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武侠聊斋》 - 黄鹰武侠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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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友持剑救世友
作者:黄鹰


      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夜未深,这首诗才入耳,李商隐的眼睛便不由抬起来,望向东天。
  近年来他无酒不欢,但除非酒逢知己,否则他都是适可而止,绝不会过量,今夜他既然只是一个人,酒当然不会喝得多,些微醉意,又怎会连方向感也没有。
  才数过更鼓,初更未尽,要看月当然看东天。
  一轮明月,正挂在东墙上,看见这轮明月同时,李商隐亦隐隐看见了坐在东墙上的叶长卿。
  凄冷的月光下,叶长卿看来是那么的不真实,一身白衣飘飞在夜风中,人看来也好像要飘起来,飘飞进夜空中,明月里。
  他的语声也是那么飘忽,李商隐绝不是因为听到他的语声才发觉他的所在,完全是因为那一轮明月才望向东天。
  他们已经是好朋友,虽然奇怪,李商隐从来都没有追问,即使闲着无聊,想起了叶长卿这个朋友,胡思乱想一番,到见面,还是放在一旁。
  他的好奇心一向很大,可是他也一向深信应该明白的一定会明白。
  叶长卿愿意说出来他当然不会反对,他却是绝不会勉强叶长卿,正如他的诗,他绝不反对别人如何想像,但讨厌别人追问这个中的含义。
  只因为,很多时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飘忽的语声,飘忽的名诗句,李商隐听着心头大乐,从来没有人能够像叶长卿那样将他的诗念得那么动听。
  语声空气中消散,叶长卿才从高墙上跃下来,一些声响也没有。
  开始的时候李商隐也会吓一跳,现在已完全不当作一回事,他深信那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够练到身轻如燕,着地无声。
  他三岁学击剑,虽然一直都没有机会尽展所长,但那种文武双全的感觉一直都是那么强烈,认识了叶长卿才弱下来。
  第一面他已经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叶长卿告诉他那是剑气,一剑在手,剑气纵横,他自问穷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练到那般境界。
  在他认识的朋友当中不乏江湖人,那些江湖人却没有一个能够带给他那种感觉。
  好像叶长卿那样的一个高手在江湖上却是名不经传,唯一的解释就是,叶长卿无意江湖。
  所以李商隐对叶长卿的好感又添了三分。
  三年下来,叶长卿就像变了另一个人,他也毫不讳言,完全是因为李商隐的影响。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得读书人多了,总会有些书卷气。
  叶长卿现在多少已令人有些文武双全的感觉,李商隐遗憾的却是到现在为止,叶长卿连半点诗也写不出来。
  这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但无论如何,叶长卿已能够将他的诗念得很精采,连他也愧不如。
  这一次却是例外,所以到叶长卿把诗念罢,飘然跃下来,不由摇摇头。
  叶长卿看在眼内,随即问:“念得不好?”
  他绝对说不上心细如尘,但已习惯了李商隐的反应,尤其当他念李商隐的诗的时候。
  李商隐也一样,摇着头回问:“你有心事?”
  叶长卿颔首:“其实也不能说是心事。”
  “我还以为是这首诗不好。”
  “好极了。”叶长卿摇头摆脑的:“来是空言去绝踪——我实在不明白你怎能想出这样好的诗句。”
  “好在什么地方?”李商隐笑问。
  “你不是第一次这样问的了,我就是答不出来,有很多你的诗句我甚至完全不明白,就是觉得好、舒服、自然、看看想想,不其然许多感触。”叶长卿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了迷惘的表情。
  李商隐立时察觉,笑问道:“你又想起了什么?”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叶长卿的语声也变得迷惘。
  他显然想起了初成这诗句的时候的感触。
  当然,没有感触他不会有那么的一句,很多时他的感触很突然,甚至与自己的遭遇也无关系,但那一句的关系却是那么的密切。
  “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他随即问:“连你也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叶长卿笑了:“我突然想起了这一句,只是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些事。”
  “很好——”李商隐微微的一笑:“你知道我喜欢你是什么原因?”
  “当然是我实在很讨你喜欢。”
  “你从来没有以你的心意来替我的诗句下定论,不像我那些朋友。”
  “你那些朋友的确很讨厌。”
  “其实他们不是全都判断错误,但即我真的那么想,因此而成诗,也不希望他们因此而讨论,一定要我承认的确是那个意思。”
  “大概是你的诗太含蓄,他们以猜中你的心意为乐趣,才变得那么讨厌。”
  “我其实不该放在心上,却又不由得放在心上,奇怪他们什么时候才明白。”
  “到现在为止,明白的我看还是只得你一个。”
  “我其实是什么也不大明白,只是我无意去追问你真正的感触,陶醉于自己的感触。”
  “这正是你最可爱的地方。”
  叶长卿笑容突然一敛,沉吟着:“这一次,我看你要失望了”。
  “这一次?”李商隐有些奇怪。
  “蜡照半笼金翡翠——”叶长卿特别加重语气的再吟出这一句。
  李商隐想了想,终于稍作解释:“其辞招魄:‘翡翠珠被,烂齐光些。”
  “我不明白。”叶长卿再两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幽明录:汉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溪边有二女子,资质妙绝,遂留半年而归。”
  “我不明白。”叶长卿摇头。
  李商隐又是微微一笑:“我若是再解释,你就是明白也会变得很没趣的了。”
  叶长卿忽然问:“你是否完全清楚翡翠是怎样的一个人?”
  “翡翠是怎样的一个人?”李商隐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表面是潇湘字的红人,大家是清楚的了,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即并非清高,是另有原因。”
  “我知道潇湘院是什么地方,却不知道有翡翠这个红人。”李商隐看来并不像在说谎。
  叶长卿只是问:“那你为什么给她写下这首诗,还特别着人送到她手上?”
  “来是空言去绝踪?”
  “蜡照半笼金翡翠。”叶长卿很认真的:“金由来贵重之物,用金来形容翡翠这个红人,未尝不见心思,蜡照半笼,更觉旖旎。
  “她房子里的帐褥绣着芙蓉。”
  叶长卿点头:“据说她喜欢芙蓉,至于有否麝香微度,你才清楚了。”
  “杜甫有诗:‘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芙蓉帐暖度春宵。’这白居易的佳句相信你也会耳闻。”
  “你一向博闻强记,我也是从来佩服得很。”叶长卿沉吟着:“你不是要告诉我所有都与翡翠这个人无关吧?”
  “认识一个名妓并不是一件不可告人之事。”
  “听你的口气,你是以为‘更隔蓬山一万重’这一句与万重山那个人大有关系的了。”李商隐笑问。
  “不是我以为,是那些人以为。”
  “那些人?”
  “连翡翠万重山你也不认识,那些人你当然更不会认识的了。”叶长卿嘟喃着:“天下之大,就是这么多不顾他人死活的好事之徒。”
  李商隐一皱眉:“事关生死?”
  “我相信你完全不知情。”叶长卿眉头大皱:“那首诗,那首诗——”
  李商隐没有再说什么,一招手,移步走向房间,叶长卿不由跟上去。    ×        ×        ×      房间的墙壁上有诗有画,都是出自李商隐的手笔,他的画绝无疑问没有他的诗好,可是他并不在乎,在更早之前他已经明白他在乎的总是不能够在乎,倒不如顺其自然,怎样便怎样。
  灯半昏,旁边烧着一炉淡淡的麝香,淡淡的灯光照耀下,叶长卿看到了绣着笑芙蓉的帐幔之中金线绣的翡翠衾被映着灯光闪出金华,麝香微度,他不由想起了那两句诗。
  一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
  “你写的其实是这个地方?”叶长卿嘟喃着。
  “之前是写梦,佳人匆匆而去,个中情怀,你能够感觉多少便多少,梦醒人去,蜡照半笼,麝香微度,你以为有多凄凉便有多凄凉,蓬山万重,相思难达,若是还要问我那是什么人,便枉你我一场相交了。”
  叶长卿苦笑颔首:“我现在是完全明白了,可惜我明白对事情并没有帮助。”
  “你匆匆到来,又如此执着那首诗,当然是那首诗出了乱子。”
  “好事之徒把那首诗送到了翡翠那儿,据说是你的意思,现在我当然已肯定完全无关了。”
  “翡翠以为是?”
  “她开始的时候也很高兴,难得一个你这样的大诗人为她写下这么美丽的诗句。”
  “我什么时候见过她?”
  “也许你们根本没有碰过面,但她以为是有的,也因此你大起倾慕之意,借诗句表露心意之情,她是打算什么时候跟你见上一面的了。”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无疑这也可以说是飞来艳福,怕只怕你无福消受。”叶长卿语出口亦觉得有些过份,自从认识了李商隐,说话方面他已明白到有所谓分寸。
  李商隐不以为意,他所以喜欢叶长卿,正就是因为叶长卿的心直口快,他的诗无疑多用典故,令人读来莫测高深,很难明白他真正的心意,只因为他性格使然,也因为如此才能够令诗句变得更美丽,平日他还是喜欢听到简单直接的真话。
  他时常归之所以郁郁不得志,就是没有人给机会让他畅所直言,这些只有面对面才能够出口的心里话,若是面对面的机会也没有,只好留在心中。
  叶长卿看不透李商隐的心,但从李商隐的面上的表情已能够肯定他并不介意,吹一口气,接上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商隐笑了:“这种话不是你说的。”
  “我今夜找你来其实就是要问清楚你写那首诗的真正动机。”
  “若是以为与那个翡翠有什么关系可就是笑话了。”李商隐忍不住又笑出来。
  叶长卿深望着李商隐:“看来你真的不知道那个万重山是什么人?”
  “所以我仍然笑得出来。”李商隐还是忍不住问:“他底是什么人?”
  “一个侠盗,亦正亦邪,无论做什么只凭一己的喜恶,所以他做的事好坏都有。”
  “否则就是侠客,不是侠盗。”
  “一般的盗贼看见他都无不大皱眉头,一般的侠士也是的。”叶长卿摇头:“他杀的坏人做的好事固然不少,但做的坏事杀的好人也很多,没有比这种人更麻烦的了。”
  李商隐有些不明白。
  “你要对付他?”李商隐猜测着问。
  叶长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一闪,又摇头:“我跟他没有什么过不去。”
  李商隐接问:“他跟翡翠是什么关系?”
  他看出叶长卿如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转过话题,没有追问下去。
  叶长卿仿佛已明白,微微一笑:“他们自小认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
  “一个变成侠盗,一个变成名妓,当然有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他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而彼此尊重,万重山据说从来不会沾花惹草,翡翠也一直洁身自爱,心目中只有万重山一个。”
  “那他们还等什么?”
  “有些事是很难说的,他们无疑都是颇为浪漫的那种人,你明白什么是浪漫。”
  李商隐微笑:“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
  “你也知道什么是风流。”
  “浪漫与风流多少都有些关系。”
  “他们自命风流,也所以翡翠喜欢留在潇湘院,万重山也乐于浪迹江湖。”
  “不错啊——”李商隐拈须微笑:“这两个人实在有意思。”
  “认识他们的人都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厌倦,到他们不再浪漫,便会长相守,远离俗世。”
  “应该的——”李商隐好像想起了什么,摇头摆脑起来。
  叶长卿看在眼内,知道他诗兴大发,说不定就因为翡翠和万重山的浪漫又成佳句。
  若是平日,叶长卿一定会静候一旁,绝不会打扰李商隐的诗兴,现在他却是很快接上话:“真正认识他们的人是必还知道一件事,他们对彼此的感情都是非常认真,翡翠若是发现万重山有第二个女人,一定会找那个女人拼命,同样,万重山若是发现翡翠有第二个男人,那个人除非先把他杀掉,否则他一定会把那个男人杀掉。”
  李商隐的诗兴在叶长卿这番话当中荡然无存,不是因为害怕万重山,只是他习惯了静思诗句的时候不可以分心。
  叶长卿的语声就像是尖针般扎进他的耳朵,使他不能不分心细听。
  “这没有什么不妥。”他皱皱眉头:“爱深恨切,我若是有本领杀人也会杀的。”
  “他的疑心很重,所以死在他剑下他以为意图染指翡翠的男人前后已经有七个,你要听清楚,是意图染指,未成为事实。”
  李商隐听得很清楚,再细看叶长卿的表情,突然一阵不寒而栗。
  “他一直都很关心翡翠,在他杀了第一个他以为意图染指翡翠的男人之后,一直都留在潇湘院附近。”
  “所以他杀了一个又一个。”李商隐开始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个人其实一点也不洒脱浪漫。”
  “他用情极深,已接近白痴的地步,为了避免引起翡翠的恶感,那些事他一直都没有让翡翠知道。”
  “他应该说清楚。”
  “那就非独不浪漫,而且很没趣的了。”
  李商隐不由颔首,这种心情他倒是明白的,他却是奇怪叶长卿竟然这么清楚。
  叶长卿看出他的疑惑:“由他杀第一个人开始我已经留意他了。”
  “江湖上的事情看来不是我所能够明白的。”
  叶长卿笑笑:“所以看见你那首诗我便不能不为你担心。”
  “好没来由——”李商隐摇头:“那些好色之徒。”
  “在整个潇湘院的人都知道你为翡翠写下了那首诗,传为佳话。”
  “佳话——”李商隐大摇其头:“那个翡翠难道没有否认?”
