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5章边城之夜
    (一)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傅红雪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
    叶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留了下来。
    傅红雪就也放慢了脚步,走在他的身旁,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又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头一样。
    叶开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会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马空群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你不是马空群。”
    叶开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若想将别人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傅红雪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叶开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道:“就是我跟你。”
    傅红雪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叶开,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叶开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叶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红雪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叶开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傅红雪道:“一点也不好笑。”
    ×××
    公孙断还在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
    马空群看着他喝,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公孙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马空群道:“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
    公孙断的手掌又握紧,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一百七十余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现在你却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小跛子的鸟气。”
    马空群神色还是很平静,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孙断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万马堂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三老板受些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空群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带着些伤感。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
    他话声虽平淡,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
    公孙断垂下头,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花满天和云在天已回来了。
    在他们面前,万马堂主的态度更沉静,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部留了下来?”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目中的伤感之色也已消失,变得冷静而尖锐,沉吟着道:“乐乐山、慕容明珠,和那飞贼留下来,我都不意外。”
    云在天道:“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
    马空群道:“至少嫌疑轻些。”
    花满天道:“那倒未必。”
    马空群道:“未必?”
    花满天道:“慕容明珠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么多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划脚、胡说八道。”
    马空群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万马堂。”
    花满天道:“乐乐山呢?这假名士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地赶到这边荒之地来?”
    马空群道:“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花满天冷笑道:“武当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十三年前,武当山下的那一剑之辱,你至今还未忘却?”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我忘不了。”
    马空群道:“但伤你的武当剑客回云子,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花满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当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
    马空群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点上。”
    花满天垂下头,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云在天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傅红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叶开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刀来万马堂?”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叶开呢?”
    云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仿佛极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公孙断突又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云在天道:“没有。”
    公孙断道:“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都做了,岂非落得个干净!”
    马空群道:“若是杀错了呢?”
    公孙断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马空群道:“杀到何时为止?”
    公孙断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道:“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公孙断叹了口气,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全身肌肉都已松弛,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孩子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两更。
    马空群缓缓道:“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我们却还是不可大意吧。”
    云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我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八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巡逻三次,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
    马空群点了点头,忽然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意兴似更萧索。
    云在天跟着走出来,叹息着道:“但望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
    马空群拍拍他的肩,仰面长叹,道:“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应该都好好的休息休息了……”
    ×××
    一阵风吹过,天灯忽然熄灭,只剩下半轮冷月高悬。
    云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满了忧郁和恐惧。
    万马堂岂非也要如这天灯一样,虽然挂得很高,照得很远,但又有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熄灭?
    (二)
    夜更深。月色朦胧,万马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睡?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睡。
    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块。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刀呢?
    ×××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里?
    (三)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也没有睡。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凄凉的月色,罩着他苍白冷硬的脸,照着他手里漆黑的刀鞘。
    这柄刀他有没有拔出来过?
    (四)
    三更,四更……
    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万马堂后,立刻箭一般窜了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叶开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又过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飞天蜘蛛也同时推开了门。
    乐大先生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傅红雪的门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慕容明珠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鸣锣示警?”
    叶开点点头。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叶开摇摇头。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箭一般窜过来,一个人手里剑光如飞花,另一人的身形轻灵如飞鹤。
    ×××
    花满天目光掠过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身形不停,扑向乐乐山门外,顿住。他也已听到门里的鼾声。
    云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红雪门外,伸手一推,门竟开了。
    傅红雪赫然就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刀,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云在天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铁青着脸,道:“各位刚才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没有人回答。
    这问题根本就不必提出来问。
    花满天沉声道:“有谁听见了什么动静?”
    也没有。
    慕容明珠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还未说出口,就已弯下腰呕吐起来。
    风中的血腥气已传到这里。
    然后,突然间,万马悲嘶,连天畔的冷月却似也为之失色!
    ×××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五)
    “眼流血,月无光。
    万马悲嘶人断肠……”
    有谁知道天地间最悲惨、最可怕的声音是什么?
    那绝不是巫峡间的猿啼,也不是荒坟里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万马悲嘶!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声音,甚至没有人听见过。
    若不是突然间天降凶横,若不是人间突然发生了惨祸,万马又怎会突然同时在夜半悲嘶?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了这种声音,也难免要为之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
    西边的一排马房,养着的是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良种马。
    鲜血还在不停的从马房中流出来,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马空群没有呕。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也已失魂落魄。
    公孙断环抱着马房前的一株孤树,抱得很紧,但全身还是不停的发抖。
    树也随着他抖,抖得满树秋叶一片片落下来,落在血泊中。
    血浓得足以令一树落叶浮起。
    叶开来的时候,用不着再问,已看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绝不忍来看。
    世上几乎没有一种动物比马的线条更美,比马更有生命力。
    那匀称的骨架,生动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又有谁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头颅来?
    那简直已比杀人更残忍!
