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刀,又见飞刀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第一名侠
    (一)
    一个人喝酒无趣。
    一个会喝酒的人和一个一杯就醉的人喝酒也同样无趣。
    一个人自说自话多么无聊,可是和一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说话更无聊。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道理,李坏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对公孙先生说,“你出手,并不是为了求胜,只不过为了要找一个值得你出手的对象而已。成败胜负根本就没有放在你的心上。”
    李坏说:“如果不配让你出手的人,就算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会对他们伸出一根手指。”
    公孙先生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已有光,热泪的光。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如果你不明白,世上还有谁能明白?”公孙先生又长长叹息,“如果我不败,这世上还有谁败?”
    ×××
    他说的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可是道理却完全一样的。
    李坏忽然站了起来,用一种他从未表现过的尊敬态度,向公孙先生行礼。
    “我从来不拍别人马屁,可是今天我们就算是生死之敌,就算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死在你手里,或者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杀了你,我也要先说一句话。”
    “你说。”
    “公孙先生,你虽然永败无胜,可是你虽败犹荣,我佩服你。”
    ×××
    公孙先生忽然做了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然凌空跃起,用一种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的奇特姿势,奇特地翻了七八个跟斗,翻起了七八丈,然后才落在他原来坐的那一处枝丫上。
    他没有疯。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眼中的热泪好像已经快要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要想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热泪,翻跟斗当然绝不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却无疑是一种很有效的方法。
    ×××
    李坏无疑也明白这道理,所以他就喝了一口酒,一口就把葫芦里的酒喝光。
    “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把我当作你第五个对手,我实在觉得非常荣幸。”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公孙故意装出很冷淡的样子说,“我已经收了别人三万两黄金来换你一条命。”
    李坏又笑了。
    “我真想不到,我的命居然有这么值钱。”
    公孙先生没有笑:“我们夫妻一直都很守信约的,只要约一订,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会守约的。”
    李坏也不再笑。
    “我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而且我现在还不想死,所以我虽然很佩服你,我还是决心要让你再败一次。”
    ×××
    朋友之间的感情永远是那么真实,那么可贵。
    不幸的是,朋友并不一定全都是真的朋友,仇敌却永远是绝对真实的。
    所以如果你的仇敌对你表示出他对你的某种情感,那种情感的真实性,也许比朋友间情感的真实性还要更真实得多。
    ×××
    朋友之间是亲密的,愈好的朋友愈亲密。
    不幸的是,亲密往往会带给人轻蔑。
    仇敌却不会。
    如果你对你的仇人有轻蔑的感觉,那么你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死。
    所以,朋友之间,尤其是最好的朋友之间,很可能只有亲密而没有尊敬。而最坏的仇敌之间,却很可能只有尊敬而没有轻蔑。这种尊敬,通常都比朋友之间的尊敬更真实。
    这实在是种很奇怪的事。
    ×××
    更奇怪的是,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
    (二)
    就好像世界上每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人在相爱一样。江湖中也每天都有人在以生命做搏杀,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自从人类有文字的记载以来,像这一瞬的生死决战也不知道有几千万次,几百万次。可是能够永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又有几次呢?
    其中至少有两次是让人很难忘记的。
    ×××
    蓝大先生与萧王孙决战于绝岭云天之间,蓝大先生使七十九斤大铁锤,萧王孙用的却是一根刚从他丝袍上解下的衣带。
    这一战的武器相差之悬殊,已经是空前绝后的了。
    蓝大先生的武功刚猛凌厉,震古铄今,天下无双,一锤之下碎石成粉。萧王孙飘忽游走,变幻无方。刚柔之间的区别之大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
    这一战虽然无人有机缘能恭逢其盛,亲眼目睹,可是这一战的战况,至今尤在被无数人渲染传说,几乎已经成了武林中的神话。
    ×××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决战于凌晨白雾中。
    西门吹雪号称剑神,剑下从无活口。他这一生就是为剑而生,也愿意为此而死。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和陆小凤比一比胜负高下,因为陆小凤这一生从未败过。
    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总是嬉皮笑脸,随随便便,连一点精明厉害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好像连一点用处都没有,更不像肯苦心练武功的样子。
    他这一生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危险至于极点的事。
    可是他这一生居然真的从未败过一次。
    那么,他和西门吹雪这一战呢?