  “你忘了她是一个追求所谓浪漫的人。与你这位大诗的一番浪漫正求之不得。”叶长卿一笑:“我没有告诉你她一向很欣赏你的才华。”
  “没有人知道我与她根本不认识?”
  “连她也不能够肯定,别人当然不能够,她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她其实只是读过你的一些诗句。”叶长卿目光一转:“就是我也没有例外,否则我不会跑到这儿来,追问你这些事。”
  “你现在完全清楚了?”
  “我清楚是没有用的,来找你算帐的不是我,是万重山。”
  “这个帐——”李商隐干笑。
  “你与翡翠真的有那么一番郎情妾意,我是管不了,既然不是,总不能袖手旁观。”
  李商隐看着叶长卿:“这个你其实也不用担心,事情总有一个水落石出,那个万重山若是到来,大不了跟他走一趟潇湘院。”
  “我看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怎能这么肯定?”
  叶长卿沉吟着:“有些事我可以肯定的。”
  “难道你也懂易卜之术?”
  叶长卿没有作声,李商隐并没发觉什么不妥,笑接:“玄机子果然有几下子。”
  “玄妙观的玄机子?”
  “难道还有第二个玄机子?”
  “我所知已经有三个,据说以玄妙观的一个最为灵验,能推算出一个人的过去未来。”
  “你相信有这种可能?”
  “相信只是怀疑那个玄机子。”叶长卿淡然一笑:“我已经见过另外的两个。”
  “何不连这个也一起判断?”
  “有机会的。”叶长卿摇头:“天机不可以随便泄露的,否则必遭天谴。”
  “什么是天谴?”
  “这也是天机,说不得。”叶长卿转回话题:“那个玄机子告诉你什么?”
  “三十天之内必有事发生,有惊无险,逢凶化吉。”李商隐拈须一笑:“既然凶化吉,那就是受惊又何妨,好像我这种人一生中难得冒一次险。”
  “你却是没有放在心上。”
  “已经过了二十九天了。”
  “这日子你倒是记得清楚。”
  “他跟我说那些的时候是上个月月圆后的第一天。”李商隐很自然的又再伸手拈须:“作为一个诗人,对月亮偏爱一些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
  “上个月的月圆你是必又作了一首好诗。”
  “遥夜清瑟,西内生翠萝。残萤楼玉露,早雁拂银河。高树晓还密,远山睛更多。淮南一叶下,自觉老烟波。”
  李商隐诗出口,悠然自得,好像什么也忘掉了。”
  叶长卿听得很用心,听罢一会,摇摇头:“不大明白,这好像是写秋天的诗。”
  “早秋——”
  “没有其他意思?”
  “没有。”李商隐又笑了:“你大概是给我其它的诗弄得莫测高深,以为别有所指。”
  “我的确不敢肯定,只觉得秋意萧瑟。”叶长卿吁一口气:“无论如何,这首诗总比我方才念的那首好得多,不会给你招惹麻烦。”
  “你见到他面的时候,不妨问问他。”
  “我会见到他。”
  “今夜。”
  “你是必得到消息,他要在今夜对付我,特地跑这一趟。”
  “总要来的。”叶长卿嘟喃着:“来得还算是时候,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不时候的了。”
  李商隐奇怪的看着叶长卿:“你的话不容易明白,难道你不可以说清楚一些吗?”
  “这是我说话的方式。”
  二更的声响就在这时候传来。
  “来了——”叶长卿抬起头来。
  “什么来了?”李商隐循目望去,只见房门外风吹花叶,吹来了桂花的清香。
  叶长卿没有回答,抬步走向房门,李商隐不觉跟上去,他倾耳细听,并没有听到什么。
  一直到叶长卿的脚步停下。
  李商隐听到了急风劲吹的声响同时,两个人便翻过高墙掠下来,他们的姿势很奇怪,那个女的长袖飘飞,纤腰摇曳,动作非常美,有如凌波仙子似的。
  那个男子的手托着女的腰肢,双脚凌空交替,动作有些不自然。
  李商隐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们已落在地上,那个女的姿势仍然是那么美妙,双袖盘旋,无疑是故意,却是显得那么的自然。
  那个男的一直是双手支持着女的腰肢,双脚着地,他的动作便配合得恰到好处,若说是第一次与女的合作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他的装束也与女的很配合,单独看来好像欠缺三分男子气,但与女的在一起却是天造地设的,令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所谓男子气什么,只觉得是一个完美的组合。
  李商隐有这种感觉。
  女的终于停下,半身旋转,一头秀发随着飘扬,风情万种。
  李商隐与她的目光接触,不由心头一荡,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女的实在是天生尤物,也不知多久他没有过那种感觉了。
  令他动心的女子本来就不多,到这个年纪更就不容易动心。
  叶长卿看在眼内,眉头轻蹙,他知道李商隐这种反应绝对瞒不过万重山的眼睛,可是他总不能够控制李商隐的内心反应。
  他知道很多事,能够说的他都已说了,不能说的只有留下,他也不能够肯定应该怎样做,这一次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也就在这时候也听到了李商隐一声:“翡翠——”
  这一声令他很意外,他本来以为李商隐曾经见过翡翠,所以写下了那首诗,但证实不是,这一声翡翠绝对就是因为他告诉了李商隐那件事,李商隐才知道有翡翠这个人。
  这一声出口,要万重山相信李商隐根本不认识翡翠是没有可能的了。
  万重山的面色果然应声沉下来,李商隐没有在意,翡翠当然也没有。
  她的眼瞳中露出迷惑的神色,她已经肯定眼前的就是大诗人李商隐,却是完全没有印象在什么时候见过面,当然她也听说过诗人总是有许多幻想,天马行空,可能只是听过有自己这个人,写下了那样的一首诗。
  在看见李商隐之前都是这样推测,她却是没有说出来,甚至对万重山。
  那首诗是那么多情,那么动人,李商隐又是一个那么有名的诗人,她居然拥有他的一首那么好的诗。
  一个少女所以变成妓女总有不得已的原因,她虽然洁身自爱,又懂得享受其中浪漫,多少难免会有些自卑。
  潇湘院虽然有名,只不过因为那儿的姑娘大都很漂亮,才华方面还是欠一些,李商隐那种讲求情趣的人自然提不起兴趣,所以尽管翡翠是潇湘院的红人,他既然从来都没有到过潇湘院,当然是完全陌生。
  翡翠在他来说也是一个颇为庸俗的名字,若非叶长卿是他的好朋友,他根本不会多作解释。
  但现在一见之下,他却是觉得这个翡翠非独不讨厌,而且很特别。
  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少女从那么高飘下来,而且长袖飘飞,有几分脱俗的味道。
  他知道翡翠是故意这样飘下来,但动作是那么自然,不着痕迹,实在难能可贵。
  翡翠的相貌事实也有几分出尘的味道,披着月光,夜雾中飘飞下来,自然更显得迷人。
  所以他一声“翡翠”才出口,这一声是这么自然,一些陌生的感觉也没有。
  翡翠却难免有些迷惑,她知道眼前这个就是大诗人李商隐,却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面。这又有什么要紧?她喜欢浪漫,做梦她希望有一个大诗人为自己写上一首诗,何况李商隐一直是她心中的偶像?
  她就像一般人,并不完全明白李商隐的诗,只觉得很美,忍不住牵记在心。
  能够与李商隐认识,她一直都以为是没有可能的事,若说她完全不知道潇湘院并不是李商隐那种人留连的地方那可就错了。
  她甚至很清楚自己的资质,莫说与名诗人唱和,就是要弄一首普通的诗也困难。
  什么时候李商隐竟然会看上自己她实在怀疑。
  当她从好事之徒手中得到那首诗她便索遍枯肠,却实在想不起认识的那些人当中有那一个叫做李商隐或者是比较像一个大诗人。
  她想不起来,但也没有怀疑那首诗,就像叶长卿,看到了“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之句便感觉到那是她的房间。
  看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她便想到了万重山。
  她知道诗人都喜欢无故呻吟,幻想力又丰富,所以想到那可能是李商隐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一面,又知道她与万重山的事,不知道在哪儿来的感触,写下了这首诗。
  她当然不会将自己所想说出来,甚至对万重山。在她来说,这实在是一份荣耀。
  所以别人追问,她毫不否认曾经将李商隐留在房间,缠绵一夜,至于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李商隐曾经到来,要解释她随口都可以说出三个理由。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会传进万重山耳中,也没有想到万重山的感受,只知道她一直对万重山负责,万重山也一定会相信她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所以她完全没有对万重山解释,只告诉万重山李商隐为她写下了这首诗。
  她一向自夸绝不会贪慕虚荣,在她的心目中金钱地位就是虚荣,不知道这首诗也是的。她没有告诉万重山她不认识哪一个是李商隐,事实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
  “能够再见他一面我便是死也甘心。”就因为她这句话,万重山将她带到李商隐这儿来,若说万重山没有仔细考虑过那是没有可能的,当他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他的心简直要滴血。
  翡翠看不到他的心,也猜不透,他也没有说出来,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件没有彼此坦白的事情。
  他清楚记得曾经告诉翡翠:“只要你喜欢,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反对,而且一定全力支持。”因为他相信翡翠对他的感情。
  所以当他发觉翡翠心目中就只有一个李商隐,再看到那首诗,难免有一种翡翠已不再属于他的错觉。
  他没有告诉翡翠他的感受,只因为他相信翡翠已经不在乎。
  一切对他来说都已变得毫无意义,但他并没有忘记对翡翠许下的诺言,他找到了李商隐的所在,在这个明月当空,充满了诗意的晚上将翡翠送到来。
  一路上他感觉到翡翠的兴奋,到李商隐一声“翡翠”出口,他的一双手终于离开了翡翠的腰肢。
  翡翠没有在意,她正在想着什么地方见过李商隐。
  虽然想不起来,李商隐给她印象是那么好,那一声“翡翠”更就令她的眼泪不由自主淌下来。
  眼前这个大诗人是这样的亲切,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丝毫的轻蔑或者不羁,无论他是凭空想像抑或什么写下了那首诗,她能够拥有已是毕生的荣幸,也不枉此生的了。
  李商隐看出翡翠对自己的感激,好像一个他这样多情诗人又怎会忍心粉碎眼前这个少女的美梦?
  “你看到那首诗了?”他笑问,眼瞳中充满了关怀。
  多情的人总是这样,未必有动机,只是想喜欢自己的人都快乐,之前叶长卿跟他提及的一切,那片刻他都已完全忘掉。
  叶长卿看在眼内,他明白李商隐的感受,也明白翡翠,甚至万重山的感受。
  “我应该怎样?”他暗自思量双眉蹙得更深。
  “你怎能写出那么好的诗?”翡翠这句话就在这时候出口。
  她就像一般人面对心目中的偶像,不由说出这种话,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
  “我若是说得出一定会说的。”李商隐这也是真心话。
  他相信天才,也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天才,手到拈来便成佳句,但他总不能够对别人这样说。
  这或者就是所谓谦虚。
  但即使他这样说,也未必能够满足问的人的好奇心,只有天才明白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是与生俱来,否则就不是天才了。
  “我喜欢那首诗。”翡翠仿佛又想起来,带笑而舞,她虽然没有出口,动作仿佛就接着那首诗的韵律。
  李商隐看着接问:“你完全明白?”
