道的,自然君无忌也不例外,无能尽知了。
    习习夜风,轻拂着她的发梢,这一霎,天敢情是凉了,只是她的内心却滚动着如火激情。她觉着自己真是太傻了,太委屈了。如果这一切用心、委屈、无尽的痛苦与忍耐,一直都无能使心上人所深知,进而取得他的宽恕与谅解,那么这一切,又将具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与价值?
    夜风一次次袭过来,恍惚间吹干了她脸上的泪,却也唤起了她心里的一个意念。
    窗外传过来凄厉的野狼长嗥,声声凄凉,慑人心魄。面对着凄冷长夜,春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先自作好了一番内心整理平息工作,随即缓缓转过身来,“君大哥,有件事也许你一直还不知道。”说着,她竟自现出了期艾,一时绯红了脸,毕竟这件事难以启齿,尤其是郑重其事地去谈论它,更是难以出口,她却势在非说不可了。
    正在凝神倾听的君无忌,忽似警觉到了什么,倏地抬头向着窗外望过去。
    春若水下意识地也似乎有所警觉,倏地回过头来。
    窗外果真有了异动。一条人影,燕子般的轻灵,蓦地拔起,直向着侧面落身下去,观其起身之处,分明距离窗前不远。
    春若水既惊又怒,低叱一声,左手在窗台上用力一按,借助此一按之力,整个身子己飞身纵出。
    前行人身法显然绝快,却也未能立刻逃开春若水的视线之外。后者身子一经扑出,正逢着前行那人第二次拔起,向着巍峨的寺观主殿上纵去。
    只以为私情为人窥知,春若水心里气极了,身子一经纵出,认着前者上窜的身势,抖手打出了一口飞刀。飞刀出手,划起了一丝醒目银光“嗖一”直向着来人背上掷到。
    这人身法好快,手脚更灵,随着前俯的身势,有如转动风车,“呼一”一个快速疾转,宛若游蜂戏蕊,己然旋身两丈开外,落身于画檐一角,春若水那般劲道的一口飞刀,竟然也走了个空,“叮”一声,射到瓦面,随即滑落暗处。
    天空夜色甚浓,端赖着一点星月,依稀可以辨物。来人身法奇快,加以一袭绸质长披,动则生风,姿态绝美,也就在这一霎,春若水才自看清了来人曼妙的体态,警觉到她是个女人!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使她吃了一惊,也就更使得她存心一探究竟。
    来人长身女子虽然拥有如此身手,却无意向对方出手,随着她向后仰倒的身子,一头长发“刷”地披落直下,整个身子也就在仰倒的一霎,四两棉花般的轻巧,冉冉向下飘落。
    春若水脚上加劲,一连两个起落,已追到眼前檐角,抖手又自发出了一口飞刀。紧接着抄身直起,循着对方落身处追去。
    双方都不欲张扬,动作饶是如此剧烈,却不曾带出一点声音,决计不会打扰已经安息了的道人。
    春若水飞刀的走势不谓不准,奈何来人的身手,却是太过高明。迎着飞刀来势的一线流光,长身女子妙手乍翻,已自巧妙的拿着了飞刀的刀身,紧接着一连几个巧式翻转,竟自把刀上劲道全数化解干净。
    这当口春若水却已施展全力,一连两个快速起落,海燕掠波地已自来到眼前。随着她快速的进身势子,一双纤纤细手,交叉着直向对方两肋上直插下来。
    长身女子轻轻哼了一声,身子纹风不动,仅仅轻起右手,比划了一个架式。莫谓其势不张,竟然涵蓄着奇异的对敌效果。春若水的双手原已即将撒出,见状竟自临时收住,才自体会出对方的绝对高明。
    其时,自来人站立的身子,涌过来的大股劲道,其势千钧,铜墙铁壁般,直撞了过来,春若水猝惊之下,忙回身以避,一连两个旋转,乃得将袭身的此一劲道化解干净。
    长身女子原是没有出手之意,只在春若水紧迫之下,不得不出手拦阻。眼前她运施护体内气罡力,亦不过意在暗示对方知难而退。紧接着长发后仰,再一次拔空直起,海燕钻天般,一跃数丈,直向着临渊边侧一棵高大的枫树上落去。
    春若水原就对她心存好奇,就在对方长发后甩的一霎,终使她窥清了对方庐山真面,啊!原来是她——沈瑶仙!这个突然的发现,尤其是在此时此刻,真令她有五雷轰顶的感觉,只觉得头上“轰”地一声,顿时动弹不得。
    沈瑶仙身形一经纵出,再也不片刻迟疑,眼看着她倏起倏落,一起起伏纵跃,有如星丸跳掷,霎息之间已然消逝无踪。
    春若水这一霎,真个像是失了魂儿般的没精打采,先时的激动意气,全然都没有了。
    “唉!沈瑶仙……原来你也是有心的多情人哪!早知道你在无忌身边,我也就不来了。”
    当时春若水被迫下嫁汉王之时,第一个放不下的就是沈瑶仙,满以为她将与无忌立结秦晋之好。为此大生妒意,真个柔肠寸断,不知落泪几许,只是往后冷静下来,却又改了初衷,对此天作地设的二人,寄以无限同情祝福。这个中间的改变,是经过极其艰难的心路历程,端非一念之得。然而,人毕竟是软弱和自私的。关键在于,她对无忌仍然深爱,乍见后的情愫滋长,有如万蓬飞丝,却非一时慧剑所能斩得。
    她已将自剖于君无忌当前,把一颗至情不逾的心,双手奉上,告诉她此身犹是白玉无暇,期待着他一声直言的谅解,如是,她将不顾一切地投向他的怀抱,再也不理会身边的高煦如何如何。
    像是上天的刻意安排,竟然在此决定关键性的一刻,投入了沈瑶仙的影子,虽然她的出现,不过是惊鸿一瞥,却带来了极具震撼性的意义。特别是在春若水有所取决的这一霎,沈瑶仙的出现,真正具有黄钟大吕的声势,适时地给与了春若水的一声当头棒喝。
    比较起来,自己的来,倒似多少有些偶然,有悖于理性,而沈瑶仙的来,却绝非出于偶然,那即显示了她对于君无忌的情有独钟,她默默地在关怀着君无忌的健康复原,绝非一时的冲动,或心血来潮,而是出诸于事先的理性安排。他们之间很可能已有了感情的接触。
    春若水默默地想着,心里可真是百感交集,直觉地感到自己的出现,诚然是多此一举了。
    春若水转回到君无忌房前,月影偏西,已是下半夜光景。
    那扇小窗已经掩上,推了推,敢情里面已经上了锁,猜想着必是他在自己遁出之后关上了的,那意思是不要自己再进去了。
    想想,心里不是滋味,却不让眼泪再淌下来。在窗前她停立一刻,越觉得夜冷月寒,透体冰凉,咬咬牙想就此离开,终是放不下病中的无忌。
    再想,自己此来原是探望他的伤情而来,何以牵扯到彼此的私情来了?即以沈瑶仙与君无忌双方感情发展而说,却也是极其自然而正常,是怪不得他们其中任何一方的,倒是自己的到来,太过鲁莽唐突了。
    悄悄地她退后了身子。眼望着已然关上了的窗扇,心里却挂念着病体支离的无忌,往日种种,终不能使她轻松释怀。
    心里忐忑着,正不知何所去从,却见旁侧竹丛中探出一个头来,心里一惊,俟将发动之际,那人已轻手轻脚地迈步出来,原来是小琉璃。
    “嘘——”小琉璃手指按唇,轻轻地嘘了一声,向着一边指了一指,春若水随即跟了过去。
    “大小姐,先生在静坐,可别吵了他。”
    “啊,”春若水点点头说:“敢情是好些了!”
    “刚才大小姐走了以后,先生又吐了几大口血,身上轻快多了,说是要静坐。是我怕大小姐不知道回来吵了他,所以才把窗户给关上了!”
    春若水点点头,心想:“原来是你!”
    走出了院子,来到了前面山坡,有个小茅亭,春若水进去坐下,看向小琉璃道:“你过来坐下,我有话问你!”
    小琉璃应了声是,进了亭子,只是不敢坐下。
    春若水向他打量了一眼,淡淡一笑道:“有些日子没看见你,你长高多了,这些日子跟着君先生,念了不少书吧?”
    小琉璃点点头说:“也没有多少……是念了一些,大小姐,听说你嫁给了汉王朱高煦,是真的假的?”
    春若水“嗯”了一声,冷冷地问:“谁告诉你的?”
    小琉璃呆了一呆,立时脸上现出了不忿,哼了一声:“还要谁告诉我吗!这件事在凉州谁不知道?连三岁小孩都在说!哼哼……”
    “啊?”春若水看了他一眼,发觉到他忿忿的表情,那是以前在他脸上从来也没有发现过的。
    “大小姐,不是我小琉璃多话,这件事……哼哼!大小姐,你知道,背后人家都在说你什么吗?”
    春若水仍然含着微微的笑:“什么?”
    小琉璃的气可大了:“人家都在说,春大小姐如今变了,已经早就不是过去的春小太岁了。”
    “是这样么?”春若水颇似自嘲地冷冷说道:“就由他们说去吧,人本来就会变的,就像你还不是一样,过去你哪是这个样?现在却大不相同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却是平不下心里的一口怨气,这一霎出息声音都变大了:“人家还说,说大小姐你是瞧上了朱高煦的王爷势力,为了想当王妃……哼!”
    “还说我瞧上了他们家的钱是吧?”
    “说的还多啦!我……我就是气不过。”他还是真的气不过,一面说,一面狠狠地照着亭柱子踢了一脚,“砰”的一声,整个亭子都为之摇动:
    春若水吓了一跳,倒似看不出,这个一向看见自己就发抖的小傢伙,今夜居然脾气这么大。看来这口气憋在他心里很久了,不让他发泄一下还真是不行。
    “我就是不明白,”小琉璃声音都抖了,道:“凭着大小姐你,真的会瞧上了他朱家的钱?瞧上个什么王妃不妃的?朱高煦不过是靠着他老子的余荫势力,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他们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日子好过,哼哼!有一天把百姓逼反了,来个起义什么的,这伙子人马上完蛋!”