    叶开叹息了一声,转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开始在远处不停的呕吐。
    飞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满头冷汗。
    傅红雪远远地站在黑夜里,黑夜笼罩着他的脸,但他手里的刀鞘却仍在月下闪闪的发着光。
    公孙断看到了这柄刀,突然冲过来,大喝道:“拔你的刀出来。”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红雪道:“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
    公孙断道:“要怎么你才肯拔刀?”
    傅红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
    公孙断道:“什么理由?杀人?”
    傅红雪道:“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公孙断道:“哪三种?”
    傅红雪道:“仇人,小人……”
    公孙断道:“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傅红雪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孙断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说这句话……”
    他的手已按上弯刀的银柄。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久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这刹那间,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
    “天皇皇,地皇皇,
    地出血,月无光。
    月黑风高杀人夜,
    万马悲嘶人断肠。”
    歌声缥缈,仿佛很遥远,但每个字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断脸色又已变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数十根火把长龙般燃起,四面八方的卷了出来。
    云在天双臂一振,“八步赶蝉追云式”,人如轻烟,三五个起落,已远在二十丈外。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不愧是云飞鹤,果然是好轻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傅红雪说话,但等他转过头来时,一直站在那边的傅红雪,竟已赫然不见了。
    ×××
    血泊已渐渐凝结,不再流动。
    火光也渐渐去远了。
    叶开一个人站在马房前──天地间就似已剩下他一个人。
    马空群、花满天、傅红雪、慕容明珠……这些人好像忽然间就已消失在黑暗里。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渐渐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些人中好像没有一个不有趣的……”
    (六)
    草原上火把闪动,天上的星却已疏落。
    叶开在黑暗中倘佯着,东逛逛,西走走,漫无目的,看样子这草原上绝没有一个比他更悠闲的人。
    天灯已又亮起。
    他背负起双手,往天灯下慢馒地逛过去。
    突然间,马蹄急响,辔铃轻振,一匹马飞云般自黑暗中冲出来。
    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声轻喝,怒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
    好俊的马,好俊的骑术。
    叶开微笑着,道:“姑奶奶居然还没有摔死,难得难得。”
    马芳铃眼睛铜铃般瞪着他,冷笑道:“你这阴魂不散,怎么还没有走?”
    叶开笑道:“还未见着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舍得走?”
    马芳铃怒叱道:“好个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打不死你。”
    她长鞭又挥起,灵蛇般向叶开抽了过来。
    叶开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马背,紧贴在马芳铃身后。
    马芳铃一个肘拳向后击出,怒道:“你想干什么?”
    她肘拳击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叶开轻轻道:“月黑风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烦大小姐载我一程如何?”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个肘拳击出,另一条手臂也被捉,竟连动都没法子动了。只觉得一阵阵男人的气息,吹在她脖子上,吹着她的发根。
    她想缩起脖子,想用力往后撞,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全身竟偏偏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马,忽然也变得温柔起来,踩着细碎的脚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阔,远处一点点火光闪动,就仿佛是海上的渔火。
    秋风迎面吹过来,也似已变得很温柔,温柔得仿佛春风。
    她忽然觉得很热,咬着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开我的手?”
    叶开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这下流胚,你这无赖,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骂他一顿的,但她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很温柔。
    这又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不会叫的,何况,你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马芳铃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什么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仿佛春风般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看,月光这么淡,夜色这么凄凉,一个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着了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他又还能再想什么?”
    马芳铃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想说话,又怕声音颤抖。
    叶开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心不跳,岂非是个死人了?”
    叶开道:“但你的心却跳得特别快。”
    马芳铃道:“我……”
    叶开道:“其实你用不着说出来,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马芳铃道:“哦?”
    叶开道:“你若不喜欢我,刚才就不会勒马停下,现在也不会让这匹马慢慢地走。”
    马芳铃道:“我……我应该怎么样?”
    叶开道:“你只要打一声呼哨,这匹马就会把我摔下去。”
    马芳铃忽然一笑,道:“多谢你提醒了我。”
    她一声呼哨,马果然轻嘶着,人立而起。
    叶开果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叶开怀里。
    只听辔铃声响,这匹马已放开四蹄,跑走了。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我还忘记提醒你一样事,我若摔下来,你也会摔下来的。”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个大无赖……”
    叶开道:“但却是个很可爱的无赖,是不是?”
    马芳铃道:“而且很不要脸。”
    话未说完,她自己忽也“噗哧”一声笑了,脸却也烧得飞红。
    如此空阔的大草原,如此凄凉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却叫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么能硬得起心肠来,推开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
    一个又坏、又特别的男人。
    马芳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人,我真没看见过。”
    叶开道:“我这样的男人本不多。”
    马芳铃道:“你对别的女人,也像对我这样子的吗?”
    叶开笑道:“我若看见每个女人都像这样子,头早已被人打扁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你以为我不会打扁你的头?”
    叶开道:“你不会的。”
    马芳铃道:“你放开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叶开的手已经放开了。
    她拧转身,扬起手,一巴掌掴了下去。
    她的手扬得很高,但落下去时却很轻。
    叶开也没有闪避,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
    风在吹,月光更远。
    她慢慢地垂下头,道:“我……我叫马芳铃。”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你知道?”
