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三啼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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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卧薪尝胆
    “行啦!”赵一帖一连往前赶了几步,来不及摘下帽子就嚷了起来:“买卖我给你谈成了。这一趟包你大发利市,大掌柜的你说该怎么谢我吧!?”
    跺了跺脚,身上的雪,石灰面样地落了一地。
    老头子正歪在炕几上抽烟,豹皮褥子拖着老长的一大截尾巴,一口烟没咽下去,呛住了,一个劲地直咳嗽,眼泪鼻涕流了一下巴都是,身边的那个花不溜丢的小媳妇,赶忙用手里帕子给他擦嘴,一面还给他拍拍打打,在心口上顺着气儿。
    就这样折腾了老半天,老掌柜的才缓和下来。
    “兄弟你还真行,老哥哥算是服了你了!”
    抱着根旱烟袋杆子,老头子连连拱手,满脸的褶子都乐开了:“这里先谢谢你啦!”
    要说“卖相”,老掌柜的这副尊容可真不怎么样,大脑袋瓜、小眼睛,再加上个酒糟鼻子、尖下巴颏儿,也不知是怎么凑合来着,看着还真“碍眼”。
    嘴里说着,老头子欠起身子来就要下炕,赵一帖按着他说:“你家还是歪着吧,老哥哥!”
    摘下了海龙皮帽子,脑门上那块大膏药黑亮黑亮的。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年四季他头上膏药不断,“赵一帖”这个绰号便是自此而来。
    “龟孙子王八蛋的,今天可真冷,连老护城河都冻上了!”
    嘴里说着,慌不迭地伸着两只手在炭盆上烤火,一面就在炕几边上坐了下来,小媳妇样的那个女人,赶忙递上来烟袋,热茶——
    “赵爷,你喝茶……抽烟……”
    声音就像小蚊子嗡嗡那个样的娇细。
    “哟!九奶奶,这可是劳驾啦!”
    赵一帖那双贼眼,只是在九奶奶那双鼓膨膨的大奶子上面打转,张着个嘴,就差一点哈拉子没有淌出来。
    老头子忽然哈哈笑了。
    “今天你就别去了,回头在我这里喝汤,我这里刚来了一批好货,只要你喜欢,保他妈日的,由着你先挑……”
    哥儿两个像是一个味儿,一口浓重的本地湖北口音。这里人习惯把吃饭叫做“喝汤”,单数的你称作“你家”。
    所谓的“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只是眼前这两人,还真是透着难缠。
    外面刮着穿堂子北风,哨子样地呼啸来去,鹅毛大雪满天乱飞,老天爷像是故意跟穷人过不去,都快过年了,对于某些人来说,日子真不好挨……。
    那是什么声音!?一阵阵地打外面廊棚子传进来……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大哭小叫……声音时高又低,混合着一天的风雪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唉!这年头儿,干什么发财的都有,你还别见怪,倒是眼前这个买卖,透着新鲜。
    人肉市场!
    听说过没有?简单一句话,这叫“人贩子”。
    那意思就是专门贩卖人口为生,听着怪刺耳的,干起来可是一本万利,且是包赚不赔。
    酒酣耳熟。
    老掌柜的想是多喝了几盅,眼睛都红了。
    “兄弟,你可说准了?王府的大管事准能来?”
    “错不了!”赵一帖往嘴里狠塞了一块羊肉:“午时不来,未时准到,最少三十个,都要年轻的!”
    “你放心,别说三十个,五十都有,都给你准备好了!”
    说话的是二掌柜的,人称“二把头”,姓江名顺,外号“铁头”,光葫芦头上有个老大的疙瘩,说是“练”出来的,给他撞上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老掌柜的这才放心了,一大口喝了杯子里的酒,抓着赵一帖的胳膊,眼睛里直冒红光。
    “兄弟你放心,老哥哥我说话算话,咱们按人头给账,一个人五两,三五一十五,一百五十两银子,我是一个大子儿也少不了你的!”
    说着往胸脯上拍了一巴掌:“保他妈日的,来,这是三十两的庄票,先收着,下面的一总算!”
    票子由折着的袖子里拿出来。
    打开来看看,本地武昌府“老盛庄”的票子,错不了,赵一帖收是收了起来,却又贼忒忒地笑了。
    “老哥哥,不是说好了,另外还有五十两的茶钱吗,你也许是忘了!”
    “啊……”老掌柜的装模做样地挤着一双三角眼,忽然笑了:“啊……啊……行……
    行……是有这么回事,少不了你的,回头一定给!”
    歪过脸,看着他的老把弟江顺说:“小东门的曹老婆子别是给我们掉什么花招吧,保他妈日的,再不来提货,‘条子’都瘦了,一掉肉,狗都不要!”
    把姑娘叫成“条子”,小子叫“肉号”也算是邪门儿。
    曹老婆子在本地大名鼎鼎,专司姑娘买卖,俗称的“牙婆”便是,当然有她一手,不是个省油的灯。
    铁头江顺眯着眼睛笑了:“谅她也不敢,她曹老婆子就算是个刺猬,咱们照样用铁手套拿她,放心吧老把头,不出一个时辰,她准能到……”
    “嘿!”老头子这才算真的放心了,酒糟鼻子上直冒油,哈哈大笑了几声:“这么说,今年这一宝算是押上了,保他妈日的,来!我们到后面瞧瞧去!”
    虽说是四面都扎着棚,可也禁不住这阵子穿廊疾风,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光着身子没穿衣裳似的,针扎的那样疼。
    地上钉着桩子,那些子人哪……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黑压压一大片,牲口样的,两个一把,十个一串,都用绳子穿着,一总用铁链子锁着。
    男人一边,女人一边,当中用一扇席子隔着,四面铺着稻草,散着老棉花套被。那些子人,一个个蓬头垢面,鸠衣百结,只是坐着发呆。
    四个小伙计,挑着一大桶热水,说要“净脸”啦!随即把人两个两个地带过来。
    一个人脸上先浇上一勺热水,再由一个用温布巾狠命地在脸上手上擦,像是给牲口褪毛那个样。
    “对啦……”二把头江顺在一边嚷着说:“狠狠地擦,给扒下一层皮来!太脏了,简直是猪!”
    老掌柜的咳了一声,大声招呼着说:“大家都听好了,你们可是走运了,这里王府买奴,要年轻力壮的,自己收拾收拾,这可是你们出头的日子,想要过舒服日子,还是再找码头,保他妈日的,那可是全看你们的命了!”
    这么一说,大家才明白了,“轰!”地一下子俱都有了精神,不用招呼,自己先捣饰起来。
    “怪可怜的!”赵一帖袖着两只手,大发善心地道:“这一路上可也真够他们受的,我说老把头——就赏顿饱的吧!吃饱了也看着精神!”
    “这还用你说!”老掌柜的说:“早预备下了!还能叫他们饿着!我说,来呀,开饭啦!”
    外面早准备下了。
    大窝窝头,用箩筐盛着,热腾腾地抬了进来,顿时兴起了一阵骚动,人声鼎沸,大呼小叫乱成一片。
    可也难怪,过去三天了,才吃饱了一回,一听说管饱,哪能不争先恐后?
    “都别嚷嚷……”二把头大声吆喝说:“人人有份!”跟着他吩咐了身边人几句,就同着老掌柜、赵一帖转身步出。
    不经意一抬头,哟!那边柱子上还吊着一个。
    三个人都怔了一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老掌柜的往前走了几步,只管上上下下打量着。
    “老爷子,是这么回事!”
    说话的黑脸汉子往前上了一步!哑着嗓子说:“这小子施横,不听话,仗着他年轻力气大,把老九都给打了,绳子都捆不住。只有吊起来狠打!”
    一面说,他赶上一步,抓着那人的头发,仰起了他的脸来,大声说:“就是他,刚才还骂人咧,可厉害啦!老九吃他一胳膊时子,撞得大口吐血!”
    “啊?”老掌柜的不由为之一愣。
    这可是新鲜,干这行子买卖,少说也有二十年了,瓜州取货,长江驶船,“肉号子”
    过手,没有一万也够八千。这种新鲜事还是第一次听见。
    只说“肉号子”一到手,比绵羊还驯服,有寻死的,还没听说打人的,这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好大的胆子!
    瞧瞧也透着希罕。
    这小子还真有股子狠劲儿,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狼也似的狰狞,直盯着老掌柜的瞅着,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说也奇怪,大家伙一起受苦挨难,偏偏他就能挺着,脸上手上,只有鞭迹棍痕,却不肮脏,甚至于身上的一袭长衣,也还干净,并不破旧。一路上吃苦挨饿,人是瘦了,青皮寡肉,少见血色,头发胡子都是恣意猛长,一团乱草也似地四下纷争,衬着他那样的眼神儿,瞧着还真有些吓人。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老掌柜的狠狠地向对方盯着:“活腻味了是不是?”
    黑脸汉子冷笑搭腔道:“他就是不说,问也白问,只知道是姓孟,由南面过来的!”
    二掌柜的江顺用手点着他的胸脯说:“你他娘好大的胆子,敢打伤我们的人,饿死你个龟孙子!”
    回头招呼说:“饿他三天,不给他东西吃,看他还厉害不厉害?”
    黑脸汉子说:“就是这么来着,已经三天没给他东西吃了。”
    江顺“哼!”了一声,嘿嘿冷笑道:“那就应该乖些子了,你多大啦?”
    一面说,他伸出指头来,就往姓孟的嘴皮子里面拨。
    “这就跟挑牲口一样,知道吗,要看牙口!吓!好一嘴白牙……”回头一笑,向老掌柜的说:“货倒是好货!”
    话还没说完,即为姓孟的一口唾沫吐在了脸上。
    江顺骂一声:“王八蛋!”刚要一巴掌打过去,外面传话道:“王府里来人了!”
    真来人了!
    人还不少,头里走的一个精瘦精瘦的高个头儿,头戴猞猁皮帽子,一身落花流水织锦缎子两开气袍,罩着皮护甲,好大的派头。身后两列家丁,总有二三十个之多。
    赵一帖“哟!”了一声,赶上去就行大礼。
    “高大爷,您自己来了?这可是不敢当!”
    大家伙这才知道,来人高庆麟,正是当今武昌楚王府的总管事,在武昌地面上官私两活,大大有名,自是不敢怠慢,纷纷抢前见礼。
    “老把头,不要客气,我久仰你了!”
    高大爷拉着老掌柜的,没叫他行大礼,后者干笑着连连抱拳道:“你家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外头冷,请!请!”
    总管事大声咳嗽着,啐了口响痰,说:“府里事忙,我不多耽搁啦,人都齐了没有?”
    “都齐了!”江顺抱拳陪笑道:“你老还要亲自过眼……?”
    “当然,当然!”高大爷说:“王爷新买了个园子,用的人多,不只是要年轻,还要体面!”
    “是是是……”老当家的连口应着:“你老上眼……不过……不瞒你老说,人头儿都是不差,只是一路上舟车辛苦,水土不服,瘦些子……回头你老上眼,一看就知道了!”
    “这个我懂!”高大爷眯着一双长眼:“早先我去过瓜州一回,奉王爷之命,买了一票丫环,看着都是瘦里瓜吉的,回去三顿饱饭一吃,又都活蹦乱跳像个人样了……”
    “当!这么说,你老还真是行家啦!”
    老把头还真是打心里服了,连连抱手打揖。
    高大爷竖起一只手,捂着半边嘴,怪神秘的样子,在老把头耳边上说:“都是大家出身哪,见过市面的,主子问了斩,奴才就发卖、发配了……”
    “是是……你老最清楚!”
    “知道吧!”高大爷说:“要不人家怎么说‘宁要大家奴,不要小家女’呢!一句话,他见过场面嘛,是不是?这种人买回去不用调教,准行!”
    说着说着一伙子人可就来到了廊子口上,这里扎着临时的棚窝子,“肉号子”、“条子”都在里面拴着。
    经过一番临时处理,小子们看上去,确是较前番精神多了。
    高大爷可也真不含糊,在几个人陪同下,倒是认真地一个个看、仔细地挑。
    他还真行,不管这些肉号子有多瘦、多脏,在他法眼之下,都难掩其本来面目。
    来回两趟走看一毕,高大爷驻脚中庭,伸手烤火,长脸上带着一抹子笑,样子讳莫如深。
    老把头耐着性子在他身边耗着。
    “还不是南宁王剿了家属,我看一多半都是他府里的人,这里有多少人?”
    “老的不算,总有五十好几!”
    二把头说:“五十二个!”接着说:“还有四十三个‘条子’!”
    高大爷摇摇头:“丫头就不要了,我看这么吧,五十二个我全要了!”
    “那可是好!”老把头连连打揖道:“你家可是行好了,屋里头请,请……”
    高大爷咳嗽了一声,吩咐说:“都给松了绑吧,也不是牲口,还怕跑了?”
    “是是……你老说的是!”老把头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松开、松开……”
    二把头招呼着传下话去,满棚皆欢。
    王府来人装满了整车的棉衣,高大爷一声关照,十几个家丁来回搬送,就在席棚里换起衣裳。
    在老把头赵一帖江顺三个人殷切陪同之下,高大爷这才转身步出,却是又看见那个吊着的人了。
    高大爷“咦!”了一声,站住了身子。
    “这可不像话!”高大爷说:“这里不是衙门,还私设刑堂!?”
    “哪里的话?”老掌柜的忙分辩说:“这小子施横,不听话,打伤了人,不能不吊起来!大爷既这么说,就把他松下来吧!”
    二把头江顺连连摇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松下来非闹事不可!”
    一行人随即走了过去。
    姓孟的那个小子,样子还是真狠,睁着两只眼,一点屈服的意思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高大爷伸出了手里的黄玉旱烟袋,撩拨着对方披散的头发。
    “他姓孟。”二把头说:“刚才我查了一下,这小子是由沧州那边转手过来的,听说一路上闯祸、捣蛋,没人敢要,性子倔极了!”
    老当家的说:“这号子人,不敢充数往府里送,我看,这里也留不住他,回头把他往衙门里一送完事,保他妈日的,还指望他能卖钱?”
    “那可不一定!”
    高大爷那一双招子可是不空,光只是对方那一身架子骨,看着就非比寻常,一头乱发,又黑又密,再看看脸子,鼻直口方,一双眼睛尤其有光,虽是大手大脚,可不像是被人使唤的奴才相。
    “你练过武吧?”
    高大爷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地向姓孟的盯着。
    姓孟的“哼”了一声,偏过了头去。
    二把头一愣说:“练没练过可没人知道,不过小子还真有劲,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
    我看许是犯过杀人罪、干过强盗也不一定!”