    越说越气,他的脸都变白了,冷笑了一声,接下来又道:“先生说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就是百姓,船是朝廷衙门,他们这么胡作非为,早晚有一天自取灭亡,大小姐,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开呢!跟着朱高煦这个混球,到头来还能落个什么好来?”
    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阵子抢白诉说,春若水却是好涵养,一点也不动形色。微微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泪光莹莹,到底忍不住心里的感激,“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得你真正是有长进了,跟着君先生你真的学了不少,真让我代你高兴。”
    小琉璃呆了一呆,心想:“大小姐可真的变了,我给她说东,她给我说西,怎么就不回答我的话呢?”
    “只是你年岁到底还轻,有些事你无论如何也是想不通的,有些事跟你也说不上,说了也是白说。”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道:“与其白说,倒不如不说的好了,小琉璃,你要知道,人都是为了自己活着的,只要自己觉着活得好,活得值得,有意义,那就好了,何必计较别人在背后蜚短流长说你什么呢!”
    “可是……”
    “你不要再多说了,”春若水用眼神制止了他的激动:“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小琉璃只当她有所发作,倒是真地不敢说什么了,只是心有不甘,悻悻然翻着一双白眼,爱理不理地瞅着她,一腔怒气,并未尽消。
    “我问你君先生受伤有几天了?”
    “好几天了!”
    “到底是几天?”
    “总有三四天了,谁记得这么清楚?”
    春若水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奈他何,“这些日子,都是谁在照顾他?”
    “谁?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了!”
    “唉!你错会了意了。”春若水眼睛白着他:“我是说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没有?譬如说,观里的道人啦,还是什么”
    “什么‘什么’?”
    “你好糊涂,”春若水不禁又白了他一眼,“我是说像什么沈姑娘……她来过没有?”
    小琉璃这才明白,敢情她拐了这么老大的个弯儿,其实心里所想问的,只是沈姑娘一个人。一来他不擅说谎,再者却也有些气她不过,便自实话实说了:“大小姐问的是那位沈姑娘?”
    春若水微微点了一下头。
    “哼,她对先生可好了,天天都来!”
    “天天……都来?”
    “可不是吗!”小琉璃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这位沈姑娘对我们先生可关心啦,每天夜里都来一趟,连给先生熬的药她都要检查,自己尝过以后才叫端过去,真是太小心了!”
    春若水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说什么。接着她苦笑了一下,讷讷道:“原来这样……君先生对她可好?”
    “为什么不好?”小琉璃直着眼睛说:“听先生说,他老人家这次能活着回来,还多亏了这位沈姑娘呢,要不然恐怕……”
    春若水聆听之下不禁又是一呆,一霎间脸色变得雪白,勉强着作了个微笑,便自发起呆来。
    小琉璃见状吓了一跳,暗忖着:“不好,我怎么什么都说出来了?要是把这位‘小太岁’给逼急了,万一跟那位沈姑娘见面翻了脸,打了起来,那岂不是糟了?”
    “大小姐,你在想什么?”小琉璃怪不自然地说道:“事情是这样啦,沈姑娘虽然天天来,可是每一次都是悄悄的,没有人知道,连先生都不知道。今天就没有来,说不定看见大小姐你在这里,她就放心地走了!”
    春若水盯着他看了一眼,点点头说:“也许是吧!”说时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君先生既然已能运功静坐,想是很快就能复元,我总算安心了,更何况还有沈姑娘暗中体贴照顾,比我是强多了……”
    看看天上的月亮,她又苦笑了一下,望着小琉璃道:“这些日子你们花费一定也不会少了,君先生手上一定也不富裕,还有钱没有?”
    小琉璃刚一摇头,春若水却已把一个绸子小包塞到了他的手上。
    “留着用吧,君先生病体复元之后,你要时常弄些补的东西给他吃,其它的你就留着,将来带回老家用吧!”
    “这……”小琉璃结结巴巴说道:“大小姐……我不能收……要是先生知道,说不定会骂我,我……”
    “傻瓜!”春若水轻嗔道:“谁叫你告诉他来着,你不会不说吗?”
    “可是……这总不太好吧!”
    还要再说什么,春若水双眼一瞪,又自有了愠意,小琉璃可就不敢吭气儿了。
    “那……那就谢谢大小姐……只是这太多啦!”那个绸子小包虽然不很大,可是掂在手里分量极沉,想来全是金子。小琉璃出身贫苦,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怪不得心里通通直跳。
    原来春若水外出向来不带金钱,过去一向都是冰儿为她带些零钱打发零嘴儿,这包黄金原是她打算在救出“玉洁”之后,用以资其逃生的今后生活费用,想不到苗人俊平空杀出,救走了玉姑娘,这包金子倒似白预备了,此刻正好用上,给了小琉璃,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此刻意冷心灰,对于近在咫尺的君无忌,固是难以割舍,只是一想到沈瑶仙比自己更适宜对方,便不无怅惘,她曾为无忌与瑶仙的结合,寄以无限祝福,谁知道事到临头,仍不能完全捐弃自我,“情”之弄人,实在无微不至,轻言舍我,谈何容易!然而,眼前却迫使着她,不得不再一次重视这个问题,让她感觉到,沈瑶仙所加诸自己的无形压力,确是越来越重了。
    默默无言的,她步下亭子,一直来到君无忌居住的地方,小琉璃亦步亦趋地在身后跟随着。春若水远远在君无忌窗前站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向着小琉璃,淡淡微笑道:“我只想看他一眼。”
    小琉璃怔了一下:“这……”他实在不明白对方何以会有此一说,更不明白这一眼的用意何在,然而却也不禁为对方的至情所感染,茫然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转过身子。
    春若水跟着他悄悄进了房子。
    小琉璃脚下放得极轻,悄悄走过去,轻轻揭开了君无忌的门帘,待将回身招手,春若水却早已伫立其后,微微向他点了一下头,伸手接过了门帘儿,小琉璃便自悄悄退到一边。春若水只是静静地向君无忌注视着……
    “他”果然像是大好了,安静平和地盘膝坐在床上,双目下垂,出息平和。春若水虽于此道谈不上高深成就,却也参习有年,有些功力。当时只向着君无忌脸色神态略一注意,即知道对方此刻正运功“气转河车”,到了紧要关头,这一霎正是“全神贯注”,意不旁属,是打扰不得的。
    静坐中的无忌,虽在伤患之中,亦不失英俊雄伟,挺直鼻梁,斗满双颊,宽敞的额头,处处散发着男性的魅力,却是那种高贵气质、丰荣内涵衬托出来的风华情操,一眼即能感觉出来的不落凡俗……
    看着看着,她的眼睛湿润了。多少个失落的过去,已然流失了,也曾向命运诅咒,默默抗衡过,即使来此之前,也勇敢的诉诸良知,对内心做过一番挣扎,满打算此番见面,能够有一番新的开始,抛却了沉重的旧包袱,哪里知道事与愿违,仍然伤心地败下阵来。
    这“自甘败阵”的滋味,最不堪消受,真正回肠九转,无语无苍天了。
    “我的爱人,你自珍重,自求多福。请原谅我不留下来再照料你了!”
    一声声在心里唤着,诉说着……双眼间所见迷离。透过了莹莹泪眼,人儿模糊,灯也迷离,一切俱似有了感情,此时此境,她亦无能多所恋栈,便自悄悄地退了出来。
    不知怎么回事,小琉璃也哭了,红着两只眼,他注视着这位今日的“春贵妃”,心里还一直老当她是过去的“春小太岁”,在他眼睛里实在看不出两者之间到底差别在哪里?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格外地对她感觉到亲切。
    “大……小姐……”
    春若水站住脚,看看他,轻轻一叹说:“唉,小琉璃,你也回去吧!”
    树叶子刷刷地在眼前直打着转儿。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子,敢情已非当日唱歌跳舞的那个调皮样子,却也发育得阔肩声雄,有些男人样儿了,他有幸追随君无忌读书习武,假以年日,必当有成,却也始料非及,难能可贵。
    忽然使她有所触及,不觉解颐微笑道:“你还记得冰儿那个丫头吧?如今她出落的好标致了!”