    叶开道:“我已向你那萧大叔打听过你!”
    马芳铃红着脸一笑,嫣然道:“我也打听过你,你叫叶开。”
    叶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听过我。”
    马芳铃的头垂得更低,忽然站起来,瞰望着西沉的月色,轻轻道:“我……我该回去了。”
    叶开没有动,也没有再拉住她。
    马芳铃转过身,想走,又停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仰天躺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走,我等你。”
    马芳铃道:“等我?”
    叶开道:“无论我要耽多久,你那萧大叔都绝不会赶我走的。”
    马芳铃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
    苍穹已由暗灰渐渐变为淡青。冷月已渐渐消失在曙色里。
    叶开还是静静地躺着,仿佛正在等着旭日自东方升起。
    他知道不会等得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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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谁是埋刀人
    (一)
    旭日东升。
    昨夜的血腥气,已被晨风吹散。
    晨风中充满了干草的芳香,万马堂的旗帜已又在风中招展。
    叶开嘴里嚼着根干草,走向迎风招展的大旗。
    他看来还是那么悠闲,那么懒散,阳光照着他身上的沙上,一粒粒闪耀如黄金。
    巨大的拱门下,站着两个人,似乎久已在那里等着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个是云在天,另一人看见了他,就转身奔入了万马堂。
    叶开走过去,微笑着招呼道:“早。”
    云在天的脸色却很阴沉,只淡淡回了声:“早。”
    叶开道:“三老板已歇下了么?”
    云在天道:“没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万马堂,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每个人面前都摆份粥菜,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的。
    乐乐山却还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叶开走进来,又微笑着招呼:“各位早。”
    没有人回应,但每个人却都在看着他,眼色仿佛都很奇特。
    只有傅红雪仍然垂着眼,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手里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前的位子是空着的。
    叶开坐下来,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温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马空群才缓缓道:“现在已不早了。”
    叶开道:“嗯,不早了。”
    马空群道:“昨晚四更后,每个人都在房里,阁下呢?”
    叶开道:“我不在。”
    马空群道:“阁下在哪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所以到处逛了逛,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马空群道:“有谁能证明?”
    叶开笑道:“为什么要人证明?”
    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为有人要追回十三条命!”
    叶开皱了皱眉,道:“十三条命?”
    马空群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十三刀,十三条命,好快的刀!”
    叶开道:“莫非昨夜四更后,有十三个人死在刀下?”
    马空群面带悲愤,道:“不错,十三个人,被人一刀砍断头颅。”
    叶开叹了口气,道:“犬马无辜,人也无辜,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马空群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阁下莫非不知道这件事?”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
    马空群忽然一扬手,叶开这才看出他面前本来摆着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锋薄而锐利。
    马空群凝视着刀锋,道:“这柄刀如何?”
    叶开道:“好刀!”
    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连斩十三个人的首级?”
    他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厉声道:“这柄刀阁下难道也未曾见过?”
    叶开道:“没有。”
    马空群道:“阁下可知道这柄刀在什么地方找着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道:“就在杀人处的地下。”
    叶开道:“地下?”
    马空群道:“他杀了人后,就将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会被人发现了。”
    叶开道:“好好的一柄刀,为什么要埋到地下?”
    马空群突然冷笑着,一字字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是个从不带刀的人!”
    叶开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摇着头道:“堂主莫非认为这是我的刀?”
    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叶开道:“我不是你。”
    马空群道:“昨夜四更后,乐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还有这飞天蜘蛛,全都已回到自己屋里,都有人证明。”
    叶开道:“所以那十三个人,绝不会是他们下手杀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厉声道:“但阁下呢?昨夜四更后在哪里?有谁能证明?”
    叶开叹了口气,道:“没有。”
    马空群突然不再问下去了,目中却已现出杀机。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花满天、云在天已走到叶开身后。
    云在天冷冷道:“叶兄请。”
    叶开道:“请我干什么?”
    云在天道:“请出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这里坐得蛮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叹息着,慢慢地站起来。
    云在天立刻为他拉开了椅子。
    马空群突又道:“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带走,接住!”
    他的手一扬,刀已飞出,划了道圆弧,直飞到叶开面前。
    叶开没有接。
    刀光擦过他的衣袖,“夺”的一声,钉在桌上,入木七寸。
    叶开叹息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
    叶开终于走了出去。
    花满天、云在天,就像是两条影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远回不来了。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都像是带着些悲悼惋借之色,但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话的。
    就连傅红雪都没有。
    他神色还是很冷淡,很平静,甚至还仿佛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
    马空群目光四扫,沉声道:“对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么话要说?”
    傅红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话。”
    马空群道:“请说。”
    傅红雪道:“堂主若是杀错了人呢?”
