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冷画屏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姓马的只在入门处的一张大理石方凳上坐下来,并无久留之意。
    “足下病情,此间主人已略有道及,显然不可忽视,谈相公尚须随时注意,多多保重!”
    “多谢马兄关怀。”
    谈伦苦笑了一声:“设非是主人见爱,在下只怕已是性命不保。马兄你也住在此冷月画轩么?”
    蓝衣人轻轻哼了一下,点点头。
    “谈相公,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他直视向谈伦道:“方才与足下谈话的那位姑娘,她的身世离奇……”
    微微停顿了一下,他随即接下去道:“方才我见她与你谈笑甚欢,不知你们谈些什么?可肯赐告一二,感激不尽!”
    谈伦想不到他竟然会有如此直言无讳的一问,心里未免不悦。
    然而,对方这一张脸上所显示的却是一片真挚、赤诚,衬着他英武正直的神采,褐色的皮肤,给人以绝对值得信托可靠的感觉。
    “马兄多虑了。”谈伦不着丝毫怒容说道:“我对蕊姑娘的离奇身世,并无所闻,蕊姑娘也并无一字见告,所谈皆玩笑,马兄莫非也要知道?”
    蓝衣人慨叹一声,黯然点了一下头道:“相公见笑,我只当蕊小姐年轻无知,口无遮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可见蕊小姐是长大了……”
    重重地叹了一声,他接下去道:“蕊小姐身患奇症,我主公只此一位千金,此番点苍求医,千斤重担,全在我一人肩上……若是有了丝毫差池,我固一死有余,亦难望上报主公知遇千万。”
    他对心目中这位主公很是敬仰有加,每次在他说到主公二字时,都表情庄严,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拱上一拱,说到后来,几乎为之落泪。
    谈伦微微一笑道:“马兄你太激动了,有话慢慢地说吧!我还不太明白,听马兄你的口气,好像蕊姑娘的安危有了顾虑,这又为了什么?莫非还有人意图对这么年轻的姑娘不利么?”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问题了!”
    蓝衣人一双炯炯眼神,逼视过来:“这也是我不揣冒昧,来此打扰你的原因……”
    谈伦作了一个不能理解的微笑。
    “谈相公人品武功,我素有所闻,照说是不该置疑,只是请念在此番情形特殊,你……
    还要多请自重。
    “马某人话也就说到这里,你是聪明人……万无不解之理,还是那句话,职责所在,我也就顾不得语多得罪了,相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说罢站起,深深一揖。
    俟到他直起身子来时,才发觉到谈伦已换了位置,换句话说,并没有当受他的大礼参拜。
    蓝衣人一向自负高傲——那是因为有他值得自负高傲的条件。
    然而眼前的谈伦,却像是比他更为自负——这一点只须由他冷漠的表情,冷锐的目光上便可认定。
    “萍水相逢,难当大礼,马兄你太客气了。”
    “这么说,你是……”
    “我只是一个病人。”
    谈伦冷冷地又道:“我来到冷月画轩,承蒙主人收留,目的只是养病,别的事都不感兴趣。”
    蓝衣人呆了一呆,脸上还有些挂不注,待要说话,谈伦却咳嗽了。
    ※※※
    夜色来临的时候,冷月画轩像是较平常不大一样……
    起先是哑童乌雷慌张的脚步,踏过了谈论所居住的西轩过道,直奔向蕊小姐的北轩跨院。
    紧接着是姓马的蓝衣人由他所居住的南轩匆匆现身,惊鸿一瞥地消失于北轩院里。
    接下来哑童乌雷再次现身,表情更为慌张,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是绿衣高大的史大娘。
    这两个人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匆匆直向东轩院落里快步进去……
    这里略作交侍:
    谈伦住在西轩。
    冷月轩主巴壶公是住在东轩。
    蕊小姐和服侍她的那个几乎寸步不离的绿衣女人史大娘住在北轩。
    蓝衣壮叟——精深武功的那个姓马的,住在南轩。
    东、南、西、北四个轩院,表面上虽是各自独立,俱有一片幽静院落,事实上却为正中的十字衢道所串联,中央的那一片不属于任何一轩所有的公有院子,花开如锦,翠草如茵,小桥流水,布置得较诸其它任何单独一轩的院子更为清幽可人。
    那么,只要有人站立在这片公有的院子里,便可总绾东南西北,轻松地四览无遗。
    谈伦凑巧就在这里。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见了。
    紧张的场面,还在继续着,说是“热闹”或可,却并不“有趣”——最起码,谈伦却是用一种冷静复严肃的眼光,在观察着此一似乎是“不寻常”的事件继续地发展下去……
    ※※※
    热闹的场面犹自在继续着!
    就在乌雷带领着史大娘进入东轩不久,主人冷月轩主紧接着出现了。
    主人的一生,饶是经历丰硕,妙手着春,生死人而肉白骨,活人无数,此刻,却也显现得那般沉不住气!
    倒是一件新鲜的事儿。
    当他疾速的脚步,踏过衢道向北院走近时,一只手尚自在扣着长衣的钮扣。
    史大娘叨叨不休地在他身边诉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却起伏顿抑,流利的北京官话口音,听起来就是舒服。
    哑童乌雷呢?
    ——一只手提着藤制的药箱子,另一只手提着个挺大的油纸灯宠。
    原该他走在头里照路的,反倒是他落了后啦!这个傻小子!
    走着走着,主人巴壶公忽然站住了脚步——有两个扣子必须扣好了才好走路。
    史大娘兀自在旁叨叨着:“这是从何说起!早半晌儿还好好的……晚饭也吃得挺好,比平常还多吃了半碗饭,谁知道……”
    话声随着他们移动的脚步,渐渐远了,却把最重要的半句话给错了过去。
    旁观者清。
    其实无需多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谈伦也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八成儿是那位蕊小姐的玉体违和,病势发作了。
    “感情”这玩艺儿,实在是微妙之极,妙到“不可捉摸”——不要以为谈伦就能以“等闲”之心,目睹着这场“闹剧”的继续发展。
    这一霎,他的心里毋宁在燃烧着一大堆火,大反他往常的淡泊宁静、事不关心……
    今晨的花间一晤,也不过是交谈数语,那个天真无邪姑娘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直到此刻,这块烙痕,显然在燃烧了。
    “你……等一等!”
    谈伦即时现出的身子,拦住了殿后哑童乌雷的去路,后者吃了一惊,挑高了手里的灯笼,向着谈伦照了照,这才认出了是谁。
    “咿——咿——哑——哑——”
    手里的灯笼,比划起来,既不方便,更碍人,差一点燎着了“大相公”的眉毛。
    他是真急了,那意思是在怨对方,来的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单挑人家急着办事的时候来噜苏。
    谈伦几乎忘了他是个哑巴了,在他嘴里还能探出个啥?随即闪身让开。
    乌雷赶忙前行,才发现前行的二人已走没了影儿,气得“咿呀”叫了一声,回过身向着谈伦吐了一口唾沫,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这才匆匆地转身而去。
    据说这个动作,在“看图识意”的哑语里,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谈伦就算知道,却也不与计较,天下哪里有拣骂挨的人?只是未免有些索然。
    这个闷葫芦,他无论如何也“闷不住”,急欲一探究竟。
    在北轩敞开着洞门外踱碟来回,终不能定下了这颗波动的心。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走!进去瞧瞧去!
    外面忙过了,里面可也并不轻松。
    入门珠帘高卷处,蓝衣人马奇一夫当关,直挺挺地居中而立。
    这个人既仔细又冷静,再加上一身好本事,足可担当大任,他主子选中了他来担当照顾蕊小姐的差事,称得上是选对了人。
    所幸,谈伦也够机警,总算没有被他发现。
    一间堂屋。一间暖阁,在隔有大理石雕的大幅画屏后面,那才是蕊小姐下榻的香闺所在。
    同样是冷月画轩,这里的一切,可比其它各处要富丽堂皇多了。
    淡淡的清香一缕,散自白铜长颈“鹤炉”张开着的鹤嘴里。
    像是自会打转的那盏琉璃吊灯,闪烁着一片青蒙蒙的光华,转动处光彩迷离……一切都是那么的美,给人以“波谲云诡”的感觉。
    粉色的纱帐,被一只小小的银色钩子钩着,对开双分之处,便是蕊小姐的玉榻所在了。
    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宽松长褛,既名“长褛”,自然是十分的长了,长到连她一双赤裸足踝,也掩遮住。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常皱!”此刻,那一双秀眉却是展开来的。
    一片笑靥,显示在她那张看来异常开朗的脸上。
    谜样的“玄”,海样的“深”——当那双转动着,又像是会说话的眼神儿,偶尔飘过来,或者向你凝视着的时候,由不住你打心眼儿里吃惊、冒汗……接下来脸上发臊,便只有发愕的份儿了。
    可不是吗?眼前的乌雷就是这个表情:
    拧着眉,张着嘴,直着两只眼,不知道脖颈子上哪一根筋“闪”着了,反正是看上去就是不对劲儿!
    然而,他却也知道,这位贵若公主,美似天仙的美人儿,今儿晚上情形有异,八成儿是病势发作了,他的嘴哑,心可不“哑”——一片慧心,剔透玲珑。也只有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心里有数。
    “这孩子真是少见的聪明,心细得连根头发都插不进去,只可惜是个哑巴……”
    这几句话,他可是听进去了。
    打那一天开始,他就发愤图强,哑巴虽是哑巴,干起活儿来,比谁都强,凭着一点天赐的慧心,事事都能猜到了人心眼儿里去,叫主人瞧瞧,哑巴不会让你多操一点心!
    打量着蕊小姐这般模样,乌雷虽曾被主人誉为“智慧过人”,此刻却也迷惑了。
    不只一次地,他翻过眼睛来,打量着冷月轩主巴壶公,像是默默地在抗议着什么。
    “你不是神医么?怎么就治不好蕊小姐的病?”
    “她是真的病了?怎么脸上还在笑,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这是什么病呢……”
    泪珠子大颗大颗地由他眼睛里滑出来,却又偷偷地被他给擦了——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会去注意他。
    婀娜刚健的史大娘,平常一直是笑口常开,现在也似乎不快乐了。
    蕊小姐的病势,简直像一片乌云,罩住了整个的冷月画轩,每一个住在轩里的人,又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
    紧张、焦迫、祈求、期望。
    一切的期盼、渴望,似乎全都在巴壶公一个人身上了。
    ※※※
    冷月轩主巴壶公正在为蕊小姐把脉。
    透过他微微张开的一线目光,双瞳聚集交视之处,便是蕊小姐微呈红润,轻含笑靥的玉面娇容。
    他正在殚精竭虑地思索着,修长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按在蕊小姐雪藕般细白的腕子上——像是在抚弄着一具极其名贵的琴瑟,每一次挑动,都聚结着他的灵思睿智,但只见那双微呈灰白的长眉时蹙又舒,乍舒又合。
    屋子里可真是够静的,没有一点杂声,这气氛感染得枝头夜鸟也沉寂无鸣。静到无极,每个人甚至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串联着一双耳鼓,时作雷鸣……
    巴壶公轻轻地哼了一声,那一双微微张开的眸子忽然睁大了——一下子又收小了,显示着他心里的变化,一如惊涛骇浪……
    “怎么样了……老爷子?”
    史大娘压低了嗓门儿,用一种平和的微笑,掩饰住她心里的不安。
    “嗯……”巴壶公点点头:“那只手!”
    “是是是……”一面说着,史大娘上前一步,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蕊小姐的身子翻了个边儿。
    “来来……我的好小姐……对了……对了……伸出这只手,让老爷子给瞧瞧!”
    经过这么一折腾,蕊小姐像是由神驰的梦乡,忽然又回到了现实。
    “咦……大娘……你们……”带着一脸的迷惑,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骨碌碌,只是在现场每一个人脸上转着,最后却落在了冷月轩主巴壶公的脸上。
    “巴老……先生……我又病了么?”
    “没有的事!”巴壶公微笑着:“殿下玉体如常,只是例行的诊治问安罢了。”
    “噢,这样就好,唉……我这是怎么了……”
    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眼光上移,一双澄波眸子,却又被那盏缓缓打转的琉璃吊灯给吸引住了。
    一霎时,她清秀的脸上,又自弥漫了盈盈笑靥,陶醉在无边却美丽的遐想之中。
    ——就是这么点儿反常,才惊动了史大娘、马奇,整个冷月画轩都为之不安。
    史大娘刚启笑容的脸,这时又罩起了一片愁云。
    “老爷子……”
    巴壶公摇摇头,止住了她的问话。
    所谓“望、闻、问、切”为断病之“四诊”,其中“切”字一诀最为重要。
    一说:“左心小肠肝胆肾,右肺大肠脾胃命。”双腕一“切”,善诊者,已可知患者之大概,更何况有神医之称的巴壶公了。
    放下了切脉的手,他身躯前倾,细细地打量着蕊小姐的一双眼睛,又看了她的气色,脸上不着丝毫表情,却把旁观的史大娘、哑童乌雷急坏了。
    “好!”说了这个字,他即欠身站起,转向乌雷道:“紫云露七钱,速服,月华丸一片压舌下!”
    乌雷早已待命,谛听之下,点点头,立刻打开手边藤箱,取药待用——他犹自仰首壶公,等待吩咐。
    巴壶公点点头之后关照道:“七情子捣碎和一分朱砂加半夏橘红为引,照以前汤药服用,子时服下料可安眠矣!”
    哑童聆听之下,脸上这才着了些喜色。
    巴壶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意示嘉许。
    这么一忙,料想着乌雷一夜不得好睡,他这才向着床上的蕊小姐躬身施礼,悄悄退了出来。
    史大娘及时跟出来。
    蓝衣人马奇满面凝重地偎过来。
    两个人四只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巴壶公在书案边上坐下来,抻纸、润笔、凝思……
    却又放下了笔。
    “怎么?”蓝衣人放低了嗓子:“殿下的病……”
    “这就令人不解了!”
    冷月轩主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抬向史大娘,注视着她:
    “心筑筑而跳,意摇摇而迷——有怔忡之象,却似是而非,好难诊断的‘七情劫症’……”
    感叹着,这位素有神医之称的“再世华陀”,也不禁大费神思了。
    “七情劫症?”
    像是第一次听见过,蓝衣人、史大娘,两顾茫然。
    “不错,这就是殿下罹患之症。不怕二位见笑,这病例我还是第一次见过,以前已有怀疑,今夜始可断定,七情劫、七情劫……就是它了!”
    “什么是七情劫症?”史大娘脸上闪着迷惑。
    “唉……你自然是不会知道……”巴壶公喃喃地道:“细追起这病的成因,可就费人思忖了。殿下久居深宫,与外界鲜有接触,加以本身底子又弱了些,此症多半来自上代——可追搠上至七代,任何一代患者的遗传。
    一旦病发,喜、怒、哀、乐、惊、悸、恐,都当适可而止,七情六欲,任何一种过或不及,都将构成病因,轻则怔忡,就像殿下今夜模样,重则癫狂而死……是谓七情劫症……”
    一番话只把史大娘与马奇听得面无人色,一时作声不得。
    巴壶公黯然一笑,看了二人一眼,道:“所幸殿下年纪尚轻,如能善于调养,未尝不能克日痊愈,只是这月余以来,我暗中观察她,除了略有苦闷孤单之感,较之来时已大有起色,昨天我察她脉象,还自平和,怎么一夕之间,就自起了如此变化?”
    微微顿了一下,他望向史大娘,诧异地道:“今天白天殿下可曾有什么异于寻常的遭遇么?”
    “这……”
    史大娘先是摇了一下头,忽然触及了什么……
    “啊!这就是了……别是那位谈相公吧!”
    巴壶公面色一惊。
    蓝衣人马奇重重一叹,气忿地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出了事情……”
    巴壶公诧异地道:“你们说的是西轩的谈先生?”
    史大娘叹了一声道:“可不是吗?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殿下戏追蝴蝶,误入西轩,凑巧那位谈先生也在院子里,两个人就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儿,难道这也不行?”
    巴壶公聆听之下,呆了一呆,冷冷笑道:“这要看殿下当时的心境了……”
    史大娘道:“殿下当时心情好极了,一路上有说有笑……”忽然发觉到巴壶公的面色有异,顿时住口不言。
    “这便是惹病之因了……”
    一面说,巴壶公站起来,缓缓走了几步,又定下来,显然是心中大生碍难。
    蓝衣人马奇冷冷一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明天就叫他走人!”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言。
    蓝衣人霍地站起道:“轩主若有碍难,我去,这个姓谈的,万万是不能留下来!”
    “慢着!”巴壶公冷笑道:“阁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草率不得。”
    蓝衣人已经站起的身子,又自缓缓坐了下来。
    却是一脸的大惑不解:“轩主……事分大小巨细,这件事你可徇私不得,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
    巴壶公举手止住了他的继续下说,蓦地偏首向窗,显然似有所警。
    蓝衣人马奇更是不待招呼,脚下一个上步,单手打帘,身躯乍然向下一矮,紧跟着一个疾滚之势,快如滚檐狸猫,飕然声中,已飘身窗外。
    冷月轩主巴壶公身法更较他犹快,就在蓝衣人滚身窗外的一霎,单手在长案上轻轻一按,呼一声,已掠身门前,紧跟着珠帘响处,已遁身门外。
    两个人的身法可都够快的,可是暗中这人却更比他们犹要快上一筹。
    事实上,他们是什么也没看见。
    冷月天星,压根儿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咳了半夜,辗转床际,最后服下了巴壶公所留下的药,才渐渐平静下来,入睡过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还在甜甜的梦中,忽然,他有所警觉,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透过窗前那种灰蒙蒙的鱼肚白色,看见了面前站着的这个细长高瘦的人影。
    一惊之下,他想翻身下床站起,欠身的当儿,才自发觉到全身发软,敢情右手的脉门,在对方掌握扣持之中。透过那人的指尖,传送过来一种热腾腾的气机,从而全身上下,一些儿力道也施展不出。
    即使有一流身手,内功精堪,若是不当心为人拿住了手腕子,扣住了穴门,却也只有任凭对方处置宰割之一途。
    谈伦的惊吓可想而知。
    当他惊栗的目光,再一次向床前人注视时,总算认清了对方的脸,内心忧惧稍去。
    “啊……巴轩主……”
    面前人,连头带身地披着一袭长衣,面色冷漠,一双眸子灼灼逼人,不怒自威——
    正是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
    那一声“巴轩主”,原期于由嘴里道出,谁知道张口无声,却成了隐声于肚子里的呐喊。
    紧接着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透过了他的眉心,直泌而出,霎时间浸了满脸。
    巴壶公这一式拿穴手法,确是厉害得紧,尤其是在对方睡梦之中,简直使人无从防范,此时此刻,巴壶公苟若有意取对方性命,可真是易若反掌。
    他却没有这个意思!
    那一缕发自他指尖热腾腾的气机,其实是旨在试探,在于连串对方身内的各处穴道、经脉,谈伦的感觉,好像是有一条蛇,在自己脉道里面穿行游动,这条蛇却是“热糊糊”
    的,片刻之间,已使得他遍体大热,为之汗下。
    渐渐地,热息稍止,从而,他身上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才使他了解到,对方并无恶意。
    只是,却也有些地方,不能让他释疑!就像此刻,对方兀自拿住自己的穴道,如果仅仅向自己传送气机,根本无需如此,显然是别有用心。
    透过窗外的微曦,巴壶公那一张清癯的脸,异常的冷,那一双炯炯神采的眸子,隐隐似有杀机。
    这就令谈伦大惑不解了。
    “你并没有听从我的嘱咐,把功夫放下,可是?”
    说时,巴壶公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着谈伦脸上逼视着,决计不容许对方的目逃。
    谈伦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昨夜设非他施展轻功,及时由蕊小姐的北跨院转回,险些便为蓝衣人马奇与主人巴壶公发现,露了行藏,想不到事隔一晚,依然逃不过对方犀锐的观察触觉,这类现之于病理上的反应,简直无从狡辩。
    巴壶公何等精明之人,只一眼,已是肚里雪然。
    “这么说,昨天夜里出没于北轩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内心颇为惭愧。他生平不擅说谎,既承对方见问,也只好承认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脸上闪过了一片惊悸:“那么,你都看见了?”
    他所指的是“蕊小姐病发”之事。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你也都听见了?”
    ——有关蕊小姐的病情、病因,最重要的是她不可告人的离奇身世……
    谈伦又点了一下头,虽然他意识里仍多疑问,只是所能听见的确也都听见了。
    巴壶公倏地双眉一挑,杀机猝现。
    谈伦几乎已经感觉出对方即将出手的杀招,他却是无能逃避,甚至于直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也不思旁瞩——虽然说,这番举止,违背了当日主人告诫,可是反应在谈伦内心的感触,却是一片磊落光明,并不觉得有丝毫罪恶之感。
    也许就是他的这种凌人正气,动摇了冷月轩主猝然兴起的无名杀机。
    蓦地,他后退了一步,紧紧扣住对方脉门上的那只手也为之松开。
    谈伦只觉得身子一松,穴脉大开。
    他知道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自然也能开口出声,当下缓缓欠身坐起,取过一件长衣穿好身上,随即离床站起。
    巴壶公深邃的一双眼睛,兀自紧紧地逼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关照过你么?”
    谈伦望着他,微似歉意地一笑,除此以外,他确也无话可说。
    巴壶公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步出睡房,来到了外面堂屋。
    谈伦跟出去,相继落座。
    “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你了……”
    巴壶公试探着问道:“你可知这位蕊小姐的真实身份?”
    谈伦摇摇头,说道:“你们既以殿下相称,想来必是王府的千金公主了?”
    巴壶公哈哈一笑:“你猜错了!”
    谈伦微微一惊:“这么说,莫非真是当今大内的公主?”
    “你又猜错了……”
    一刹那间,巴壶公脸上现出了无比阴森:“果真是朱棣的女儿,她却也无需来此,也用不着我来侍候了!”
    他竟然直呼当今天子永乐大帝名讳,胆子不小,原来建文四年,燕王朱棣陷京师,杀秦子澄,逼走惠帝,自立即位,大杀前朝贤臣,如方孝儒等竟遭灭门九族之惨,事传天下,人所不齿。
    事情虽隔二十年之久,对于心怀正直之人,提起来犹有余痛,仿佛切肤之恨。
    谈伦的眸子显然为之亮了一亮。巴壶公这两句话,一霎间,像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明白了……”
    谈伦脸上闪烁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采:“这位蕊小姐,莫非竟是建文皇帝他……的后人?”
    巴壶公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这一霎毋宁是充满了无比杀机,巴壶公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视着谈伦,只要谈伦表情略异,他也就不惜猝然向对方施出杀手。
    原来建文皇帝当年于燕王兵临城下时,神秘出走,下落不明,朱棣虽登大位,私心却对此亲在子侄的前朝皇帝,放心不下,必欲剪除而后称心,十八年置“东厂”,广置杀手,明察暗访,江湖上风风雨雨,颇多传闻,传说朝廷置万金重酬,给通风报信者,重赏之下,必多罔顾道义之勇夫。
    准乎此,冷月轩主巴壶公的一番仔细谨慎,也就可以令人理解,未必全属多余之事。
    于是,在他一番细心观察之下,他确实相信自己对面前的这个年轻侠士一番顾忌,大可不必。
    疑心既去,也就无所不谈。
    “你说对了……这位蕊小姐,正是建文皇帝的嫡亲爱女,曾为册封‘银铃公主’的朱蕊公主殿下……”
    “哦——”谈伦显然吃了一惊。
    紧接着他脸上闪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这么说,几未先生仍在人世之间了?”
    “几未”为建文帝名讳,为避时忌,一般风尘侠隐多以“先生”称之。
    巴壶公谛听之下,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几未先生虽然健在,只是雄心已丧,他如今是已无意东山再起……”
    巴壶公长叹了一口气:“这君国社稷之事,就非我辈草野之人所能问津的了!”
    谈伦黯然地垂下了头,这一霎他心里十分紊乱,既然已确知了眼前这位蕊小姐的真实身世,不由得便自为她此刻的安全处境,好生担起心来。
    彼此的心情都很沉重。
    冷月轩主巴壶公非但负责着公主朱蕊的安全责任,更重要的是她的病体安危。
    两件大事情,几乎同样重要,一点也疏忽不得。
    “你现在一切应该都明白了……”
    打量着面前的谈伦,巴壶公呐呐地道:“那位马先生,便是当年建文帝御前神武将军冯元,史大娘是内侍女官史桂枝,他二人各有一身杰出武技,尤其难得的是,二十年来忠心不贰,随侍君侧,日暮穷途不易其志。这一次为了公主的病,他们废寝忘食,苦心竭虑,内心之凄苦沉痛也就可想而知,实在令人钦佩,比较起来,我眼前所肩负的使命,倒是无足轻重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我都明白了!有关公主在此养病事,外界可有传闻?”
    巴壶公摇摇头:“大概还不致于,这件事进行得极为隐秘,不过……敌人的爪牙,却是无孔不入,也难保不为他们探出一些端倪。果真如此,冷月画轩的未来安危,可就令人担心了……”
    谈伦呆了一呆,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果真如此,那一夜前辈你对付黑翅鹰杜海波,未免心存仁厚了!”
    巴壶公愕了一愕,接道:“你原来都看见了!”却冷笑道:“你以为他还能逃得活命?我看他没这个命!”
    谈伦点头道:“前辈既如此说,是无可疑,只是这件事既已引起了姓杜的疑心,保不住还会有第二个人……却是不可大意呢!”
    巴壶公冷冷地道:“你说得不错,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
    谈伦思忖着,暂时没有说话。
    冷月轩主巴壶公一双深邃的眸子,却再一次注视着他:“无论如何,你却要记住我的话,你刻下自身在重病之中……眼前这件事你是帮不了什么忙的……如果你不能摒绝武功,病体便难以复元,那么今年冬季来临,你很可能便难以度过……”
    巴壶公语出至诚,说这几句话时,尤其表情慎重,谈伦当然不会以为他是虚言恫吓,只是这一霎,他脑子里所想到的,只是公主朱蕊离奇的身世以及眼前的安危,大义当前,似乎自身的一切,反倒是次要的了。
    “在你入住之初,我就曾经关照过你!”
    巴壶公缓缓说道:“现在我要说的,还是一样,这件事不是你能插手的,如果你没有病,也许在某种情况下,尚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只是现在,你已无能为力,还有,最后我要请求你,你不能再跟公主见面了!”
    谈伦苦笑了一下,呐呐地道:“我知道……是因为她的病——七情劫症?”
    “不错!”
    已壶公呐呐道:“你既然已经听到,我倒也无需瞒你,老实告诉你说,这半年来,在我细心疗治之下,她病情已大为缓和,想不到昨日和你初次一见,病情竟然再度复发!”
    重重地叹了口气,巴壶公脸上现出了沉重的表情,那是一种失望,缅怀着过去的苦心白费,真是有说不出的沮丧懊恼。
    “天下事,竟会有这么巧的……”
    打量着面前的谈伦,他苦笑着道:“你所患的六月息症与公主所患的七情劫症,俱都是人世间罕见的疑难怪症,好在,你的病忌行武功,而蕊公主她所需要的却正是内功的振奋,唉……如果公主她像你一样,能有这么一身精堪的内功,只需自身运功调治,病体也就不药而愈了!”