    小琉璃不觉脸上一红,腼腆地笑笑,垂下了头。
    “她还时常惦记着你,你……”忽然她觉出,这毕竟是太遥远,不着边际的事情,切切不可自己一相情愿的作下断语,毕竟今天的冰儿和往日比较起来,可是变多了。
    人的一生,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变化,不同境遇,不同环境,随时都在左右着一个人的思想与命运。她实在有些惊讶,尤其是此一刻,当他目睹着小琉璃的纯朴如昔,才自警觉到冰儿已非当年的天真烂漫,她已经变得太懂事、太成熟、也太迁就现实了。
    以冰儿今天的身分、享受,是否还能瞧得上小琉璃这么个人?可是大大的疑问。这么想着,她就一声也不吭了。
    一霎间,她只觉得身上好冷,好凄凉,再看看面前的这个大男孩,透过他痴情的目光,直觉地感到他的纯朴憨厚,好可爱的。
    如果“真”就是美,是代表永恒不会变化的品质,那么君无忌和他跟前的这个小徒弟,确是具有同样这类美的品质,特别是陷身在极侈物华、满堂金玉的无边欲海,无能自拔的当儿,看见了天地间岁寒而后开放的梅花,越觉其美的高超、美的卓越出尘,不落凡俗。梅花虽瘦,却无寒相,人有气节便不为穷,君无忌的美,正是在此大节操里显现而出,天岁越冷,越觉其芬芳,无能识此,实无足识无忌之美。
    春若水的遗憾,正在于面临着向这个衷心所敬爱的伟大侠士挥手告别,虽然她内心是多么的不愿意……
    无奈,便这样怅怅地去了……
    紫藤花酣,蝶儿飞舞。午后的日头,尽管光华刺目,却已不再炎热。“秋分”以后,太阳已似失了“阳魄”,照射在人身上,只知其暖而不知其热,真正温煦可人。仰视穹空,万里无云,空气是那么清新,沁人心肺,开秋之后,要数今天这个日子最称惬意了。
    只是对“汉王”朱高煦来说,今天的日子可不怎么好过,却也“有惊无险”。皇帝“惊驾”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传说是有了刺客,形容得“神龙活现”.说是刺客来自大内的“内十二监”,乔装成一个侍寝的“太监”,不但混进了大内宫廷,更混进了皇帝息驾的“承乾宫”——“承乾小阁”,差一点要了皇帝的老命。说是皇帝被该刺客挟持了足有一个时辰,高起潜等一干大内能人,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卒令该刺客为所欲为,若非是皇帝自个儿动手,予来人以重创,化解了危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于是乎,紫禁城来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整肃,十二监的太监,人人都接受了严厉盘查,负责“侍寝”、“侍安”的太监群,谁也脱不了关系,有一百七十多个挨了打、调了差事,“女官”一样少不了罪,责任最大的七个人,白绫赐死,尸身都已发还了家人。遭“苔打”
    而死的有三个人(作者注:明制中对女官的刑罚之一,笞打即以小竹杖责打之意),宫廷里阴风惨惨,一时人人自危。
    说起来高起潜应该是罪最大的一个了,偏偏皇帝迁就现实,一刻也少不了他,只不过是遭了“申诫”,暂时被削了“四品”的官位,着他戴罪立功,其他的大内卫士很多都掉了差事。
    高煦早就得到了消息,抢先进宫问安,连日来五度进宫,手里掌握着第一手资料,便是为此深深纳闷。他似乎已猜知那个大胆“惊驾”的人是谁了,是以特别约见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谈话一开始,就显示出它的神秘性。朱高煦是在“飞燕朝水阁”接见纪纲的,茅鹰负责看守侍侯,不虞外人闯入。
    “王爷,那是错不了的,”纪纲说:“高起潜已经把那人形容得够清楚了,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君无忌?”站起来走了几步,眼睛盯着水面残荷。高煦脸上现着怒容,却又颇有隐忧的皱着眉。
    “除了他,别人谁还有这身本事?”纪纲把身子凑近,声音变小了:“皇爷伤了他,也是事实,地上的血迹卑职都验看过了!”
    “那有什么用?反正他没死!”高煦冷笑了一声:“这家伙命也真长,三番两次的受伤,可就是死不了。”
    “皇爷犯了疑心,要卑职详细打听这个人的出身姓名,不得隐瞒,有了结果,向他老人家当面具报。”
    “啊!”高煦怔了一一怔:“这可又为了什么?”
    “许是爱才吧!”纪纲神秘地笑着,一双细长的眉毛弥勒佛似地向两下弯起来:“己是第三次传口谕了,要捉活的,不许伤害他。”
    高煦重重地叹了口气:“早就知道留着这小子会成为祸害,真想不到这一次他竟然闹到老爷子头上来了,我就是不明白,他是为什么?难道真想‘死而复生’?”
    纪纲嘿嘿冷笑道,“这可也难说,好在这一次还没有透出口风,真要是皇上知道他的身分,那可就麻烦了。”
    “这就是今天我找你来的主要原因了!”高煦冷冷地说:“听说太子对我犯了疑心,以为是我弄的鬼,故意在老爷子跟前砸他的招牌。真叫冤枉,看起来,我们两个这个梁子算是结定了,永远也解不开了。”
    那是因为君无忌当日进宫,顺口拿“东宫太子”作了掩护,骗过了皇帝的近身侍卫,为此太子高炽不得不有所表白,多少受了点闲气,自然地联想到是高煦弄鬼,整他的冤枉。兄弟间的感情,更进一步为之恶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纪纲苦笑道:“卑职也为王爷解说过了,只是那一边没有王爷您的大度量,是个小心眼儿。”
    高煦愣了一愣,手拍栏杆哼了一声:“怎么样?我就知道他是放不过我的,老爷子那边不用说也告了状了,要不是刚由北边回来,立了些军功,还真挺不住,还好,总算圣上英明,为我担待了。”
    “皇上圣明!”纪纲笑眯着两只眼:“王爷刚在河西立了大功,圣眷正隆,太子这个心算是白用了!”
    “可也不一定哪。”高煦半笑不笑地拧着一双浓眉,“老大那一边还是得特别小心,老爷子嘴里尽管骂,可是压根儿就没有动他的意思,唉,真要这样,我还干耗在这里干什么?
    不如早点回云南算了。”
    “噢,不不不……”纪纲头摇得跟“拨浪小鼓”样的:“忍忍,忍忍……王爷,就快了,你想想呀,要是皇爷那边没意思的话,他老人家会容得您一直在京师住着不走?再说你老私自召的那些兵,兵都岂能不往上报?”
    “啊!”高煦吃了一惊:“这事连老爷子也知道了?”
    “知道,当然知道!可是他老人家嘴里不说罢了。听说为这件事,太子极不开心!”
    “这都是徐野驴那个老小子捣的鬼!”高煦忽然怒由心起:“他要不往上报,谁能知道?混蛋的东西,我白疼他了!”
    “嘿嘿……”纪纲冷冷说道:“这个人王爷可得提防着点儿,听说最近跟太子走得极近。”
    高煦冷笑了一声:“烦你去给我查查,那些扣在他指挥衙门的人,他给我放了没有?”
    纪纲一笑:“王爷,这话也许卑职不该多说,这两天南京几个城门都贴了告示,警告外来的军人不得闹事,违令重惩不饶!”
    “啊?”高煦为之一怔。
    “还有,”纪纲冷森森地笑道:“昨天菜市口砍了几个人,其中就有穿着‘汉’字号衣的人。”
    话声方毕,耳听得“叭喳”一响,一只“五彩官窑”的细瓷茶碗,已自王爷手上飞出,撞着了白玉石栏,摔了个粉碎,“大他的胆!他敢!”接着他又缓缓坐了下来,看向纪纲道:“这是真的?”
    “错不了。”纪纲说道:“详细情形,王爷还是传徐指挥亲自问话吧!”
    话声方顿,即见马管事一径来到湖边,踏上石阶,抱拳一揖道:“启禀王爷,兵马指挥徐大人有要事求见,现在花厅候传。”
    高煦怔了一怔,说:“来得好!”目光一转,看纪纲点点头道:“你先避避吧!”
    纪纲站起来:“卑职有事,这就先向王爷告辞了。”随即按朝礼向高煦请了大安,径自退出。
    高煦容他去后,才吩咐一声:“请他过来!”盛怒之下,还用了个“请”字,总算对他十分客气了。
    马管事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一旁玉几上放着几件家伙——“生革千片锁子金甲”、“如意腰刀”、“神鹰铁爪”……这些东西,是他请专人设计,特别制作供给新近成立的“铁骑勇士队”装备用的,样品制好了送上来请他验看。
    “生革千片锁子金甲”是一种防范刀箭的护体内着衣靠,“如意腰刀”是藏在腰带里的“软刀”,“神鹰铁爪”是一种环结收放自如的钢制手套。
    几样东西他都瞧过了,很是满意,其中的“神鹰铁爪”尤其喜爱,完全合乎他的心意,一时顺手取过来戴向右手。
    说是“神鹰铁爪”,其实是上好精钢打制,由一连串纯钢指环衔结,手掌部分完全空着,只有一个小小钢托托着,如此一来,便可以大大施力,厉害的是,五指指尖,各有一个设计灵活的尖锐钢爪活动套指,平时不碍操作,对敌时挥手一抖,即行滑落凸出,用以抓挝对手,极具杀伤力,实在设计得精巧之至,亏他当日是怎么想出来的。

wwww 发表于 2017-3-24 16:01:06

二十六
    高煦只管戴着它铿锵作响地玩着,偶一抬头,“兵马指挥”徐野驴已来到湖前。
    依然是一身销胄鲜明的戎装,高报一声:“兵马指挥徐野驴参见王爷千岁!”隔着老远的行了个参见的军礼。
    “徐大人这是从哪里来?别客气,请过来说话!”高煦宛如无事地微微笑着。
    “遵命!”徐野驴一面将头盔佩剑取下交给守护湖边的王府内侍,嘴里高声应着:“回王爷,卑职这是由指挥衙门过来。”一面说已自走了进来。
    “请坐!”高煦指了一下面前座位,吩咐道:“看茶!”
    “王爷见宠!”徐野驴坐下来,翻起“护手袖”的里层,擦了一下额角的汗,怪不自然地笑着:“本来昨天早上就该给王爷请安来的,后来听说王爷进宫陪万岁爷进膳,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也就没有敢来惊动,今天听说王爷回来得早,这才赶紧来了!”
    “有什么事吗?”高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仍然玩着手上的“铁爪子”。
    “王爷……”徐野驴蹙着一双灰白的眉毛,一脸为难表情:“卑职今天来看王爷,是向王爷请罪来的!”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似乎有点“坐”不下去了。
    “你言重了。”高煦这才把一双眸子向他注视过去:“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请坐下说!”
    “遵命!”徐野驴抱了一下拳,这才又坐了下来。
    “是这么回事。”徐野驴那张黑脸上透着灰白,干咳了一声,才似为难地说道:“这几天京师地方,一连闹了好几件事,都牵扯到王爷的亲兵,卑职不敢忘记王爷以前的嘱咐,也就能了就了。”
    “徐大人你客气了!”高煦呵呵笑了两声:“我的亲兵军纪一向良好,怕是别人冒了我部下的名号,这一点徐大人你倒是得给我查清楚了。”
    徐野驴想不到有铁的事实,对方仍然还要狡赖,心里着实气忿,只是不发一言。
    “不过……”高煦又笑了,却是另有下文:“无论如何,你的这番盛情,我心领了,还有什么事,你说吧!”