    高大爷徐徐地喷出了一口烟,微微笑了,样子够玄。
    “你们也别把他往衙门送了,银子加倍给!这个人我要了!”
    买卖成交,几十口子人,都带回了王府。
    总管事高大爷今天的兴头儿特别好,不单单是顺利地买了一批贱奴,为此不辱使命,可以大大在王爷跟前表功一番,便是手头上着实的也狠狠发了一笔好处。
    瞧瞧这批小子们,新衣裳一穿上,马上人模人样,可就顿有不同。高大爷心里有数,吩咐下去,每人先洗个澡,好好梳个头,发一两银子的赏钱,要睡的睡,要吃的吃,三天以后再正式收编。朝见主子以后按人发工。
    消息一传下去,欢声雷动,可真是皆大欢喜,对于这批几经辗转拍卖吃尽了千辛万苦的奴才小子们来说,可真是苦尽甘来,三生有幸,两世为人了。
    高大爷回到了王府西跨院,他自家的小小院落,由个标致的丫环侍候着宽下了衣裳,往炭火盆子旁边一坐,刚刚接过来热茶,还来不及呷上一口,外面乱哄哄的一阵子喧哗,传说是前面闹事了。
    进来个穿着东府灰色长衣的小子,红着张脸,不等着招呼,直趋跟前,向着高大爷大声唱喏,回话说:“大管事的,可不得了啦,新来的奴才造反了。你老快过去瞧瞧吧!”
    “造……反?”
    高大爷顿时为之一愣。
    “小五子叫人给打伤了,大口吐血,人死过去了!”灰衣小子说:“听说是一个新来的愣小子闯的祸,那小子可厉害啦!”
    一听他这么说,高大爷可就心里有数,脸色为之一青,重重放下了手里的茶碗——
    “会是他?走,我们瞧瞧去!”
    灰衣小子应了一声,扭头就往头里走。
    “丁健!”高大爷唤住他说:“这件事不许嚷嚷,吩咐下去,谁要是给我嚼舌头根、多嘴,把话传到了内宅,我扒他的皮!”
    丁健脸色一白,大口应了一声,扭头就跑,传话去了。
    高大爷来不及穿上他的皮罩甲,就往前面院子里赶。
    新来的奴才都暂时收在东边院子,那里盖着两间大瓦房,地上铺着青石头条砖,此时此刻,却教白雪都给盖满了。
    这院子最是人丁杂乱,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都是些府里的下人,进口处特别立着个隔断,俗称影壁墙,不使外面人一眼看透。
    原本这院子就已经够乱了,现在忽然间又住进来几十口子,新来的人,到处忙着张罗,缺衣少帽,进进出出,大呼小叫,尤其不成个体统。
    高大管事往廊子里一站,脸拉得比马脸还长,说了声:“叫钱升!”
    府里人丁复杂,光是下人也有好几百口子,他这个总管大爷,说白了虽不过是个下人头儿,可是上上下下,几百口子管起来可也煞费周章,不能不责成负责,于是二管事、三管事……光是“管事”就排了五人之多。这个钱升,就是专管这院子起居饮食,排行第五最末的一个管事,他的事情最多,也最杂。
    一听说高大爷招呼,三脚并两步地赶到了眼前。
    “是怎么回事?”高大爷拉长了音调问:“谁又闹事了?”
    “小事、小事,怎么又把你老给惊动了?”
    钱管事故作轻松地笑着说:“一个新来的小子闹事,已经给制服了!”
    “听说小五子伤得不轻,人呢?”
    说着,高大管事大步就往里面膛,钱管事跟上去赔着笑:“人已醒了,没事……”
    高大爷“哼”了一声,刚站住脚,就看见两个人正搀着受伤的小五子打里面出来,后者年岁不大,挺秀气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只是这时看上去面色苍白,身上的缎子衣裳且沾满了血迹。
    一眼看见了总管大爷,小五子“哇!”一声哭了,赶上来,噗通跪下,大放悲声—
    —
    “大管事一一你老可得给我作主……小五子给人打啦,眼看活不成了……”
    这么大个子的人了,说哭就哭,一时眼泪汪汪,面条人儿样的,眼看着就要倒了下去,后面站着的两个小子赶忙过来搀着他。
    高大爷皱眉说:“这可是怎么说的?……用不着,用不着,起来,起来,我给你作主!”
    一面说,两只手亲自把他给搀了起来,瞧瞧,还真似伤得不轻,嘴角还带着血。
    这个小五正是王爷身边最受宠爱的当差,在府里炙手可热,也只有高庆麟才能支使得动他,虽不过是王爷跟前进出随行的个小跟班儿,可是平素仗着王爷的宠爱,上上下下,无不另眼相看,就是高大爷也有求得着他的时候。
    一看被打成这个样,一旦王爷问起,这小子再要实话实说,高庆麟这个大管事可就难辞其咎。他心里怎能不惊!
    一口气可就发泄在钱管事的头上。
    “混蛋!”高大爷瞪开了眼,直冲着钱升发作起来:“你这个差事还想不想干呢?
    走!跟我进去瞧瞧去!”
    钱管事拱着个背,一声不吭,孙子样的。
    “好兄弟!”高大爷再回过头来安慰小五子:“大哥我一定给你作主,可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要是让王爷知道,大家面子上都不好,是不是?得!兄弟你先回去躺着,回头我再去瞧你,把给王爷看病的李大夫给你找来,想吃什么只管招呼!”
    对个手底下当差的这么殷切招呼,高大管事还真有他一手,小五子即使心有未甘,碍着他龙头大哥的面子,又能说些什么?
    高庆麟、钱升来到了新收房,隔着条廊子,可就看见了那个打人闹事的人,高高吊在廊柱子上。
    一点不错,又是姓孟的那个小子。
    不用说,他是挨了打了,且是打得不轻,新大袄早已脱了下来,身上的小褂东一缕西一条,都让鞭子抽破了,露着早已冻成了紫黑色的鞭伤,那么直直地吊着,风干腊肉样的没精打彩。
    瞧着这么重的一身伤,高大爷原本隐忍待发的一腔怒火,倒是发作不出来了。
    “你这小子……”高大爷抬头打量着他说:“是怎么回事,不想活了?嗯!?”
    “可厉害啦!”钱管事说:“七八个人都按不住他,要不是拿网子擒他,嘿!还不定费多大的事!”
    高大爷可就由不住又多瞅了几眼。
    “好一身架子骨儿!”
    高大爷心里暗暗地夸了一句,转着圈儿地直向姓孟的打量不已,他习过武,早先是跟王爷干护卫头儿起的家,手底下颇不含糊。
    正因为如此,瞧着姓孟的这一身好架子骨,才能发自内心由衷地赞赏。
    “对付这样的横小子没别的法子,只有饿,饿他三天,看他还横不横!”
    钱管事咬牙切齿地说,拿起地上的鞭子,“叭!”地狠抽了一下,打在姓孟的身上,后者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没知觉似的,连眉毛也不皱一下。
    “冻着了!”高大爷于心不忍地说:“回头给他一口热汤吃,打归打,罚归罚,这里不兴死人!”
    说时,他的两只手可就探在了姓孟的左右“京门”穴上,一探之下,由不住心里吃了一惊。
    原来一个人若是受冻而死,内气必先已寒,试之左右“京门”双穴,当可预知,这个姓孟的,显然距离着死还有一段距离,穴脉之内气还十足,触手奇热,其人内气之充实可想而知。高大爷原来还有些担心他挺受不住,这一霎总算宽心大放。
    “小子,行!”高大爷回头招呼说:“这小子还挺得住,再吊他半天!”
    说了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钱管事等在后面跟着。
    “为了给小五子平息这口气,不能不这么着!”高大爷小声关照钱管事:“吊吊就算了,人是肉做的,不能再打了!”
    “谁说不是,你老放心,这小子结实得很,打不伤他!”钱管事还笑笑道:“要依着小五子,恨不能告到王爷那里去,给姓孟的小子来个千刀万剐!”
    高大爷冷笑道:“也没这么大的罪呀!回头我说说他去!他也太娇了点儿!”
    “哟!”那边上传过来娇滴滴的一声吆呼:“高大爷——钱管事——两位爷们都在这里,这可省了我的事啦!”
    声音又脆又嫩,嗓门儿还真够大,那么道地的北京官话,听起来舒服极了。
    棉布的帘子吧嗒一响,从里面迈出来个花不溜丢的姑娘人家。
    高挑的个头儿,细细的腰,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珠子,那样子可机灵了。
    话到人到,蝴蝶样的轻飘已到了面前。
    再看,大姑娘穿着红袄,下面是粉色拖地裙子,玄色的绑比巾,勒着条销金巾,也学时下风尚,穿着双面绣花高底鞋儿,一双大辫子扎结在后头上,用一根玉簪子穿着,模样儿十分俊俏。
    上前来不说别的,冲着高钱二人先来了个万福。
    高钱二人只一听声,就知道是谁来了,俱都喜了个眉开眼笑。
    “哟!这不是三姑娘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进来啦?”高大爷摆着手说:
    “来来……外头冷,到里面坐去!”
    三姑娘笑说:“还是外头说话好,里面人多,臭烘烘的!”说时她抬起手捏了一下鼻子。
    高大爷哈哈笑了。
    “倒也是,刚收了些子奴才,臭衣裳臭鞋的,哪能不臭?那好,只要你不嫌冷,就在这里站会子吧!”
    钱管事笑眯着眼说:“老先生可好?”
    “好!”三姑娘说:“天冷,他老人家风湿骨头疼,哪里也懒得动弹,还说呢!哪一天要找大爷聚聚,喝回春酒呢!”
    “哟,可不是!”高大爷说:“你不说我还忘了,上次去你家是年头上,看看这又要过年了!”
    钱管事说:“三姑娘你人缘儿好,到处忙到处也见不着你,有什么事吗?”
    “有!”三姑娘说:“正有事找大爷五爷来着!”
    一面说把手上的包袱递给钱管事说:“这是上回五奶奶托我绣的裙子,说要过年穿的,正要送过去,五爷既在这里,省了我再多跑一趟!”
    “那好,好好……”
    钱管事连口地称着谢,接过了包袱。
    “今儿个是有事,找二位爷来着!”
    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三姑娘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四下里一瞟,微微一惊,可就瞧见了那一头高高吊在廊柱子上的人了。
    “啊!这里还吊着人哪!可是怎么回……事?”
    “不听话,闹事啊!”高大爷说:“别理他!说咱们的!”
    “是这么回事!”三姑娘那双眼睛总似离不开吊着的那个人:“三姨娘那边要两个人,听说府里刚买了批奴才,叫我跟高大爷商量一下,要身强力壮,最好还懂得栽花儿的。”
    “花把式!”高大爷一笑说:“行!这事不难!回头老五你留意一下,过几天给送过去!三姨娘那边,姑娘你代我问个好儿,这两大老忙,老忘了过去请安问好!好吧,你们聊聊,我先走了!”
    他只惦记着小五子受伤的事,怕他到处嚷嚷,还要好好嘱咐一番才是。
    高大爷走了,三姑娘也敢放胆说话了。
    “是怎么回事?”向着吊着的那个人递了个眼波,三姑娘怪神秘的样子:“是新来的?”
    “那还用问?”钱管事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子欠揍,天生的贱种!”
    “有这么大的罪过?”
    一面说,三姑娘缓缓地向着吊着的那个人走了过去。
    钱管事忙跟过来嘿了一声:“离他远着点儿,当心他撒野,踢你!”
    三姑娘说:“不会!”
    瞅着、看着,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兴起了一丝怜惜之情,黑溜溜的眼睛珠子,只是骨碌碌在姓孟的身上转着。
    姓孟的忽然睁开了眼睛,似乎对于面前三姑娘这个人的出现,极是惊讶!自然,以他此时此刻的尴尬,对于出现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本能上都存在着戒心与敌意。
    眼前的三姑娘一样也不例外。是以四只眼睛一经接触之下,后者为对方锐利凶狠眼神所震慑,吃了一惊。
    钱管事冷笑说:“你瞧瞧他这个样,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是野兽!”
    话声未顿,已为姓孟的“呸!”的一口,吐了个正着。
    “他娘,你小子是找死!”
    钱管事简直要跳了起来,一把抓起了地上的鞭子,却为三姑娘抓住了胳膊。
    “五爷,您别……您就消消气吧……”
    “我打死这个混小子!”
    钱管事暴跳如雷,想要扑过去,再一次又为三姑娘拦住:“得了,五爷,大人不见小人怪,何必跟他一个奴才一般见识!”
    话才说到这里,耳听着“呸!”的一声,一口血痰又飞了过来。
    这一次不是啐钱管事,却直向三姑娘身上飞来,三姑娘“啊!”了一声,身子一闪,没有沾着,神色微微一变说:“你……”
    紧接着她随即明白过来,正是祸在自己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怪”上,对方耻以小人自居,焉能不对她愤恨?
    抬头看时,姓孟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颇有发须怒张之势,三姑娘顿时深悔失言,从而也就认识到一个人的志不可夺,以眼前此人而论,虽然沦落为买卖贩奴,却仍然能坚守其崇高人格,不使其高操品格受辱受损,他之所以显得如此桀骛不驯,不与苟同,不正是这样的性格使然么?
    一念之警,乃使得三姑娘对眼前这个人,大兴钦佩,刮目相看,那一句“大人不见小人过”,仓促出口,真正是悔之不及了。
    钱管事早已霍然大怒,怒声叱道:“该死的东西,你当这王府地方,是你随便可以撒野的么?我打死你这个狗东西!”
    说时鞭如雨下,“叭!叭!”一连两鞭,抽在了姓孟的身上,鞭梢下处,只抽得姓孟的身子在空中滴溜溜打转,第三鞭待将抽下时,却为三姑娘再一次抓住了他的鞭子。
    “五爷!五爷……你就……饶了他吧!”
    “你……还给他讨情?”钱管事气得直吐气:“这小子祸闯大了,这样的东西,要是还留在府里,往后还不知道要惹多大的乱子……”
    他这个五管事,平日是专管这院里的仆役奴才,岂能让这个新收的奴才杀了自己的威风?盛怒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打死了人也在所不惜。
    却是三姑娘苦苦为之讨情不已。
    “五爷……我求求你……就饶了他吧……”
    ——别瞧她个年轻的姑娘人家,手劲儿还是真大,给她抓住的鞭子,一任钱管事施出了多大劲道,都休想能挣开来。
    这么一闹,围看的人可就多了。
    钱管事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想起了高大爷的关照,也只得暂时忍下了这口鸟气。
    “好吧……我不打他……我吊死他、饿死他!看看是谁硬?”