    ×××
    这一战也和萧王孙与蓝大先生的那一战同样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他们的决战虽然都是惊心动魄,系生死于呼吸之间,可是他们的决战却没有分出生死胜负。
    因为在当时他们虽然在一瞬间就可以把对方刺杀于当地,但都没有使出绝招,因为他们惺惺相惜,内心深处毕竟视对方为朋友。
    一种在心胸里永远互相尊敬的朋友。
    ×××
    李坏和公孙不是朋友。
    公孙先生虽然每战必败,却只不过因为他的心太高气太傲,他虽败犹荣。
    李坏在江湖中至今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是深是浅,可是毕竟已经有几个人知道了。
    有几个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败在他手下的人,都已经败在他的手下了。
    他和公孙先生这一战的生死胜负又有谁能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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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剑飞雪
    (一)
    古老的宅邸,重门深锁,墙头已生荒草,门上的朱漆也已剥落。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所宅院昔日的荣耀已成过去,就像是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树一样,如今已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已经不再受人尊敬赞美。
    可是,如果你看见今天从这里经过的三个江湖人,就会觉得情况好像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你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也一定会有所改变。
    这三个江湖人着鲜衣,骑怒马,跨长刀,在雪地上飞驰而来。
    他们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住他们的路。
    可是到了这所久已破落的宅邸前,他们居然远在百步外就落马下鞍,也不顾满地泥泞冰雪,用一种带着无比仰慕的神情走过来。
    “这里真的就是小李探花的探花府?”
    “是的,这里就是。”
    ×××
    朱漆已剥落的大门旁,还留着副石刻的对联,依稀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的是:
    ×××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
    三个年轻的江湖人,带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看着这十个字。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一个最年轻的年轻人叹息着说,“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有跟他生在同一个朝代。”
    “你是不是想和他比一比高下?”
    “不是,我也不敢。”
    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不敢”两个字,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对另外一个人的崇敬已经可想而知了。
    可是这个心里充满了仰慕和崇敬的年轻人忽然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李家已经后继无人了,这一代的老庄主李曼青先生虽然有仁有义,而且力图振作,可是小李飞刀的威风,已经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现了。”
    这个年轻人眼中甚至已经有了泪光:“小李飞刀昔日的雄风,很可能已经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出现。”
    ×××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什么事?”
    “曼青先生从小就有神童的美名,壮年后为什么会忽然变得消沉了?”
    一个看起来比较深沉的年轻人沉吟了很久,才压低了声音说:
    “名侠如名士,总难免风流,你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子的。”
    “你是说,曼青先生的消沉是为了一个女人?”
    没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
    三个人牵着马默默地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才默默地牵着马走了。
    (二)
    李坏和铁银衣也在这里。
    他们都看到了这三个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们心里也都有一份很深的感触。
    ——小李飞刀的雄风真的不会在任何人的身上重现了吗?
    ——为了一个女人而使曼青先生至此,这个女人是谁?
    李坏眼中忽然有热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忽然想到他的母亲,一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又多么可怜的女人。
    他忽然想要走。
    可是铁银衣已经握住了他的臂。
    “你不能走,现在你绝不能走。”铁银衣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父亲现在是多么地需要你,不管怎么样,你总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骨中的骨。”
    李坏的双拳紧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动,铁银衣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更要知道,要想重振李家的威风,只有靠你了。”
    (三)
    积雪的小径,看不见人的亭台楼阁,昔日的繁华荣耀如今安在?