    “王爷,”徐野驴极其为难地苦笑着道:“卑职今天来请罪,是关于上次抓着那几个人的事情!”
    “嗯!”高煦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你把他们放了没有?”
    “这……王爷,”徐野驴探手自铠甲内取出了一件公文:“卑职这里有一件来自东宫的急件,请王爷过目。”上前一步,双手奉上。
    高煦伸手接过,看了一下封皮,大字写着:“右令兵马指挥徐野驴”,左面发件处,盖着“东宫太子监国”的大印,右侧面有“急件”二字,显示了这件公文的重要性。汉王高煦手上虽戴着铁爪,却也无碍他的动作,随即抽出了里面的函件,不过几十个字,一目了然:
    “据报,京师地面近有不法乱兵为害,着令严加取缔,不得徇私,一经擒获,不分首从,即行验明正身,枭首示众,以儆顽尤。太子监国印X年X月X日。”
    几个字实在交代得够清楚了,高煦不动声色地看完之后,把函件又套好封皮之内,往面前玉石案上一放,这才呵呵地笑了。
    徐野驴上前一步,待将原函收回。
    “慢着!”高煦阻止道:“这个我暂时代你收着!”
    “是,王爷!”
    “我问你!”高煦冷笑着:“这东西你什么时候收到的?”
    徐野驴无虑及它地道:“总有三天了。”
    “昭啊!”高煦凌声说道:“万岁有旨,东宫太子例行监国,只限于皇上北征未回,或特殊情况不在京师时才得行施,如今皇上早已返回,他却仍然盖印行文,哼哼,分明目无皇上,倒要问问他看,是个什么礼数?”
    徐野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说,一时惊得目瞪口呆,愣了一愣道:“这个……”
    随即定神道:“王爷,这京师地方的一般庶务,圣上有旨,原是例由东宫督理。”
    “不错!”高煦冷冷说道:“错在他这一颗‘太子监国’的大印盖得不是时候!”
    徐野驴只得随和地点了一下头,却也无可置喙。高煦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太子这颗“监国”的大印,并非是始自今日,要出差错,早就出了,还能等到今天?想来皇帝也无意干涉。汉王高煦即使有心搬弄,也未必能兴出多大风浪,倒是这张太子发下的手令,给他拿来作为攻击太子的口实,未免令人遗憾。想到太子平日对己的器重关爱,一时大大不是滋味,不禁对于眼前的朱高煦猝生了几许恶感。
    这个徐野驴虽然寄身官场,无如他个性耿直,加上军功出身,多少总还有些正义之感。
    对汉王高煦他不是役有动过投靠的念头,只是太子这一面拉拢得紧,故剑难忘,终不能割舍。事难两全的情况之下,无形中汉王这一面便显得冷落了,仗着有太子撑腰,他也就豁出去了。
    “王爷要这么做,卑职自是无能阻止。”苦笑了一下,他讷讷接道:“只是卑职要奉劝王爷,不必如此……”
    “徐指挥!”高煦的脸一下子拉长了,语气里更是透着“冷”。
    徐野驴聆听之下,吓得赶忙住口,一时噤若寒蝉。
    高煦忽地自位子上站起来,向着濒水的雕栏走过去,这一霎,湖风习习,吹动着他身上的绸质长衣,像似特意的借助于这阵子凉风,来缓和一下他颇似激动的情绪,看着看着,情不自禁他呵呵有声地笑了。
    他这里一站起来,徐野驴那边可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下去了,赶紧跟着也站了起来。
    “说吧,”高煦眼睛看着水面,头也不回地说:“你的话还没说完,你今天来看我,应该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我是吧?”
    “王爷,”徐野驴知道无能隐瞒,事到如今是非说不可了,道:“王爷前次所交代的事本当照办,正赶上太子的这份手令来到,卑职不敢不遵,几位御史老爷更是睁大了眼睛都在一旁看着……”
    “哼!这些都是废话,我只问你,你把这七个人怎么了?”高煦依然是面向湖水,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徐野驴呆了一呆,狠了狠心,说:“这七个人罪证确实,卑职开脱无力,也只能遵命行事,请王爷恕罪!”说时左足跨前一步,一只右膝便自跪了下来。
    “这么说,你是把他们杀了?”
    “王爷恕罪……”徐野驴垂下了头:“卑职……”
    “大胆!”高煦手拍栏杆,一声喝叱,打断了徐野驴的话,霍地转过身来,只见他眉抛目瞪,敢情是怒气不小,徐野驴终是不敢犯上,看了一眼,便自低下了头。
    紧接着高煦呵呵地笑了,“看起来你眼睛里只有太子,根本就没有我这个王爷,你以为有太子在你背后撑腰,我便不敢对你如何,徐野驴你好大的胆子。”
    忽然他向前走了几步,一直来到了徐野驴跟前,却又转了个身子,就在面前的白玉石凳坐了下来。
    徐野驴心里一惊,陡然觉出身上一阵子冷,抬头再看高煦,一时心里忐忑,咫尺距离的这个年轻王爷,一霎间,脸上竟然又着起了笑容。
    错在徐野驴毕竟认识高煦不深,见他脸上有了笑意,只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只要容得自己逃过了眼前,转回“指挥衙门”,立刻与太子取得联系,便无惧于他。心里尽自盘算,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真不知如何应对。
    无论如何,高煦的这阵子笑,总让他感觉出有些“邪门儿”,再者迟迟不让自己站起,也透着古怪。饶是徐野驴勇猛机智,却也一时摸不透对方的“腹内机关”。
    “王爷……卑职天胆也不敢冒犯王爷,只是……太子那一面……”重重的叹息一声,难以尽言地抱拳道:“王爷见谅……卑职……唉!”原想说几句能够讨好对方的话,无如生就的倔强性情,那些迹近肉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管睁着两只大眼睛,向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全然不知对方这一霎的怒火高涨,终于为自己惹下了万劫不复的杀身之祸。
    “我知道了,你起来吧!”高煦这两句话,说得不文不火,倒使得徐野驴一时如释重担,只当是事态有了转机。
    “谢谢王爷的恩典!”再次抱拳一揖,才自地上站起。这时候他脑子里所想到的,但求能够尽快脱身离开,偏偏高煦却没有放出要他离开的口风,只是用着奇异的眼神,向他打量着。
    徐野驴被看得心里直发毛,越加不安,抱拳请求示道:“如果王爷没有别的差遣,卑职衙中事情尚多,这就向王爷告辞了。”
    高煦看着他扬动了一下黑而浓的眉毛,皮笑肉不笑地一连哼了两声:“你要走了?徐指挥,你过来一下,我这里有样东西要给你瞧瞧!”
    徐野驴愣了一下,却不虑及他,应了声:“是!”便自走到了高煦近前。
    “你见过这玩意儿没有?”说时,高煦扬起了那只戴着“铁爪子”的右手,在徐野驴面前晃动了一下。
    徐野驴早就发觉到王爷手上的这个奇怪玩意儿了,却不知是干什么用的,高煦这么一说,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即向着对方高举面前的这只手掌看去。越看越糊涂,不觉后退了一步:“王爷赐详。”
    高煦一声朗笑,霍地站起来说:“没见过吧,徐指挥,我告诉你,这玩意儿名叫‘神鹰铁爪’,是我请专人设计的,专为拿来对付那些不听我话、跟我过不去的人用的,徐大人,你看仔细了没有?”
    手指一抖,铮然作响声中,铁套上的五根尖锐爪甲,忽地吐了出来。
    徐野驴忽地心里一动,猝然接触到当前高煦的脸色有异,由不住大吃一惊,慌不迭向后让开。却已是慢了一步,铿锵声里,高煦已舞动那只戴有“铁爪”的右手,直向他当头猛抓下来。
    事出仓猝,简直无能闪躲,徐野驴虽然身上没有功夫,到底也是习武出身,有些胆识,见状忙自向后一闪,侥幸躲开了头颅,却把一只左肩,整个暴露在对方铁爪之下。
    高煦这一爪力道可是不小,他原就生有蛮力,两膀肌肉极是结实,又曾习过武术,较之徐野驴真不知高明几许,徐野驴仓猝中这一闪,躲开了头,却躲不开身子,“噗哧”一声,即为高煦手中铁爪抓中了左肩,由于力道猛锐,顿时深入寸许,当场怒血四溅。
    “啊呀!”徐野驴痛呼一声,本能地向后一挣,高煦更用力的向后一扯,两相着力之下,“呼啦”一声,巴掌大小的一片血肉,连同着身上衣服,整个的被撕了下来,一时间鲜血淋漓,洒满了一地。
    对于徐野驴来说,这一霎的惊魂,不啻石破天惊,惊撼可以想知。随着他凄厉的一声惨叫,整个身子猝然向地上滚翻出去,借着这一翻之势,徐野驴己翻出了两丈开外。
    尽管是痛彻心肺,却也忘不了这一霎欲逃活命,徐野驴猛地跃身而起,夺路就跑。
    “飞燕朝水阁”四面环水,只有一道玉堤通向岸边。徐野驴别无抉择,丧魂落魄地踏向玉堤。
    他这里方自奔上堤道,待将向岸上跑去,蓦地人影晃动,一个人自岸上闪身而前,起落之间,已拦住了徐野驴前行去路。
    “徐大人请回,我家王爷还候着你呢!”
