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峰回路转
    白非存心探秘,仗着绝顶轻功和决心,飞越池面,穿入瀑布,在险死还生的情况下,果然发现了一个神秘洞穴,他自恃武功,孤身犯险,哪知身未入洞,已被人点中穴道,扔在地上。
    白非出道以来,被人点中穴道这还是第一次,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自然难免惊骇,身上仍在隐隐作痛,地上的气味也令他作呕,这种苦头,出道以来都是一帆风顺的白非何时吃过?
    突然,他卧倒的身躯被人翻了个身,睁开眼睛,一只枯瘦的手在他脸前一晃,一人喋喋地发着极为刺耳的笑声。
    白非随着那笑声看去,洞中虽黝黑,他仍可看出那人怪异的身躯,那是一个极为枯瘦的老者,笑的时候,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两边颧骨高高耸起,活像一只深山里的猿猴。
    顺着脖子往下看,身上竟没有穿衣服,黝黑而枯干的皮肤里,一根根肋骨历历可数,然而,在瘦得已经干了的胸膛之下,却有一个西瓜般的大肚子,肚子下的两条腿,却又像插在西瓜上的两根竹竿。
    白非倒抽了一口冷气,头皮发胀,他生长在武林大豪之家,生平见过的怪人也算不少了,见了天赤尊者,他已觉得是天下最怪的人,哪知此番的这人,却又让他开了眼界。
    他在打量着人家,人家可也在打量着他,忽然伸出两只鸟爪般的手,笔直地向他抓过来,白非吓得心头打鼓,可是穴道被闭,连躲都无法躲,索性闭上眼睛,在这种自身已无能为力的情况之下,他只有听天由命,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那人枯涩的手掌在他咽喉一握,白非暗叹了口气,只要那人五指稍稍一紧,自己的生命便要结束了,对生命的热望,对慈亲的怀念,对爱侣的相思,在这一刹那之间,像是一阵突然爆发的洪水,冲得他心神混混沌沌的迷惘一片。
    那两只手在他喉头稍稍停留一下,却往他肩头溜去,他方透出一口气,那人喋喋的笑声又起,“嘶”的一声他那已经湿透了的长衫竟被撕了开来,他再睁开眼,那张猿猴般的脸,正在他眼前晃动着,无比难听的笑声,刺得他耳膜隐隐发痛。
    他只得再闭起眼,那人的手伸向他肋下,他长衫竟被脱了下来,接着是里面的短夹袄、长裤、布袜、薄底的便履,都被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条犊鼻裤还穿在他身上。
    白非在此刻真是既惊又怒又有些羞愧,他不知道这怪人脱他的衣服干什么,悄悄睁开眼来,那怪人正手舞足蹈的将从自己身上剥去的衣衫穿在自己身上,高兴得竟像穿了新衣的顽童,白非忖道:“这厮大概有许多年没有穿衣服了。”看到他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想到自家的遭遇,却又连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了。
    那人身躯畸形无比,穿起白非的衣服,自然极不合身,可是他却左顾右盼,像是觉得自己已经很漂亮了,白非想起“沐猴而冠”这句话,真是哭笑不得,眼光动处,却看到那怪人的手又缓缓向他伸过来,而且又是伸向他的咽喉。
    他知道在他面前的这人既使不是疯子,却已和疯子相差无几了,而一个疯子或者半疯的人做出的事,是人们永远无法预料得到的,因此,有谁知道他这次的一伸手不是向自己做致命的一击呢?
    他又闭上眼,那怪人喋喋地笑着,竟说出话来:“不要害怕,我不会弄死你的。”他说话的声音除了刺耳之外,竟还有些生硬,真像一只居然学会人言的猴子,但白非却觉得有些高兴,他总能够说出人话来,这对白非说来,他居然和自己说话已是意外,至于话中的含义,白非却不管了。
    那怪人一把从白非头上攫去了那顶宝蓝色方巾,一面又道:“好不容易有个人来陪我,我怎么舍得弄死你呢?”他大笑着,这笑声使得白非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看你年轻力壮的样子,总不会比我先死,哈──我死的时候,总算有个人陪我了,这么多年──”他的语调突然低沉了下去,变得有些凄凉的味道,又说道:“究竟有多少年啦,十年、廿年、卅年,喂,我在这里到底有多少年啦?”