    谈伦摇摇头说道:“我不大明白……”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岂止你不明白,连我自己也似在摸索之中……无论如何,眼前你却是不能再见她了,详细病情,我还要继续观察……”
    他走了。
    留下来的谈伦,只觉得无比落寞与无助……
    恍惚中,他又咳嗽了。
    手指上那一枚七星翡翠戒指,在晨光里闪灿出点点星光。
    每一回,当他无意地注视向这枚戒指时,脑子里便会忽然间兴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震撼。
    于是,紧跟着这番震撼之后,玉燕子冷幽兰美丽的倩影,便会不期然地出现眼前,即使在病痛之际,那沉沉的思慕,总忘不了仍要重重地折磨他。
    那种感受,无疑是“雪上加霜”,每一回他都有窒息的感觉,想到情深之处,好像为一把锋利的钢刀,深深地插进心里,他甚至于能感觉到自己那一颗受伤的心犹在滴着血……鲜红的血……
    情深恨亦深!
    不只一次地,他诅咒着上苍,诅咒命运,诅咒着一切捉弄他感情的人。
    如果一切只是冥冥上苍与命运所赐与的,渺小的人类,除了低首顺服.默默接受之一途,又待如何?
    只是,如果这其中掺合了“人为”的因素,为人所操纵、玩弄,情形便自不同。
    谈伦所苦思不解的,正在于此。
    他所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人在他痛苦之中,不思援手,反思加以践踏、落井下石?
    什么人对广大的江湖,散播着可怖的谣言,把一个目前仍“生存”着的活人,硬要加上一个“死亡”的帽子。
    于是,在这个“死亡”的阴影笼罩之下,一切都改变了。
    一个活着的人,所面对的一切竟然都已是“死亡”。
    这个人即使没有死,也不过空具形象,毫无生趣可言。
    “死”是沉寂的,那只是指肉体而言,并不包括灵活的思想在内,通常的现象,肉体的行动越少,思虑越见敏锐。
    一切伟大的创作、思想,无不由静中突破、获得。
    在一番痛苦的思虑煎熬之后,谈伦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思虑的触角像是一条蛇,带领着他缓缓地向前游动,有如抽丝剥茧,渐渐理出了一些头绪。
    “是谁要我死?”
    “为什么要我死?”
    “我死了对谁最有利?”
    气氛是那么烦躁……站起来走了一圈,犹自不能排遣,胸口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那么的气闷,却仍然落座于原来的位子上……
    多年来行侠江湖,结怨的仇家当然不少,希望自己死的人,不能说没有,可是因为自己的死却能使对方获得利益的人,可就不多了。
    眼睛睁大了又自收小,收小了又自睁大……
    他明白了,这个人其实不难想知,原已是“呼之欲出”,只是未曾深思而已!
    “银刀,段一鹏一一段小侯爷!”
    这个答案,其实早就应该揭晓,此番一经暴露,所带给他内心的震撼,真是无以复加。
    想一想吧,因为自己的“死”,所带给他的诸多好处吧!
    ——青麟剑客谈伦、银刀段一鹏,原是并世难分轩轾的一双健者,如今谈伦“死了”,段小侯爷自然而然地便成了“唯我独尊”之势。
    ——因为谈伦的“死”,玉燕子冷幽兰这个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的绝色佳人,自然而然地便在“无人堪与竞争”的情况之下,绝对优先地倒在了小侯爷段一鹏的怀里。
    这情景该是何等的疾促?诚恐“迟则生变”,于是在段某人所发动的闪电攻势里,玉燕子冷幽兰终成了世袭的侯爵夫人!
    可怜的谈伦……
    如今“生米已为熟饭”,你又将奈何?
    一一这件事错在当初自己始终的保持沉默,未能及时找到玉燕子冷幽兰,戳穿外传的谎言,证明自己仍自还活着……那该是最有力的证明,必能即时挽回冷幽兰的芳心一片。
    只是,错在谈伦那一点“仁”心的作祟,不欲以“待死”之躯,耽误了冷幽兰的锦绣年华,她如至情地以身相许,谈伦的“绝症”又是终将一死,后果的凄凉实可想知……
    这便是他极不愿见,远遁一方,不思挺身而出的原因了。
    银刀段小侯爷的伎俩更不只此,在他一番“有计划”的宣传夺得美人归后,并不能真的就此安心,原因很简单——谈伦并没有真的死去!
    虽然传说身中瘴毒者,唯一的下场只有“死亡”之一途,然而谈伦的未曾死亡,毕竟是不容狡辩的事实。
    于是,进一步的行动便不难想知,尽在情理之中了。
    窗外阳光灿烂,谈伦的心却只是一片阴森、冷颤。他已经完全想通了,就像是透过一片清泉,观察水底那些五色石子一样的清晰……
    有了以上的推理依据,再回过来想到那一日马家客栈,看似毫无来由的狙击暗杀,以及江面上伪装舟子伺机下手的下流伎俩,其实都是在这个逻辑的范围之内。
    一言以蔽之,背后的段小侯爷,必欲制谈伦于死地而后己。
    好气闷!
    谈伦站起来,走过去推开了窗子。
    阵阵清风吹进来,却难以清涤积压在他内心沉闷的郁结。
    仰望着万里无云的穹空,他默默地祈求着上苍,让自己的病体早日康复……
    ——如果这个愿望不能达到,最起码也求上苍能够恩允他在临死以前,见到一个人。
    银刀段一鹏。段小侯爷!
    吱呀一声,院门敞开。
    蕊小姐带着无限惊惶的神色,几乎是跑进来的。
    谈伦当窗站立——这个角度,正好与对方遥相对立,一时抽身不易。
    谈伦原想抽身回避,只是没有想到,一上来就让对方那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盯住了,再想闪躲,可就来不及了。
    蕊小姐先是一愕,紧接着便似怒放的春花,绽开了笑靥,一径地直向着谈伦住处跑来。
    紧随在她身后的是史大娘。
    这个刚健婀娜的妇人,简直吓坏了,三脚并两步地闯了进来,俟到她发觉迎面的谈伦,好生生地就站在当面窗下时,不由自主地随即定下了身子,脸上一阵子发白,像是“谎话穿帮”,一下子被人家拆穿了什么似的。
    “噢……小姐……这可是不行……不行,不行……”
    蕊小姐已到了谈伦门口,忽地回过身子来。
    “干什么不行?”她叉着腰,生气地瞪着史大娘:“你不是说谈相公走了么?”
    “这……”史大娘尴尬地笑道:“他……我当他已经走了……小姐,你的身子要紧,还是回去吧!回头发了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蕊小姐嘟着嘴哼了一声,嗔道:“发病,发病,你们就全拿这个吓唬我……吃药,看病!连大门都不叫我迈一步……我心里的苦,你们谁知道?”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了,那双剪水瞳子里,泪光莹莹,好像是要哭的样子。
    “哟!小姐……你可别难受,我是不会说话,算我说错了……只是这……唉!我这可是都为你好……”
    蕊小姐却是不再答理她,扭过身子,推开了门,直进了谈伦的屋子。
    剩下发怔的史大娘,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如果不是昨夜的目睹,谈伦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出落得水仙花开也似的姑娘,会是一个病人——一个身罹疑难怪症的“病人”。
    细腰、丰臀、明眸、皓齿……再加上那一头乌油油的黑细头发,好标致的姑娘!
    当她突然出现在谈伦眼前时,后者几乎呆住了——记忆犹新着类似这样的一袭湖春色长裙,也曾蓄有这样的长长头发。
    玉燕子冷幽兰白皙挺秀,一如公主朱蕊之婷婷玉立,乍见之下,几疑幽兰重现,谈伦内心之震撼,实可想知。
    那是因为他方才尚自憧憬着过去的恋人,神伤于她的变情,脑子里满是她的幻影,以之影射到同称壁人,衣着神态十分酷似的朱蕊身上,未免一时感觉上有些错乱。
    自然,那只是短暂的一霎,片刻间便自又回到了眼前现实。
    一一自然,他眼中所见的绝色佳人,毕竟不是昔日的恋人……
    冷幽兰冷艳逼人,眉梢眼角,每见凌厉,秀丽之中自有“冷电寒芒”之感,令人乍见下不敢逼视,她是出身风尘侠隐的侠女子。
    眼前的朱蕊又自不同了。
    ——她是出身皇族,嫡系亲生,金枝玉叶的公主,一样的艳光四射,却蕴涵于天生气质之中。
    绝代风华,万斛柔情,一如当空皓月,给人以近在眼前,却又高不可攀的感觉……
    面对着这样风华气质的绝色少女,谈伦设非养性功深,几乎在乍承芳颜的一霎间,不堪招架地现出了窘迫形态。
    毕竟他久已习惯自励于坚苦卓绝的风尘历练,读书习武,养性功深,虽然在无情凌厉的病魔,突变激情,两相进袭煎熬之下,兀能坚持不倒,自有其不变的处世原则。
    “原来是蕊姑娘……请坐!”
    一面说,他自个儿先在朱蕊对面坐下来,轻轻地咳了几声,似乎他的“咳”病又犯了。
    朱蕊笑着坐下来,秀眉轻颦,微似惊异地道:“你又咳嗽了?”
    谈伦点点头,一双眸子在对方脸上转了一转,竟是看不出一些她昨晚病发的痕迹。
    她穿着一袭湖色的丝质长裙,腰上加着同色的一根丝绦,一头秀发,被明亮的珍珠串子系着,衬以雪白肌肤,越似玉树临风,艳光四射!
    ——如此美艳出尘的少女,偏偏会罹染上那么离奇的怪病,真令人难以想象……
    “史大娘骗我说,你已经搬走了,我不相信……”朱蕊睁着一双大眼睛,略似疑惑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谈伦道:“他们是为你好,也许你的病……”
    “我的病已经好了!”
    朱蕊脸上闪过了一片喜悦,瞅着谈伦道:“昨天晚上我是心里太高兴了,他们反而说我是病了,谈哥哥,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好不好?”
    “这……”谈伦苦笑着道:“我不敢当!”
    说话时,只见史大娘现身窗前,表情甚是忧虑地向这边观看,只是朱蕊感觉有异回头察看时,前者却又立刻换上一副笑脸!
    朱蕊立时站身起来,跑过去把窗户关上,又回来坐下道:“我们说我们的,别理她!”
    谈伦摇摇头道:“你不该这么对她,还是请她进来的好。”
    说罢,他随即过去,把窗户又打开,却发觉到那个化名马奇的冯元也来了,正与史大娘在门前说话,二人不时地向这边望着,显然与自己有关。
    既不便出声招呼,谈伦只得又回身坐下来。
    朱蕊见他并没有招呼史大娘进来,甚是高兴地道:“你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我会那么高兴?那是因为看见了你,所以今天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
    谈伦不禁呆了一呆,他心里原本还希冀着对方的病因,并非因己而起,现在经对方自己说出,自是证实无误,内心越是自疚不已。
    “姑娘!也许你是不应该来这里……”
    “为什么?”朱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因为你的病!”谈伦道:“也许你的病是不能受任何情绪上的干扰,难道这里的主人没有告诉你?”
    朱蕊茫然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是巴轩主告诉你的么?”
    谈伦这才知道巴壶公并没有把对方的病情告诉她,也许是便于治疗,果真如此,自己也就不便透露。
    “没有!”他立时改口道:“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
    朱蕊这才又笑了。
    “你可别吓我!”她转动着那一双黑亮的眼睛道:“你猜我为什么要叫你哥哥?”
    谈伦几乎不敢再看她一眼,一想到眼前她的快乐,很可能转瞬之间,即形成了对方的病因,内心便不禁忐忑难安,而且兴起了罪恶之感。
    “你怎么了?”朱蕊道:“你觉着不舒服么?还是……”
    谈伦摇摇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
    朱蕊一笑道:“你真的要知道?”
    谈伦点点头,不禁为对方一片纯情所吸引。
    “那是因为……我想到了我自己的哥哥……”
    说着她脸上情不自禁地兴起了一种落寞。
    谈伦不由得暗吃一惊,倒还不知道建文皇帝还有一位太子,却是前所未闻。
    只是接下来的话,才使他明白了一切,
    “他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朱蕊失神地笑着:“那时候我还小得很……我在想,如果我哥哥还活着的话,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轻轻叹息着,她暸起的眼波,无限爱惜地向谈伦注视着,下意识里,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那位已经去世了的哥哥。
    梦境有“甜”有“苦”,现实却是不容取代。
    毕竟那已是很久以前,早已消失的事了。
    一霎间,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哀伤着过去,却对目前的邂逅,弃满了喜悦,渐渐地化悲这喜,绽开了笑靥。
    “如果我哥哥还活着,他也一定跟你一样高,一样的俊……”
    她眨动着眼睛:“唉!真希望你是我哥哥,那该有多好!”
    虽然语出无邪,却是真挚的,谈伦一时深为感动。
    看着她天真、不沾世俗的脸,一霎间,他只觉得感情升华了,仿佛自己变得十分渺少。
    面前的这个姑娘,却有似迎风打朵的蓓蕾,一经开放,必当光彩夺目,万紫千红,前途之灿烂,该是无可限量……果真能为她尽上一份心力,即使丧失了生命,也似乎微不足道。
    然而,谈伦心里所想的,却是如何回避她一一虽然他想着那完全是为了她好,可是眼看着一个快乐的人,忽然变得不快乐了,毕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一霎间,谈伦几乎动摇了。
    “伦哥哥,你在想什么?”朱蕊怪认真的样子:“不对……你看起来好像病了?”
    “我是病了……”谈伦呐呐地道:“姑娘,你莫非还不知道,我这个病只宜独自静养,却不允许外人打扰,所以,你……以后不应该再来了!”
    他几乎不敢再注视对方的脸,随即深深地垂下了头。
    朱蕊没有说话。
    谈伦却没有勇气多看她一眼,他鼓足了勇气,继续道:“我也知道你的病……为你为我,姑娘你都不应该再来这里……你可知道?”
    耳边上,仿佛听见朱蕊沉重的呼吸声,她也哭了,扑扑簌簌像是在流泪。
    “你……说的是真的?”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缓缓抬起头来,才发觉到对方花容骤变,满是泪痕的脸,心里动了一动,不禁有些后悔。
    对方既然是罹患的“七情幼症”.应属对一切感情的过度干扰皆为不宜,自己心存救人,所谓“矫枉过正”,其实变成了“害人”,岂非大大地违背了初衷本意?
    一念之兴。不禁大吃一惊,正思补救,其势已是不及,眼看着朱蕊那张脸,霎时间变得雪样的白,热泪再一次地涌出.恍惚里又像是着了病因。
    “姑娘你怎么了?”谈论前进了一步。
    朱蕊只是痴痴地看着他。
    “我……走了……我走……了!”
    恍惚着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又跌坐下来。
    谈伦之沉痛可想而知,上前几步,搀起了她,扶她在椅子上坐好了。
    “你也不理我了……我知道……你要走了!”
    她是那么地荏弱,脸上满是泪水,目光里显示着几许失望,呆滞地向谈论注视着。
    显然是病态复发了。
    谈伦心里难受极了,充满了歉疚不安。
    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触处一片冰凉。
    “你病了,都是我害了你……”
    说了这句话,他再不迟疑,蓦地回身打开了窗门,向侍立室外满怀关注的史大娘、冯元宣布了这个消息。有如晴天的一声霹雳,接下来的一番惊乱,也就可想而知!

举报

第四章焦雷之后雨
    一番惊慌忙乱之后,显然已是午后时分。
    谈伦的感觉,这过去的两三个时辰,简直像是比一个月,一年还要长久。
    除了起身服过一次药外,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透过他敏锐的听觉,加上他的推测,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全在意料之中。
    全部的过程,大抵如此——
    史大娘、冯元搀扶着病发的朱蕊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轩,接着向主人冷月轩告急。
    冷月轩主匆匆赶到,一番急救,来回往返数次之多——可见病势颇为严重,较诸昨夜情形又自不同。
    这一阵子忙乱,延续到半个时辰之前,才停止了下来。直到现在为止,整个冷月画轩都是静悄悄,再没有来回的脚步行走之声。
    谈伦因以猜想,很可能公主的病情没有再继续恶化,已经转危为安。
    他于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起来活动一下,踱向窗前。
    窗外菊花正艳,午后骄阳在阵阵微风里,给人以无比温馨的感觉,只是谈伦实在提不起什么劲儿来——原以为在冷月画轩接受巴壶公治疗的这一段日子,最起码可以暂时抛却烦恼,享受一番遁世生涯,使得身心得到充足疗养,哪里会想到竟然又有了眼前的牵连?
    眼睛在满园秋色里打转,脑子里却在在反映着朱蕊方才病发时的面影……
    对于谈伦来说,这种感受殊不多见,他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玉燕子冷幽兰之外,还能有什么女人能够在自己感情深处留下记忆……
    对于公主朱蕊来说,双方才不过见了两次面,谈了很少的几句话,如果这其中果真滋生了感情,也只能说是初度的好感而已。
    感情之微妙,断断不能以常情衡度,谈伦与朱蕊是否基于同病相怜,或是别的因素,在彼此初初一见之下,就定下了情苗爱恨,却也不无可能。
    这一方面,谈伦可就远比娇生惯养、柔情似水的公主朱蕊要来得坚强而理智多了。
    ※※※
    谈伦再一次抬起的目光,正好接触到冯元恰恰踏入的身影。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无需多说,谈伦立时就领略到传自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敌意。
    紧接着,这位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不待谈伦的允许,已大步走进来。
    屋门开处,直闯而入。
    谈伦原想着与他礼貌地打上一个招呼,目睹着对方这番盛气凌人的气势,他反倒不思出声,倒要看看他意欲如何?
    “这里的情形,想必你都知道了?”
    寒着一张脸,冯元直直地逼视着对方。弄不清他心里盘算着什么,以及下一步的行动如何。
    “略知一二。”谈伦不动声色地道:“冯兄请坐下说话。”
    冯元怔了一怔,面容猝然为之一变。
    “谁告诉你我姓冯?”冯元瞪大了眼睛:“你还知道些什么?”
    “所能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谈伦冷冷地道:“就像足下曾是建文皇帝手下的神武将军,史大娘曾是大内的女官。”
    冯元面色又为之一变。
    “哼哼!这么说,你知道的确是不少了!”
    一霎间,他脸上现出了凌厉的杀机。
    “我曾经告诉过你,要你远离公主,你偏偏不依,如今再次肇下大祸,殿下性命,险些葬送你手,只此一端,你就死有余辜,可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谈伦道:“足下打算如何?”
    “哼哼……”鼻子里一连冷哼着,这位前朝将军,身子缓缓地向下矮了一矮,却自其身上响起了一连串的骨节脆响声,其势密如贯珠。一霎间,他那双原本已甚是凌厉的眼睛,更自显现了几许精芒。
    “巴轩主对你信任有加,我却不能苟同。哼哼!我倒要领教领教,你这成名的侠客,手底下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你这就接招吧!”
    话声一落,随着他身子向前一个下塌之势,右手哧地劈出一掌。
    冯元虽曾贵为将军,但观其出手,可以猜知其早年必然精于技击,于武功一道,有着极为精湛的造诣。
    眼前这一式出手,霍然是内家“劈空掌”一系功力。
    掌势一出,堂屋里门窗齐鸣,四墙轰然作响——却有一股沉厚充沛力道,直向着谈伦当胸直袭过来。
    那一夜力敌黑翅鹰杜海波,谈伦便已窥知了他实力非同一般,眼下早已有了防备。
    虽说苦于不能施展武功,却也自有其应付之道——眼看着他修长的身子,迎着冯元凌厉的掌风,滴溜溜,走马灯也似地打起转来。
    ——随着冯元劈出的功力主流,谈伦一阵子疾转,乍看之下,只以为对方掌力所中,其实却暗含着休养生息的“四两拨千斤”无上奥妙。
    俄顷之间,已自巧妙地把冯元发出的凌厉掌力,化解了个干净。
    一霎间,掌飞衣扬,那股子为谈伦化卸开来的力道,其实并未消失,只是被对方巧妙地避开,引向殊途——随着尖锐猛厉的一声呼啸,戛然作响,穿窗破空而出,余力后劲,犹使得一扇窗户砰然作响,连连开合不已。
    原来冯元未入宫廷效力之前,已是极具声望的“北无极门”四大弟子之一。这个门派一向以深奥的内家“无极”功力见称江湖。
    冯元既是该门健者之一,功力当然可观,再加上他日后数十年浸淫锻炼,功力日高,显然又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才在内廷众家高手之中,独树一帜,脱颖而出,乃自为当日皇室所器重,有了日后“神威将军”的赫赫功名。
    对于谈伦,他虽然也曾有过耳闻,却不知其功力到底如何,既蒙冷月轩主收留上待,当然绝非凡俗,是以一上来即行施展全力。
    ——他不知道对方身罹奇症,不便施展武功,这一手“无极摧心掌”力,也就格外凌厉,却不知如此轻描淡写地,就为对方破解了去。
    观诸对方出手,丝毫不落前人窠臼,显然高明之极,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侠士端的大非寻常。
    冯元这张脸可就有些挂不住了。
    “好!你这是真人不露相,再接着这个!”
    紧接着一个长身之势,蓦地拔空而起,室内空间有限,冯元却施展裕如,随着长衣飘风“噗噜噜!”声势里,翩若白鹭般已翻向谈伦身后,双手同时递出,直向后者一双肩头上拍落下去。
    显然他不知谈伦忌行武功,故每一出手,无不用其极。
    冯元这一式“铁琵琶手”,堪称功力精湛,谈伦只要反应略迟,定难逃开,一旦为他拍着了,一双肩胛骨最起码也非得脱臼不可。
    他却偏偏不让对方称心如意。
    深精武功如谈论者,每每能识人之未识,察人之未察,若以为他受制于武功的不能施展,便可任人宰割,可就大错了。
    冯元一双手掌,眼看着即已拿向对方肩头,猛可里,谈伦身子向前一栽,却于千钧一发之际侧过身来。
    由于他事先早已拿准了部位,更能借助于落下的掌风,准确地判断出对方出手的方位,霍地侧过身来。
    冯元只以为对方出手还击,不待招式用老了,急速地点身就退,来得快,去得更快,呼地一声,已是七尺开外,俟他站定之后,才发觉到谈伦兀自站在原来地方不曾移动,比较起来,自己的来去慌张,倒像是庸人自扰,多余之事了。
    “将军身手果然可观,在下拜识了!”
    一面说,谈伦向着对方抱了一下拳,神态自如,并不着一些怒态。
    冯元呆了一呆,由不住面上生热,按说自己一连两招,并未取胜,彼此更无深仇大怨,很可以到此为止了,他却有些心有未甘,原因在于对方压根儿未曾出手,实在莫测高深,就此服输,可就太过窝囊。
    当下把心一横,决计要给对方见上一个真章。聆听之下,冯元皮笑肉不笑地一连哼了两声。
    “阁下太客气了,这里地方太小,展施不开,咱们何不到外面院子里玩玩?”
    “我看不必了!”谈沦冷冷地道:“足下一定要分输赢,里外并无不同,只可惜在下疾病在身,未能尽兴,只怕难免使足下失望!”
    冯元一时琢磨不出他话中真实含意,只以为他意在奚落,心里大不受用。面色霍地一沉,冷笑道:“好,那我们就在这里见个高下强弱也是一样,恕我失礼了!”
    在他说话之先,早已忖度了出手部位,一口真力,强压于丹田之内,早已蓄劲待发,当下身子一闪,来到了谈伦正面,双手抱了一下拳——
    这当儿,即听得呼地一声,即见他身上所着的一件宽大蓝衣,蓦地张大了许多,陡然间充满了气体,渐渐地,才又自收小了。
    一霎间,冯元那双眸子更见深邃,有似一双无形的剑锋,狠狠盯向谈伦面颊。自是左肩微微向下一沉,有似待起之鹰,这就要出手发难。
    谈伦一笑道:“尊驾原来出身北无极门,这一手‘无极气功’,虽非今世绝学,也属罕见了!”
    冯元为对方忽然报出了出身门号,不禁暗吃一惊,一口真力眼看不继,正待出手—
    —
    正面的谈伦却冷笑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足下想是准备以贵门的‘无极气功’,配以‘左手穿心’之式,取我正面,可是?”
    冯元禁不住又是一怔,目光益见狰狞。
    谈伦莞尔笑道:“看来这‘左手穿心’之式,不过是个诱招,真正的杀手,却在你右手石破天惊的一击,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是贵门开山七式之一的‘怒海沉鱼’一招了!”
    冯元登时一呆,由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
    “这很简单!”谈伦温和中不失坚强:“在下当年曾习‘春秋正气’之功,所谓‘观目知心’、‘看肩知势’,再加上对贵门武功,略有了解,也就不难据以猜知了。”
    冯元聆听之下,极具威力的一式杀招,顷刻间瓦解冰消,心里却不无怀疑:这小子真有这个能耐?
    如若就此认输,一口气仍难下咽。心里盘算着,一双眸子闪闪有光,颇是举棋不定,显然已失去了上来的自信。
    只是若谓他就此认败服输,却言之过早。
    思念之中,他却已换了一个位置,陡然把功力聚于双掌,正待扑身而前,施展本门“开山七式’中的另一式杀着,却没有想到,仍然逃不开对方诡异神秘的观察。
    “我看你是大可不必了!”
    含着微微的冷笑,谈伦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向对方注视着,那是一种足以自恃的表情。道:“方才那一招‘怒海沉鱼’未能得逞,这一招‘浪打礁’也是一样。”
    冯元谛听之下,几乎已将扑出的身子,不得不临时中止,心里大是不解,简直有些迷惑了。
    “你觉得奇怪么?”谈伦慢吞吞地又道:“理由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只看你聚集了功力的十根手指以及一双腿脚,便可以事先猜知!”
    冯元呆了一呆,瞠目结舌地后退了一步,一双威芒毕现的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谈伦身上打转,他生平对敌无数,像对方这般诡异莫测的对手,却是生平仅见,也从不知有这等玄奥离奇的路数,一时不禁对面前的谈伦,滋生出无限钦佩。
    “阁下高见,确是前所未闻!”冯元冷冷地道:“哼哼!只是这样嘴上谈兵,却不能让人心服,就算你没有猜错,却不见得你就能躲过我这凌厉的一招!”
    谈伦道:“我既能看出你待出的招式,自然有破除之法,你如不信,何妨一试?”
    冯元心里一动,真想试上一试,可是经过双方一番对答,提起的真力早已松懈,最重要的是情绪上已大见缓和,再者对方奕奕神采,更自难量。
    “那倒不必了。”冯元忽然又道:“你既知本门身法,当然知道本门无极气功之凌厉,如果你没有猜错,我果然以‘浪打礁’一招向你发难,那时你全身皆在我十指照顾之中,你又如何躲过?”
    谈伦微微一笑道:“那只是你的想法,事实上在你猝然发难以前,我却早已来到了你的身后一一这时我却有两种手法,可以制胜于你!”
    “洗耳恭听!”
    “第一种手法!”谈论侃侃而论:“我可以内家‘小天星’掌力,一掌将你真力震散,你当然知道后果之严重了。”
    冯元笑道:“我也不是傻子,岂能容你得手?只怕你掌势方撤,已为我接下来的一手‘双龙会’力毙掌下了!”
    谈伦摇摇头,冷冷一笑:“那么一来,足下便非死不可了!”
    冯元挑了一下浓眉,像是在说:“为什么?”
    “我方才不是告诉你有两种手法可以制胜么?”