    马空群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马空群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傅红雪道:“没有了。”
    马空群慢慢地举起筷子,道:“请,请用粥。”
    ×××
    阳光灿烂,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
    叶开走到阳光下,仰起面,长长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气。”
    云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气。”
    叶开道:“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只怕没有人会想死的。”
    云在天道:“只可惜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每天都有人死的。”
    叶开叹道:“不错,的确可惜。”
    花满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后,阁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叶开淡淡道:“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花满天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的确可惜。”
    叶开眨眨眼,道:“什么事可惜?”
    花满天道:“阁下年纪还轻,就这样死了,岂非可惜得很。”
    叶开笑了,道:“谁说我要死了?我连一点都不想死。”
    花满天沉下了脸,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样东西不答应。”
    叶开道:“什么东西?”
    花满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宽的皮带上轻轻一拍。
    “呛”的一声,一柄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
    叶开脱口赞道:“好剑!”
    花满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叶开道:“那就得看刀在什么人手里。”
    花满天道:“若在阁下的手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手里从来没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满天道:“用不着?”
    叶开笑道:“我杀人喜欢用手,因为我很欣赏那种用手捏碎别人骨头的声音。”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剑尖刺入别人肉里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有?”
    叶开道:“没有。”
    花满天冷冷道:“那种声音也蛮不错的!”
    叶开笑道:“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听听?”
    花满天道:“你立刻就会听到。”
    他长剑一挥,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闪闪生光。
    云在天身形游走,已绕到叶开身后。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道:“三姨,你看,他们又要在这里杀人了,我们看看好不好?”
    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道:“傻孩子,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总比杀猪好看得多。”
    花满天皱了皱眉,剑尖又垂下。
    叶开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白衣妇人,牵着个穿红衣的孩子,正从屋角后边走出来。
    ×××
    这妇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一张瓜子脸却白如雪玉。
    她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熟的妇人神韵。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满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牵着的孩子满身红衣,头上一根冲天杵小辫子,也用条红绸带系住,身子长得虽然特别瘦小,但眼睛却特别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显得又活泼、又机灵。
    叶开当然也对他们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时,他的笑容永远都是亲切而动人的。
    孩子看见了他,却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认得这个人。”
    妇人皱了皱眉,道:“别胡说,快跟我回去。”
    孩子却挣脱了她的手,跳着跑过来,用手划着脸笑着道:“丑丑丑,抱着我姐姐不放手,你说你自己丑不丑?……”
    花满天沉着脸道:“小虎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孩子眼珠子转动,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话,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满天动容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时候。”
    花满天脸色变了。
    云在天厉声道:“这事是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可千万不可胡说!”
    孩子道:“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
    云在天道:“你怎么会看得见?”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过钟之后,姐姐就要出来看看,我也要跟她出来,她不肯,我就乘她一个不留神,藏到她马肚子下。”
    云在天道:“然后呢?”
    孩子道:“姐姐还不知道,骑着马刚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这个人,然后他们就……”
    他话未说完,已被那妇人拉走,嘴里却还在大叫大嚷,道:“我说的是真话,是我亲眼看见的嘛,我为什么不能说?”
    花满天、云在天面面相觑,脸上俱是一片死灰,哪里还能开口。
    叶开脸上的表情却很奇特,心里又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突听一人沉声道:“你跟我来。”
    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向叶开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叶开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大草原上,正响起了一片牧歌。
    (二)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没有牛羊,只有马。
    马群在阳光下奔驰,天地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马空群身子笔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马狂驰,似要将胸中的愤怒,在速度中发泄。
    幸亏叶开座下的,也是匹好马,总算能勉强跟住了他。
    远山一片青绿,看来并不高,也不太远。
    但他们这样策马狂奔,还是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坡下。
    马空群片身下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叶开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坟,坟上草色已苍,几棵白杨,伶仃仃地站在西风里。
    坟头矗立着一块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儿个劈巢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边还有几个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于此。”
    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脚步,汗气已湿透重衣。
    山上的风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来,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叶开静静地站在西风里,心里也只觉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道:“你看见了什么?”
    叶开道:“一座坟。”
    马空群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叶开道:“白天羽、白天勇……”
    马空群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叶开摇摇头。
    马空群神色更悲伤,黯然道:“他们都是我的兄长,就好像我嫡亲的手足一样。”
    叶开点点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称他为三老板。
    马空群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合葬在这里?”
    叶开又摇摇头。
    马空群咬着牙,握紧双拳,道:“只因我找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饿狼啃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无论谁都已无法分辨。”
    叶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紧紧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
    风吹长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转过身,遥望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你看见的是什么?”
    叶开道:“草原、大地。”
    马空群道:“你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叶开道:“看不见。”
    马空群道:“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动,大声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叶开听着,他只有听着。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人,也不能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义。
    又过了很久,马空群的激动才渐渐平息,长叹道:“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忍不住叹道:“的确不容易。”
    马空群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样得来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突然撕开了衣襟,露出钢铁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叶开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伤,如此多剑痕!
    马空群神情突又激动,眼睛里发着光,大声道:“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还有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叶开叹道:“我明白。”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无论什么人都不行!”