    丢下了手里的鞭子,钱管事忿忿地往回里走。
    “五爷……”三姑娘由后面跟上来唤住他:“您慢走一步,我再给您讨个金面……”
    “什么?你还要给他说情!?”
    钱管事惊讶地看着她,显然大惑不解。
    三姑娘脸色一红,微微发窘地道:“我哪里敢?要是我代三姨娘给您讨个情呢?”
    “什么……三姨娘……那我可不敢……”钱管事脸色一下子松驰下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三姑娘眼角向着半悬在廊柱子上的那个姓孟的瞟了一眼,再回过眸子,直直向着钱管事看着。
    “三姨娘不是要用两个人吗!我看这个人就很可以,就算是一个,五爷您看呢?”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有此一说,钱管事顿时为之一愣。
    “呵!这可使不得……”钱管事连连摇着手说:“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怎么回事……为什么呢?”“这小子哪有这个福份哪!”钱管事说:“到了三姨娘那儿,要是捅个漏子,那还得了?得……得……姑娘,你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三姑娘一笑说:“要照五爷这么说,那这个人不是白花银子买回来啦?总得给他派个差事吧!”“这……”钱管事回头遥遥向姓孟的看了一眼,冷笑道:“那还得看看他的造化,看他这一身皮肉挺得住挺不住,照我说,他就得吊死在柱子上,一辈子也下不来啦!”
    三姑娘神色一变说:“嗳——五爷,您行行好,那可是不好……从来这府里哪里作兴死人呢,要叫王爷知道了,可不好吧!”钱管事嘿嘿一笑:“一句玩笑话,姑娘哪里能当得真,走,外头冷,进去我请你喝茶!”
    三姑娘说:“不啦,三姨娘那边还等着我去办事呢!”
    谁都知道三姨奶奶是王爷最宠爱的一房小妾,而这位三姑娘,又是三奶奶最称知己的一个跟前人,她的身份极是特殊个别,仗着她父亲是这府里一个常年供奉的清客,王爷既另眼以待,谁又敢小瞧了他?老先生能文能画,善以运筹帷幄,就凭着这一点,王爷养了他们一家子,一养十年,三姑娘既是他的女儿,在府里上下串门,虽然干的是些杂碎活儿,可全凭她自己心甘情愿,既不支薪,又不曾卖身,谁又能当她丫头下人使唤!?
    再说姑娘人又老实,年轻貌美,人见人爱,偏偏她的眼皮子高,又知自爱,真叫人爱又不是,嫌又不是,真正是难以发落的紧!
    钱管事生怕得罪了她,上前一步招呼说:“回头见了三姨娘,就说她要的人,我至迟明天就给送过去,一定选最好的,错不了!”
    三姑娘人都走了,回头一笑说:“您就别费事了,我看这个人就挺好,就是他吧!”
    说到他时,向着姓孟的那么直直地一指。
    “你……”钱管事脸上老大的挂不住:“姑娘你就别逗乐子了!”
    “谁逗乐子来着?我说的可是真的!”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我面子小说不动您,回头三姨娘要是亲自来要人,五爷您还能不赏脸儿?”
    “该……”
    钱管事那张脸可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既是气恼,又是发窘,三姑娘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带着银铃样的一串笑声,拔腿就走,粉蝶儿样去了。
    三姨娘真的来了。
    时当黄昏,太阳在西半天才露了个边儿,即为重重云彩所吞没,惹得半边天都成了红色,像是为人洒了一天胭脂那般的红……
    一听说三姨娘的手辇(手抬的轿子)到了,钱管事还真吓了一跳,慌不迭迎了出来。
    见面打躬问好,不在话下。
    三姨娘一身大红,外面披着白绫子边儿银鼠长毛的“昭君套”,头上戴着发髻,貂鼠“卧兔儿”,云鬓堆耸,一如轻烟密雾,把水鬓描得长长的,着以黛绿,衬着耳朵珠子上的一双翠绿坠子,越加的模样儿娇憨可人,我见犹怜。
    “这可是不敢当!”钱管事赶上去深深一揖道:“什么事敢劳动三姨娘的大驾!三姨娘有话快请吩咐,小人不敢……”
    三姨娘未言先笑,挑动着一双细长的月牙眉儿:“这不是钱管事吗?听三姑娘说,有个新来的小子犯了家规,被你吊着,要讨我个人情,给放下来,我那里正好缺人,赏心小苑是王爷常来的地方,这个人可也不能太过马虎,说不得我自己过来瞅瞅……要是合用,就讨你个人情,把他给我发到院里,不合适也就算了……”
    “是……小人不敢……”
    一面说,钱管事直向一边含笑的三姑娘递着眼神儿,希望她能开口打个圆场。
    “这地界,脏!”钱管事呐呐道:“人头儿也太杂……您是贵人,怕脏了您的鞋……。”
    三姑娘笑说:“倒也是真的,我看这样吧,三姨娘,咱们就在堂屋里坐着,等钱管事把人带进来,您亲自看看他再决定好吧!”
    “好吧,依着你的就是了!”
    对于三姑娘,她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当下点头答应,就这么决定了。
    钱管事焉敢置疑,答应一声,只得在前带路,把三姨娘一行让进了正面堂屋。自然,先有小子们得了讯息,把堂屋里的闲人赶开,打扫干净,换上了炭火盆子,才敢让三姨娘进去。
    人不放下来是不行了。
    钱管事心里的那个别扭可就甭提了,要依着他的脾气,非把姓孟的小子给活活吊死不可,即使不死也叫他脱一层皮,偏偏就有贵人为他开脱,以三姨娘今日身份,钱管事焉能不言听计从?
    姓孟的非但由柱子上松了下来,还得临时张罗着穿戴一新。
    虽说是形容憔悴,终遮不住他原有的丰神俊质,特别是一番梳洗,把胡子剃刮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瞧着都不认识了。
    钱管事能屈能伸,打量着姓孟的这般神采,不禁暗自希罕,哈哈一笑,抱拳奉承道:
    “孟兄弟,你交了好运啦,王爷宠妃三姨娘那边少个花匠,特别抬举你,看看你有这个命没有,人现在堂屋里坐着,你这就去见个礼儿,小心回话去吧!”
    姓孟的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屑地为之冷冷一笑。
    “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后还要时常见面,回头见了面话该怎么说,兄弟你自己可好好琢磨琢磨,我要是你,那损人不利己的废话,就最好不说……是不是?兄弟!”
    说着说着,钱管事可就笑了,一脸的世故圆滑,上前一步,伸手理了一下对方身上的衣裳,一脸的细致关切,较之前此的红嘴白牙,阎罗嘴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里面来人传话说:“五爷快着点儿,三姨娘那边可不耐烦啦!”
    初见贵人,对方既是个坤道人家,姓孟的略似拘谨,硬是连头也不抬一下,更不要说效“刘祯平视”那样地看向对方了。
    三姨娘自有她的风采气质,略略向对方打量一眼,由不住心里很是吃惊。
    她虽然是个坤道人家,却也出身仕宦,父亲大小也是个官儿,从嫁王爷之后,这两年更不禁眼界大开,有了阅历,手下奴仆成群,那类的奴才相,她看多了。
    这个姓孟的,可是瞧着不像。
    初看不像,久看更不像。
    虽说是形容憔悴了些,但虎额燕颔,鼻直口方,在在显示着他的不凡气宇,这样的人,岂是听人使唤,低三下四的一个奴才?
    不用说,三姨娘这里,心里早就乐急了。
    “你姓什么,叫什么?”三姨娘语音平和,神色和蔼地看着他说:“不要急,慢慢地说!”
    姓孟的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三姨娘瞧着一旁的钱管事:“难为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疤,搬个凳子来叫他坐下吧!”
    钱管事应了一声,心里大是骇异。王府规矩,主子面前,岂能有奴才的座位?
    既是这么吩咐了,便只有听从之一途。
    凳子搬过来,姓孟的看了一眼,眼神儿略似缓和,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自坐了下来。
    “嘿!”钱管事心里嘀咕道:“好小子,架子不小,还真的坐下了!”
    “孟!”姓孟的破例开了腔:“孟小月!”
    “小月!”三姨娘脸现笑容,缓缓点着头道:“名字很好听,很有诗意,你读过书,认识字吗?”
    孟小月脸上现出了一丝凄凉,自嘲地笑笑:“认识一些吧!怎么,花匠也要认得字么?”
    “那倒不是……”
    三姨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我只是想知道一些罢了……”
    一旁的三姑娘笑着插口说:“听你口气,你好像很懂得花……过去干过……这一行?”
    “那倒没有一一”孟小月冷峻的笑了一笑:“不过略知一二。”
    “啊?”钱管事颇是意外地插口道:“你还真懂?那今天我当着三姨娘的面,倒要伸量伸量你了……”
    “我看不必了!”
    三姨娘含笑的眼神,直望着孟小月道:“这个人我信得过!我问你,孟小月,我园子里有几棵王爷从南边移来的珍贵花木,这两天都死了!”
    “天太冷了!”孟小月想也不想地说:“凡是珍贵花木,多半耐不住寒冷!”
    “那可又该怎么办呢?”
    “不难!”孟小月清瘦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纹:“府上可有暖房?”
    “有,”三姨娘说:“一定要移进暖房才行么?”
    “也不一定!”孟小月说:“小花小木,用落叶及腐透了的马粪覆盖其根,大些的花木,可就要用干了的苇杆包扎,到了来春再打开也就无妨了。”
    三姨娘一笑点头,转向钱管事道:“这个人我要了,可不许你们再难为他,我们先回去,回头就烦你亲自把他送过来吧!”
    钱管事应了声:“是。”
    事情就这么定了。
    对孟小月来说,似乎暂时已脱离了颠沛流离,不堪承受的悲惨岁月。
    固然,沦落到今日的一介奴仆,便是一项不幸的极大悲哀,而他的眼前遇合,却又是不幸中之大幸,实属难能可贵的了。
    莳花弄草者,雅事也!
    也亏了当日的一番附庸风雅,春兰秋菊,乃自种下了今日的一段遇合,人生的一切!
    所谓的穷通变达,更属奇妙之极,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
    一片夜月,洒落在眼前静寂的院落。
    这里地当赏心小苑西北角落,挨着莳花的一排暖房,搭有草舍三间,便是专为护花者所谓的花把式的下榻之处。
    孟小月便被安置在这里。
    虽说是小苑,这里的规模可也不少。推开一扇窗户,向着白雪覆盖的院里打量,亭台楼榭,尽陈眼底,月色里更似有一番清幽情致,一片玉光,状似琉璃,将月光映射当空,原来时当酷寒,湖水早已结冰,蟾光映照里,晶莹璀璨,间以朱亭小桥,直似广寒仙宫,美不胜收。
    来的时候,正逢着王爷在此的夜宴,连三姨娘也不及拜见,便被带来这里。
    隔着一片花树楼榭,仍然听得见隐约传来的断续丝竹,歌姬们的婉转娇喉说明夜宴仍在持续之中。
    孟小月目注窗外,回想着自己年来奇惨遭遇,此番命运弄人,又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未来又属如何,诚然是不得而知。
    再想,自己设非沦身奴隶市场,或许早已追循父母于黄泉道上。敌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焉能容忍自己这忠良之后,作仅有的漏网之鱼!?
    如此说来,眼前的寄身王府,诚然是上天旨意的安排,虽置身贱役,亦实可遇而不可求,十足珍贵的了。
    阵阵冷风,透体生寒。
    孟小月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关上了窗户,返身过去,把一盏点着了的纱罩油灯端起来,走向床边。
    过去十天,苦上加苦,罪可是没有少受。此刻犹自觉得遍体骨头发酸,更不要说身上的鞭伤了。
    他这里刚刚放下了灯,待将上床就寝,即听见木门上有人轻叩两声。
    有人娇声道:“孟先生睡了么?”
    孟小月一惊道:“谁?”随地闪身门边。
    门外女声道:“不认识我了,开门就知道了!”
    声音竟像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三姑娘,孟小月心里一动,暗忖:会是她!?
    略为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打开了门扉。
    一片灯光,散自三姑娘手里的莲花灯笼,不是她又是谁?
    却是除了她之外,另外还有一人。
    “我爹来看你了!”见面一笑,三姑娘一派自然天真地道:“怎么,不让我们进来?”
    对于三姑娘盂小月犹自有一分记恨,便是她日间的出言不当,却是此刻她父亲的来访,致使得他猝然间无法婉拒。
    嘴里“哦”了一声,孟小月向后退了一步,对方父女也就顺势迈门而入。
    三姑娘嚷着外头很冷,回身关上了门,把家里的灯笼插在门拴上。
    “怎么样,不谢谢我?”
    回眸一笑,黑油油的一双大眼睛,在孟小月身上转了一转,才看向父亲道:“爹—
    —这就是他,新来的花儿把式孟小月!您先坐下!”
    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脱下了身上的缎质长帔,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孟小月惊悸未去,更不知对方的来意,事实上他父女在这府里又是一个什么身份?
    压根儿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访,又是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干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奇怪地向对方父女默默看着。
    “我姓裘,裘大可!”
    来人自报姓名,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女贵芝,在家行三,这里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们既已见过,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灯光摇曳,照见着裘大可那一身讲究的衣着穿戴,大约是五十三四的年岁,白卡卡的一张瘦脸,却是眉清目秀,留着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须,颇似有几分儒者的书卷气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仍然不欲多说。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到了这里,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谁也不会再难为你了!”
    裘大可一双眸子,自进屋之始,即不曾离开对方少年,聆听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寻常人物,看来身子强壮,还挺得住。”
    略略一顿的,又道:“不过久吊伤骨,却不是两三天即能复元,这就让我瞧瞧吧!”
    三姑娘“嗳!”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把插在门栓上的灯笼拿起来,即向孟小月道:
    “我爹是专为你身上的伤来的!”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
    却是他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受惠于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头道:“一点小伤……
    不要紧,不要紧!”
    裘大可道:“是么?”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来你或许还不自知,自己抬抬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说:“这个不难——”即行抬动右手,向上举起。却是才举起一半,便自眉头微微一皱又松了下来。
    裘大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话声微动,已移身近前,一双白皙瘦手,就势而出,落在了孟小月双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顿,想要闪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着他,冷冷地道:“年轻人倔强好胜不是坏事,太倔强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我指出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
    话声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别拿向孟小月肩胛骨,只不过轻轻一触,孟小月已吃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颤道:“啊!……”
    “这就是了!”