    李坏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里总是他的根。
    血浓于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又要见到他的父亲了,在他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已把他们母子遗弃了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背弃他的父亲,就好像他不能背弃自己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我找你来?”铁银衣问李坏。
    “我不知道。”
    李坏说:“我只知道,不管他要我去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四)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梅花,又是一年雪。
    老人坐在廊檐下,痴痴地望着满院红梅白雪,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轮转动的风车一样。
    人为什么要老。
    人要死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死?
    ×××
    老人的手里有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一把例不虚发的刀,飞刀。
    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重量、形式和构造。就正如天下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刀。
    可是这把刀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出手一击,例不虚发的把握。
    他是李家的后代,他的父亲就是近百年来江湖中独一无二的名侠小李飞刀。
    而他自己已消沉二十年,他的心情之沉痛有谁能想象得到?
    他是为什么?
    白雪红梅间仿佛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
    一段永难忘怀的恋情。
    ×××
    “庄主,二少爷回来了。”
    曼青先生骤然从往日痴迷的情怀旧梦中惊醒,抬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儿子。
    ——儿子,这个这么聪明,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真的是我的儿子?我以前为什么没有照顾他?为什么要让他像野狗一样流落街头?为什么要离开他的母亲?
    ——一个人为什么要常常勉强自己去做出一些违背自己良心,会让自己痛苦终生的事?
    他看着他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强壮英挺,充满了智慧与活力的少年,就好像看到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你回来了?”
    “是。”
    “最近你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李坏笑笑,“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别人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我就不能不在乎?”
    老人的心里在滴血,如果他以前也能像他的儿子这么样不在乎,那么他活得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
    李坏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他父亲和他母亲那一段恋情在江湖中已经是一件半公开的秘密。
    他的父亲遇到他的母亲时,他们都还很年轻。
    他们相遇,相爱,相聚。
    他们有了他。
    他们年轻,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们能结合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后来竟然成了哭声。
    ×××
    错不在他们,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
    ——他父亲的父亲,杀了他母亲的父亲,一刀毙命。
    他的母亲复姓上官。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就连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也未能破例。
    ×××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老人说,“因为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是会害人害己的,可是我还是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扪心自问,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就是这一点。”
    李坏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他一直为他的母亲悲恨愤怒不平,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他心底深处,对他的父亲也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怜悯。
    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毕竟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毕竟同样是男人。
    (五)
    老人又对李坏说:
    “今天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永远无法解释的。”
    李坏依旧沉默。
    “我生平只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生。”老人说,“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融化中破裂的声音。
    老人慢慢地接着说。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现自己,为了要证明我的声名,并不是靠我祖先的余荫而得来的。”他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战无不胜,几乎横扫了武林。”
    老人说:“这个人你大概也曾听说过的。”
    ×××
    二十年前,“一剑飞雪”薛青碧挟连胜三十一场之余威,再胜雁荡三鸟,再胜昆仑之鹰,再胜刚刚接任点苍掌门的白燕道人于七招间,声誉之隆,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后来的那一战,他却败给曼青先生了,败后三月,郁郁而终。
    这件事,这个人,李坏当然是知道的。
    ×××
    “我一战而胜举世无双的名剑,当然欣喜若狂。”
    这本来也的确是一件让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却更黯然。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一件我当时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说,“当然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我宁可死也绝不会去求战。”