    叶开道:“我明白。”
    马空群喘息着,这身经百战的老人,胸膛虽仍如钢铁般坚强,但他的体力,却已显然比不上少年。
    这岂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复时,他才转过身,拍了拍叶开的肩,声音也变得很和蔼,缓缓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宁死也不愿损害别人的名誉,像你这样的少年,世人已不多。”
    叶开道:“我做的,只不过是我自觉应做的事,算不了什么。”
    马空群道:“你做的不错,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突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盯着叶开,一字一字缓缓道:“可是你最好还是赶快走。”
    叶开道:“走?”
    马空群道:“不错,走,快走,越快越好。”
    叶开道:“为什么要走?”
    马空群沉着脸,道:“因为这里的麻烦太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
    叶开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
    叶开道:“回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乡,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叶开也慢慢地转身面向草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
    马空群摇摇头,道:“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我都可以给你。”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
    马空群道:“不远?在哪里?”
    叶开眺望着天畔的一朵自云,一字字道:“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马空群怔住。
    叶开转回身,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沉声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
    马空群胸膛起伏,紧握双拳,喉咙里“格格”作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开淡淡道:“我早已说过,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
    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仃的颤抖。
    一片乌云卷来,掩住了日色,天已黯了下来。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叶开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绝不会让这少年走的。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现在也许已将这少年埋葬在这山坡上。
    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着面时,他本有机会一拳击碎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就像是雷电下击,若是换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无论谁只要鼻梁击碎,头就会发晕,眼睛就会被自己鼻子里标出来的血封住,就很难再有闪避还击的机会。
    这就叫一拳封门!
    这一拳他本极有把握,而且几乎从未失手过。
    但这一次竟未出手!
    多年来,他的肌肉虽仍紧紧结实,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子仍如标枪般笔挺。
    多年来,他外表几乎着不出有任何改变。
    但一个人内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这并不是说他的胃已渐渐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说他对女人的需要,已渐渐不如以前那么强烈。
    真正的改变,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顾忌已越来越多,无论对什么事,都已不如以前那么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拥着他最爱的女人时,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样能控制自如,最近这几次,他已怀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对方满足。
    这是不是正象征着他已渐渐老了?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
    五年……也许只要三年……
    三年前无论谁敢拒绝他的要求,都绝对休想从他面前站着走开!
    但就算他愿以所有的财富和权势去交换,也换不回这三年岁月来了。
    剩下的还有多少个三年呢?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现在他只想能静静地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
    天色更黯,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变化一样准。
    但他却懒得站起来,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几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们本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确死得很惨。
    但他却不能替他们复仇!
    为什么呢?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八年,就像是一根刺鲠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会发痛。
    他并没有听到马蹄声,但却感觉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这个人的脚步并不轻,但步子却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孙断来了。
    只有公孙断,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孙断,就好像孩子信任母亲一样。
    ×××
    脚步声就像是说话的声音,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质。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是什么人。
    公孙断的脚步声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开始就很难中途停下。
    他一口气奔上山,看到马空群才停下来,一停下来立刻问道:“人呢?”
    马空群道:“走了。”
    公孙断道:“你就这样让他走?”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孙断道:“怕事?”
    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愿再惹不必要的麻烦。”
    公孙断道:“你认为不是他?”
    马空群道:“无论如何,至少昨夜的事并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证明。”
    公孙断道:“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马空群道:“也许只因他还年轻,太年轻……”
    说到“年轻”这两个字,他嘴里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孙断垂下头,看到了石碑上的字,双拳又渐渐握紧,目中的神色也变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愤,是恐惧,还是仇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声道:“你能确定白老大真有个儿子?”
    马空群道:“嗯。”
    公孙断道:“你怎知这次是他的孤儿来复仇?”
    马空群闭上眼睛,一字字道:“这样的仇恨,本就是非报不可的。”
    公孙断的手握得更紧,哽声说道:“但我们做的事那么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会有别人知道?”
    马空群长长叹息着,道:“无论什么样的秘密,迟早总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你千万不能不信。”
    公孙断凝视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惧之色仿佛更深,咬着牙道:“这孤儿若长大了,年纪正好跟叶开差不多。”
    马空群道:“跟傅红雪也差不多。”
    公孙断霍然转身,俯视着他,道:“你认为谁的嫌疑较大?”
    马空群沉吟着,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是傅红雪。”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这少年看来仿佛是个很冷静、很能忍耐的人,其实却比谁都激动。”
    公孙断冷笑道:“但他却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进来,也不愿杀一个人。”
    马空群道:“这只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杀,也不是他要杀的!”
    公孙断的脸色有些变了。
    马空群缓缓道:“一个天性刚烈激动的人,突然变得委屈求全,只有一种原因。”
    公孙断道:“什么原因?”
    马空群道:“仇恨!”
    公孙断身子一震,道:“仇恨?”