    说话的这个人,既黑且高,目光如鹰,正是汉王高煦最器重的能人异士“鬼见愁”茅鹰。
    徐野驴自忖着性命不保,再也顾不到王府的礼仪,怒吼一声,举拳向着面前茅鹰脸上就打。
    “鬼见愁”茅鹰何尝会把他看在眼里,上躯微侧,已自闪开了对方的一双拳头,紧接着冷笑一声,一只手掌已推向对方脸上。徐野驴身子一震,已飞出七尺开外,“扑通”一声,摔倒地上,不前不后,正好落身在汉王高煦身前。
    徐野驴怒吼一声,一个打滚由地上窜起,高煦蓄势以待,上前一步,霍地抡动右手铁爪,直朝着他脸上猛力击下,“噗”地一声,击个正着,怒血四溅里,徐野驴巨大的身子,带动着踉跄的脚步,迎着身前的白玉栏杆一个滚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竟自坠身湖水之中。
    一旁的“鬼见愁”茅鹰,见状不等招呼,已自腾身而起,一起即落,飘向湖水,左手探处,已抓住了徐野驴衣服,右手翻起,抓着了石栏一角,蓦地腾身而起,哗啦水响声里,已把徐野驴自湖水中湿漉漉地捞起,人影蹁跹,又复双双落身亭内。
    “砰”的一声,徐野驴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高煦那一铁爪用力极沉,已是伤及脑海,再吃茅鹰这般用力一摔,哪里挺受得住,呻吟一声,登时昏了过去,却只见鲜红的血,咕嘟嘟由他脸上直冒出来,霎时间淌了满地,空气里顿时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味。
    这番势态即使看在高煦眼里,也由不住有些怵目惊心,呆了一呆。就着面前石凳,缓缓坐了下来。
    茅鹰却不当回事地上前一步,伸手试了一下徐野驴的鼻息。回身道:“还有口气,话不久了。”
    高煦脸色微微一变,一时没有吭声。说起来,这可不是件小事,擅杀京师地方的兵马指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消息一经传出,不要说太子第一个不肯善罢干休,满朝文武少不得也有一番骚动,皇帝即使有心护短,也怕难犯众怒。这件事可是干得太过莽撞了。
    “看看他还有救没有?”冷静之后的年轻王爷,亦觉得事态严重,已不复先时之目空四海。
    茅鹰怔了一下,答应一声,随即走过去,弯下身来试了一下对方的脉门,摇摇头,自身上取出了个小小药瓶,内藏师门秘制灵药,当即取出数粒,放进徐野驴嘴里,看看也是无望,回头向着高煦苦笑一下,表示希望渺茫。
    “不行了?”高煦自己走过来,低头看了半天,皱着眉毛说:“叫马管事急召伤科太医火速进府。快!”
    话声才歇,却听得地上的徐野驴喉头“咯”的响了一声,已是咽气身绝,就是华佗再世,也将无能为力。
    茅鹰试了一下他的出息,又摸了摸他的心脏部位,站起来摇了一下头说,“不行了,死了……”
    高煦自己又试了一下他的脉道,叹了一声站起来,走向一边坐下摇头不语。
    “王爷,”茅鹰看着地上的尸首说:“徐大人的尸身……”
    高煦忽然站起,四下里打量一眼,除了玉堤入口处的两名侍卫之外,附近尚无外人。他随即又坐下来,像是有了主意,看向茅鹰道:“徐指挥可是带着剑来的?”
    茅鹰点点头说:“正是……”
    那口佩剑,连同徐野驴的那一顶头盔,俱都还在亭外侍卫手上,当下即由茅鹰接过来,呈向高煦。
    接过了徐野驴的佩剑,抽出来看看,寒光耀眼,试了试剑锋,竟是开了口的(作者注:
    一般武将随身佩剑,多为装饰所用,很少真的开口),颇具杀伤功力,他随即有了主张。
    微微一笑,他看向茅鹰道:“把你刚才看见的情形说一遍给我听听!”
    茅鹰呆了一呆,一时还不明白:“王爷的意思是……”
    “我是问,徐指挥是怎么死的?”
    “这……”茅鹰真有点莫名其妙:“是王爷用铁爪……”
    “哈哈……你看错了!”紧接着高煦寒下了脸来,一本正经地说:“详细的情形是徐指挥挟太子声威,来向我兴师问罪,我要将他拿下来,他反倒拔剑伤了我,才被我手下侍卫用铁爪所伤,是他自己坠湖淹死的,你知道了吧?”
    茅鹰睁圆了一对小眼,半天才算会过意来:“只是王爷身上可没有伤呀!”
    话声方落,即见高煦倒转剑锋,朝自己左膀猛力扎下,一时间鲜血淋漓,染满了上衣。
    “啊!”茅鹰目睹之下,由不住大吃一惊,叫了声“王爷”,慌不迭抢先一步,自高煦手上抢过了徐野驴的那口佩剑。
    一面运指如飞,点了高煦伤处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
    高煦面不改色地哼了一声:“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记着我刚才说的话,回头把这口剑给我包上送过来。”说完拿起桌上徐野驴留下来的一纸公文,即行向亭外步出。
    “兵马指挥”徐野驴猝死的消息,第二天已传遍了南京城内外,俟到第五天,已是无人不知,大街小巷人人乐道了。绘影绘形的传说,总是带有离奇的色彩,这一次风声如此之大、人人乐道的原因,是因为汉王朱高煦也被卷了进去。
    传说是汉王高煦因见宠皇上,十分跋扈,北征返回后,纵令手下乱兵在京师为恶,徐野驴职责所在,出来交涉。徐因奉有太子之命,乃将为首劫掠的乱兵七人就地正法,枭首示众,乃招致高煦怀恨,借故将徐野驴传至府邸,喝令众侍卫以“铁爪”当场将徐击毙。事闻皇帝,勃然大怒,将高煦下狱,他的“汉王”爵位亦被削夺,如今已被降为“庶民”,可谓之灾情惨重了。
    真实的情况,又为之如何?
    原来当日事发,高煦极是从容,当即进宫面谒皇上,诉说一切,他道“天汉卫”虽是自己私募亲兵,却都是有功朝廷、久历沙场的勇士,徐野驴因一点细故将他们任意逮捕,已是不该,更不该听令太子,将其中七人斩首示众,如此一来,为朝廷建有大功的“天策”“天威”各卫,人人自危,颇有怨愤。自己奉父皇命,统帅三卫,不得不出面安抚,乃传徐野驴过府问话,不意该指挥挟太子声势,出言狂妄,诸多非礼,非但不听劝诲,更出示太子手令,扬言将继续捕获自己手下各人。至此忍无可忍,意欲将其拿下,禀明父皇,再行处理,不意徐野驴假太子声威,不服拒捕,当场挥剑斩伤府内侍卫多人,自己亦为其所伤,若非闪躲及时,性命早已不保,至此乃激怒府内侍卫,合力将之擒获,该指挥怒发如狂,解押中自行投河丧生云云!
    皇帝将信又疑,乃将高煦暂禁宫廷,次晨传太子问话,所得各异,因降雷霆,意欲拿高煦问罪,不意太子念诸手足之情,反向父皇求情,朝臣多人亦为之缓颊,力陈汉王有功,这样汉王只在“西华门”的锦衣卫软禁了几天便又回来了。
    其实在锦衣卫的两天软禁期间,他也一点罪都没有受,纪纲把他的“指挥使”的专用睡房让给了他,打发了两个漂亮的小丫鬟服侍他,就这么泡了两天,他老人家又舒舒服服返回了坐落在城西的“汉王别府”。
    虽说是雨过天晴了,他的心情可并不舒坦。最让他耿耿于怀的,还是太子保他无恙的这件事,想起来可就有些邪门儿。
    秋月如轮,洒下来的月光,像是着了一层霜般的鲜明、冷艳。
    朱高煦来回地在廊子里走了一圈,定下脚步来,只觉得心里郁积着难以排遣的烦闷。
    人可是真势利,行情刚一看跌,来串门子走近的人马上就少了,以至于这会子高煦想找个人谈谈心,打听一下最新的朝中消息都不可能。
    如此他怒火中烧,却也忧心如焚。虽说是一天风雨,看似已经平息,但是皇帝是否已经完全对自己释怀,仍然是大有疑问。再者太子目前的动向,也是他所深深关心的,偏偏就是没一个人上门来给他倾心细谈。在他眼里,锦衣卫的指挥使纪纲,总算对自己还够意思,“西华门”软禁期间,他是早晚两次问安,嘘寒问暖,要什么有什么。现在回到家里来,想见他的时候,他反倒不来了。
    偌大的府第,因为主人的一时之难,却像是笼罩了一天的愁云惨雾,当然情况并不似如此严重,汉王高煦尤其自信,他与父皇之间的特殊感情,无论如何是外人所难以想象的。
    折回来坐下,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马管事打廊子里走过来,身后面跟着个手托银盘的内侍当差。
    “王爷!您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厨房给预备下了些点心。”
    高煦看了他一眼没吭气儿,马管事随即挥挥手,小太监就把手里的托盘放下来,一盘包子,一小碟酱菜、一罐燕窝精米香粥。
    马管事亲自盛上一碗,侍候着高煦坐下,一面比手笑道:“包子是霉干冬笋猪肉馅儿,是赵宫人自己动手孝敬您的。”
    “赵宫人?”
    “是春贵妃那边的赵宫人。”
    敢情王府里有两个赵宫人,一个早已是“老嬷嬷”了,这个赵宫人,便是陪侍春若水嫁过来的那个“冰儿”。水涨船高,春若水既已封了“贵妃”,她也就成了“宫人”,一提起了她,高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所深深宠爱的春贵妃来了。
    敢情是这几天自顾不暇,仿佛很久没有见着她了,忽然想起来,心里真有一种冲动,这就打算到她所下榻的“春华轩”走走。
    一口气吃了四个包子,喝了两碗粥,刚自站起,即见一名内侍由花径间匆匆走来,老远站住,跪下请安道:“郑将军求见王爷!”
    高煦啊了一声,道:“有请!”
