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金缺玉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谜一样的人
    程垓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间茶馆,觉得腹中雷鸣,进了茶馆,见里面客人疏落,仅有两个人,东边的一个是道家打扮的全真,面目清癯,长了三绺长须,西边的一个是个满身肮脏的乞丐,但双眼威凛有光,一看便知并非普通的乞丐,委是有来头的人物。
    程垓也不理会,此时他经过和棋儿一战之后,感到自己的武功实在不济,枉负虚名,当初他出道时,认为江湖上除了他师尊赤成子之外,无人能和他打个平手,如今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了。
    落座之后,酒保泡了一壶好茶前来,程垓自斟自饮,暗自盘算,想不到这半个月来,所经历的竟有如许多的奇怪事情,使得他出乎意料之外。残金毒掌的再度出现武林,使武林人士遭劫,金刚掌司徒项城因失去镖银而出做独行盗,盗官府银两惨死,古浊飘的诡异行藏,这一切事情,都是使程垓感到惊异的。
    正在此时,门外一条人影,直闯而入,来到程垓身旁坐下,程垓定神一看,来人非他,正是使他认栽的棋儿,不禁讶道:“棋儿,你来这里干么?是公子叫你来找我的?”
    棋儿睁大了眼睛,问道:“程师傅,这里并不是你的地方,这间茶馆又不是你开设的,你可以来,难道我不可以来吗?”
    程垓点头道:“当然你可以来,我是问你是不是公子叫你来的?”
    本来程垓给棋儿打败,应该对他憎恶才是,但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实在不济,如此武功,怎能争强,因此对于棋儿却并无恶感。
    棋儿摇头道:“公子不会叫我来的。”顿了一顿又问道:“程师傅,你是不是很怕我们家公子?”
    这可使得程垓难以回答,对古浊飘,程垓到今还摸不清他究竟是什么人。
    这古浊飘,端的是一个使人费解的人物,不过,提起古浊飘,却是使任何人都感到兴趣的,等于是一个谜,无论如何,也得要把这个谜揭开。
    棋儿见他苦苦地在想,便问道:“程师傅,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记起刚才我赢了你半招的情景?”
    程垓摇头道:“不,你的武功好,我输是应该的。”程垓也想透了强胜劣败的问题。
    棋儿忽然把声调压低,道:“程师傅,你不要难过,刚才我和你不过是玩玩,并非有意和你为难,故此,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你曾输给我的。”
    程垓伸手向棋儿的肩膀轻轻一拍,点头道:“棋儿,你智勇双全,将来一定是武林的杰出人物,可惜……”
    棋儿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程垓道:“可惜你年纪太小,否则便可以多一个人来对付残金毒掌了。”
    棋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残金毒掌的厉害,看来没有人可以胜得过他的了。”
    程垓心念一动,问道:“你怎知道?”
    棋儿神秘一笑,这一笑甚是诡谲。
    此时,奇事又发生了,坐在东边的道士,捧着酒壶,朗声吟道:“天地正气,清浊有形,清者清,浊者浊,世人若知时,已是大梦醒。”
    这几句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语句,在道士口中唱出来,却非常动听,而程垓的耳朵,却有点轰然的感觉,程垓不禁暗忖:“好深湛的内功!”
    原来练武的人,凡是内功到了深湛的境界,每一句说话,都可以直透入对方的神经腺,甚至可以把对方五脏毁掉,这看来平平无奇的道士,竟有如此功力,使程垓为之一愕,幸亏他也是练过武的人,道士的内劲虽能刺激起他,却只不过是耳鼓里嗡嗡作响。
    可是,更奇的事情又出现,坐在西边的一个叫化子,霍然站起,仰天长笑,连打几个哈哈,笑个不停。
    棋儿拉着程垓,低声道:“你不要做声,千万不要介入这漩涡中。”
    程垓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那道士突然面色一转,由红变青,随即呷了一口酒,向着叫化子喷过去,一阵酒花,当作暗器使用,只要给这酒花射中,身躯定会变为蜂巢。
    程垓也是个内行的人,一见此情形,啊的一声冲口而出,替那叫化子着急。
    刹那之间,叫化子双足往地一点,一个“旱地拔葱”,身躯凌空跳起,把酒花避过,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筋斗,然后落地,笑道:“好厉害的一招‘漫天风雨’!”
    蓦地,蓬的一声,叫化子和道士各自退开数尺,两人都倒在地上,程垓禁不住摇头道:“两败俱伤了!”
    书中交代,与那叫化子动手的道士尹志清虽然是功力深厚,但叫化子的武功诚如棋儿所说的怪异非常,当时尹志清用崆峒派的“三真气功”由丹田贯注于一双筷子上,所以这双筷子坚硬非常,把铁拐压下,但叫化子却施出丐帮的“哭丧棒法”,铁拐一沉,向尹志清胸膛打去,尹志清虽内劲高强,硬接一拐,却不免倒地,而他在临危的刹那间,一双筷子却脱手飞出,插向叫化子的期门穴,故此叫化子也倒下来。
    程垓见这情形,恻隐之念油然而兴,想上前察看两人的伤势,棋儿连忙拉住他,道:“程师傅,这些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看你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江湖上的恩怨?这句话可把程垓提醒了。
    是的,江湖上的恩怨多着了,以他的力量,怎能排解?因此,他便想到残金毒掌的再次出现武林,为何而来?棋儿道:“程师傅,不如回公子那里去吧!”
    程垓似乎对棋儿一切的话都非常服从似的,便和棋儿返回古浊飘的相府之中。
    古浊飘沉郁而冷峻的站在庭院中,程垓想起玉剑萧凌的事,问道:“古公子,玉剑萧凌的病势怎样?”
    古浊飘依然是那么淡然,道:“程兄,你少管些事吧!”
    程垓默然,他想到玉剑萧凌是武林人士邀来对付残金毒掌的,如今不知她的病势如何,不免心中思疑,便侧脸再一看古浊飘,却见他虽是满面关切之容,但是却没有一丝惊疑的表示,心内不禁一动。
    因为按理说来,在相府花园中突然发现玉剑萧凌,这位风姿翩翩的相国公子无论如何也会觉得惊异和怀疑,除非──但此时此地,却已容不得程垓多思索,他此刻虽然雄心未泯,但却也不愿意牵涉到此类事里去,微微抬首,仰望白云苍穹,想起已经故世了的老友金刀无敌,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这故事千层百结,到此为止,才只打开了一结而已,那就是古浊飘不但会武,而且武功必不弱。
    但古浊飘与残金毒掌之间到底有无关连?若有,那么有何关连?玉剑萧凌之父飞英神剑萧旭何事北来?又为何行踪诡秘?残金毒掌行事为何忽善忽恶?又为何在金刀无敌黄公绍尸身上找不到金色掌印?难道除了真的残金毒掌外,还有一个是假冒的吗?还有残金毒掌百年来行踪倏忽,几次已被武林确定身亡,但事隔多年,又为何忽然出现?若说是他人假冒的,但又为何身法武功丝毫未变?而且还仍然是断指断臂,甚至连秉性也一成未改呢?这些疑团正如抽丝剥茧,真相究竟如何,要慢慢才解得开。
    看官,你道程垓所见的道士尹志清和叫化子在酒馆中搏斗,以生命来决胜负,究竟是有什么过节,是否关及于江湖间的恩怨?是的,尹志清和叫化子确是有过节,而且,这不是他两人之事,乃是崆峒派与江南丐帮的梁子,这叫化子名唤莫愁人,是江南丐帮的有数人物,手下一枝哭丧棒横行江南,原来江南丐帮是有一个帮规,凡是能传得帮主哭丧棒法的,便有资格被认为是可以继承帮主了,莫愁人是有资格做帮主的一个,故此他能够得传哭丧棒法厉害之处,真是使人意想不到。
    江南丐帮现时的帮主是马孟良,已是第三代丐帮掌门人,这丐帮乃是由劳天亮所创,集合江南一代有气节的叫化子,组成了一个丐帮,叫化子并不是专门沿门托钵求乞,而是有大部分江湖人士不满当朝皇帝昏聩无能,知道大势已去,又不想反叛,于是便流浪在各处,知道劳天亮组织丐帮,闻风而至,纷纷前来依附,丐帮的势力便越来越雄厚。
    劳天亮临终时,把十个武艺最强的弟子召集起来,要各人比试武艺,武艺最好的,便是丐帮的掌门人,也就是丐帮的帮主。
    凡是能成为丐帮的帮主,固然武艺是要好,而且更要能以德服人,因为江南的叫化子不少,如果不能以德服人,这是不能做丐帮统领的。劳天亮把十个弟子召来比试过武艺之后,觉得其中一个名叫萧琪的弟子武功最强,便遗命他为帮主,萧琪依照始创帮主的说话,临终之时,也选了一个武功最强的,那便是现在的掌门人马孟良了。
    当日马孟良夺得帮主的宝座,并非容易的,各弟子中,除了马孟良之外,还有一个弟子,便是刘文海,在萧琪未死之前,刘文海和马孟良对于丐帮的宝座早存了觊觎之念,因此两人除了在哭丧棒上用功外,还独自研究一种特殊武功,务求在试武之日,能够把对方击倒。结果刘文海练得一套“三合功”,这“三合功”非常厉害,分为天地人三段,完全以内劲取胜,刘文海把三合功运用在哭丧棒上,使“哭丧棒法”更精妙非常,本来任何丐帮弟子,都会认为第三代帮主的宝座一定是刘文海所得的了,但是,在比试之日,到最后阶段时,他的唯一敌手马孟良竟使出一门极其怪异的“迷魂棒法”,这“迷魂棒法”融合到本门的“哭丧棒法”中,便把刘文海打败。
    结果当然是马孟良夺了丐帮帮主宝座,但刘文海却不服,认为马孟良所使的乃是一种邪术,并非丐帮本门“哭丧棒法”,向各人宣称,要推翻马孟良的丐帮帮主地位,不过,这丐帮帮主并不是随便可以掉换,除非是帮主犯了不可原谅的过失,才能由门下丐帮弟子声讨,推举另一个人来做。
    现在刘文海因本领不及马孟良,竟然要推翻马孟良的帮主宝座,这当然得不到附和。刘文海一怒之下,马上声言脱离丐帮,这无形中是反叛,故此丐帮弟子对刘文海并不原谅,要追捕刘文海,但是刘文海的武功,除了帮主马孟良能胜过之外,没有一个人能胜得他,所以没有办法。
    刘文海其后也就改投入崆峒派玉山长老门下,刘文海本身武艺既然高强,又得玉山长老的悉心教导,武功比他在丐帮时更加厉害,一手崆峒派的“飞云剑术”,在江湖上也是叫得响的。
    凭他本身的三合功和飞云剑术,把崆峒派的名气在武林中振起,本来崆峒派在武林中已经失掉了地位,一旦能够振起声威,崆峒派的人,个个都为之欢喜不迭,结果,玉山长老死后,便推举刘文海为崆峒派的掌门人。
    刘文海因属于丐帮反叛之徒,丐帮的人,对他甚是痛恨,虽然他现在已经做了崆峒派的掌门人,仍然要把他捉回来,由丐帮处置。刘文海对于丐帮这样咄咄迫人,甚是反感,本来他就是对丐帮不满,如今有了这关系,更是仇视。
    由于这个缘故,便弄到江南丐帮和崆峒派之间甚是不和,这些恩怨,十多年来,没法解决。
    曾经有好多次,武林高手想排解两派的纠纷,可是,由于两派的掌门人积怨甚深,因此,任凭如何排解,也没有办法,自此两派之间,越变越恶劣,成为敌对的状态。
    当日尹志清和莫愁人也曾交过一次手,双方都占不到便宜,现在酒馆相遇,挑起旧恨,便来一次决斗,想不到又是两败俱伤。
    此时莫愁人因给尹志清用筷子插入胸膛,受伤非轻,但他内功深厚,仍然能支持住,从地上跃起,扶着重达百斤的铁拐走出酒馆,走到门前,回头望了尹志清一眼,冷冷地说:“尹志清,山水有相逢,我们碰头的机会还多着呢!”
    说罢便急促地跑去,转眼之间失去踪迹,他心窝给筷子插着,受伤非轻,但外表上看来却似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显然是功夫深厚的关系。
    尹志清的胸膛给莫愁人的铁拐打了一拐,躺在地上,好一会才能站起来,面色灰白,离开酒馆。他知道莫愁人的一拐,沉重非常,虽则勉强支持,也不能支持得多少时候,于是,尽量把内劲运行在受创的部位。崆峒派是以内功见称,更兼现在掌门人刘文海把自己所创的三合功融会进去,化成“三真气功”,更加厉害,尹志清虽是崆峒派的第二代弟子,但追随刘文海多年,日夕磨练,内功造诣自是不弱,故此才能捱得起莫愁人的一拐,否则定会命丧当场。
    于是他极力支持着,径往东走去,来到一间大屋门前,才不支倒地。
    这间大屋乃是威震武林的“七星剑”霍无涯的住宅,当年霍无涯在北京城内开设一间耀武镖局,十年前封剑收山,把镖局结束,不理世事,日夕依伴的仅是他的女儿霍月娥,闲来无事,便把自己在武林称霸的七星剑术传授给女儿。对于江湖间的恩怨事情,已是没有闲情去理会,免惹是非,故此残金毒掌再度出现武林,与江湖人士为难,他并不是不知道,只因不理世事多时,不想置身其间,况且,一个人在江湖间混了几十年,对于这些事情,他也看得透了。
    此时,厅堂正中摆着七盏油灯,霍月娥在油灯中间,持宝剑起舞,霍无涯坐在椅上,讲述剑诀,霍月娥依照父亲所说的剑诀,一招一式地练习。
    蓦地,有个仆从由外面飞奔进来,气急败坏地道:“霍老爷,门口有道士倒在石阶前,看来是受了重伤,前来求你医治,不支倒地的。”
    虽然霍无涯对于江湖间的恩恩怨怨,并不理会,但由于他精通医理,凡是有人受伤,前来求他医治的,无论是何门何派,他都一律医治,绝不推辞。
    霍无涯听得仆从说有人受伤,点头道:“把他抬进来。”
    仆从应诺一声,便出去把尹志清抬入,霍无涯一看,奇道:“原来是尹志清,本来他的本领不弱,何以竟会伤得如此重!”
    当下霍无涯便叫女儿入房取出两颗自制的九转还魂丹来,用水化开了,叫仆从把尹志清的牙关撬开,把药水倒进尹志清的口中。
    霍月娥在房中间道:“爹爹,这道士你认识么?怎会伤得如此厉害?”