    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报复不可的仇恨,才会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会委屈求全,忍辱负重,只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
    他张开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惧之色,沉声道:“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就因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孙断握紧双拳,嗄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马空群目光遥视着阴暗的苍穹,久久都没有说话。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我们已有十三条命牺牲了,你难道还怕杀错了人?”
    马空群道:“你错了。”
    公孙断道:“你认为他还有同党?”
    马空群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孙断道:“但白家岂非早已死尽死绝?”
    马空群的人突然弹簧般跳了起来,厉声道:“若已死尽死绝,这孤儿是哪里来的?若非还有人在暗中相助,一个小孩又怎能活到现在?那人若不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又怎会发现是我们下的手?又怎能避开我们的追踪搜捕?”
    公孙断垂下头,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的拳也已握紧,一字字道:“所以我们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将他们的人一网打尽,绝不能再留下后患!”
    公孙断咬着牙,道:“但我们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马空群道:“无论等多久,都得等!”
    公孙断道:“现在我们已送了十三条命,若是再等下去……”
    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别人的命,再送三百条命又何妨?”
    公孙断道:“你不怕他先下手为强?”
    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绝不会很快就对我们下手的!”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们死得太快,太容易!”
    公孙断脸色铁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马空群冷冷的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一定还没有抓住真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我们下的手,所以……”
    公孙断道:“所以怎么样?”
    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们恐惧,无论谁在恐惧时,都最容易做错事,只有在我们做的事发生错误时,他才有机会抓住我们的把柄!”
    公孙断咬着牙道:“所以现在我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马空群点点头,沉声道:“所以我们现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错!”
    他神情又渐渐冷静,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远不会错的!”
    ×××
    等的确永不会错。
    一个人只要能忍耐,能等,迟早总会等得到机会来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往往也很可怕。
    公孙断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阴暗的苍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雳击下!
    银刀在闪电中顿时失去了它的光芒。
    ×××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雨点,落在石碑上,沿着银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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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乌云满天
    (一)
    暴雨。
    雨绝不会只下一滴。
    你只要看到有一滴雨落下,就应知道大雨立刻就要跟着来了。
    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暗得很。
    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就像是战鼓雷鸣,万马奔腾。
    叶开斜坐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着道:“好大的雨。”
    萧别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张骨牌,凝视了很久,才回过头,微笑道:“这地方平时少下雨。”
    叶开沉思着,道:“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别大。”
    萧别离点点头,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场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今天本是她们每月一次,到镇上来采购针线花粉的日子。”
    叶开道:“她们?她们是谁?”
    萧别离目中带着笑意,道:“她们之中,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
    叶开明白了,却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
    萧别离微笑道:“我看得出来。”
    叶开道:“怎么看法?”
    萧别离轻抚着桌上的骨牌,缓缓道:“也许你不信,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多事。”
    叶开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凝视着骨牌,脸色渐渐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阴郁之色,缓缓道:“我还看到了一片乌云,笼罩在万马堂上,乌云里有把刀,正在滴着血……”
    他忽然抬头,盯着叶开,沉声道:“昨夜万马堂里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凶杀不祥的事?”
    叶开似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勉强笑道:“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
    叶开道:“你……你有没有替我看过?”
    萧别离道:“你要听实话?”
    叶开道:“当然。”
    萧别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远方,道:“你头上也有朵乌云,显见得你也有很多烦恼。”
    叶开笑了,道:“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
    萧别离道:“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但你这人一生下来,就像是已经有很多别人的麻烦纠缠着你,你甩也甩不掉。”
    叶开笑得似已有些勉强,勉强笑道:“乌云里是不是也有把刀?”
    萧别离道:“就算有刀也无妨。”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叶开道:“贵人?”
    萧别离道:“贵人的意思,就是喜欢你、而且能帮助你的人,譬如说……”
    叶开道:“譬如说你?”
    萧别离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命中的贵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说翠浓!”
    他看着叶开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叶开也笑了,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既然迟早要被赶出来,又何必去?”
    萧别离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叶开道:“我倒宁愿她们如此。”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也不会有烦恼。”
    萧别离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情的人就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微笑道:“你却又错了,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
    叶开笑道:“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除非这里白天不招待客人。”
    萧别离道:“你是例外,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随便你要坐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济,到了要睡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了下去。”
    叶开道:“你还没有睡。”
    萧别离笑得仿佛有些伤感,悠悠道:“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挟在肋下,慢慢地站起来,忽又笑道:“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的,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
    ×××
    萧别离已上了小楼。
    他站起来,叶开才发现他长衫的下摆里空荡荡的,两条腿已都齐膝被砍断。
    这双腿是怎么被砍断的?为了什么?
    无论谁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又怎会到这边荒小城中来,做这种并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藉此来隐藏自己的过去?是不是真有种神秘的力量,能预知别人的灾祸?