    裘大可两只手猝然抬起,分别落向他身上各处骨骼关节,只不过轻轻一点,孟小月宛若着了一顿拳脚,只疼得全身颤抖,几欲倒了下来。
    “如何,你可相信了?”
    后退一步裘大可袖着双手,频频点头道:“看来你骨伤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了许多,若不及早医治,以后必为大患,可就麻烦了!”
    孟小月此刻只疼得眼泪也淌了出来,经他这番指验,乃知伤势是真,只是双方素昧平生,又将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
    “你就不必多虑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济帮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医治,这就不对了!”
    说到这里,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说:“来吧!先到床上躺一躺,让我看看,保你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对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给他的印象极深,直觉的已有所认定,此种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绝,可就有些不识进退,诚然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床边,高提着手里的莲灯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请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这么说在下承情就是!”
    裘大可“哼”了一声,略略点头道:“这就对了!”
    二人起身走向床边,孟小月坐下来,正不知是否要宽衣解带。却是当着三姑娘,多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来你究竟涉世不深,脸皮还嫩得很……用不着脱衣服,只躺下就好!”
    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对方一望即知,这个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锐,不可不防!
    他虽属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横祸,年来沦落飘零里,有了历练。
    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裘氏父女应不是貌和心诈的小人,却是初初一见,也不应便全不设防,掉以轻心。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方面的现实、险诈,他已有深刻的体验。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只腿圈,一只肘藏。
    也只有深习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这也是孟小月对裘大可初初一见之下所给予的高估,否则,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装做不知。
    他接着说:“你的身子很不错,但人身骨肉究非铁石,尤其是各处骨节,全赖筋络相接,辅以经穴气血,最是重要,伤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回来一说,你已长吊竟日,我便知你伤势堪忧了!”
    说话的当儿,裘大可双手合拢,慢慢合搓,动作温文舒徐,却不急于出手。
    “你的伤势,病在内寒,筋骨松弛,寒气乘隙而入,若不驱出,随着合拢的关节,将永不得出,较之一般所谓的风湿更要厉害十分!”
    话声未顿,左手二指,已点在对方左面肩胛处。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声,却是随着裘大可指尖的移开,右手掌心已接贴过去。
    顿时,孟小月就觉着触处奇酸砭于骨,随着对方的掌势轻起,即似有一股冷气自骨缝间抽出,先时酸疼之处,立刻大为轻松。
    说时迟,那时快。
    裘大可便是这样运用双手,左手指点,右手掌抚,交相运施,疾如骤雨狂风。
    霎时间,已拍遍孟小月正面全身。
    立时,孟小月全身大感松快,对于裘大可的妙手着春大为激赏诧异。
    一轮指掌,急如骤雨。
    孟小月只觉着全身极其松快,自然舒展四肢,听其摆布。
    正面之后,继而背部,随着孟小月的翻转,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尽舒。
    蓦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后退一步道:“好了……”长长吁了口气,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是这么会儿的工夫,他脸上已见了汗珠,可见费力之剧。
    孟小月极似疲惫地坐起来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伤疼已不复存在,对于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会心一笑说:“你此刻骨间寒气已完全驱出,但全身松弛,气机不接,中气极虚,还不宜多说,且好好睡上一觉,两三天以后,即渐可复原,那时候,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站起来向着三姑娘略一颔首道:“咱们走吧!”
    三姑娘应了一声,笑着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声:“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当儿,才自觉出身上各处骨节,仿佛虚脱,竟自不听使唤,“啊!”了一声,忍不住缓缓倒了下来。
    裘大可呵呵一笑:“如何!我可曾骗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声道:“你呀,就别逞能了,好好歇着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也别忙着起来,三姨娘那边,我自会为你关照,多歇个一天半天再去见她也是不迟——”
    孟小月凄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脸,虽然仍有迷惑,原则上对她的好意已不再拒绝,只是略略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他脱下鞋子,盖好棉被,一切料理妥当,才自向裘大可说:
    “爹,咱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当儿,却没有忘记熄灭了灯。
    不容他多思细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着了。
    他睡了一个最香甜的觉。
    自从家遭横祸,乔身为奴发配流离以来,孟小月吃尽了人间至苦,尤其是过去年来的辗转颠沛,几乎无日不在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之下,那些鞭挞、饥饿、刑罚的日子,连眼泪都久已冰封,不再轻流,说到睡觉——一个心无挂虑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难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脱开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由沉睡中渐渐苏醒。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草舍里交织着醒目而活泼的光彩气氛。
    两只八哥鸟正在枝头扑飞嬉戏,纸窗上一次又一次叠映着它们的影子。
    孟小月睁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惫,全身酸楚,在一夜酣梦之后,已似完全恢复,即使身上的鞭伤,也似不复疼痛。
    推开窗户,好一片晴抚艳雪,敢情是环湖以侧的几株老梅绽开了,映着湖冰、白雪,更多姿彩。
    孟小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待将回身的一霎,却自窗前屋帘下站起个头梳丫角、十二三岁的童儿,望着他嘻嘻一笑,转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唤之不及,眼看着对方小童顺着湖边一溜烟也似地跑没了影儿。
    这里虽是王爷宠妾三姨娘的住所,却因为王爷时有驾临,也就得天独厚,各样建筑,即使一花一石,也由专人负责设计,想来较诸皇宫内院也是不差。
    望着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发起愣来。
    命运的捉弄,诚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还是奴隶市场的一名听令摆布的囚奴,一夕之间,却有了如此巨大的变迁。
    对于眼前他这个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来说,正是切合实际,而王府这一块大招牌,用以掩护自己这个特殊分子的身份,应是再恰当不过。这一切设非是上天的安排,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个十分甘心听凭命运安排的人,可是就现阶段自己所面临的险境来说,再没有一份像眼前这样的宁静生活,对自己更迫切了。
    找着了盆,就着水缸里的清水洗漱一净,穿上王府里配发的新制棉衣,自己瞧瞧,不觉哑然失笑,一时间心里还真有些难以持平。
    刚打算到花园里瞧瞧,三姑娘却打那边回来了。
    身后跟着个小厮,提着个饭盒。
    见面一笑,三姑娘喜悦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转。
    “哟!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来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说:“昨天夜里,承贤父女好心医治,今天已大好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睁着双大眼睛道:“我爹说得不错,看你这副神态,可真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人,连说话也是文绉绉的……怎么,这会儿还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说,“姑娘取笑。”
    三姑娘迈身进来,回身招呼小童道:“你进来!”
    孟小月才自认出,正是方才跑了的那个童儿。
    三姑娘说:“你头一天来,这里还不熟,一切等见过了三姨娘再说,肚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那童儿不待吩咐,便把提来的饭盒揭开来,摊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汤,面饭俱全。
    “这……?”
    “你觉着新鲜?”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刚来,就算是我给你接风吧!”
    孟小月看着她呐呐道:“这就不敢……”
    “别客气吧!”三姑娘说:“本来我爹要来的,正好王爷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由我来陪吧,请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还真精致!
    孟小月点点头,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面为他布菜,说:“是我自己做的。”拣了条鱼放在他面前:“尝尝这个,藕糟小鱼,今天才开的罐子,可比王府里的师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难,充身奴市,年来辗转流离,何曾这般吃喝?孟小月内心之一番感触,不可言喻。难得三姑娘殷勤关照,善解人意,只顾他眼前吃喝绝口不提他伤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问说:“姑娘在这里是……还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说:“你看呢”
    孟小月摇摇头,实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声,淡淡一笑道:“说来我们也相差不多……我爹与这里的王爷早年定交……承他不弃刻意留住,勉强算是他府里的一个清客,管些田地租约……一住两年,日子倒也清闲……”
    “原来如此!”孟小月抱拳说:“原来是位饱学之士了,既蒙这里主人器重,当非寻常,失礼失礼!”
    三姑娘一笑说:“你又来了……好吧,难得你今天空闲,我就把这里情形给你说说清楚,以后你办起事来也有个准儿!”
    二人俱已吃饱,三姑娘吩咐随来的小童,把碗筷收拾干净,孟小月不敢坐视,也帮着一起整理,一面问:“这位哥儿叫什么名字?”
    小童笑说:“我叫花宝,是我们姑娘的小跟班儿!”
    三姑娘笑说:“贫嘴,还不快回家去,又想偷听说话,以后好到处学舌,是不是?”
    花宝涎脸笑说:“我哪里敢?”提着食盒子一溜烟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后,三姑娘各处看了一眼,笑说:“以前的花匠老冯年老走了,没留下什么东西,连个茶壶都没有,你先忍着点儿,三姨娘人最好,有她关照就错不了!”
    孟小月说:“这已经太好了……”
    三姑娘注视着他,忽然面现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说,孟小月是你的真名字?”
    这忽然的一问,不禁使得孟小月为之微微一愣。
    “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奇怪罢了!”
    三姑娘接着含笑道:“其实你刚一来,我就听说了,所以才讨了个差事,故意到钱管事那里走走,听说你在未来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头这又何必?”
    孟小月点点头:“姑娘说的是,只是生来性情就是这样,一时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怪神秘的样子。
    “你这个人哪?一定是大有来头……反正你不说我也不问就是了,日子一长也就知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声:“你多疑了!”
    三姑娘这才出了口长气道:“好吧,我就把这里的情形先给你说一说!”停了一下,她接道:“有两个人,你可是要多防着点儿,没事最好少给他接近!”
    “姑娘说的是高……”“对了,高大爷就是一人!”三姑娘奇怪地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
    孟小月说:“他是这府里的总管大爷!”
    “所以我才想法子把你弄到了这院子里管花!”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他管不着的地方,就只这个地方,他高大爷要费点事儿……”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三姨娘的深闺,他不得不避个嫌,再说,三姨娘既要来了我,他就不愿多管了!”
    三姑娘笑着接说:“你明白了吧!这是我的地盘,因为有了我,他就不来了!”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原来如此!”顿了一顿,问:“这位高大爷又是怎么一个人?”
    “欺上瞒下,坐地分赃。”三姑娘冷着脸说:“既奸又滑,心狠手辣,还有!他可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身上有功夫,反正是这个人太不简单了,用得着你他就抬你,用不着你,他就踩你,以后你就知道了,听说是他特别把你挑进来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得不快下手,要不然你落在了他的手里,再想救你可就晚了!”
    孟小月微微点头,对于三姑娘的机智明快,古道热肠,大为感激。
    “只是……”他不得不有所担心:“这么一来,高大爷岂能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可也没有法子!”三姑娘笑得很甜:“你是三姨娘亲自去要的人,他又能怎样?至于我嘛,有我爹在后面撑着,谅他还不敢怎么样,当然,他是恨透了我,可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反正我不求他,他的所作所为,全在我爹手里攒着,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
    孟小月已从这段话里,听出了颇多玄机,也只是心里有数就是了。
    三姑娘说:“还有一个人,你也得当心——李黑子!”
    “李黑子?”
    “这是他的外号!”三姑娘说:“他是王爷的贴身保镳、侍卫头子,叫李铁池,这个人本事可大了,反正你心里有个数儿,这个人比姓高的更难缠,要是犯在了他的手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这两个人你记着,没事少给他们打交道也就是了!”
    孟小月抱拳说:“谢谢姑娘关照,我记住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远远院子里,人声嘻笑,三姑娘跑过去,推开窗户瞧了瞧,回身惊道:“王爷他们来了!”
    话声方顿,只听见“碰!”的一声,房门大开,却由外面闪进三个人来。
    实在说,进来的是两个人。
    第三个当门而立,气势轩昂,却不曾进来。
    黑黑的一张方脸,个头儿偏高了些,两臂高耸,双肩甚是开阔,一身紫缎子长衣,于腰脚之处绑扎得极是牢靠,一眼之下,即能看出来这个人的有异寻常,必然有杰出身手。
    一个念头,闪自孟小月脑海——李黑子,难道说这个人就是他!?
    “李大叔,您,这是……”
    三姑娘目睹之下,也似吃了一惊。
    紫衣汉子这才把直盯着孟小月的一双眼睛转到了三姑娘身上。
    “怎么,姑娘你也在这里?”
    话声一顿,那一双灼灼瞳子,不自禁又转回孟小月:“这个人是谁?眼生得很!”
    孟小月已由三姑娘的那一声称呼,判断出来人必是这府里王爷保镳,人称“李黑子”
    的那个李铁池。
    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不到三姑娘刚刚才提到他,他就来了,却又是为了什么?
    “哦。”
    三姑娘这才会过了意来,一霎间脸现笑颜地道:“大叔您来得正好,我给您引见一下,这是新来的花匠,孟小月。”
    “孟小月!?”
    李铁池脸色甚是阴沉,湛湛眼神,直似无形的两把利刃,直刺向孟小月内心。
    “这是府里的侍卫统领,李铁池,李老爷!”三姑娘向着孟小月丢了个眼神儿:
    “还不过去见个礼儿?”
    孟小月迈进一步,抱拳唱喏,叫了声:“李老爷!”
    李统领的那张脸,总算缓和了下来。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谁推荐你来的?”
    “这——”
    “钱管事!”三姑娘接口笑说:“是三姨娘亲自上门向钱管事要来的!”
    “是这样?”李铁池一笑点头,却斜过眼神来照着她:“三姨娘可又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用说,还是姑娘你大力推荐的吧?”
    嘿嘿一笑,这位王府侍卫头子轻轻迈起了脚步,进了门坎儿。
    两名侍卫立即左右后退一步,空出了中间地位。孟小月才自发觉到二卫士,虽然穿着府内的灰色号衣,里面却是紧身衣靠,并且各自佩带着一口绿鲨鱼皮鞘,形式个别的宽柄长刀,衬以虎悍魁梧的身材,极是气势轩昂。想来身手不弱,非比等闲。
    三姑娘为李铁池一语说破,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她久经历练,一向伶牙俐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娇笑一笑,嗲声嗲气地道:“李大叔您真会猜,一猜就猜着了,这位孟兄弟新来乍到,不懂府里规矩,刚才我正在跟他说,要去拜访您来着,没说的,您就多担待照顾照顾他吧!”
    李铁池微微一怔,霍地向孟小月注视道:“原来你就是在新收房闹事的那个姓孟的?”
    孟小月呆了呆,不知如何作答。
    李铁池却“呵呵”地笑了。
    “这么说可也不是外人了。”上前一步,他打量着孟小月道:“老高跟我提起过了,正打算找个时间找你来谈谈,想不到你却来了这里,听说,你还练过功夫?”
    此言一出,非但孟小月为之一惊,即是三姑娘也似意外地怔了怔,倏地转过脸来向孟小月看着,神态间大似存疑。
    孟小月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高大爷可是高看了我,我又哪里会什么功夫!只是身子骨一向坚硬,有几斤蛮力罢了!”