    他说:“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
    李坏知道。
    当时李曼青向薛青碧求战的时候,薛青碧已经因为连战之后积劳伤痛,而得了一种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内伤。那个时候,他的妻子也刚刚离开了他。
    他的积伤和内伤已经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江湖传说中那位“一剑飞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薛青碧的血管里还是流着倔强冷傲的血,他的性格还是不屈不挠的。
    所以他还是负伤应战。
    他没有告诉李曼青他已经不行了,他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对手他已经不行了。
    他就真砍断他的头颅,切断他的血脉,斩碎他的骨骼,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一类的话。
    所以他战,欣然去战。
    所以他败。
    所以他死,死于他自己的荣耀中。
    ×××
    “所以我至今还忘不了他,尤其忘不了他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所流露的尊荣。”老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死得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看到。”
    李坏看着他的父亲,眼中忽然也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尊敬之意。
    他也在为他的父亲骄傲。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真正的热血男儿,才能够了解这种男子汉的情操。
    要做一个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是“不容易”这三个字所能形容的了。
    ×××
    老人又沉默了很久,甚至已经久得可以让积雪在落叶上融化。
    李坏听不见雪融的声音,也听不见叶碎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听得到。
    可是李坏在听。
    他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他听,是用他的心。
    因为他听的是他父亲的心声。
    “我杀了一个我本来最不应该杀的人,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老人的声音已嘶哑,“一个人做错了之后,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什么事?”李坏终于忍不住问。
    “付出代价。”老人说,“无论谁做错事之后,都要付出代价。”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接着说:“现在就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
    日期:元夜子时。
    地点:贵宅。
    兵刃:我用飞刀,君可任择。
    胜负:一招间可定胜负,生死间亦可定。
    挑战人:灵州。薛。
    ×××
    这是一封绝不能算很标准的战书,但却无疑是一封很可怕的战书。字里行间,仿佛有一种逼人的傲气,仿佛已然将对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李坏只觉得一阵血气上涌。
    “这是谁写的信,好狂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曼青先生说。
    “是你?怎么会是你?”
    “因为这封信就和我二十年前写给薛青碧先生的那封信完全一样,除了挑战人的姓名不同之外,别的字句都完全一样。”
    老人说:“这封信,就是薛先生的后人,要来替他父亲复仇,所下的战书。也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李坏冷笑。
    “代价?什么代价?薛家的人凭什么用飞刀来对我们李家的飞刀?”
    老人凝视远方,长长叹息。
    “飞刀,并不是只有李家的人才能练得成。”
    “难道还有别人练成了比我们李家更加可怕的飞刀?”
    ×××
    这句话是李坏凭一种很直接的反应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僵硬,每说一个字,就僵硬一阵。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就已经好像变成了一个死灰色的面具。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道可怕的刀光。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
    在当今江湖中,这句话几乎已经和当年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同样可怕。
    老人又问: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李坏默认。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老人黯然说,“因为我现在的情况,就正如我当年向薛先生挑战时,他的情况一样。我若应战,必败无疑,败就是死。”
    李坏沉默。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败。”老人又说,“我能死,却不能败。”
    他苍白衰老的脸上,已因激动而起了一阵仿佛一个人在垂死前脸上所发生的那种红晕。
    “因为我是李家的人,我绝不能败在任何人的飞刀下,我绝不能让我的祖先在九泉下死不瞑目。”
    他盯着李坏:“所以我要你回来,要你替我接这一战,要你去为我击败薛家的后代。”
    老人连声音都已嘶哑:“这一战,你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
    李坏的脸已由僵硬变为扭曲,任何一个以前看过他的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脸会变得这么可怕。
    他的手也在紧握着,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紧握着一块浮木一样。
    ——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声音忽然也已变得完全嘶哑。
    “你的意思难道说是要我去杀了他?”
    “是的。”老人说,“到了必要时,你只有杀了他,非杀不可。”
    ×××
    李坏本来一直都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就好像一个已经失去魂魄的死人一样。
    可是他现在忽然跳了起来,又好像一个死人忽然被某一种邪恶神奇的符咒所催动,忽然带着另外一个人的魂魄跳回了人世。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看他的父亲,而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悲伤与诅咒的世界。
    “你凭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你凭什么要我去杀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仇恨的人?”