    霍无涯道:“此人名叫尹志清,乃是现今崆峒派掌门人刘文海的得意弟子,以前我和刘文海相叙时,曾见过他一面,当时他的武功底子已经很好,现在隔了多年,他的武功当大有进展,打伤他的人自是不弱。”
    霍月娥突然问道:“莫不是残金毒掌伤他的?如果是的话,我想你也不必理会这些事了。”
    霍月娥因为自幼跟随父亲在一起,习染了不理世事的个性,平日遇到什么事情,她都是不愿介入漩涡,此时因怕尹志清是给残金毒掌打伤,父亲出面医治,不免发生麻烦,故此才有此说法。
    可是,霍无涯对武事虽然不理,但对医人方面,却没有放弃,摇头道:“月娥,你如此想便错了,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尹志清命在须臾,如果迟救半个时辰,便会丧命,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不应该不理的。”
    正说间,尹志清已经悠然醒来,惨然一声:“痛死我了!”
    七星神剑霍无涯见得尹志清苏醒过来,心中甚喜,这是一种心理,任何一个人也想见自己所医治的人有起色。
    霍月娥见尹志清苏醒,叫道:“爹,这道士醒来啦!”说着便走近尹志清的身旁,问道:“你怎会伤得这么重?”
    霍无涯连忙制止她道:“月娥,你不要多跟他说话,以免影响他的伤势,他受伤非轻。”
    说着,便把尹志清放平在地上,然后伸手向他身上各处推按,推按了半个时辰,只见尹志清灰白的面容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匀顺了。
    受伤的尹志清,自忖定难得救,想不到经过七星神剑霍无涯的推按后,浑身觉得有阵阵的暖气由霍无涯的手掌中传到他的身上,痛苦也渐渐消除。
    这乃是霍无涯施用“推血过宫”的上乘医法来替尹志清治理伤势,现在江湖上能用这上乘医法的只有他一个人,女儿霍月娥虽然也学过这门功夫,可是“推血过宫”乃是要内功深湛才能有用,否则不生效力,故此霍月娥也不曾替人医治过。
    当下尹志清悠然说道:“霍老爹,我能够活命,完全是拜你之赐!此恩此德,晚辈真是没齿难忘。”说着,就想坐起来。
    霍无涯忙摇头道:“尹贤侄,虽然你的血脉已经调和,但却不能立即起来,否则伤势受了震动,就算华陀复生,也难医治了。”
    尹志清听说,便躺回地上,但口中仍然是称谢不迭,道:“霍老爹,你救活了我,我怎样谢你才好?”
    ×××
    瞬息之间,八步赶蝉程垓心中疑云丛生,思潮互击,眼角转瞬处,古浊飘已将萧凌横抱了起来,他不禁一笑忖道:“其实这些事,又与我何干?我何苦来苦苦琢磨。”
    心中微觉舒坦,跟着古浊飘穿入那片竹林,眼光动处,心头又是一凛。
    原来那走在他身前的古浊飘,手里虽然抱着一人,但走在这积雪淹胫的小径上,脚下竟没有留下半个脚印,八步赶蝉不禁暗暗倒吸一口凉气,自家这也是以轻功成名的人物,此刻和人家一比,可的确是相差得太远了。
    他心中不禁闪电似的掠来另一个想法:“这古公子功力之深,真如汪洋大海,难以测度,怕比之纵横武林的残金毒掌也未遑多让,当今之世,又有谁能将这不过方是弱冠之年的贵介公子调教得如此出色呢?”
    他心中一动念,便又生生不息,又想到金刀无敌黄公绍的尸身:“他既中残金毒掌,却无金色掌印,难道除了真的残金毒掌外,还有一人是假冒的?难道那假冒残金毒掌之人,和这位相国公子有着什么关连?”他微喟一声,仍是茫然。
    虽然他自己告诉自己,对这些不解之谜不要多作无谓的思索,但是这出于天性的好奇心,却无法控制。亘古以来,人类变化虽大,但这种渴望揭穿谜底的心理却一成未变,是以千百年来,世上也没有一个谜是永远不会揭穿的。
    他悄然步上台阶,脚下突然一响,他低头一看,靴上沾着些污泥,而污泥上却又沾着一张纸柬,他不经意用另一只脚将它拂在地上,默默地随着古浊飘走进了门,此刻,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竟是这么渺小,渺小得不禁使他有些自卑。
    古浊飘轻轻将萧凌放到床上,回头四顾一下,皱眉问道:“棋儿呢?”
    程垓摇了摇头,心中不禁又暗叹一声,须知八步赶蝉程垓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此刻古浊飘却以这样的态度向他问这种话,他心中自然大大不是滋味。
    这就是人类的通病,在他已觉自身渺小而生出自卑的时候,他的心情就会分外敏感,受不得一丝刺激,若他心中坦然,他就会知道人家这句话根本不是问他,更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
    古浊飘像是也发觉他面色的不豫,笑了笑,缓缓说道:“小弟心乱,不曾招呼程大侠。”
    眼光动处,忽然看到棋儿跑了进来,一面却低着头在看一张字柬,便道:“棋儿,去倒些茶来。”
    棋儿却像是没有听到,犹独自出神地看着那张字柬,古浊飘两道剑眉方自微皱,心中忽然一动,棋儿却抬起头来一笑,将那张字柬递到他面前,笑着说:“相公,这张纸条子是哪里来的,怎会跑到外面的台阶上?”
    程垓一看,那字柬上满沾污泥,正是先前沾在自己靴上的,不禁暗暗奇怪:“难道这张字柬上,又有什么文章?”
    古浊飘已将那字柬接了去,一目闪过,不禁微微笑道:“程大侠,看样子飞英神剑也来至此间了。”
    语气淡淡的,程垓却吓了一跳,赶紧拿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凌儿知悉:此间已无事,不可多作逗留,速返江南勿误,屋后有马,枕下有银,汝可自取,回堡后切不可将吾之行踪泄漏,切记,切记。父字”
    却正是玉剑萧凌在那废宅中得到的字柬,她随手丢下后,无巧不巧,竟被程垓沾到脚上。
    这张字柬却使得本来已杂念百生的程垓,心中又加了一层疑惑:“潇湘堡一向不涉足江湖,这飞英神剑却怎的来了?而行踪又是如此的诡秘,竟想连他家中的人都瞒着,竟都不和他女儿见面。”
    他长叹一声,抬起头来,和古浊飘那双锐利的眼神一触,目光不禁一垂,却又看到古浊飘的嘴角竟带着一种冷削而残酷的笑意。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忖道:“若是天灵星在这里就好了,也许他可以解释出一些事来。”
    一念至此,他又想起了孙氏叔侄:“他们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再一动念:“龙舌剑林佩奇到哪里去了呢?”
    那天晚上他们在相府中发现人影,追出去时发现就是残金毒掌时,龙舌剑就未曾露面,此刻却又不在相府中,程垓心中不禁忐忑不已,突然又有种孤独的感觉压到他心上。因为他心中的所有疑念,只能藏于心底,而没有一人可以倾诉。
    抬目一望,古浊飘嘴角的笑容已消失了,也愣愣地在出神,仿佛他也是和自己一样,心里有着许多分解不开的心结似的。
    “这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程垓暗叹着,却决定在这里留下来,因为这神秘的相国公子,此刻已深深吸引住他了。
    ×××
    萧凌的病,在细心的看护以及名贵的药品下,很快地好了起来,只是这场折磨却使得她的身体、心力都变得异样的孱弱。
    她是完全安静的,因为在她卧病的房中,除了一个丫鬟侍候着她外,就绝无外人再来打扰她了。当然,她也不知道她所存身的地方是哪里,因为自从她神智清楚后,古浊飘就没有来看过她,当然,她也奇怪自己怎会从一个阴森凄凉的废宅中,换到这种所在来,因为在她病着的时候,她是晕迷的,什么事也感觉不到。
    此刻,她只觉得身子仍是软软的,虽然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但没有人告诉她,她也没有力气自己去查明。
    程垓呢?他不时由棋儿所告诉他的后园中的小门跑出去,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他希望自己能碰到天灵星孙清羽、龙舌剑林佩奇,他更希望自己能碰到飞英神剑萧旭。
    但是他失望了,这些天来,他甚至连古浊飘都没有看到。
    日子,像是非常平静,然而这些日子真是平静的吗?三天过去,三天后的晚上仍然像三天前一样,黑暗而森寒,相府的后院,突然嗖的掠进一条黑影,身法轻灵巧快,曼妙无匹。
    但是这人影一掠到地上,身子就向后一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他挣扎、喘气的声音粗重,像是受了极重的伤,神态却又极为惊慌,像是那使他受伤的敌人此刻仍跟在他身后。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四顾一眼,园子里是死寂的,他似乎稍稍放心,尽力又纵身一掠,掠到假山山石下的阴影中,似乎已经力竭,砰的,坐在地上。夜色微映,可以看到他脸上竟蒙着一块黑色的方巾,只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要眼睛一闭上,他的脸面就是一片漆黑了。
    蓦地,一阵衣袂所带起的风声掠来,他大惊,勉强忍住喘气声,但一条人影已飕然掠来,口中低沉的叱道:“谁?”
    竟是程垓。
    程垓闯荡江湖数十年,可算是老江湖了,睡觉当然警觉得很,这夜行人在园中发出的声音虽然低微,但他已觉察,赶了过来,果然看到有一团黑色的人影躲在山石的阴影下。
    八步赶蝉心中一动:“难道是龙舌剑回来了?”
    一个箭步,又窜了过来,却见这夜行人一色黑衣,连面目都是黑的。
    他不禁一惊,身形猛顿,突然,身后又有风声嗖然,一个清朗的口音道:“何方朋友,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风声一凛,从程垓身旁越了过去,右手疾伸,五指如钩,疾向那夜行人右臂抓去。
    那夜行人虽然身受重伤,但武功极高,临危不乱,脚下微一错步,左掌一圈、一吐,连削带打,竟反削对方的腕肘。
    程垓此刻已看出从他身侧掠过的那人,正是古浊飘,想是声音也惊动了他,他也赶了来。
    古浊飘一招递空,低叱道:“朋友好快的身手!”手掌突的一翻,反擒那夜行人的手腕,正是武当派名倾天下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手”。
    那夜行人似乎也想不到他变招如此之速,右臂猛撤,左掌回旋,嗖然一掌,切向古浊飘的胁下,这一招招式奇妙,竟是中原武林各派所无的妙着,只是他已受重伤,招式的运用,已稍觉迟缓,掌上所发出的力道,也显得软弱了。
    程垓心中一凛:“怎的又出来个如此高手?”
    却见古浊飘轻轻一笑,身形一倾,脚下却如生了根似的,那夜行人的一掌却也堪堪递空,但掌风下压,古浊飘的双掌已硬递了过来。
    这夜行人受了内伤,当然不敢硬接这招,而且此刻他喘气的声音更重,气力愈发不支。
    但古浊飘得理不让人,嗖,嗖,又是连环两掌拍来,那夜行人闷哼一声,尽着全力,忽然使出一招。
    他右臂忽然伸缩一下,并指作剑,带着一丝轻微但却曼妙的波动,嗖然点向古浊飘心下巨阙穴旁的左“幽门穴”。
    这一招招式看却平淡无奇,但妙就妙在他那一丝轻微的波动上,生像是认得人家招式中的空隙似的,倏然穿出。
    古浊飘低笑一声,脚跟一蹬,倏然后退五步,旁观着的程垓却惊呼道:“终南郁达夫!”
    原来这夜行人所使的一招,正是传诵武林,昔年华山一役中,蒙面剑客终南郁达夫仗以重创残金毒掌的“笑指天南”。
    八步赶蝉程垓当时虽未见过此招,却听人说过,此刻见了那夜行人手中虽然无剑,但他以指作剑,使的却是剑法,再看到他身上的全身黑衣,和面上所蒙的黑巾,心中一动之下,不禁惊呼出声来。
    那夜行人听到这声惊呼,举止果然更惊慌,身形一动,竟尽着最后的余力扑向围墙,生像是怕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似的。
    古浊飘嘴角微微冷笑,像是明知他跑不出去似的,是以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八步赶蝉却掠前一步,大声叫着:“郁大侠。”
    那夜行人头也不回,已自掠到围墙之下,哪知墙外“嗖”“嗖”又掠进三个人来,竟挡在他面前。一个瘦削的汉子朗声道:“郁大侠,我们找得你好苦,郁大侠,你又何必隐掩行藏,难道是不屑与我们为伍吗?”
    站在他身侧的一个矮胖之人却哈哈大笑道:“华山会后,郁大侠神龙一现,至今匆匆已十余年,郁大侠还认得我这老头子吗?”
    八步赶蝉此刻也掠至他身后,一见那掠进墙来的三人,不禁狂喜,原来是天灵星孙清羽叔侄和龙舌剑林佩奇。
    那夜行人前后被夹,而且重伤之下他仍能仗着深湛无比的内功支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此刻猛一松弛,便再也支持不住,长叹了一声,颓然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天灵星孙清羽、龙舌剑林佩奇、八步赶蝉程垓大惊之下,都掠了过去。
    林佩奇铁臂一伸,将他横抱起来,正自惶然,那古浊飘却已缓缓走了过来,朗声说道:“郁大侠像是受了伤,暂且还是将他送到轩中,先看伤势如何再说。”
    天灵星孙清羽赶紧一抱拳,轻笑一声,说道:“小可等深夜又来惊吵公子,心中实是不安得很。”
    古浊飘微微笑道:“孙老英雄若如此说,便是见外了。”右手做了个手势:“就请各位跟我来吧!”
    方一转身,忽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山石后也现出火光,古浊飘两道剑眉微皱一下,道:“程兄暂引各位前去,小可先过去一下,免得那些无用的家丁惹厌。”说着,便急步走了前去,肩头不动,脚下却如行云流水。
    孙清羽哼了一声道:“果然好身手,我老眼还算未花。”灰白长眉一皱,“程老弟,你快引我们到轩中去,郁大侠的伤势,恐怕延误不得呢!”
    程垓心中奇怪:“凭终南郁达夫的功夫,还有谁能伤得了他?孙清羽他们又怎会聚在一处?又恰好赶到这里来?”一面转着念头,一面却已沿着小径,将他们引到侧轩中去。
    他仍从自己跃出来的窗中掠了进去,点上灯,才开了门让龙舌剑等走了进来,将受伤的终南郁达夫放到他原先睡过的床上。天灵星走到床前,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直到今天,我老头子猜了十几年的事才能知道谜底。”
    说着,他缓缓伸手去揭那在江湖上仅仅神龙一现,却名噪四海的蒙面剑客终南郁达夫面上所蒙着的那一方黑巾。
    程垓、林佩奇,甚至孙琪,此刻的心情也是紧张的,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那块黑巾,因为只要那黑巾一揭开,十几年来被天下武林中人大费猜疑的一件秘密的谜底,便要揭穿了──所有的秘密都有揭穿的一天,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刷的,黑巾揭下,露出藏在那方黑巾后的脸,天灵星孙清羽和龙舌剑林佩奇不禁惊呼一声,噔,噔,噔,后退了三步,脑中一阵晕眩,几乎像是已站不住脚的样子。
    程垓、孙琪闪目望去,却见那张脸瘦削、清秀、白皙,颔下微微留着短须,虽然面色比别人苍白些,却并无异处。
    “为什么天灵星、龙舌剑会如此惊异?”他们不禁奇怪。
    静默了许久,孙清羽、林佩奇才透出一口气来,几乎不约而同地道:“原来是他!”