    叶开沉思着,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忽又发觉这骨牌并不是骨头,而是纯钢打成的。
    只听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隐隐从小楼上传下来。
    叶开叹了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说出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
    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都很可能隐藏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叶开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忽又笑了。
    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
    (二)
    正午。
    雨果然停了,叶开穿过满是泥泞的街道,走向斜对面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别人要少付几文钱,多抓两把豆子,他也总是笑眯眯他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他姓李,别人都叫李马虎。
    叶开认得李马虎,却忘了看看这杂货铺是不是有针线花粉卖。
    ×××
    正午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所以这时候杂货铺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
    李马虎又和平时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叶开不愿惊动他,正在四下打量着,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一辆大马车急驰过长街。
    车身漆墨如镜,拉车的八匹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良驹。
    叶开认得这辆车正是昨天来接他去万马堂的,现在这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他正想赶出去看看,身后己有人带着笑道:“这想必是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来买货了,却不知今天她们要不要鸡蛋。”
    叶开笑道:“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采买,要鸡蛋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发现李马虎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鸡蛋清洗脸,越洗越年轻的。”
    叶开笑道:“你媳妇是不是每天也用鸡蛋洗脸?”
    李马虎撇着嘴,冷笑着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鸡蛋洗脸,还是一脸的橘子皮──而且是风干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压低声音道:“但万马堂的那两位,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声道:“李马虎,你在乱嚼什么舌头?”
    李马虎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赔着笑道:“没什么,我正在想给小少爷你做个糖葫芦。”
    一个孩子手叉着腰,站在门外,瞪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芦还红。
    他年纪虽小,派头却不小,李马虎一看见他,脸就吓得发白。
    但他一看见叶开也在店里,脸也吓白了,转过身就想溜。
    叶开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道:“莫说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个小狐狸,也一样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点发急,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找我干什么?”
    叶开道:“早上你不是还认得我的?现在怎么忽然又不认得我了?”
    小虎子脸涨得通红,又想叫。
    叶开道:“你乖乖的听话一点,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否则我就去告诉你爹爹和四叔,说你早上在说谎。”
    小虎子更急,红着脸,道:“我……说了什么谎?”
    叶开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出来,也没有躲在你姐姐的马肚子下面,对不对?”
    小虎子眼珠子直转,吃吃笑道:“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
    叶开道:“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小虎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叶开沉下了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给你爹爹了。”
    小虎子脸又吓得发白,这孩子只要一听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实了,垂下头道:“好,告诉你就告诉你,是我三姨教我说的。”
    叶开吃了一惊,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出去的那个人?”
    小虎子点点头。
    叶开皱起眉,道:“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她去?”
    叶开只好放开手,这孩子立刻一溜烟似的远远逃走了。逃到街对面才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你可以去问她,但却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样抱着她,否则我爹爹要吃醋的。”
    话未说完,他的人已经溜进了街角的一家绸缎庄。
    叶开皱着眉,沉思着。
    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谁?怎么会知道他昨夜的行动?为什么要替他解围?
    他想不通,刚抬起头,就看到这位三姨正从对面的绸缎庄里走出来。
    她打扮得还是很素净,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没有装饰,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令人不饮自醉。
    叶开看着她的时候,她一双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叶开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仿佛向叶开嫣然一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笑。
    叶开竟似也已痴了,过了半晌,才发现她身边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现在却笼着一层雾,一层纱。
    是不是因为她昨夜没睡好?还是因为她刚哭过?
    叶开的心又跳了起来,跳得很快。
    马芳铃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偷偷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叶开立刻点点头。
    马芳铃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红云已飞到脸上。
    ×××
    他们用不着说话。
    她的感情,只要一个眼色,他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个眼色,他就知道。
    他们又何必说话?
    (三)
    小楼上静寂无声,桌上散乱的骨牌,却已不知被谁收拾了起来。
    窗子开着,屋里还是很暗。
    叶开又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他明白马芳铃的意思,却实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这样的男人,身侧当然不会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
    叶开已猜出她的身份,却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尤其是那一笑。
    叶开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点对不起马芳铃了。
    可是那一笑,却又偏偏令人难以忘记。
    ×××
    她们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杂货铺里买鸡蛋?
    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是不是会真的越洗越年轻?
    叶开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来想去,还是离不开她们两个人。
    幸好就在这时,门已轻轻地被推开了。
    来的当然是马芳铃。
    叶开正准备站起来,心就已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马芳铃,是云在天──叶开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已很难再见到马芳铃了。
    云在天看到他在这里,显然也觉得很意外,但既已进来了,又怎能再出去?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来找翠浓姑娘的?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将这朵珠花送给别人呢?”
    云在天干咳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找了张椅子坐下。
    叶开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阁下为什么不进去?”
    云在天神色已渐渐恢复镇定,沉声道:“我是来找人,却不是来找她!”
    叶开道:“找谁?”
    云在天道:“傅红雪。”
    叶开道:“找他干什么?”
    云在天沉着脸,拒绝回答。
    叶开道:“他岂非还留在万马堂?”
    云在天道:“不在了。”
    叶开道:“什么时候走的?”
    云在天道:“早上!”
    叶开皱了皱眉头,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回镇上来?”
