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後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胡兰成受到关注,多少因为写了《今生今世》;张爱玲对此不以为然:“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 ...

戒定真香
    《庄子》里写几个形骸有残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铁拐那样的丑怪,亦可与年轻漂亮的韩湘子、何仙姑同列为八仙的,但乱世情意漂失,便道德文章学问亦於身不亲,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来,我倒成了个落落难合的人了。
    我这样随和,但与侪辈从来没有意思合作,以此每受期望我的人的谴责,我亦怕这是我行动的条件不具。但与现在的贤达们,实在亦没有什麽好弄头。即古来志存天下,开基创业之主,亦是与市井之徒,连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人们共举大事,而缙绅先生则於他们完全无用。他们不得於侪辈,但是能与 ...

世上人家五
    五年之别,到家只见青芸,她已二十岁。我尚未坐定,一面与她说话,一面瞧瞧灶间,青芸知我是为母亲不在,但我不说什麽,青芸也且顾招呼新来的六婶婶与宁生弟弟,尚有小芸留在广西阿姨处。我问启儿呢?青芸笑道:“在学堂里,我就去叫。”我起身同青芸去桥下小学校里看他。阿启已九岁,与邻儿并坐一张书桌,见姐姐来只不作声,青芸教他过来叫爹爹,他不叫。先生一面招呼我,一面说“阿启,你爹爹回来了”,他亦不开口。青芸拖他到我跟前,我说:“阿启你领路,爹爹和你去下沿山。”他就得得的走在前头。早春的半下昼,偏溪 ...

望门投止
    却说我渡过钱塘江,是有侄婿相陪,先到绍兴皋埠,他的姐姐家里。那姐姐只知是亲戚到了,便杀鸡作黍款待。绍兴地方,连这样的镇上亦一片沃野,河里埠船与乌篷船来去,临河街市,一长埭都是粮食店酒作坊鱼虾与水红菱的摊头,所以人家里知人待客,搬出来的肴馔也时鲜。我到已傍晚,那姐姐入厨下,我坐在堂房间,左右邻舍炊烟,与街上人语,皆觉天下世界已经抗战胜利。一时上灯吃夜饭,我看了那煤油灯,灯光里屋内的家具,八仙桌上的肴馔,与那姐姐的人,都这样绵密深稳,而我却是叛逆的,刺激的,且又是初次攀亲见面,总总不宜 ...

胡村月令:陌上桑
    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麽殷勤地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分量。
    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团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乡其他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纠结。桑树初发芽舒叶,金黄娇嫩,照在太陽光里,连太陽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陰时,屋前屋後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 ...

竹萌乳毂
    三月韶华胜极,《红楼梦》里一枝花名签上却道是“开到荼蘼春事了”,未免丧气,不如苏洵的句子“竹萌抱静节,乳鷇含淳音”来得好。惟苏洵当年自是写他庭前两个小孩,苏轼苏辙兄弟,与我何乾,而我却如小学生作文,磨墨蘸笔字未写成,先来顾闲野,与邻儿叫应。
    却说我小时很听话,檐头晒粉,台门口晒腌菜,母亲命我管鸡,我还只四五岁,就手执乌筱坐在门槛上,见有鸡来赶开它。日色在阶沿,大路上挑担的人经过,歇肩换肩时朵拄落地,铿然响彻田亩,母亲在後院烧灰汁水洗被单,小叔家的钰嫂嫂去阡陌上刁荠菜。
    今时多 ...

桃花--韶华胜极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乡其他映山红花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花豆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葱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邻家阿黄姊姊在後院短墙上种有一盆芷草花,亦惟说是可以染指甲。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小时候,我乡下每年春天,浦庙的庙祝来挨户募米一昇,给一张红纸贴在门上,木刻墨印,当中画的浦大王,冕旒执珪而坐,两边两行小字,风调雨顺 ...

有凤来仪:远游
    去北京的路上,渡长江,济淮水,望泰山,过黄河,此地古来出过多少帝王,但我在火车上想,便是下来在凤陽淮陰或徐州济南,做个街坊小户人家,只过着今天的日子,亦无有不好。
    是年我廿一岁,九月里到北京,进燕大副校长室抄写文书,每日二小时,余外就偶或去旁听。我每月还寄十五元与母亲。我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学生,所以後来做事既无学历,亦无同学援引,且至今学无师承。
    在燕大我没有学到一点东西,却只是感受了学问的朝气,不是学问的结果,而是学问之始。而科学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园湖边看见穿竹 ...

大堤行
    陽历五月我又回汉陽。飞机场下来,暮色里汉口的闾阎炊烟,使我觉得真是归来了。当下我竟是归心如箭,急急渡过汉水,到得汉陽医院时,诸人已经吃过夜饭,护士小姐们及启无永吉都来我房里热闹一堂,一面厨房里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烧饭。我一面与他们问答,说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处瞟,到底问了护士长:“小周呢?”她答才在楼上的。原来小周听见我到来,她一鼓作气飞奔下楼,到得半楼梯却突然停步,只觉十分惊吓,千思万想,总觉我是一去决不再来了的,但是现在听见楼下我竟回来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
    万真的与世 ...

惊枝未稳
    欧陽修诗:“黄鸟飞来立,动摇花间雨。”就像是说的我在温州。我在温州,总是处处小心,因为懮患是这样的真。但是我亦随缘喜乐。
    旧历年关,温州街上一般是鱼鲜摊南货店绸布庄热闹,那些鱼鲜南货与布料还在摊里店里庄里,就已像在除夕灶下的都是年货,像元旦穿在身上的都是新衣了。而我与秀美,单是看看亦好的。我与秀美,除夕是外婆家里做起一桌菜,房里无处摆,只能摆在房门口颓檐下,先供天地,然後叫邻舍来分岁。秀美还备了红纸封包皮,分给隔壁阿嬷家的小孩及外甥压岁钱。秀美有个妹妹,住在城南,娘家少走动,她今 ...

西飞
    南京政府日觉冷落。我亦越发与政府中人断绝了往来,却办了个月刊叫《苦竹》,炎樱画的封面,满幅竹枝竹叶。虽只出了四期,却有张爱玲的三篇文章,说图画,说音乐,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时日本的战局已入急景凋年,南京政府即令再要翻腾一个局面,也是来不及的了。我办《苦竹》,心里有着一种庆幸,因为在日常饮食起居及衣饰器皿,池田给我典型,而爱玲又给了我新意。池田的侠义生於现代,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处直接到得我身上,爱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来如此,无论怎样的好东西,它若与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这 ...

竹叶水色
    汉陽医院有女护士六七人,除了护士长是山东籍,年纪已三十出头,其余皆本地人,二十前後年纪。她们单是本色,没有北平上海那种淑女或前进女性的,初初打得一个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我们住进来的头几天,关永吉即已看伤了,潘龙潜也摇头,把她们说成恶形恶状,沈启无很少插言,但是他喜欢听,眼睛很秽亵。
    我们初到是客,开了个茶会请请护士小姐们,就在我房里,而她们也都来了。虽是茶会,却也有酒,永吉提议行一种酒令,拈阄定出各人是几球,如甲是一球,乙是二球,丙是三球,甲说我的一球碰二球,乙即须接口说我的二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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