    “是谁?”程垓紧接着问。
    天灵星孙清羽长叹一声,道:“他就是江南潇湘堡的堡主,当代的大剑客,从来未曾涉足江湖的飞英神剑萧旭。”
    须知龙舌剑林佩奇手持竹木令远赴江南时,曾在潇湘堡中见过这江湖虽然闻名,却极少有人见到的飞英神剑一面,而天灵星孙清羽多年前也和他有一面之缘,是以他们一见巨创残金毒掌的终南剑客郁达夫,竟是潇湘堡主萧旭,自然是大吃一惊。
    程垓、孙琪虽然未曾见过此人之面,但听孙清羽一说,也不由轻呼出声,猛以拳击掌,道:“这就对了。”
    轻易不出江湖的飞英神剑为何北来?又为何行踪诡秘?这在程垓心中百思不解的疑团之一,此刻也同时得到了解答,他疑念一解,心中大畅,竟叫了出声。
    但别人可不知道他叫的原因,孙清羽不禁问道:“什么对了?”
    八步赶蝉程垓这才将金刀无敌黄公绍的死,和自身所遭遇到的事,说了说来。
    孙清羽一直凝神倾听着,却问道:“那古公子方才和萧大侠动手时所用的招式,你可曾看清是哪一门派的?”
    程垓沉吟了半晌,道:“他第一式用的是‘武当擒拿手’中的‘金丝剪腕’,第二式用的却像是‘昆仑云龙八式’中的一招‘云龙三现’,但方位却又似乎稍有变化。”
    须知八步赶蝉久历江湖,武功虽不甚高,但见识极广,是以一眼便能认出古浊飘的招式。
    天灵星孙清羽“哦”了一声,长眉微皱,又陷入深思中。
    林佩奇却向程垓说出了他的遭遇:原来那天晚上程垓等所居的侧轩屋顶上,发现了夜行人的踪迹,程垓等跟踪追去,龙舌剑却因连日劳顿、奔波,睡得较沉,没有惊觉。直到后来,相府卫士满园搜查时所发出的嘈声、沉重的脚步声,才把他吵醒。
    他惊醒之后,知道相府中出了事,起来一看,程垓、黄公绍、孙氏叔侄全已不在,他不禁暗叫:“惭愧。”
    须知闯荡江湖之人,睡觉若如此沉法,同屋之人走了都不知道,那的确是值得惭愧的。
    他不知道到底生出什么事故,心里着急,但外面搜得火剌刺的,他不能出去,但势又不能不出去。
    终于,他悄然推开窗子,听得嘈乱的人声已渐远去,他才一掠出窗,嗖,嗖,几个起落,极快地离开了相府。
    四下一转,寂无人影,这时残金毒掌已追至废宅,而孙氏叔侄惊魂初定,也离开了,是以他找了半天,也未找着。
    自然,他非常奇怪他同伴们的去向,正发着愣,突然身后一个奇怪的声音缓缓说道:“林佩奇──”
    林佩奇悚然一惊,错步回身,运腰微扭,金光一闪,在这一瞬间,他已将腰边仗以成名的奇门兵刃龙舌剑撤到手里,借着回身之势,“立解残云”,向后挥去。
    这种地方,就可看出这龙舌剑之成名确非幸致,就凭他这身手之速,反应之快,就不是普通武林同道能望其项背的。
    哪知他这迅如闪电的一招,竟连人家衣袂都没有沾上一点。
    他一招落空,知道自己又遇着劲敌,不敢再轻易出招,手腕一抖,龙舌剑呼的反弯了回来,左手疾伸,捏住龙首,这龙舌剑名虽是剑,其实招式却大部和蛟鞭相同。
    他闪目而望,只见身前五尺开外,卓然站着一人,黑衣蒙面,带着一种沙哑的奇怪口音,向自己微微发着笑声道:“林老弟当年一别至今十余年,功力精进得很呀!”
    林佩奇凛然一惊:“莫非他就是终南郁达夫!”
    仔细再打量了几眼,忽然看到这黑衣人肩头所露的剑柄,竟是用白色丝绦系住的,心中闪电般倒退十七年,想到那时在华山绝壁前,那宛如天际神龙倏然而来的蒙面剑客终南郁达夫,正是这种打扮,掌中所使,也是这系着白色丝绦的长剑。
    一念至此,他心中再无疑念,脱口道:“郁大侠,你──”
    那自称“终南郁达夫”的黑衣人,朗声一笑,接口道:“残金毒掌再现江湖,郁达夫也静极思动,来再会十七年前的故友,方才那残金毒掌现身之际,我隐在屋脊后,因为另有原因,是以未曾现身,但经我十数天的奔走,对那残金毒掌的落脚地,心里已有个谱,等到时机成熟,郁达夫自然要联络各位──”
    .他微微一顿,又道:“据我所知,四川唐门也有人北来,似乎还另有一人随同而行,却是个武林中的生面孔,年纪虽不大,但一眼望去,却像是内家高手。”
    他长叹一声:“自残金毒掌再现江湖后,武林中似乎大半都已静极生动,而且其中还有几个新起高手,真是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林老弟,郁达夫今日所要言明的,就是在时机未熟之前,切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白白牺牲一些人的性命。”
    这一席话讲得龙舌剑林佩奇心中又惊又喜,却又有些惭愧。
    惊奇的是这武林中神秘剑客“终南郁达夫”怎的突然现身京畿,却在人不知鬼不觉之间,已经打探出残金毒掌的端倪。
    喜的是,此人一现,再加上闻说已经北来,毒药暗器天下无双的唐门中人,或可将这残金毒掌歼灭。
    惭愧的却是人家劝告自己的话,虽然都是金石之言,但因此可见,却显得自己能力太差,纵然拼命,也是白搭。
    他心中这几种思潮一齐翻涌,顿时愕了半晌,哪知那终南郁达夫朗声一笑,道:“今日暂且别过,有事当再联络。”身形一动,快如飞燕地没人黑暗。
    龙舌剑林佩奇连忙喊道:“郁大侠暂留一步。”
    但人家身形太快,他说出口时,人家已失去踪影,林佩奇微喟了一下,暗忖这蒙面剑客的行踪,的确有如“见首而不见尾”的神龙,对人家的功夫,更是五体投地。
    他出了一会儿神,信步在黑暗中的街道上走着,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忘记问问终南郁大侠有没有看到天灵星等人。
    “现在他们都不知去向,我再回到相府,已无意义,但是,我该到哪里去呢?”举目四望,寒冷凛冽中,东方已现曙色。
    龙舌剑林佩奇本是江湖间的游侠一流人物,终岁漂泊江湖,四海为家,不知怎的,此刻他却有了无处可去的寂寞感觉。
    但转瞬天光大亮,他精神又为之一振,方才在黑暗中所有的那种颓唐、阴郁的感觉,此刻已一扫而空,他本是个没遮挡的血性男儿,心中感怀虽多,但志气却未因此而消磨。
    天虽已亮,但在这严寒的清晨,街上仍无人迹,林佩奇踱了几步,看到前面一家小门面里,正热腾腾地冒着气,林佩奇久走江湖,知道这是磨豆腐的磨坊,早上却兼卖着刚出锅的新鲜豆浆和一些烧饼、果子一类的吃食──此处所谓的“果子”,非水果也,而是北方人对“油条”的称谓。
    林佩奇觉得身上有些寒意,遂信步走了过去,想喝碗豆浆解解这饥寒之气,哪知刚走到门口却听一人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才是俊杰之士,琪儿,这道理你要记住,否则徒逞一时匹夫之勇,却丧了性命,却又何苦?”
    林佩奇暗忖:“这口音好熟,好像是天灵星。”大步走了上去,一看果然是他。
    两人相见之下,各个将自己所遇说了,天灵星听了龙舌剑林佩奇所说的话,脸上喜形于色,以手加额,连声道:“好了,好,‘终南郁达夫’和唐门中人这一来,十七年前华山绝壁的故事不难重现,残金毒掌呀,残金毒掌,看来你又是难逃公道了。”
    他哈哈一阵大笑,又对孙琪道:“琪儿,凡人都应顺着天命,恃强胡来,是万万不行的。”
    孙琪却垂着头,发着愕。天灵星孙清羽大笑方住,又道:“林老弟,现在北京城里可有热闹好看了,你我当先之务,最好将终南郁达夫找着,告诉我们他发现有关残金毒掌的端倪,我老头子帮他参考些意见,也许能早点得到下落了。”
    龙舌剑自然唯唯称是,他们是以也不便再回相府,就寻了个客栈住下,晚上,他们却四处探查着,希冀能发现终南郁达夫的行踪。
    天灵星孙清羽老谋深算,他知道自己既然已在残金毒掌手下奇迹般地逃生一次,那么知道即使自己再遇着残金毒掌也无所谓,是以放心大胆地四下搜寻着,并不顾虑。
    两三天下来,“终南郁达夫”的影子都没有探出半点,却算北京城里那些黑道下三门的鼠窃倒楣,只要在这几天中出来做案的,大多都被龙舌剑林佩奇抓到,打得个半死。
    于是北京城下三门中就开始传说:“六扇门”的“鹰爪孙”,突然出来几个硬手,这两天要避风声才好。闻言表过不提。
    且说那天灵星、龙舌剑等三人,方自有些失望。
    哪知在第四天的晚上,他们正在卷帘子胡同一带打转,突然身后起了阴恻恻一阵冷笑,他们大惊转身,哪知就在他们眼角瞬处,一条金色的人影已如惊鸿般掠过他们。
    这三人心头不禁一跳,却见那金色人影倏然停了下来,对着黑暗冷冷说道:“不敢见人的鼠辈,你整天跟着我,活得起腻了吗?”
    三人望着他的背影,听到他说话时那种冷入骨髓的声音,看到他空空的左臂,心中方自吃惊地暗暗忖道:“残金毒掌!”
    哪知黑暗中突然一阵长笑,一个粗哑而奇怪的声音道:“残金毒掌果然了得,一别十七年,耳目还是如此灵敏,故人无恙,真叫我郁达夫高兴得很。”
    随着话声,倏然掠出一条人影,黑衫黑巾,正是天灵星遍找不获的“终南郁达夫”。
    残金毒掌全身僵立,目光阴森森地望着他,仿佛在忆着十七年前的那一剑之仇。那“终南郁达夫”却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阁下果然是位不死的神仙,十七年前那一剑──”
    话未说完,残金毒掌已冷叱一声,身形一动,已掠“郁达夫”身前,右手一探,轻飘飘一掌击过去,掌势并不急速,掌风也不锐利,就像是行所无事间,随意挥出一样。
    但郁达夫却识货得很,知道在这位内家高手手下,越是轻描淡写的招式,其中暗藏的杀手也愈厉害。微啸一声,身形倏然后退五步,“呛然”一声龙吟,背后长剑已自出匣。
    一看到这两人动手,天灵星、龙舌剑眼睛都直了,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却凛然吃惊,但却又舍不得离去。
    因为他们都是“练家子”,知道这种十年难得一见的比斗,其精彩简直不能想像。何况这两人都是一别江湖十七年,这十七年里,他们的武功又有什么精进?谁能抢得先机?他们眼睛瞬也不瞬,却见郁达夫长剑挥出,手腕突然一抖,顿时满天剑气森冷,青白的剑色染得夜色一白。
    残金毒掌又是一声冷笑,丝毫不见作势纵跃,人已凌空而起,金色的掌影如黄金之雨,转瞬间,已连环拍出三招。
    这三招竟是从那满天的剑气中抢攻而进,郁达夫连退几步,手中长剑施展开,刹那间,虽然冷芒电掣,但却只是自保而已,并没有抢得先机。
    旁观的三人,都是武林人物,此刻见了,都不禁暗里着急,哪知郁达夫脚下突然连退三步,手中长剑画了个极大的圈子,在自己面前布下一道青白森冷的剑幕。
    这一招奇诡怪异,竟是天灵星前所未见,也前所未闻的招式,孙清羽微叹一声,忖道:“这‘终南郁达夫’到底是何来历,实在令人费解。他这一招非但不是终南剑法,也不是中原任何一个剑派的招式,但精妙之处,却远在各门各派的剑术之上。残金毒掌武功虽突出,可是我也不相信他能破去这一招。”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原是一闪而过,终南郁达夫这一招使出后,残金毒掌果然愕了一下,脑中已极快地闪过四字:“凝金固石!”
    原来终南郁达夫连连失机,眼看就要不敌,竟使出武林中盛传,但却都没有见过的“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中的绝招来。
    残金毒掌突然仰天长啸一声,掌势突然一变,出手比先前更为缓慢,郁达夫却觉得自己使出的剑式,仿佛被一种阴柔但却巨大的力量吸引着了,招式竟施展不开。
    他眼光一瞬,忽然遇着残金毒掌的眼睛,不知怎的,那残金毒掌眼中仿佛也有那种阴柔而巨大的吸引之力,终南郁达夫两只炯然有光的眼睛,竟也被他吸引住了。
    郁达夫招式一缓,天灵星方自觉得不妙,哪知残金毒掌忽的冷笑一下,右臂本是前劈之势,中途却突然顿住,手掌一翻,“三指”如钩,嗖的,竟抓住郁达夫的长剑。
    郁达夫大惊,闷哼一声,右臂真气满布,猛的夺剑。
    哪知残金毒掌冷笑声中,手势忽然往前一送,郁达夫本来就是“向后扯”
    的力量,再被他这种强大的力道一送,顿时立脚不稳,噔,噔,往后退了两步,方自拿桩站稳。
    却不知就在他功力尚未凝聚的那一刹那,残金毒掌猛叱一声:“拿来。”
    铁腕一抖,郁达夫手中的剑竟被他硬生生夺了过来,而他所使出的这种阴柔而奇异的内力,也未将长剑震断。
    郁达夫惊惧之下,身形一转,嗖然,掠起三丈,就往后逃。但就在他身形方自掠起之际,残金毒掌的身躯已凌空而起,左掌探处,却快如闪电,啪的,击在郁达夫背上。
    天灵星等不禁惊唤出声,残金毒掌缓缓回过头来,目光凛然从他们脸上掠过,这三人不禁又生出一阵寒意。
    天灵星果然不愧为老江湖,在这种情形下,仍能抱拳强笑道:“孤独大侠──”
    哪知人家根本不理他,在发出一声冷入骨髓的冷笑后,掠去无踪。
    天灵星突然收敛去面上的笑容,长叹一声,道:“想不到我们唯一希望所寄的人,也伤在这残金毒掌的掌下,唉,放眼江湖,竟像没有一人是这魔头的敌手了。”
    他目一瞑,遂又睁开,道:“那终南郁达夫中了他一掌,仍未倒下,不知有否生机,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找找他看,若是仍有救,那自是最好,否则,唉,我们也得将这位终南剑客的尸身安葬起来,免得他曝尸街上。”
    年纪大了的人,对“死”总是最易感触,天灵星又叹了一声,和龙舌剑等跟踪终南剑客逸去的方向掠去。
    三转两转,他们却转到那相府的后院院墙外,此刻恰巧八步赶蝉正在惊呼着:“郁大侠。”
    这三字一入耳,孙清羽等立刻掠了进去,刚好挡在终南郁达夫前面──龙舌剑简略地说出这几天来自己的经过,程垓方自唏嘘间,那孙清羽却突然又惊“咦”了一声。程垓回头望去,原来孙清羽已解开那终南郁达夫──飞英神剑萧旭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势,此刻转过头来,惊异地说道:“这又是奇事,”
    他朝飞英神剑裸露的后背一指:“萧大侠明明中了残金毒掌一掌,但后背上却怎的没有金色掌印呢?”