  翡翠没有回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舞姿未必难得一见,但她的那份陶醉却深深打动李商隐的心,完全不在乎翡翠是否完全明白了。
  万重山看到翡翠那份陶醉,他没有作声,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的影子在翡翠的舞影中碎裂,一颗心也终于碎裂而死亡。
  据说一个人在极度悲哀下是绝不会流泪,只因为流泪已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哀伤。
  哀莫大于心死。
  李商隐也露出陶醉的表情,他看不出翡翠舞姿的美妙,却看出那舞姿中藏着自己的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他终于信口而歌:“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多情的诗,多情的诗人,多情的少女,叶长卿看得心都醉了。
  万重山心碎也心醉,心碎是痛苦,心醉是迷惘,因迷惘而不觉得痛苦,他深信翡翠在这个时候也是,所以他毫不犹疑的刺出了一剑。
  他绝无疑问是一个用剑的高手,江湖上亦侠亦盗多年,能够活到现在,出手的迅速是可以肯定的了。
  李商隐看见他拔剑,那把剑虽然目标不是他,那刹那他仍然有一种被剑刺中的感觉,脱口一声惊呼,同时,剑已然从翡翠的心窝穿出来。
  这一剑非独迅速,而且准确,一剑致命,翡翠立即死亡,就因为这死亡是如此迅速,她连痛苦的感觉也没有,仍然一面欢笑。
  她的动作亦没有立即停下,仅余的气力随着舞姿消散,也就带着那份仍然动人的舞姿倒下来,正好倒进万重山怀抱。
  万重山的剑已拔出来,剑尖在滴血。
  翡翠的心在溅血,万重山的血却是滴在心深处,他的动作是那么潇洒,环抱着翡翠。
  叶长卿看着他,目光在收缩,一双手已在剑柄上,却没有拔出来。
  刹那间,他的感觉与李商隐很接近,由心醉而突然心惊,他知道万重山一定会杀翡翠,却想不到万重山在这个最令人陶醉的时候动手。
  看见翡翠那一面的笑容,他总算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目光却仍然收缩,聚成尖针也似,那么锐利闪亮,仿佛要刺进万重山的眼瞳里。
  万重山突然惊觉,目光由翡翠面上移到到叶长卿面上,他从未见过这么锐利闪亮的目光,但他却没有感觉到敌意。
  他没有出声,叶长卿也没有,只是摇摇头,收缩的目光终于散开。
  万重山看在眼内,觉得很奇怪,他的目光亦好像同时散开,散进一片迷离中。
  叶长卿的目光变得那么迷离,那么不真实,完全没有感情变化。
  李商隐就在这时候一声欢息:“好没由来。”
  万重山应声目光转到李商隐面上:“她在这时候离开是最适当不过。”
  李商隐盘膝坐下来,这个姿势令他看得翡翠更清楚:“你的剑很快,我相信她死了也不知发生什么事,表面上看来,她的确死得很快乐,一个人能够死得这么快乐实在不容易。”
  “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万重山也坐下来,将翡翠的尸体放在面前。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我方才多少仍然以为你只是说笑。”
  “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过五更。”叶长卿的语声亦变得有些飘忽。
  李商隐苦笑:“我若是完全相信你的话,也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叶长卿苦涩的一笑,仰首望天:“好像这种事看惯了就不会有感觉的了。”
  李商隐眼瞳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不明白。”
  “有哪一个明白?”叶长卿仍然仰首向天:“是你们解决的时间了。”
  万重山抬手抹下了翡翠仍然睁着的眼盖,看着李商隐:“我清楚你的底细。”
  李商隐微叹:“你真的清楚?”
  “以你的身份,不可能迎娶翡翠这样的女人,你只不过逢场作戏。”
  李商隐摇头:“你说得太远了,若是真的清楚,根本不会这样说。”
  万重山扳着脸:“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话。”
  “我们真的要说清楚。”李商隐又叹一口气:“本来我不在乎别人怎样看自己,可是这一次,实在为你们可惜。”
  “这是废话。”
  “还是要说的。”李商隐出奇的镇定:“我从来没有到过潇湘院,今夜还是第一次见翡翠。”
  “这真的是废话。”
  “那首诗我也不是写给翡翠的,只不过诗中有那么多巧合,好事之徒把那首诗送到翡翠那儿。”
  “你怕死?”
  “千古恨难免一死,有哪一个不怕的。”李商隐摇头:“但你若是以为我逃避事实,砌词掩饰向你乞命可就错了。”
  “好像你这种人应该很懂得说话的。”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你以为我能否令他相信我与翡翠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叶长卿仍然仰首向天:“连翡翠他也不相信,又怎会相信你?”
  李商隐微叹:“我原该向翡翠说清楚的,可是她看来那么可怜,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甚至没有听说过,那首诗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叶长卿摇头:“这真的是废话了,该说的时候你不说,这时候还说来干什么?”
  李商隐苦笑:“她只不过想有一首属于她的诗,并不是罪过。”
  “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尤。”叶长卿又摇头。遇上这样的一双小儿女是你的不幸。”
  李商隐沉吟着:“据说一个人死后很多事情都会清楚明白。”
  “据说是的。”叶长卿叹一口气:“翡翠在九泉之下若是明白,也许会觉得死得很冤枉,但可以肯定你是出于一片好心,她要怪只怪那些好色徒,甚至那个完全不明白她的人,当然还有她的不坦白。”
  李商隐不由一声:“好没由来。”
  叶长卿喃喃地接一声:“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
  “这难道就是命运安排?”
  “不知道。”叶长卿的语声干得很。
  “这样糊里糊涂的死去——”李商隐突然打一个“哈哈”,回向万重山:“第二个你要杀的就是我了。”
  万重山沉着声:“悲翠告诉我,能够再见上你一面就是死也甘心。”
  “可怜——”李商隐不由得叹息。
  万重山忽然问:“你知道我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
  “我怎会知道?”
  “也许我真的杀错了。”万重山的声音更低沉:“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两个相爱的人互不信任,总有一天会出事的。”李商隐叹息着:“要信任一个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有哪一个能够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
  他是有感而发,叶长卿当然明白他的感触,他们到底是老朋友。
  万重山则是另有一番感触:“她本来不是这样的,是你令她改变。”
  “一个人不可能连一些希望也没有,她只不过希望那首诗我真的是为她而写。”李商隐摇头:“其实她无须到来这里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万重山突然一句:“为什么你要写那首诗。”
  李商隐笑了:“那首诗竟然会变成祸根,我相信是没有人意料得到的,看来,翡翠是注定死在你剑下的了。”
  他随即转问叶长卿:“这难道就是天意?”
  “不知道——”叶长卿还是仰首向天,也不知在看着什么了,想着什么。
  万重山随即一句:“我要动手了。”
  “你还是认为我是罪魁祸首?”李商隐看来是那么镇定,只是面上透着无可奈何的神色。
  “我杀掉你然后自杀。”万重山缓缓站起来:“你可以叫你的朋友帮忙。”
  李商隐挥手:“一人做事一人当。”
  叶长卿摇头:“这跟你可以说并没有关系,若是你该死,很多人都该死了。”
  他转望万重山:“你以为把他杀掉,翡翠九泉之下便会安息?”
  “她会的——”万重山是那么固执:“完全是因为他的诗才令她变成那样。”
  乍商隐不由又笑了:“李商隐以诗杀人,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
  万重山剑挑起来,他用的剑无疑是一把好剑,上面已一滴血也没有。
  李商隐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我可否先处理一些身后的琐事?”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事需要处理。”万重山的剑在抖动:“无论你站着坐着,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动手,你若是一个男子汉,便拔剑上前来。”
  “他只是一个诗人。”叶长卿应声来到李商隐的身旁,脚步移动有如行云流水。
  万重山看着冷笑:“原来有高手在旁相助,难怪表现得如此洒脱。”
  “错了,他之所以如此洒脱是因为他突然看透了生死,不在乎生死。”
  “那他把你叫来干什么?”
  “我现在明白你的毛病在什么地方了,你一切只凭自己好恶,根本不理会别人感受。”叶长卿微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诗种下了杀身之祸,我却是知道了这件事才赶来的。”
  “你怎会知道,连我也是突然决定答应翡翠送她到这儿来,知道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万重山目光一寒:“送诗给翡翠的人其实是你。”
  叶长卿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李商隐面上:“你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无论如何他是深爱翡翠的。”李商隐笑了:“我喜欢多情的人。”
  他好像还有话说,叶长卿突然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了。”
  李商隐听出他语气有异,到了嘴边的话不觉又咽了回去。”
  万重山的剑已指向叶长卿:“你说你是否该死?”
  “这不是由你决定?”叶长卿话说来语气很奇怪,真正的意思却是只有他才明白。
  李商隐万重山都只是有一种感觉,以为叶长卿一身本领,根本不将一般人放在眼内。
  “是由我的剑决定!”万重山的剑立即刺出去,他在剑上的确是下过一番苦功,剑尖刺破空气的声响由于速度的凌厉分外刺耳。
  李商隐听得眉头大皱,便要站起来,可是不知怎的,浑身的气力刹那间仿佛完全失去,身子竟然不能够移动。
  然后他发现叶长卿的左手正按在自己的头顶上,他是发觉,并没有感觉,他不知道是否就因为叶长卿这双左手的影响以至于提不起气力。
  他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内功。
  叶长卿的剑与之同时出鞘,月光下,一股令人为之目眩的光华从剑内疾射而出,迎向仗剑刺前来的万重山。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把剑非独李商隐看不出,万重山也一样看不出。他突然有一种目眩的感觉,手中看来有去无回的一剑突然停顿。
  剑尖仍然与那股光华接触,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寒由剑上传来,透过万重山的掌心,直迫向万重山的心窝。
  万重山刹那一连打了三个寒噤,那种森寒尤甚于置身冰天雪地中。
  他暴喝,抽剑,一连变了三个姿势,体内那股寒气才散开,与之同时他亦再刺出了三剑,在剑尖与那股光华接触之前已收回。
  三个变化之后他的身形不得不着地,剑立即采取攻势,护住了全身上下。
  叶长卿没有追击,那股光华在双掌之间闪动,在未出鞘之前那显然是一把剑,出鞘之后却只是一股光华,或长或短,根本没有所谓形状。
  万重山凝神看着,除了光看不到什么,不由脱口一声:“这是剑?”
  叶长卿淡淡的回答:“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看来你已经练到了心剑合一的地步。”
  “心剑不能合一,根本没有资格称为剑客。”
  叶长卿若无其事的把弄着那股光华。
  万重山再问:“你到底是哪一个?”
  “哪一个你始终会明白的。”叶长卿手一挥,那团光华变成了一团,向万重山疾射了过去。
  并不急的声响,迫近的时候却光亮得令万重山为之目盲。
  他翻身急退,一直到那团亮光飞回叶长卿手内他才再看见东西。
  冷汗从他的额上淌下来,他浪迹江湖,身经百战,几曾见过这样的一把剑,将剑弄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剑客。
  他的印象中江湖上也是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剑客,一个这样的剑客竟然名不经传,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李商隐与叶长卿相识多时,这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用剑,不由瞠目结舌,他虽然然算不上是什么高手,但亦看出叶长卿一把剑的确不是一般可比,已真的可以称得上出神入化。
  叶长卿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目注万重山,一面把弄着手中的光华:“是你上路的时间了。
  “什么?”万重山呆一呆。
  “你不是说过要追随翡翠下去?”