    谈伦缓缓地道:“这第二种手法,就是在你有所异动时才行施展的!”
    冯元瞳子里现出难以置信的惊讶,无论如何,他已开始对当前的这个人刮目相看了。
    “本门身法,诡异莫测,疾如电掣,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则我必先动……”
    说到这里,谈伦亦不禁于温文气色中,现出了一片凌厉,确属不怒自威。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在显示着强者的尊严,那是不容人怀疑,心存轻视的。
    “冯将军,你既出身北无极门,当然应该知道你们无极门的无极气功,并非是天下无敌,最起码,就有三种功力,可以克制贵门这种功夫。”
    冯元没有说话,神态显然已经默认。
    谈伦接下去道:“其中之一,便是我所深精的‘红手’功。”
    冯元简直惊骇了。
    谈伦道:“如果我被迫一旦施展,掌势一出,只怕在寻丈以外,你即将受害不起了……”
    “这……”冯元退后一步,老半天才喃喃地道:“红手功……不错,是有这门功夫,只是普天之下,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红棉先生,擅施这门功夫,他老人家,却早已于十数年前驾归道山了。”
    谈伦点点头,颇是沉痛地道:“你说得不错,红棉先生确实已经死了,可是最起码他身后还有一个传人,这件事也许江湖上知道的不多,可是却是实情。”
    “啊!”冯元睁圆了眼:“这件事我确实不知,这个人是谁?”
    谈伦冷冷地回答道:“是我!”
    “是你!”
    “你不信?”一面说时,谈伦已缓缓扬起了一只右手。
    这只右手,在他抬起之初,简直没有一些儿异态,只是霎时之间,已变成了一片赤红。
    不仅仅是赤红而已,惊人的是“红”得那么奇怪,倒像是一块透明的红色玛瑙,由其中散发着隐隐红光。
    这是一门纯系气血内敛的精练功夫,武林之中,也只是偶闻传说而已。以冯元早年出身于北无极门,兼以丰硕见识阅历,自然知悉甚清,一看之下,即知果然正是传说中的“红棉门”秘功“一掌飞红”——“红掌”无误。
    传说中的这门功夫,全凭气血“精气”锻炼而成,练者本身,必先具有极深内功根底,遵循着一定之方,日夕苦练十年,方可论功。
    一旦功成,正如眼前谈伦所显示,即着功时,手掌其红如血,且成透明状,出掌时,只需运行内敛真力向外一逼,即有一片大小如同手掌一般的红色手影透掌而出,当受者即使练有“铁布衫”的横练功夫,也难以当受,必将遭致内脏尽摧而死。
    谈伦一经显示了“一掌飞红”的奇异现象,冯元自感万难,才知道面前的这个谈伦,非但武功精湛,简直高不可测,一时由惊惧中生出无比敬意。
    他以无比钦佩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侠士道:“冯某有眼不识泰山,谈大侠万祈海涵,这就告辞了!”
    一揖到地,转身大步离开。
    ※※※
    放下那只“把脉”的手,冷月轩主巴壶公用着异样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谈伦。
    “脉象宏大,郁火结肺——今天的情形不大好,莫非你又练习功夫了?”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为了避免冯元的纠缠,只不过显现了一下“一掌飞红”的“红掌”现象,想不到竟然形诸于脉象,依然被对方看了出来。
    “这对你是很不好的!”巴壶公冷下脸来道:“我已经再三告诫过你,不要以为这两天没有咳血就是好了,那只是暂时药力奏效,一旦你停止服药,病情立刻发作,其势只怕较前更烈!”
    说着叹息一声,脸上现出一片凄然。
    “昨天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显然指得是公主病发之事。
    谈伦又自点了一下头,却是放心不下:“她的病况如何?可好多了?”
    “暂时还不知道。”巴壶公脸上微现愁容:“这要看她今明两天的反应如何……”
    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谈伦,他呐呐地道:“你已经知道了,她所患的是人世罕见之症——七情劫症,这种病在感情上是一点也受不得刺激的……”
    谈伦苦笑了一下,心里不无惆怅。
    巴壶公道:“自然,这件事怨不得你,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
    谈伦微笑着道:“是不是你希望我搬出去?”
    巴壶公怔了一怔:“只是暂时性的,不过换个地方而已,这样也许对你们都比较好……”
    谈伦点头道:“好吧!如果前辈认为这样较好,我自是没有意见。”
    巴壶公颔首道:“我打算请你暂时迁向点苍九峰的归云寺,那里的老方丈至青长老也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那里也是我常去的地方,一旦有事,相隔又近,彼此均可有个照应,不知你可愿意?”
    那一日来时多承至青和尚的接引,才蒙巴壶公慷慨收容,谈伦当然不会忘记,他久仰至青长老大名,悉知其是一早年游戏风尘的侠僧,江湖上一度对这个老和尚颇多传说,倒是近年来忽然消失,不曾听人提起,突然在点苍山遇着了,才知道他原来驻足这里的归云寺内。既有素仰之心,一听即将移居归云寺内,他也就欣然同意。
    巴壶公见他同意迁居,甚是高兴地道:“至青老和尚与我数十年交往,堪称莫逆。
    他非仅佛学高深,武术更为杰出,即使医术也与我相差不多,他对你评价极高,看来甚是有缘,你能在他那里安心养病,可又比这里好多了。你且收拾一下,这就搬过去吧!”
    “冷月轩主”巴壶公亲自陪同谈伦来到了点苍九峰的归云寺,至青和尚合十出迎。
    双方见面,至青长老呵呵笑道:
    “昨夜佛前上香,得示有贵人来寺,正自不解,今日恭候竟日,未敢离寺,原来是轩主与谈施主来了,请进来坐。”
    巴壶公微微点头道:“和尚无事不知,势必早已知道了我的来意——我是专程送这位谈少侠来的!”
    谈伦合十施礼道:“打搅,打搅,不知大师父可肯收留我这不速之客么?”
    至青长老一双深邃的眸子,在谈伦脸上转了一转:“施主不必客套,一二日内老衲正在挂心施主,预备前往冷月画轩探访,想不到你却先来了!”
    随即迎客人内。
    谈伦原以为归云寺不过是一山间小寺,却是没有料到竟是一所颇具规模的古刹。
    随着至青长老的亲自接引,一行步入大殿。
    谈伦细观殿内柱匾,许多皆为晋唐名仕所书,料想着这归云一寺,少说也有五六百年香火历史,或因点苍一山气候极佳,既少风霜雨雪侵蚀,更因历来修护得当,看上去碧瓦飞檐,光彩依旧,这片巍峨古刹,却掩饰于一望无际的血海枫林之内,清风过处,血海翻红,碧瓦生辉,确是壮观之极。
    俟到进入大殿之内,迎着拱壁的玉座如来,金装鲜艳,十八罗汉,各有动态,无不光彩夺目,这“归云”一寺,堪称气象万千。
    至青长老将二人安置在大殿内侧的一个静室内,小和尚献上了香茶,退下。
    至青长老才自转向巴壶公。
    “日前庙里的住持师父由市上募缘回来,说是有几个陌生的碍眼人物,很是可疑,我想这腾越地方,向无生客,来必有因,老郎中,你倒是得留些仔细,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巴壶公眉头皱了一皱,随即轻启笑颜,道:“这也正是我请谈先生迁移这里的原因,你我同居点苍,隔峰相望,冷月轩有什么风吹草动,你这庙里料必也清静不了,总要守望相助,安危与共才好!”
    “阿弥陀佛——”至青长老连声道:“罪过、罪过,老和尚早已皈依佛门,跳出红尘之外,为你照顾照顾病人或许尚可,别的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可不要拉人下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随即又自高宣佛号,念起“南无阿弥陀佛”来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聆听之下,只是微笑不语。
    他二人谊在知交,素日无拘,出言诙谐,假假真真,局外人实在也摸它不清。
    至青和尚却把一双眼睛转向谈伦,注视一晌,颔首道:“那日亭内见施王时,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今日看来,却又是一番兴景,足证我这老朋友果有‘妙手回春’之术,佩服,佩服……”
    “冷月轩主”巴壶公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并不着一些儿喜色,反倒轻轻一叹,苦笑着道:“和尚你也是深精歧黄之人,谈少侠病势不轻,我也只能稳住了他的病势,谈到医治,却还差得远……”
    说到这里,自行止住,脸上兴起了一片戚容。
    和尚一双眼睛何等锐利?加以他多年来与巴壶公相处,深知其性情,更不曾见他困于病情,为过什么难来,眼前情形显然不无原因。
    “施主赏脉。”就在老捕木的方几上,为谈伦“切”起脉来。
    “阿弥陀佛——”
    和尚微微点着头:“那一只手。”
    两只手的脉搏切过之后,至青和尚表情也就不那么洒脱了,却把一双眸子视向巴壶公,苦笑了笑,“我的医术比你差多了,看来谈施主已是毒入骨穴,可要借你的雷火金针一用了!”
    “这还用你说?”
    巴壶公冷冷地道:“已三度施用,方得眼前境界,也亏了他内功精湛,挺受得住,换在别人只怕……”
    顿了一顿,又接道:“他这病情……我这里有处方一纸,和尚你拿去斟酌,你这里斑竹甚好,服药时,加上些新刮的竹茹,似应有益。”
    随即由袖内取出书就的病情药方,卷为一卷,至青和尚接过来放于袖内。
    巴壶公又自看向谈伦道:“谈少侠好自休息.一二日内,我必再来看你!”
    即行起身告辞。
    和尚起身送出,二人就在殿外转角处伫谈一刻。
    谈伦见状,猜知是在谈说自己病情,其间或有不便明言处,自己原待送出的脚步,也就停了下来,一会的工夫,至青和尚便又转回。
    “我这里宽敞得很,后面禅房更是安静。”
    至青和尚脸上含着微笑:“谈施主你只管安心地在这里住下来吧!”
    谈伦苦笑了一下,料想着方才巴轩主与至青和尚一番秘谈,必与自己病情有关,看来自己病势定然十分严重,否则也就不必瞒着自己,一时心内索然。
    “无量佛——”和尚低低宣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不必为病势担忧,第一尤须放宽胸怀,我这里不似冷月画轩那边规矩多,闲暇无聊,可以各处走走,后面山房温泉,为点苍仅有特色,水质绝佳,晨昏沐浴,对你病势有益无损,一日三餐,皆有小和尚打点,不劳挂心,这就同我到后面休息去吧!”
    谈伦一笑道好,即行站起,同着至青长老一并向后院走去。
    ※※※
    至青和尚倒是不曾骗他。
    这里温泉的确是好极了。
    沐浴其中,只觉得百骸尽温,通体上下舒适无比,妙在水质纯清,并无异味,泉水由底部直冲而起,形成冲激力量,触及人身,不猛不徐,直似有无数手指,在你周身上下按摩推拿,加以泉水温度,很容易引人入睡。
    谈伦试着头枕池边,不过一会的工夫,竟然兴起了浓重的睡意。
    若不是隔壁邻室的一阵子水响,他真的就睡着了。
    一墙之隔的另一浴室里,正自有人在洗澡。
    倒是没有想到,双方浴室上下相通。
    想是谈伦静倚池内,没有出声,隔室浴者只当无人,说话也就失去忌讳,声音不大,却是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谈伦耳中。
    好像是两个人,方自解衣入池。
    一人哧哧地向外吹着气道:“这水好热,倒是解了爷儿们身上的痒痒!”
    另一人只是鼻子里哼哼着,像是完全解脱了,只顾沉醉在温泉的润蚀里,话也懒得多说。
    先时说话的那个人话可是不少:“咱们来的日子可不少了,再要没有动静,我可真有点挨不住了,再说……日子一长,保不住咱们这个假和尚的身份就得……”
    “哧——”第二个人立时发声制止:“小声点,你是怎么啦?”
    谈伦心头一惊,就连方才仅有的一点睡意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静,就连水响声也没有了。
    谈伦竖耳倾听,对方又何尝不然?
    接着水响依旧,隔室的两个人算是放了心。
    “没有人,就咱们俩……”头里说话的那人,打着一口京腔:“和尚都是天黑了以后才来。”
    第二个人像是陕西口音:“话虽如此,你说话可也得小心一点,这里的和尚,哪一个都有两下子,一个看穿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是那个至青方丈,嘿!他的功夫可高啦!”
    北京口音的人道:“放心吧!没错儿,你我这一身装扮还是真像,老神仙也看不出来。”
    陕西口音的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照样穿帮,头一个,你我头是光了,上面没有‘戒疤’,全靠帽子遮着,有一天帽子掉了,可就麻烦………
    北京口音的人一面哈着气,一面说:“这话也是,算算时候,也该有人来接应了。”
    “哼!”陕西人冷笑道:“杜海波的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怎么也该有个讯儿,把咱们干搁在和尚庙里,算是怎么回事?”
    北京人哼了一声:“这是三爷您先说,我才敢说,姓杜的打他一进来,我就看他不顺眼,老实说,这趟子差事就不该叫他来,再怎么说他总是外头人,我看八成儿他小子是想‘独搂’——吃独食!”
    “他敢!”陕西人很有点子权威:“水大漫不过船去,再怎么,有我姓官的在前头,还轮不着他逞强!”
    所谓“外头人”是指杜海波半路当差,不是正点子出身,“独搂”大概是独自占功的意思。
    这番话一经听进了谈伦耳中,顿时心内雪亮,这个澡可是泡不下去了。
    早在二人洗澡谈话的当儿,他已悄悄离开了浴池,一番仔细打点,早已穿着整齐。
    这一切在他细心留神之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隔室二人显然不曾发现,犹自对答如流。
    谈伦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只是没有看见这两个人的长相。
    这也不难,板墙上有现成的“缝”。
    虽然如此,谈伦却不敢大意,原因是这两个人既与杜海波同处当差,由口气上听出,甚至于比杜海波的职位还高,武功也就可想知,谈伦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惊动了他们。
    很清楚地,他已把这两个人看到眼里。
    在淡淡的一片水雾里,像是西瓜也似地浮着两个人头——名副其实的两个和尚光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
    尖脸的那个面有横纹,小眼睛,黄眉毛,四十来岁。
    圆脸的隆鼻高准,目光凌厉,望之不怒自威。
    有了前番对话,再打量这两个人,立觉其不是善类,大非好相与。
    只是设若换上另一副嘴脸,穿上沙门衣帽,逢人宣上一声“阿弥陀佛”,情形便自不同。
    某种情况之下,人是很容易上当而自甘被欺骗的。
    黄眉尖脸的那个人,打着京腔道:“是不是……杜海波生了意外?”
    目光凌厉的人,也就是那个姓官的陕西口音的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哼哼,巴壶公那个老家伙我虽是没见过,可是手底下绝对错不了,说不定杜海波一时轻敌,着了他的道儿,那可就……”
    “这……”尖脸人傻住了:“这可怎么办?”
    “还说不定!”姓官的冷笑着说:“老六,你就是这个毛病。沉不住气,先耗着,看看再说……我看,京里也该下来人了!”
    尖脸人这才放了心,脸上带着讨好的那种笑:“我是为三爷着想,要是在您手里,成就了这件大事,论功行赏,三爷您是头一份!”
    “还能少了你的?”
    “我?哈!”尖脸人油嘴滑舌地说:“秃子跟着月亮走一一就指望着沾您三爷的光啦!”
    谈伦不欲多听,就此悄悄退出。
    “冷月画轩确是已在危难之中了!这件事既然为我所见,难道就坐令发展,不与闻问么?”
    禅房里异常的静,白木案上的那一盏纱罩青灯,只是噗突突地吐着光蕊,几只飞蛾,绕灯而飞,几作壮举,却是不能身殉。
    沙门之律,慈悲为怀,所谓“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灯上纱罩大概正是为此而置吧!
    谈伦倚案而坐,凝神而思!
    他虽想静静地念上一卷经文——“耶律顶首真经”,只是看不了几页,就为迫不及待的脑中思维打断了,
    无下事无奇不有,居然还有人冒充和尚,混身沙门,却是胸罗万险,意欲干下大逆不道的杀人勾当,偏偏这件事竟会为自己所发现,焉能袖手旁观?
    银铃公主点苍养病之事,虽然极为隐秘,到底风声微漏,要不然也不会惊动了这些人,看来对方也只是心中见疑,却不能就此认定。
    ——眼前这两个人,连同前此夜探冷月画轩的那个黑翅鹰杜海波,三人一组,其实只是敌人——来自宫廷大内的先头探子,旨在刺探事实真相,真正的敌人,更厉害的人物,还在后头。
    两个假和尚的一番说词,倒似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黑翅鹰杜海波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
    这两个人却似不知,犹在痴痴地等,等待着他打探的结果。
    然而,正如他二人方才洗澡时的一番对答,他们已大为不耐,甚至于已猜测到杜某人可能已遭毒手。
    一个念头,突然自心地升起。
    “我何不就地把这两个败类给除了,岂不是好?”
    ——如此一来,正所谓人不知,鬼不觉,将腾腾杀机,消弭于无形之间,前道无头,后来无继,正是“斧底抽薪”,上上之策。
    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可就难免要施展武功,却是触了眼前之大忌,显然于自身病势不利……
    “这件事还是草率不得……”
    禁不住他心里可就大生犹豫起来。那是因为巴壶公一再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与以告诫,期期以为不可,其严重性,简直已经到了危及自己生命的程度。为己为彼,这“动武”一念,实在不容再兴。
    不如面谒方丈,把这两个“挂单”寺里的假和尚事抖了出来,一切让至青方丈处理。
    这个念头倒也在理。
    细想了想,他却又不无犹豫。
    第一,深恐打草惊蛇。
    第二,和尚吃斋念佛,慈悲为怀,未必会开杀戒,一念之仁,纵虎归山,后果之严重,不堪设想。
    这可就难了。
    窗外传过来几声狼嗥,深秋的红叶,在夜风里唰唰作响,偌大的古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谈伦为日间所见之事,异常烦闷,脑子里岔集了过多的事,感觉到前此未有的紊乱。
    不禁,他却又想到了那个染病冷月画轩的落拓公主朱蕊……
    无疑,她的身世十足堪怜,虽然说是金枝玉叶的皇门公上她的生命却无日无时不在恐惧之中,甚至于连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女都比不上,更不要说还有那般离奇重症的折磨了。
    他遂即想到了朱蕊所罹患的七情劫症,确实是人世间罕见的怪症,偏偏两次病发,都与自己有关,如果因此不起,即使对方不以见罪,自己也难逃内心良知谴责。
    由是,朱蕊那张天真娇美的脸,便又映现眼前……
    记忆中的这张面颊,常常与另一张曾是刻骨铭心的面影相混淆。
    犹记得他初见公主朱蕊的一刹那,仿佛即把她当成了过去刻骨铭心的恋人,事实上她们两个人,在外表神态上,确实有几分酷似,由于有了颇为强烈的主见,这个念头便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内心深处,以致于任何时候,只要一经想起,便有些混淆不清。
    无庸讳言,玉燕子冷幽兰确实已伤了他的心!
    曾经有个时候,他很有些冲动,恨不能立刻找到这个过去的恋人,证实外面的传说是荒诞的,自己并没有死,倒要看看她如何面对这个事实,为人为己,他觉得都不应该这么作,甚至对于银刀段一鹏这个“情敌”他也心存宽恕了——如果说,在假定自己“已死”的情况下,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合的权利?
    只是,如今在他忽然洞悉了这一切全是出自段一鹏有计划的预谋,以至于后者必欲置己于死地的卑鄙毒恶手段之后,他内心就再也难以平静下来了。
    现在,他十分渴望着自己的病体能够早一天康复——那一天也正是他和银刀段一鹏见面的时候。
    至于玉燕子冷幽兰,他却是早已知道,双方再也没有结合的可能了。
    每一次当他想到这里,都有强烈的震撼,甚至于耳朵里都能清晰地听见内心滴血的声音……
    今夜,当他再一次想到了冷幽兰的时候,他却是出奇地冷静,与其那么痛苦地遗憾,作无济于事的内心挣扎,倒不如化遗恨为祥和,作些有意义的事情。
    如此,思虑的触角,便转移向那个处境可危、极堪同情的落拓公主朱蕊身上。
    那么清雅脱俗的少女,她的一生,方不过才自开始,如同含苞待放的枝头蓓蕾,却在无情的暴风雨侵虐之下,就似要凋零枯萎了。
    谈伦有强烈的正义感觉。
    如果说,在他目睹之下,犹能允许这种神人共愤的事情发展下去,那么,他真的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存是羞辱之事了。
    这么一想,他真有坐卧不安的感觉。
    窗外传过来当当钟响,和尚们就要休息了,钟声悠远,历久不绝,听在耳中,却只有宁静的感觉。
    推开窗户,向外眺望,透过纸窗看见,一盏盏熄灭的灯,转瞬之间,已是黝黑一片,只是在侧面知客房中,犹自有灯光透出。
    谈论看在眼里,便似有一种突发的启示,直觉地认定,那两个潜伏庙里的大内杀手,像是正在进行着什么勾当了。
    虽然说困于武功的不便施展,但谈伦的身手,犹自大有可观。
    为了掩饰本来面目,他特别换上了一件灰色僧衣,用一方布巾掩住了头脸,这般装束,即使面对面地仔细打量,也难以看出端倪。
    在他入住之初,至青方丈便曾为他介绍过庙里的一个大概形势,此刻行来,毫无碍难。
    他几乎没有怎么施展身法,便已经来到了这片院子。
    小小禅院,花树扶疏,在月色映照之下,显得分外宁静。
    一排禅房,掩饰在苍松翠竹之间,便是用以接待外来知客、挂单和尚、朝山进香的善士等的落脚住处了。
    谈伦驻足于这排禅舍前,细细地向前打量着,发觉到一共有三处窗户亮有灯光。
    正当他考虑着如何向前接近时,只听得头顶上一阵刷刷声响,落下来许多松针。
    谈伦立刻有了警觉,身子急忙向右面一转,掩饰于暗影之中。
    一片衣影,呼地自空中掠过。
    月色里,像是一只极大的夜乌——空中猝然飘下来的这个人,身法真个也同鸟一般的轻灵,起落之间,翩若惊鸿,蓦地已现身谈伦当前。
    以谈伦丰富的对敌经验,在对方未定身形之前的一霎间,正是出手制敌的最佳良机,只是这一霎,他却抑制住了。
    月色里,仿佛看见来人是个童山濯濯的和尚,正是至青方丈。
    此时此刻,谈伦是不欲与他见面的,心里一惊,忙自抽身,用“小六乘”中的“迷形幻影”身法,身子陡地向后一缩,双袖乍然向外一翻,看似向和尚脸上拂去,其实只是一个虚式,伺机却闪出了八尺开外。
    自然,以谈伦身手而论,这一招“迷形幻影”身法,果真尽力施展之下,实在无人能够阻拦得住,但是眼前他却只能在不妨碍他病情的体能之下施展,效果自是大见逊色。
    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和尚,轻功身法已入极流之境,见识丰硕。谈伦身方站定,眼前疾风袭面,呼——带着和尚奇快的人影,再次来到了近前。
    “好身法!阿弥陀佛一一”
    谈伦再次闪身,正待施展轻功,离开现场,却为和尚一只大袖拦住!
    “无量佛——施主身手惊人,老衲早已知道,只是暂时还是不要施展的好,可是?”
    “你……”
    谈伦后退了一步,瞪圆了一双眼睛。
    至青和尚微微一笑:“你我所见略同,谈施主请来老衲禅房一叙如何?”
    既已为对方点破了行藏,也就不必再“僵”下去。
    谈伦洒脱地微微一笑,道了声“请”。
    和尚随即头前带路,穿过一条松间小径,来到了他所下榻的静寂院落,直入禅房。
    点燃了盏上青灯,双方入座。
    “阿弥陀佛,这里别无外人,施主可以放心说话了!”
    谈伦随即揭下了头上罩巾,颇是汗颜地道:“大师父身手惊人,在下佩服之至!”
    至青方丈宣了声“无量佛”,含笑道:“只怕较之阁下还要差上许多,倒是施主才来半日,竟然看出了许多破绽,老衲真正地佩服了!”
    谈伦道:“这么说,大师父早已知道了?”
    至青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施主说的是那两个鱼目混珠的假和尚?”
    谈伦点点头,心中甚是钦佩。他原以为至青方丈被对方蒙在鼓里,却是没想到老方丈早已知道,所以按兵不动,当然必有原因。
    “老衲已注意他们多日了!”老方丈呐呐道:“他们来此已近旬日,一直未曾蠢动,倒像是胸有成竹,我只怕施主上来不知,打草惊蛇,才自现身阻止。莫非你有什么发现么?”
    谈伦随即将那日温泉洗澡,无意间遇见对方之事说了一遍。
    至青方丈聆听之下,长长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点头道:“这就证明我猜测得不错了……这两个人却也并非没有来头,尤其是那个姓官的,还有当朝六品的功名,此人早年出身黑道,一向在白山黑水出没,外号叫‘笑面无常’,这人心狠手辣,早年恶迹昭彰,身上功夫不差,倒是不可轻视。至于另外那人,老衲只知道他姓常,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
    谈伦想了想,却似没有听过“笑面无常”这个绰号,既然至青和尚这么说,当可知对方不是什么好相与,心中盘算着,一时没有出声。
    至青方丈一双眸子,缓缓在谈伦脸上转过,目光之中透着精深睿智,却也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施主武功盖世,义胆侠心,原可于此一事件里襄助一臂之力,保护公主万安。只是却又与你病情大相径庭,阿弥陀佛——为施主自身安全计,这件事却是不宜插手其间,这便是老衲方才阻止你前往窥伺二人的主要原因,还望施主切记,今后务要遵嘱才好。”
    谈伦见他说得真诚,倒也不思分辩,微微点头不语。
    和尚叹道:“老衲生平,想必施主多少也有个耳闻……无量佛——”
    苦笑了一下,他才接道:“不瞒施主说,老衲虽遁入空门垂四十年之久,一颗心却不能真个皈依佛主,虽然说所行不失侠义,总是有违佛规,扪心自问,愧疚万状,是以五年前立下誓愿,再不闻局外事,尤其不得造下杀孽,只可叹,偏偏又遇见了今日之事……
    阿弥陀佛——看来倒像是佛祖有知,存心在向我试探了!”
    谈伦聆听之下,脸上闪过一片凄凉。
    “大师父又待如何?”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念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这个‘嗔’字,也就是我们佛门中所谓之‘心贼’,除之不易……”
    他语重心长地接下去道:“以我如今的功业,犹时时刻刻地在这个字上下功夫,所谓的‘贪、痴、嗔’,佛门三毒,贪、痴易去,嗔病难愈,一沾世俗,便去不了这个‘嗔’字……”
    谈伦心中不无疑问,尤其是关于佛学诸多偈语,欲兴探索,只是目下显然不是讨论这些学问的时候。
    “佛业浩瀚,无止无休,非我这门外汉所能了解其万一!”
    谈伦颇有感慨地道:“但是我所能知道的是,佛的最后终旨是广度众生,在一切的黑暗与罪恶没有消失之前,任何人如果只图自身的万劫与自保,都是自私的行为,都与佛旨相径庭,大师父你以为可是?”
    “阿弥陀佛——”至青方丈呐呐地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施主年纪轻轻,有见于此,也就十分难得了!”
    谈伦眼睛里闪烁着光:“大师父,你不必自责过深,我以为在这件事里,你已不容后退,当仁不为,未必为佛祖所喜,大师父只当是驱魔去障,也就心安理得了!”