    众人随着他手指望去,飞英神剑的后背只有一片淤黑,哪有金色掌印?林佩奇和孙琪却眼见他中了残金毒掌一掌,此刻都也惊唤出声。八步赶蝉心中却一动,暗暗忖道:“怎的他的伤痕竟和金刀无敌的一样?”
    遂将金刀无敌在中了残金毒掌一掌后,身上也无金色掌印的事说了出来,又道:“据小弟推测,这北京城里,除了真的残金毒掌外,还另有一人假冒残金毒掌,只是这人武功也极高,行事也极怪──”
    林佩奇忍不住接口问道:“只是这人是谁呢?又为着什么原因他要假冒残金毒掌呢?”
    众人默然,这问题也是大家心中都在疑惑不解的问题,当然没有一人能够为林佩奇解答。
    天灵星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程老弟说那位古公子的武功像是深不可测,以我所见,方才他在前行时的身法,轻功也委实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若说这北京城里有着一个武功绝高,高得可以假冒残金毒掌的人,那么这位神秘诡异的古公子,实在大有可能。”
    众人暗叹一声,不禁都默默颔首,这位天灵星的分析,素来都令他们折服的。
    稍微一顿,孙清羽又道:“至于他假冒残金毒掌的原因,往好处去想,那是这位古公子身怀绝艺,不甘永蛰,想和残金毒掌斗一斗,是以穿了这魔头的衣服,学着这魔头的举动,因为假如残金毒掌知道除了自己外,还有一个冒牌货,他自然会现身一斗──”
    林佩奇迫不及待地接口道:“若往坏处想呢?”
    天灵星孙清羽长叹一声,道:“若往坏里想,这位古公子可能就是残金毒掌的弟子,假如残金毒掌到别处去了,他可能让他的弟子留在北京城做出一些事来,而收到扰乱天下武林耳目的效果。”
    他一捋长须道:“若果然如此,有了一个残金毒掌,已使天下武林不安,现在又多了一个,那真是不堪设想了。”
    众人又陷入沉默里,良久──始终未说过话的孙琪却突然说道:“依小侄看,这位古公子当真有些可疑,他受了师父之命,故意取出竹木令,引得潇湘堡中的人来,然后再击伤他,让他的师父没有后顾之忧,那天他突然送来竹木令的时候,我就有些怀疑,他怎肯将这种东西贸然送给陌生人。”
    孙清羽目光凝注,孙琪微微顿了顿,又说道:“不过奇怪的是,若说是他是假冒残金毒掌,那么他为什么也是断臂缺指,面孔吓人,和叔叔说的残金毒掌一样呢?”
    孙清羽缓缓说道:“这倒可以解释,他可以穿着一件没有左袖的衣服,将左臂藏在里面深陷在身中,这以他的功力,不难办到,然后再戴起一只镂金的手套,让人家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少手指。”
    这叔侄两人的一问一答,使得龙舌剑、八步赶蝉都听得出神,心中忐忑,惊讶之中,又掺合着些钦服。
    孙清羽两道长眉一皱,沉声又道:“奇怪的是他这位相国公子,怎会做了残金毒掌的徒弟,学得了这一身武功──”
    他突然一顿,像是想起什么,问道:“那玉剑萧凌是在这里养病吗?”
    程垓一点头,孙清羽又道:“那我倒要问问她,她怎么会和这位古公子认识的,他们之间是什么交情,依我看,要想知道残金毒掌的下落,只有从这位古公子身上着手,若想知道这古公子的真相,也只有唯一一条路,那就是从玉剑萧凌身上打听一些。”
    程垓沉吟了半晌,道:“只是那位萧姑娘病得很重,根本不省人事,终日说着呓语,此时就算去问她,恐怕也不能问出个结果来。”
    屋内各人言来语去,都是在讨论着这震慑武林百余年的残金毒掌,和那奇诡神秘,武功绝高的贵公子古浊飘。
    只是他们却未想到,究竟他们知道了残金毒掌的下落,和古公子的真相又当如何?难道凭他们的武功,还能将残金毒掌怎样?难道凭他们的身份,还能将这相国公子怎样?天灵星孙清羽虽然智计的确过人,在武林中的声望也极高,可是他武功却仅平平而已,纵然绞尽脑汁,可也挡不住人家的一掌。
    就在他们谈话之际,在这侧轩的窗外,卓然立着一人,听着他们的谈话,脸上泛着一种冷削已极的微笑,嘴角挂着讥诮。
    等到他们说完了,他才缓缓走进去,却故意放重了脚步。
    他,正是奇诡神秘的古浊飘。
    这时天已放出暮色,又是一天过去,有谁知道武林中的恩怨情仇,随着这一天的过去,又增加了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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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真假实难辨
    萧凌朦胧中醒来,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侧目一望窗外,东方才微微显出一点鱼肚白色,映得窗纸也泛起一片鱼青。
    四周静得很,她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人仿佛好了许多,就连日前自己眼皮上那种沉重的负担,也像是消失了。
    她觉得有些口渴,这时当然不会有人侍候她,她只得试着挣扎,看是否能爬起来,这些天她的这种企图也不知试了多少次了,但总觉得全身一丝气力也没有,总是爬不起来。
    哪知她此刻身子像是轻了不少,稍一挣扎,居然爬起来了,她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也顾不得冷,从被中钻了出来,看到床头有件袍子,她就拿来穿了,套上鞋,她竟然走下了床。
    借着微光,她看到茶水放在靠门的小几上,于是就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在万籁无声中,她突然听到有人在说:“……玉剑萧凌……古公子……残金毒掌……”有些话她虽然听不清楚,但这几个名字,却令她入耳惊心。
    这几天来无时不在她心中纠结的一个问题,又倏然袭向她的心:“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难道……难道这地方又和古浊飘有着什么关系吗?”她暗忖着。
    于是,那甚至在她晕迷的时候,仍在她芳心中萦绕的古浊飘的影子,那可爱、又可恨,令她沉醉、又令她痛苦的影子,就随着日光投向她心上,也正像日光那样的不可抗拒。
    她需要将自己心中纠结的问题打开来,突然间,她像是又增加了几分力气,走到了门口,悄然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她的屋子外是间小厅,小厅的那边就是程垓所睡的房子。
    萧凌一脚跨进小厅,却恰好有—人从另一扇门中走了进来,她一抬头,晨光虽微熹,但就只一眼,她已认出这人是谁来。
    这人就是古浊飘,就是那被她恨过千百次,她爱过千百次的人,即使此处没有一丝光线,她只要看到他一丝影子,就能认出他,即使影子都没有,她也能感觉出他。
    刹那间,她心中情潮翻涌,不能自禁,久病小愈的身体,此刻又像是突然虚脱了,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跌在地上。
    古浊飘一跨进小厅,当然也看到萧凌,在这同一刹那里,他心中是不是也在翻涌着和玉剑萧凌共有的同样情感呢?他嘴角的讥诮和面上的冷笑,在见到萧凌后就消失了,变成另一种表情,却是任何人也解释不出的,像是自责,像是怜惜,像是不安,像是无情,却又像是有情,但无论如何,这坚冷如石的古浊飘,总是动了情。
    萧凌倒在地上,宽大的袍子散在地上,秀长的头发,半落在她那已被病魔折磨得苍白瘦削的脸上,鞋子也落去一只,露出她那洁白如玉小巧玲珑的脚,使她看起来有种难言的美。
    古浊飘迟疑一下,这秀发、这玉面、这小巧玲珑的脚,这宽大袍子里小巧玲珑的胴体,都是他所熟悉的。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的怜悯之色,在此刻里,掩住了他其他的各种情感。
    于是他走过去,温柔地为她拂开乱发,温柔地抱起她那娇小的身躯,缓缓走进房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
    他不知道该留在这里,抑或是离去,但他却知道,无论他留在这里抑或是离去,对他都是种痛苦。
    他不知自己是否了解自己,但这世界若还有一人了解他,那么这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无别人,因为若有人自己也不能十分清楚了解自己的时候,那么这世人还有谁能了解他呢?对于玉剑萧凌所给他的这分纯真无邪,却深入腑肺的情感,他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好,那么,为什么他自己不能解决自己的事呢?于是他不禁自怜地叹息一声。
    就在他这声悠长的叹息,消失在清晨冷而潮湿的空气里后,萧凌的眼睛蓦的张了开来,瘦了的她,眼睛更大了。
    两人目光相触,古浊飘微笑了一下,俯下身去,轻声问道:“你好些了吗?”
    这温柔的问候,像是一柄利剑,直刺人萧凌的心里。她想起在雪地上和古浊飘的初遇,暖室中的浅酌,卧房里的温情,这一连串温馨而美丽的回忆,已牢牢地编织在她的心里。
    但她也不能忘记自己被摒于门外时的凄凉、失望、深入骨髓的痛苦,甚至这险些使她形销骨立的病,都不也是为着他吗?于是这一分爱和这一分恨,这两种绝对不同,可却有时又奇妙地发生着关连的情感,便在她心里激烈的争战着,是爱呢?是恨呢?纠缠难解,连她自己也无法分解得开。
    她想回过头来不去理他,但古浊飘的眼睛里,却生像是有着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在吸引着她,使她的头再也转不过去。
    古浊飘微喟一声,道:“你怎么不理我?”
    伸手想去抚摸她的柔发,但却又中途停住,带着几许叹息之意地微笑了一下:“你病好了,我高兴得很。”
    这两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温情之手,轻轻抚摸着她那已被情感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
    嘤咛一声,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一分刻骨铭心的深情,投向古浊飘的怀里,让古浊飘那双手抱着自己,抱着自己整个身躯,也抱着自己整个的心,她已经整个投向他了。
    良久,他们沉醉于似水柔情里,浑然忘了世间其他的一切。
    带着娇喘,萧凌问道:“那天你为什么不等我,害得我──我知道,你有许多许多事骗我,我本来在那破房子里,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古浊飘的目光,缓缓从萧凌脸上移开,远远投向墙角,沉声道:“凌妹,我有我的苦衷,终有一天你会谅解我的,现在我向你解释也无用,唉──”
    他叹息一声,收回目光,又道:“以前的事,让它过去不好吗?现在我已在你身旁,你也用不着去想以前的事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有一种焕然的光彩,使得萧凌不可抗拒地接受了他的话。有些人与生俱来就带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别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古浊飘就属于其中之一。
    就在古浊飘和萧凌互相沉醉着,而忘却了外面的人世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轻轻咳嗽一声,虽然只是一声轻轻的咳嗽,却已足够使他们由沉醉中惊醒,从拥抱中分开。
    天灵星大跨步进来,哈哈笑道:“老夫无礼,老夫无礼──”笑声突然一顿道:“但萧大侠的伤势严重得很,老夫对医道却一窍不通,古公子是否先请个大夫来,先看看萧大侠的伤势,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古浊飘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为了别的原因,脸上又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拂了拂衣服,沉声说道:“我这就去。”转身走了出去。
    萧凌听了孙清羽的话,心头猛然一跳,急切地问道:“萧大侠是谁?”
    她已隐隐觉察到了有不幸的意味存在。
    天灵星却已转过头去,踱到窗前,将窗子支开一线,向外望去,见那古浊飘已沿着侧轩前的小径向内走去。
    “你告诉我,萧大侠是谁好吗?”萧凌又焦急地问道。
    上半个身子已支出床外,想是因为气力不支,全身微微颤抖着。
    天灵星孙清羽嘴角突然泛起一个奇异的微笑,走到床前,道:“萧姑娘,你要知道萧大侠是谁,随老夫去看看就知道了。”
    萧凌冰雪聪明,刚发现他笑容的古怪,哪知孙清羽突然右手疾伸,向她头顶之中的“昆仑顶”上之“百会穴”点来。
    萧凌久病之下,体弱不支,但她自幼训练而得的武功,却再也不会忘去,一见天灵星手指点来,惊诧之下,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本想往后闪避,但却扑的向前倒下。孙清羽手势一转,倏然划下,在她项上大椎下数的第六骨节内的“灵台穴”轻点了一下,左手托住她的肩头,道:“萧姑娘,莫怪老夫放肆,日后你就会知道老夫的苦心了。”
    这“灵台穴”直通心脑,为人身大穴之一,萧凌只觉全身麻痹,脑中也是混沌一片,孙清羽的话她约莫听到,但身子突凌空而起,想是已被这天灵星托了起来,向外走去。
    一出门外,孙清羽轻轻咳嗽一声,对面的门中,立刻掠出数人来,除了林佩奇、程垓、孙琪外,竟多了一个“入云神龙”聂方标──原来正在孙清羽等听说萧凌病重,觉得此刻不便去打扰,而再去探看飞英神剑病势的时间,房间的后窗突然有人在外轻轻弹了一下,房中各人都是老江湖,林佩奇翻然一掌,熄灭油灯,嗖的,掠到窗前,向外低喝道:“什么人?”
    “是我,聂方标。”
    林佩奇松了口气,方支开窗子,窗外已翩然掠进一个人来。孙琪打开火折子,点亮了灯,见到进来的这人,身躯瘦长,却穿着家丁奴才一类的青衣呢帽,但脸上清癯坚毅,目光炯然,却是武林中新进高手“入云神龙”聂方标。
    聂方标这一出现,众人才想到在残金毒掌突然出现的那天,这聂方标本是和龙舌剑林佩奇同居于一室之内的,但自那天后,即未再见,大家因为心中忧患重重,也没有想到他。
    但此刻各人心中都奇怪:“这聂方标这几日去了何处?为什么作这种打扮?此时此刻,却又怎的突然出现了?”