    白非迷惘的睁开眼睛,迷惘的望着这怪人,心里一连串的升起了无数个问题:“这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坟墓般的洞穴里?他被关在这里难道有几十年了吗?怎么他还没有饿死?邱独行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他每天都到这里来一趟?”
    白非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回答那怪人的问题,那怪人却又喋喋地怪笑起来,说道:“管他哩,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在这里多舒服,吃了睡,睡了吃,一点心事也没有,不比你好多了吗?你呀,每天还要为我担着心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眼空洞的注视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别人说话,但是白非知道,他话中的“你”决不是指的自己,“那么他指的是谁呢?邱独行吗?”白非暗暗猜测着。
    那怪人两只手拿着白非那顶文士方巾不住把玩,举了起来,想戴到头上去,但是他头上的头发却比鸟窝还要乱,于是他勾起五指去整理头发,整理了半天,头发却像是比以前更乱了。
    他烦恼的将自己的头发一揪,突然闷哼一声,身子像是突然涨大了两寸,头上的头发,竟一根根的直立了起来,伸得笔也似的直,像是一根根插在头上的钢丝,一吐气,那头发软软落了下来,果然整齐了,怪人得意地笑着,仿佛对自己的这一个创举颇为欣赏,胡乱地将方巾戴到头上去。
    白非暗地吐了一口长气,“先天真气,”他思索着:“数十年来能将先天真气练得如此精纯的,我还没有听到过。”于是他对这怪人更怀疑,甚至对他自身的安危,都看得淡些了。
    但是,用不着多久,一种缓缓的恐惧就像冬天地侵袭着秋天似的,不知不觉地啮食着他的心:“难道我真要在这里陪这怪物一辈子吗?”此刻虽已确信这怪人不会弄死他,但是这怪人要他做的事,却并不见得比死好多少。
    “这怪物功夫恁的精纯,却为什么不自己设法跑出去?”他越来越奇怪,哪知那怪人又蓦然在他身上拍了两掌,竟将他的穴道解开了。
    隔了许久,他才敢坐起来,悄悄转动着头,打量着这洞穴,那怪人喋喋地说道:“这地方还不坏吧?保管你住得舒服。”
    白非可不这么想,天下若有任何一个人认为这地方住着舒服,那么这人不是疯了就是撞着鬼了,他暗暗调息着自己的真气,那怪人坐在对面望着他,根本不理会他在做什么,一会儿伸手抚摸着那西瓜般大的肚子,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真气舒散地运行了一周,白非的身躯里又满蓄了惊人的活力,“试试看吧!”他暗忖着,左手一按地面,身躯飘起,右手抢出如风,“飕”然一声,击向坐在他对面的那怪人鼻畔,食拇二指,微微分开,正是点向那怪人鼻畔闻香、沉香两处穴道。
    除了制倒这怪人之外,他别无他法可以逃出此间,入口那洞是那么小,他绝无可能一穿而过,若不能一穿而过,那么这怪人势必要将他抓回来,是以他奔雷驰电般发出一招,他已看出这怪人的功力,若非出其不意,得手的希望很少。
    这一招念动即发,可说是快得无与伦比,那怪人眨着眼睛,不避不闪,手一抬,大拇指高高竖起,所放的位置,却正是白非那一招发尽后他手肘间的曲池穴一定要到的位置。
    他拿捏的位置和时间那么妙,白非知道不等自己点中人家,人家就已点中自己的,右手划了个半圆,斜斜弯曲,盘着的双脚却向外一蹴,猛然踢向那怪人的前胸致命之处。
    这一招变化更是快极,噗的一声,白非的双脚果然踢在那怪人身上,他这一脚的力道何止千斤?就算是一块巨石,怕也要被他踢碎,但此刻白非却暗叫一声,“糟”。他知道他这一招已经得手,但是自己的脚踢在人家身上后,那感觉竟像是踢在一团揉湿了的面粉上似的,虽然舒服得很,然而这种舒服白非却宁可没有享受到。