  万重山盯着叶长卿:“李商隐请来你这样的高手,我只好认命了。”
  “我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但看你也不是那种无赖,只管给你一个方便。”
  李商隐终于叫出来:“这件事完全是一场误会,死了一个翡翠已经够了。”
  万重山冷冷的看李商隐一眼:“我就是一条狗,也绝不会向你这种人摇尾乞怜。”
  李商隐摇头:“你应该明白这样死并没有必要,又何妨活下来为翡翠做些有意义的事。”
  叶长卿插口一句:“翡翠也死了,他活着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
  “意义不同于意思——”
  “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也不能决定,还有什么比之更可悲?”叶长卿的语气异常冷淡。
  李商隐不由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奇怪的看着叶长卿:“你不在乎这个人的生死?”
  “一个漠视别人生命的人,他的生命根本不值得別人重视。”
  “这只是误会。”
  “也未尝不是命运的安排,没有人能够改变。”叶长卿喃喃道:“那需要相当的代价。”
  李商隐摇头:“你不是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若非你到来,我现在已经与翡翠在黄泉路上。”
  叶长卿喃喃地接上话:“你是我的好朋友,万重山不是。”
  “死多一个人有什么好处?”
  “该死的岂可不死?”
  “他若是无意自行结束生命,你便会亲自下手的了。”李商隐盯着叶长卿。
  叶长卿没有作声,目光转向万重山,再与他的目光接触,万重山立时有一种坠进万丈深涯的感觉,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来就没有见过—双这样深沉的眼睛。
  他看不透叶长卿的心意,越看那种可怕的感觉便越重。
  万重山摇头:“我与你素未谋面,你却是与我有莫大的仇恨的,非要我死不可,我实在怀疑,整件事就是出于你安排,目的在要翡翠死在我剑下,再要我的命。”
  叶长卿冷笑:“你想得太多了。”
  “是不是你本来就喜欢翡翠,却又得不到,因妒成恨,要翡翠这样死在爱她的人的剑下。”
  “你想得太多了。”叶长卿还是这句话。
  万重山沉吟着:“以你的武功,要杀我们易如反掌,可是,这样落得一个痛快便没有兴趣,只有这样翡翠与我俱生不如死。”
  叶长卿笑了:“事情由于你们的互相不信任造成,与我一些关系也没有——”
  “你却是要我非死不可——”万重山冷冷地问:“你难道没有一个比较好的理由?”
  “你该死,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叶长卿一身衣衫突然无风自动,波浪般起伏。
  只有内家真气有相当造诣的人才能够这样,万重山看在眼内,知道叶长卿有意全力一击,将自己击杀。
  他心中实在很多疑问,只因为他怎也觉得叶长卿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
  叶长卿仿佛看到万重山的心深处,衣衫波动得更急,头巾“猎猎”的飞舞起来,就像是两把特长的软剑在仙力推动下振动。
  那只是头巾已经这样,若是真的软剑,只怕那振动的声响已摧人心魄。
  万重山不由倒退一步,叶长卿瞪着他:“你知道什么是懦夫?”不等万重山答话,他的话已接上:“你要活下去随便也可以找到二三十个理由,不必推到我与翡翠的身上。”
  万重山深深的吸一口气:“翡翠与你——”
  “毫无关系——”叶长卿一声冷笑:“你要死得像一个懦夫那便像一个懦夫好了。”
  语声一落,他的身子便飘飞起来,月光下一股迷蒙的剑光同时在他的身上涌出来。
  万重山看得很清楚,与叶长卿的身子飘飞同时,那股剑光便在他的身外盘旋,纵横交错,以惊人的速度化成了一片亮光。
  一个人怎能够将剑练到这个境界?万重山实在想问清楚,他一向自命对剑术有相当研究,也见过不少用剑的高手。
  他的身子不由倒退,叶长卿却是如骨附蛆,紧追在他后面,他连变了三个方位,除了发觉叶长卿越来越迫近,杀气越来越凌厉,并无其他的发现。
  叶长卿的眼神更加深沉,到万重山到第四个方位,裹着他的剑光便暴长。
  那实是一个很奇妙的景象,剑光在不同的位置此起彼落,吞吞吐吐,聚看来叶长卿就像一头刺猬也似,剑光波动之急密一刹那仿佛有千百个变化。
  千百个变化刹那间完成,在人眼看来又怎能不为之眩惑。
  万重山的身形终于停下,他终于死心,与之同时叶长卿亦停下:“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万重山额上冒汗:“你怎能将剑练成这样?”
  叶长卿没有作声,万重山摇头叹息:“我知道你就是说我也不明白,但我若是知道死也瞑目。”
  “你是人是猫?”
  “人——”万重山明白这句的意思:“猫有九命,人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
  “你准备为剑而死?你配为剑而死?”叶长卿冷笑,混身的剑光一敛,回到手心,再暴长,一下子到了万重山眉心,突然又缩回。
  剑回到了鞘内,毫无声息,突然又到了叶长卿手中,然后再一次回到鞘内。
  万重山看在眼内,面色灰白,终于反手一剑刺进了自己的心窝,他只有一条命,最后他还是决定为翡翠而死,他到底是深爱着翡翠的。
  剑入心窝的刹那他仿佛想透了很多事,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也正好倒在翡翠的身旁。
  叶长卿没有阻止,反而松一口气,看他的样子,好像若是万重山不死对他会有很大的影响。
  李商隐看着更加奇怪,方才他也有一种冲动,准备只要叶长卿动手杀万重山便尝试阻挡。
  到看见叶长卿是那样的用剑,才不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叶长卿用剑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连万重山那种用剑的高手,也叹为观止,完全失去信心,好像李商隐这种只懂得一般剑术,连杀人经验也没有的诗人自然就更难以想像,只有看下去。
  叶长卿却只是要万重山自杀,李商隐虽然已看出来,尝试劝止,但是到最后还是被叶长卿的剑惊慑。
  万重山若是不肯自杀,叶长卿会不会亲自下手?李商隐不能够肯定。
  他能够肯定的只是一件事,叶长卿若是亲自下手,没有人能够阻止。
  到万重山倒下,再看见叶长卿那种反应,李商隐不由大起疑惑,有一种绝不是他所想像那样的感觉。
  他终于忍不住问:“他若是不肯自杀,你会不会动手?”
  “不会——”叶长卿的语声非常平淡。
  “你会让他离开。”
  “只有让他离开。”叶长卿仰首望天。
  “你不是认为他该死?”
  “一个人是否该死不是由我决定的。”叶长卿这句话并不简单,李商隐却是没有在意,接上话:“我其实是真的想劝止他打消自杀的念头。”
  “在你来说死了一个翡翠已经太残忍了。”
  “这完全是误会。”
  “万重山也已经心动了。”叶长卿微叹:“死亡有时的确不是解决的好办法,正如你所说。”
  “你却是坚决不肯给他这个机会,甚至给我一种感觉,他若是不肯自杀,你便会亲自动手。”李商隐嘟喃着:“那种感觉非常强烈。”
  “因为我的剑。”
  “若说有人能够在你的剑下逃命,我实在怀疑。”
  “只有令他感觉到我要杀他易如反掌他才会完全放弃,我所做的就是要他有这种感觉。”
  “你讨厌杀人?”
  叶长卿淡然一笑:“可以这样说。”
  “你却是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错了——”叶长卿摇头:“我若是不在乎,不会提前跑到这儿来。”
  “这本来的结局应该是万重山先杀翡翠再杀我然后自杀,因为你的到来,我才能活下来。”
  “救一条人命已经不容易。”叶长卿微叹:“有一天你总会明白的。”
  李商隐摇头:“你无疑并不像一个侠客,但绝对是一个好朋友。”
  叶长卿淡然一笑:“幸好我的朋友并不多。”
  “你甚至只在乎朋友的遭遇。”
  “要判断一件事的是非并不容易,前因后果——”叶长卿长长的叹一口气。
  李商隐笑问:“你仍然有些怀疑我那首诗与翡翠的关系。”
  “未必是那首诗。”
  “难道你又发现了什么?”李商隐叹息:“你别要告诉我其实我与翡翠真的有什么关系。”
  “你又担心什么了。”
  “会不会我什么时候醉酒,事实曾经认识这个人?”
  “总会有一个明白的。”叶长卿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李商隐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明天我得去看看玄机子,这个人虽然瞎了,比开眼的还要灵验。”
  叶长卿目光陡亮:“他叫你事后再去看他?”
  李商隐点点头:“你是否有兴趣走一趟?”
  “玄妙观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叶长卿沉吟着:“明天傍晚我在观外等你。?”语声一落,叶长卿的身子便飘了起来,从容上了高墙。
  “你这便走了?”
  “没有什么事?”叶长卿人在高墙上,语声却仿佛来自天外,是那么遥远。
  “如此长夜——”
  “处置那两具尸体已经够你忙碌的了。”叶长卿的身子再飘起来,飘往高墙外。
  李商隐看着却有一种他要飘进青天外,明月中的感觉,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叶长卿大都是在月夜找到来,他们第一次会面也是在月夜之下,每一次他的来去也都是那么飘忽,最令李商隐遗憾的是除了看见他的时间,平日他总是很少会想起这个人,就是想起来印象也是那么淡薄,远没有见面的时候那么浓郁。
  这个人就好象只存在会面的时间,而仅管月夜之睛,又喜欢李商隐的诗,念得那么精彩,从来都没有带给李商隐丝毫做诗的情绪。
  李商隐有时实在想送他一首诗,就是送不来,这是李商隐从来没有过的事。
  无论如何,这个实在是一个好朋友,知道他有麻烦便匆匆赶来,又从来不会令他操心,而且那么喜欢他的诗。
  所以他有时难免怀疑他是否真的知道有所谓友情,否则为什么他总没有一些冲动,为叶长卿写一首诗来描述一下他们的交往。
  他当然也有些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友情,无须任何的形式表达,永存在两者之间。
  叶长卿甚至没有告诉他住在什么地方,而他见到叶长卿的时候又总是忘记了这件事,往往在叶长卿离开的时候才想起来。
  正如这一次,看着叶长卿飘离墙他才突然想到如果知道叶长卿在哪儿能亲自前去,与他一齐到玄妙观。
  这个念头却与叶长卿消失同时消失,然后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事,譬如如何处理翡翠万重山的尸体,对叶长卿反而开始淡忘了。
  他甚至逐渐忘记了明天傍晚到玄妙观便会看见叶长卿,只是有一种要到玄妙一见玄机子的冲动。
  想到了玄妙观玄机子他才想起叶长卿,然后又想他们好像约好了明天傍晚在玄妙观相会。
  奇怪他并没有那种记怀衷退的感觉。
  也只是在一段极短的时间他才会想到为什么叶长卿对他的感觉这么淡薄,甚至在很多其他朋友面前他也没有提及这个人。
  只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
  也没有什么人在他面前提及叶长卿,这个人就好像并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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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玄妙观中明内情
作者:黄鹰


      玄妙观并不是一个大观,香火却甚鼎盛,来玄妙观的人虽然目的都是看一看玄机子,但大都深爱玄机子的影响,先行上香,诸如此类。
  到了傍晚,这附近便变得有些冷清,事实附近并没有民居,已接近荒僻。
  也许就因为荒僻更显得玄妙观玄机子的莫测高深,当然日间能够吸引这么多人来,总要有些真本领。
  李商隐在傍晚时到来,叶长卿已到观前的大树下。
  那株树据说是百年老树,枝叶浓密,不少粗长的树根就像是无数蚯蚓四方八面延伸在地面上,大概也就因为那株老树的关系,玄妙观看来也好像已建筑了百数十年。
  李商隐只是一个人,老远他便看到那株老树,却看不见老树下的叶长卿,看见叶长卿刹那他有一种很突然的感觉,就像是叶长卿并非站在那里,突然一闪而现。
  他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每一次叶长卿出现他多少都有这种感觉,看过叶长卿的身手他便已不觉得奇怪,好像这种高来高去,如履平地的高手,要突然出现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又完全没有一种卖弄的感觉,所以他实在有些怀疑,好像叶长卿这种高手,内功到了一定的境界,来去总会这样。
  那种突然的感觉过去,他不由催快了坐骑,叶长卿却没有移动,只是笑看着他奔到身前。
  “我来得总算是时候。”李商隐滚鞍下马,语声一落,跟着打了一个哈哈。
  叶长卿与昨夜看来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面色有些苍白,随手接过缰绳,还未开口,李商隐那匹坐骑便人立而起,一声长啸。
  李商隐不懂马语,不知道那是惊惧的表示,也没有留意到马眼中透着的恐惧。
  叶长卿也显然想起了什么,放开了抓着缰绳的手,那匹马再一声长嘶,高举的双蹄着地,踏着花蹄,转到老树的另一边,一面低嘶连声。
  李商隐目光一转:“它给你的剑气惊吓着了,高手原来也有高手的烦恼。”
  叶长卿微微一笑:“这到底不是我的坐骑,有什么烦恼?”