    “南无阿弥陀佛——”
    一霎间,这个和尚眸子里噙满了泪水:“谈施主所见也不差,与我心戚戚焉,我心慈祥,我血如火,正是恨不能度尽天下苍生,罢,罢……无量大佛——南无阿弥陀佛—
    —”
    向谈伦微笑着,点了点头:“夜深了,施主也该休息去了!”
    说时双膝盘起,像是就要入定样。
    谈伦即行起身告辞。
    至青方丈慨叹一声,呐呐地道:“这两日我默察点苍一山,无限氤氲,红叶如火,烈阳炎炎,峰峰相叠,如入桎桔重障……这一切虽仍恒常自然,较之过去并无两样,只是给我的感觉,却大是不同,显然大难之前兆……阿弥陀佛——也许这里太平的日子,不复长久,为施主计,理应把握这难得时光,早日康复,离此它去,才是上上之策。”
    他随即又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那两个魔障就交给我来处理,施主你乃未来光大武林之人,尚望善自珍重,万不可抱持自弃之心,这道理你可省得?”
    谈伦一笑,点头道:“我明白!”
    至青和尚忽地睁开眼睛道:“我几乎忘了,日间巴轩主来,留了许多丸药,要你每日按时服用。”
    随即指向身后:“就在那柜子里,烦你自己拿吧!”
    说罢,即行闭起双目,不再言语。
    谈伦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柜门,即见一个桑皮纸包,正是巴壶公惯常用以包药者,当下取到手中,正待关上柜门,忽然看见置于中隔处的一封束笺,上书“壶公处方”等字样。
    多日来,对自己病情一直在悬念狐疑之中,日来服药,已不见咳血复发,偶试行气,分明运行自如,简直与过去健康时并无二致,只是已壶公每谈及自己病况时,所显现的忧容,在在显示着“病况严重”不容乐观模样,这就令自己百思不解了。
    ——眼前这张药方子,不用说正是叙述病者真实病况的凭借,谈伦打开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的,其中有“谈君疾”、六月息病况叙详”等字样。
    心中动了一动,处方甚厚,足足写了三张,他随即取过来匆匆过目看了一遍,一时呆若木鸡,竟自动弹不得。
    座上的至青和尚道:“可找到了么?”
    谈伦闻声一惊,重复将那卷处方放好,拿药在手,关上柜门道:“找到了!”
    至青和尚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就是这个,这是壶公依你病情再加入他门中神药‘冷月丸’两相调制,亲自做成的丹药,共分九十九小包,特别嘱咐我,要我告诉你每日服用一包,不可间断。”
    “阿弥陀佛——”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九十九包灵药服下之后,料必施主的病情将大有转机了。”
    不说“痊愈”而说“大有转机”,可见病情之扑朔迷离,即以神医如冷月轩主者,亦不能断言究竟。谈伦的悲哀便在这里了。
    向方丈告了扰,径自转回住处。
    整整一天,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
    试服壶公留药,效果竟是出乎意外的好,设非是他昨夜无意中偷看了巴壶公为自己的病况申述处方,他简直有“病愈”的感觉。
    然而,现在他却知道,这种像是“病愈”的情形,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治标现象,其效果顶多只能有“百日”之久。
    “壶公处方”之中,坦白自承谈伦所患的“六月息”怪症,是一种至今无人能根治的绝症,他唯一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对方的病势延后发作而已,这期间却须谈伦每日按时服药,每十日还需施以一次“雷火金针”之术,这样的结果,充其量也只能延后百日,以后的情形,显然便不很乐观了。
    这情形自然与谈伦所期望的完全治愈,相差何止天地?一切的希望,便都突然为之幻灭了。
    自然,巴壶公兀自在作最后的努力,尤期望在此百日之内,能够使自己对谈伦的病势发展,有进一步的掌握,以期创造奇迹。
    谈伦却是不敢存此痴望……
    此刻他整个生命都充满了失望的灰色,混混沌沌,对过去未来,像是作了一番检讨,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这是一段痛苦的内心挣扎。
    即使你是一个最坚强的人,要想说服自己去接受充满了死亡阴影的命运安排,也是不容易的。
    几度内心挣扎,情绪起伏,几乎难以自己,直到傍晚日落时分,他才安静了下来。
    晚膳时刻,他已说服了自己,不再沮丧,和众家僧人一并来到了食堂用饭。
    公主朱蕊再一次病发的消息,像是一声无音的迅雷,震惊了整个冷月画轩。
    整整一天的时间,巴壶公坐镇在朱蕊下榻的北轩,一番服药救治,看看已是黄昏时分,才像是安静了下来。
    化名“马奇”的前朝神武将军冯元,以及“坤宁宫”内侍女官史大娘,话也没有一句,只是默默地对看着。
    朱蕊既不再哭闹,气氛便忽然地静了下来,偌大的厅室,再也没有一些儿声息。
    清风吹来,只有悬挂在长窗当前的那一串“紫贝”风铃叮叮作响,配合着旋转的缓缓动态,这声音极其悦耳,每一声,都像是充满了灵性的针尖,试探着扎进到人的意识里……
    史大娘忍不住自位子上站起来,偏过头向着里面的闺室倾“没有声音了……八成儿是睡着了吧?”
    叹了一口气,她又坐下来,脸上神色。说不出的疲惫:“这可怎么是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拿什么给圣上交差?”
    心里一阵子难受,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冯元也只是苦笑而已。
    “要依着我,就不该叫谈先生走!”
    史大娘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冯大人你也听见了,没日没夜地,咱们这一位嘴里只是叫着‘沦哥哥’,可见得她心里是多么惦记着他了,如果他不走,见了面,也许还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你看,这又该怎么办呢?”
    冯元站起来走向窗前,怅怅地向外面看着,心里盘算着此番得失,却也不无后悔。
    珠帘揭处,冷月轩主巴壶公由里面走出来。
    冯元立时迎上去道:“怎么……样?”
    巴壶公一声不哼地坐下来,半天才呐呐地道:“暂时睡着了。”
    史大娘道:“阿弥陀佛——谢谢老天,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巴壶公苦笑道:“这是没有用的,醒了以后,她还是会闹的!”
    摇了一下头,他缓缓地接道:“也许我错了,不该要他离开这里……”
    这个“他”不待明言,自然指的是谈伦,谁都明白。
    “轩主你也这么认为?”
    冯元睁大了眼:“这又为了什么?”
    “脑有所思,心有所念。”
    巴壶公看了面前二人一眼:“殿下刻下所思念的只有一个谈伦,这谈伦便是她唯一活命之机了……”
    冯元、史大娘就像每人着了一记兜心拳,面面相觑,顿时作声不得。
    “事情是这样么?”
    史大娘不胜诧异地道:“老天,他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这怎么会……呢?”
    巴壶公冷冷一笑:“这情形诉诸常人,也许有违情理,可是出自殿下身上,可就另当别论。”
    冯元、史大娘只是呆呆地向对方看着。
    巴壶公轻轻一叹道:“也是我疏忽了,殿下是患有七情劫症的人……这类病人,感觉较诸常人要脆弱得多,是受不得一些刺激的,可怜的公主……她自幼生长深宫,却又饱经忧患,由于她特殊的身份,不要说知己的朋友,就连一个能平日说话的人也没有,忽然遇见了谈少侠这等人物,自然便引为生平罕见的知己了!”
    冯元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可怎么是好?殿下乃千金之躯,谈少侠他不过一介平民……怎么配……”
    “你把话扯得太远了!”
    巴壶公冷冷地道:“没有人为他们论及婚配,目下是救治殿下性命要紧!”
    冯元呆了一呆。
    巴壶公颇似不悦地又道:“如果这么说起来,足下乃一品将军之尊,我却不过是一个荒山野地的布衣郎中,便是与你说话的资格也没有了,更何况给公主殿下看病了。”
    冯元脸上一红,这才觉悟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前正是求人的时候,万万开罪不起,当下站起来,深深向着巴壶公打了一躬:“先生万请海涵,冯某不会说话,唐突了高人,这里当面告罪了!”
    史大娘见巴壶公意似不悦,也发觉到冯元说惜了话,慌不迭解说道:“冯大人有口无心,他是为公主着想,轩主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要多心。”
    巴壶公叹息一声道:“冯兄请坐,倒是我失言了!”
    冯元这才坐下来,思及公主病情,自己职责,终是心头不乐,不由得现出了一番惆怅。
    史大娘焦急地看着巴壶公道:“巴轩主,你老人家看这件事怎么好呢?”
    话声才住,即听得内室传出朱蕊梦呓之声。
    史大娘呆了一呆,轻手轻脚地起身进入,少顷又自步出,一时面有戚容。
    “殿下情形如何?”冯元忍不住问,一脸关切模样。
    史大娘轻轻一叹,看了巴壶公一眼,略似尴尬地道:“一口一个‘伦哥哥’,这可怎么是好?”
    冯元倏地转向巴壶公,喉结动了一动,却是没有出声——他原想请对方立刻接回谈伦。但是当日反对谈伦居此最力的也是他,此番再由自己嘴里要求接回,岂非出尔反尔,实在碍难出口。
    史大娘又叹了一声,眼巴巴地看向巴壶公:“俗语说,心病终须心药医,殿下此刻心中所念只有谈相公这个人,轩主你老人家看看,咱们是不是应该设法把谈相公给接回来?”
    “对了,”冯元顺其口势道:“接回来吧!”
    冷月轩主巴壶公其实本有此意,只是有意等着对方先开口。
    谛听之下,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却又面有难色。
    冯元道:“轩主若有为难,就由在下出面,我看这件事是事不宜迟……”
    巴壶公慨叹一声道:“冯兄有所不知,这个谈少侠可是大非寻常人物,当他是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可就错了,更何况……”顿了一下,他目视当前二人迟迟开口道:
    “他的病势较诸殿下,怕是更为严重,只是为我药力止住,暂时没有发作,一旦发作起来,可就有性命之忧,此时此刻,要他来这里是否合适?如是利一害一,岂是我辈所能为,所愿为?”
    冯元怔了一怔:“巴公,你所谓的‘利一害一’……”
    “唉——”巴壶公叹息道:“未来的冷月画轩,保不住一场浩劫……谈少侠固然神功盖世,可是限于病势,却不便施展武功,观其实际,却又未能自免……纵是保得殿下无羔,也无济于他的病势,岂非是‘利一害一’?”
    冯元这才明白了。
    “巴公此言差矣!”冯元鼻子里哼了一声:“苟或如此,谈少侠才令人钦佩……”
    他随即明白过来,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是未必为旁人所接受。
    巴壶公微微摇头:“这就要看各人的想法了……”
    他随即轻叹一声,接下去道:“站在一个医者的立场,总是乐观人之生,而不忍见其死,人家千里迢迢,满怀信心地投奔就医于我,我自然千方百计而为其生了!”
    冯元满脑子忠君效死,确信赤胆忠心,一心只为了公主活命,并不把局外人之死活看在眼里,巴壶公这番话,他显然不以为然。一时却又不便顶撞,心中念着朱蕊的安危,却是五内如焚!
    “那么……轩主你又打算如何?莫非就任凭殿下这么耗下去?”
    “冯兄不必着急,”巴壶公冷冷地道:“殿下既住在我这冷月画轩,她的安危自然有我负责,且容我再好生想想。”
    史大娘“唉”了一声道:“轩主,我看你老人家就不要再耽搁了,还是去请谈相公过来一趟吧!回头殿下醒了,再要吵着见他,可又该如何是好?”
    巴壶公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好吧,我这就去归云寺里走一趟吧!”
    话声方歇,只听得室外传来冷峻的口音道:“不必了!”
    室门开处,谈伦自外步入。
    冯元一惊之下,一只右掌满聚真力,正等击出,忽然看清了来人,啊了一声,才自没有耸动。
    史大娘眉开眼笑道:“这不是谈相公么?这就好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怔了一怔,不胜诧异地说道:“你是怎么来的?”
    随即请对方坐下,史大娘亲自献上香茗一碗。
    谈伦看向巴壶公道:“日来服食前辈配药。病势恍然已逝,特来道谢,听到前辈要走访在下,敢不现身聆教。”
    史大娘正待出口,却为冯元目光止住。
    巴壶公不免诧异,以自己灵敏的感官功能,竟然未能先行觉出谈伦的来到,只是眼前一心惦念着公主的安危,也就未暇多想。
    “谈少侠来得正好,且容我仔细看看你的病情,并有要事相商,请到我处一谈如何?”
    谈伦道了声“正要请教”,即同着主人向外步出。
    史大娘这才向冯元道:“刚才我正要留住他,你怎么不要我说话?”
    冯元道:“一切有主人作主,你我今日之立场,实在不便妄置一词……我以前对这位谈少侠,认识不清,如今看来,只觉得他神采丰实,正气逼人,却是难以相信,他身上竟然会罹染有那等阴恶的怪疾……果真巴轩主药到病除,已经治好了他的疾病也未可知!”
    史大娘无限向往地道:“不知怎么,从我第一眼看见这位相公,就觉出他是个好人,但愿老天有眼,保佑他病体康愈,说不定真是我家殿主的救星到了!”
    朱蕊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撩起长长秀发,发出了一声漫吟,声音虽说不大,却已惊动了依门而坐的史大娘。
    “殿下醒了?”
    眼巴巴地瞧着她,史大娘无限忧心忡忡,生恐她又作胡语。还算好,她所看见的是一张充满了理性明澈的脸,那双大眼睛里,一扫先前的怔忡,居然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喜悦!
    想到了巴壶公的妙手回春,史大娘不禁心花怒放,却掩不住又有几分纳闷儿!
    “殿下你好些了?觉着怎么样?”
    朱蕊报以甜甜的一笑。伸了个懒腰,把身子坐起来。
    史大娘赶忙取过一个厚厚的垫背,为她垫在背后:
    “我的好小姐,你敢情饿了吧,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真把人急死了!”
    “嗯。”朱蕊点点头说:“我真的饿了!”
    她还在笑,眉梢眼角,无限春情。
    “阿弥陀佛,这可是好了!”
    史大娘将信又疑地打量着她:“什么事儿你这么高兴,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朱蕊翻过眼睛来瞟着她:“我做了一个梦,真好玩……梦见了伦哥哥……”
    “啊!”史大娘顿时一愕,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一回,她却有恃无恐,含笑道:“我这就给你端吃的去,咱们边吃边谈,你把你的梦说给我听好不好?”
    朱蕊眯着眼睛笑了,却把头偏过一边:“才不!才不说给你听呢!”
    史大娘咯咯有声地笑了,迅速地转出,取来了早已备好在暖笼内的食物,那是——
    猪油松花小卷,藕片糟小鱼,雪菜新笋,软炸子鸡。青瓷小花碗里的“燕窝羹”正热,香气四溢。
    史大娘施出了浑身解数,逗着她吃,看看吃了不少,心里方自高兴,正待把剩下的半碗燕窝喂她吃下去,娇嫩的公主,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史大娘一面收拾着食具,却见朱蕊已揭被下床,拿起一件衣服在身上披着。
    “这……”史大娘怔了一怔:“你起来了?”
    朱蕊一笑道:“我要到西轩瞧瞧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你猜怎么?我梦见他回来了!”
    史大娘又是一愕,心想这梦可真美!一面帮着她换上衣服——是一件“百褶长裙”。
    “我的殿下,难得你今天高兴,我看西轩你也别去了,我负责把谈相公给请过来你看可好?”
    史大娘笑眯眯地又道:“只是有一样,你可得先把药吃下去,以后也要按时吃药,好不好?”
    朱蕊连连点着头道:“好好……一切都依着你!”
    她兴奋得几乎跳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史大娘膀子:“你可不许骗人!他真的回来了?”
    史大娘从来还没见她这么高兴过,正如巴壶公所说,她虽然贵为公主,可是比一个寻常百姓人家少女还不如,更何况还有那般离奇怪症缠扰着她,尤其是这一年来,每见她怔忡发呆,如痴如迷,难得像现在这样的乐,真是看着叫人开心,却不胜感慨系之。
    史大娘只觉得鼻子一酸,差一点连眼泪也淌了出来。
    史大娘倒是真的没有骗她,果然为她请来了谈伦。
    此刻,当谈伦与公主见面谈话之时,她却悄悄地退了出去,退开了公主所下榻的北轩。
    窗前风铃叮叮作响,那一盏松脂油灯在微风里轻轻摇动着,投射在谈伦与朱蕊脸上的光度,因此便有了偏着,明晴的交替,勾画出的形象婆娑复迷离,给人以诗情画意的感觉。
    “能够再见着你,我真高兴……真好像是在做梦一样……伦哥哥,你能答应我,以后天天都跟我在一起玩,不要离开我么?”
    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那么渴望认真地向谈伦注视着,虽说是极其幼稚的话,出自她一片真挚纯情口吻,便只见其美,不沾俗情了。
    打量着她那张看来消瘦的脸,谈伦不胜感慨系之,忽然他兴起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直似觉得自己有保护她安全的责任与义务,能为她带来快乐,也是义不容辞之事。想到这里,他便由衷地点头答应了。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朱蕊现出惊喜不已的表情。
    “我说的是真话。”谈伦微笑道:“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难道你不知道,我也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朱蕊笑了一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这种感触对她来说,简直是“奇妙”的。以前从来也没有过。
    “你别是在哄我吧……史大娘说你搬走了,可是真的?”
    渐渐地她抬起脸来,脸上留着迟迟未褪的一抹绯红,还是第一次领略到女人对男人的害臊滋味……
    “我是搬走了,但是距此不远,以后我可以溜出来。”顿了一下:“就像现在这个时候。”
    朱蕊笑靥未去:“是他们要你来的?”
    “没有人能勉强我!”谈伦说:“我一生只做我愿意做、认为应该做的事。”
    朱蕊静静地瞅着他,含蓄的眼神儿,显示着她心思的灵敏——这个出身皇族的少女,不仅有着高贵的气质,并且剔透伶俐!,秀外慧中。
    “嗯。这么说,我听起来就舒服多了……”眼皮轻起,似有所悟地看着他:“他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就像你的名字叫朱蕊,以及你高不可攀的出身,你所患染的离奇疾病……”
    “他们竟然都告诉你了?”
    接着她微笑了一下:“这样也好,省得我再告诉你,我本来就没想瞒着你,只是没有机会跟你多说而已!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你可会弹琴?”
    谈伦点点头:“你这里有?”
    “跟我来。”她随即起身离开。
    她原想带谈论直接进入睡房,走了一半,却站住,回身笑道:“这是我睡觉的地方,你可愿进来?”
    谈伦微微一笑说:“正要参观!”
    朱蕊嘤然作笑,眯着眼睛道:“你不怕人家说话?不避嫌疑?”
    谈伦摇摇头哼了一声,即行进入房内。
    这间睡房,已经史大娘整理清洁,虽属客中,却也布置华丽清雅,足见主人已壶公恭谨接待之诚。
    大幅的彩屏隔断,适中地把公主香榻分开一偶——那一边,罗幔双开处,设置着雕花的楠木书案,文房四宝外不乏经史子集,却在一边光滑的地板上,置有长方形的一张矮几,上面放置着一具颇具古雅形象的“焦尾”古琴。
    这便是眼前公主唯一的休闲活动了。
    谈伦轻轻地赞了声“好!”道:“难得姑娘旅次之中,还带有这么一具好琴,想必是此道高手了!”
    朱蕊摇摇头说:“那你就猜错了,这琴是巴老先生自己的爱物,不过是暂借我客中消遣而已。巴先生琴艺精深,你没来以前,常常为我抚琴,有时早晨来此,还为我讲上一些功课……他是怕我在疗病之中,荒芜了学业,确是用心良苦……这两天我不大好,他也就没有再来了!”
    “这就是了!”
    谈伦倚着几边,盘膝坐好,就着左侧高撑的纱灯,细细打量着这具古琴。他亦是此道健者,看了半晌,慨叹着道:“如果我见识不差,这便是南朝遗留至今的名琴‘燕出巢’了……”
    朱蕊咦了一声道:“你原来是个行家!不错,当日巴老先生说过这个名字,还说此琴为当今所仅留的七具名琴之一呢!”
    妙目轻转,凝向谈伦,她含笑道:“你既然知道此琴名叫‘燕出巢’,可知典故何在?我倒要考考你了!”
    谈伦笑了笑,左手取了个“吟”字诀,按上琴弦,往来摇动了一下,上下不出寸许,即出其音,接着得音就吟,一连试了“落指”、“细吟”、“游吟”几个音色,不由住手,大声赞叹起来。
    他由是轻轻抚向“琴首”、“承露”、“弦眼”,继而“两肩”,一个活生生的出巢燕子形样便勾画出来。
    朱蕊已先由主人处识得先机,见状自然省得,四目交接下,不禁作了个会心微笑。
    “看来我是考不住你了,难得今天遇见你这个大行家,倒要请你颁赐玉音,我洗耳恭听了!”
    她真的坐下来,以手支颐,作出留心倾听模样。
    谈伦慨叹一声道:“昔日蔡中郎得衅余之桐,而成罕世名琴,这‘燕出巢’也不会较之失色多少,此琴必系主人私淑心爱之物,未得主人许可,不便造次,否则主人不悦,我亦无颜,就不免扫兴了!”
    朱蕊“咭”地笑了一声:“你们读书人规矩可真多,不要忘了,主人已把这个琴借给我,我就可以当家作主,现在我借给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就赐你一弹吧!”
    说时,她已背倚靠垫,神色自若,那末尾的一句“就赐你一弹吧!”俨然王者“君临天下”口吻,猛然让谈伦触及到对方贵为公主的身份,虽然落难之中,亦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仪。
    谈伦道了声:“遵命!”
    随即将一双袖子挽起,仰向朱蕊微笑道:“殿下有令,不敢不遵,请赐曲牌吧!”
    朱蕊笑道:“我所知道的未必是你所喜,你就自取随意吧!”
    谈伦仰头想了想,随即将“琴轸”、“雁足”固定,这就抚弹起来。
    这韵律颇是凄凉,他亦像有感而发,边弹边和以诗,唱出道:“戏跃莲池四五秋—
    —常摇朱尾弄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歌罢长叹一声,即向朱蕊道:“今夜不思多弹,就到此为止吧!”随即站起。
    朱蕊犹自怅怅神驰,谛听之下,才向他微笑道:“这调子好凄凉,的确好极了,怎么我以前没听过呢!”
    谈伦道:“这是唐薛涛的诗,后来乐府补了曲牌,曲名‘双鱼’,算是较冷的曲调……”
    说着苦笑了笑,径自坐下不言。
    朱蕊冰雪聪明,见状己是心里有数,所谓“琴诗随兴而发”,兴至而出,兴罢即止。
    弹者既是意兴阑珊,自应适可而止。
    她即向暖壶里斟了一碗什么,捧向谈伦道:“这个也许你喜欢……喝点吧?”
    谈伦接过来,道了声“谢”,饮下一口,芬芳满腮。
    朱蕊道:“这是主人特地为我做的‘百合地骨露’,有清气凝神之妙呢!”
    谈伦一口气饮尽,点头赞了声好,才似回复了原来心境。
    朱蕊近近地睇着他,俏皮地道:“你以前可曾有过一个要好的朋友?”
    谈伦点了一下头。
    “这个朋友,当是个能诗善歌的绝色佳人了……可是?”
    谈伦怔了一怔,终敌不过对方那双明澈的眼睛。
    “就算是吧……”
    “只是你们又分开了?”
    她犹自在微微笑着,聪明里含蓄着执著,却是不容对方违心之言。
    “你都猜对了。”
    “倒不是我猜对了,而是方才你的诗告诉了我。”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你能多告诉我一点么?”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难道就不能谈谈?”
    “姑娘要知道些什么?”谈伦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她长得跟你很像,而且武功很高……”
    “武功?”朱蕊睁大了眼睛:“啊!那么她应该是传说中的那些侠女了?”
    谈伦道:“不错,她是一个侠女,这个称呼对她当之无愧,只是现在……”
    “她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朱蕊脸上显出了一片迷惘。
    “回为她现在已是人妇,她嫁人了!”
    谈伦呐呐地道:“我不能随便谈论别人的妻子……”
    朱蕊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不问你就是了!”
    接着她脸上飞起无限向往:“侠女……我多希望我也有一身好本事,要是我也有一身武功该有多好……啊!”
    忽然她以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他:“我差一点忘了……听说,你也有一身好本事,是真的?”
    谈伦微笑道:“是巴轩主告诉你的?”
    朱蕊点了一下头:“史大娘也这么说,史大娘说你的武功比谁都大,说你会飞,是真的么?”
    “没有人会飞!”被她的天真逗得笑了。
    看看她那么认真的表情,谈论不忍扫她的兴,侃侃又道:“我想你说的是轻功,一个有轻功造诣的人,可以窜高纵矮,不懂武功的人看起来便像是在飞了,那种飞和飞鸟的飞是完全不同的!”
    “噢……真有意思!”像是听故事一样地着了迷:“你能够这么做,让我看看么?”
    谈伦点点头:“好吧!今夜月色很好,我们就到外面去玩玩!”
    朱蕊笑应了一声,就手拿起了一领披风,披在身上,遂即步出室外。
    四面看了一眼,她笑着指了一下房上:“你能上去?”
    话声方住,只听得呼地一声,再看谈伦,早已高高站在屋脊上。
    朱蕊一时看直了眼:“呀……”
    风声再响,房上的谈伦,又自站在跟前,一去一往,分明夜鸟翩迁,哪里能看出一些儿痕迹?
    “伦哥哥……”朱蕊那么奇异地看着他:“你带我上去玩玩,好不好?”
    谈伦四下看了一眼,静夜无人,心中微动,倒也不以为逆,微微笑道:“我只是担心你的病……”
    朱蕊摇摇头道:“你放心吧,有你保护我,我就不怕!”
    谈伦点点头,用冷峻的目光盯着她道:“我相信你是有胆量的,因为你是一个君主的女儿……我想你的病只是内心积闷所致……让我试着为你舒畅一下,看看是否有助吧!”
    这两天他内心确实这么想过,有时候病随心转,却也不能一概而论,他内心还有更大胆的尝试,只待着再次的试探。
    朱蕊似乎为他的话所鼓舞,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
    谈伦遂即蹲下了身子:“来,我背着你。”
    朱蕊迟疑了一下,她这一生,从来还不曾这样接近过一个男人,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在第一次见面,就给她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到如今更是打心眼儿里由衷地乐意去接近他……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她略似羞涩地偎依在这个男人的背上。
    ——立刻,她感觉到类似“飞升”的奇妙感觉。
    在夜风的飘浮里,有如乘风的燕子,那么轻巧,那么舒畅,一些儿也不觉得害怕,不过是转瞬的当儿,已同着谈伦,高高站立在屋脊之上。
    朱蕊的感觉,仿佛是伫立云端的神仙,真有说不出的美好感受。
    “妙呀!”
    站在屋顶上,衬以如银月色,所见自与平地不同,确是她前所未见。
    但只见片片琉璃瓦块,在皓月照射之下,闪烁着点点星光,每一点亮光,都像是汇集在人们脑海里的美思梦幻,又像是十刹恨海里的点点幽灵,那么闪呀闪的!
    朱蕊喜欢得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真美……美极了!”