    入云神龙聂方标目光一扫,看到各人脸上的疑色,将手一摆,沉声道:“小侄这两天来颇有所获,此时却不便解释,但是小侄可先简略地告诉各位,那古公子就是残金毒掌的化身,而且方才孙老前辈在房中之言,他已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
    他稍一喘气,屋中各人都面色大变,却听聂方标又道:“幸好他此刻被那玉剑萧凌缠住,依小侄之见,此人深藏不露,阴鸷已极,武功却又极高,此刻既然知道了我们已猜出他的底细,可能会对我等不利,我等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地,再作打算。”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却一直盯住房门,像是生怕那位“古公子”会突然走进来似的。
    孙清羽止住了大家都想问话的企图,瞑目沉思了半晌,突然道:“你们在此稍候,老夫再出去一下,等会儿老夫咳嗽一声,你们就赶紧出来。琪儿抱着萧大侠,其余的人都将兵刃备好,以防生变。”
    天灵星以机智名闻江湖,这调度是有用意的,他果然骗走了古浊飘,又将萧凌捧出,几人极快地掠出侧轩,入云神龙却一马当先,轻声道:“各位跟着小侄出去。”
    沿着轩后三转两转,竟然走到一个连程垓都不知道的小门,乘着破晓之际,园中无人,走出了相府,四顾一下,连这条小小的弄堂也渺无人踪。
    沿着墙角急走,走在最前面的人云神龙回头问道:“孙老前辈的意思,往哪里去最好?”
    孙清羽目光一转,见到正路上已有行人,便道:“我们先雇辆车──”
    突然转身向林佩奇问道:“铁指金丸韦守儒的舍处你可知道?”
    龙舌剑略一点首,当先带路,出了弄堂向左转去。这时相府后院的那小门中,探出一个头来,眨着两只灵活的大眼睛,正是古浊飘的贴身书僮──棋儿。
    铁指金丸韦守儒乃北京城平安镖局的镖主,这平安镖局名声虽无“镇远”响亮,但在河朔道上,也是颇为吃得开的镖局。
    但自从残金毒掌重现,镇远镖局封门,铁指金丸便也收了业,但此刻平安镖局的两扇黑漆大门却是开着的,门口也停着两辆马车,原来天灵星孙清羽等已经到了。
    安顿下来之后,疑团最重的是韦守儒,这几天来发生的变化,他自然一概不知,尤其令他奇怪的,当然也是这位潇湘堡主怎的会到北京城,又怎的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别的人的心中也有疑问,就是这入云神龙这几天来的行踪。
    于是聂方标便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那天晚上我肠胃有了些毛病,上茅房时,耽误了很久,那时回到房中,林大叔竟不在了,我心里奇怪,哪知跑到孙老前辈的房中一看,孙老前辈和程大叔、黄大叔也全不在了。”
    “我就知道这一定生出了变故,再听到院子里的声音,越发知道情形不妙,但这个时候外面像是人很多,我又不知道详情,就只有留在房子里先等一下,看看情形再作打算。”
    龙舌剑林佩奇暗中点头,忖道:“这聂方标年纪轻轻竟比我还沉得住气,姑不论他的武功怎样,就凭这分沉稳,已无怪他能成名立万了。”
    却听聂方标又道:“但是我一看两间房子都没有人,我怕你们出了事,一想之下,觉得也不能留在这两间房里,因为万一有人来查的时候,又不便,于是我就想从那间侧轩后面绕出去。哪知我刚走到后面,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在这种时候,我可不能不注意,就往旁边一闪,哪知那里也有个门,我心里奇怪,突然从后面的气窗中看到有条金色的人影掠进来。”
    他略为喘了口气,又道:“我大惊之下,慌不择路地退到那间房里,看到那间房很小,房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大柜子,我迟疑一下,想先避在这大柜子里,哪知这时候外面又有响动,我来不及再转念头,只能先躲到床底下去,却不知这么一来,反而救了我。我伏在床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出,看到有个人进来,我看不到他的上面,只看见两条穿着金色裤子的腿,我几乎吓得闭过气去,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进来的这人就是残金毒掌。”
    他透了口气,听着的人也跟着透了口气,却听他又接着道:“我那时真是紧张到了极点,一方面奇怪这残金毒掌怎会跑到这里来,一方面却在担心,假如这残金毒掌发现我在床下面,那岂不是糟了?是以我越发地不敢喘出气来。
    “房子里窸窸响动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忽然,这残金毒掌竟把身上穿着的金裤子脱了,露出里面的灰色裤子来,又换了双薄底粉履,这时我真恨不得伸出头去,看看这位武林大魔头残金毒掌的真面目。”
    大家凝神静听着,铁指金丸韦守儒尤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入云神龙聂方标又道:“哪知这时候外面突然又进得一人来,看他的脚,却是小孩子的样子,我听这小孩说:‘公子,车子都准备好了,就停在外面。’
    “那时候我就希望这残金毒掌说话,因为这时候我已经从这小孩子叫的“公子”两字上,猜出这残金毒掌到底是谁来,只是还不能够十分确定罢了。”
    铁指金丸实在忍不住道:“是谁?”
    聂方标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话,兀自说道:“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说话了,他说:‘棋儿,你也跟着我去吧,假如那里还有人,那最好,不然我们就随便去拖个人来。’那小孩却说:‘公子,你何必一定要把大姑娘留在这里呢?’他却叹了口气,再没有说话。
    “等一会儿,这两人都走了出去,可是我已经从两句话的口音里,听出这残金毒掌竟然就是那位古公子古浊飘。”
    铁指金丸韦守儒惊“呀”了一声方过,又有一声极轻微的“嗯”声,聂方标眼角一动,发现这“嗯”声是从卧着的玉剑萧凌那边发出来的,忙一掠而前。
    原来他们是在韦守儒的后房中谈着话,萧旭、萧凌父女就分躺在这间房里的两张床上,此刻聂方标略一检视萧凌,回头道:“孙老前辈,这位萧姑娘的穴道,还没有解开吗?”
    天灵星孙清羽微笑一下,道:“我倒忘了。”走过去轻轻两掌解开了萧凌的穴道,哪知萧凌仍然动也不动,竟又晕过去了。
    原来她穴道虽然被点,可是别人说的话,她仍听得见。
    她听到聂方标说那残金毒掌竟是古浊飘的化身,脑中轰然一响,便又晕过去了。
    入云神龙证实了古浊飘确实就是残金毒掌的化身时,非但事先丝毫不知道真相的韦守儒惊异,别人也是吃惊的。
    林佩奇摇了摇头,像是想不通这位古公子为什么要这样诡谲,八步赶蝉程垓却问道:“那么聂老弟之后又怎么呢?”
    聂方标看了躺在床上晕迷着的萧凌一眼,回头道:“我等到他们两人一走,就赶快出来,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你们还没有回来,我当然不知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再三考虑之下,就从后面越墙而出,但是心里仍放心不下,又怕你们都遭了残金毒掌的毒手,但是我自问也不是那残金毒掌古浊飘的敌手。”他竟将“残金毒掌”这名字,加到古浊飘头上了。
    稍微一顿,他又道:“这时候我就想,多联集几个人的力量,来对付这古浊飘,于是我急忙出城,但究竟要找谁,这时我心里并没有谱,除了家帅不说,别的人不是武功不够,就是离得太远。我想来想去,只有雾灵山上玄通观的玄通道人,他虽然久已不出江湖,但却是这河朔地面上武功最高的一人,而且家师与他也有渊源,我若去找他,告诉他这些事情,也许他会出手也未可知。”
    天灵星孙清羽却“哼”了一声,手捋长须,冷冷说道:“那个牛鼻子的武功也和我老头子差不多,把他找了来,也未必有用。”语调颇为不悦。
    聂方标暗中一笑,知道自己方才那句“河朔地面上武功最高的人”已将这位也在河朔地面上的天灵星惹得不高兴了,暗忖:“这孙老前辈年龄这么大了,好胜之心还如此盛。”
    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赔着笑道:“但那时小侄也没有别的法子,哪知到了雾灵山一看,那位玄通道长却偏偏不在,于是小侄只得又赶回北京城来,冒着奇险,又潜回相府,想搜集一些证据,使得这古浊飘以后无法抵赖。”
    “哪知我刚剥了他们一个家丁的衣服穿在身上,沿至侧轩,就看到那古浊飘竟悄悄站在窗口听着你们说话,于是我就绕到后面,一边看他的动静,一边也听听你们在说什么。”
    孙清羽哈哈大笑一声,接口道:“我们房子里的这些‘老江湖’,以后可再也别充字号了,有两个人站在外面,我们竟像死人一样!”他又大笑一声:“聂老弟,看来你这‘入云神龙’,倒真的名副其实呢!”
    聂方标微笑一下,却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接着往下说道:“后来那古浊飘竟走了进去,我伏在后面向里看,看到他──他跑到萧姑娘的房里去了,我就赶紧去通知你们。”
    龙舌剑林佩奇长叹了一声,也暗暗惭愧,自己这“老江湖”竟都比不上一个出道江湖未曾多久的小伙子。
    八步赶蝉程垓心中却突然一动,沉吟着向聂方标问道:“聂老弟,闻得江湖传言,你是武当派掌门人黄羽真人的关门弟子,可是确言?”
    聂方标点了点头,程垓却又道:“那么你可知道贵派的灵机道长近年来,可曾收过弟子?”
    聂方标微一沉吟,道:“灵机祖师叔,早已封关避世,小侄也只见过他老人家数面,还是他老人家特别开恩,他老人家已届百岁高龄,近三十年来,根本未曾下过山,若说近年来收弟子,恐怕不可能吧?”
    程垓心中暗骂一声,起先他险些被那棋儿骗了,认为古浊飘真是少林玄空、武当灵机、钟先生、七手神剑这些高人的门徒。哪知聂方标沉思半晌,突然又说道:“不过他老人家近年来却授过一个人几天武功,那是因为──”他话还未说完,程垓心中又是一凛,急切地问道:“那是为什么?他老人家授了什么人的武功?”
    聂方标觉得有些奇怪,这八步赶蝉此刻怎的问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来了?但人家既然已经问出了,自己也不能不说,遂道:“这原因小侄并不清楚,只是听家师说过,少林嵩山的神僧玄空上人发现了一个资质绝佳的人,就到灵机祖师叔他老人家这里来,请他老人家造就这人,说是因为这人不是空门中人,是以才送到他老人家这里来,但不知为了什么,他老人家传了这人几天武功之后,又将他送走了。”
    程垓又抢着问道:“送至何处?”
    入云神龙摇了摇头,道:“这事已经隔了许多年,那位据说是资质绝高的人,我根本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祖师叔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收留他,也不将他留在武当山。至于后来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也不知道,但是祖师叔他老人家确实是传过他几天武功的,而且据家师说,这人的资质,确实很高。”
    程垓长叹一声,道:“这就对了──”于是他就将那废屋中棋儿所说的话,说了出来,又道:“如此看来,这古浊飘可能就是聂老弟所说之人,足以──”
    聂方标却连连摇头,接口道:“不对,不对,小侄虽未见过那人,却知道那人是个孤儿,甚至连父姓都不知道,怎会是这位相国公子古浊飘呢?”
    此言一出,程垓又堕入五里雾中,只觉得这件事就像是在大雾里,刚依稀看了一点影子,但扑上去时,又扑了个空。
    大家虽已知道古浊飘确实装过残金毒掌,但他这残金毒掌伤人时,却并没有留下金色掌印,那么真的残金毒掌是否另有其人?而古浊飘为何要装出残金毒掌的样子?他和真的残金毒掌到底有何关系?这些问题仍然令人不解,天灵星孙清羽虽然以“机智”名满江湖,但此刻,也只有皱着两道灰白长眉,说不出话来。
    静了半晌,孙清羽长叹一声,道:“这些日子来,有些事令老夫的确是参详不透,而且这残金毒掌,一真一假,真假难辨,以后到底要做出什么事来,我相信芸芸天下,大概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其中的真相吧?”
    萧凌被孙清羽拍开穴道后,晕晕迷迷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连自己是不是自己都有些模糊了。
    混混沌沌中,仿佛有一个极小、极淡的影子,向自己冉冉飞来,但那影子瞬即扩大,瞬即清晰,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自己默默注视着,却又是那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古浊飘。
    “他是会武功的。”她对自己喃喃说着:“原来那雪地上的跌倒是骗我的,在房中他是故意点中我的穴道来欺负我,唉──我那时为什么不一指点在他的‘锁喉穴’上!”
    晶莹的泪珠,悄然滑在她的面颊上,使得她的脸有一丝痒痒的感觉,但是她连伸手去搔一搔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她觉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对自己说着话,于是她努力睁开眼睛来,看到那天灵星孙清羽正对着自己说道:“萧姑娘,现在你该知道老夫的意思了吧?而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令尊大人此刻就卧在你旁边的床上。”
    萧凌的瞳仁突然扩散了,一瞬间,她似乎不能完全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然后她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持着,从床上跳了起来,目光无助地四下转动了一下,身躯向另一张床上扑去。
    飞英神剑痛苦地呻吟一下,他被残金毒掌一掌击中后背,幸好他本是前掠之势,是以并未致命,但若不是有他这种数十年性命交修的深湛内功在支撑着,此刻怕不早就不成了。
    孙清羽劝着萧凌,韦守儒拿了些内服的伤药,但这种普通的伤药,怎治得了被内家掌力击伤的伤势?萧凌忍着泪说道:“家父的伤势那么重,需要静养,我……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她转向孙清羽道:“你老人家能不能帮我个忙,替我雇辆车子?我想,我们今天就回江南,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
    名重武林的潇湘堡,上下两代竟落到这种田地,令得天下武林闻之,都不禁为之扼腕。
    孙清羽长叹一声,道:“姑娘的病势未愈,令尊的伤势更重,还是先在这里将息两日吧。”
    “还是回去的好。”萧凌摇着头说,声音虽然微弱,但语气却是坚决的,好像是她在北京多留一刻,便多增一分痛苦。
    “我永远不要再见他,若是我有这分能力,我要将他一剑刺死,然后──然后我再陪着一齐死去。”她悲哀地暗忖着,因为她不能忘去他,是恨也好,是爱也好,这爱与恨,都是刻骨铭心的。
    突然,一人匆匆自外行来,众人闪目望去,却是韦守儒以前镖局中的镖伙,此时家中的仆人手中拿着一物,向韦守儒道:“门外有个人将这个交给小的,小的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说是古公子派来的,就匆忙地走了。”
    孙清羽一皱眉,取过一看,却正是潇湘堡成名武林的兵刃──玉剑,于是他双手捧向萧凌,这老人对萧凌的尊敬,倒不是为着别的,而是对这美貌的少女觉得怜悯而同情。
    入云神龙聂方标的目光,一直望着萧凌,此刻突然道:“萧姑娘要回江南,小可愿效犬马之劳,陪萧姑娘和萧大侠回去。”
    孙清羽微微点头,道:“这样也好,有了聂老弟的照料,老夫才放心让这一伤一病两个人上路,唉──此后恐怕还有麻烦潇湘堡主的地方,唉──芸芸武林中,怎的就没有一人是那残金毒掌的敌手!”