    “因为这是李家的事,因为你也是李家的后代。”
    “直到现在你才承认我是李家的后代,以前呢?以前你为什么不要我们母子两个人?”李坏的声音几乎已经哑得听不见了,“你的那一位一直在继承李家道统的大少爷呢?他为什么不替你去出头?为什么不去替你杀人?为什么要我去?我为什么要替你去?我……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因为他眼泪开始流出来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
    老人没有阻拦。
    老人的老眼中也有泪盈眶,却未流下。
    老人已有多年未曾流泪,老人的泪似已干枯。
    (六)
    已经是腊月了,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冻得麻木,就像是一个失意的浪子的心一样,麻木得连锥子都刺不痛。
    李坏冲出门,就看见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一株老松下,凝视着他。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无论谁只要看过她一眼,以后在梦魂中也许都会重见她的。
    此刻站在松下向李坏凝睇的妇人,就是这种女人。
    她已经三十出头,可是看到她的人,谁也不会去计较她的年纪。
    她穿一身银白色的狐裘,配她修长的身材,洁白的皮肤,配那一株古松的苍绿,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人,已非人间所有。
    可是李坏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多看她一眼。
    李坏现在只想远远地跑走,跑到一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地方去。
    想不到,这位尊贵如仙子的妇人却挡住他的路。
    “二少爷。”她看着李坏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也非见他一面不可。”
    ×××
    松后还有一个人,也穿一身银白色狐裘,坐在一张铺满了狐皮的大椅上。一张已经完全没有血色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院子已经被冻得完全麻木的冰雪。
    “是你要见我?”
    “是,是我。”
    “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因为我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李家的大儿子。”
    他说:“我要见你,只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去接这一战。”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可是年纪也只不过三十出头。一双发亮的眼睛里,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但却还是清澈而明亮。
    李坏胸中的热血又开始在往上涌。
    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这个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只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母亲,所以他自己的母亲和他自己才会被李家所遗弃。他才会像野狗一样流落在街头。
    李坏双拳紧握,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成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冷笑。
    “原来你就是李大少爷,我的确很想见你一面,因为我实在也很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替李家接这一战?”
    李正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坏,然后慢慢地从狐裘中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一双手已经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他左右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齐根切断。
    (七)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认为自己已经练成了李家天下无敌的飞刀。”
    “你,也经历过十四岁的阶段,你当然也知道一个年轻人在那个阶段中的想法。”
    “等到我知道我那种想法错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替我们李家捞一点能够光宗耀祖的名声,想以我那时自以为已经练成的飞刀,去遍战天下一流高手。”
    “我的结果是什么呢?”
    李正看着他自己一双残缺的手:“这就是我的结果,这也是我替我们李家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抬头盯着李坏,他忧郁的眼神忽然变得飞刀般锐利强烈。
    “你呢?”他一字字地问李坏,“现在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们李家做一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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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锦囊
    (一)
    李坏醉了。
    他怎么能不醉?
    一个人在悲伤潦倒失意失败的时候,如果他的意志够坚强,他都可能不醉。如果他没有钱沽酒,如果他根本不能喝酒,他当然也不会醉。
    李坏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子的。
    李坏并没有悲伤潦倒失意失败,李坏只不过遇到了一个他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而已。
    李坏有钱沽酒,李坏喜欢喝酒,李坏不好,李坏也有点忧郁。
    最重要的是,李坏现在的问题比其他八千个有问题的人,加起来的问题都大。
    所以李坏醉了。
    ×××
    李坏可怕的醉,多么让人头痛身酸体软目红鼻塞的醉,又多么可爱。一种可以让人忘去了一切肉体上痛苦的麻醉,如果它不可爱,谁愿意被那种麻醉所麻醉?