    “是这样么?”李铁池一笑,沉声道:“我看倒也未必!”
    话声一落,右手倏起,“噗!”的一声,已按在了盂小月肩上。三姑娘吓了一跳:
    “李大叔!”
    想是这一掌力道不轻,以至于孟小月万难当受,身子晃了一晃,脚下一闪,一连打了两个踉跄,差一点坐了下来。
    李铁池“嘿!”地一笑,讳莫如深地道:“小兄弟,你接着这个!”
    左手乍翻,一式“飞鹰抡翅”,五指结印为梅花状,直向孟小月背上扣来。
    孟小月“啊!”地叫了一声,神色大变。
    却是不容他有所失闪,一旁的三姑娘“呀!”地一声娇呼道:“李大叔!”
    敢情是三姑娘身手不弱。
    叫声甫出,猛地切身而进,一只纤纤细手,直向李铁池左手切去。
    同时之间,三姑娘左手作势,一式“妙推如意”,直向李铁池身上推了过来。
    李铁池“哼”了一声,颇为惊讶地向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哈!”地一笑说:“好!”
    极快的一霎,他竟自改了招式,草舍里蓦地卷起了一阵旋风,不知如何两只手掌,己似有了交接,随着掌力的一撤,双方身子鹰也似地已作两下分开。
    三姑娘直似逼向草舍角落,李铁池却有似收翅之鹰,落在了屋里仅有的那一张八仙桌子上。
    只见他身势极为轻巧,随着开收的两腋,长衣开合,鼓荡起大片风力,只凭着左脚脚尖,那一点方寸之力,力点桌角,全身纹丝不动,固若磐石,已把身子牢牢定住。
    一丝凌笑,显现在他黑瘦的脸上。
    “怪道人家都说姑娘身手了得,我却是不信,今天总算见识了!哈哈……强将手下无弱兵,女儿已是如此,老子可想而知,这么看来,有关令尊的一些传说,倒也并非纯是空穴来风了!失礼、失礼!”
    话声一顿,足下飞弹,长衣飘动,一片飞云也似的,已落身当场。
    三姑娘无意施展身手,已不自在,再听他提到了父亲,不由暗吃一惊,呆了一呆,正要答话,却只见门前人影一闪,现出来一名蓝衣当差。
    “李爷!”那差人神色张惶道:“快别打了,王爷招呼。”
    话声出口,王爷同着爱妾三姨娘,已现身在前画廊。
    隔着一道回廊,楚王朱华奎、三姨娘并肩而立,正向这边举目顾盼。
    李铁池不敢怠慢,慌不迭闪身而出,趋前请安。
    三姑娘看向孟小月,轻声道:“别怕,都有我呢!来!咱们出去!”
    二人随后步出,贴壁而立,不敢移动。
    王府规矩,自家府里,日常相见频繁,设非个别承召,皆可以免行跪叩大礼,却也有一定分寸,礼教极严。以眼前而论,三姑娘同孟小月既未承王爷召见,也只能远远侍立,不敢擅越。
    李铁池跪叩请安后,垂手侍立。
    朱华奎含笑道:“有件事我老是忘了,刘府台请借我的翠玉屏风一用,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押护一趟,给送去吧!你直接去找高管事,传我的话就行了!”
    李铁池恭敬地应了一声:“遵命!”便自躬身退下。
    孟小月原在担心,他放不过自己,倒是这么一来,化解了一时之急,心里顿为之大现轻松。
    朱华奎打发了李铁池,待将转身离开,一眼看见了三姑娘,顿时面现喜悦。
    “裘姑娘你也在这里?来来来!过来,过来!”
    三姑娘忙自上前,请了个万福,叫了声:“王爷,三姨娘。”
    朱华奎“赫赫!”连声笑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拉成了两道缝。这位玉爷不高不矮,中等的个头儿,一张国字脸,面色黑里透红,下巴上留着一圈胡子,衬着身上一袭半旧的绛色袍子,样子并不出色,乍看上去,就像是一般商号里的大掌柜的,谁能知道,他就是当今手握重兵,江汉地面最称实力的“楚”王爷!?
    今年他四十二岁,正当盛年,间以圣眷日隆,确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这日子怎么老没有见你,都在忙些个什么?”
    打量着三姑娘,王爷脸上隐隐带着色情的笑,眼角上布满了鱼尾细纹。
    “哪里忙呀!”三姑娘说:“王爷您开心哪!”
    一边的三姨娘上前拉着她的手,笑说:“我正要找你呢,那个新来的花儿把式来了没有?”
    “花把式?”朱华奎微微一怔。
    三姨娘说:“是呀!过去的老人走了,特地找了个新人……他叫什么来着?”
    “孟小月!”三姑娘说:“您就叫他小孟吧!”
    一面说,三姑娘回过脸来,向着孟小月招手道:“来,小孟,见过王爷、三姨娘!”
    孟小月应了一声,随即过来,向着王爷、三姨娘深深打了一躬道:“孟小月参见王爷、娘娘。”
    朱华奎瞧着他,点点头说:“……你姓什么?”
    “不是说了吗,他叫小孟!”三姨娘转向王爷说:“怪可怜的个小孩,新来的……
    听说一路发配流离,吃了不少的苦!”
    朱华奎这才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说:“高管事说了,你就是新来的这一批人里面的?”
    “小人正是!”
    “在东湖那边,我新造了个园子,打算明年秋天搬过去,原是要把你们安插在那边,你……”
    三姑娘说:“回王爷,这个小孟过去就是种花的,三姨娘这边正好用得着,所以就推荐他过来了!”
    三姨娘看了她一眼,笑说:“可不是,还是我亲自过去要的人,晚一步怕就送走了!?”
    朱华奎点点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着实地向孟小月看了几眼,哼哼了几声,笑态可掬地转向三姑娘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在这里帮忙,我也跟你父亲说了,要好好谢谢你,我看你干脆搬过来,到赏心小苑来住就得了,也好跟三姨娘作个伴儿。”
    “王爷这是抬举我!”三姑娘低下头说:“只是我爹那边,没个身边人侍候……王爷您多体谅!”
    朱华奎“赫赫”笑了两声,点点头说:“这倒也是,再看看吧,我再给你爹商量商量……”
    说着又盯着三姑娘看了一眼,才含笑同着三姨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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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龙蛇之会
    三姑娘瞧着孟小月道:“你都瞧见了,为安插你来这个园子,还真不容易,这么一来,在王爷跟前也备了案,凭他高大爷手眼通天,谁也别想再能把你给弄出去,你就放心地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孟小月抱拳说:“姑娘成全!”
    三姑娘一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文绉绉的,不像是个听人使唤的小子,倒像是个读书人,说真的,你念过书没有?识字不?”
    孟小月不自然地笑着,点点头:“念过一些……不是个白丁吧!”
    “这就是了,瞅着也不像呀!”她说:“来,小孟,我带着你走走,看看!”
    两个人顺着廊子一径下去,亭台楼阁,翠翘曲琼,一一毕陈,赏心小苑风光无尽,大有可观。
    三姑娘就像是遇见了她的亲兄弟一样,一路细细指点,一一解说,不觉穿堂过户,来到了赏心小苑院门之外。
    王邸占地极大,各处旁院,加起来总有二十来亩,网户朱刻,连槛层轩,时当雪后,玉洁冰晶,更似来到了琉璃世界。
    由于王爷、三姨娘的抬爱,本人又机伶自爱,三姑娘在这里甚得人缘,人人见面,俱都笑脸以迎,连带着孟小月也沾光不少。现在似乎是人人都知道,赏心小苑来了新人,小孟。
    “高大爷那边,你就甭去了!”三姑娘说:“等着吧,早晚他会来看你!”
    孟小月站住脚道:“还有那位李老爷!”
    “这个人比较讨厌!”三姑娘皱了一下眉:“当时我真怕他伤了你,所以才……”
    孟小月道:“姑娘不提,我还忘了,刚才多亏你出手解围,原来你身上有功夫,真没有想到!”
    三姑娘一笑仰脸道:“有什么稀奇!要是没点本事,敢在这里混吗!不过……说良心话,李铁池那身功夫,可高过我多了……这倒是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过的!”孟小月很自然地便联想到了裘大可——三姑娘的父亲。不用说,他必然也是此道健者了,却是由于初次相见,相交不深,自不便以此类问题向对方出口询问,想了想,没有说出。
    三姑娘翻着眼睛看着他,含笑说:“你在想什么?”
    孟小月摇摇头,即道:“我想去拜见令尊裘先生,面谢他昨夜的大恩,可以么?”
    “这倒真巧!”三姑娘说:“我心里正有这个意思,想带你到我家去坐坐,想不到你居然先提出来了。来吧!这会子正好他有空,迟了就不行了!”
    孟小月说:“你家就在附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随着她身子的一转岔进了一条冬青树衍生的花岗石板小道,便是在白雪覆盖的冬日,亦可见美丽情致,瑞雪清除的路面,花岗石五色斑斓,吃阳光映照得分外醒眼,白雪绿叶,两相映辉,辽回延伸的尽头,曲径通幽,红门深锁着的小小阁楼,便是裘家了。
    “呶!”三姑娘伸手一指:“这就是我家了!”
    孟小月站住脚,打量一番,觉得好雅致。
    却只见“吱呀!”一声,门扉开启,出来一个拿着管帚,身着红袄的高大妇人。
    三姑娘说:“我娘来啦!”
    两人随快步上前。
    红衣妇人好高的身子,较之孟小月也相差不多,看来约在四旬左右,一头黑发,向上拢着,打着个盘头植髻,露着细白如雪的一截颈项,腰上扎着根绿色妙丝巾带,把个腰肢扎得细细的,模样儿甚是俊俏。
    孟小月不敢怠慢,上前一步,深深打了一躬。
    三姑娘已代为介绍道:“他就是新来的孟小月,特为来拜会爹的……”
    “裘大娘……”孟小月再次抱拳为礼。
    “嗯——”妇人老大的一双眼睛,骨碌碌在孟小月身上一转,冷漠的脸上才似着了些笑容。
    “你爹已下楼了,正在院棚里弄花,你们去吧!”
    三姑娘应了声:“好——”
    身子一闪,进了门扉,孟小月赶上一步跟上。三姑娘凑近他刚要说什么,看见妇人正在回头顾盼,随即把话止住,妇人却似察觉到了,脸上微作冷笑带出了一丝怒容。
    裘先生正在棚子里弄花。
    卷着一双袖子,腰系板带,很是精神。
    “哟!你们来啦?好些了没有?”
    拍拍两只手,忙去拉一边的条凳。
    条案上摆满了盆花,全是水仙。
    三姑娘笑说:“你又在‘鼓揪’这两盆水仙啦!也不嫌烦?”
    “嘿嘿!闲着也是闲着嘛!快过年啦!图个吉利嘛!”裘先生拍着两只手说:“坐坐……”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揖道:“昨夜承先生妙手,竟是全好了,特别来看您,给您道上一声谢!”
    “哈哈!”
    裘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声音还真响,老远树上的几只鹊雀都吓飞了。
    “小伙子,行!瞧你这身子骨,还真是块料!”
    一面说着,裘先生那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直向孟小月逼视过来。
    笑了两声,他又道:“怎么样,到处看看没有?见了高总管了没有?”
    “还没有!”三姑娘代为回答道:“我那个院里他管不着,要是他高兴,等着他来看咱们!”
    “不不不……”裘先生一面坐下来:“凡事都有个规矩,回头你带着他去一趟,礼多人不怪,才来乍到就得罪了人,往后可就不好干事了,你这个丫头!”
    三姑娘无奈地点了一下头:“好吧,反正听您的就是了!”
    “还有一个人,也怠慢不得。”裘先生说:“也得先去拜会一趟!”
    “李铁池!”三姑娘一笑:“这您就别担心了,这个人咱们已经见过了!”随即把先时与李铁池一段经过讲了一遍,说到与李铁池动手一节,眉飞色舞表情大是得意。
    裘大可只是听着,脸上毫无表情。
    二姑娘见父亲并无责怪,更自得意地道:“哼——要不是王爷来了,咱们还没个完呢,还不定谁胜过谁呢!”
    裘大可冷冷一笑,忽然面现怒容说:“你太任性了!”
    三姑娘见父亲不悦,一时住口不言。
    裘大可怒气不息地道:“我不是早已告诫过你,要对他格外小心?哼!你那两手三脚猫儿,也许在别人眼里,还称不错,要跟他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那可是一点不错!”
    说话时有人掀帘而入,手里托着两碗热茶,正是刚才门口见过的那个高大红衣妇人。
    一面把两碗茶分别放在裘先生、孟小月面前,红衣妇人脸色略似不屑地道:“这可好,咱们下了好几年的工夫,叫姑娘你这一搅和,全泡了汤啦!”
    三姑娘怔了一怔,顶撞道:“我又怎么搅和啦?又怎么泡了汤啦?”
    “你还我和争?”红衣妇人一只手叉在腰上:“人家要不看在你爹份上,姑娘你这条小命早完了,还当这个姓李的是好惹的?”
    三姑娘被她娘一顿抢白,气得脸色发红,却是当着父亲,不便对她过分顶撞,心里一口气压不下去,睁着一双大眼睛,只是向她瞪着。
    红衣妇人抛过来一个眼神儿,似笑又嗔地挑着一双眉毛道:“姑娘你还别不服气,问问你爹看看我说的对不对?老爷子,你倒是说话呀!怎么着,我说错了没有?”
    裘先生“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下去吧!”
    红衣妇人一双吊梢眼角,向着盂小月瞟了一眼,撇着嘴笑说:“这不是孟小兄弟刚来吗,回头就别走了,在家里吃饭吧!”
    三姑娘代答道:“那可不行,三姨娘那边说不定还有事招呼呢!”
    红衣妇人看了她一眼,便不作声地转身自去。
    孟小月待将起身抱拳恭送,却为三姑娘一只手轻轻拉住,递了个眼色,心里微微一动,料将有故,便不曾移动。
    裘大可说了声:“喝茶!”一只手端起了茶碗,孟小月称了声谢,举碗互饮。
    茶质极佳,入口生津,再看碗具亦非凡品,裘先生举止有度,更似一善以品茗的文人雅士,甚而他左手五指,俱都留着晶莹透剔的指甲,设非是昨夜之后,已知他是深藏不露的高士,任何人在初初一见之下,莫不视之为典型的斯文人物。
    “李铁池这个人城府极深……”裘先生说:“他对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这一次与你动了手,绝不会就此甘心……却是要防着他一点……”
    三姑娘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总是碍着孟小月在侧,不便多说。
    裘大可一双湛湛目神,随即移向孟小月,话题一转道:“近年以来,奸宦当权,迫害忠良,仅仅三年时间,已有十数巨户,惨遭落难发配,此次王府买奴,据说都来自以前文、赵两府,孟小月你的出身,可与这两家有关么?”