  李商隐打着“哈哈”:“你若是一个盗贼,这可无所循形了。”
  “你说话倒也轻松,看来翡翠万重山的尸体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不便。”
  “无论怎样看我也不像是一个坏人。”李商隐吁一口气:“好人多少总有些好处的。”
  叶长卿无言颔首,李商隐往玄妙观一看:“我们进去——”
  “请——”叶长卿把路让开。
  “你其实可以先进去看看的。”李商隐一面前行一面顺口一句。
  叶长卿微笑:“我们说好了在观外等候。”他说的是事实,李商隐当然更不会在意。
  “玄机子并没有什么架子,任何人找他,都没有分别。”
  “是么——”叶长卿淡应着紧跟在李商隐后面,长袖一扬,正好落在李商隐的后背上,也竟就紧贴着李商隐的后背,没有掉下来。
  李商隐也没有感觉,直入玄妙观,叶长卿亦步亦趋,看来就像是被李商隐引进去。
  观堂并不大,那引进善男信女上的香还没有完全烧尽。
  玄机子身穿道袍,也就盘膝坐在观堂的一侧,那条道袍已洗得发白,但给人干净的感觉还是那么强烈,他的人也是。
  看外表他已经五六十岁,皱纹很多,显得他更加瘦削,也更加憔悴了。
  好像没有察觉李商隐叶长卿的进来,垂头着,若有所思。
  观堂就只他一个人,李商隐来到他面前,盘膝坐下,叶长卿的的袖子也这才离开他的后背,毫无声息的垂下来,他的目光凝结在玄机子身上。
  玄机子也就在这时候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道长——是我。”李商隐亦在这时候开口,正要说出姓名,玄机子已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跟着缓缓的张开,与一般人张开眼睛并没有分别,不同的只是他的眼珠子是白色的,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白色,没有光泽,了无生气。
  一双这样的眼睛通常都会令人生出恐惧的感觉,玄机子这一双却是例外,带给人的只是—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这种感觉又是如此强烈,看来他非独已清楚自己的命运,而且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至死而已。
  “你到底来了。”他的语声也是如此无奈,这样回答显然已从声音分辨出来人。
  他随又一句:“受惊了——”
  这一句无疑更肯定,李商隐不由大赞:“道长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有惊无险,是你的福气。”玄机子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事后再来。”
  “是必另外有所指点。”
  “错了,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玄机子笑笑:“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奇怪的卦象,故妄言之,故妄信之。”
  “这其实没有什么特别。”
  “现在我可以直说了。”玄机子吁一口气:“你年寿已尽,此该命绝,而且是横死,却是因为有险人扶持,绝路逢生有惊无险。”
  “阴人扶持?”李商隐不由看叶长卿一眼,他实在不明白阴人是什么意思。
  叶长卿面上毫无反应,眼神也没有变化,要从他面上找到答案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
  “给我你的手——”玄机子探手出来。
  李商隐很自然的将手放进玄机子手里,玄机子轻抚着他的手:“我算你的八字是不可能活得过今天的了。可是摸你的骨头却另有变化。”
  他的手停在李商隐双手的中指第二节上。
  “你告诉我这是无意碰伤,骨节当中隆起了少许,可是又说不出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事,又怎会这么巧在同一位置,这枝节横生其实是因为你与阴人交往,为阴气所侵,以致有此变化。”
  “我不明白。”
  “你甚至不知道双手中指骨节有这个变化,只是我发觉问及你才随便说一个理由。”
  “道长——”
  “我明白你无意瞒骗我,只是出于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但现在你可以仔细思量,是否本来不是这样,在认识了某个朋友之后才变成这样子。”
  李商隐沉吟着,目光不由又移到叶长卿面上,玄机子的话同时接上:“那个朋友也就是这一次救你的人。”
  李商隐不由点头,玄机子接问:“你知道阴人其实是什么?”
  “不知道——?”李商隐回答得很爽快,他的可爱也就在这个爽快性子。
  玄机子又问:“他来了。”
  李商隐更觉奇怪:“道长何以……”
  “一个人瞎了其他的反应大都会变得敏锐很多。”玄机子嘟喃着:“你告诉了他我怎样说,除非他丝毫好奇心也没有,否则总会来看看。”
  叶长卿终于忍不住插口:“也不尽是这个原因。”
  玄机子微叹:“天机不可泄露,我就是因为泄露了天机以致变成这样子。”
  “你仍然继续泄露?”
  “我的眼瞎了,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玄机子接问:“你知道为什么有我这种人存在?”
  “传说中你们这种人本来不属于这个世界,只因为做错了什么事被贬到这个世界再受苦。”
  “的确有这个传说。”
  “还有一种人在再世轮回的时候有意或无意少了某些形式,以致有某些记忆,又或者能够出入于某些地方,追查某种秘密,有异一般人。”
  “也的确有这个传说。”
  “再有一种人,看破了天地间某些秘密,能利用某些东西进入某种地方,追查某些人的命运。”
  “事实有这种人。”玄机子微叹。
  “你顾虑太多了,虽然这样,我仍然听得明白。”
  “你真的明白?”
  叶长卿“嘿嘿”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有些事开始了就得做下去,说是命运的安排亦无不可。”
  “你知道是哪一个安排命运。”
  “不知道,就是有知道的机会,我也会放弃。”
  “你害怕万劫不复。”
  “我不知道万劫不复是怎样,但也没有胆量去尝试,变成一个瞎子已经足以令我后悔一生的了。”
  “可是你仍然不停泄露天机。
  “我其实不能够泄露什么,指点的也只是那种命不该绝的人,这未尝就不是天意。”玄机子叹息着:“又有哪一个能够真正的明白天意?”
  “不错。”叶长卿沉默了下去。
  “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不能够确定的事总希望能够确定,尤其是我这个瞎子。”
  “现在你已经确定了?”
  “由你们进门那刹那我已经感觉到。”
  “只是感觉?”叶长卿看着玄机子,摇头:“你的好奇心实在太大了。”
  玄机子又一声叹息:“这是事实,其实我也用不着再等上多久。”
  “你知道自己的命运。”
  “不能自算是我们这种人的悲哀,我只知道自己已实在太老,也实在太倦。”玄机子有些无可奈何的:“我是大多数的那种人。”
  “哪种人?”李商隐忍不住插口。
  “有些小聪明,年轻的时候偶有所得,要知道别人命运的人。”
  “若是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由上天安排,你这是探索天机的了。”
  “能够无师自通的是大聪明,我们只是有这点小聪明,要更上一层楼,只有拜师学艺,那就要看自己的运气了。”玄机子忽然问:“这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李商隐有些不明白,叶长卿沉吟着:“也许是吧,我所知其实也有限。”
  玄机子微微一笑:“所以方才你有那许多推测。”
  叶长卿亦突然一笑:“现在我明白了,我一向大意,还有其他的缺点。”
  李商隐不由插口:“你明白什么?”
  叶长卿目光一转:“以前有一个颇为聪明的人,洞悉天机,而且用文字记下来,后来虽然被毁去部份,流传下来的仍然有一定的作用。”
  玄机子点头:“这是铁板神数。”
  “也是要开眼的人才能够学得到,还有其他几种也是的,你是瞎子,面前摆放也是签卜,以我所知不足以知道那许多,而摸骨一门,亦例知无几,再想你方才所说,只有一门是比较接近。”
  “我知道是瞒不过你的。”玄机子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李商隐本来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又怎会不追问:“是那一门?”
  “养鬼——”玄机子毫不犹疑的回答。
  李商隐不由呆一呆,玄机子好像感觉到他的反应,笑笑:“你的好奇心太大了,有些事知道了并没有什么好处,不知道也不见得就是损失。”
  “既来之则安之。”李商隐打着“哈哈”: “我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玄机子笑问:“鬼门关是什么样子?”
  李商隐不由又打了一个“哈哈”:“我只是打了一个比喻。”
  玄机子笑容一敛:“我是学祝由的,一般人叫那做茅山,同门师兄弟十四人,以我的资质最好,所以师父选了我做继承人,其他的师兄弟学成下山,我仍然留在他身旁,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能人所不能,名满天下,我所以学茅山,并不是因为家贫,好奇心兴趣兼而有之,能够名满天下,也不枉此生了,所以我答应了他,亦因而没有了一双眼睛。”
  叶长卿摇头:“应该说由你的师父保管。”
  李商隐追问:“那他的师父——”
  “自然变成了游魂野鬼。”叶长卿语声一顿:“那是另一种游魂野鬼。”
  “哦——”李商隐当然不明白。
  叶长卿目光落在他面上:“人在的时候阴差会侍候一旁,将鬼魂带到阴曹地府,罪孽深重的打进十八层地狱,一般没有什么大错失的都可以等待轮回,投胎再世为人,等而次之则为畜牲之类,轮回再轮回,总有再次为人的机会。”
  “这是传说。”李商隐不由这一句。
  “所以有这种传说总有原因的,经年累月,那么多的生生死死,难免有些错失。”
  “天机就是这样泄漏出来?”
  叶长卿没有回答,转回话题:“命运无疑是早有安排,但突然有些变化,令有些还未到时候的人突然死了,又或者阴差出乱了,鬼魂无从上路,便变成了游魂野鬼,当然,遇上阴差,总会带回去的,亦有一种,仍然有所记忆,到处躲避阴差,留连阴间,诸如此类,说之不尽。”
  “据说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也有些走失,或者赶不及回去的。”
  “也不多,他们都明白只有轮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都不想出错。”
  “家师也是这样说。”
  “他若是省悟,只要问题还不太严重,仍然有机会的。”叶长卿目光又回到李商隐面上:“那是另一种游魂野鬼,他预知死期,提早结束生命,又作好准备,阴差根本看不见,除非出了什么乱子或者他刻意引起阴差的注意。”
  李商隐很自然的接一句:“这是一件易事。”
  “也不是一件难事。”叶长卿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凌厉:“他们这种人经年累月要探讨阴间的秘密,世代相传,累积经验,养鬼方法,技巧已经非常成熟,只是自己冒险,多少需要一些勇气。”
  “那与一般的养鬼有什么不同?”
  “一般都是以孩童为主。”
  “弄死孩童来达到目的不是太残忍?”李商隐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叶长卿摇头:“那样做必遭天遗,而且未必会成功,其中究竟我也不甚清楚。”
  玄机子点头:“这也是题外话,我们事实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而心术不正,也根本很难明白其中关键,很难成功的。”
  李商隐追问:“那些孩童又是如何得来?”
  “一般是知道那些孩童将死,与他们的父母达成协议,在孩童的身上先作好安排,到了一定的时辰,阴差虽然准时到来,已经看不到孩童的鬼魂,只好离开。”玄机子微喟:“我们当然不会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孩童的父母,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
  李商隐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没有作声,玄机子随又接上话:“那都是贫穷人家,我们用钱来交换孩童的灵魂,也算是各得其所。”
  “我看问题是在你们与那些孩童的父母都没有权力支配孩童的。”李商隐目光从玄机子移到叶长卿。
  叶长卿没有作声,玄机子等了一会:“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但不能不承认破坏了上天的安排,但比起那些不问自取的旁门左道,我们的做法还是无可厚非!”
  叶长卿冷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他完全明白观点角度,无须争论。
  玄机子吁一口气:“我们之所以选择孩童,其实还有其他的原因,譬如他们入世未深,容易教导控制,有时虽然捣蛋,到底是孩童心性,作不出什么坏事,但有利亦有害,他们始终是孩童心性,也不能够帮上什么忙,但看看来问的人家里是怎样子,诸如此类的简单事情,倒可以应付得来。”
  李商隐点点头:“难怪有些所谓奇人异士,随便可以告诉来问吉凶的人家里怎样子,是否有病人,诸如此类,灵验非常。”
  “出于一个瞎子的口,那个瞎子自然就是生神仙了?”玄机子若无其事的,李商隐听着再细想,不由毛骨悚然。
  “好像这样的生神仙是不是已太多?”玄机子接问。
  李商隐不由点头:“这的确是不少,你没有养一个这样的鬼童吧?”