    只可惜,这种感觉既不持久也不可靠。
    这大概就是,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每一个醉人最头痛的事。因为每个醉人都要醒,非醒不可,醒了就要面对现实。
    更可怕的是,每一个醉人醒来后,所面对的现实,通常都是他所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
    李坏醒了。
    他醒来后,所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韩峻那一张无情无义而且全无表情的脸。
    (二)
    李坏醉,李坏醒。
    他也不知醉过多少次,唯一的遗憾是,每次醉后他都会醒。在现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希望他醉后能永不复醒。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见韩峻这张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入韩峻的手里。
    奇怪的是,韩峻的样子看来好像也并不怎么喜欢看见他,只不过用一种很冷淡的眼神看着他,甚至已冷淡得超乎常情之外。
    李坏对这种感觉的反应非常强烈,因为这个地方非常暗,李坏在酒醉初醒后,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一双特别让人觉得感应强烈的眼睛。
    除此之外,他还能听到韩峻在问,用一种同样异乎寻常的冷漠声音问他。
    “你是不是姓李,是不是叫李坏?”
    “是。”
    “大内银库所失窃的那一百七十万两库银,是不是你盗去的?”
    “不是。”
    这两个问题都是刑例审问人犯时最普通的问题,可是李坏听了却很吃惊。
    因为这两个问题,都不像是韩峻这种人应该问出来的。就连他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完全没有以前那么严峻冷酷。
    “你的意思是说,你和内库的那件盗案完全没有关系?”韩峻又问。
    “是的,我和那件案子完全无关。”
    “那么你这几个月来所挥霍花去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也跟你没有关系,连一点狗屁的关系都没有。”
    ×××
    这句话是李坏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他深深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可是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已经准备要被修理了。
    在韩峻面前说出这种话之后,被毒打一顿,几乎是免不了的事。奇怪的是,韩峻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比阎王还凶狠的家伙,怎么好像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为什么忽然变得对李坏如此客气?
    ×××
    黑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人在。
    “李坏,没有关系的。不管韩老总问你什么,你都不妨大胆照实说。”这个人告诉李坏,“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诚恳温和,而且带着种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的正直和威严。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李坏虽然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却已经对他产生了一分亲切和信心。
    “韩总捕,你再问。”这个人说,“我相信他不会不说实话的。”
    韩峻干咳了两声,把刚刚的那句话又问了一次,问李坏怎么会忽然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本来是李坏的秘密。
    可是在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下,在黑暗中,在急于辩明清白的情况下,他居然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
    (三)
    多年前铁银衣经过一再地毯式的搜寻之后,终于找到了李坏,把李坏从那个小城的泥泞中带了回去,让他见到了他的父亲,也让他传得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秘技。
    可是李坏却还是没法子待下去,甚至连一个月都没法子待下去。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李家的人,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宁可像野狗一样在泥泞中打滚,也不愿意锦衣玉食活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所以,他跑了。
    在一个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的晚上,他从厨房里偷了好大好大一块还没有完全煮熟的卤牛肉,用一条麻绳像绑背包一样,绑在背后,就从这个天下武林中人公认的第一家族中逃了出去。
    他受不了约束,也受不了这里的家人奴仆们对他那种尊敬得接近冷淡的态度。
    因为他不懂,在世家贵族间,最尊敬的礼貌,总是会带一点冷淡的。太亲热太亲密就显不出尊敬来了。
    ×××
    李坏当然不懂,一个在泥泞中生长的野孩子,怎么会懂得这种道理?
    这种道理甚至连腰缠万贯的大富翁都不懂。
    所以李坏跑了。
    可惜他没有跑多远就被铁银衣截住,铁银衣居然也没有叫他回去,只不过,交给他两样东西——一本小册、一个锦囊。
    “这是你父亲要我交给你的。”
    ×××
    小册中记载的就是昔年小李探花,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
    “这些日子来,我相信你父亲教给你很多关于飞刀的秘法。”铁银衣说,“再加上这个册子里的要诀和你自己的苦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练成你们李家的飞刀,因为你本来就是李家的人,你的血里面本来就有你们李家的血。”
    锦囊呢?