    孟小月怔了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
    原来裘先生嘴里所谓的文赵两府,俱是名重一时的朝廷大员,前者文良,职任礼部侍郎,后者赵超,官拜福建总兵官,皆以开罪职掌朝廷近卫全权的京畿内廷都督马步云而遭致整肃,分别发配抄家。这是本年的大事,远近皆知。
    裘先生锐利的眼光,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他的出身来历,有着相当的关切。
    孟小月虽是不欲多说,要想安全藏拙,却也不能。
    裘先生一笑,进而刺探道:“那么你的出身……又是哪里?”
    “我……”孟小月凄凉地笑了一笑:“不敢先生见问,先主人姓金,我……”
    “这就是了!”
    裘大可微微一笑,面现诧异地道:“莫非是金开泰都指挥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欲将否认,神情上却已难掩遮,一时神色凄凉,勉强地笑了一下,点头道:
    “先生说对了,小可正是来自金老大人的府上……”
    “我明白了!”裘大可一只手捋着山羊胡须,冷冷笑道:“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听说牵连极广,金家满门八十余口,全都下了大狱,同样是坏在那个马步云的手上……听说他府上奴仆,发配不多,一半多都到了南直隶应天府刘英大人的府上……”
    孟小月不由一惊,注目道:“先生……你怎么知道……”
    裘大可嘿嘿一笑,精锐目光未曾少移,冷冷说道:“当今天下大事,哪一件逃得过我的耳目观察?更承这里王爷错爱,事无巨细,每以咨询相商,便是每日抄印的官报,也都由我先看,摘要呈上,日久天长,也就当知尽知了。”
    盂小月点头道:“原来如此!”说了这四个字,一时竟无言以对。
    无疑的,裘大可所提及的金开泰一案,给予孟小月以极大的刺激,使得他原已压制冰封的思潮,再一次汹涌翻覆,一时之间竟为之颇难自已。
    老于历练的裘大可,看在眼里,自是心里有数。
    笑了一笑,他才缓缓说道:“有关你来自金家之事,不可对外人提及。”目光一转,看向三姑娘道:“你要记住,也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免生多事!”
    三姑娘说:“您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孟小月不由抱拳道:“先生对我真正爱护备至了!”
    裘大可微微点头,注目而笑说:“你我虽是初见,却也一见投缘,这里王府,人丁杂乱,外表平静,内里勾心斗角,大不简单,一切言行举止,都要十分小心注意,免得为人所乘,生出不必要事端,好在凡事,有妞儿关照你,这样方便的多!”
    三姑娘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小名“妞儿”,怪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爹”,就势站起来说:“我们也该走了!”
    孟小月站起来向着裘大可抱拳道:“告辞!”
    裘大可一笑点头说:“有空你就过来吧,咱们多聊聊!”
    孟小月应了一声,道:“还要请先生多多指教!”
    “那倒是好!”裘大可脸现神秘地道:“只是看你是不是真心就教了!”
    孟小月愣了一愣,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三姑娘说:“爹是逗你玩儿的,走吧,还得去高总管那边呢!”
    孟小月随着她转身离开,待将跨出天棚,踏入堂屋的一霎,耳听着身后的裘大可一声吆喝道:“小心!”
    话声甫落,即有尖锐的一股风声,直循着孟小月后脑袭来。
    事发突然,自是大出二人意外。
    三姑娘“啊!”了一声,慌不迭向外一闪,展翅飞鹰一般地已腾身而起,落向摆满了水仙花的长案之上。
    却是那暗器并非冲她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
    一双尖锐的竹签,已飞临孟小月后脑部位。
    较之三姑娘的机智应变,孟小月却似太过呆板。猛可里他回首一探,便在这一霎,一双尖锐的竹签,在距离着他颈项左右不及一寸的光景,飞擦了过去,一路穿堂直入,“笃!”地钉在粉墙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惊,只是向裘大可注目不言,后者却由不住朗声大笑道:“好!”
    三姑娘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父亲有意向孟小月出手试探,只是手法过于冒险,试以眼前而论,那一双飞临的竹签显然已经父亲真力灌注,孟小月设非如眼前的反应迟缓,若是作左右闪躲,略有不慎,势将为飞签所中,非死即伤。
    裘大可的出手,真正是忒也胆大了。
    “小伙子,有你一手!”
    一面说,裘大可已缓缓走近眼前,脸上表情,甚是欣慰,目注着孟小月道:“这一手‘金风不动’,虽说不够十分沉着,却已不差,足见我没有看错了你,咱们可真是有缘,以后可真得好好盘桓盘桓了!”
    哈哈一笑,便自转身自去。
    出了裘家大门,踏上了通向后院的长长画廊。
    尽管是白雪遍地,这胜宫幽院,景致仍然是大有可观。
    走着走着,三姑娘忽然停下了脚步,偏过脸来向孟小月瞧着,脸上表情,大是费解奇怪。
    “我爹说的是真的?你身上有功夫?”三姑娘含着微微的笑:“怎么我一点都没瞧出来,你可真会装!”
    孟小月脸上微微一笑,表情很不自在。
    “得了,你不说我也不逼着问就是了!”三姑娘笑态可掬地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瞧出来了,不是吗!一般人哪能受得了那个罪?光吊也吊死了!”
    孟小月窘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不瞒姑娘,早先确也练了几年功夫,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大长进,也就不敢人前显露,若是姑娘不嫌弃,以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正才是!”
    “你看,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吧!”
    三姑娘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闲人经过,才含笑说:“你可真傻,我这点本事算得了什么,我家老爷子那一身本事,才真正是好样儿的,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对你很是投缘,想收你作徒弟呢!”
    “该……”
    “算了,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三姑娘说:“是不是真是这样,还没准儿,他老人家的事情可难说!走,咱们走着说话!”
    二人边走边说。
    孟小月道:“令尊身手惊人,难道没有传人?”
    “怎么没有?只是……”三姑娘说着顿了一顿:“我还有个哥哥……只是不在跟前,还有两个师兄,也不在跟前……”
    孟小月点头道:“原来这样……”
    三姑娘偏过脸来瞧着他:“这些话原是不该对你说的,你也不要对外人提起,要不然我爹知道,又要怪我多嘴,恼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想起先前光景,不觉问道:“还有你母亲……”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忽然站住,忿忿地说:“这个女人可厉害了,人前一个脸,人后一个脸,一身本事也是好样的,你得多防着她一点儿,反正没事少跟她罗唆!”
    孟小月一笑点头,心里盘思着,眼前自己所置身的这个环境,可是真够复杂,才来第一天已是如此,日后将何以堪!?
    高总管同李铁池外出未归,没有见着。
    回来的路上,三姑娘笑着说:“这样最好,见了面反而罗唆,反正是咱们的礼数到了,他也不能怪你!”
    两个人又在各处走了一圈,遇见了府里一干闲杂人等,三姑娘均为之一一引见。
    原来楚王朱华奎为人重义,讲究排场,王府里除安置有三房妻妾,各有一定住处,仆从如云,各事其主,自是不在话下,其本人更是好客成风,家里礼待有大批食客,便是等而下之的门丁、闲差也为数不少,这类人五花八门,良莠不齐,文能经邦,武可卫民,便是来自江湖道上的武林朋友,也不在少数,整个一片北面大院,全教这些人住满了。
    三姑娘在这里锋头健极了,看见她的人都争着跟她打招呼,一圈走下来,还真够累。
    孟小月跟着她,旨在礼貌拜访,并不多话,却是一双眼睛也不闲着,该留意的都留意到了。
    好容易出了这个大杂院,时已过午。
    “肚子饿了吧?”三姑娘说:“我带你吃饭去!”
    孟小月说:“回赏心小苑?”
    “不!”三姑娘说:“咱们到厨房里吃去!”
    厨房可真够大的。
    七八个火灶都不闲着,除了供应全府上下的大厨房之外,各房各院都有专属的小灶,烹制主子们喜爱的精馔。
    赏心小苑当然也不例外。
    这一房管灶的师傅姓王,安徽人,瘦瘦高高的个头,手艺特好,爆、炒、烹、烤,样样俱精,王爷和三姨娘都挺爱吃他做的菜,特别打发他负责赏心小苑那边的饮食调理。
    这会子,他刚忙完了,独自个坐着一边喝酒,看见三姑娘进来,霍地放下了酒,笑道:“哟!三姑娘来啦?吃饭了没有?坐坐……”
    三姑娘笑说:“吃过就不来了,这是新来的花匠小孟,王师傅你多关照。”
    王师傅一面站起来,着实向孟小月打量了几眼,连声笑道:“小孟……小孟……我早就听说啦,兄弟你一来,我就听说了,好好好,我得好好炒两个菜请请你……坐坐……”
    三姑娘施了个眼色,向孟小月说:“坐吧,你的口福不错,居然能劳动王师傅亲自下厨,回头你一吃就知道了!”
    孟小月忙向对方道谢。王师傅其时已回炉灶上,好在是木案上菜齐全,鸡鸭鱼肉样样俱全。砂锅里炖的是鸭子,并不怎么费事,很快地便摆上了四菜一汤。
    王师傅特别还烫了一壶酒,笑着说:“这是王爷昨天晚上宴客,剩下来的,陈年花雕,总有五十年了,好酒!”
    一面说,随即为二人各倒了一杯。
    三姑娘说:“我可不会喝酒,小孟代我喝了吧!”
    孟小月端起酒,向王师傅道:“老师傅,我敬你一盅!”一仰而尽。
    王师傅点头说:“好!”才饮了一半,却见孟小月将自己面前的一盅端起来也干了。
    “好酒量!”王师傅忙为他又续上一盅,孟小月端起来又喝了。
    “哟!”三姑娘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道:“你这是怎么啦,喝这么猛?”
    王师傅赫赫笑着,拍着案上的瓷瓮道:“不要紧,小兄弟你放心敞开了喝吧,还有大半坛子呢,多得是,不够里面还有!”
    孟小月苦笑着说:“老师傅与姑娘见爱,今天我就放肆一回,下不为例!”
    一面说,把面前的两大盅也端起来喝了。
    “赫!”王师傅直着眼,兴奋地道:“你这是豪饮,可提防着,这是五十年的陈酒呀,后劲可大啦!”
    一边说,王老师傅卷起了两只袖子,大为起劲地道:“娘呀,今天我可是遇见对手啦,小兄弟,我知道你心里头苦,我老王陪着你喝,只此一回,不醉不休,来——当着三姑娘的面,今天咱们就喝个痛快!”
    说时,他也一连干了两杯。
    旁边打杂的小厮,连忙帮着烫酒,又为两个人满上。
    三姑娘原要阻止,听王师傅这么一说,也就不便扫兴,再想孟小月口虽不言,定必身世奇惨,可怜他年纪轻轻,历经丧家发配极刑之苦,人间奇惨莫过于此,今日逢酒,触发伤怀,便不自禁,好在下不为例,今日初来,且让他喝个痛快,大不了回去睡觉,料无大碍。
    这么一想,也就不再阻止,索性让他们喝个痛快。
    风一阵紧似一阵,引动着整个的一片院落,俱都为之摇动了起来——那光景颇似有飞沙走石之势。
    孟小月莫名其妙地由梦中惊醒,只觉得全身燥热,像是端了一盆炭火般的难以忍受。
    灯还不曾熄灭,噗突突时有跳动,连带着整个房间都笼罩着一片闪烁阴森,桑皮纸糊就的两扇窗户,在风势里唏哩哗啦乱响……骤然听在耳朵里,一阵心惊肉跳,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孟小月醉了……
    已经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是四周看热闹的人跟着起哄,到后来什么酒都搬了出来,好几个坛子都见了底儿,王师傅酩酊大醉之后换上了老李,老李也醉了,换了小蔡、老秦,到后来他们两个也躺了下来……孟小月是不是真的醉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是以后的事他糊里糊涂都记不清了。
    幸亏有三姑娘在他身边照顾着,把他搀了回来,折腾了半夜,她才去了。
    “我真的醉了?”
    对着八仙桌子上跳动的灯焰,孟小月强睁着惺松的一双醉眼,睁圆了又收小了,总是想不明白,“凭我的酒量,会喝醉了?”
    记得那一年与素有“酒龙”之称的七叔金涛夜饮高阁,曾有过千杯不倒的记录,迫使七叔也为之甘拜下风,想不到事隔三年,一场大难之后,自己竟变成了如此不济,在此王府,竟然让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厨房里的家伙给灌醉了,可真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喉咙里干得难受,小肚子鼓膨膨胀着一泡尿,更待发泄。
    孟小月一个咕噜下了床,脚下一闪,噗通!坐了个屁股墩儿,爬起来东倒西歪,这才知道自己敢情是真的醉了,且是醉得不轻。
    光一双鞋就穿了老半天。
    外面风势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唏哩哗啦,像是满院子的树都在摇动,那玉树频摇,白雪尽落,该是一番何等光景!
    找着了桌子上的瓦壶,先灌了几口水,尿涨得实在憋不住,便只好披衣外出。
    月色明亮,飞云电转,大风迂回,呼啸来去,这般景况还不曾多见,引得这附近警犬尽吠,深夜里听来,更似无比凄凉阴森。
    孟小月由茅厕解手出来,吃迎面冷风一吹,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连带着酒也醒了一半。
    却在这一霎,让他看见了件新鲜事儿。
    先是左面廊子下面,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扑面而来!简直不容他看清是什么人,那个人已迎着自己这面掠了过去。
    月色里,对方似乎穿着一身紧身黑色夜行衣靠,头遮风帽,身材甚高,举动间极是轻快利落。显然轻功一流身手。
    孟小月一惊之下,待转住目看时,对方夜行人已由身边贮花暖房侧面掠了过去,却是这一面院墙极高,另有一道回廊甬道,通向别院。
    夜行人身方掠过,蓦地定住了脚步,便在这一霎,另一条疾劲人影忽地扑身而近。
    孟小月心里暗吃一惊,慌不迭后退一步,贴向门角,这么一来整个身子俱都掩遮在墙脚暗影里。
    两条人影先后的展现,顿使他觉到事态的非比寻常。
    果然,就在第二个夜行人方一逼近,先前的黑衣人蓦地掉过了身子,随着他疾快的转身之势,“咻!”地发出一枚暗器。
    后来人“嘿!”了一声,举手一盘,“当!”一声,把来犯的暗器磕开一旁。
    风摇树动,哗哗声不绝于耳,也只有近到孟小月所站立的这个位置,才能窥听一清。
    打落的暗器,明晃晃堕落地上就在孟小月脚前不远,竟是口细长的柳叶飞刀。
    “好大的胆!竟敢到王府里来撒野作案,今天看你往哪里跑?”