  “我养的是家师——”
  “哦——”李商隐多少好像已有些明白。
  “他所以甘心为游魂野鬼,除了探索阴间的秘密,还希望我能够将门户发扬光大。”玄机子叹息:“但他终于发觉错了。”
  叶长卿沉吟着:“阴间除了生死薄,还有什么秘密?”
  “有的传说中都已有了,说来别人也当作是传说,已毫不新鲜,只有生死簿,记录着每一个人的生死,是绝大的秘密。”玄机子摇摇头。“但譬如,我们总不能够告诉一个年青人他还有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便要死了。”
  李商隐立时笑了:“不错,你若是告诉我还会活上三十年,我必定当你在胡说八道骗钱,一头半个月却是不能不半信半疑。”
  “所以我这个瞎子十年如一日,并不见得有什么作为,而且不得不再学些其他本领,维持生计。”
  “那些鬼童做的你那个师父反而做不了?”
  “存放生死簿的地方禁卫深严,几乎有进无出,家师只好长留在那里。”
  “那他怎能够将所见的告诉你?”李商隐大为奇怪。
  玄机子再抬起头来:“他带着我的一双眼,他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我们的心意也有连系,这在佛家叫做心眼通。”
  李商隐看着玄机子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心寒起来。
  玄机子喃喃地接上话:“我的心眼一半在阴间,比起一般的瞎子只有更痛苦。”
  “最初的时候你们却没有想到会成这样子?”李商隐明知道是废话还是忍不住再提出这个问题。
  玄机子只是笑,这一笑更令李商隐心寒。
  “我就是知道也不会说的,何况我不可能知道?”叶长卿冷冷的回答。
  玄机子接问:“我说得是否太多?”
  “多得令人奇怪,从事你这种工作的人无疑说话会多一些,但不致将本身的秘密完全说出来。”
  叶长卿冷笑:“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玄机子沉吟着:“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叶长卿目光一闪:“你不想活下去了。”
  “这是家师的意思。”玄机子笑笑:“事情清清楚楚,大家方便。”
  “是么——”叶长卿语声更冷。
  李商隐看着玄机子,又看看叶长卿,看不出什么,也听不明白。
  叶长卿目光转到他面上:“天下间没有永久的秘密,我总会跟你说清楚的,但不是现在。”
  “天机?”李商隐脱口一句。
  “是规矩——”叶长卿苦笑:“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了。”
  “洗耳恭听——”李商隐一旁坐下来,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所以仍然表现得如此安详。
  叶长卿沉吟片刻:“摸骨到底是怎样的一门技术,是不是那么灵验我不清楚,但我与你交往,令你部份的骨节加厚则是事实。”
  玄机子随即接上话:“那与你交往的若是不在乎你的生死,根本不会那样做,而你的骨头若不加厚,阴气入侵,纵然不死,也得大病。”
  李商隐打了一个“哈哈”:“大家都说我的诗难明,比起你们的说话却还是有一段距离。”
  叶长卿摇头:“还是算命的说清楚好了。”
  玄机子吁一口气:“生死簿上记载你合该卒死,昨夜寿元已尽,但眉批另有转机,以常理推测也许是你做了什么好事,惊天动地,再作改变。”
  “这却是没有。”李商隐倒也坦白。
  玄机子再接上话:“好像那样改变命运的例子事实也不多见,所以当时我曾经累问你日内的作为,发觉并没有足以令命运改变的事情,唯有寄望在摸骨方面有所发现,一摸之下果然有异常人,必定一段时间与阴人交往。”
  李商隐不由又看着叶长卿,叶长卿却已偏开脸,也是方才那样子,没有什么反应。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阴人的目的,但能够长时间与你交往,又可以在生死簿上眉批改易,绝不是一般可比,既然他对你的枉死存疑,我也就大胆假设,你逢凶化吉,有惊无险大难不死。”
  李商隐脱口问:"为什么我会枉死?而且我跟万重山翡翠毫无关系,并不认识。”
  玄机子又笑了:“生生死死的事我已经说过并不清楚,你今生与他们毫无仇怨,又焉知前生怎样?”
  “前生?”李商隐忍不住打一个“哈哈”。
  “据说有一种方法是可以查探一个人的三生,我可是完全不懂。”玄机子转回话题:“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你大难不死,即使没有我的话在前,你也会再来见我一面,而即使你没有这个意思,救你的人也会怂恿你走一趟,又或者自行来这里,我们只要这个人到来。”
  李商隐又看叶长卿一眼:“你要见的其实是他。”
  “但是你若是不与他一起到来,我便要到观外一夜又一夜的枯候了。”
  李商隐摇头:“不明白。”
  “有些地方他是不能够随便进去的,总要有人引领。”玄机子笑接:“一般人家供奉的门神土地,多少总有些作用,何况庙宇之类承受众生香火的地方。”
  李商隐大笑,“你在胡说什么?”
  玄机子很冷静的回答:“你知道我在胡说什么。”
  李商隐的笑声不由低下来:“这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
  “连养鬼也有可能,还有什么不可能?”玄机子的语声还是那么冷静。
  李商隐目光转向叶长卿:“你怎么不分辩?”
  叶长卿摇头:“这个人连命也不准要了,跟他分辩有什么好处?”
  玄机子微微一笑:“我既然不想活了,又怎会再捏造事实?”
  叶长卿很冷淡的接一句:“我是说分辩并没有什么好处。”
  “承认也是的,可是你不能不承认。”玄机子又一笑:“正如我不能不死一样。”
  “你以为死是一种解脱?”
  “我实在活够了。”
  “有一句老话,好死不如恶活,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句话?”
  玄机子的笑容突然僵结。
  叶长卿冷笑一声:“能够好死的必然做过不少的好事,活着就是有些老病,还是开心的,既然开心,那种恶活就不是恶活了。相反,恶死的平生也不知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天理循环,到死前难免会受尽折磨,但到底还有一个死期,落到地府,却是永不超生,也不知要受尽多少折磨,而且绵绵无期。”
  玄机子的额上冒出了冷汗,叶长卿接问:“你知道养鬼的人会受什么折磨?”
  玄机子摇头,叶长卿再问:“那泄露天机,擅揭生死簿,又该当何罪?”
  “家师——”
  “他留在阴间,没有一个人会看见他,知道他的所在,虽然枯躁一些,还是好的,你既然—向谨言慎行,我们虽然怀疑,亦不可能在你的身上有所发现。”
  “无可挽救了?”玄机子这句话出口,额上汗落滚滚。
  叶长卿目光一凛,尚未答话,那边高龛上供奉的一个瓦坛突然爆开,一蓬灰白色的粉未疾扬出来,散飘地上。
  玄机子脱口大呼:“师父——”
  叶长卿目光转向李商隐:“那是他师父的骨灰。”
  “怎会这样的?”李商隐追问。
  “这了是一种惩罚,挫骨扬灰,永沦苦海。”叶长卿叹一口气。
  玄机子接问:“家师已经给抓住了?”
  “知道了藏身的地方又怎会找不出来?”叶长卿目光转向骨坛:“那是规矩,我身不由己。”
  李商隐不由问:“你可是在这里,难道你也懂得那所谓心眼通?”
  叶长卿点头:“可以说是心眼通。”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商隐终于提出这个问题。
  叶长卿沉吟着:“我会给你一个清楚明白的,但不是现在。”
  语声甫落,玄机子一个身子突然凌空升起来,他脱口惊呼,双手似要有所作为,但就是不能合在一起,扎手扎脚的,凌空往观门移去。
  “他们怎能够进来?”他惊呼着问。
  叶长卿冷冷的回答:“你罪大恶极,阴差奉令行事,没有可以阻挡的了。”
  “我、我——”玄机子一个身子已到了门前,满头汗落淋漓,一连两声,舌头突然吐出来,一分为二,鲜血箭也似射出。
  “你说话太多了。”叶长卿挡在李商隐面前:“不看也罢。”
  “看又何妨?”李商隐口里这样说,心头一寒,机伶打一个寒噤。
  叶长卿半转身子:“钩破他的舌头是因为他长舌多言,泄露天机。”
  李商隐看得清楚,玄机子的舌头仍然在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子仍然凌空移动,出到观外,撞到那株百年老树上,悬垂下来的树须随即毒蛇也似飞卷,缠住了他的四肢,紧接收紧。
  风云同时变动,星光月色刹那被翻滚的乌云掩去,天地间一片黑暗,狂风吹拂,那株老树枝叶飞舞,无数树叶被飞卷起来,漫空飞洒开去,然后绕着那株老树飞旋不已。
  尘土也在飞扬,石走砂飞,李商隐也是个见识多广的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不由得瞠目结舌,魄动心惊。
  “到底怎样了?”他才提出这个问题,霹雳一声已入耳,天地震动,一道闪电同时划破黑夜长空,疾击在玄机子的身上。
  玄机子在挣扎,却挣不开,那道闪电击在他身上,他一个身子不由猛一震,一下难以言喻的惨叫声同时从他的口内涌出来。
  他的身子紧接冒出了火焰,猎猎的燃烧起来,迅速裹住了他的身子,眨眼间他整个身子变成了一股血红色的火焰,开始的时候还见人形,很快便变成了一团烈火。
  空气中立时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异臭,惨叫声由强而弱,终于消失。
  李商隐呆呆的看着,到火焰消失,玄机子已只剩下骨灰,飞扬在空气中。
  叶长卿没有再阻挡李商隐的视线,一直到玄机子灰飞烟灭才再开口:“这是规矩。”
  李商隐应声目光转向叶长卿,如梦初觉的:“无可避免?”
  叶长卿点头:“他虽然适可而止,到底泄露天机太多,罪无可恕。”
  李商隐沉吟着:“他若是一直没有被发现,是否能够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叶长卿摇头:“他现在就是不说,死了到下面还是难免来一个自我坦白,和盘托出来。”
  “不由他不坦白?”
  “事实如此,所以你也不用替他难过,这迟早都是要发生的了?”
  “人死了尸骨也一样要灰飞烟灭?”
  “一样要,既然迟早难免,早一些总好过迟—些,在下面虽然受尽折磨,但念在他自行说出来,苦难的日子总会缩短很多。”
  “现在这样还不是结局?”
  “当然不是。”叶长卿微喟:“你也不用为他担心。”
  李商隐点头:“无论如何,总是相识一场。”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惜我也是有心无力。”叶长卿不像在说谎。
  李商隐沉吟了一会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长卿微微一笑,移动脚步往观外走去。这时候风已静止,翻滚的黑云消散不见,星月重现。
  星光月色下,那棵百年老树只剩下枯枝,一片枝叶也都没有,也没有散落地上,仿佛已随狂风吹飘到天外。
  叶长卿走到树下,摇头:“这本来也算是一块福地,现在连一点灵气也没有了。”
  “大家看到这样子,难免魄动惊心,诸多推测,这座玄妙观只怕很难再有烟火。”
  “只有福地才可以承受人间的烟火。”
  “这也是天谴的一种。”
  “可以这样说。”叶长卿接着嘟喃一声:“这附近一带以后也不会再有玄机子这种人了。”
  李商隐一惊:“其他的人也……”
  “我们对这附近的人以后会很小心的调查,加以试探,好像玄机子这种人又怎可能再存在。”
  李商隐松一口气:“目的仍然是针对那种不择手段探索天机的人。”
  “那种人大都以此为敛财的手段。”
  “也有不是的……”
  “泄露天机已罪无可赦。”叶长卿目光一寒:"若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你以为这个世界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世界?”