    他一连长叹了两声,心情像是沉重已极,龙舌剑突然接口道:“但愿那位古公子不是和残金毒掌一路,凭他的那身功夫,恐怕还能和残金毒掌一斗。”
    聂方标却冷哼了一声,目光瞟向萧凌,冷冷道:“就算他不是那残金毒掌,就算他也不是残金毒掌的弟子,而是为着别的原因伪装残金毒掌的,可是他手段之狠辣,心肠之恶毒,恐怕不在残金毒掌之下呢。”
    林佩奇望了他一眼,又复默然。
    萧凌此刻仍怔怔地捧着那柄孙清羽递给她的玉剑,心中柔肠百结,对别人讲的话,根本不闻不问。韦守儒却皱着眉道:“那古公子怎么知道你们来到我这里的,他会不会──”
    孙清羽微喟一声,接口道:“这位古公子真可称得上是神通广大,老夫一生号称‘天灵星’,但比之他来,仿佛还差着一筹,唉,但愿苍天有眼,不要再为武林造个煞星,他若也像那孤独飘一样──”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凝结住了,喃喃自语着:“孤独飘,古浊飘。”猛地一拍大腿,忽然又站起来,低头绕了两个圈子,然后突然长叹一声,像是支持不住似的倒在椅子上。
    “孤独飘,古浊飘。”林佩奇跟着念道,双眉也皱到一处,道:“难道这古公子真和残金毒掌有着渊源吗?他若是假的残金毒掌,那么真的残金毒掌又在哪里呢?”
    下午,入云神龙聂方标兴匆匆地雇了辆车,送着大病方愈和重伤的萧旭父女走了。他似乎对这趟差使极其高兴,因为自从第一眼看到玉剑萧凌的时候,他就对这美丽的少女起了一种难以自制的情感,“一见钟情”往往是最为强烈,也最为不可解释的情感,因为那是真正发自内心,而绝无做作的。
    只是,这多情的少年侠士的用情,却迟了一步。
    孙清羽眼望着他们的车马消失在北国的沙尘里,这马车外表上看去和任何别的马车都一样,但是车中坐的,却是名满天下的人物──无论是飞英神剑或是终南郁达夫,这两个名字的任何其一,便足以名倾天下。
    萧门中人,来了,又走了,这本是他们唯一希望──用以对抗残金毒掌的,然而这希望却破灭得如此突兀、如此狼狈,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然而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到目前为止,他们再无一条可行的办法用以对抗残金毒掌,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残金毒掌在哪里,他们完全是处于被动的地位,等待着残金毒掌的再次出现──而且即使他再次出现了,他们也辨不出真伪,只有从另一个被残金毒掌击毙的尸身上有无金色掌印,他们才能推断出一些,然而这岂不是太过悲哀了吗?
    ×××
    古浊飘静静坐在侧轩中那间房里的床上,床似乎仍有萧凌留下的温馨,他目光投向窗户,窗户是支开着,窗外月色将瞑,那种昏暗的黑线,却正和古浊飘的目光混为一色。
    他在沉思着,削薄的嘴唇紧闭,于是他脸上便平添了几分冷削之意。然而,他所沉思着的是什么呢?
    突然,他站了起来,嘴角泛起笑意,只是这种笑意是落寞的,因为天下虽大,并没有一个人了解他,然而,他自己能了解自己吗?
    他自己,真的就是他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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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寒雪最断肠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迎着扑面而来的西北风,雪花,冰凉地黏在入云神龙聂方标的脸上,他却懒得伸手去拭擦一下,因为他此刻的心胸中,正充满着青春的火热,正需要这种凉凉的寒雪来调剂一下。
    笔直伸向前方的道路,本来积雪方溶,此刻又新加上一层刚刚落下的雪,更加泥泞满路,连马蹄踏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都是那么腻嗒嗒的,腻得人们的心上都像是已蒙上一层猪油。
    聂方标触着被他身旁的大车所溅起的泥浆,才知道自己的马方才靠大车走得太近了,不禁暗中微笑一下,右手将马缰向左一带,那马便向左侧行开了些,距离大车也远了些。
    但是,聂方标的心,却仍然是依附在这辆大车上的,因为,车里坐的是他下山以来,第一个能闯入他心里的少女。
    他七岁入山,在武当山里,他消磨了十年岁月,十年来,他不断地刻苦磨炼自己的身心,以期日后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果然甫出江湖,连挫高手,就在武林中闯下了很大的“万儿”,“入云神龙聂方标”这几个字,在江湖中已不再陌生了。
    但是,这年轻的江湖高手的心,却始终是冰凉而坚硬的,这想是因着太长日子的寂寞,直到此刻,才有一个少女的倩影进入他的心里。她,就是名重武林的萧门传人──玉剑萧凌。
    他多么希望她能伸出头来,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便也心甘。
    但他却也知道这希望是极为渺茫的,因为无论他如何殷勤,这落寞的少女都没有对他稍加辞色,而他也非常清楚这原因,因为她的一颗少女芳心,已完全交给那神秘的古浊飘了。
    “古浊飘──”他怀恨地将这名字低念了一遍,目光四转,却见今天道路上的行人仿佛分外多,而且人人面上都似乎带着一重喜色。
    他不禁喟然暗叹,却听赶车的车把式“呼哨”一声,将马鞭抡了起来,“吧”地打在马背上,一面转头笑道:“客官,你老鸿运高照,刚好可以赶到保定去看‘打春’。”
    聂方标“哦”了一声,缓缓道:“今天已经是立春了,日子过得倒真快。”
    车把式敞声笑了道:“可不是日子过得快,去年小的也是在保定府看的打春,喝,那可真热闹得紧。”他“咕嘟”咽下口吐沫,又笑道:“好教你老知道,小的这辆车赶的路子,正是往保定东门那儿走,现在还没有过戌时,城东琼花观里,可正热闹咧!”
    聂方标漫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此刻,他哪里有这分闲情逸致去看“打春”。
    这“打春”之典,由来已久,俗称“打春三日,百草发芽。”这“打春”正是和农田有着分不开的关系,是以也就被重视,立春之辰,连天子都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故各州各府各县,也都有这“打春之典”。
    “春,其位在东,其色为青,五行属木。”所以,在立春这天,郡县各官皆服青色,以鞭打牛,这就是“打春”之意。
    车把式想是急着看“打春”,车子越赶越快,坐在车里的萧凌,觉得颠得厉害,叹了口气,将她父亲的被褥垫好,心里却空空洞洞的,不知该想什么,又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推开旁边的车窗,探出头去,望着漫天的雪花,喃喃地道:“又下雪啦。”想起自己初至京畿,不正也是下着大雪?于是雪地里那古浊飘似笑非笑的影子,又不可抑止地来到她心里,她心里也又翻涌起紊乱的情潮,甚至连聂方标对她说的话都没有听到。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人声,她不禁将头再伸出去一些,虽然仍没有看到什么,但这种嘈声越来越近,到后来车子竟停下了。
    她微颦黛眉,方想一问究竟,却听聂方标含笑道:“今天刚好赶上打春,前面人拥挤得很,车子看样子是走不通了,姑娘如果觉得好了些的话,何不出来看看,也散散心。”
    萧凌回头看了她爹爹一眼,这潇湘堡主此刻像已睡熟,她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因为她正心乱得很,要找些事来借以忘却此刻正盘占在自己心里那可恨又复可爱的影子。
    一出车门,就看见前面满坑满谷都是人头拥挤着,人头上面,竟还有一个比巴斗还大的人头在中间,萧凌不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看清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个纸扎的芒神。
    她不禁暗笑自己,怎的这些天来眼睛都昏花了,却听车把式巴结地笑道:“您站到这车座上面来,才看得清楚。”
    萧凌淡淡一笑,便跨上车辕。入云神龙连忙下了马,想伸手去搀她,哪知道萧凌早已跨上去了。
    车把式却跑下来,笑道:“你老也上去看看,那纸扎的春牛和芒神可大的咧!站在檐下面穿着吉服的就是保定府的大老爷,现在还唱着戏文哩。”
    聂方标看了萧凌一眼,逡巡着也跨了上去,却见萧凌像是并不在意,不禁就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眼角望着她清丽的面容,心里只觉跳动得甚为厉害,忙定了神,也朝人堆里望去。
    只见琼花观外坐着十余个穿着青色吉服的官员,前面有三张上面摆满了羹肴酒馔的桌子,筵前用几块木板围了起来,正有一个伶人在这块空地上唱着小曲,只是人声太嘈,他唱的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不觉有些乏味。
    再加上此时还飘着雪,他心中一动,想劝萧凌不要冒着风雪站在外面,但眼角瞬处,却见萧凌嘴角似乎泛起了笑容,于是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何况风吹过时,萧凌身上散发着的处子幽香也随着传来,他实在不忍离开。
    片刻,那伶人唱完了,旁边却打起锣鼓来,走上了一个穿着红缎子裙的女优,和一个脸—上抹着白粉的丑角。这两人一扭一扭的,竟做出许多不堪入目的样子来。他又觉不耐,忽然看到那坐在上首戴着花翎的官员将桌子一拍,这时人声竟也静了下来,只见这官员做出大怒的样子骂道:“尔等竖民,不知爱惜春光从事耕种,饱食之余,竟纵情放荡,不独有关风化,直欲荒废田畴,该当何罪!”
    萧凌听了,噗哧一声竟然笑出声来,侧顾聂方标笑道:“这人怎么这样糊涂,人家在做戏,又不是真的,他发什么威?”
    聂方标久行江湖,却知道这仅是例行公事而已,这位玉剑萧凌想来是从来未出家门,连这种民间的俗事都不知道。
    他方自向萧凌解释着,却听那小丑跪在筵前,高声说着:“小民非不知一耕二读,实因老牛懒惰,才会这样的。”
    接着就是那官员高声唱打,于是站在两旁的差役就跑了出来,拿下那芒神手里的纸鞭,对那纸扎的春牛重重打了下去,嘴里叫着:“一打风调雨顺,二打国泰民安,三打大老爷高升。”
    这时,萧凌也知道这些不过只是一个俗惯的仪式罢了,但这种平日看来极为可哂之事,此刻却最能消愁,不知不觉间,她竟笑了起来。
    忽然,那官员竟将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杯盘碗箸,全打得粉碎,接着哗然一声,四面的人全都拥了上去,争先恐后地去扯那纸扎的春牛,乱得一塌胡涂,原来故老相传,如能将这春牛扯下一块,带回家去,多年不孕的妇人,也会立刻生子。
    萧凌不觉失笑,但人群越来越乱,又觉得身子仍软软的,像是要倒下去的样子,正想下来,目光动处,却看到一样奇事。
    原来这奔涌的人潮正向前面涌过去的时候,人潮的中间,却像是有一块礁石中流砥柱似的,人群到了那里便中分为二。
    入云神龙想是也发现了,侧顾萧凌一眼,微微笑道:“想不到在这些人里,还有武林高手。”
    他到底阅历丰富得多,是以一眼望去,便知道人群中必定有着武林中的高手,奔涌前去的人群一到这几人身侧,便不得不分了开来。
    萧凌久病初愈,站得久了,身子便虚得很,微笑了一下,就从另一面跨下车去,但不知怎的,眼前又一晕,一脚竟踏空了。
    她不禁惊呼了一声,满身功夫,竟因这一场大病,病得无影无踪了,此刻身子竟往下面直栽了下去,聂方标转身惊顾,却已来不及了。
    哪知萧凌正自心慌的时候,突然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自下面将自己托了起来,然后,安稳地落到地上。
    她更惊了,两脚已着地,赶紧回身去看,却见一个青衣青帽的少年秀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一面笑向自己说道:“像姑娘这么俏生生的人儿,怎么能到这种地方,等会儿摔坏了身子,多不好。”
    萧凌面显微红,见这少年的眉梢眼角,竟有几分和古浊飘相似,却比古浊飘看起来还要娟秀些。
    奇怪的是,她竟对这青衣少年几近轻薄的言词,没有丝毫怒意,轻轻说了声“谢”便低着头朝车厢里走。
    聂方标见了,心里却不受用得很,一脚也跨下车子,狠狠瞪了这少年一眼,那少年却仍然笑嘻嘻地缓缓说道:“尊驾也要小心些,跌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入云神龙双眉一竖,目光已满含怒意,厉叱着说道:“朋友,招子放亮些,这里可不是你逞口舌之快的地方。”
    入云神龙向以生性之深沉见称,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却沉不住气了。
    那少年哈哈一笑,目光瞬处,脸色却已微变,聂方标方自奇怪,却听得背后已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说道:“好朋友,这才叫天下无处不逢君,想不到山不转路转,竟又让我们在这里碰上了,真教我姓展的高兴得很。”
    那青衣少年仍然笑嘻嘻的,也不说话。
    聂方标却忍不住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身材特高的人站在他身后,见他转过身去,森冷的目光竟转向他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
    聂方标本已满腹怨气,此刻不禁更为不快,暗怒这人的无礼,哪知这人竟跨上一步,伸手朝他胸前便推,一面叱道:“闪开些!”
    聂方标双眉顿竖,怒叱道:“你干什么?”脚下微错,右手倏然而出,五指如钩,去扣这人的脉门,左掌极快地画了个半弧,“刷”的击向这人的胁下。
    这一招两式,正是武林中的绝技,“武当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夹杂着“九宫连环掌”,这种招式在朝夕浸淫于此的武当高手入云神龙的手中运用起来,风声嗖然,快如闪电,更觉不同凡响。
    那高身量的汉子果然面色微变,手臂一沉,极快地将右手撤回去,左掌却同一刹那里挥出,口中已自叱道:“好朋友果然有两下子!”