    “姑娘,你再看那边——”
    顺着他的手指处,附近“腾越”地面的灿烂灯火,在朱蕊乍然接触之下,就像是变戏法儿那般地展开了视野,亮亮晶晶,隐隐约约,恰似洞庭水面的隔岸渔火,那澜沧一江,更像是比天裁地的一把弯刀,将大地一挥为二,水面光华,灿如匹练——
    这一霎,天也似乎低了,那些飘浮在头顶的星星,近到举手可攀,月娘如醉,那么柔和地亲吻着大地……
    这一切,透过朱蕊明锐的眸,都像是活生生的,变得那么动人,那么有情。
    她的心,变得出奇的平和、亲切。
    这种感触,对于谈伦,甚至于别的任何人,也许都不会这般显著,然而对于这个积闷成习,久处寂寞的皇族公主来说,却是前所未见的新奇。
    不知何时,她已轻轻滑下了谈伦的背,站立在光滑的琉璃瓦脊上。
    天风冷冷,不时扬溢起她的长发,她的心却只是说不出的温暖,多日来的沉郁,仿佛一下子都吐了个干净,更不知“病”为何物。
    谈伦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静静地在观察着她,他确知自己的责任重大,随时都在警惕着她的病发,然而他本心却冀望着自己大胆所付诸对方的这种心理治疗,能够见效、奏功。
    事实证明,朱蕊并不如巴壶公所形容的那么嫩弱。自然,在不同的心境之下,产生不同的感受,所谓“人杰地灵”,“地灵人杰”常相粥辅,这种奇妙的“心理”治疗,即使连有神医之称的巴壶公,也未能尽占先机。
    在谈伦小心地护侍之下,朱蕊喜孜孜地踏遍了眼前每一块瓦,然后,谈伦更大胆地带着她跃上了另一片屋脊,在那里又嬉玩了一阵。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谈伦才又背负着她,施展轻功,一路窜高纵矮地回到了她所下榻的北轩。
    神不知,鬼不觉。确是惊奇神妙。
    “啊!伦哥哥,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天晚上!”
    说时,她高兴地紧紧抱着谈伦,小鸟也似地,把自己倚在了对方怀里。
    谈伦发觉到她脸上微微见了些汗,却不见疲惫的病态,心里预感着,自己大胆的尝试,可能已见初功,详情如何,明天在巴壶公例行的诊断之后自会知道。
    他随即向朱蕊告辞,定了明晚之约,起身离开。
    时间大概是“戌”时将尽,史大娘正好送药进来。
    一阵秋风袭面吹来。
    谈伦不由得发出了咳嗽,敢情是他的咳疾又犯了。
    服下了巴壶公所留下的药,咳嗽顿止。壶公灵药,妙不可言。
    由冷月画轩而归云寺,若按平常的脚程,总得要走上个把时辰,谈伦施展轻功,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那是他心里的一个决定,也是一个除朱蕊之外,不欲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从今夜开始,他已破除“武禁”,决定在适当的情况之下,施展必要的身手。
    今夜他心绪紊乱,脑子里全是公主朱蕊的影子,真不知经过方才那一番兴奋激动之后,她的病情是否会恶化?抑或是自己衷心所祈求的有所复苏?
    从而他又想到了自己,此番破除“武禁”之后的可能下场,虽然说心里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可是想起来总不是滋味,应该说那是人生的最大遗憾,却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哀。
    巴壶公所留交的灵药,真是“药到病除”,有不可思议的妙用,自从服药之后,非但咳嗽立止,就连先时的一些儿疲态也没了影儿。
    这一霎,夜静更深,和尚们晚课结束,俱都歇息,整个古刹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叶,在地面上移动的那种沙沙声。
    为使心情平静,他耐着性子在灯下看了半卷经文,只觉枯涩难解,更加的无味。
    他这里方自把灯蕊拨暗了,待将就寝,耳边上却听见了一丝奇怪的“折枝”声——
    正当他竖耳倾听的当儿,头顶瓦面紧接着喀地发出了一声轻响。
    对于一个心细如发,轻功造诣绝佳的人来说,不难立刻就能串想到是怎么一回事。
    谈伦几乎不俟多思,单手往褥下一探,已握住了带鞘的长剑,紧接着左足轻点,就着左侧方半开的长窗,一个快穿疾滚之势,已自来到院外。
    他身法极为快捷,既然解除禁制,不再心存顾虑,身法一经展开,真有惊人之势。
    随着他身子由地面跃起,闪进之间,已紧紧偎向墙角,却也没有忘记打量着上面的声音来处。
    设非是他这般的快速,就不能及时得窥一斑——
    —片衣影,裹带着来人瘦长的躯体,几乎就在谈伦惊鸿一瞥之间,消失于邻殿高耸的阁檐之间。
    虽然在黯淡的星月之下,谈伦却已看见来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肥大衣衫。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得使他暗吃一惊。
    时间稍纵即失,他可不容对方逃过自己的这双“招子”,一念既兴,双脚力点之下,已把身子蓦地拔了起来。
    “呼——”恰似长烟一空,已登上了殿檐。这才见前行的夜行客,一路轻登巧纵,星丸抛掷般地己翻到了后面庙殿。
    好快的身法!不过交睫的当儿,已是十数丈开外。
    谈伦却是放他不过,随即展开身法,紧蹑其后。
    他已有相当时候,没有施展,真有说不出的感触,暗喜着倒也没有生疏。
    前面的夜行人这时已来到了后面院落——
    当前是衍生在半面山坡上的一片枫林,这人略行打量之下,遂即向林中步入。+谈伦心中动了一动,江湖中有“遇林莫入”这么句话,意思在说,一切的凶险都可能借助树林的黑暗面予以掩饰,令人不胜其防。
    眼前情形却似略有不同,那是因为前面的夜行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身后有人追踪。
    谈伦略一思索,料定了对方必非善类,自己既然无意发觉,总要探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才好。
    当下即取出一方丝巾,扎系脸上,施展出上乘的“踏雪无痕”轻功,向林内进入。
    原来林内布满落叶,时日既久,多已枯脆,即使轻功再好,也难免不出声音。
    谈伦心中既存了仔细,轻功又好,较诸前行的夜行人便自不同。
    果然,就在他留神分辨倾听之下,前行的足步声,便自无所遁声地落在了耳中。
    他就紧紧跟随着前面的足步声,快速前进,他走自己也走,他停自己也停。这么一来,正可掩饰住自己足下发出的声音,只要在速度上加快,不难接近。
    这个方法的确不错,须臾之间,谈伦已紧紧蹑身其后,甚至于已清晰地看见了对方的背影。
    就在凸出的一堵巨石前,这人停下了脚步。
    谈伦早已选好了一株大树,用以掩遮身子,这个距离之内,已可使他约略分辨出对方形象——一个既高又瘦的影子,模样里透着精悍。站定之后不时左顾右盼,月色里依稀可以窥见他那张形若吊客,双颧高耸的长脸。
    这倒不禁使谈伦纳闷儿了。
    心中方自忖念着,莫非他是在等人?却听得“噗搭”一声,一片火光发自来人手上“火折子”。熊熊火光,高耸尺许,照得他立身附近,一片通明。
    这么一未,暗中的谈伦,可就看清楚了对方这副长相,浓眉大眼,满面黄须,一身疾装劲服,却在外面加着一袭银色长披,头上齐额处,扎着一条约三指宽的黄色绫子,剩下老长的一截,双双飘拂在脑后,一看之下,即令人想到是属于某处特定的标志。
    黄须汉子手里的火折子,一连在空中晃了几圈,突地熄灭收起,却只见对面山坡上飞鸟般地落下一人。
    噗噜噜夹着一阵疾风,来人已落身当前,却是一个身着僧衣的光头和尚。
    谈伦心中动了一动,暗忖着这又是怎么回事?却听见后来的和尚出声道:“日月乾坤——”
    前来的黄胡汉子,冷冷一硒道:“我主万岁!”
    后来和尚立时双手抱拳道:“常子威。兄台是……”
    黄须汉子像是报了名字,只是声音颇低,谈伦没有听清,无论如何,这“常子威”
    三个字清晰在耳,使得他猝然忆及那日温泉沐浴,邻室的两个假和尚,常子威正是其中口操北京音调的那个黄眉尖脸汉子。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禁令他暗自吃惊,由常子威的身份,联想到眼前的夜行人,也就可知一个大概。
    如此一想,谈伦也就越加地注意、留神倾听。但是双方距离颇远,二人说话声音又低,难以听清。
    对方二人喁喁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谈伦有意趋前靠近一些,一来眼前似已到了枫林尽头,林木稀疏,极易暴露身形,再者,他心里不得不提防着另一个假和尚——
    那个姓官的,几经犹豫之下,他只得暂时隐住不发。
    双方继续交谈着什么,却不见那个人称“笑面无常”姓官的假和尚现身而出。
    眼看看来人那个黄须汉子抱拳告辞,假和尚常子威回身相送,一径向着谈伦掩身之处走过来。
    常子威边走边自笑道:“要不是李爷今夜来这一趟,兄弟真还耗不住了……吓吓,不瞒老兄说,这个假和尚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头一样,每天光吃素,我就受不了!”
    姓李的黄须汉子站住了脚,冷冷地道:“再忍忍吧,不会太久了!”
    常子威说:“李兄既然这么说,兄弟也就放心了,我们就暂时在这里候命了!想不到杜海波竟会遭了毒手,要不是李兄透露,我们两个真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这么看起来,冷月画轩里还真有能人,可真不能掉以轻心咧!”
    黄须汉子闪烁着一对眼珠子,东瞧西瞧地,似乎提防着有外人在场,殊不知谈伦就近在咫尺树后,他却是无从窥见。
    “这件事透着怪,没有十分证据,证明是冷月画轩里的人下的毒手。尸首是在小客栈发现的,身上带着伤,都臭了,为恐打草惊蛇,我们暂时还不能声张,如果真是冷月画轩里面的人下的手,这件事可就麻烦……”
    “除了姓巴的有这个能耐,还能有谁?”
    “也不一定……”
    姓李的吟哦着,冷冷地道:“这里面怕还有外人……”
    这句话,不禁使得树后的谈论猝然吃了一惊。
    常子威也像是为这句话而怔住了。
    “怎么,莫非发现了什么特别的情况?”
    “事情还没准儿,也说不上是冷月画轩里面的人下的手姓李的压低了嗓门:“上个月,腾越地面上很不平静,一连发生了三条命案,这件事可透着稀罕!”
    “死的是什么人?”
    “倒不是咱们大内来的人,可也有点关系。”
    姓李的冷冷地说:“只说是南昌郡侯府那边来的人!”
    谈伦一动也不动地静立树后,尽管这句话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憾。
    “南昌侯……”常子威甚是惊讶地道:“你说是银刀段小侯爷那边的人?”
    “还拿不准,段小侯爷没有承认,不过腾越府传出来的话,却说是段小侯爷那边打发人来,把尸首给运走了,还关照不许声张。”
    谈伦聆听至此,不由得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事实证明,他所猜测的没有错,银刀段一鹏显然是放不过自己,必欲置自己于死地。
    真没想到,今夜无意之间,竟会听见这个消息,谈伦内心真有无比的激动,这些消息正是他渴望知道的,姓李的简直像是单为说给他听的。
    “这里面又有段小侯爷什么事?”
    常子威盯视着来人:“难道姓段的也想插上一脚?”
    “有什么稀罕?”
    “难道他也想揽下这个功?”
    “正是如此。”姓李的喃喃说:“姓段的他也不是傻子,谁不想加官晋爵?照说他干他的,我们干我们的,各不相干,可是想想看,万一要是让他给抢了功,我们这帮子人,往后还怎么在大内混下去?”
    “这倒也说的是。可是,难道还能为了这件事,和姓段的翻了脸?”
    “那倒也用不着……”姓李的抬手摸着他的黄胡子:“这件事‘老头子’很不乐意,不惜全力以赴,看样子像是跟姓段的摽上了,绝不甘心输在他手上!”
    常子威“哼”了一声:“不是兄弟说一句泄气的话,这件事要是姓段的插手,还真麻烦,谁不知道他银刀段小侯爷的威名,一口刀,出神入化,可真了不得——除非老头子亲自出马还差不多……”
    姓李的嘿嘿笑了几声,冷冷地道:“往后瞧吧,他段一鹏厉害,咱们也不含糊,真要把老头子给逼出来,只怕他也开罪不起……常老哥,你把话传给官爷,没有老头子的话,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会随时和你们联络,我去了!”
    双方抱拳为礼,就此别过,一头栽进了黝黑的枫树林子,姓李的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既然摸清了姓李的底细,谈伦无论如何是放他不过了。
    像是风吹草动,又似月影偏斜,总之,姓李的脚程不谓不快,却依然甩脱不开背后隐约里,紧紧蹑着自己的那个人。
    如同一缕幽魂,那么若即若离地紧紧蹑着他,他快“他”也快,他慢“他”也慢,几次以后,姓李的胆上生毛,不能不当它是回事,而加以注意了。
    蓦地停住了脚,姓李的来了个“怪蟒翻身”,唰地转过来身。
    “呼——”身后那个鬼影子,更像是扑面疾风,直袭过来。
    一惊之下,姓李的“噢”了一声,右掌翻处,事先扣在掌心里的一枚“丧门钉”,夹着尖细的一缕劲风,“哧——”直发而出。
    身后的那个“鬼”端的好身手,随着他卷动的一片袖风“叮!”丧门钉反弹出去,深深地钉进了树干。
    一片冷月透过了空中浓密的树帽,照射着现场这片不足方丈的空隙,使得来自大内的这个“人”,看清了身后的这个“鬼”——当然他并不是一个真的鬼。
    这一点,在姓李的一经注视之下,立刻认定。
    “你是……”
    仔细地辨认着对方,不胜惊诧之至。
    “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说时,这个黑影子,又自向前面偎近了一些。
    姓李的心中一惊,一双浓眉,倏地直竖起来,根根黄须好像刺猬也似地直立起来。
    既然出身大内著名的锦衣卫,手下当然不含糊,心里害怕是另一回事,却也不能临阵退缩。
    “你?哼哼,少给你李爷爷来这一套!”
    一边说,那一双黑光净亮的眸子,频频在对方身上转着:“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你报个万儿吧,李某人接着你的!”
    话声方落,右手后探,银光乍闪,已把一口状如残月的“弧形剑”撤在手中。
    兵刃在手,姓李的胆力顿壮,只是对方那人,显然不把他看在眼中。
    “这片枫树林子,原是你曝尸埋骨的地方,只是我却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不妨暂时留下你半条性命,给你主人捎上一个口讯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他身子反倒向后面退开了一些,深邃的目光,即使在夜色里,亦有凌厉夺人之势。
    “你到底是谁?”
    紧接着,他脚下一点,进势如风,手里的“弧形剑”划出了一道银光,直向着对方当头劈落下来。
    这一剑透着高明,说是“太公钓鱼”,却是另有虚玄——“劈中挂二”。随着他大幅度抖开的剑势,一片剑影,直向着对方整个上身罩落下来。
    如此猛烈的剑势,在彼此一照面的当儿,猝然施出,确实具有凌厉的威力,但是对方这个神秘人物,身手更是惊人。
    那么凌厉猛烈的一天剑影里,这人却只施展了“一长二转”,看来极见轻松的两个动作,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儿,姓李的剑势,敢情连对方的身边儿也没有沾着,竟自落了个空。
    一剑落空之下,姓李的已知道不是好兆头,倏地向后一收,就势打了个旋风,掠出七尺开外。
    对方敢情好涵养,兀自站在原处没有移动。
    姓李的一惊之下,这才知道遇见了厉害的对头,看样子今夜晚,在这个陌生怪客手上,只怕讨不了什么好来,一念之兴,心胆俱寒。
    “凭你这两下子,还不配跟我递爪子!”
    这人身子缓缓向前移动了一些:“有什么厉害的玩艺儿,你就继续施出来吧!”
    夜色甚黑,除了对方这个人,以及那一双灼灼光采的眼睛之外,简直什么也认不清。
    姓李的黄须汉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狞声笑道:“足下身手不弱,只是……哼哼,你我素昧平生,冤有头,债有主,找上我李某人,又是为何?”
    蒙面人并不着恼地道:“你来点苍,当然不会无因,我找上你一点也不冤枉,你为什么?我又为什么?彼此心里有数。今天遇见了我,你就认了命吧!”
    黄须汉子姓李名元烈,早年亦为武林黑道出身,投效锦衣卫不过三年,由于为人精明,手底下也不含糊,短短时日之内,已蒙上峰重视,不次拔擢,现为当局最受重视的二十七名黄带卫士之一。
    论身份已有六品的功名,不要小瞧了他这名“东厂”的卫士,平日走州过府,狐假虎威,差一点的人头,就连话也难得跟他说上一句,这类人假公济私,狗仗人势,真正是作恶多端,今夜平日地遇见了厉害对头,也算是命该如此了。
    双方对答之际,李元烈早已二次蓄势,就在蒙面人话声方歇的当儿,冷叱一声,掌中弧形剑再次挥出,却是由下而上,卷起一道长虹,直向着当前蒙面人正面全身反劈过来。
    这一剑李元烈运足了劲道,彼此距离又近,设非事先有备,成竹在胸,万难躲闪。
    蒙面人正是胸有成竹,有备在先。似乎在李元烈出招之前,他已窥知了先机,是以无论前者剑势何等罡烈,却也难犯其身。
    眼看着蒙面人直立的身子,霍地向后面一收,凹腹吸胸,成了中空之势,整个身子这一霎看起来,活像一只无腰的大虾!
    妙在李元烈的剑,正是由对方身子弯起的这个弧度里挥了过去,几几乎擦衣而过,险到毫厘之间,依然是走了个空。
    一招落空之下,李元烈便知不好,随着他挥出的剑势,脚下用力一点,腾身就起,却是慢了一步。
    耳听得对方传过来的一声冷笑,紧接着是长剑出鞘的一声龙吟!
    一股冷森的剑气,夹带着青蒙蒙的耀眼奇光,像是冷电加身,李元烈只觉得身上一阵子发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只右臂,连带着握在手上的那口弧形剑,齐着臂根已自被斩落下来,随着对方剑光卷处,足足飞起了丈许高下,“叭哒!”坠落当场。
    李元烈痛哼了一声,身子一连两个打闪,跄出了七尺开外,却没有倒下去。
    “好……你……”
    话声未歇,大股鲜血已自他断臂伤处怒涌出来。一霎间,他那张脸就像是雪也似的白。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对方蒙面人已现身当前,随着对方扬起的剑鞘,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已点中了李元烈断臂附近五处穴道,顿时止住了势如泉涌的流血。
    李元烈身子再一次打闪之下,连惊带吓,再也站立不住,“噗通”一声坐倒地上。
    黑暗里,他所能看见的,依然只有对方一双闪烁着的的精光的眼睛。
    双方距离得那么近。
    李元烈所能感觉的,只是无比的恐惧,简直像离死去不远,先时的恃强凌厉,早已化得无影无踪。
    “你……”
    说了这个字,一时舌桥不下,只管呆呆地看着对方,全身战栗不已。
    “你可以走了!”
    一面说,蒙面人用手指了一下地上的断臂:“把这个带回去,马上用冰镇起来,如果找对了人,还可以给你装上,只是这一辈子,休想再拿刀动剑了。”
    李元烈乍听之下,立时将那只断臂抢在手上。
    “谁……谁有这个本事?”
    “银刀段一鹏!”蒙面人冷冷地道:“去看看他,也许有办法。”
    李元烈虽是断了一臂,却并不觉得十分疼痛,血也没有再继续流,显然对方在点穴止血的同时也施展了止疼的手法,才能使自己免于崩溃,观其出手,武功简直高不可测,自己侥幸能在他手里逃得不死,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再不赶快离开,对方若是变了主意,生死犹在未卜之数。
    呆呆地看着对方那张蒙住的脸,想到了自己眼前所落得的下场,一时只觉得透骨的凉,死中逃生,仇恨复起,这一口气无论如何也难以咽下去。
    “多谢足下不死大恩……李某今生只要有三分气在……就忘不了……”
    说时,他已晃晃悠悠地由地上站了起来,眸光里充满了悲忿,又似有说不出的凄凉。
    “朋友你报个万儿吧,李某人回去把你当祖宗一样地给供起来,晨昏一炷香,保佑足下你长生不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由牙缝里挤出来的,显示着他心里恨恶之深。却是无比的遗憾,但能有丝毫出手制胜对方的把握,他也不会放过,实在是一点都没有。说着说着,他竟自凄凉地笑了起来,那副样子真像是恨不能把对方生吞进肚里。
    蒙面人微微笑道:“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不必急在一时。回去告诉你主子,缺德事不宜再为,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决计不会容他得逞,我不送你了,你走吧!”
    “好!”李元烈挫齿出声,脸上发青道:“我还会再来的!”
    “那就太不幸了。”
    蒙面人冷森森地笑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再来!”
    深邃复冷峻的目光,再一次在李元烈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滋生出无比的寒意。
    “多谢足下你的好心,咱们后会有期,告辞!”
    话声一落,蓦地掉过了身子,一路纵驰,如飞而逝。
    打量着他前去消逝的背影,蒙面人怅怅然似有所思。
    今夜的短兵相接,已为他在心里描绘出来日大难的先声;今夜的出手,事实上也已把他卷进了未来大战不可或缺的主要核心,他再也无能脱离这片是非之地了。
    夜风里,他情不自禁地又自发出了咳嗽……
    对于“大理”知府郑渊来说,这两天的日子实在不怎么好过。
    原来他这地方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的地方,想不到一夕之间,风水变了;有事没事的人,好像都喜欢到这个地方来逛一逛,他这个地方官,职责所在,便不能不与闻问了。
    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来人,都是些有鼻子有眼的人物,哪一个也不好对付,都得他这个知府大人亲自出面应付。
    第一拨来人显然是京里下来的,一共是四个人,人还未到,先由省里下来了八百里廷寄快书。
    郑大人开视之下,直惊得目瞪口呆。
    除了“云南等处布政使司”转来的一角公文,另加上“布政使”的一纸手令,显示着来人不同一般的身份——“钦命上差,听令侍候”。
    就只是这八个字,已够这位四品正堂折腾的了。
    “人”被接到了专迎上差的“朝阳馆”,来人显然大有来头。一番酬对,才知道四个所谓的“钦命上差”,竟是来自直属皇帝的亲军“上二十二卫”中最为惹眼的“锦衣卫”。论官职,不过是小小的三个“总旗”,由一名姓赖的“镇抚”率领,可是郑知府却知道这些个被俗称为“蕃子”的“锦衣卫”上差,哪一个身上都有一身好功夫。
    这类人常常是无事生非,打着皇帝亲军极特殊的“锦衣卫”身份,在外面招摇撞骗,无所不为,动辄杀人,地方州府碰着了他们,除了极尽小心地张罗着接待之外,一个弄不好就会砸了差事,毁了前程,是以每每视为畏途。
    郑知府把这四个要命的主儿让到了“朝阳馆”,一番盛情接待之外,临去前,还特意留下了一位善于交际的周“通判”,嘱他移住“朝阳馆”,随时听凭使唤,为四位上差各处联络奔走效劳。
    想想看,这样的四个人,一旦在这里住了下来,似乎短时间还没有走的意思,身为地方官的知府大人,又如何能安下心来?除了善意的接待,小心巴结之外,别无良策。
    来人虽顶着“锦衣卫”的特殊身份,看起来简直和一般江湖黑道人物并无二致,满身的风尘气息,既刁又油,只是一样,住下来绝口不谈公事,一个个“守口如瓶”。周通判陪着吃喝,挖空了心思,也休想打听出一点点来龙去脉,以及此行四人所负有的特殊任务,这就让郑知府平添无限纳闷,大费思忖了。
    让他头疼的事,犹不止此。
    紧接着四个锦衣卫之后,大理地面上可又来了贵客。
    ———艘画舫,转载着远自南昌而来的段小侯爷夫妇一行,道是游山玩水,选胜登临吧,总之一来到了大理地面上,可也就不打算动弹了。
    郑知府心里满是狐疑,可也不能装不知道,说不得又自打起精神,小心接待一番。
    段小侯爷不同于“锦衣卫”来的四个“蕃子”,他是世袭的“郡侯”爷,食邑一方,雍容华贵,自有其威风气势,郑知府尽管存心巴结,他却不轻易领他盛情。
    原来小侯爷未来之前,先已着人布置好了住处,行馆就设在极具风光幽胜的“洱海”
    之滨,是一李姓官商的别馆。
    主人很懂得官场酬酢,又与小侯爷两代交好,一向在南边发财,只说侯爷游滇,乐得送上这个顺水人情,就把宅子连同一干仆役借给了贵客。
    段小侯爷有了李姓富商的殷勤,自然就不便再劳驾郑知府这一边的了。
    大理地面上,先后来了这两拨贵客,尽管是事属机密,双方俱不欲张扬,可是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特别是有“银刀”之称的段小侯爷,除了他世袭的“郡侯”身份之外,最最为人乐道的,还是因为他在武林中享有的崇高身份。
    人们只要一提到段小侯爷,立刻便会联想到,他那个有“银刀”之称的外号,以及他传说中鬼神不测的一身武功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盖世刀法。特别是在传说中他的唯一劲敌青麟剑客谈伦死了之后,段小侯爷的身价更是百尺竿头,又上了一层,在浩瀚的五湖四海,显然成了唯我独尊之势。
    人们乐谈段小侯爷,最为脍炙人口的还是他与女侠玉燕子冷幽兰的一段结合经过。
    其实就只是一个玉燕子冷幽兰,已足以引发人们的好奇,更何况再加上她与银刀段小侯爷的离奇结合。
    这件事非仅江湖乐道,并也事传官场,早已名动公卿。正因为这么一来,小侯爷一行的行踪,也就格外的隐秘。
    传说中玉燕子冷幽兰的美,仿佛是天上仙子、月里嫦娥,原本她的行踪,就已经扑朔迷离,“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嫁与段小侯爷后,虽未必“藏之金屋”,事实上一般江湖人物,再要想一睹她的芳容,即使并非全无可能,也属难之又难了。
    郑知府在接待之余,未尝没有动过一睹佳人的好奇念头,只可惜他的这一点小小好奇心愿,直到此刻,也未能实现。
    递上了拜贴手本,足足又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这位传说中的神奇人物段小侯爷才施施然地出现花厅。
    郑知府立刻由位子上站起来请安问好。
    这已是他与小侯爷第三次见面。前两次匆匆一见,小侯爷旅次未定,未及多谈。今天他是专程来拜访,对方一切粗安,应该是可以谈上话了。
    “这两天京里来了人,下官不得不亲自照顾,直到今天才来看爵爷,请安问好,还请爵爷勿以怪罪才好!”
    一面说,郑知府依照官场上的习俗,深深地向对方打上一揖。
    “郑大人不必客气,请坐下说话!”
    说着他自个先在一张紫檀木外加猩猩红缎子坐垫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上下的年岁,虎额燕颔,长眉俊眼,衬着伟岸的玉立长躯,小侯爷只凭着这个貌相,就令人肃然起敬。
    偏偏他举止潇洒,谈吐从容,眉梢眼角更有万种柔情——这便是他集“富贵”、“武功”之外,最能打动淑女们芳心之处了。
    “爵爷客居之中,如有什么需要,只请关照一声,下官立刻着人办到。”
    郑知府搓着两只手,嘻嘻笑着:“夫人那边也是一样……这地方比不得京城,还要请爵爷多多担待!”