    一时心里十分受用,据他所知前几天自己被软禁的时候,为自己奔走最力、游说最勤、乞求皇帝赦免自己无罪的,便是这个郑亨。
    北征回来,郑亨因功已晋升为“右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也算是一品的官阶了,位大权高,他却为了手下各卫的整编部署,不能立刻赴任,还得在京师有些子耽搁。
    为了示宠收心,也为了实践昔日诺言,高煦真的把季贵人赏给了郑亨。那不过是十天以前的事……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季贵了吃了晚饭,在灯下独自绣花,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困了,竟然来不及更衣,便自倒在床上睡着了。她这一睡,可就决定了她下一步的命运,醒来时当已物异人非,另一个世界了。
    “西华门”幽禁期内,郑亨之所以奔走最力,说不定就与此有关,高煦巴不得早点见着他,看看他新承美人的得意神色,听听他“爱”的呢喃。
    季贵人原已是他忘记的人了,不知怎么回事,一想到送给了人家,成了人家的新宠,心里竟然有些依依难舍,怪别扭的。然而,果真因此能使得“武安侯”郑亨归心,成为心腹,却是值得的。
    缓缓端起了黄龙细瓷盖碗,呷了一口热茶,含着淡淡的笑,打量着大步而前、渐渐接近的郑亨。两名王府内侍左右掌灯,这个新近拜受右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郑亨将军已来到了近前。
    双方约莫着距离十几步光景,郑亨站住了脚,“王爷万安,卑职请安来迟了。”一面说,照朝廷规矩行了大礼。
    高煦“哎”了一声,赶上前搀住他,唤着他的号:“达荣,咱们是自己人了,常相见面,用不着来这个,快坐下,坐坐!”
    郑亨行了个半礼,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停住了,一时只望着汉王作笑,却是含蓄着苦涩尴尬的意味。
    “夜凉了,王爷不怕冻着了身子?还是保重一点的好……”打量着这片露台,郑亨迟迟未曾落座。
    汉王立刻明白,一笑道:“是有些凉了,来,咱们里面聊聊去。”
    进了暖阁花厅,献茶入座,高煦挥挥手,打发了几个内侍从人,才自含笑道:“这两天为我的事,让你受累了,也是我一时大意,才自会出了这么个小纰漏,不过,听说圣上那边气倒是消了,这就好办,下一步该看咱们的了。”
    “是……王爷……”
    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是”,点着头,皮笑肉不笑的那副样子,显示着他内心并不快意,颇似“心事重重”的模样。
    高煦立刻就觉察出来了,“你怎么啦?身上不舒服?”
    “不不……”郑亨连连摇着头。欲盖弥彰,脸上越加地显着不自在,终于在高煦犀利的目光之下,败下阵来。
    “唉,”他摇了一下头,看着正面的王爷,苦笑道:“王爷赏赐的那个季贵人……”
    这个郑亨平日说话最称干脆,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却显得这么不利落,温温吞吞,半天连一句整话都说不清楚。
    高煦看在眼里,好不纳闷,“季贵人她怎么了?”
    “王爷……卑职福浅……难望美人的青睐……辜负了王爷一番美意……”一面说,他随自位上站起,脸上的那份子不自在,尤其昭然。
    高煦见状由不住吃了一惊,紧接着,他立刻堆下了笑脸:“这是什么话!我明白了,哈哈……”仰头大笑了几声,高煦朗声说道:“我看你上阵杀敌,是把好手,对女人的一套,却还差得远,怎么回事?银雁她不听话,还想着回来是不是?”
    “唉……王爷……”重重叹了口气,郑亨自挽起的袖管里拿出了一柬信函,上前一步,双手呈上:“这是季贵人留给王爷的绝笔,卑职不敢私藏,王爷请过目一阅就知道了。”
    一听是季贵人的“绝笔”留书,汉王高煦脸上的笑靥,顿时为之消失,呆了一呆,缓缓伸手把一束素笺接了过来。
    “字呈王爷银雁绝笔”
    几个梅花小体,写得甚是清秀。早先高煦多次见她习字,一眼即可看出是出自季贵人的手笔。高煦的神色变了,勿勿抽出了里面的信函。敢情里面还夹带有别样物件。随着他抽出的函件,一束黑细的秀发,自信封里簌簌落下。
    高煦一把捏在手里,心里已意识到不祥,看了郑亨一眼,却迟迟不展阅。
    “王爷,这季贵人真是个节烈妇人,王爷你错看她了……”郑亨说着叹息一声,便自垂下头来。
    高煦一霎间颇似神驰,不觉黯然地缓缓坐下,看了一下手上的头发,把它放在茶几上,随即展开了银雁的一纸绝命留书。
    “王爷:银雁命薄,今生无福再服侍您了。
    也许您早就知道我爱您——王爷!可是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爱您有多么深?为什么王爷您要把我狠心地送给别人?如此,在我面前,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唉!现在我是多么痴心地想念着您,要是能再看您一眼,该有多好?
    王爷!还记得吧,过去您常常抚摸我的头发,夸说好看,现在我剪上来送给您,见发思人,能有王爷您的一个微笑,银雁死也知足了。
    王爷保重小妾银雁绝笔”
    “哼哼……”高煦用力地攒握着手里的这纸遗书,脸色很不好看,“她真的死了?”
    郑亨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上吊死的……晚了一步没有救活!”一面说,摇摇头叹了口气,“士可杀而不可辱,想不到王爷身前一个小妾,竟有这等气节,真正令人敬佩了……”
    说着,他又自发出了沉重叹息,大有“如此佳人”,偏偏自己“不堪承受”的遗憾与悲哀。
    “这是她的命薄!”高煦冷冷说道:“没有福气服侍你郑大人,人死不能复生,也就算了吧,我府内美丽佳人多得是,过两天我物色个好的,再给你送过去。”
    “不不不……王爷!”郑亨一脸惶恐地站起来,连连摇着手:“王爷身边俱是节烈美眷,卑职实无德能消受,千万不可,千万不可。”
    高煦微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心里这一霎,尽是季贵人的影子,显然是她的死,给了他很大的感伤,他却偏偏故意不予重视,提也不再提她一句,当下故意找了些闲话,与郑亨谈了一阵。俟到郑亨谈起太子与朝中近况,才自吸引了高煦的注意。
    “太子这一次代王爷求情,很得好评,据说很多外官都向皇上有专折,对太子歌颂备至,推力仁孝兼具!”郑亨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因此朝中多有揣测,说是前此收押那几个太子身边的人,都将为皇上下旨开释,却不知真也不真。”
    高煦原先还忍住不发,一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哼了一声,气忿地道:“这就是他机智狡猾的地方了,他的这点鬼心思,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了我。哼!别看他现在神气活现的,早晚我非给他戳破,叫他原形毕露不可。”
    郑亨“嗯”了一声,唯唯地附和了几句,却也只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原来这一次高煦的“西华门”幽禁,虽不过只是几天,形同儿戏,却已为一般“太子派”的人物,绘影绘形地在朝中加以渲染,一夕之间,使得汉王威望为之大跌。很多原先举棋不定,打算支持汉王高煦的实力人物,也都不自觉地倒向了太子的一面。郑亨虽然对汉王一向忠贞,当此大势之下,一双眼睛却也睁得极大,随时留意着事态的发展,此时此刻,容或对汉王仍有效忠之心,却不便对太子有所攻讦了。
    高煦愈说愈气,忍不住把太子的“假仁假义”大大数落一番,郑亨却只是唯唯称是,不置一字褒贬,神情较之昔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看在高煦眼里大大不是滋味。
    自然,这个郑亨已算是好的了,别的人甚至于有的连门也不敢上了。
    高煦独个儿骂东骂西,发泄了一阵,见郑亨并不答话,心里甚是不乐,再触念到季贵人的殉情身死,内心越是意兴索然。如此勉强地又支持了些时候,他就有了倦态,打了个哈欠,不自觉地端起了面前的茶碗。
    郑亨见状巴不得赶忙站起,请安告退。高煦礼貌地送他到花厅门外,早有马管事备下的两个当差,打着王府的大字灯笼恭送客人出门。
    高煦一声不吭地回到了花厅,却是一言不发地坐下,头靠着椅背只是默默神驰。
    马管事小心翼翼地趋前道:“夜深了,王爷也该歇着了。”说了这句话,便自退向一边,恭谨地听候差遣。
    季贵人上吊自杀的消息,方才已由郑侯爷身边的跟班儿嘴里透露出来。这种消息最是散播得快,瞬息之间,王府的一干下人,已是尽人皆知。马管事当然也知道了,他服侍高煦有年,深深知道主子的脾气,眼前见他形容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自有了警惕,一个应对不好,便是暴风雨来临时候,是以特别在一旁陪着小心。
    高煦一声也不吭地睁着两只眼,眼神儿凝视着茶几上季贵人的一束秀发。缓缓地伸出手拿过来,看着看着,季贵人的昔日芳容,不期然地便浮现眼前。犹记得当日两相燕好之时,她曾说过一旦离府,便自殉情的痴情壮语,想不到今天竟自真的实现。小小女子,竟然有此壮烈胆魄,不能不令人由衷敬佩,相形之下,自己竟成了负心之人,这情债今生今世,是无能偿还的了。
    “拿酒来!”
    “是。”马管事高应一声,回身入内,须臾回来,呈上美酒银盏。
    高煦接过来自斟自饮,一霎间连尽三盏,“当啷”一声,摔开了杯盏,站起来说:“看灯!”两名内侍早侍候好了。
    马管事亲手把一袭“二龙戏珠”的杏黄色缎质披风,为他披上,拉开风门来到了通向内宅的长廊,接着说道:“王爷这是去……”
    “春华轩。”
    “春华轩”是春贵妃如今下榻的所在。
    时近午夜,主人怕早已睡了,偌大的宅院,看过去静悄悄,连点人声也听不见。莹火虫时明时暗,秋虫的“咋咋”鸣翅,更给人几许凄凉意味。
    一溜高插的“万年如意”桶状长灯,蜿蜒伸展进去,使得这院子看来更具幽森。秋月如霜,秋风冷冽,早几天尚自酷热当头,转瞬间已是秋意盎然,染目所及,竟已是秋色满园。
    也许是王驾来临过于突然,主人竟不及出迎,只“春倌”、“荷倌”两个女侍张皇出来,还没有穿戴整齐,便自慌不迭地跪下请安。
    高煦定下脚步,打量着他们两个说:“娘娘睡了么?”