    云在天皱了皱眉,道:“别的人呢?”
    叶开道:“别的人也没有回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若回来了,我一定会看见的。”
    云在天脸色有些变了,抬起头,朝那小楼上看了一眼。
    叶开目光闪动,道:“萧老板在楼上,阁下是不是想去问问他?”
    云在天迟疑着,霍然长身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正有十来辆骡子拉的大板车,从镇外慢慢地走上长街。
    板车上装着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辆车上都装着四口崭新的棺材。
    一个脸色发白的驼子穿着套崭新的青布衣裳,骑着头黑驴,走在马车旁,看他的脸色,好像他终年都是躺在棺材里的,看不见阳光。
    无论谁看见这么多棺材运到镇上,都难免会吃一惊的。
    云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问道:“这些棺材是送到哪里去的?”
    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笑道:“看这位大爷的装束打扮,莫非是万马堂里的人?”
    云在天道:“正是。”
    驼子道:“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云在天变色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驼子赔笑道:“当然是付过钱的人,他一共订了三百口棺材,小店里正在日夜加工……”
    云在天不等他说完,已一个箭步窜过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厉声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驼子的脸吓得更无丝毫血色,吃吃道:“是……是个女人。”
    云在天怔了怔,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驼子道:“是个老太婆。”
    云在天又怔了怔,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老太婆的人在哪里?”
    驼子道:“她也跟着我们来了,就在……就在……就在第一辆车上的棺材里躺着。”
    云在天冷笑着,道:“在棺材里躺着,莫非是个死人?”
    驼子道:“还没有死,是刚才躺进去躲雨的,后来想必是睡着了。”
    第一辆车上,果然有口棺材的盖子是虚盖着的,还留下条缝透气。
    云在天冷笑着,放开了驼子,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揭起了棺盖……
    棺村里果然有个人,但却并不是女人,也不是个活人!
    棺材里躺着的是个死人,死了的男人。
    ×××
    这人满身黑衣劲装,一脸青渗渗的胡渣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结,脸已扭曲变形,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别的伤痕,显然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内脏而死。
    叶开高高地站在石阶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失声而呼:“飞天蜘蛛!”
    他当然不会看错,这尸体赫然正是飞天蜘蛛。
    飞天蜘蛛已死在这里,傅红雪、乐乐山、慕容明珠呢?
    他们本是同时离开万马堂的,飞天蜘蛛的尸体又怎会在这棺材里出现?
    云在天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那驼子,一字字道:“这人不是老太婆!”
    驼子全身发抖,勉强地点了点头,道:“不……不是。”
    云在天道:“你说的老太婆呢?”
    驼子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第二辆车的车夫忽然嘶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走在前面的。”
    云在天道:“你怎会走在前面?”
    车大道:“这辆车本来就是最后一辆,后来我们发现走错了路,原地转回,最后一辆才变成最前面一辆。”
    云在天冷笑道:“无论怎么变,老太婆也不会变成死男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驼子拼命摇头,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云在天厉声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他身形一闪,突然出手,五指如钩,急抓驼子右肩的琵琶骨。
    驼子整个人本来瘦得就像是个挂在竹杆上的风球,云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脚步一滑,已到了云在天右肋后,反掌斜削云在天肋骨。
    这一招不但变招快,而且出手的时间、部位,都拿得极准,掌风也极强劲有力。
    只看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这双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功夫火候。
    云在天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
    这六个字出口,他身法已变了两次,双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轻灵变化见长,此番身法乍一展动,虽然还没有完全现出威力,但招式之奇变迅急,已令人难以抵挡。
    驼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两下子!”
    笑声中,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转,人已冲天飞起,窜上了对面的屋脊了。
    他一着刚攻出,说变招就变招,说走就走,身法竟已是快得惊人。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以轻功名震天下的“云中飞龙”!
    他身形掠起,云在天的人已如轻烟般窜了上去,五指如鹰爪,一反手抓住了他背上的驼峰。
    “嘶”的一声,他背上崭新的蓝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块,赫然露出了一片夺目的金光。
    接着,又是“呛”的一响,他这金光灿灿的驼峰里,竟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急打云在天的胸腹。
    云在天一声清啸,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飞云式”,人已在另一边的屋脊上。
    饶是他轻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点寒星,还是堪堪擦着他衣衫而过。
    再看那驼子,已在七八重屋脊外,驼背上的金峰再一闪,就已看不见了。
    云在天一跃而下,竟不再追,铁青的脸上已现了冷汗,目光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驼龙’丁求竟会又在边荒出现。”
    叶开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实在也未想到是他!”
    云在天沉声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叶开淡淡的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几个?”
    云在天不再说话,脸色却更凝重。
    叶开道:“这人隐迹已十余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这么多棺材来干什么,难道他也和你们的那些仇家有关系?”
    云在天还是不说话。
    叶开又道:“飞天蜘蛛难道是被他杀了的?为的又是什么?”
    云在天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
    叶开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长街尽头处,喃喃道:“也许我应该去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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