    “郑大人太客气了。”
    段小侯爷微微一笑:“我倒觉得这边很好,天气也好,不冷不热。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你就不必多费心了!”
    “是是!”郑知府赔笑道:“要说到天气,这里可是真没话说,尤其是爵爷住的这个地方,驾二水夹群山,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四时如春。爵爷与宝眷能在这里小住上一些时候,倒是值得的!”
    段小侯爷微微点头听着。
    郑知府道:“爵爷如果有雅兴,卑职可以着人准备一号官船,爵爷可以携同夫人,在这洱海湖上游游,也很有个意思!”
    “嗯?”段小侯爷并不十分热衷的样子:“你说说,都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
    “这个……”郑知府如数家珍地道:“洱海状如人耳,源出洱源山,总汇十八溪之水,下委于漾濞江、澜沧江,这里山多极了,爵爷看看……湖的四周全是山。说到玩处,洱海上面有三个岛,遍植奇花,还有所谓的‘四洲九曲’之胜,比起昆明湖来倒也不差呢!”
    段小侯爷点头道:“郑大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湖上看看去,你就随便安排个日子吧,时间也用不着急,反正一半天我们还不打算走!”
    “是是!”郑知府连连道:“卑职知道,知道!”
    段小侯爷微微含笑道:“刚才你说到前两天京里下来了人……是怎么回事?”
    郑知府愕了一愕,这才点着头道:“详细情形,下官还不大清楚,公事照会上说是奉旨缉拿什么要犯,至于拿的是什么人,下官可就不知道了!”
    段一鹏冷冷一笑:“不用说,来的是锦衣卫的蕃子了。”
    他是爵爷的身份,才敢直呼来人为“蕃子”,郑知府却没这个胆量了。
    “是……一共是四位上差,这些人身手都不错!”段一鹏问道:“领头的是谁?”
    “是一位姓赖的军爷!”
    “赖长庆!”段一鹏立刻呼出了对方姓名:“这人我见过,是把好手,就是为人狠了一点,恐怕不大好侍候。”
    微微一笑,拿眼睛瞅着发愕的郑知府,略似椰揄的样子。
    “吃着湿的,拿着干的,只怕贵府台在这件事情上要破费几文了!”
    “这……”郑知府意似不解地道:“爵爷是说……”
    “大不了花几个钱吧!”
    段小侯爷不经意地道:“这早已是朝廷的陋规了,所谓‘在家吃粮,出外吃官’,郑大人你怎能不知?只是这个姓赖的比较狠一点就是了!”
    几句话说得这个郑大人额角直冒汗,想一想,那个姓赖的果如对方所说,你跟他说三句话,他顶多回你一句,鼻子里有事没事总爱哼哼两声,尤其是他拿眼睛瞧你的时候,似笑非笑,更像是你有多少把柄攒在他手里,随时都可以举发你的样子,看来诚然不假,自己倒是要十分小心地应付这个人了。
    其实又何止姓赖的一个人,同来的三个主子,看神态每一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心里这么盘算着,外表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片深沉,落在对方段侯爷眼中,自是心里有数。
    “这些蕃子说是难缠,倒也并不尽然,只是不能全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来应付也就是了。”他微微一笑,略以怀柔地道:“这件事郑大人你也不必太过费心,好在这个赖长庆过去与我有过几面之缘,于公子私我都照顾过他,也许我的话他还能听,改天你有机会请他过来一趟,他知道我在这里,也就不会过于与你为难了!”
    郑知府聆听之下,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连连道谢不已。
    段一鹏一笑道:“郑大人你不必客气,也许在这个姓赖的身上,我多少可以帮帮你的忙,可是接下来的人,我可就帮不上这个忙了!”
    郑知府又是一怔:“爵爷是说……”
    “难道郑大人还不知道?”段一鹏含笑说道:“大内方面,又有人下来了!”
    “这……”郑知府有点傻了:“他们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段一鹏微微一笑,摇摇头道:“这是他们的机密大事,外人不得而知,我只是提醒郑大人一声,这个戚剥皮可不比别人,他官高权重,一个侍候不妥,轻则丢官事小,只怕连性命也难以自保。”
    “啊!”这可是郑知府没有想到的:“爵爷是说朝廷来了钦差大员?”
    “比钦差大员更难侍候的主儿。”
    段一鹏冷冷地说道:“郑大人可曾听过‘戚剥皮’这么个人?”
    “啊!”郑大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听过……爵爷指的是戚指挥使……戚老大人?”
    “不错,就是他。”段一鹏的脸色忽然变得冷了:“戚枫,这个老头子你应该知道,只伯是当今天下最最难缠的人了。他就要来了!”
    “是。”郑知府愣了一愣,赔着笑脸道:“要不是爵爷提醒,卑职还蒙在鼓里,有关戚老大人的一切,下官也只是道听途说,尚请爵爷赐告其详,也好心里先自有个打算。”
    “你找错人了!”
    小侯爷冷冷一笑:“我与他并不很好,在他眼睛里,未尝会看得起我这个侯爷,我也不买他的账,只怕他对我还心存芥蒂。”
    “原来如此……”郑知府皱着一双眉毛:“这么说起来,戚老大人可也太……”
    原想说“专横霸道”,话到口边,终不敢冒失出口。
    段一鹏一笑道:“如今官场,走他们路的人极多,由另一面看来,对郑大人未尝不是一个加官进禄的机会。只是此人生性吝啬,度量狭窄,刚愎自用,眶眦必报,如果没有一身贱术媚骨,善于拍马奉迎,这条路却也不易行走。怎么,郑大人你……”
    “爵爷不要错会了下官之意。”
    郑知府腼腆地含着笑:“他老人家是钦命上官,来此是客,下官职责所在,焉敢怠慢?爵爷既然对戚老大人略知其详,示知一二,下官也就受惠不浅了。”
    段一鹏道:“这个戚枫的幼年出身,我一概不知,只知他有一身奇异武功。早年蒙术士袁珙的推荐,在今主上还是燕王之时,即在殿前效力,主上即大位之后,自是青眼相待了。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论官位不过是三品的功名,说到实权,哼!只怕那些一品大员,也要瞠乎其后。此人生性奇淫,夜不虚度,有一偏好,郑大人你可知道?”
    郑知府正中下怀地道:“爵爷赐详。”
    段小侯爷莞尔一笑,站起来走向窗前,略有所思地向着窗外一片平湖秋色眺望着。
    郑知府赔着笑,小心地趋前跟上去:“爵爷。”
    “也罢,我就指给你一条升官发财的晋身之阶吧!只是……”
    段小侯爷深邃的眸子,似笑不笑地盯着他:“功名富贵,不假以人,我若告知郑大人这个晋身的妙计,你却又当如何谢我?”
    “这……”郑知府笑逐颜开地道:“但凭爵爷吩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郑知府笑得有些牵强:“卑职宦中不丰,怕是报效不……”
    “郑大人你想左了。”
    段小侯爷目光透着古怪:“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说,先谈谈这位戚老大人的特殊嗜好吧!”
    一听对方要的不是钱,郑知府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眼前的这个“晋身之阶”,却是万万不容错过。
    “爵爷是说戚老大人性喜渔色?”
    “对了!”
    “那也不难,”郑知府笑道:“这件事卑职记下了,老大人国之栋梁,总要物色那清白人家,才堪承受!”
    “这么说,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女子孝敬?”
    “这……”知府大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爵爷你说呢?就是初夜未破的童身也是有的……”
    “那你就错了!”小侯爷冷冷地道:“这么一来,郑大人你可害人害己了!”
    郑知府可就又傻了眼。
    “郑大人莫非不知这位戚老大人身负异禀?寻常女子,万万难以承当,却也不合此老脾胃,总要那久历风尘,体态刚健过人的半老徐娘……”
    于是,段小侯爷附向知府耳边,小声细语了一番,郑知府先是怔了一怔,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终于作出了会心微笑。

举报

第五章道是无情却有情
    灯下,段一鹏展现着他那一口奇窄细长的银鞘宝刀。
    刀身三指来宽,两尺七八寸长短,遍体为银,却打磨出一圈圈鱼鳞旋光,通体上下耀眼生辉。
    试拔以发,格向刀锋,吹气一口,发身齐腰而断,簌簌向四下纷落——这便是所谓的“吹毛断发”了。
    刀名“银蛟”,出自前人名匠,到底何人之手,已是不容考据。自为小侯爷重金购得后,以其不世身手、杰出刀法,端的如虎生翼,平添了无限声威。
    每一回,段一鹏持刀在手,或是执灯夜看,都会激生出无比豪情,意气干云。
    这口刀在他手里确实无限风光,会过了多少能人异士!经历了多少英雄岁月!确实没有辜负了少年时光,堪称是走遍天下无人堪敌。
    除了一个人……
    “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便应该是:“我便是真的举世无敌了!”
    然而,无时无刻,这个原该早已经被认定成为事实不是问题的问题,到了现在,反倒“死灰复燃”成了一个大大的疑问了!
    他的来,其实正是与此有关。他急欲澄清此事,抹去这个掩盖在他心灵上的阴影,这个阴影实在说对他的心理影响太大了。
    那只是属于他与谈伦两个人之间才知道的一件小小隐秘,也许早已该淡忘了,他却偏偏不时记起,出现在回忆里……每一次,当他想起这件事时,总会令他兴起一种忿恨,却又简直不知道如何发泄才好!
    那已是六年以前的事了……
    浣花江畔。
    春阳正暖。
    两个并世的少年奇侠,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因素,正在作一场武功的“印证”。
    双方并没有仇恨,但战况的激烈却像是作一场殊死之战。肃杀的气势笼罩着未解的江上春冰。
    “青鳞剑”对“银蛟刀”。剑气如虹,宝刀似雪,闪烁的寒光,足使大地战栗,天宇无光。
    那一战,青鳞剑客谈伦以神奇诡异的“月上柳梢”一招,战胜了小侯爷。
    时间的仓促,间不容发,弹指万变。
    青鳞剑刺穿了段小侯爷的一袭轻裘。冰凉的剑身,紧紧贴着他的腰际,迫使着意气风发的小侯爷,不得不站直了身子,垂下了他那一口自认为天下无敌的盖世宝刀。
    那一霎,其实是那么的短暂,然而,当时在段小侯爷的感受里,却像是整整一天时间那么长久。
    “血”凝固了。
    “气”闭住了。
    “人”僵住了。
    谁能想像得到,那一霎给他的耻辱与羞惭有多么大!对他来说,那一霎简直天昏地暗,他仿佛已不是血肉之躯的一个人,而变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谈伦总算表示了他应有的风度,甚至于对落败的段小侯爷,没有说上一句刻薄的话,就那么缓缓地收回了他的长剑,扬长而去。
    真恨不能地上有一道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真恨不能对方的剑锋,所刺穿的不是身上的狐裘,而是自己的心……
    真恨不能……
    然而,什么都不是,都没有!对方只是带着他的胜利,一言不发地去了。
    这种羞辱,使他觉得真比对方辱骂他一千句一万句更厉害,真比对方的剑穿过自己的心脏更痛苦,更残酷……
    就是从那一霎开始,他对自己立下了狠毒的心愿:今生今世,绝不与对方共生天地。
    固然,他之深爱玉燕子冷幽兰,也是事实,然而那么迫不及待,不择手段地去抢先得到她,甚至于施出令人不齿的手段,向江湖散播谈伦已死的“不实”谣言;这一系列的作为,未尝不是他根深蒂固的报复心理作崇。
    有人亲眼目睹谈伦的确罹患了苗疆的瘴毒怪症,因此他便直觉地认定了谈沦必死,甚至于他一度确实认为对方真的已经死了——直到月前他所派出缉察实情的三个手下,相继横尸这里,才使得他大生震撼,心中产生了疑问……
    尸身现存“漾濞”县衙,只怕早已腐烂无复辨认,想要就此判断谁下的手,只怕已是妄想,充其量也只能假设是某人所为,却不能就此认定是谈伦所为。
    果不然,谈伦他真的还活着。
    这个天底下,谁又能抗拒已经中身的瘴毒?一年、两年……算算时间,这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阵阵湖风,由敞开着的轩窗吹进来。
    纱罩里的灯蕊摇摇欲熄。气温已显著地转凉,令人意会到这已是秋深的季节。
    他感觉着如此的气闷,仿佛心上压着大块的铅,真像是被谈伦看不见的一只手掌,掐着了咽喉;这只手更像是在慢慢地收紧着,如不能及时挣脱,总有一天会使他窒息而亡。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见了青鳞剑客谈伦的飘逸英姿一一这个天底下自己唯一心存忌畏的人,他真的如果还健在……未来的情势发展,将是何等一番情景?
    段一鹏只觉得手足冰冷,有些儿不寒而栗。
    却在这时,有一只温暖复细嫩的手,轻轻攀住了他的肩头。若在平日,心情和畅时,小侯爷亦非不解风情,该是一番何等旖旎受用,然而这一霎,正当他心存忧虑恐惧的当儿,这只手的突如其来,简直就像是大敌谈伦的突然出手。
    段一鹏霍地向下一矮,借势翻身,轻叱一声,掌中宝刀待将抡起之际,才自看清了来人是谁,不由脸上一红:“幽兰!是你……”
    曳着轻轻的一袭纱缕,面前的玉燕子冷幽兰,真有令人倾倒的醉人风姿。
    她几乎吓了一跳,黑大明亮的一双眼睛,只有一分上来的喜悦,剩下的是关怀、惊悸,以及不着边际的迷惑!
    云鬓新解,散发如云。粉项微呈,洁白如玉。略似丰腴了些儿的婀娜体态,透过款款腰肢,丰隆下躯,散放着无与伦比的成熟少妇气质,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每一回,当她望向段一鹏,即使不说一句话,都能使小侯爷为之怦然心惊,愣上半晌……
    “玉燕子!玉燕子!”这般迷人的绰号,也只有眼前这等遍世难逢的绝色佳人才得拥有,才配享用。
    “玉燕子”非只说明了她轻盈的体态,更似说明了她的绝世轻功。她也曾一剑来去,腾云啸风,惩奸去恶,在江湖上享有第一女侠的大名。这些似乎俱都是过去的事了。
    两年前,自从她委身嫁与世袭的南昌“郡侯”,成为雍容华贵的侯爵夫人之后,便像是完全脱离了前此的江湖生涯,已不复再拿刀动剑了。
    一个仗剑除恶,萍聚风散的武林侠女,一旦成为世袭的侯爵夫人之后,前后生活的对照,该是何等巨大的差异?从千变万化到绝对静止,这其中是绝难加上一个相同的等号。
    玉燕子冷幽兰却竟然也适应了。
    她快乐、幸福、满足,就像是睡在柔软的天鹅绒里。一个生活在快乐幸福里的人,是不会回忆过去的。至此,那昔日山盟海誓的恋人谈伦,所能给她的影响,已微乎其微……
    虽然在初闻谈伦去世的消息时,她的伤心不容置疑;情绪的低落,简直去死不远,以之与今日的快乐对照,那是绝对殊异的两个极端。
    该要如何说呢?
    怎么样才能解说清楚这种看似无能相容的感情矛盾?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人”也不能永远活在缅怀过去中。“拥抱痛苦”固有其一时的神圣价值,但是当快乐来临时,那所谓的“痛苦”就像光明驱逐黑暗那样,霎时间去离无踪。
    两年了,这不算短的日子里,年轻俊美的夫妇,共浴爱河,鹣鲽情深。
    段小侯爷终能以至诚、财富,带给了玉燕子冷幽兰由衷的快乐,就连遗留在冷幽兰心里的最后一点儿“遗憾”,也看似不复存在了。
    “你怎么啦?”
    带着一丝迷惘,冷幽兰的一双澄波眸子,静静地转过段一鹏略似汗颜的脸,最后落在了他手里的那口“银蛟”宝刀上——结合以来,倒是很少见他动过刀——这又是为了什么!
    “啊……”段一鹏脸上赔着笑:“没事儿,今夜月色甚好,一时技痒,原想练一回刀……”
    说时,宝刀入鞘。
    冷幽兰静静地偎依着他坐下来,脸上重绽笑靥道:“结果呢?”
    “结果……你就来了。”段一鹏贪婪的目光,在妻子丰腴的胴体上转着:“你怎么还没有睡?天可不早了!”
    “睡不着!”冷幽兰淡淡地笑着,眼神里透着一些儿机伶:“这几天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一鹏,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乱说!没有的事!”
    作了一个爽朗的微笑,段小侯爷习惯性地挑动着他的双肩,紧紧地握住了冷幽兰一只柔荑玉手:“我们不是很快乐吗?会有什么事?幽兰,你喜不喜欢这里?”
    冷幽兰这才放开了心,向着窗外瞥了一眼:“这里真美,真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么大这么美的一个湖,要能坐船在上面玩玩,该有多好!”
    段小侯爷笑道:“好,明天我就叫人给你准备船。只要你高兴,天天都可以。”
    他随即把白天郑知府来访说了一遍,冷幽兰聆听之下,顿时开心地笑了。
    执起妻子白洁的一只纤纤玉手,段一鹏无限怜惜地看着——也同昔日的青鳞剑客谈伦一样,一直在打算着,有朝一日,能够把一枚极其珍贵的“七星翡翠”戒指,戴在宛如春葱的手指上。
    甚至于,他原已知道,当日谈伦之所以深入苗疆,正是为了要亲手得到一块“七星翡翠”,据说他已如愿以偿,只是自身却不幸罹染了瘴毒,而后情势的发展,终不能如其所愿,以至于他历经千辛万苦所得到的珍饰,一直未能戴在冷幽兰的手指上。谈伦果真未死,还在人世,这该是他生平一件最大的遗憾了!
    又何尝不是段一鹏的一件憾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冷幽兰突地由对方握中抽出了手。秋波一转:“七星翡翠是不是?”
    段一鹏呆了一呆,旋即笑道:“你真聪明,你猜得不错,我一直都在希望,能有一天……”
    冷幽兰面色忽现凄凉,摇摇头道:“算了,我不想要……”
    说着,她轻轻抬起手来拢了一下散置在额上的几根散发,像是触及了什么,默默地望向窗外,清澈的眸子里,渲染出一缕淡淡愁绪。
    也许这不是仅有的例外。每一次,只要她想到了“七星翡翠”,便会情不自禁联想到了谈伦,从而引发起一种莫名的伤感。就像这一霎,谈伦的影子便是无论如何也驱之不去。
    也不知向着窗外那辽阔的湖面凝望了多久,总之这一霎,盘据在她脑子里的便只有谈伦一人——那个像是早已为自己所淡忘了的不幸人儿。
    不知不觉里,冷幽兰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心里像揣了个小鹿,那么忐忑难安。
    “唉……谈伦,你如地下有知,可会怪罪于我?”
    眨了一下眼睛,目光里无限迷惘:“谈伦,请你原谅我嫁给了你所怨恨的人……但是你果真地下有知,悉知我今日之生活美满、幸福,也就不忍再怪罪我了。唉!谈……
    伦……”
    这么想着,真有无限寂寞,使她惊讶的是,原来事隔两年。自己并没有真地忘了“他”这个人,只是一直生活在甜蜜之中,不曾想起罢了。
    一旦想起来,不知道这个人在自己心目中,竟然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敢情他的影子,早已根深蒂固地盘据在自己心灵深处了,逐之不去,驱之不离。这可是她没有想到的。
    “你在想什么?”
    段一鹏一直都在注视着她,那一双灼灼的眼神,像是锐利的两根钢针,深深地刺进到对方的心里。
    冷幽兰最怕接触他这样的眼神了,在他直视的目光之下,不自禁地移开了眼睛,红着脸,她微微地摇了一下头:“没什么……”
    偷眼一瞧,段一鹏的一双眸子,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这情景,分明他已瞧透了自己的心事,不由得心里便着了慌。
    “我要睡了!”
    说了这句话,冷幽兰站起来便待离开。
    “站着!”
    段一鹏忽地自位子上站了起来。
    冷幽兰心里一惊,这才发觉到段一鹏的脸色有异。
    “你……怎么了?”
    “你不要骗我!”段一鹏冷冷地笑着:“我能看透你的心。”
    “你……”冷幽兰略似不自然地笑道:“一鹏,你怎么了?你生气了?”
    段一鹏忿忿地走到她面前:“说,你刚才在想什么?是不是他?哼!原来你心里一直都还忘不了他!说,是不是?”
    冷幽兰像似吓了一跳,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老实说,段一鹏这番嘴脸,显然前所未见,猝然间发作,真令她一时有置身云雾的感觉,简直无所适从。
    “一鹏,放开你的手……”
    一面说,冷幽兰抬手,把段一鹏用力抓着自己膀子的一只手拉开来——段一鹏这只手上显然用了相当的力气,然而,玉燕子冷幽兰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弱者。
    自然,如果双方都施展出全力较量,冷幽兰只怕还不是段一鹏的对手。
    只是眼前还无此必要,是以,在冷幽兰作色略施真力之下段一鹏也就知趣地松开了那只手。
    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也能令意气风发的段小侯爷,意会到自己的娇妻,并非全然是捐弃个性、任人欺凌的人。
    他原有一腔妒火待发,这一霎,在接触到对方凛然的目光之后,反倒是心有所警,发作不出,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开步入内室。
    段一鹏只觉得无限气馁,叹息一声,就原位坐下来。
    灯影婆娑,他的思虑更见起伏。
    “我这是怎么了?”
    想到冷幽兰方才惊吓于自己凌然气势的眼光,段一鹏只是由衷地感到歉然,本质上他深爱冷幽兰的一颗心,却是不容否认,只是这个“爱”却包罗了过多的“自私”。
    是运用了多少狡智、凶险、毒恶的手段之后,才拥有得到的。
    想到了青鳞剑客谈伦,他真有无限气闷,不由得站起来,来回地在房里走了一阵,却又定下来。
    像是突然间有所发现,第一次使他感觉到,谈论的阴影在他拥有冷幽兰两年之后,又重新出现眼前;像是一片看不见的乌云,隐隐地笼罩在他与冷幽兰的头顶上,如不能即时清除,终将会带来可怕的暴风雷雨,那时就前功尽弃了。
    对于银铃公主朱蕊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大胆尝试,感受实在太奇妙了。
    今夜,在谈伦的贴身侍护之下,他们两个已是第四度大胆地乔装出游,奇妙的感受,一次比一次更有趣。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第一次他们偷偷下山,只在茶馆里喝了一碗茶,就匆匆地转回冷月画轩。
    第二次,谈伦带着她逛了一次庙,在佛前朱蕊还求了一支签,是“上上签”,大吉大利,朱蕊高兴得跳了起来。
    第三次他们在夜市的小摊子上吃了一碗“过桥米粉”,尝了几个“破酥包子”,确是美味之至。
    每一回来去,都是谈伦连施轻功背负着她,人不知,鬼不觉。妙的是,在这么看似惊险的一连串行动之后,朱蕊的病势,非但没有加重,继续恶化,反倒日有起色,显现出前所未见的好。既经巴壶公认定,冯元与史大娘也就大放宽心;谈伦功不可没,显然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
    今夜——第四次出游,在心理上朱蕊已不再紧张,而是兴趣盎然。
    把一头青丝向上兜起,扎上一方读书仕子的方巾,摇身一变,成了个翩翩风度的美少年,只是模样儿过嫩了一点儿,尤其是不便开口说话,否则娇声娇气的,一张嘴准把人给吓坏了。
    无可奈何,双方约定,在人前朱蕊便只得暂时客串哑巴,有话也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能说,未免扫兴。
    时当“戌”未,南大街一片灯火灿烂,正是夜市的开始,各家买卖行号,灯火通明,布招高张。游客来往,多如过江之鲫,好不热闹。
    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子前,朱蕊喜孜孜地站住了脚步,谈伦紧紧随在她身后。
    表面上像是没事人儿一样,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略有不对,就得赶紧回避应对。自然,以他这等身手,屈作朱蕊的侍从,实在是不应该再有什么意外了。
    这里原先就围着十来个人,大人小孩都有。
    老奶奶抱着小孙的;小媳妇儿三三两两,吱吱喳喳说个没完。大家的眼神儿,却都让羊角灯下卖糖人儿的那一双巧手给吸住了。
    小火炉子嘎嘎直响冒着泡儿,熬着糖浆。
    卖糖人的老汉拿起来,向着平整的一方白色大理石板上慢慢浇下去,要它是个人就是人,要它是个马就是马;有提着大刀的“关二爷”,有打登州的“秦二爷”,还有景阳岗打虎的“武老二”。嘿!像是跟“二爷”干上了,全是行“二”的,可真热闹。
    糖人淋好人,老汉拿起一根小铁签,该扎的扎,该描的描,一番“画龙点睛”之后,无不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在没干透之前,粘上一根竹签子,往干草圈子上一插,这就大功告成。
    朱蕊还是第一次见过,只看得两眼生花,仿佛脚下生了根,怎么也动弹不了啦。
    弄好的糖人还不待插上草团,就被围看的人给抢着买走了,七嘴八舌地乱作一团。
    朱蕊也不甘示弱,抢着买了个“老鼠盘灯”,喜孜孜地扔下了钱,同着谈伦手牵手地这才离开。
    “嗯,真甜!”
    舔着手上的糖老鼠,朱蕊瞟了身边的谈伦一眼,笑眯眯地道:“你也尝尝!”
    朱蕊嘎呀了一声,站住脚道:“你看看嘛,人家叫你舔舔味儿,谁要你真咬的?不来啦!”
    可不是吗?虽只是一小口,却把个老鼠嘴尖儿给咬掉了,瞧瞧她那副小模样,拧着眉,嘟着嘴,倒像是真的生了气!
    “不管啦,你得赔我一个,要不然我可是不依!”
    还有什么好说的?两个人只得又转回去。再回来的时候,朱蕊手上却多了一个大的——“狮子滚绣球”,这才回嗔作喜,高兴得不得了。
    一阵子当当锣响,可就不禁又吸住了朱蕊的好奇心。
    “咦,那是什么?”
    “玩猴儿戏的!”
    “什么是玩猴儿戏?”一面说,她拉着谈伦:“走,我们过去瞧瞧!”
    谈伦不便扫她的兴,只得点头答应,暗地里却是存了十二万分的仔细。
    朱蕊见他答应,高兴得拉着他就往前赶,却因人多,去得晚了,只能站在外层。朱蕊分开人群,就要往里面挤,却被谈伦拉住,示意地向她摇了一下头。
    还算好,前面人自动地让开了空隙,朱蕊也就当仁不让走了进去,谈伦只得跟过去。
    场子里这会子可热闹啦,正在表演猴子骑山羊,当当锣声里,戴着面具的一只猴子,骑在羊背上,满场子乱转,时上时下,十分矫幢。
    两个梳辫子的大姑娘,捉对儿地正自厮打不休,虽是名副其实的“花拳绣脚”,看来倒也紧凑有趣。
    贵为公主的朱蕊,对于这类街头卖艺的江湖把式,哪里见过?一时看直了眼。
    场子里两个姑娘打得甚是热闹,博得如雷掌声。
    坐在场子当中的老头儿,两只黄眼睛却只是注意着进出的人群。朱蕊、谈伦这样的两个人,焉能被他漏过?直觉地便自认是财神爷来了。
    锣声小住,这老头儿便自嚷嚷道:“丫头们好生看打,贵客来了!”