  李商隐打了一个寒噤:“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洞悉天机吧。”
  “那其实并不是一件太麻烦的事,秘密传开,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有兴趣,不惜挺而走险,探索其中秘密。”
  “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其实不是一件好事。”李商隐若有所感。
  “当然了,是坏的,明知道没有希望活,自然了无生趣,是好的,知道会怎样好怎样好,亦难免变得非常乏味。”叶长卿摇头:“这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偏就是那么多人不明白。”
  “一个人活得太好难免会担心将来不太好,活得不太好更加想知道将来有没有转机。”李商隐苦笑:“何况每一天都有事发生,其中难免有不如意的事,人在逆境中的时候,自然更加想清楚自己的命运。”
  “不错——”叶长卿显然亦多少有这种感触。
  李商隐忽然问:“上天凭什么支配一个人的命运?”
  叶长卿面容一正:“我也不知道。”
  李商隐再问:“好像你们那种人是否也有你们的命运,也一样由上天支配?”
  叶长卿脱口一声:“是吧——”
  李商隐注视着叶长卿:“其实你也不知道,是否也很想清楚?”
  叶长卿笑了:“我不知怎样回答。”
  “或者你说不敢回答,以免触犯天威。”李商隐移开目光。
  叶长卿没有作声,李商隐等了一会才接上话:“与我们这种凡人比较,你们那种人是优胜一筹,但你们也一样不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叶长卿沉吟着:“可以这样说。”
  李商隐接问:“你们也有生死?”
  “可以这样说。”叶长卿模两棱两可,还是这句话。
  “其实你也不清楚。”
  “我倒是奇怪你问这些。”
  “好奇。”李商隐接问:“你不是因为好奇才跑到这儿来,才知道玄机子的秘密?”
  “不得不好奇。”叶长卿吐一口气:“这是职责所在。”
  “职责?”李商隐精神一振,他知道叶长卿已准备告诉他有关他的秘密。
  叶长卿绕过那株百年老树,信步前行,李商隐很自然地上了坐骑,跟在后面。
  他那匹坐骑不停的嘶叫,似乎心惊胆战的,但因为李商隐的关系,无可奈何地移动脚步。
  李商隐不由一句:“我这匹坐骑好像有些不妥。”
  “没有不妥。”
  “它对你好像有一种恐惧。”
  “因为我不是平常人,非马,狗猫都能够看见一些或者感觉一些与常人不同的东西。”
  “譬如鬼魂。”李商隐试探着:“传说狗猫能够看见鬼魂,所以回魂之夜都将它们关起来,唯恐惊扰了鬼魂,不能够享用家人的祭品。”
  “这是事实。”叶长卿说得很肯定。
  李商隐立即觉察:“你怎能这样肯定?”
  叶长卿微笑:“你不是这么急性子的人。”
  “这件事在我们开始认识的时候你便该告诉我的了,到现在已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
  叶长卿点头:“开始的时候我是担心你受惊,那是想当然。”
  “这一段日子你甚至没有考虑到要试探—下我的反应。”
  “已经试探过了。”
  “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因为你没有在意,你绝对是一个聪明人,文思敏捷,可是写诗文章以外,你和一般人没有什么分别,有时很大意。”
  “是么。”
  “既然是有心试探你我当然会很留心你的一切反应。”叶长卿一笑:“我生前比你还要大意。”
  “生前?”李商隐不由大皱眉头。
  叶长卿沉吟着:“我生前可以说是一个好人,但不是大好人。”
  “有什么分别。”
  “大好人有很多选择,好人若是一定要留下来,只有由底处做起。”
  “你不能够说明白一些?”李商隐这句话说出口,打了一个“哈哈”:“我真的太心急了。”
  “我自小好武,立意做一个侠客,可惜我限于资质剑练得不太好,其他的本领也是有限,所以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前后实在做过不少的好事,也所以到了下面有所选择。”
  “选择什么?”
  “再次轮回做人或者留在下面。”
  “你对做人提不起兴趣了?”
  “有很多事虽然不可以泄露,但大致上如何总可以说的。”叶长卿笑笑:“这所谓大致实在很简单,譬如说平常,又譬如说比前世好一点。”
  “你应该好一点。”
  “好一点对我来说是不够的,前世我就是不够好所以干不出什么来,再来一世若是也这样,实在很没有意思,所以我最后决定留下来。”
  “留下来也不错啊。”李商隐又试探:“你现在的职位看来也不小。”
  “那是因为我很勤奋很用心,这一半是由于我的性格,另一半是我再没有选择。”
  “哦——”李商隐又不明白了。
  “留下来便是留下来,除了极小的例子,是不可能再有所选择的了。”
  “你是说留下来便永远没有轮回的机会。”
  叶长卿带笑点头:“这也许是规则或是另有什么原因,所以并不是太多人喜欢留下来,上面的世界即使不大好,总是多姿多采的。”
  “在你们选择之前,相信已知道得很清楚,也是必须考虑得很清楚。”
  “清楚不清楚是很难说的,我们不可能从下面已有的来判断下面的生活,只有选择了,假以时日才能够清楚一些。”
  “已存的大概也很不错。”
  “看来实在不错,有些已经存在千百年的了,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就是怎样枯躁乏味,到要回答是否的时候,总不会说出来的。”
  “因为不信任?”
  “有些是因为自尊,一般人应有的毛病也会带下去的,这些毛病并不是罪过。”
  “你很快便清楚了。”
  “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适应那种永无休止的日子。”
  “毫不在乎?”
  “我已经说过了。”
  李商隐颔首:“你说过很勤奋很用心。”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小鬼,甚至不能够到阳间。”
  “小鬼是不是阳间的小卒之类。”
  “可以这样说。”
  “那是数目很多的了,要出头可不容易。”
  “但只要勤奋,还是会引起上头的注意,当然,以他们的悠闲,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实在有些困难。”一顿叶长卿笑接:“应该说非常困难。”
  “你这样勤奋了多久?”
  “有百多年了。”叶长卿又笑了:“要清楚正确日子有办法的,但没有必要清楚。”
  李商隐呆望着叶长卿,一会才接上一句:“你真的很勤奋。”
  “也许就因为我没有什么学识,所以只有很勤奋才能够打发时间。”
  “你不像没有学识的人,即使我们最初认识你给我的也不是这种感觉。”
  “那是学来的,我留意到在上面的人大都有些学识,同时我逐渐发觉,一个人有学识绝对是一件好事,但一来我不是那种材料,二来上面的人大都已没有多大兴趣去表达他们的学识。”
  “甚至作诗?”
  叶长卿笑了:“也有尝试作诗的,可惜总不是味道。”
  “哦——”李商隐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口。
  “这是我认识你之后的感觉,但之前已经有朋友——”叶长卿摇头:“那应该说是上司——”
  “他们说什么?”
  “阴间没有感情,只有丰富的情感才能够作出令人心动的好诗。”
  “阴间真的没有感情。”
  “大家都是按照规矩行事,上下阶级分明,更没有所谓男欢女爱,连这最通俗的感情都没有,其他的更就不用说了。”
  “知书识字的人也该不少吧。”
  “那都是生前带下去,他们再没有机会接触书籍,原有的逐渐淡忘,当然,一般文字所需还是很有印象的,那些再没有用处的知识就弃置,更就不会考虑到指点下属了。”
  “你已经尝试过从他们那儿学习?”
  “也许就因为他们大都已忘棹,所以不得不装作完全提不起兴趣指点什么。”
  “当然——”叶长卿又笑了:“知识虽然没有多大用处,但要往上干,总要有相当学识。”
  “这也是规则。”
  “那些负责这件事的都是相当有学识,要应付他们当然最低限度了要有相当学识。”叶长卿微喟:“他们虽然已很多都忘掉,但应试的人是否有学识还是能够分辨得到的,尤其是他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
  “所以你不得不到阳间寻找学习的机会。”
  叶长卿叹—口气:“李白天才横溢,手到拈来,要学他的—套实在没有可能,我完全不是读书的材料,如何接触交往,从而有所得益?”
  “杜甫出了名的勤奋,一字一句都费煞思量,应该合你的意了。”
  “他就是这样提不起兴趣,也没有时间交朋友,但最重要的还是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念他的诗。”
  “那都是好诗。”
  “也许是我不懂得欣赏,怎样都是觉得很不够美丽,不像你的——”
  “美丽——”李商隐摇摇头。
  “我实在不太懂你的诗,可是念起来觉得很美丽,也容易学。”
  李商隐沉吟着方要说什么,叶长卿已经接上话:“而且你平易近人,否则就像一个我这样没有多少学识的,哪能够与你交朋友?”
  “想不到我还有这点优点。”李商隐笑着:“其实我是觉得你是有些与众不同。”
  叶长卿吁一口气:“就是从你的身上我多少有了些学识,也沾上了一些书卷味,得以一升再升,到现在这个高位。”
  “恭喜恭喜——”李商隐这倒是由衷之言,他仕途并不得意,无论叶长卿是怎样的一种人,到底是他的朋友,得以升官,当然值得恭喜。
  叶长卿感觉到李商隐的诚意,微笑着:“我本该说一些感激多谢的,但这样一说,就不像是朋友了。”
  李商隐点头:“你知道我就是因为这种直性子才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叶长卿笑道:“粗人通常都是直性子的。”
  李商隐沉吟一下:“也不一定,但读书人通常绕圈子说话则是事实,你我认识多年,没有受我影响,实在难能可贵。”
  叶长卿摇头:“我已经懂得绕圈子说话了,只是绕得还不大。”
  李商隐又笑了:“最低限度你我一直都没有兄弟相称,简单直接,是你是我,是我是你。”
  “这才是好朋友。”李商隐微喟:“我自己做不了大官,总希望朋友能够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叶长卿摇头:“我现在已经很心满意足的了,其实我已经想清楚了,做不做大官也也没有问题,只有快乐。”
  “难得——”李商隐又轻叹一声,“我就是想不开。”
  “这我是不明白,以你的才华,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上面跟下面不同,下面只要勤奋便有机会,上面最重的要还是人际关系。”
  “你是否开罪了什么人?”叶长卿追问。
  “也许是命运安排,但若非如此,我在诗文方面未必有成就。”李商隐由心一笑:“我其实是很满意自己的诗。”
  “你能够说出这句话我便完全放心了。”叶长卿笑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种话。”
  李商隐仰首向天:“千秋后世,未必有人会在意我做过什么官,但肯定有人会传诵我的诗,比起一般人,我已经很幸运的了。”
  “我绝对相信,千秋后世,你的诗仍然深入人心。”
  李商隐很感慨的:“虽然我不能够看到千秋后世的情形,但只要想想,没有多少人这样幸运,已经够开心的了。”
  “当然,你到底是一个人,难免会想到更多,若是想不透,总是不快乐的。”叶长卿转问:“是否因为这一次的事,令你想透其中的道理。”
  “可以这样说。”李商隐垂下头来:“冥冥中一切既然有安排,有生之年,我能够再多写几首好诗,亦不妄此生了。”
  “恭喜恭喜——”叶长卿语重心长的:“心情不好对作诗为文多少总会有些影响。”
  “这倒不是问题,今天心情不好,明天总会好的。”李商隐目光一闪:“我只是担心你。”
  “我很好——”
  “生死有命,即使枉死也是早有安排,你自作主张,违反天命——”
  叶长卿摇头:“这你倒是不用担心,下面各有所司,互不干涉,我勤苦那么多年才能做到那个官,行事作风是绝没有问题的了,他们若是仍然有所怀疑,是绝不会委以重任,既然相信,那就会相信到底,除非有人提醒他们去注意这件事。”
  李商隐不由问:“那玄机子——”
  “他在俗世什么都没有了,到下面十殿轮回,除了惨叫哀号,再无作为。”
  “他的师父——”
  “一样轮回十殿,而且更加痛苦,因为发现这个秘密,找到这个泄露天机的小鬼,我又是大功一件,职权是必会更高。”叶长卿很冷静的说:“这师徒两个,绝对不是问题。”
  他突然停下说话,脚步同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李商隐看在眼内:“问题一定是问题的了,但不是出自他们师徒身上。”
  叶长卿不由点头。
  “是翡翠?”
  “她无疑死得冤枉,但死在万重山剑下,亦由彼此的不够坦诚,已经认命。”
  “认命是什么意思?”