    “睡了。”春倌一面说,一面待将站起:“奴婢这就去知会一声。”
    “用不着了!”高煦微微笑道:“你们都下去,我自个儿进去吧!”
    各人应了一声,请安告退,春倌、荷倌两个女侍,人手一个“绣球灯”左右傍着他,高煦随自移步,缓缓向院中走了进来。
    些微地有了一点酒意,被凉风一吹,醺醺然好不快意,至此,他已不再为着“季贵人”
    的殉难而伤感,自身的一些烦恼,也都一古脑地抛却九霄云外。
    荷倌赶上前,掀开了珠帘,高煦即迈步进入。
    “没你们什么事,都下去歇着去吧。”
    两个女侍答应一声,叩安后悄悄退下。却不敢真地离开,退在边上的一间“耳房”等候着差遣。
    高煦一个人定了定神,打量着里面的宅院,静悄悄地了无人声,不觉怔了一怔,思忖道:“看来她真个睡了,我此来实是过于莽撞了,再想,春若水素日对己“冷若冰霜”的神情,便自有些气馁。
    说来也是奇怪,以自己性情,何曾将就过谁来?偏偏就是对于这个春若水心存姑息,狠不下心来,以至于一开始就“乾”纲不振,以后更是处处屈居下风。满以为“烈女怕缠郎”,只要功夫到家,不愁佳人不投怀送抱,偏偏这一位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任你千方百计,她却有一定之规。
    固然,一些事态的显现,佳人未始没有回心转意的倾向,只是太慢了。
    今夜高煦情绪高亢,炽情如火,有一腔惆怅情怀,正需要善体人意的热情姑娘,用无限的柔情蜜意,与以熨帖……可悲的是,自己所属意的人儿,偏偏是春贵妃——最难说话的那个“春小太岁”。
    由于高煦的驾临,春华轩已是灯光亮起。通过了一道彩碧油廊,才是春贵妃下榻的锦阁。
    朱高煦一径地走了进来,来到了若水锦阁当前,只见阁门紧闭,试着推了一下,里面是闩着的,不用说春若水早已睡了,自己半夜不速而来,诚然是“不识趣”了。
    手已举起,侍向门上拍下,忽然的意兴阑珊,阻止了他这个动作。可以想象出春若水的一副冷漠神情,又何必自讨无趣呢?怅怅然地放下了手,自叹了声,又自转过身来。
    情绪的高亢低落,端在一念之间。一霎的冷静,使得他恢复了原有的理智,方才的跃跃欲试,片刻间竟自又期期以为不可了。
    迈出了垂有软玉流苏的室内洞门,独个儿在一张铺有“金丝猴”皮褥的睡椅上斜躺下来。
    这是一间专供主人春贵妃平日会客憩息的暖厅,一切都为了讨她的高兴,布置得美轮美奂,华丽雅致,灯盏全是各式的海贝所精制,各样的盆景,配着讲究的楠木盆架,顿时衬托出高贵气息。
    高煦自嘲似地苦笑着,一霎间像是为人抽了骨头般地感觉到懒散。
    也许是一直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实力,这一次的“西华门”幽禁,尽管是短短的几天,却也让他警惕到父皇的讳莫如深,以及太子的不可轻视,一些所谓的故旧心腹,敢情并不可靠。官场的一切,原是现实到无以复加地步,自己总算能有机会,亲身体验出来了。
    然而,情场又如何呢?看来也不尽满意。想到了过门经年的春贵妃,至今与己尚未圆房,说出来可真是天大的一个笑话,高煦竟能忍下这口气,如此耐心地厮守着,不能不说是“不可思议”的一桩奇迹。此刻想来,连他自己也觉着有些不尽情理,莫名其妙……更微妙的是这“莫名其妙”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还在继续下去……脑子里恍恍惚惚地这么想着,不觉竟是有了睡意。
    朦胧里有个丽人来到了他的身边,用一袭轻暖的狐裘,为他覆在身上。他这样的人,总是有人怜爱的。这个“好心”的丽人,为他轻轻盖上了狐裘,仍自不舍得就此离开,却睁着双多情妩媚的眸子,静静向他打量着、端详着……
    良久,她轻叹一声,待将转身的上霎,却为高煦敏捷的一抄,捉住了她的纤纤细手。
    “啊!”是那么出乎意外的“轻呼”一声,睁大着的眼睛,显出了她的惊骇。然而,她却仍是冷静机灵的。一只手向着里面指了一指,摇了一摇。那意思是告诉高煦,小心别惊了里面的贵妃娘娘,事情可就糟了。
    高煦缓缓坐正了身子,紧握着对方柔荑的手,并没有松开,眼睛里的光彩,多少显示出一些意外的惊喜。可真是没有想到,一向疏忽了的这个丫头——冰儿——赵宫人,原来竟生有这等姿色。其实高煦早已发觉到她的“不落凡俗”,只是一来专意其主,未暇顾及,再者总觉得她还小,不过是若水身边一个陪房过门的丫鬟,也就一直未曾对她再多注意。哪里知道,一霎惊鸿,才自发觉,对方小妮子敢情出落得如此标致了。
    冰儿高挑细白,原就是可人儿,过去在春家,蒙小姐疼爱,人又机灵,名分上是丫鬟,可没干过苦活儿,来了王府,摇身一变成了“宫人”的身分,仗着春贵妃跟前人的光,简直养尊处优,焉得不容光照人!
    高煦只觉得眼前一亮,定了好一会神儿,才算是认清楚她是谁来,“你是……赵宫人!”
    “王爷……”低低唤了一声,冰儿一霎间烧红了脸,用力地夺出了手来,先自跪下来叩了个头。
    “婢子冰儿,给王爷磕头。”声音特意地放小了,为了怕惊动了里屋的那位主儿,说完了还一个劲儿地摇手示意,要王爷别出声儿。
    风流多情的高煦,如获至宝地瞅着她,却是放她不过,再探“禄山之爪”紧紧地捉住了她露出翠袖的半截皓腕。
    “使不得……王爷……”冰儿可真是吓着了,回身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间,示意王爷,有话那一边说去。
    如影附形,高煦紧跟着就进来了。
    第一件要紧的事,冰儿忙关上了门,趴在门板上仔细地又听了听外面动静。确定没有惊动外人,这才似松了口气儿,惊魂甫定地向着高煦微微一笑,第二次跪下来娇滴滴地唤着:
    “王爷……”
    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虽不华丽,倒也清洁可人,高煦满意地笑笑,“探骊得珠”,总算不虚此行,暂时他是不打算走了。
    再次向冰儿探手轻薄,却让她机灵地闪开了,“王爷,您可放尊重着点儿……”冰儿半笑不嗔地瞅着他:“娘娘要是知道了,您倒楣,我也惨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高煦用着惯常的笑脸打量着她:“我好好的在外面躺着,是谁多事又在我身上盖东西来着?”
    冰儿白了他一眼,终不敢过于放肆,垂下头半似忸怩地嗔着:“人家是怕您冻着了,狗咬吕……”
    “哧”的一笑,下面的话可就不说了,对方是王爷的身分,说话总得有个分寸,不能太放肆了。却不知这位年轻风流的王爷,喜的就是这个,冰儿的顽皮,出言直率,正对了他的脾胃。
    “好大的胆子,”高煦忽地瞪圆了眼:“居然敢骂我是狗,你可知罪?”
    冰儿只当是真的,一个骨碌跪倒地上,只吓得脸色雪白,还没来得及开口请罪,却已为高煦的一双巨手,拢在腰上,老鹰抓小鸡似地拥在怀里。
    “王爷……王爷……”饶是冰儿透剔晶莹,八面玲珑,这一霎作茧自缚,落在了高煦手上,却亦是无能为力。
    灯灭了。适有一片云,遮住了朗朗冰轮,夜风里桐叶飘零,所见甚为凄凉。贪欢的王爷,仍自逗留着不去……一直延到了天交四鼓。
    花叶间着了一层露水,宛若明珠遍洒,这一霎雾冷更残,秋深以来,于日以计,这便是最冷的时刻了,却是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春华轩”通向侧院的一扇边门“吱呀”一声半敞开来,紧接着“赵宫人”探出头来,左右观察了一遍,才自把个风流年轻的王爷轻轻推了出去。
    大伤新愈,小试秋衣,颇似人瘦衣肥,有几分“单寒”之感。君无忌揽镜自照,自个儿先自笑了。
    “我瘦多了,是吧?”
    “是瘦些了!”小琉璃歪着头,打量一回,笑嘻嘻地说道:“可是神采清逸,比以前还要精神!”
    君无忌莞尔一笑,点点头道:“你这神采清逸四个字用得很好,足证明这些年来你从我读书,有了很大的长进,我很高兴。”
    小琉璃被他这么一夸,真的打心眼里开心,“过去人家都说先生会穿衣服,什么衣服只要一穿在先生您身上,无论新旧,都觉着好看,很雅!”
    说着他笑嘻嘻地打量着自己的一身道:“我就是不行,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那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学问还不够!”君无忌已穿好了鞋袜,今天他兴致甚好,也就不厌多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一个人肚子里的学问,最能改变一个人的风度与气质,再加上足够的修养,便能养成高超的人格,接下来也就自然而然的雅了。”
    小琉璃怔了一怔,睁圆了两只眼:“这么说我一辈也雅不了啦!”