    边说边自表演了一手绝活儿,却把右脚向外一踢,飞起了一双钢刀,这双钢刀匹练般地化成两道白光,双双直向着场子里两个姑娘头上落去。
    朱蕊不由得惊得呀了一声。
    两个大姑娘娇叱一声,一个上步作势,一个滚身跃起,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落下的刀,巧妙地接在了手上。
    场子里雷般地爆了声好,看到这里,谈伦轻轻拉了一下朱蕊道:“我们走吧!”
    朱蕊却是不依,用着像是请求的眼光看着他,脚下就是不动。
    场子里的那个老头儿,当当一连几声大锣,拉开嗓门几道:“既有贵客捧场,大丫头二丫头你们这就卖命玩一趟真的吧!”
    当当两声锣响。
    “接下来就给各位来一场‘双刀会美’!像不像,三分样;各位老爷太太您这就赏脸吧!”
    说着说着,锣声当当又自敲起。
    小伙计拴好了羊和猴子,两个姑娘蝴蝶穿花也似地施起了身段,场子里爆雷般地又自叫起了好来。
    这当口,老头儿却笑嘻嘻地来到了朱蕊身前,向着二人深深地打上了一个躬:“二位大爷,看个赏吧!”
    朱蕊扭过脸看向谈伦,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谈伦却丢下了一块碎银子,不容分说,匆匆拉着她离开现场。
    “怎么回事?”
    朱蕊奇怪地看着谈伦:“为什么不看了?”
    谈伦小声地道:“人太杂了,你就别多问了!”
    走了一程,朱蕊赌气地站住脚道:“为什么嘛,人家看得正好,你偏要走!”
    谈伦指了前面一个卖汤圆的布招挑子道:“我们吃汤圆去。”
    却见一个细高身材,身着黑绸子长衣的中年人,正自站定脚步,睁着一双微微凹入的深邃眸子,直眉竖眼地向着二人望着。
    看人看得过于明显,就连朱蕊也觉出来了,她原本还待说些什么,吃这人直眉竖眼的一看,倒是不好再说了。
    二人随即走向那个汤圆挑子。
    “不要回头!”
    正要回头的朱蕊,听见谈伦这么一声,顿时止住了动作,心里一惊,这才明白了谈伦何以会中途退出的道理,敢情是有人留意上了自己。
    要了两碗汤圆,谈伦、朱蕊面对面地落座。
    偷眼瞧了一眼,黑衣人兀自向着这边望着,瘦削的脸上满是悬疑——这人足有六尺开外的身高,脸色黑里泛紫,双颧高耸,衬着凹目凸眉,称得上是轮廓分明。
    借着端碗的势子,朱蕊小声问:“这个人是谁?”
    “别看他,还说不定。”
    谈伦一面说着,正眼也不多看那人一眼,若无其事地,用筷子把一个汤圆叉开来,让里面的热气散一散,白糖猪油桂花的馅儿,瞧着挺香的样子。
    朱蕊低着头喝了口汤说不要看不要看,她却偏偏忍不住,又向着那人站处瞟了一眼。
    “啊……他走了。”
    “没走远!”谈伦照旧吃着他的汤圆:“就在右面拐角上。哼!”
    朱蕊赶忙往右面看了一眼,人挤人全是脑袋,可就是没看见那个穿黑衣服的人。
    “没有……”
    “再看看,坐着的那一堆!”
    朱蕊聆听之下,心里一动,再看一眼,可不是吗?那家伙正自吃面呢。背朝着这边,双方隔着一条街,来往行人这么一挤,设非是仔细盯着,真还看不清楚。
    “原来不是的……”
    朱蕊用手拍拍胸,像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冲着我们来的呢!”
    “本来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是说……”朱蕊睁大了眼睛。
    “用不着害怕,都有我呢!”
    微微一笑,指了一下她碗里的汤圆:“你只管放心吃汤圆吧!”
    朱蕊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吃了一口,禁不住又向那边瞟了一眼。
    谈伦冷冷一笑:“他走了!”
    可不是吗?刚才还坐在对面吃面,眨巴眼儿的工夫,他老人家可又失踪了。
    “咦?”朱蕊一时顾不得再吃汤圆,只管四下里找那个人。
    谈伦只是不动声色地吃着汤圆,一碗六个汤圆,一个个进到了肚子里,看看朱蕊道:
    “你还吃不吃呢?”
    朱蕊摇摇头,一颗心像是全在那个黑衣人身上,只把黑油油的一双眸子,频频四下里打转,却是看不见对方的人影。
    “他走了!”谈伦胸有成竹地道:“只是没走远,如果我没猜错,他在前道上等着我们呢!”
    “那可……怎么办?”
    “用不着害怕,这个人我还对付得了。”
    说着谈伦即由位子上站起:“算账!”
    两侧是参天的碧竹,风引竹摇,发出了一片沙沙声。飘落而下的竹叶,衬以当空皓月,仿佛是下着极其别致的竹叶雨。人行其间,果然是十分的诗情画意。
    朱蕊丢下了手上发黏的糖人,笑嘻嘻地道:
    “今天晚上真好玩,明儿我们再来好不好?”
    谈伦一双深邃的眼睛、始终都在留意着两侧林子里的动静,这么浓密的竹林子,别说是藏上几个人,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易为人发觉,谈伦不得不打起精神,提起十二万分的仔细小心。
    天上虽有月光,但是两侧的竹子过多,似乎将当中的空间都掩遮住,洒下来的光影残破不全,时明时暗,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
    朱蕊忽然觉出来有些害怕,把身子紧紧地偎向谈伦身边,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兴奋。
    在她来说,一脚踏出冷月画轩之外的一切所见,俱都是新鲜的……”
    前面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场地,像是一个十字交叉的路口,在那里耸峙着一座颇为宽大的茅草亭子,月光之下,倍觉幽雅。
    过了这个亭子,再穿过同样竹荫夹道的一片林子,便到了点苍山脚之下。
    他们总是习惯在亭子里先歇一下脚,然后再转道登山,而这时候,亭子里总坐着一个卖“炒米糖开水”的披蓑老人,开水壶在炉火上发着呜呜的鸣叫声。
    朱蕊像是对什么事都充满了好奇,都极感新鲜,炒米糖放在碗里,被开水一冲,嗤嗤有声,洒上几滴桂花露,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缓缓地打量着那个亭子,黑黝黝的,里面没有点灯。
    朱蕊站住脚,很失望地道:“他没有来……”
    可是,紧接着她却又看见了坐在亭子里的人影,不觉重绽笑靥,正待率先跑过去,却被谈伦伸手拦住。
    “慢着!”
    “怎么?”
    朱蕊像是吓了一跳。
    谈伦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道:“你认错了,不是那个卖炒米糖的!”
    朱蕊再看了几眼,果然不大像,亭子里既没有点灯,更没有呜鸣的开水鸣叫声。坐着的这个人,一身黑衣,背向外边,只看背影,倒像与先前所见的那个人有几分相似。
    “是……他?是那……个人?”
    “不错!他在等着我们。”
    一霎间,谈伦的眸子里闪烁着的的精光:“你用不着害怕,跟着我没错!”
    说毕,随即一步步向着茅亭步进。
    朱蕊紧紧偎在他身边,心里很害怕,可是这多日以来谈伦所给他的安全感,大大地胜过了内心的怯虑,使她深深地觉得,只要有谈伦在她身边,无论多大的难关,都能度过。
    “你们来了?”
    说话的竟是坐在亭子里的那个人,一面说时,这个人缓缓地站起,回过身来。
    可不是吗?正是刚才在汤圆摊子上,二人所见的那个人——凹目凸眉、刀削过那般样的一张瘦削长脸,月光下益见狰狞。
    谈伦二人一直来到了亭边不远,才行站住。谈伦在前,朱蕊在后,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向着亭子里的那个人看着。
    赫赫笑了两声,露着白森森的一嘴牙齿,这个人缓缓步出了茅亭,那一双充满了凌厉眼神的眼睛,先在谈伦脸上转了一转,随即盯向朱蕊身上。
    “失敬,失敬!这一位小哥儿,看来好风光,不知仙乡何处?倒不像是本地人呢!”
    说时,他脚下前移,待将向朱蕊身前走来。
    可是立刻他却又中止了这个动作,蓦地转向正面的谈伦,显现出十分诧异惊讶神态。
    谈伦仍自站立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出声说一句话,可是发自体内的“无形罡气”,却已使得对方猝然间有些警惕,而不敢一上来就有所妄动。
    四只精光内敛的眼睛交接之下,黑衣人冷笑着点了一下头:“这位朋友,好本事!”
    话声方顿,一片凌人气息,直似由对方谈伦身边扬起,地面上“刷啦”一响,刮起了大片竹叶,直向着黑衣人站立的身子袭来。
    像是吃了一惊,黑衣人霍地向后退了一步,由他怒睁着一双眼睛及神色看来,必然他作势以迎,像是在作某种内功的抗衡。
    空中竹叶略见停顿,刷地齐落地面,紧接着再一次地扬起,有如飞蝗万点,直循着黑衣人身侧四周飕然作响,直刮了过去。
    黑衣人原本直挺的身子,在这个势子里,万难直立,晃了一晃,禁不住又自向后面退了一步。
    刹那间,他那张长脸上所显现的便不止是惊异了,“光棍一点就透”,对方是什么斤两,其实已是十分清楚,黑衣人焉能不心里有数?
    但是,他生性要强,加以本身所从事的工作一直给他“高高在上”的特殊荣誉之感,确实令他不便轻言撤退,就像这一霎,他虽然已测知对方绝非易与之辈,却偏偏不能就此甘心,况且对方那个像是“女扮男装”的雏儿,引发了他的强烈好奇,使得他在眼前接触里,非要一探究竟不可。
    “阁下请报上大名,这是向哪里去?”
    一面说时,黑衣人抱了一下拳,两只闪烁的眸子,只是在朱蕊身上转着,脸上现着那种阴森森的笑,却又不能对面前的谈伦掉以轻心。狼顾鹰视,益见其狰狞奸险。
    谈伦凭着过往的经验,几乎在一照面的当儿,已可测出对方的身份,剩下来的只是有待证实而已。
    “我的名字不必告诉你,往哪里去你更用不着知道。倒是你行动鬼祟,让人心存不解,我劝你还是不要惹是生非,速速退开的好!”
    说话之时,谈伦运足了功力,脚下又自向前跨出了一步,力道前驱,呼地一声,揭起了黑衣人前襟下摆。
    黑衣人一声叱道:“大胆!”
    他却也不是好相与,随着他后退的身子,蓦地向空中直拔了起来,借着起身之势,一脚直向谈伦上身踢来。
    谈伦一个快速的闪身,挪出了身子,正待伺机向对方出手,但是黑衣人却另有所谋,好似认定了乔装的朱蕊,大有蹊跷,借着谈伦闪身的机会,霍地直向朱蕊猛扑了过去。
    朱蕊乍见谈伦与对方动上了手,心中简直莫名其妙,这时忽见对方向自己袭来,才自害怕,叫了一声“伦哥哥”,一时手足失措。
    这一声惊呼,既娇且嫩,不啻暴露了她的女儿之身!
    黑衣人的来势不谓不快,只是较诸谈伦,却仍然慢了许多。
    像是狂风里的一片云,谈伦的身子极其轻巧地已切了进来于黑衣人与朱蕊之间。
    来势是出奇的快,仓促之间,倒像是黑衣人在向他出手了——双方在奇快的一霎,交换了一掌,黑衣人来得快,退得更快,在谈伦猝吐的掌劲里,有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一下子飞出了丈许开外。
    总算他功力不弱,硬生生把弹起的身势压落下来,乍看上去不失轻飘,容得双脚落地,身子一连晃了几晃,足足退后了三四步,才得拿桩站稳。
    “好”说了这个字,立刻闭住了嘴,忍了老半天,才自转过一口气来。
    “小子……你可是自己找死……你知道爷儿们是从哪里来的?反了……反了……”
    脚下一个错步,黑衣人两手后探,向着叉开的后襟里一探,叮当作响声中,两只手上已多了一双畸形兵刃——五行轮。
    ——足足有磨盘那么大小,通体上下黑光铮亮,像是纯钢所制,却在雪白的钢圈上,环生着一溜子看来极其锋利的钢牙。
    黑衣人双轮在手,平添了无限勇气,双轮猝交,当地一声脆响,霍地分开来,一轮高举,一轮平伸,拉出了一个架式。一双眸子狼也似地盯着谈伦,真像是一口把对方生吞下去模样。
    谈伦冷冷一笑,转向身边的朱蕊道:“不用怕,都有我在,到亭子里去等着我。”
    朱蕊应了一声,才刚退后,对方黑衣人已霍地进身发招,随着他猝然腾起的身子,直向着朱蕊身边袭来。
    “大姑娘,我认出你来啦!”
    话到人到,一双五行轮闪烁出冷冷寒光,随着他落下的势子,直向着朱蕊双肩上招呼过来。
    谈伦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身形轻闪,翩若飘风,再一次介入其间,黑衣人心头一惊,怒叱了一声:“去!”
    五行轮用力向下一收,改砸为推,直向着谈伦前胸击去,轮上狼牙钢刺,划出了醒目的几许寒光。直似恨不能在对方身上刺上七八个血窟窿,才能泄忿,偏偏谈伦胸有成竹,黑衣人那么快的出手,依然是走了个空。
    “呼——”一双钢轮险到几乎已挨着对方胸衣,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没有刺着。
    怒吼声中,黑衣人一连施展了三手快攻,一双五行轮,随着他展动的身子呼呼连声,配合着他巧妙的身法,幻化出一天轮影。看来谈伦全身上下,全部在此一天轮影的笼罩之中。
    像是闪烁的鬼影,闪、跃、腾、挪,随着对方的出手,谈伦身势之运转,称得上极其诡异,用之闪躲对方的一双五行轮锋,确是恰到好处。
    黑衣人一连三招快攻,昔日运施,堪称“无往不利”,想不到今夜用在谈伦身上,简直全然无功。
    一轮快攻,全数落空。
    黑衣人自是心里有数,情知今夜自己遇见了厉害的对头,对方身手之高,简直生平罕见。心里一寒,战志全无,趁着最后一式出手的余势,猛地拧身作势,“嗤!”腾身掠起。
    谈伦却偏偏不容他称心如意。
    猛可里,迎着黑衣人进身之势,骤雨狂风般逼过来大片凌人的巨大力道!
    恍惚里,猝飞起一天掌影,像是千百只手掌,一片流云散花之势里,全数向着身形方起的黑衣人全身上下一齐攻到。
    强风袭面,百掌齐飞。
    透过黑衣人目光所见,除了一天掌影之外,别无所见;心中一惊,料想着必有蹊跷,只是眼前之势,已是不容多想,冷笑一声,五行轮向上一提,交叉出手,使了一招“拨风盘打”。迎着那一天掌影,挥了过去。
    这一手,果然有用。
    眼看着那一天掌影,迎着黑衣人挥出的双轮,忽然间全数消逝,其微妙匪夷所思。
    黑衣人心中乍惊,这才知那一天手掌敢情全是幻影,其目的显然是“以虚掩实”,看来必有厉害的杀手,掩饰其后。
    一念之兴,大吃一惊,慌不迭点足就退,却已是慢了一步。
    原来谈伦早已看出对方是来自大内的杀手,自是手下不再留情,一经出手,便施展全力,务期力歼对方于双掌之下。
    那一天掌影,乃是极上乘掌功“红云散花掌”,用以迷惑敌人双瞳。对方只要一出手,便算是着了道儿。
    黑衣人虽说已自看出了蹊跷,但是招式已是用老,耳边上听见发自谈伦的一声冷笑,强风袭面里,正前方咫尺之间,赫然已现出了谈伦身影。
    此时此刻,黑衣人就算是肋生双翅,也难遁开。
    随着谈伦略沉的前躯,一只红通通的手掌,电光石火般已自递出,噗一声,按在了黑衣人小腹之上,后者直像是触了雷电那般地打了个哆嗦,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几步,紧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两只五行轮随着他倒下的身子,足足飞出了两三丈开外,呛啷啷坠落地面,火星四溅,声势端的惊人。
    谈伦一掌出手,更不迟疑,身形轻掠,翩若飞燕,起落之间,已来到茅亭。
    朱蕊虽然目睹着他的出手,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只是惊吓得睁着一双大眼睛。
    “伦哥哥……你怎么了?”
    “没有事,我们快走!”
    当下不容分说,匆匆拉着朱蕊快步前行。
    十几步之后,他顿住脚,矮下身子道:
    “来!我背着你!”
    朱蕊回头看了一眼,对方那个黑衣人显然自方才倒下之后。就一直没有再站起来……
    “那个人……他怎么了?”
    谈伦哼了一声,取出一根丝条,把她身子与自己紧紧系好,这才发足前奔。
    朱蕊见他神色慎重,也似有了感染。她虽活泼天真,不沾世俗,却也觉出今夜不同往昔,似乎有了风险;心里一怕,只把一双玉臂紧紧攀住了谈伦肩头,不再出声。
    风声沙沙,竹影婆娑。
    谈伦一路前驰,身法奇快,忽然定住了脚步,留神倾听了一下,继续再行。
    朱蕊紧紧抱着他的双肩,只觉得对方一双肩臂,硕健扎实。几日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背法,一任谈伦轻登巧纵,兔起鹘落,她也不再惊吓、害怕,紧紧地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背上,只觉得无限慰藉、温暖,渐渐地,连先前的一些儿余悸也淡忘了。
    “伦哥哥,”她小声地唤着他:“你真好,这个天底下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谈伦正自发足快奔,哪里听得清楚?仍自继续前驰。
    朱蕊见他没有答声,赌气用手在他脖上拍了一下嗔道:“傻子!人家跟你说话呢!”
    谈伦这才惊觉,蓦地站住道:“什么?”
    他随即勾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近到耳鬓厮磨。
    “什么?”谈伦仍是不知地问:“你在跟我说话?”
    蓦地,朱蕊绯红了脸,大大的眼珠子白着他,要想像先前那样再说一遍,可是怎么也出不了口……
    “算了……算我没说就是……”
    谈伦注意地看着她:“你觉得不舒服?”
    朱蕊摇摇头,气得又白了他一眼。
    谈伦四顾了一下,道:“刚才我好像听见了什么,这附近四面都是林子,要是有人埋伏在这里,对我们很不利。只要出了这片竹林,我们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朱蕊延出一只玉腕,轻轻拢着他,微笑了一下:“我看你越来越像他们了,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你的眼睛里难道只有敌人,就看不见自己人么?”
    谈伦一时没有会过意来,目光里透着不解。
    “谁是自己人?”
    “是我!”朱蕊笑嗔着:“就在你脸前面,你都看不见,还说呢!”
    说了这句话,再看向对方近在眼前的脸,尤其是谈伦那一双恍有所悟的眼神,她可就又臊得慌了。
    “现在看,晚了!”说了这句话,她轻轻地把他的脸搬到前面,才似安心地枕在他肩上。这一霎,无限温馨,心里只是充满了甜蜜。
    “唉!”她在想:“为什么我们早不认识呢?但愿今夜无限延长,直到永远……”
    谈伦正在整理他的衣裳,把身上拾掇得更利落一些。
    伏在他背上的公主,甚至于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呼吸声。挑动一下细长的眉毛,脸上充满了笑靥,像蜡伏在巢里的小鸟一样,“咕”地笑了一声,那心跳声,像煞村墟夜臼,一声声地扣着她的心扉。这一霎固是心心相印,仿佛两颗心结成了一体。
    听着听着,她忽然皱起了眉毛。
    “咦!”
    虽然她压根儿也不识医理,可却也感觉出对方的呼吸有异:“你怎么了?”
    谈伦已把身上理好了,正待前行,忽然皱了一下眉:“我们还是歇一歇吧!”
    刹那之间,他的呼吸声变大了,轻轻地咳了一声,脚下蹒跚着,步向道边。
    朱蕊吃了一惊:“你不舒服?”
    “不要紧,一会就好了……”
    说话的当儿,却掩不住大声地咳了起来。
    静夜里,这咳声甚是惊人。劈啪声中,惊飞起无数斑鸠,空林遁音,既深且远。
    一串剧咳,简直像要了他的命,却也吓坏了背后的朱蕊。
    “先把我放下来吧……”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
    “不……”谈伦摇摇手,一面剧烈地咳着,一只手扶着道边的竹子,好一阵子,他才回过气来。
    “我忘了吃药了!”
    “药呢?”
    “就在身上。”
    一面说,随即探手囊中,取出了一个小包,正是巴壶公当日转手至青长老留交给他的灵药。朱蕊由他手上接过来,小心地打开为他倒在嘴里。
    “可是没有水……”
    谈伦摇摇头,表示无妨,那阵子要命的咳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力气,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
    朱蕊几次表示要他把自己放下来,他都不依;伏在他背上,因上下不得,又急又气。
    看着他那个样子,偏偏又帮不上他的忙,心里一阵子难受,连眼泪也急了出来。
    巴壶公的药还是真灵,服下去不大会儿的工夫,咳嗽就完全停了,连呼吸也恢复到原有的正常。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谈伦转过脸来,向着朱蕊微微一笑说:“没事了,我们可以走了!”
    朱蕊不胜惊异地望着他,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她简直不敢相信,不过是霎时之间的事情,前后所显现的形像,竟然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真……的?谢天谢地,刚才真把我给吓坏了。”
    说着,不禁破啼为笑,仿佛身在梦中,只是说不出的庆幸、安尉,面前的谈伦有如失而复得的“活宝贝”,下意识里直似怕他会飞跑了。
    “伦哥哥……”
    紧紧地抱住了,她一时喜极而泣,竟自在他背上泣了起来。
    谈伦正待起步,不禁顿住,反过手来轻轻在她肩上拍了几下,微微含笑道:“不要哭了,等一会你的病又犯了,不是好玩的!”
    朱蕊正自哭泣,聆听之下,真个忍住,抬起脸来笑嗔道:“才不会呢,巴老爷子说我的病已快好了。只是你……”
    “我也快好了!”谈伦莞尔一笑道:“只要我按时吃药!”
    他在微笑,只是朱蕊却不能看出他笑容里所涵蓄的凄凉。
    上天像是有意地在安排他们,给他们以邂逅、同病相怜。孤独的侠士、落拓的公主,当他们基于一项人性中最光辉的、最真纯的“爱”而有所接触时,所产生的力量,该是何等强大!
    朱蕊只是觉得无比的满足,在她生命里,除了父母双亲以外,她还从来不曾感觉过一个人,能在她心灵里占有如此重要的分量。
    拥着他宽阔的肩膀,贴着他似已为汗水浸湿了的背后衣裳,朱蕊所感觉的只是无比的温馨。
    多么大的差异呀——认识他之前,与认识他以后,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给她的感觉,仿佛是一个崭新生命的诞生和开始,从而让她感觉出生命的美好与值得珍惜。
    谈伦的感受却是极其错综复杂。
    他宁可“更成熟”一些,“更理智”一些,只有这样,才能警惕着他,不会走错了路,更重要的是不去“伤害”了别人。
    毕竟他已失去了他生命里的春天;未来所见,只是一片凄凉,“无可奈何”的无限凄凉……
    他不愿把这番凄凉与残缺,留赠给任何人,尤其是可爱的公主。
    每一次,当他几乎动情而情不自禁时,前番意念便会油然滋生,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深深地插进到他的心里,从而潜生起无比凉意。
    一股尖锐的破空轻啸之声,由身后长空划起,略呈弧度地坠向前道竹林。
    尽管是夜月之下,谈伦却能清晰地看见一线银色的流光自空中划过;应该说,那是两条光线,由于相辅而起,距离过近,所以乍看上去,像是一道。
    随着这声细尖的轻啸,同时传出来一连串的空中互撞“叮叮”细响,声音不大,却清晰在耳,不过是匆匆一现,即行隐坠于前侧的竹林之内。
    伏在谈伦背上的朱蕊,根本还无从察觉,但是谈伦却瞧得很清楚。
    这就证明刚才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那就是有人已经盯上了自己二人。那一线划空而起的轻啸所引发出的一串“叮叮”细响之声,正是用以通风传讯、互通款曲的暗号,江湖中称作“青蚨传音”,是由两枚青铜钱同时捻指发出。
    打发这类制钱,手法有一定之巧妙,设非有相当的内功指劲不足为功。妙在双钱出手,在空中的那一连串互撞出声,却要不疾不徐,遵循一定之规,才能当得上“传音”
    同伴用场。
    试观眼前这人的出手:出手高,劲道既足且远,堪称得上“高明”二字。以此设想,对方当非泛泛之辈。
    谈伦看了一眼,心中有数:“姑娘,有人盯上咱们了。”
    “谁?”朱蕊四下看了一眼:“在哪里?”
    谈伦就手由道边折了一根竹子,去其枝叶,只留其茎:“就快出来了,你用不着害怕,一切我自能应付!”
    朱蕊茫然地点了一下头,心正狐疑。谈伦却已用手里的竹杖,拨开了竹丛,改向浓密的竹林里步进。
    林内一片黝黑,比不得先前。
    四面参差而出的竹枝,任你如何灵巧都躲不过。朱蕊忍不住正要出声,却见谈伦忽然定下了身子。
    “不要出声。”他小声地关照着:“有人就要来了!”
    话声方出,果然就听得林外传过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原本甚是轻微,只是发自如此静夜,听来却十分的清晰。
    透过了面前一层稀疏枝桠,即见一条快速人影,风驰电掣般自眼前闪过,转瞬间,即行不见。
    朱蕊心里一惊,道:“啊!”
    谈伦却已负着她自林内步出,重新上道。
    对于谈伦事先预测的一番机智,朱蕊是打心眼儿里佩服。
    “你怎么知道后面有人过来?”
    “我还知道,他这就又要转回来了。”谈伦干脆定下了脚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
    说话之间,他闪烁的目光,已把站身附近地势看了一个清楚,心中越加地有了把握。
    长久以来,“冷静”一直是他用以制胜敌人的要诀。
    “如果这个人去而复回,那便证明我所猜测的没有错。”谈伦冷冷地说:“他必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借助于一片竹荫,遮住了自己身子。竹梢不时地左右晃动,他所站立的身子,也就时暗时明。
    “那么,我也就大可毫无顾忌地向他出手了!”
    话声方顿,即见前道尽头陡地现出了一个小小黑点,一经人目,捷如飞猿般已来到了近前,正是方才那人去而复还。
    这人当然不会想到,谈伦二人就自立在竹荫之下;一路倏起倏落,飞驰而过。
    一领敞开的黑色长帔,随着他起落的身势,上下飘拂,劈啪作响。这人轻功原本就高,如此一来,看上去,简直像是御飞而行,身势之快,有如行云流水。
    能够具有这般身手的人,当然不是弱者,是以谈伦之立身暗处,仍将难免为他发现。
    呼啸既去,旋踵间又呼啸而来。
    一去一回,疾如旋风!
    像是一只剪空翻滚的怒鹰,带着大片的风。呼啸声中,已现身当前。
    谈伦似乎早已算准了他会有此一手。
    他静立半晌,早已把附近前后左右地势勘察清楚,凭着他敏锐的判断,虽不曾与对方说上一句话,可已把对方的身份、来意,看了个清楚。
    对付非常情况,当以非常身手。以谈伦眼前情况,决计是丝毫差错也出不得,对方来意毋容多思,自己又何必手下留情?