    聂方标闷哼一声,双掌伸屈间,猛再击出,手指斜伸,掌心内陷,一望而知,其中含蕴着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两人这一动上手,玉剑萧凌可走不进去,倚在车辕上,眼睁睁地望着聂方标和人家无缘无故地动起手来,自己又和聂方标毫无深交,连出声喝止都不行,不禁暗自埋怨聂方标的莽撞。
    她目光瞬处,却见那青衣少年又朝自己微笑一下,朗声说道:“那人本是冲着小可来的,想不到却和尊友动上了手。”
    聂方标抢攻数招,却见那人身手远在自己意料之上,此刻听了这少年的这几句话,不禁也埋怨自己,怎的糊里糊涂就和人家动上了手。以这人的武功看来,必定也是武林高手,奇怪的是面目却生疏得很,年纪竟也很轻,身手却似还在自己之上。
    须知入云神龙在江湖上,本有后起一代中最杰出的高手之誉,此刻自然奇怪,又有些惊恐,却又不禁暗怪自己的多事。
    瞬息之间,两人已拆了十数招,飘舞着的雪花,被这两人的掌风激荡四下飞了开去。聂方标知道对手必定将自己认做是那少年一路,是以才会出手,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已无法解释。
    那青衣少年笑嘻嘻在旁边看着,居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萧凌见了又好气又好笑。
    却见又有几人如飞奔了过来,一面喝道:“展老弟,怎的在这里动起手来!”
    话声中人也已掠至,一眼看到聂方标,不禁惊呼了一声,连连挥着手,说道:“展老弟,快些住手,都是自己人。”又道:“保定府尹就在这里,等下惊动了官面上的人,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那身材特高的少年“哼”了一声,却停住了手。聂方标自也远远退开,萧凌闪目望去,只见劝架的人是个矮胖的汉子,年纪虽轻,肚子却已凸出来了,和他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却都是英俊的少年,身手之间,也都显露着身怀上乘的武功。聂方标见了这三人,却微吃一惊,跨前两步,脱口道:“原来是唐大侠。”
    那矮胖的汉子哈哈一笑,朗声道:“一别经年,聂兄怎的也到此地来了?”
    眼光一扫萧凌:“是否带着宝眷到京城去过年的,那正好和兄弟同路。”
    萧凌暗啐一声,却也不便发作,转身走进车厢里。
    那矮胖汉子还在后面哈哈大笑着,伸出手掌,朝那身量特高的汉子肩上一拍,笑道:“你们俩怎会动上手的?来来,我给你们两位引见引见,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入云神龙聂少侠,展老弟想必也听过这名头吧!”又向聂方标道:“这位展一帆,展少侠,虽然初出道,却是当今点苍掌门人的高弟。”
    他又敞声一笑,道:“你们两位都是名门正派掌门人的高弟,以后可得多亲近亲近。”
    聂方标恍然暗忖,难怪人家身手如此,原来竟是点苍高弟,笑着寒暄了几句,但那展一帆铁青着脸,瞬也不瞬地望着聂方标身后,冷然道:“聂大侠为什么不将尊友也替我们引见一下。”他冷哼了一声,又道:“我们路上多承尊友一路照顾,还未曾谢过哩。”
    聂方标一怔,但瞬即会过意来,正待开口,那青衣少年却已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道:“小生一介书生,可高攀不上聂大侠这种朋友。”一面伸手去拂身上沾染着的雪花,又道:“天气这么冷,小生在这里实在呆不住了,如果大侠们没有什么吩咐的话,就此告辞。”
    展一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气得发昏。那矮胖的汉子却哈哈一笑,道:“朋友,真人不露眼,但我姓唐的自问眼睛不瞎,还看得出阁下是高人来,不过在下们与阁下既无新仇,更无宿怨,朋友屡次相戏,却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少年却仍笑道:“阁下可别弄错了,小可只是一介书生,可不是什么高人。”
    展一帆的脸色越发难看,方自怒叱一声,却被那姓唐的胖子阻住了。那青衣少年朝他一笑,又回身朝车厢里望了一眼,竟扬长而去。
    萧凌望着他的背影,情潮又紊乱了起来,这少年着实和古浊飘太过相似,那种嘻皮笑脸,懒洋洋的自称着“小可只是一介书生”时的神色,不活脱脱就是古浊飘在京畿地上的影子?但是,她却也非常清楚地知道此人不是古浊飘,因为他不但身材较古浊飘纤细,而且说话的声音也是软软的,竟有几分像是女子,却与古浊飘的英挺朗俊,自是不及。
    于是她几乎为着自己心上人的卓尔不群而微笑起来,但是她又怎笑得出来呢?因为还有着另一种情感,正压制着她的微笑,此刻她脑海中翻来覆去,又陷入深远而浓厚的悲哀里。
    展一帆紧握着双拳,望着那青衣少年的背影,恨恨地说道:“若不是唐大哥拦住小弟,小弟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聂方标也暗自奇怪,忖道:“唐老大怎的怕起事来?”转念又忖道:“这唐门中三杰,居然也来到河北,恐怕不出孙清羽所料,也正是为着残金毒掌吧!”
    突然,他心中一动,又转起一个念头来。
    原来这矮胖的汉子却正是以毒药暗器名震武林的“四川唐门”中的高手之一,笑面追魂唐化龙,此刻闻言笑了一下,道:“展老弟,你又何苦无端生这些闲气?人家也没有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你不是还要赶到京城去斗一斗残金毒掌吗?”
    “残金毒掌”四字一入萧凌之耳,她不禁探出头去,想看看是什么人有一斗残金毒掌的雄心。入云神龙聂方标也正望着那点苍初入江湖的剑手,心中也在玩味着一斗残金毒掌这句话的意思,却又不禁为之暗中失笑一下,忖道:“凭阁下的功夫,要斗残金毒掌,还差着一些哩。”口中却道:“展大侠若能为武林除此魔头,实是我等之幸──”
    唐化龙却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聂兄远来河朔,大概也是为着和兄弟同一原因吧?听说潇湘堡中,此次居然也有人来,终南一剑郁达夫也在河朔一带现过行踪,北京城里,想必是热闹得很了。”
    他朗声一笑,回头指了指站在他身后,始终没有作声的少年男女,又道:“舍弟们一听京城中群贤毕集,就等不及似的拉着我出来,刚好展老弟也恰好在舍间,闻言也和兄弟一齐来了。”
    摸了摸他那“过人”的肚子:“想不到在这里又遇见聂兄,真是好极了。”
    这素有“追魂”之誉的暗器名家一笑又道:“兄弟在家里闷了多年,想不到一出来就遇着如此热闹的场面。”
    聂方标望了望那辆大车,却不禁苦笑一下,沉声说道:“小弟此刻却不是上北京城去的,而是刚从北京城里出来。”
    他叹息一声,指了指那辆大车,又道:“不瞒唐兄,此刻坐在车子里的,就是潇湘堡主萧大侠和玉剑萧姑娘父女两人。”
    此话一出,展一帆和唐氏兄妹不禁都惊讶得轻呼出声来。
    唐化龙转身望着那辆大车,只见车窗车门都是紧紧关着的,他心中一动,急切地说道:“原来萧老前辈也在这里,不知聂兄能否替我们引见一下。”
    展一帆也接着道:“小可虽远在滇南,但对潇湘堡主的侠名,早已心仪,想不到今日有幸能在这里遇着他老前辈的侠驾。”
    入云神龙却苦笑了一下,沉声叹道:“各位道路之上难道没有听说潇湘堡主已在京畿遭了残金毒掌的毒手了吗?兄弟此次离京南下,为的就是护送萧老前辈回堡疗伤。”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又喟然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各位到了京城,可到铁指金丸韦老前辈处,天灵星孙老前辈和龙舌剑林大侠也全都在那里,各位见着他们,就可以知道此事的详情了,唉──”
    他长叹一声,又道:“总之,今日江湖已满伏危机,最可怕的是,那残金毒掌似乎已有了传人,而他的传人竟是当今的相国公子。”
    玉剑萧凌此刻蜷伏在车厢的角落里,正是柔肠百结,外面的每一句话,都像利箭般射在她的心上,然而她除了沉默之外,又还能做些什么?数十年来,一直被武林推崇的潇湘堡,在息隐多年之后,甫出江湖,即致如此,此刻这萧门中人的少女心情不问可知,何况除此之外,她还有着自身情感上的困扰哩。
    她悲哀地叹息一声,将自己隐藏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
    而此刻车厢外,却是一连串掺合着惊讶和感怀的叹息声。
    在听了入云神龙的叙述之后,“古浊飘”这三个字,在这几个初来河朔的武林高手心中,也已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当然,在听了聂方标的叙述之后,他们对古浊飘的印象必然是极端恶劣的。
    入云神龙聂方标阴险地微笑了一下,暗自得意着,已将足够的麻烦加诸于自己的“情敌”身上,然后抱拳一揖,道:“兄弟此刻待命在身,不得不远离京畿,但望各位到了京城后,能有一个对付残金毒掌的有效办法!”
    他故意一顿,长叹着道:“尤其是那位古公子,以堂堂相国公子的身份,却做了武林魔头的爪牙,此人若不除去,只怕武林中不知有多少的鲜血要染在他身上了,兄弟此次事情一了,也得立刻赶回京城,但愿兄弟还能赶得上各位除去这武林败类的盛举。”
    展一帆睥睨一笑,作态道:“这姓古的在北京城里安稳了几天,不好受的日子也该到了。”
    言下自负之意,溢于言表。
    蜷伏在车里的萧凌,听了这些话,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呢?
    ×××
    夜已很深。
    北京城里的平安镖局,却因为骤然来了四位武林高手而突然热闹起来。
    在这深夜里赶到此间来的武林高手,自然就是四川唐门的三个兄妹,和滇边点苍剑派掌门人七手神剑谢白石的高足展一帆了。
    这天晚上平安镖局里的大厅上,灯火辉煌,直点了个通宵,在座的都是武林名人,谈论的自然就是有关那牵动整个江湖、百年来不死的魔头,残金毒掌和那神秘的古浊飘之事了。
    残金毒掌行踪莫测,古浊飘虽也行踪诡秘,但却是有着身家的人,这些话谈来谈去,结果是如果想除此为祸百年的魔头,只有从这古浊飘身上着手,而且可以无甚顾忌,因为这古浊飘既是相国公子,他们顾忌的事,显然较自己为多。
    第二日清晨,相国府邸的门口,驶来两辆篷车,远远就停下了。
    车里走出一个中年以上的魁梧汉子,从他身形脚步,一望而知便是武林健者,他手里捧着大红的拜帖,缓缓走到相府门口,就将手里的拜帖交给门口的家丁,说是要拜见相国公子。
    这人正是游侠江湖的武林健者,龙舌剑林佩奇,此刻他神情之间,微露不定,略显得有些焦急地站在石阶上来回地踱着。
    他虽然闯荡江湖,干过不知多少出生入死的勾当,见过不知多少鲜血淋漓的场面,然而此刻到了当朝宰相的官邸前,仍不免有些发慌。
    从大门里望入,相府庭院深深,他虽也曾进去过,但此刻仍觉得侯门之中的确其深似海,不是自己能够企及的。
    过了一会儿,门里却走出一个十余岁的幼童来,见了林佩奇深深一揖,道:“公子现在正在后园,请您从侧门过去。”
    这显然有些不大礼貌,但林佩奇却不以为意,因为按人家的身分来说,这并不过分。
    此刻他微笑一下,朗声道:“那么便麻烦少管家引路。”
    这幼童正是古浊飘的贴身书僮棋儿,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上下打量着林佩奇,又笑道:“我家公子说,和您同来的爷台们也请和您做一处去,公子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是以没有亲自出来接您,还请您原谅则个。”
    车里坐的正是天灵星孙清羽、唐门兄妹、八步赶蝉程垓和那来自点苍的青年剑客展一帆,听了林佩奇的招呼,便都走了下来。
    棋儿望着程垓,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道:“你老也来了。”
    程垓勉强也挤出个笑容来,心里却甚不是滋味,他想起日前在荒郊废宅里的事,此刻不觉有些讪讪的,只是别人却都未曾在意。
    众人迤逦走进那条侧巷里,大家都行所无事,一副出门拜访朋友的样子,其实心里却都各自有些紧张,尤其是见过古浊飘武功,甚至是和他假冒残金毒掌时动过手的人,更是心头打鼓,生怕一个不好,就动起手来,自己却不是人家的敌手。
    原来这些人此来,早就经过周详的参商,准备见了古浊飘后,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和残金毒掌有着关连,甚至把那几件命案也一齐抖露出来,看着这位相国公子如何答复。
    这主意当然不会是天灵星出的,因为十七年前,华山一会,残金毒掌绝妙神奇的身手,残狠毒辣的手段,此刻仍使他深深为之惊悸着,而数天之前,他也还领教过人家的身手。
    是以此刻他只是远远走在后面,若有人让他不去,他也求之不得。
    极力主张如此的,却是甫出江湖的点苍高弟展一帆。
    此刻他和唐门中年轻高手唐化羽走在最前面,手掌紧握成拳,藏在袖里,原来他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他一出江湖,自恃名重江湖的“点苍剑法”,总想以十余年不断的苦练,在江湖中闯荡出一番事业,为自己挣个“万儿”出来。
    何况他认为这古浊飘纵然艺高,但是年纪尚轻,就算他是不世魔头残金毒掌的传人,但凭着自己和江湖中素称难惹的唐门三侠,再加上龙舌剑等武林高手,还怕抵挡不住?但纵然如此,“残金毒掌”这四字,在武林中所造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力量,却使得这点苍高弟此刻禁不住全身起了一种难言的悚栗,其实他此刻不过只是要去会见一个或许和残金毒掌有着关连的人物──究竟有无关连,还在未可知之数。
    一进了小巷子,天气仿佛更阴暗下来,棋儿首先引路,回头笑道:“各位小心些!”他微微一笑:“天气阴湿,路上又滑,别跌倒了。”
    惟恐这些武林高手跌倒,这话若是换了别人说出,怕不立刻又是一场争端,但说话的人仅是个稚龄童子,展一帆心里虽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但却未放在心上。
    目光瞬处,前面突然走过一个人来,展一帆虽不认得是古浊飘,但此刻见这人穿着一袭颇为华丽的袍子,面上双眉斜飞入鬓,鼻如悬胆,神采之间,飞扬照人,心中不禁一动:“此人怕就是古浊飘了。”
    他心中动念,一步跨了过去,拱手道:“小可冒昧,阁下想必就是古公子了。”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微笑,又道:“小可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古浊飘双目顾盼间,不但将这巷内行来的人全都扫了一眼,也将站在他面前说话的这身材颀长,英气逼人的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眼。
    他对此人能够认出自己,并不感觉惊讶,朗声一笑,也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展一帆展大侠了。”目光落到唐化羽身上,又笑道:“这位大概就是四川唐门中的侠士,我古浊飘何德何能,竟致劳动各位的大驾,实在惶恐得很。”
    唐化羽在这群人中年纪最轻,才不过及冠,此刻面上微露惊异之色,一脚迈上前来,也拱手道:“小可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怎──”
    他话虽未曾说完,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我不认得你,你怎认得我?古浊飘朗声一笑,却并不答理他的话,因为这时众人也都走了上来,天灵星孙清羽远远听到他们的谈话,暗暗忖道:“这古公子确是机智过人,他从我们名帖的具名,和这唐化羽腰间的镖囊上,就猜出了别人的来历,他不但机智,而且还心细得很。”
    在这种情况下,跟在棋儿后面走入此巷的人,腰间挂着镖囊的,自然是唐门中人,而腰间无物,背后却斜插着长剑的,自然就是帖上具名的展一帆。
    古浊飘目光犀利地在大家面前一扫,然后停留在孙清羽面上。
    他眼中那种略为带着些讥讽的冷削之意,使得这老于世故的天灵星也不禁将目光转向他处,不敢和他那种目光相对。
    他略为期艾了一下,方想找些话来说,古浊飘却已微笑道:“小可无状,言词草率,再加上各位上次临行之际,小可都没有恭送,心里一直遗憾得很,却想不到各位宽宏大量,此刻又枉驾敝处,小可高兴之余,特此当面谢过,还请恕罪。”
    他此话一出,龙舌剑林佩奇和八步赶蝉程垓都不禁为之面赧,人家都是将自己待以上宾,而自己却不告而去,无论如何,这话都有些说不过去,此刻人家再如此一说,这两人面上都不禁有些挂不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孙清羽却强笑着答道:“小可们江湖草民,打扰公子多次,已是不当,再加上伤病之人,更不敢在相府中打扰,公子明人,想必知道小可们的苦衷。”
    古浊飘仰天一笑,目光一转之后,忽然瞪在孙清羽脸上:“那么孙老英雄此次枉驾敝处,却是又有何事见教?”