    话声一落,后来的这人已扑身而上。
    借助于天上月色,约莫可以辨出后来这人是个身材魁梧汉子,留着一圈绕口胡子,由他身上所穿着的衣着式样,很容易使人判定,必属于王府护卫人员之流,比较起来对方黑衣人的身份,也就显得格外神秘而费人思忖。
    看来此二人,早已接触,展开了一番追逐,误打误闯地来到了赏心小苑,无巧不巧的恰恰为孟小月所闯见。
    这时的孟小月虽酒醒过半,却也并非全然清楚,脑子里沉甸甸的,很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可是现诸在眼前的这一幕,却使他警觉到事态的非同小可,从而也使他警觉到这样的事情自应以不卷入其间为妙,偏偏眼前的发展,竟使他难以脱身,逼得他僵立一隅,进退维谷,竟似非看不可。
    虬髯汉子话声出口,己向黑衣人扑了过去,手里的兵刃,很像是一把轮状物什,随着他的出手,“嘶!”的一声直向黑衣人身上抡来。
    黑衣人身子向侧面一个快闪,样似挪身而开,其实只是错开了上半截身子。
    如此一来,虬髯汉子的兵刃便自落空。
    猛可里,随着黑衣人的身势一转,“呼!”的一掌,拍中虬髯汉子左肩之上。
    这一掌功力纯实,虬髯汉子那般魁梧的身子,竟然吃受不住,身子一歪,竟自跌了出去。
    “碰!”一声撞向院内假山巨石,手内兵刃先自把持不住“呛啷!”松手脱落。
    孟小月不由暗吃一惊。
    按说他们双方若无深仇大怨,黑衣人此行既是不欲人知,此刻胜负已分,便该即速求去才是正理。
    偏偏黑衣人行为怪异,用心狠毒,一掌得手,并不思去,竟欲置对方于死地。
    先者,虬髯汉子头撞巨石,非但兵刃脱手,人也几欲昏死了过去。“唉哟!”一声,倒了下去。
    黑衣人蓦地顿生杀机,腰下一拧,“呼!”地蹿身而进,随着他前探的身子,一口冷森森的短剑,直向虬髯汉子当胸力扎过去。
    目睹及此,孟小月实不能再保持缄默,嘴里一声喝叱道:“拿贼!”
    先时他手里早已扣留了几块石子,这类用以铺路的碎花岗石块较诸武林中常用的暗器飞蝗石尤具功力,叱声出口,右手抖处,三块石子呈三角形,直向黑衣人身后袭到。
    黑衣人一口短剑,眼看着已将得手,作梦也没有想到竞有人在暗中向自己出手。
    那一声“拿贼!”虽说为风势所掩遮,到底作贼心虚,聆听之下,同时亦感觉身后尖风袭项,自不顾再向虬髯汉子出手,腰下一拧,直向斜刺里跃身闪开。
    却是如此一来,仍然逃不开身后暗器侵袭。
    救命关头,孟小月出手暗器力道极重,他原本功力不弱,这一式暗器手法,名唤“三星伴月”,施展得恰到好处。
    黑衣人一式快闪,虽然躲过了上面直奔后脑的一颗,却不曾料到左右两侧下方,仍然还有两颗。
    眼下他身子方自向左侧面闪开,无巧不巧,正为左下方这颗石子击了个正着。
    “噗!”的一声,正中后腰下坐骨部位。
    黑衣人“哎哟!”了一声,想是负痛甚剧,来不及回头察看,随着他身势一个侧滚,“呼!”地翻向侧面墙脚。
    孟小月暗器侥幸得手,自不会对黑衣人就此放过,嘴里大喝一声:“哪里跑!”
    急切间信手操起了一根门栓,随着脚下的一个猛扑,“呼!”地一棍,直向黑衣人身上打去。
    黑衣人反臂以迎,手中短剑虽是轻便兵刃,却锋利己极,“喳!”的一声,已把孟小月手上门栓削下了老大的一截。
    好快的身手!
    把握着这一瞬之机,黑衣人腰肢再挺,虽是后脊有伤,却也大有可观,“呼!”地起势如云,已攀上了丈许来高的院墙,紧接着一个疾滚,已飘身墙外。
    孟小月这一霎酒已醒了七分。
    眼看着黑衣人身已负伤,自不会就此便宜让他脱逃,更因手上门栓吃对方斩断,不禁激发起要胜雄心,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好看,把他力擒到手。
    有此念头,当下脚上用劲,“呼!”地飞身而起,丈许来高的院墙,一掠而过。
    黑衣人身手绝顶高超,只因不慎为孟小月飞石所伤,伤中之处更是极称要紧的尾椎骨节,连带着整个背脊都不易施展。
    孟小月茫然地越黑过墙。
    也不知这一面是王府何处?月光照射之下,地面的白雪极其醒目,刺眼难开。四面打量一眼,竟不见对方黑衣人的踪影。心里正自狐疑,难定取舍,猛可里背后风紧,即在孟小月反身而窥的快速动作里,一条软索,蛇样的灵巧,直认着他头上飞射而来。
    黑暗里仿佛看见,对方黑衣人贴墙而立,短剑在手,极称凌厉,由于他所着紧身衣靠、连同风帽,头脸俱都遮住,只见双目,自是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却是身材曼妙,腰肢细纤,宛若妇人。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得孟小月大大吃了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
    那一条直奔面门的软索,已经迫前。孟小月起手一拨,却不意那飞来绳索至为灵巧,头上一转,便搭在了孟小月肩上,其势绝快,忽悠悠一阵打转,即把他紧紧缠住。
    黑衣人立身墙角,更不怠慢,低叱一声,蓦地扑身而进。
    孟小月这才知道,为对方所乘,急切间待得摆脱身上绳索,势已不及,再听得黑衣人一声厉叱,已为对方当胸抓住。
    “我宰了你!”
    话声出口,一口锋利短剑,直向他咽喉刺来,其势绝快,不容人少缓须臾。
    孟小月功力虽高,到底还有几分醉态,以致上来为对方所乘。再者黑衣人一开口说话,声音清脆,更自断定她是个女人,声音颇为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原就心胸狭窄,出手狠毒,更因为孟小月飞石所伤,对他恨之入骨,仓猝交锋,恨不得一剑结果对方性命,自不会手下留情,眼前随着她的进身之势,一剑直取孟小月咽喉要害,眼看着已是得手,猛可里由侧面飞来一件物件,不偏不倚,正中在黑衣人那一只持剑的手上。
    紧接着一条人影,深宵大雁般自斜面拨起,起抄之间,翩若飞熊,已落向一隅假山之上。
    黑衣人“哦!”了一声,张惶着向后退了一步,这一霎才似突然看清了孟小月的脸,不由得呆了一呆,“是你……孟……”
    话声未已,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脚,忍着身上的伤疼,倏地转身急蹿而去。
    盂小月这一霎早已挣开了身上绳索,由于眼前这一霎的错综复杂使得他心思错乱,如堕五里雾中。尤其是后来现身的这人,那种神兵天降的飘飘然,轻功之高,简直令他叹为观止,相形之下,自己这样的身手,实在也就不必再现丑了。
    对于黑衣人的突然退身,这个人并不曾出身阻止,只是遥遥向着孟小月打量一眼。
    陡地拔身而起,一缕轻烟样的轻飘,落向画楼一角,身躯再摇,鬼魑样的便自消逝无踪。
    返回到原来院子。
    虬髯汉子仍然歪在地上直哼哼,看见孟小月来,赶忙作势爬起来,不意才爬起一半,便自又坐了下来。
    “你……你是……”
    借着天上的月光,他仔细地在孟小月脸上瞧着,显然还不认识。
    “我姓孟——”,孟小月上前把他搀起来:“新来的花匠——小孟!”
    “小……孟!?”
    看样子他还真伤得不轻,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了下去,孟小月用力架着他,来到了自己居住的草舍,用脚踹开了门,两个人踉跄着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亮着灯。
    孟小月扶着他坐定了,再一打量,好家伙,身上都是血。虬髯汉子自己也发现了,伸手摸了一下后头伤处,满手都是血。
    “他娘的……头撞破了!”
    孟小月吓了一跳,赶忙掌过了灯,仔细瞧瞧,可不是后头上一大片血渍,都凝住了。
    “还好,只是些皮肉之伤……我给你先缠上……”一面说,孟小月赶忙过去把床单子撕下一条来,昨天三姑娘带来的一个“千金急救药箱”还在这里,正好用得着,里面举凡一切刀伤火烫药物、刀剪针线,样样都有,倒像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一样。
    孟小月又找来了一盆清水,倒是好好地给他整治了一番。
    灯下打量着虬髯汉子这个人,猿臂蜂腰,身材轩昂,衬着他脸上的一圈虬髯,直是画上的钟馗,极是英挺魁梧。却是由于失血过多黑色脸膛渗着一抹灰白。
    嘴角上牵着冷笑,虬髯汉子一双大牛眼只是在孟小月脸上转着。“今天晚上要不是碰见了你,我展飞熊非丧命在那个娘儿们手上不可……孟兄弟,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姓展的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展兄……这件事又是怎么……”
    缠好了布条,孟小月总算松了一口气,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展飞熊连气的哼着,十分气馁地道:“他娘的,今天晚上真不知是遇了什么邪,会碰见了这个扫帚星,好大的胆子,竟敢摸到王府来作案来了!”
    孟小月点点头说:“原来是个女贼……你们以前见过?”
    “没有,不过……”展飞熊一只手摸着下巴:“这事透着玄,我缀着她一路,穿堂越院,比我还熟,看样子她是想上东珠楼下手……”
    “东珠楼?”
    “那是王爷驾寝的地方!”展飞熊说:“后来发现那边防得紧,就转到了赏心小苑……
    我怕惊着了三姨娘,这才现身给她叫开了字号,没想到她转身就跑,原来是存心把我引到了这个暗处,再图对我不利!要不是遇见了你,我他娘还能活着?”
    孟小月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心里一动,再想到刚才那个黑衣女人的动作、口音,以及后来发现自己以后的反常神态,蓦地恍然大悟。
    竟会是她!?
    裘大可的二房妻子,三姑娘的继母!也就是日间在裘家所见到的那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妇人。
    真的是她?却又是为了什么?
    一霎间,孟小月脑子里充满了紊乱,可真有些糊涂了,一时间只是看着展飞熊发呆,说不上一句话来。
    “帮我个忙!”展飞熊抱拳向着孟小月拱了拱:“今天夜里的事,谁跟前也别提,要是惊了驾,咱们这个罪可就大了!”
    孟小月点头一笑:“放心,我不会说!”
    展飞熊打量着他,忽然面色微异,点点头说:“我想起来啦!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孟!嘿!听说你好酒量,把王师傅、老秦一伙子人都撂倒了……怪道呢,这屋子里酒气熏天……想不到你还有一身好功夫,可干这个花匠太委屈你了!”
    顿了一顿,他瞪大了眼睛说:“这样吧,明天我就给你说说,到我们‘天卫营’来当差吧,包管你平步青云,今后大有出息!”
    孟小月摇摇头,含笑道:“展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新来乍到,疲累极了,只希望安静一个时候,以后再看情形,请你大力成全吧!”
    展飞熊怔了一怔,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好吧!天可是不早啦,搅了你半夜,我得回去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一面说他即站起来告辞。
    孟小月送他到了门口,展飞熊握着他的手用力撼了一撼,眼神里热情奔放,无限感激。
    随即转身自去。
    “喂……该醒醒了!”
    三姑娘一面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了“笃笃!”声音,瞧着榻上孟小月的那个睡相,不由得“噗!”地笑了起来。
    “喂!醒醒、醒醒……都什么时候了……”
    末后这句话,简直就是挨着他的耳朵根子说的一一孟小月忽然一惊,鲤鱼打挺也似地坐了起来。
    “啊……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三姑娘后退一步,抱着胳膊:“都快晌午啦,还睡!还说没醉,醉得像头猪!”说着忍不住自己低头笑了。
    “对不住、对不住……”
    一面找着鞋子穿,孟小月怔忡道:“都是昨天夜里闹的……”一想不对,赶忙闭上了嘴。
    “昨天夜里闹的?”三姑娘奇怪地道:“昨天夜里怎么啦?”
    孟小月摇摇头,含糊地说:“我真喝醉了,记不清了。”
    三姑娘用鼻子闻闻,哼了一声,白眼珠子斜着他说:“闻这酒味儿,昨天夜里你准是起来吐啦,说真个的往后可别再这么喝了,瞧着真吓人……你知道吧!”
    接着她笑孜孜地说:“你把王师傅、老李、小蔡他们几个都害苦了,刚才我听说,小蔡昨天发了一夜的酒疯,说是半夜上茅房,掉到粪坑里啦,差点没死了,你看看,这不是闹着玩的吧!”
    孟小月找着脸盆,在墙角洗漱,回头苦笑了一下,自忖道昨天也太过放肆,这件事要是让高总管知道,又不知要怎么样了?自己个性一向沉稳,不喜招摇,况乎身世殊异,消声匿迹,尚且不及,焉得如此荒唐放肆?真正愚不可及。
    心里好不后悔。
    看着眼前一朵鲜花样娇嫩,却是唯一体贴和关心自己的好心姑娘,由不住脸上讪讪,轻轻一叹说:“你说的不错,都怪我不好,以后再不喝酒了!”
    三姑娘一笑说:“得了,没事儿,喏——给你带的烧饼夹肉,乘热快吃了吧!”
    孟小月怪不好意思地瞅着她。
    三姑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我陪着你一块儿吃!”打开纸包儿,里面又是烧饼又是肉,还真不少。
    “快吃吧,三姨娘刚才传下话了,要你去见她呢!”
    孟小月心里一动:“有什么事……”
    “不要紧,不过是例行公事吧!”三姑娘把夹好肉的热烧饼递给他,说:“她为人最好,反正问一句你答一句就对了!”
    孟小月一口气吃了三个烧饼,喝了一碗三姑娘带来的热茶,就口问说:“裘先生可好?还有你娘……她可好?”
    “她不是我亲生的娘!”三姑娘脸色一下子凉了下来:“也不知道我爹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像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病啦!今天连床都起不来了,我爹一大把子年岁,反过来还得侍候她!”