    自挟技行走江湖以来,对任何事物均不敢掉以轻心,尤其动手对敌,无论强弱,必全力以赴,即所谓“搏狮当用全力,搏兔亦当全力”,这才在过去年月无数次动手对仗里,永保全胜,所向披靡。
    眼前情形,他尤其不敢掉以轻心。
    这人风驰电掣,呼啸来去,身手端是了得,以其杰出身手,特殊职位,一呼百应,何曾把一干江湖人物看在眼里?
    一片衣袂,带着他自空坠下的身子,仿佛大星天坠。身形甫落,手中长刀连刀带鞘向着谈伦一指道:“吠!”
    下面话不容出口,对面的谈伦已猝起发难。
    ——他显然早已审判好了出手之势,随着脚下一个挺进之势,右手竹杖已自当胸刺出。
    这一杖不缓不疾,不偏不倚,四平八稳,居中而出,看不出一些儿奇处,只是当受者的对方,其感受可就大为不同,极不轻松。
    来人生就黝黑皮肤,头着便帽,身系长帔。月色里难以看清他是个什么长相,只是两弯长眉,在月色里泛着银白颜色,以此来猜测他的年岁,很可能一大把子,着实不小了。
    这人身材奇高,很可能个子过高,以至于下意识里背显得有些儿驼,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观其气势,也就可以想知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厉害人物。
    谈伦这一式出手,显然极具功力,大大出乎了这个驼背长人的意外。
    嘴里啊了一声,掌中长刀不及出鞘,尚还连着刀鞘,即行向外挥出。
    一股猛锐的刀风,即使隔着一层刀鞘,也十足惊人。这一刀直向着谈伦所递出的竹杖上猛削下来。
    原来具有上乘功力的人,并不一定非要借助于锋利的兵刃本体才能杀人伤物。以眼前情形论,驼背长人虽然刀不出鞘,其实和出鞘相差无几,那股子由刀身上听逼运出来的真力,不要说一根小竹竿了,即使是一个人的项上人头,也照样能当场切落下来,那是毫无问题。
    驼背人也确实有此自信。才会如此施展。只是他未免小瞧了手拿竹竿的这个人。
    不要小瞧了那一恨细细竹杖,透过了谈伦内力贯注之下,这根竹杖,其实坚逾精钢。
    驼背人这口连鞘的刀,力道惊人,只是那根细细竹杖所传出的力道,更非寻常,妙在这股尖细的力道,发自竹杖尖端,一经射出,其快如电,此时此刻,驼背人这口刀尽管落势如风,也似乎慢了一步。
    杖势一出,驼背人身上立刻有了感应——那是一股极其冰冷,尖锐的气招,远在竹杖临近之前,先已暴伸而出,冰冷一道,直袭前心。
    驼背人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心知不妙,再想抽招换式,已自不及,急切之间,慌不迭向外拧身纵出,行动上却已是慢了一步。
    躲开了前心要害,却躲不开侧肋之间,“噗!”一声,这一杖滑着他的肋骨,穿皮过肉,扎了一个透明的窟窿。
    杖拔,血标,霎时间已染遍了他前胸衣襟。
    “啊唷!”
    驼背人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猛可里抽出了长刀。
    谈伦一招得势,更不怠慢,冷冷一笑,第二次进身,掌中竹杖其实不啻是一口锋利长剑,在对方驼背人刀未出鞘的一霎,己再次袭近。
    竹杖轻抖,分向驼背人正面三处要害上点来。杖身未至,先已有凌厉的三股尖锐杖风,点一挂二。月色里但见三点杖影,几乎在同时之间一举攻到,驼背人即使有飞天遁地之能,在此刀刚出鞘、新创之余,想要同时躲过对方一式三招,只怕是万无可能。
    危机一瞬里,一缕尖锐疾风,由斜刺里透空而至,月色下清晰地现出了一缕银光,直循着谈伦左面面颊上飞来。
    与此同时,另有两线白光,紧循着前行白光之后,左右双飞,同时向着谈伦身侧左右打来,出手之快,劲头之强,在在显示着发暗器人惊人的指力。
    武林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暗器出手,必当出声示警,多年以来,不论正邪两道,遵行不悖,鲜见有其例外。
    然而瞪诸眼前暗中这人的出手,显然大悖常规,设非穷凶极恶之辈,必属胸罗万险、居心叵测的小人。即使旨在救人,亦不能掩其卑鄙伎俩。
    话虽如此,如就“暗器”本身的功能来说,这般出手,可就显然透着了“高明”。
    暗中人分明是用暗器手法中不常见的“金丝振腕”手法,连续发出。出手虽有先后,临终却并行一致,这个方向之内,谈伦无论前进后退,即或是伫立原位不动,也都难以幸免。
    谈伦一招方出,目睹之下,既怒且惊,虽是一瞥之间,却已看出暗器本身,竟是武林中罕见的“蛇头白羽箭”。出手之人如没有十足的指上功力,万难见功。
    他原有十足把握在这一次进身之势里,力毙对方驼背人于竹杖之下,只得这么一来,可就难免为斜刺里飞来的暗器所伤,尤其可虑的是:身后的公主朱蕊,更难免有所误伤。
    两相权衡之下,只是暂且饶过了当前敌人,竹杖怒转,“当当当!”一连三声脆响,三枚暗器,被打得左右纷飞,消逝无影。
    一条人影,紧循着出手的暗器之后,倏地凌空而至。
    来人瘦削矮小的躯体,恰与驼背人的高大,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是“救命”也是“玩命”!
    随着来人矮小的身子,在空中将落未下之际,手上的一串“九连环”已自哗楞楞抖开,一招“拨风盘打”,直向着谈伦当头打了下来。
    谈伦虽然背着一人,身手犹自灵活,闪掠之间,已自退开三尺开外。
    这人“九连环”一招落空,紧跟着身形后仰,使了一招“倒卷飞虹”、哗啦啦大片响声里,第二次抡动兵刃,直向谈伦全身上下卷来。
    于此同时,另一旁的驼背人却也有了缓和之机,虽是受伤不轻,却非致命之伤,他心里恨透了谈伦,难得来了帮手,自是不肯轻易撤退。
    “老七,别放他走了!给我杀!”
    话声出口,顾不得身上的伤,脚下一个抢扑,猛然袭向谈伦右侧方,掌中刀劈头盖顶,直砍下来。大片刀光映着当空月色,像是一道闪电,配合着后来“老七”的“九连环”,两相夹迫,确是厉害之极。
    谈伦如果是单身一人,自不把对方二人看在眼里,只是眼前多了一个朱蕊,却使他不敢掉以轻心,不禁给了他内心一层压力。
    事关紧迫,却已不容他多思细想。
    随着他扬起的竹枝,取了一个飞挑疾穿之势,砰然作响声中,已自插入对方矮个头手中钢环圈内。
    谈伦必然连施了十足的力道,随着他力挑的手势,太公钓鱼般向上一抡,矮个头儿在难当巨力的情况之下,活似一条大鱼般被抡了起来。
    由于谈伦所施展的力道极为劲猛,矮个头手上的兵刃又不肯松手,才会这般连人飞起:“呼——”一声直起来两三丈高下,却是头下脚上,直向着地面上摔落下来。
    当然,在飞杖摔出矮个头“老七”的同时,却也没有忽略了另一面的强敌驼背人。
    一片银光盖顶,眼看着驼背人手上长刀,这就要招呼到了谈伦头顶。
    为解此一眼前急难,谈伦猝然自丹田提起一股真力,待将施展极耗精力、生平绝少施展的“红棉掌”功,将对方驼背人一掌击毙掌下。
    自然,这么一来,对方驼背人万无幸理,可是谈伦在大量精力消耗之下,以其眼前全赖药物维持之重病躯体,是否能够挺受得住,可就不无疑问。
    谈伦似乎已别无选择,就在他功力内聚,眼看着这一掌已将推出的霎时之间,身后竹林内哗啦一响,一人沉声叱道:“打!”
    一阵疾啸之声,随着他的出手,已来到了眼前,黑糊糊的像是一天的铁莲子,每一颗都夹着尖锐的一缕劲风,直向着驼背人正面全身飞来。
    这么一来,谈伦倒是无需出掌了。脚下一个倒点,身子已飘出寻丈开外。
    现场出手,间不容发。
    谈伦身形方自纵出,却迎着了由地上方自窜起的那个矮子,方才那一摔,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免不了头昏眼花、鼻青脸肿,差一点连骨头都散了。好不容易欠身坐起,正迎着谈伦过来的身子,自是不肯轻易放过,怒哼一声,已自地上跃起。
    身到,手到!
    “九连环”再一次飞卷过来,却是由下而上,直向着谈伦身上招呼下来。
    谈伦却不曾把他这么一号人物看在眼里。
    认准了对方那股子来势,竹杖轻起复落,一扬一落,铮然作响,老戏重演,居然再一次钓起了大鱼。
    这一次,可不像先前一次那么轻松,谈伦真力内聚之下,竹仗扬处,矮个头儿足足飞起了七八丈高下,直向岔道边竹林落下去。
    “咔喳!”声中,压折了一排竹子,“呛啷啷!”九连环抛出了老远,矮个头连一声也没哼,可就闷了过去。
    值此同时,另一面的驼背老人,却已挥动长刀,将对空来袭的一天暗器,悉数挥落。
    ——他刀法精纯,长刀运施处,银芒电闪,耳听得叭叭一阵连声脆响,火星迸射里,所有暗器,全数为他斩落在地。
    一轮连环快刀,施展得极具火候。
    无如暗中掷发暗器之人,虽不急于现身出面,却有他的神招妙法,眼看着一天暗器悉数为对方长刀劈落,紧接着又自继续发出。
    “好刀法!再看这个!”
    话声出口,飕飕两缕尖风,又自飞出两枚,直取对方双瞳。
    他似有无数暗器,人在暗中,大可从容发出,一个之后又是一个,嗤嗤嗤!连续发出。
    观其手法,极可能是以“琵琶指”力弹出。暗器本身,每一粒都约有莲子大小,却是出自沙门惯用的“菩提子”,劲道既猛且足,只要为它招呼上一个,可就非死必伤。
    驼背长人尽管怒火满胸,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仔细,小心应付。
    这么一来,谈伦反倒空了下来,一时接不上手了,由于对方暗器频繁,路数怪异,为恐误伤了身后的朱蕊,他还得仔细留神。
    却听得暗中人冷冷笑道:“这个热闹不怎么好看,把这只老骆驼暂且交给了我,施主你忙你的去吧!”
    话声出口,一连尖风二缕,两粒沙门的菩提子又自发出,却是一上一下,分向对方驼背长人脑门前心上打来。
    驼背人早已火冒三丈,但是暗中出手的这人,手法极是高明,无论他驼背人左右前后,只要有动向,即刻会遭到对方凌厉的暗器封锁。
    事情甚为明显,这是在为谈伦掩护开路。
    谈伦为他一言提醒,忽然警觉,那声音极为熟悉,分明是日常素有接触之人,一经入耳,顿时悟出。
    “多谢费心,这厮来意不善,大师父你还是超度他西天去吧!”
    “错不了!”暗中人哈哈一笑道:“阿弥陀佛——施主放心去吧!”
    谈伦既知来人是谁,也就不思多留,向着暗中发声处略一抱拳,倏地转身,一纵数丈,如飞而逝。
    眼看着谈伦负人而遁,驼背人自是不依,但是迎面连珠而来的暗器,偏偏就是不让他得逞,眼看着又是一串菩提子,分向他身侧四周暴雨般地袭来。
    驼背人怒吼一声,掌中刀连续挥出,卷起了漫天刀光,当当声响中,这一轮来犯暗器,又自为他全数格落。
    暗中那人一声朗笑,紧接着竹林里哗啦一响,一条人影怪鸟腾空般地掠起当空,一起一落,已自跃向眼前。
    夜月下,这人一身杏黄袈裟,敢情是个和尚。
    观其身手,端是了得!
    像是飞云一片,呼啸声中,带着和尚偌大的身影,已自来到了驼背人头顶上空。随着他霍然下落之势,五指张开,猛鹰搏免般,直向着驼背人顶门上拍抓下来。
    这一手力道极强,配合着他落下的势子,整个丈许方圆全在他力道圈内,形成泰山压顶之势。
    驼背长人当然不是弱者,尽管身上负伤,却也并不甚碍出手,尤其愤怒头上,刀势奇猛,显然意在拚命,更以对方和尚掩护谈伦二人的离开,遭致了他的深切痛恨,真恨不能一切将和尚生劈当场。
    随着来人落下的身势,驼背人怒叱一声,一个疾滚翻身,成了仰面朝天之势,却在这个势子里,一连劈出了七刀,正是他最拿手的“破天刀”法。
    这一轮破天刀法,七招连成一体,一气呵成,形成了一天刀影,分向着空中来人七处不同要害迎砍过去。
    来人正是来自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长老,原本以为对方在自己沙门玄功“金龟罩顶”之下,定难幸免,不死必伤,却没有料到驼背人刀法如此精湛,眼前之势,自己如刻意伤人,只怕先要伤在对方刀下,一惊之下,忙自腾身,一双大袖用力挥处,呼然作响,硬把身子腾起来七八尺高下。
    幸亏和尚轻功了得,要不然万难逃过对方这一轮快刀。在驼背人一连七式快刀之下,老和尚险为所中,刀刀奇险,最后一刀,竟自擦着和尚面颊呼啸而过,险些儿斩下了和尚的一只右耳。
    和尚惊魂未定,噗噜噜带着一片衣袂震风之声,落身两丈开外,却已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无量佛——”
    单手打了一个问讯,至青方丈睁圆了一双眸子,直直地盯着对方那个驼背老人。
    “好刀法,无端夹道,总属有缘。有此身手,绝非无名之辈,施主你报上一个万儿来吧,我和尚这就跟你结上一个方外之缘,阿——弥——陀——佛——”
    说话之间,至青和尚已连续向前迈进了三步。
    步法诡异——中二侧,这其中显然大有名堂,那是足踩“三星”,倒要称一称对方的斤两。
    驼背老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显然是个大行家。
    随着至青方丈进身的势子,这个驼子冷哂一声道:“大师父你客气了!”
    身子闪了一闪,一连斜出去四五步,长刀抱胸,左右连连晃动了几下,大马金刀地这才定住了架式。
    明眼人如至青长老,不由得陡然吃了一惊,对方这一起“晓风残月”身法,暗含着“左右魁罡”之势,足足说明了这个驼背老人大非等闲人物。
    至青方丈看在眼内,心里有数。
    “阿弥陀佛——施主敢情是峨眉门下。贵门掌门人董真人与老衲交非泛泛,不知与足下可有关联?”
    驼背长人两道花白眉毛霍地挑了一挑,脸上现出了一些儿惊诧,却摇头高声道:
    “大和尚你看走了眼啦,我可不认识什么真人不真人……实在告诉你吧——”
    他用手里的刀,向着面前的至青长老指了一指,狞笑着道:“和尚,你已犯了滔天大罪,你可知罪?”
    至青方丈又自宣了一声佛号,呐呐道:“是么?这倒要洗耳恭听!”
    “哼!”驼背长人狞声笑道:“你也用不着跟我装糊涂,大和尚,你可知道放走钦命要犯,该当何罪?”
    至青方丈道:“无量佛——这倒要请教了,谁又是钦命要犯?”
    驼背人冷冷地笑道:“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看来你们当是一路之人,且先把你这个和尚拿下来再说。和尚,你只把方才那两个人的去处说出,本座未尝不可网开一面,对你从轻发落,要不然……哼哼!你以为你能逃得开么?”
    “无量佛——”至青方丈寒着一张脸,冷冷笑着:“施主你好大的口气,今夜老衲与你相见,诚乃三生有幸,倒要看看谁超渡谁吧。阿——弥——陀——佛——”
    一面说着,两只手霍地向上一提,整个身子,就像是猝然胀满了气的一个大球,一下子变得滚圆滚圆。
    地面上落叶沙沙,纷纷向后移动着……
    一霎间,和尚眸子里,聚满了烁烁精光,一扫先时的突梯滑稽,变得不怒自威。
    驼背长人目睹之下,越加地证实对方和尚非比寻常人物。
    眼前之势,自己这边虽有二人,一个生死未卜,算不得数,自己也挂了彩,真要力拚下去,只怕讨不了什么好来,无奈心里这一口气硬是咽不下去。重要的是疑为银铃公主的确实下落,自己还没有摸清楚,如此轻言撤退,岂非一无所获,太过窝囊?
    心里这么一盘算,驼背长人不得不暂时压制着心里的忿恨疑惧,换上了另一副嘴脸。
    “大师父你稍安勿躁!”驼背人道:“也许和尚你对这件事来龙去脉还不大清楚,实话跟你说吧,在下是打北京城来的,在紫禁城当差,这次是奉皇上的旨意,着手缉拿钦命要犯。大师父,哼哼……你虽是跳出红尘之人,这件事只怕你也不宜牵连……”
    至青方丈聆听到这里,不由得“赫赫”有声地笑了。
    他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笑声里显示着不屑,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尤其充满了故意。他已经作好了出手的准备,随时等待着与对方的一搏。
    “和尚,”驼背长人兀自不放弃最后说服他的机会:“这件事你管不得的……哼哼,俗语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就算能侥幸身免,可也要为庙里的和尚想上一想,触犯了今上天威,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个孽你可是作得不小。你犯得着么?”
    至青方丈冷森森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你总算说了几句肺腑之言,承情之至一一无量佛……”
    驼背长人心中方自暗笑,自以为说动了他,正待出言相激,要他说出先前二人藏身之处,猛可里就见对面和尚,霍地向前踏出了一步,一股凌人劲道,直向他前胸冲撞过来。
    “正因为施主你说出了肺腑之言,却逼得和尚我今夜非开杀戒不可了!无量佛——”
    右手翻处,却自后胯衣内取出了黑忽忽长长方方一块物什。
    敢情是一方“汉瓦”——武林中极为罕见的一种奇形兵刃。
    驼背长人乍惊之下,这才知道自己原来会错了意。他却也早已作好了出手准备,一见和尚亮出兵刃,敌意昭然,自不甘心落后出手,冷笑一声,身形侧闪,避开了强烈气势的正面,却由侧面斜刺里,猛快地抡刀劈出。
    这一刀由于蓄势已久,十分罡烈。刀光一闪,亮若匹练,划出了一道醒目奇光,矫若银龙,直向着至青方丈右侧面连带肩臂,直劈下来。
    至青方丈一向动手,不着兵刃,这时破例展出了兵刃,自有非常用意。
    当地一声,长刀砍着了“汉瓦”,火星四溅里,驼背长人手上长刀,霍地跳起了老高——那方“汉瓦”原来为精钢所铸,老大的一块,不要说加上和尚的手上劲头,光只是它本身的重量,就已可观。
    驼背长人一刀不中,慌不迭向后急忙抽刀。第二刀尚还来不及挥出,至青和尚已自由他不得,手上汉瓦翻处,直向他右耳半边脸上猛力砸落下来。
    和尚内功惊人,曾练有佛门“般若神功”,眼前这一翻之势,看似无奇,其实真力内注,暗含有佛门“小诸天”神术运用,猝然加上驼背人当头,真有惊天动地之势。
    后者只觉出耳际仿佛雷鸣般的一声大响,直震得耳鼓发麻,那黑忽忽一团物什,已迎面力砸下来。
    驼背长人论及一身武功,原是了得,只因为上来不慎,为谈伦竹杖所伤,虽然当时以止血定穴手法,止住了流血,到底伤势不轻,动起手来,行动上大大受了牵制。他只当出家人慈悲为怀,万万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和尚竟是这般凶神恶煞。
    眼前这一招,更是透着高明,动作之快,劲道之猛,简直前所未见。仓促间,提腕抡刀已是不及,只把一只左手,施出全身力道,一掌向着对方手中汉瓦上力击过去。
    这一手可就大为失策!
    原来那黑忽忽一方汉瓦,看来四四方方,其实却有棱有角,加以至青和尚所贯注其上的真力,何等猛锐!
    驼背长人一掌击出,两下里猝然接触之下,只觉得手掌心一阵刺痛,直似击在了针毡上一般,接着而来的力道,更像是长江巨河一般,直震得他半身发麻,五内俱摧。
    石破天惊的一击!
    驼背人痛呼半声,慌不迭拔臂腾身,却仍然迟了一步。“咔喳”声中,一只左臂先自其中而折;跟着他腾起的身子,足足飞出去八尺开外,“噗通!”翻倒在地,掌中刀“呛啷!”一声,也撤出了手。
    至青方丈一声冷笑,脚下用力一点,“浪打金舟”,猛地直抄过来,掌中那一方纯钢汉瓦,直认着驼背长人头上抡来。
    猛可里一人厉声叱道:“大胆!”
    一条人影,自空而降,其势宛若飞星天坠。
    这人飞身自道边修篁,居高临下,其势绝快,随着他凌空下落的飞扑之势,两只手掌,先自发出了大股劲道,排山运掌下,形成了一道力墙,向着和尚猛力击来。
    至青和尚鼻子里冷哼一声,以他那等功力,居然难当对方之势,慌不迭拧身就退,肥大僧衣,噗噜噜一阵疾响,人已挪出了七尺开外;尽管如此,却也不由得为对方猛烈的劲道,带动得身子一连晃了两晃。
    来人长身健躯,一表非凡。月夜里虽然难以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却可以瞧出一个大概。
    “大和尚休要逼人过甚,我倒要见识见识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
    右手翻处,一口银光粲然的细窄长刀,已自拿在手上,刀身平指,却自刀尖上吐出半尺来长的一道寒芒,时伸乍缩,吞吐不已。
    至青和尚目睹之下,不由得心头一惊,单手打了个问讯道:“阿弥陀佛——怎么,这件事施主也要插上一脚么?无量佛……”
    来人炯炯目神瞬也不瞬地盯向至青和尚,嘴里却在向地上的驼背长人出声招呼。
    “赖老哥么?你的伤势不轻,先回去,回头我再去看你。还有一位,也顺便招呼一下!”
    驼背长人自忖着万无活理,想不到绝处逢生,正在节骨眼儿上,却自来了救星,这人他原是认得的,尽管生性傲慢,却也不得不对对方略假词色。
    “段爵爷。谢了。姓赖的总算还活着,死不了,就好办事。这和尚大有蹊跷,可不能放他走了!”
    一面拾起了刀,用那只好手支着地,抖颤颤地总算站了起来,全身就像吃了烟油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哆嗦着,尽管是到了这般光景,兀自恃强好胜.瘦削的脸上,刻画着狂桀不驯的狰狞。
    来人冷冷一笑,一双眸子兀自注视着当前的至青和尚,身子银色长帔,也同于他手上钢刀,在月色里闪闪生光。
    “错不了,你门走吧。他断了老哥你一只胳膊,我要他那一颗和尚光头!”
    刀身一转,闪出一片银芒,直向着对面和尚脸上罩去,却在这一霎,身子滴溜溜一个疾转,已到了对方右侧,长刀猝转,刷!一刀,直向至青方丈身上劈来。
    至青方丈自对方现身之初,即已看出了银衣人大有来头,姓赖的驼背长人方才那一声“段爵爷”的称呼,更不啻说明了对方身份,立时就使他联想到来人正是当今武林声誉极隆、脍炙人口的银刀段一鹏段小侯爷。
    他却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里,居然也有他一份,倒是始料不及。
    段一鹏这一刀快如流星,刀光之下,冷气袭人。
    至青和尚却也不是好相与,冷哼一声,己自把身子向后错开了尺许以外。
    一片袖影,随着和尚翻起的左腕,直向着对方长刀上搭去。
    和尚对自己这一手“流云飞袖”颇为自负,差不多的兵刃,只要为他袖角卷上,鲜有不出手者,无如卷上了段小侯爷的这口长刀,情形可就大是不同。
    一着一卷,已自缠了个结实。
    至青方丈真力内注,段小侯爷更不含糊。
    猛可里向两下里一分——双方依然故我。至青和尚并未能卷飞了对方长刀,段一鹏却也不曾斩下了对方半截衣袖;双方肚里有数,纯就内功较量来说,称得上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占着了便宜。
    段一鹏长刀猝翻,再取至青方丈侧胸,刀势如虹,疾若奔电。
    和尚似乎已料到了对方有此一手,汉瓦抡处,形成了一天狂风。
    两般兵刃不期然空中交接,“当!”的一声,火星四射。
    长刀再翻,汉瓦数抡。
    “当!当!当!当——”一连串震耳脆响声中,双方已四度交锋。
    那是极快的一霎,在异乎寻常的快速里,一连四度交接,其势有如电光石火,快到目光都难以捕捉一一高手对招,毕竟超乎寻常。四式一招,一气呵成,妙在彼此的攻防策略,不谋而合,倒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一接一迎简直心存妙谛,恰到好处。
    一轮快攻交手,又像是半斤八两,胜负未分,各人肚里有数。
    最后的一声“当!”余音未尽的当儿,至青和尚偌大的长躯,已似飞云一片,猝然拔空而起,一起即落,翩若巨鸟般落向长竹之梢。
    风吹竹摆,连同着和尚高立竹梢的身子一并摇晃不已,其势宛若风摆残荷,妙在和尚偌大身躯,尽管将竹梢压得深深下垂,一双腿脚却像是生下根一般,休想跌他下来。
    “南无阿弥陀佛——足下刀法惊人,为何助纣为虐?今夜且住,后会有期!”
    话声甫顿,再一次拔空直起。长竹猝抖,落叶漫天,和尚长躯风驰电掣般,已落身三数丈外,身法之快,堪称轻功中极流境地。
    一旁的驼背长人见状哪里依得,哑着嗓子叫了声“贼秃”,单手扬处,打出了一枚暗器“丧门钉”,对因对方去势过疾,射了个空。他这里正待发出第二枚,却为一旁的段一鹏延力阻住。
    “算了,让他去吧!”
    姓赖的驼背长人恨声道:“难道就算了不成?这和尚太可恶,爵爷你……”
    显然,对于段一鹏的袖手旁观,不思合手围堵、阻拦,大大不以为然。
    段一鹏将一口灿烂银刀缓缓收入鞘内,一双眸子只是认着和尚逝去的身影,脸上带着微微的遗憾。
    “这和尚好本事,他既有意退身,便是追他不上了。赖兄你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驼背长人呆了一呆,呐呐道:“我只当爵爷一口宝刀,天下无敌,却不知……嘿嘿!”
    他虽然断了一腕,新伤之余,犹自这般凶狠,不肯服输。言下之意,对于段一鹏无故放走了至青和尚,不思追歼,大为存疑。段一鹏却是心里有数。
    他非常清楚,在方才那一轮快刀里,不能取了和尚性命,再战下去亦是多余。
    使他深深感觉遗憾的是,刚才那一轮快刀里,其中第三式“抽刀断水”,如果自己刀身侧出半寸,那么对方和尚是否还能招架得住,可就大有疑问,那一刀自己原是应该得逞的,而偏偏竟是疏忽了。
    那么和尚的匆匆离开,多少应带有“知难而退”的意思,如此,下一次再见面时,对方由于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再动起手来,可就胜负难卜,又当是另一番局面了。
    那么,这个和尚又是谁呢?
    段一鹏明白得很:“他是点苍九峰归云寺的至青方丈!”
    他显然为着方才那一刀的疏忽而未能取得至青和尚性命而大生遗憾,却不知道如果他早来片刻,便将目睹着心腹大患谈伦在的存在,那将该是何等天惊地动的一番震撼?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9 07:34 , Processed in 0.31250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