    君无忌一笑说道:“谁说的?当日你一笛在手载歌载舞,便是十足的雅,今日你如果刻意求雅,便又不雅,对某些人来说,天下什么东西皆为可求,只有这个雅字,却是求不到的!”说时,他己缓缓踱出门外。
    小琉璃把门关好,笑嘻嘻地跟出来。
    师徒二人久未出门,自从君无忌静居养伤之后,这还是第一次下山,看来心情甚好。
    初来之时,尚是盛暑三伏天气,转眼之间,红叶尽凋,却已是深秋时候。
    秋天的穹空,深邃而碧蓝,看不见一朵流云。骄阳无力,照在人身上,只是和煦的一片暖意。山风不断,一波接着一波,摇动着绵延不尽的满山芦苇,芦花棉花团儿似的满天飞着。在一片鹧鸪鸟的鸣叫声里,天色即将黄昏。
    君无忌一笑驻足,端详着一天飞舞的芦花,赞叹道:“刚才说到雅,这便是雅了。”
    一雀枝头高鸣,不时引颈剔翎,君无忌指了一指道:“这也是雅。”有童子跨牛,自山腰而下,君无忌指道:“这也是雅。”他看向小琉璃道:“凡是出之自然,而不做作的多有雅意,一经刻意蓦仿,便不雅了。”
    小琉璃睁着一双“琉璃球”也似的眼珠子盯着他,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
    “你还不懂么?”君无忌说:“西施捧心、皱眉,皆在雅意,但东施效颦,便大杀风景,这意思并不是说东施容貌很丑,不及西施,而是她故意学西施的样儿,一经做作,便俗了!”
    “啊,这样我就懂了。”小琉璃说:“这么说,戏台上演戏的,全然都是俗物了?”
    “大半都是的,只是演到浑然忘我之境,宛若化身其中,则又不同,只是能达到如此境界的艺人,毕竟不多,是以求风雅,当在声色之外,一经跳出世俗,渔樵耕读则无所不雅了!”
    小琉璃“哈哈”地笑了一声,这才点点头表示懂了。
    君无忌顿了一顿,又接下去道:“这些自然付之万物的雅,是天生而强求不出的。人既为自然界的一员,原是雅的,却以名利羁心,整天在名利堆中打转,日久天长,便自失去了上天所付与的自然,整日斤斤于名利,了无天机,只落得一身俗骨,满身铜臭,哪里还谈得到一些雅境?真个是俗不可耐了。”
    说到这里一时顿住,叹了口气道:“可悲的是,尽管如此,我们却仍然免不了要在这个俗世堆里生存、打滚。我们终将分离,你也要回到凉州你的老家,今后我所希望你的便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要不失真率,做一个天地间自然的人,这就够了。”
    小琉璃点点头说:“我记住了。”想到有一天要和君无忌分手,独自转回凉州,小琉璃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一时眼睛都红了。只是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在头里走。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红叶庄”,其实不远,不过是半个时辰,便自来到眼前。
    登上楼,选了个临窗的“雅座”。这座位一面陈有两盆黄菊,一面是垂有细竹湘帘的大幅轩窗,倒也不俗。
    为了酬谢小琉璃多日来的殷勤服侍,君无忌随兴而安,今日不再避食。当下各凭喜好,点了许多吃食。
    小伙计送上了清茶两杯,菜肴未上,一时倒也清闲。渐渐人声嘈杂,客人已陆续上座。
    整个饭店顿时显现出一番热络情景。这时候,例当有一番余兴玩耍。一阵叫好鼓掌声中,前此所见的“乐天老人”与他那个小孙女又自登场。
    布幔拉开,空出了长桌一方。发须斑白,长衣潇洒的老人,玉立亭亭的姑娘,双双向着座客打了个长揖,随即归座坐好。
    管事的茶房,把一张方才着笔、墨渍未干的红纸贴起,上面写的是:
    “特烦
    乐天老师傅、翠玉姑娘双合琴瑟”
    刚一贴起,即博得四下里爆雷般地叫起好来。
    君无忌前闻老人的南方弹词,甚合心意,此番前来,未始不与此有关。此刻见贴是双合琴瑟,不禁大是喜悦,由不住赞起好来。
    小琉璃愣道:“什么是双合琴瑟?”
    君无忌一面把坐位移正,一面笑道:“你可听过弹琴和瑟这一说么?”
    小琉璃又自摇了摇头。
    君无忌慨叹一声道:“我不闻此,已有许多年了,你先不要烦我,回头再与你解说!”
    说时,台上的老人与姑娘,已自定好弦位。乐天老人一面将肥大的一双袖管卷起,右手空挑七弦,作了个“仙”字,左手再按,右手随即勾动,发脆响,应了个“翁”字。此一番,有名教,谓作“小间句”。
    令夕来此食客,不乏老人知音,一时爆雷般喝起彩来。
    君无忌深好此道,无异个中高手,聆听之下,大为激赏,不自禁地高声赞了个“好”。
    乃见那个“和瑟”的翠玉也不示弱,素手轻挑,左右相应,连作“仙”、“翁”,应了个“大间句”。一时又自博得了爆彩如雷。
    叫好声中,即见小伙计手托漆盘,满盛佳肴而来。
    小琉璃早已饿了,见状忙自动手将桌上茶壶移开,却见送食的伙计,看看已来到座前,竟是忽地转向隔座去了。
    隔座的客人置身画屏,一时看他不见,“红叶庄”并无单间的特设坐位,有之即似眼前这般的“屏格”,听用于一般自视高超或不欲抛头露面的官人女眷。
    眼前“屏格”三面置屏,仅留正前方一面,向着当前书场,君无忌小琉璃虽是紧邻而傍,咫尺天涯,却是格于屏风之外。
    眼看着一盘盘的丰盛佳肴,俱都端向屏风之内,各色菜式都由精致的瓷器,加有同色的细瓷碗盖盛着,显得非比寻常。
    小琉璃看着好奇,由不住转过身来,就着屏风之间的缝隙,向着里面看了一眼,却被君无忌目光止住。
    这一眼却使他惊奇不置,跟着脸也红了。他只当屏格之内,不定是些什么官儿之类的人物,人数一定不会少了,哪里知道里面座上却仅仅只是一个中年妇道人家。坐着的虽然只是一个人,却有两个站着的丫鬟,左右侍立身后,倒是排场不少。
    一经发觉对方是三个女眷,就是君无忌不用眼光制止,他也不好意思再往里面偷看,却禁不住心里直个儿纳闷,纳闷的是这么多丰盛的盘盘碗碗,却只有一个人吃!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好不容易“菜”来了,君无忌点头示意他自个儿先吃,却把全副注意,放在场内弹琴和瑟的老少二人身上。
    古人堂上之乐,首重琴瑟,有琴传瑟不传之说,其实并非是“瑟不传”,探其因乃是学琴的人多,学瑟的人少,日久天长,自所失传了。眼前乐大老人与翠玉姑娘,堪称是个中高手,平日早有默契,中琴小瑟,搭配得天衣无缝,美不胜收。
    “红叶庄”楼有三层,来三楼吃饭的人主要也是为听弹唱而来,茶饭之资也远较一二楼纯吃饭为高,观诸眼前众客,虽非俱是知音,却多具欣赏能力。俟到老人祖孙演奏到绝妙之时,全场一片静寂,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
    眼前所奏,为俗名《三六》的《梅花三弄》,原本就花巧多,二人再一存心卖弄,真个高山流水,丝丝入扣,赢得了一致喝彩。
    这时候便是上酒上菜的伙计,也得十分小心了,即使手脚略重,带出加些响声,亦为客人不谅。
    君无忌自开始聆听,即不曾下箸,听到后来,干脆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就连小琉璃也受了感染。所谓“伯乐鼓琴,六马仰秣”,好的音乐,连畜牲都不例外,更何况人了。
    全场一片静寂,只闻得乐声铮琮,仿佛自天而来,琴声越高,瑟声越低,宛若水边一双求偶鸳鸯。
    众人所听受到的并非仅在美的琴瑟旋律,实在是一种“爱”的感染,“美”的感受,此时此刻,可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何得几回闻”了。
    这一霎若有人不识时趣地咳嗽一声,亦杀风景,偏偏就有那孟浪之人,单单在此紧要关头,出声唤人。
    “酒保!”
    虽非断喝,却也声震四座,一时间群情大哗,纷纷向出声座位上望去。形成了一番骚动。
    高唤“酒保”的这个桌子,共有两个客人,看来年岁不大,却都穿着体面。二人一高一矮,却都面有怒容。高的一个蓄着短发,浓眉朗目,甚是英武,矮的一个年岁较大,却也不过四旬,留有一腮短须,平眉细眼,大嘴扁鼻,卖相大是不敢恭维。
    想是二人来得不是时候,当时琴瑟方起,酒保招呼较迟。两个“贵客”性子急躁,原已闷了一肚子怨气,所点酒菜又迟迟不来,这才忍不住有所发作。
    那一声“酒保”正是出自平眉细眼矮汉子的尊口,想不到却引来了众人连番怒眼,交相指责。对二人言,更不禁火上加油,一时相继发作起来。
    蓄着平顶短发的高个子,先自在桌上重重擂拳,发出了一串如雷暴响,继而高声断喝,一连串的高呼着“酒保”。矮个子更是自位上一跃而起,口不择言的怒声大骂起来,顿时间全场大哗。形成一片混乱,正自演奏中的琴瑟,不得不为之中断。一时间秩序大乱。
    出声闹事的两名“贵”客,端非好相与,店家焉敢怠慢?一名酒保慌不迭地忙自偎了过去。
    却是来的不是时候,被那个矮个子当胸一把抓住,怒叱一声:“去你娘的!”别看这客人个头儿不高,却是好手劲。随着他的这声喝叱,手势翻处,那个高出他半尺有余的酒保,“呼”地腾空飞起,“叭喳”一声自空而坠,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一桌酒菜之上,一时间盘碎汁溅,连桌子也翻倒地上。
    这番情景,自是众人始料非及,一时相顾失色,群情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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