    “这个锦囊里有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铁银衣说,“因为这个锦囊是你母亲要你父亲交给你的,我们谁也没有打开来看过。”
    锦囊里只有一张简略的地图,和几行简略的解说。说明了要怎么样寻找,才能找到图中标示的地方。
    这张图就好像一根能够点铁成金的手指一样。
    李坏找到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独处七年,练成了天下无双的飞刀绝技,也找到了一宗富可敌国的宝藏。
    (四)
    韩峻虽然一直在勉强地控制自己,可是当他在听李坏诉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脸上,甚至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经不受他的控制,都一直不停地在抽缩跳动。
    静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当然也在听。
    “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价值究竟有多大?”他问李坏。
    “我相信,它的价值绝不会在大内失窃的库银之下。”
    黑暗中有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才缓缓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
    “那么我就不得不问你一件事了。”这个人问李坏,“你的母亲是谁?”
    “先母复姓上官。”
    “难道令堂就是上官小仙?”这个一直很沉静的人,声音忽然变得也有点激动了起来。
    “不是。”李坏说,“仙姨是先母之姐,先母是她的妹妹。”
    黑暗中的人又长长吐出一口气:“难道你所找到的那一宗宝藏,就是昔年上官金虹的金钱帮,遗留在人间的宝藏?”
    这句话当然已不需要再回答。
    (五)
    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李坏立刻就明白,韩峻看起来为什么会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
    ×××
    这间黑暗的屋子,原来竟是一间宽阔华丽的大厅,除了韩峻和李坏之外,大厅还有九个人。
    九个人虽然都静坐不动,李坏也不认得他们,可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寻常的人。他们的气度和神情,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们的身份。
    在这么样九个人的监视之下,韩峻怎么敢妄动?
    ×××
    一个清癯瘦削矮小,着紫袍系玉带的老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这个气度高雅的老人说,“我姓徐,字坚白,号青石。”
    他的声音亲切而温和,就是刚才在黑暗中说话的那一个人。
    李坏当然知道他。
    徐家和李家是世交,青石老人和曼青先生,在少年时就换过了金兰帖子。只不过他禀承家训,走的是正统的路子,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然后点为翰林,入清苑,到如今已官居一品。
    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卷入这件事的漩涡?
    青石老人好像已经看出他心里的疑惑。
    “我们这次出面,都是为了你来澄清这件事的,因为我们都是令尊的朋友。”青石老人说,“令尊相信你绝不是一个会为了钱财而去犯罪的人,我们也相信他的看法。”
    所以他和另外八位气度同样高雅的老人,同时笑了笑。
    “所以我们这些久已不问世事的老头子,这次才会挺身而出。”青石老人说,“现在事情的真相终于已水落石出,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不是做儿子的所能了解的。”
    他拍了拍李坏的肩:“你实在应该以能够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李坏没有开口。
    他只怕他一开口,眼中的热泪,就会忍不住夺眶而出。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青石老人说,“有一位姓方的姑娘,本来想见你最后一面的,我也答应了她,可是后来她自己又改变了主意。”
    ——相见不如不见。
    ——可可,可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也是情非得已。
    “现在,你在我们这一方面的事情已经全部了结了。对我们来说,你已经是个完全自由的人了。”青石老人道,“以后你应该怎么做,想去做些什么事,都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
    (六)
    瑞雪。
    这种可以冷得死人的大雪,居然也常常会被某些人当作吉兆。
    因为他们看不见雪中冻骨,也听不见孩子们在酷寒中挨饿的哀号。
    可是瑞雪是不是真的能兆丰年呢?
    大概是,春雪初融,当然对灌溉有利。灌溉使土地肥沃,在肥沃的土地上,收成总是好的。
    宝剑有双锋,每件事都有正反两面。只可惜能同时看到正反两面的人,却很少。
    ×××
    昨夜的积雪,一片片被风吹落,风是从西北吹来,风声如呼哨。
    可是李坏听不见。
    因为李坏心里还有几句话在回荡,别的声音他全都听不见了。
    ——一个做父亲的人,对儿子的关切,永远是儿子想象不到的。
    ——你应该以做你父亲的儿子为荣。
    ——从今以后,你已经是一个自由人,应该怎么做,要去做什么,都由你自己去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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