    他笑声一顿,嘴角的冷削之意便很明显地露了出来,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孙清羽,想是要看穿这江湖老手心里所想的事。
    天灵星又期艾着,唐化龙本是站在他身侧,此刻走了过来,大笑道:“化龙此次北来,一路上就听说京城中出了位翩翩浊世的佳公子,无论文武两途,都是高人一等,是以化龙入了京城,就不嫌冒昧,借着孙老前辈的引见,来拜会拜会高人。”
    古浊飘微笑一下,道:“唐大侠过誉了。”
    他目光在这笑面追魂腰边一转,望着那绣得极为精致的镖囊,又微笑道:“唐大侠这镖囊中所存的,想必就是名震天下的唐门绝器了,小可久闻玄妙,却始终无缘见识,等会儿一定要拜见一下。”
    唐化龙肥胖的脸上的肥肉,立刻也挤出一个颇为“动人”的笑容来,一手抚着他那“过人”的肚子,一面笑道:“雕虫小技,怎入得了方家法眼!等下公子若有兴趣,小可一定将这些不成材的东西拿出来,让公子一一过目一下。”
    这两人虽然面上都带着笑容,但言词间却已满含锋锐。
    天灵星孙清羽心中数转,却已在奇怪这古浊飘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自己这些人请进去,而在这小巷里扯着闲篇。
    他心中忽上忽落,惟恐这机智过人的古公子已测知自己的来意,早已埋伏了杀着,就在这无人的巷子里,要自己好看。
    但是他久走江湖,号称“天灵星”,是何等狡狯的人物,此刻面上仍然微微含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朗声笑道:“古公子人中龙凤,卓俊超人,我等愚昧,有几件事想请教一下。”
    古浊飘又一笑,道:“众位大驾前来,小可本应略尽地上之谊,但不巧得很,家严刚刚差人来着小可前去有事训示,小可不得不暂且失陪,还请各位恕罪。”
    这古浊飘竟下起逐客令来,唐化龙、唐化羽不禁都面色微变,展一帆两道剑眉,此刻一皱,张嘴刚想说话。
    哪知古浊飘却又笑道:“各位如果有事见教的话,再过半个对时,小可再来就教,只要告诉小可一个地方,自会前来,也用不着再劳动各位的大驾了。”
    他面上仍然泛着笑意,只是在这种笑意后面,却使人感觉到一丝寒意。
    天灵星孙清羽干咳一声,心中暗忖:“再过半个对时,就是子时了,这古浊飘约定的时间,竟是夜深之际,又是为的什么呢?”
    他心里又起了忐忑,嘴中却笑道:“公子既然有事,小可等自应告退……”
    展一帆接着道:“公子既然约定夜间见面,那再好也没有,只是我等初来此地,京城里有什么佳处可供清谈的,也不知道,还是公子说定一个地方好了,子正之际,小可们一定去向公子剪烛长谈一番。”
    那棋儿站在旁边,眨动着大眼睛在各人身上望来望去,此刻却突然笑着插口道:“公子,我倒想起一个好地方来了,就是那天您去游春时,遇见程大侠的那地方,又清静,又没人,这会小的先差人去打扫一下,摆上一桌酒,在那里无论谈什么,不是都方便得很吗?”
    古浊飘双眉微皱,低叱道:“棋儿,你不要多口。”
    展一帆却哈哈笑道:“这位小管家年纪轻轻,就如此能干,好极了,好极了,这地方再好没有了。”
    他转向程垓,又道:“等会就有劳程老前辈引路了。”
    古浊飘仍然是那样微笑着,道:“既然展大侠意下如此,就这样决定好了,此刻小可先行告退,失礼之处,恕罪恕罪。”说着,竟长揖转身走了。
    天灵星孙清羽花白的双眉紧皱到一处,望着古浊飘的背影,心里思潮紊乱,他知道这相国公子,别的不选,偏偏选中这种僻静之地作为谈话之处,必定有着深意。
    “难道他也因知道我们看出他的破绽,而他真的是那残金毒掌的门人,是以将我们引到那种地方,正好一网打尽?”
    他心头一凛,又忖道:“只是那真的残金毒掌此刻又在哪里呢?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那位两河名捕金眼雕身死的时候──当然,这因为在金眼雕的尸身上有着金色掌印──此刻几次残金毒掌的现身,怕就是这古浊飘伪装的了,只是今夜,他会不会也前来呢?”
    他心里极快地转着念头,再抬眼望去,古浊飘和棋儿已走回门里了。
    一进了那后园旁的侧门,棋儿就回身将门关上,加快脚步,走到古浊飘身侧,竟像个大人似的长叹了一声,说道:“公子,我知道您的心情一定苦闷得很,但是再这样下去,您怎么办呢?我──”
    这精灵的童子此刻眼眶竟红了起来,接着道:“我身受您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来,一直跟着您,您不但待我好,什么事也没将我当外人看,我年纪虽然小,还不懂得事,但天天看着公子这么苦恼.心里也难受得很。”
    古浊飘也长叹一声,低头黯然半晌,突然抬起头来,道:“你到卷帘子胡同去通知你爷爷一声,叫他吃过晚饭后,到我这里来一趟。”
    他不禁又长叹一声,想到卷帘子胡同那栋房,就不禁想起萧凌,想起自己嘴唇接触到她的时候,和那一分带着颤抖的娇羞,想起坐在炉火边,那种温馥的情意。
    “此情可待成追忆──”他朗声曼吟着,带着一缕刻骨铭心的相思,和一声无比惆怅的叹息,他走了过去,但是他已习惯了那种将往事都埋藏起来的痛苦──此刻在他英俊又冷削的面孔上,却像是没有什么激动。
    于是他所有的往事,都在他这冷若坚冰似的面孔后面,凝结成一小块像钻石般的东西,隐藏在他脑海深处,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无法探测出这份宝藏,而对萧凌的怀念,却只不过仅是他脑海中这块钻石上新近才添上去的一块冰角罢了。
    棋儿暗暗叹息着,像想说什么话,却又止住了,等到古浊飘英挺潇洒的背影被那玲珑剔透的假山完全掩住,他又从侧门里走了出去。
    他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走得却极快,他那样机警俏皮、天真活泼的面孔上,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走了半晌,到了一个气派甚大的宅子门口,这正是玉剑萧凌在此宿过一晚的地方,像以前一样,这房子此刻仍然重门深锁,门前竟蒙上了灰,像是很久以来,这房子都没有人进出过。
    棋儿用力拍着门环。
    又等了一会儿,那两扇厚重的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线,开门的还是那曾为玉剑萧凌开过两次门的老头子,低沉地问道:“谁呀?来干什么──”
    但等到他那生满白发的头,从那两扇沉重的木板门里伸出半个,看清了叫门的人是谁的时候,他那干枯的脸上,才出现笑容,道:“原来是你,快进来,外面冷得很。”右手毫不费事地就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但他为什么用一只手来开门呢?原来他左肩以下,就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左臂竟齐肩断去了,他慈详而亲切地抚着棋儿的头,道:“你怎么好久没有来看你爷爷了,这儿天气冷,你可要小心呀!别受了凉,唉──”
    这独臂的老人长叹了一声,道:“你要知道,我们夏家就只靠你传宗接代了──”他又长叹着,拍着棋儿的头道:“公子呢?这些日子来可好?”
    棋儿眼眶红红的,随着这老人走到屋子里,屋子里生着大火炉,暖和得很,然而棋儿却更难受了,因为他爷爷从来冬天不烧火炉的,此刻烧起火炉来,显然不就是他老人家的身体更坏了些?
    他依偎在这老人身侧,半晌,才说道:“爷爷,公子叫我来告诉你老人家一声,说是今天晚上请您老人家到他那里去一趟。”
    老人“哦”了一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眼中突然露出光彩,像是自语般说道:“好了,好了,我老头子总算有了替公子效力的机会,那么,纵然我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他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爱孙身上,缓缓道:“孩子,你可不要忘记,我们两人这条命,都是公子救回来的,若没有公子,不但我们这一老一少早就骨头都凉透了,你爹爹、你妈妈的大仇,又叫谁替我们报去?唉,爷爷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事还好像就在眼前。”
    他感慨地一顿,又抚着棋儿的头,说道:“孩子,你真要好好地用功,公子那一身功夫你只要学上一成,就可终生受用不尽了,我们的仇人虽已被公子杀了,仇也替我们报了,但爷爷总想你将来能强爷胜祖,在武林中替姓夏的露露脸。”
    棋儿靠在他爷爷的怀里,两年多以前那一段血淋淋的往事,也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留下一个极其深刻而鲜明的印象。
    他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就在那天,他们本来安适、温暖的家,被拆散了,他的爹爹和妈妈都丧命在仇人的手里。
    那天晚上,天上有许多星星,天气又热,他们全家都坐在院子里,爷爷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棋儿,哪里是南箕,哪里是北斗,走江湖的人,一定要认识这些星星,因为靠着这些,夜晚才能辨得出方向,棋儿记住了,爷爷笑了。
    然而爷爷的笑声还没有完,墙上、屋顶上,突然出现了十几条黑影,爹爹、妈妈和爷爷全都跳了起来,厉声叱问着。
    原来这些黑影都是大强盗,因爷爷、爹爹以前保镖的时候,得罪了他们,他们就趁爷爷和爹爹退隐的时候,来报仇了。
    这些黑影手里都拿着兵刃跳了下来,就和爷爷、爹爹动上了手,他们虽然也被爷爷、爹爹、妈妈杀了三四个,但是他们人那么多,爷爷、爹爹他们手里又都没有拿着兵刃。
    棋儿站在屋檐下面,希望爷爷能把他们打跑,但是一会儿不到,爹爹和妈妈竟同时被强盗杀了,爷爷的左臂也被强盗砍断,但仍然强自支持着和他们动着手。
    棋儿急得快发昏了,大叫着跑了出去,却被一个强盗回身一脚,将棋儿踢了个滚,一直快滚到墙边上。
    那强盗提着刀,又赶了上来,一脸的狞笑,棋儿知道这是强盗斩草除根要杀自己,只得闭上眼睛,心想:“我死了能上天去找爹爹、妈妈去,你要是死了,一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哪知却听得惨叫一声,棋儿没死,要杀棋儿的人却突然死了。棋儿睁开眼睛来,四下一看,才知道院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长袍,袍子飘飘的,棋儿眼睛只花了几花,那些大强盗们竟全都被这穿着长袍的人用重手法劈死了──棋儿想到这里,眼睛已完全湿了,大而晶莹的泪珠,沿着他那小而可爱的面颊流了下来,他感激地轻轻叫了声:“公子”。
    因为他那救命的恩人,就是古浊飘。古浊飘不但救了他、救了他爷爷,还替他们报了仇,这已是够使他感激终生了。
    那独臂老人也沉思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回头道:“孩子,你也跟着来吧。”
    棋儿立刻跟着走了进去,那老人家走到他自己所住的那间屋子里,又低下头,站在床旁边思忖了半晌,然后说道:“孩子,你把墙上挂着的那把刀拿下来。”
    棋儿目光四转,墙角上果然挂着一把黄皮刀鞘,紫铜吞口的朴刀。
    虽然他在惊异着爷爷的用意,但他仍然轻灵地一纵身,掠到那边,将高高挂在墙上的刀拿了下来。
    老人严峻的脸上,此刻为了他爱孙的轻功而微笑了一下,等到那孩子拿着刀走到他面前,他才缓缓伸出右掌,坚定地说:“快把爷爷的大拇指和中指削下来。”
    棋儿面色骤变,吃惊后退了一步,老人却又厉声喝叱道:“你听到没有,爷爷的话你敢不听吗?”
    然而他看到那孩子面上的表情,又不禁长叹一声,放缓了声调,缓缓地说道:“孩子,我问你,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跟着公子,他可好吗?”
    棋儿面颊上的泪珠,本未干透,此刻重又湿润了。
    他垂下了头,可怜而委屈地说:“公子这些日子来,总是成天叹着气,脾气也更坏了,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又微笑着,抬头望着天,想着心事。”
    他抬起头,望着他爷爷,又道:“公子的心里烦,棋儿也知道,可是爷爷……爷爷你……”
    他抽泣着,竟说不下去了,老人两道几乎已全白的眉毛,此时已皱到一处,叹着气道:“我们一家身受公子的大恩,怎么报得清!”他眼中突然又现出夺人的神采,“大丈夫立身于世,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不报,固然不好,但身受人家的大恩而不报,也就是个小人了,孩子,你愿不愿意你爷爷做个小人呢?”
    棋儿摇了摇头,老人重新伸出右掌,坚定而沉重地说:“那么,孩子,听爷爷的话。”
    棋儿再抬起头,望着他爷爷那已干枯得不成人形的脸,但这一瞬间,他却觉得他爷爷的脸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因为这正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脸,这张脸并没有因为苍老、干枯而衰退,反却更值得受人崇敬了。
    于是他缓缓地,颤抖着,抽出了那柄刀,刀光一闪,使得这祖孙两人蒙上了一层无比神圣的光荣。
    为着别人的事而残伤自己的肢体,纵然是报恩,这种人也值得受人崇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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