    孟小月心里一动,想到了昨夜为自己飞石所伤的那个蒙面女人,心里更加笃定,看来果然就是她。
    这件事真叫他纳闷儿,百思不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便向三姑娘提及。
    三姑娘瞧着他一笑说:“去吧,见三姨娘去!”
    一直把孟小月带到了楼上,进去回了话,又出来,三姑娘小声地说:“你进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说罢她便含着微笑,自个儿下楼去了。
    孟小月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待将告门而进,珠帘卷处,一个俏丽丫环探头说:“奶奶唤你呢,来,跟着我!”
    “是——”孟小月应声进入。
    眼前楼厅,彩幔低垂,锦绣铺陈,地上是厚厚的藏毡,古董玉器,琳琅满目,极其华丽。
    两个白铜火盆,蓝汪汪地冒着火焰,整个厅房兴起暖洋洋的一派和煦,较之外面的酷寒,诚然不可同日而语,却是两面临窗,盆景插种的水仙,都盛开了,满屋子沁放着淡淡的幽香,一只白毛的狮子狗,忽地由隔壁屋子窜出来,只是在孟小月足下打转。
    三姨娘却不在暖厅里。
    “奶奶正在画画儿,来,跟我来!”一笑扭身,头前带路。
    窗开二扇,屋子里凉飕飕的。
    三姨娘身披长帔,正在作画,透过敞开的窗扉,正可见白雪深叠中的曲翘琼楼,角上红梅吐艳,正有几只八哥儿嬉闹追逐,情景入画,真正便为三姨娘捕捉到了。
    “你先等会儿,再有几笔就好了!”
    匆匆几笔,补下了鸟的动态,三姨娘才自搁下了笔,回头吩咐说:“春绸,把窗户关上,怪冷的!”
    这才转过身来。
    孟小月深深打了一躬:“参见三姨娘!”
    春绸关上了窗户,回头说:“他就是新来的花匠,小孟。”
    “我知道!”三姨娘微微一笑:“献茶!”指了一下边上的位子:“你坐下说话!”
    孟小月怔了一怔,抱拳一揖,转身坐下。
    春绸捧茶进来,孟小月道:“不敢!”双手接过放下,前者不待吩咐,自个儿退身外面,在暖厅一角坐下。
    听候着主人的差遣。
    如此一来,书房里便只有主人与孟小月两个人了。
    打开了珊瑚盆盖,捏了点檀香末儿,散向眼前的喷香宝鼎里,书房里立刻散发出郁郁的清香。
    解下了身上的帔风,里面是大红缎子袄,沙绿绸裙,衬着轻云密雾,两鬓堆耸的一头秀发,尤其是压在额上发际的银狐卧兔儿,模样儿更增无限娇媚,真个我见犹怜。
    三姨娘看着他微微点头而笑:“你来了应该有三天了吧?”
    “是……有三天了!”
    “还习惯吧!”三姨娘说:“我是说在这个园子里你还住得惯吧?”
    孟小月连连点头说:“习惯、习惯……很好……”随即不自然地又自垂下了头。
    “我知道……”三姨娘话声带着微微地笑:“昨儿晚上你喝醉了,又为了什么?”
    孟小月怦然一惊,抬起了头。
    “不要紧,没有人怪罪你!”三姨娘笑靥不失地道:“是心里烦?”
    “这……”
    “这也难怪,孤零零的一个人……”三姨娘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颇似关切地注视着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成了家没有?”
    “没有……”孟小月苦笑着摇摇头:“谢谢夫人的关怀,过去的不要再谈了!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三姨娘点点头,很能会意地道:“好,那就不谈过去,谈谈现在吧,三姑娘把你的情形大概给我说了一下,却是你昨天夜里喝醉酒的事没有告诉我,是别人告诉我的,你可相信,在这个家里,我虽然坐在这里不动,却是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都知道!”
    “是,夫人!”孟小月似乎也只能这么说。
    三姨娘一笑说:“从你这声称呼里,就可以知道你是一个平素很有教养的人……看起来,你并不习惯听人差遣,而且大概也没有做过什么粗活儿吧!”
    孟小月着实吃了一惊,不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只是默默向对方望着。
    三姨娘笑了一笑道:“在这里我只是王爷的一个小妾,并不是一个十分体面的人,人家都称呼我是三姨娘,还有人称呼我三奶奶……只有你叫我是夫人——夫人……多高贵而不落俗的称呼……”
    孟小月愣了一愣:“我称呼错了?”
    “不!我喜欢你这么叫我!”三姨娘微微一笑,表情里略似冷漠地说:“人都喜欢被人家尊重,只有那些天生自甘于下贱的人,才会不看重自己,所以,你此刻的心情,我很能体会!”
    孟小月心里不由暗暗一惊,摇摇头说:“夫人看错我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听人使唤的下人……”
    “是吗?”三姨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那我可真的看错了你……”
    孟小月几乎不敢与她的一双眼睛接触,像是怕自己的情虚,被对方觉察,从而被她看出了什么。
    三姨娘却是落落大方,侃侃说道:“你在这里的工作很是清闲,尤其是这几个月……
    这里的一切,这些盆景儿也是三姑娘由各处精挑细选的,来头可大了!呶,你看这一盆!”
    她随便指着面前的一盆说:“别看这么一棵小树,说是有四百多年了,还有这一棵——叫矮人柏,也有好几百岁了,三姑娘可是爱了,每天都要来瞧瞧,当它宝贝一样—
    —还有这块天然大理石屏风,你看着上面的花纹,像不像是日出云海……你也得多留些心,上面不能落上灰,否则看起来就不美了。”
    孟小月心里凄凉,面上含笑。
    “谢谢夫人关照,这些我都会做得很好!你放心吧!”
    命运既然这样地安排了他,较之屈死九泉之下的家人,已是不幸中之大幸,还有什么好埋怨的?转念及此,他也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挽挽袖子,即刻开始了他的新工作。
    每日舞花弄草,日子倒也清闲。
    转眼之间,已是半月有余,眼前已是辞岁的年关,再有三天就过年了。
    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团喜悦气氛,各处张灯结彩,布置得焕然一新。
    一连下了三天的雪,王府内外点缀成一片琼瑶世界。尽管是今年世道不好,江河平原的水甚缺,老百姓收成不好,上百万的居民,沦为饿浮,可是作为统治者阶层的王府,却丝毫没有影响,看起来较之以往更似风光,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该是一个何等鲜明的写照!
    由于三姨娘的前此指点,再加上孟小月的谨慎行事,他果然对于裘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些日子以来,也只去了两回,倒是三姑娘待人亲切,体贴入微,平常既然在一处工作,想要疏远亦是不能。事实上,三姑娘的温柔关爱,在这个时候,却是给了他一份温暖,而似不可或缺的了。
    在这里,他不过是个花匠的身份,地位极低,可是偏偏他那种高尚的气质、谈吐,大异寻常,反使他置身于群仆之中,有着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感觉,无形之中,他竟像是被自己孤立了起来。
    年关打赏,各人得了五两的赏银。
    晚饭后,各处聚赌,呼卢喝雉,乱成一气,整个王府上上下下,汇集在一团欢欣鼓舞里。比照以往惯例,年节前后的一个月里,可以大开赌禁,除了分派固定职司的仆役之外,也都大可方便行事,这种欢乐的场面,一直要持续到来年正月十五,也就是在过了上元灯节之后,才恢复正常。
    今夜,他显得很不安宁。事实上从早起以来,都像是没精打采,笼罩在不佳的情绪之中。
    晚饭后,三姑娘陪着他聊了阵子天,他却兴趣索然地推说困了,想睡觉,独自个回到了他所居住的草居“雅间”。
    自从他住进来,经过一番整理之后,两间草房看起来顺眼多了,三姑娘更帮着他用漂亮的洁白棉纸,把四面墙壁重新糊贴一新,竹制的桌椅洗擦一净,再摆上几盆水仙,挂上儿幅字联、梅竹,顿时气象一新。
    子时前后,夜阑人静,各处都安静了下来。
    孟小月在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关上了门,找出了早已备好的黄纸素帖,正襟危坐地在灯下写下了,“显考妣金公开泰府君大人双亲之灵位”。
    下款落名为“不肖子金孟逍泣血叩立”,走笔至此,一时间悲从中来,情难自己地竟自垂首痛泣起来。
    原来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天,便是他父母双亲大人落难的忌日。
    凶讯传来之日,适当他充身发配于南直隶应天府刘英之府第,那一纸油墨版报,至今还收藏在身。
    报上消息该是金氏夫妇因畏罪在狱中自缢而死,实在是不耐于内廷都督马步云的严刑拷打、逼供,才自双双寻了短见。
    时间真快,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父母冤沉海底,大仇未报。金孟逍这一位昔日的名门公子,得庇于老奴孟昭恩谊,以其子孟小月名顶替,苟且偷生,辗转流离,发配为奴,才得保命至今,个中曲折,惨绝人寰,偶一思及,亦有锥心沥肝之痛,真正不忍卒思,不足为外人道及也!
    哭泣既毕,这才找出了日间所备下的纸钱,便在眼前一个瓦盆里焚烧起来。
    想不到火势甚大,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差一点连祭桌四周的案帖子也烧着了,孟小月忙自把瓦盆拉开,纸灰飞扬,飘得满屋都是,黯影里直似一天蝴蝶,便在这一天纸灰蝴蝶里,恍惚看见了父母的面影,栲栲大小的两颗血淋淋人头,上下翻飞,加之爱儿的声声呼唤,便是铁石心肠人儿,也为之动性断肠,孟小月疑真似幻地扑捉着一天幻影,大呼一声“爹娘”,扑倒在祭桌上……
    便自在这一霎,幻像消逝,迷离灯影里,犹自见满屋飘动的纸灰!便是那种清冷冷的孤伤感觉,战栗着他,真似一身气血也为之冻结了……
    窗外传过来沙沙的寒风声,细小的雪粒,飘打在纸窗上的那种声音。这声音最是听来惆怅。情夜里极是清晰,声声在耳,感觉着,外面仿佛是又下雪了。
    孟小月待将有所振作,却于这一霎,清晰地听见了有人叩门的“笃笃!”声。
    心里一惊,孟小月出声喝问:“谁?”右手出掌,呼地熄灭了祭桌上一双白烛。
    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如此深夜,谁还会到这里来?
    随着孟小月更快的扑身之势,抢到了门前,霍地拉开了柴扉,外面一片耀眼的白,哪里有半个人影?
    却是对面大树簌簌地起了一阵颤动,抖落下零落落雪,孟小月却是意会着有人藏匿其上,哼了一声,陡地扑身而前,一连四五个起纵,直扑树下,树下仰视树上,静悄悄的哪里有任何人影。忽然起了一阵风,惹得落雪簌簌。
    孟小月才自警悟到,原来是这么回事,目光逡巡当儿,却只见一条人影,直由自己居处的草舍拔身而起,身法灵巧,雪夜里有似冲天大雁,翩翩乎已落身高墙之上。
    这一次所见清晰,再无可疑。
    孟小月“嘿!”了一声,脚下用功,用“燕子三抄水”的轻功绝技,蓦蓦扑了过去。
    无如两者之间间隔数丈,俟到他扑身来到眼前,对方夜行人早已失了踪影。
    孟小月心里吃惊,立身院墙之上,四下里打量一眼,哪里有任何踪影?
    好快的身法!
    忖思着先时所见只不过七八丈的距离,一转眼的当儿,竞自失了踪影,且是来去无声,寸草不惊,只看这般从容架式,当知其为大家一流身手的事属必然。看来这王府一地,真正卧虎藏龙,非比等闲,自己若不谨慎言行,势将暴露身世,无地自容。
    这么一想,只觉着遍体生凉,忽然,他像是触及了什么,暗叫了声:“不好!”陡地飘身而下,急急向居住的草堂赶回。
    灯光复明。
    房间里各物依旧。
    婆娑烛焰,摇动着满屋的凄凉。瓦盆里已无余烬,先时散飞的一天纸灰,俱已落空,白白的落了一地。
    孟小月却是发现了什么!
    那是几个极不显眼的足迹脚印,却是一经注目,所见昭然。
    可以猜想出,来人的心思灵巧,足迹的显示,来人像是以脚尖企步而行,地面上不过微微数点,梅花样的点缀着几处雪屑。
    孟小月俯下身子仔细的瞧了瞧,用手指拈着雪屑细看,再无可疑,那个人确是进来屋里了。
    随着足印的移换,清晰的标明着来人在屋内的一切活动,在不过丈许方圆之间,其中立足于供桌前的两点足迹,一经注目,尤其令孟小月有“惊心动魄”之感。
    “天啊……”
    孟小月只觉着双腿一软,差一点坐了下来。
    假设着,这个人确如足迹所示,立身供桌正前,手持火种,那么,供桌上那只书有自己父母以及自己真实姓名的供鉴,必为所见,那么,自己的身世一切均将暴露无遗了。
    是谁?
    王府的总管高大爷?
    侍卫头子李铁池?
    设非是此二人之一,谁又会有如此身手?却是又有些不像。以他二人那等跋扈嚣张声势,实在难以想象会对自己采取如此隐忍姿态,应是早已向自己出手问罪,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一副生怕为自己撞破、见面尴尬模样。
    这么一想,心情略微安定,觉得甚是有理,再想方才所见那个人影,身材颇似细纤灵巧,雪光映衬里,仿佛身上披有一袭长帔……
    一个念头,突然自他心底升起。
    她是一个女人!
    再看地面足迹,小小梅花印记,以之与女子纤足弓方鞋印证,应是十分恰当,顿时,他明白了,一点都不错,来人确是一个女人。
    三姑娘裘贵芝?还是她继母那个行动诡异的红衣妇人?后者自前此为自己飞石误伤之后,极可能心里种下了仇恨,伺机来摸摸自己底细以为日后的报复作好准备,这一点也不无可能。
    再想,那一天拜见裘大可老先生时,双方对话,裘老爷子亦曾提起自己满门为奸宦马步云所陷害事,言下不无同情,当时情景,裘老头语涉玄机,虽未明言对自己伪称的出身而有所置疑,其实已呼之欲出,那么,今夜他差遣妻女来对自己进一步有所刺探,实亦在情理之中了。
    心里这么胡乱地想着,匆匆收拾了桌上的供物,把书有父母姓名的供签在瓦盆里烧了。
    火光耸动里,却让他意外地又发现了一样东西,一枚闪着亮光的珠子。
    拾在手里看看,竟是一枚连有细致银链的珍珠耳坠。
    不用说,必然是来人匆忙中遗落。且先代为收藏,暗中再细细打探,以此对证,正可测出来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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