  “那是甘心接受命运安排,等候轮回,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此生坠落风尘,来生自会好转。”
  “她多少也知道一些——”
  “所以她认命。”叶长卿微喟:“喝过孟婆茶,便什么也忘掉了。”
  “万重山如何?”
  “他后悔也来不及,又怎会多想其他,而且他可以与翡翠再续前缘,再就是一心只等候轮回的了。”
  “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了。”李商隐沉吟着:“那问题是出于——”
  “命运安排你要死在刀重山剑下,当然是有些前因后果。”
  李商隐试探:“是否我与他前生——”
  “不是你与他,是你与他的父亲——”叶长卿欲言又止,一个身子滴溜溜地一转。
  李商隐目光随着一转:“有什么不妥?”
  叶长卿面容一宽:“我在看周围是否有什么不妥当的东西。”
  “有没有?”
  “没有—”叶长卿目光落在李商隐的坐骑上:“这匹马没有问题。”
  “哦——”李商隐一怔。
  “它若是前生与你过不去,绝不会今生为你做牛做马,是必曾经受过你莫大的恩典。”叶长卿笑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李商隐不由轻抚坐骑的脖子:“是么?”
  叶长卿笑接:“这般畜牲不是我管的,所以我即使不怕泄露天机,也不能够告诉你什么。”
  李商隐若有所悟:“我今生为人,而且也颇为不错,可见前生也没有什么问题,与我为仇的是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六道轮回也不知变做什么,所以你也不清楚,你却是不能不担心为他所知。”
  “就是这样。”叶长卿忽然一笑:“是你想像得到,与我无关。”
  “这也是天机?”李商隐接问。
  叶长卿稍为考虑:“我也不清楚,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有这种话法。”
  “因为你担心。”
  叶长卿又一笑,这一笑李商隐一眼便看出是掩饰心中的不妥。
  也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等上多久,叶长卿摇摇头:“我们现在其实也不能够有什么作为,只有等那个东西出现。”
  李商隐这才问:“只有等那个东西出现?”
  “他一定会出现的。”
  叶长卿目光一瞬,李商隐看在眼内:“到下面找你算帐?”
  “不会这样愚蠢的,除非他根本不知道我在下面的势力,但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那他会怎样做?”
  “告诉我的上司。”叶长卿沉吟着:“这可以说是唯一的办法,也没有其他更好的了。”
  “不是说你在下面的势力……”
  “告状走的是另一条路,也是最后的一条路,在那条路上我们完全起不了作用。”
  李商隐不由问:“一路上可有什么保护?”
  叶长卿沉吟着:“那可以说是人间地狱唯一的通路,我们置身其中就正如置身人间一样。”
  “你在人间不是很有本领吗?”
  叶长卿笑了:“我是想起了我昨夜对付万重山的情形。”
  “你的剑术已登峰造极。”
  “人间罕见?”
  “匪夷所思,以我看,那绝非人间所能够修练得到的本领。”
  “当然,那本来不是真本领。”
  “你难道不可以说清楚一些?”
  “那是我以阴气凝聚幻变,并不真实,看来厉害,一些杀伤力也没有。”
  李商隐一怔:“你是说我所见的只是幻觉。”“万重山所见的并无两样。”叶长卿又说:“就因为那绝非人间所有,看来难免心胆俱丧,不敢一搏。”
  李商隐接问;“当时他若是上前与你拼命?”“他便会察觉那只是幻觉,我根本不能够把他怎样,然后我最多只能够变几只恐怖的鬼样。”
  “他知道是幻觉,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怕也不会再畏惧的了。”
  “那最后我便只有眼看着你倒在他的剑下,带着你的冤魂离开。”
  “正如之前命运安排的一样。”李商隐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省却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叶长卿带笑摇头:“连我也不怕麻烦,你倒是怕惹麻烦了。”
  李商隐苦笑:“细想下来,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无须再在人间受苦。”
  “那若是终结倒是的。”
  “不错,再世轮回,又是一番生老病死。”李商隐仰天长叹。
  叶长卿接问:“你是否怀疑做好人有好报其实也不是一件怎样的好事?”
  李商隐摇头:“还是要做好人的,人心无厌足,我倒底也是一个正常人。”
  叶长卿突然停下脚步:“其实我也有些怀疑这一次我救你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
  李商隐显然明白:“你是怀疑我是否因为做过什么好事,命运已有所改变,只是你将这种改变转为事实?”
  “有可能——”叶长卿嘟喃着:“若真的这样,未免太可笑了。”
  李商隐当然明白他的心情,他原是替天行事,但一直以来,大都很明白每一个人的,这一次甚至尝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这若也是命运的安排,他无疑便无足轻重,一切作为早已被安排妥当,只不过由他来执行。
  “但你只是怀疑。”李商隐不由接上这一句:“不错,就因为不能肯定,所以我只有做下去。”叶长卿抬起头来。
  旷野中天地看来特别辽宽,黑夜间更加显得莫测高深,他们两个也自然更显得渺小了。
  李商隐看着不由大生感慨:“你本来是好好的,用不着管这桩事。”
  “已经管了。”
  “那个东西若是告到你上面,只怕那上面多少总要有些表示。” ,
  “我因而丢官并不要紧,反正时间多着,可以从头再来,你若是因此而回到本来的命运,那便是枉费心机,平白辛苦一场了。”
  “你也不甘心,我当然不能甘心,否则就太不够朋友了。”李商隐吁一口气:“我们现在是否要想办法看如此阻止那个东西?”
  叶长卿打了一个“哈哈”:“这一次要借助你的力量来解决这件事了。”
  “我?”
  李商隐立即追问:“我能够做些什么?”
  叶长卿目光一转:“那条是生魂走的路,只有生魂才能够在那条路上发生作用。”
  “你要我走那条路阻出那个东西?”李商隐再问:“我如何走到那儿去?”
  叶长卿目光再一转:“你先去准备一些武器。”
  李商隐一按腰旁的配剑:“这把剑可以了,还有这弓箭。”
  他想起了鞍旁挂着的弓箭。
  叶长卿出来没有在意,现在看在眼内,点点头:“足够了。”
  “可是我的本领并不好。”
  “你这些武器本来就是装饰用的,但只要你用能用,我们便有机会。”
  李商隐很自然的取过弓箭,滚鞍下马,他突然发觉他的身手好像灵活了很多。
  叶长卿目光下垂:“那条路子夜才开,我们现在下去先准备一下总是好的。”
  “下去——”李商隐目光闪动,那无疑在他的知识范围以外。
  叶长卿终于伸出手来,李商隐很自然的探手出去,抓住了叶长卿的手。
  那刹那他突然想起他们自认识以来,从未肌肤相接,无疑两个大男人就是连手也不曾接触过不足为怪,但叶长卿一直以来显然在避免这种事。
  李商隐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的手已然接触,那刹那间,李商隐一阵前所未有过的森寒,然后就是一阵前所未有过的虚幻。
  他的诗写得很虚幻,他写诗的时候心情很虚幻,但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么是虚幻。
  然后他发觉自己从自己的身子走出来。
  他感到恐惧同时不由回头,他看了另一个自己仍留在原地。
  “这……”
  “你不明白是什么回事?”
  “我明白。”李商隐接问:“你们就是这样带走生人的魂魄?”
  “很少这样轻松的,有什么人甘心被我们带走他们的魂魄?”叶长卿笑笑:“你放心,我会安全将你送回来的。”
  “我怎会不放心?”李商隐目光一扫:“这周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么?”叶长卿这句话出口,一个身子便往前走去,他的手仍然抓着李商隐的手。
  李商隐的身子立时被牵动,这一动,眼前的景物便完全消失,只见一片黑暗。
  “一会你的眼睛便会习惯的了。”叶长卿的声音随即传来,已变得很虚幻。
  “习惯——”李商隐呆应同时,眼前的黑暗已逐渐亮起来,然后他看到了淡淡的烟雾。
  放目四顾,周围都是飘飞着淡淡的烟雾,连脚下也是,他看在眼内,不由有一种悬空的感觉。
  他尽量去感觉,脚下却感觉完全没有悬空,也完全没有踏实地的感觉。
  他随着叶长卿往前移动,清楚看见自己的两条腿在移动,却完全看不到走到什么之上。
  叶长卿看在眼内:“你不用明白太多的。”
  “我不能明白。”
  “只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叶长卿笑接:“正如在你的世界,有很多事你也是不能够解释的。”
  “哦?”李商隐有些疑惑。
  “怎么会有风,怎么会有雨?”叶长卿很随便的提出两个问题。
  李商隐一怔:“我虽然不知道,但相信总有人一定能够解释的。”
  “我的情形也是一样。”叶长卿停下来。
  “什么事?”
  “已经到了。”
  李商隐放目四顾:“我看不到路。”
  “因为路还未出现。”
  “你怎能够肯定路就在这里出现。”
  “我看见的比你更多。”
  “你是说周围有许多我看不见的东西。”
  叶长卿点点头:“我可以令你看见的,但没有这种必要。”
  “那——那个东西出的时候……”
  “那是生魂,你当然能够看见的。”
  “生魂不同死魄。”
  “可以这样说,那条路也是特为生魂而设,目的在万一出现错失的时候,生魂也有投诉的机会。,’
  “这似乎很不公平。”
  “没有人能够担保不会出错,我们会尽量做到公平。”叶长卿摇头:“其实怎样才算得公平,我们也不能肯定,只有相信,已安排妥当的命运就是公平。”
  “这安排当中却可能出现错误。”
  “正如这一次,我私下中略作改变,影响所及,你以后的命运便会改变很多的了。”叶长卿笑笑:“这种改变千百年下来相信绝不会太少,但比起千万众生,还是很少很少的。”
  李商隐沉吟着:“那些生魂怎能够离开他们的躯壳?”
  “只要他们感觉不公平,悲愤填胸,他们便会想到向上天投诉,睡梦中他们的生魂便会走出来。”
  “那每一夜走出来的生魂必定很多。”
  “到了那条路可要看他们的勇气了,你知道有时候他们可能是一时之忿,到了路前面,发觉要冒很大的危险,很大的危险,很多便会退缩。”
  “但若是怨深恨重,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缩的,那正是我们要等的那个东西。”
  “我们也很少会有那种出错的情形。”
  “这看来,我前生也曾做过了什么坏事,才种下这个祸根。”
  “有些人心胸狭窄,听不得说话,一口气咽不下,便会呜呼哀哉。”
  李商隐若有所悟:“那若是好人,应该可以再世为人的,是不是?”
  “难说——”叶长卿若有所思:“好人有时做了坏事自己也未必会知道。”
  “那若是坏人,给我杀掉了,应该是一件好事。”
  “坏人不一定全坏,有时坏人做的好事比好人所做的还要多。”
  “这样说我杀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坏人了。”
  “困果报应循环,是是非非,又有哪一个能够肯定?”叶长卿显然有些感触。
  李商隐不由嘟喃一声:“连你也这样说我这个凡人更就不能够肯定了。”
  叶长卿突然又一笑:“何须计较?”
  “因为根本不能够计较。”李商隐目光一转:“我们就在这儿等候?”
  “虽然还要等一段时间,但不会太难过的,也许这一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总有很多话要说的。”
  “幸好你是说也许。”李商隐笑了。
  “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虽然你不会说出来,总是不好的。”
  “你不是那种很洒脱的人。”
  “我不是,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你应该留意到了。”叶长卿吁一口气:“有句老话,江山易改,品性难移,但其实我已经改变了很多。”
  “我能够再为你做什么?”
  “以后有什么好诗,给我烧一张好了。”叶长卿又笑了:“反正我都是不大明白,也不想太明白的。”
  李商隐看着他,心头一阵感触,相识以来,他虽然也感觉这个人有些神秘,但也感觉到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尽管不懂得作诗,但发现不好的地方都会毫不犹豫的说出来,令他知道并改善。
  好像这种直性子的人已实在不多了。
  他也明白人鬼殊途,不知道尤自可,知道了难免有种种的不便。
  “总会再见的。”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叶长卿点点头,李商隐笑接:“你不必告诉我是什么时候,也不必告诉我会是什么原因,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活着就不会有多大的意思。”
  “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叶长卿笑问:我们现在谈什么?”
  “除了诗,我们还能够谈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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