    白非非常清楚自己这一脚的力量,失色之下,手掌一按地,引气上腾,哪知身子却动也不动,两只脚竟被那怪人吸住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身已足以傲视武林、掌毙天赤尊者的武功,在这人手下连两招都没有走完已自被制,他却不知道这畸形的怪人在这潮湿阴暗的洞穴里被困竟已达一甲子,这一甲子来他吃尽了任何人都无法吃的苦,也练成了一种前无古人的绝顶功夫,就算昔年威慑天下的奇人七妙神君,内功已臻化境,但比起此人来,精纯或有过之,奇诡却还不足哩,白非骤遇这种身手,自难抵敌了。
    须知武学最难练成的就是先天之真气,这在道家称为罡气,无坚不摧,无物不克,是由内家的后天之气上一步步奔成根基而练成的。这怪人数十年来却由另一途径达成此境界,虽是由邪而入道,但殊途同归,威力比自道家的罡气并不逊色,只是还没有为世人所知而已。
    那怪人喋喋的又连声怪笑着,笑声一起,气功消失,白非双脚被吸引的力道也骤然消失,“砰”的落到地上来。
    白非全然被惊吓住了,动手的勇气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怪人望着他直笑,咧到耳根上的嘴角泛起了一些白色的泡沫。
    “看样子你是嫌这地方不好,是不是?”他怪笑着说:“可是我包管你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的,每天还有好东西。”以手为板,居然击节而歌了起来,白非皱起眉头,恨不能把耳朵堵上,爬起来远远躲到另一角落里去,发着闷气。
    四周全是山石,除了那一个小洞穴之外,此洞穴就绝无其他的通道,白非的心情低落了,除了制住那怪人之外,他别无其他的办法出去,而那怪人武功深不可测,自家却又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那怪人拍着手掌,唱着歌,大肚子一挺,将白非衣衫上的钮扣震掉了三粒也不管,望着白非笑道:“你肚子真小,可是你不要难过,在这里住上三个月,我保管你肚子就大起来了。”
    白非索性把他当作疯子,根本不去理他,然而脑海里却禁不住想到他:“看样子他在这里已困了不少时候了,他吃的是什么东西呢?”须知那怪人先前吃的东西,也就是白非以后要吃的东西,他当然关心,到处望去,却望不见有任何可吃之物。
    他无聊的坐在地上,想做些调息功夫,一颗心却怎的也静不下来,过了一会,他才发现他肚子竟饿得厉害,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忍着饿,坐在那里,可是这种生理的现象却非人力可以控制的,白非的肚子竟咕咕的叫了起来。
    那怪人还在唱着歌,白非希望他没有听到,哪知他耳朵奇灵,停住歌声笑道:“你肚子饿得好快,刚进来肚子就饿了,我上次吃饭到现在的时候,起码有你进来的时间一百倍长,到现在还没有饿哩,我看还是等一会我们一道吃吧!”
    白非不想起饿还好,此刻一想起来,肚子好像刀刮着一样难受,口水一阵阵跑出来,又咽回去,肚子像是已被刮得两边穿洞了。
    那怪人咧开大嘴笑着说:“你别急,等一会我做好菜给你吃。”他闭起眼睛来,缓缓说道:“香酥肥鸡,脆皮鸭子,还有一大碗清炖火腿汤。”白非也不禁闭起眼睛来听,口水出来得更快,眼前仿佛现出香酥鸡和脆皮鸭的样子来。
    他不知道这怪人能从哪里弄这些东西来,但却深深盼望着他能快些弄来,他自慰地忖道:“也许他真能弄来,不然他肚子怎么吃得这么肥?”悄悄用眼睛一瞟,那怪人的肚子果然肥得厉害。
    他又坐了一会,酸水代替口水流出来,那怪人却仍在那里哼着歌,一点儿也没有弄香酥鸡的样,白非希望破灭了一大半,忖道:“他不过在说胡话而已,他能弄香酥鸡,怎么不设法自己跑出去?”暗叹了一口气,后悔没有吃过早点再来。
    他闭起眼睛,迷迷糊糊的像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怪人却叫道:“小伙子,快起来,老爹要开始做香酥鸡了。”
    白非精神一振,腰也直起来了,那怪人却嘻笑着道:“不过,你要先叫我一声老爹我才做,不然──反正我肚子也不饿。”
    白非气往上撞,忖道:“我宁可饿死,也不叫你老爹。”转过身子,面对着壁,不去看他,耳中却听得那怪人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不知道,我做的菜可好极了,香酥鸡又肥又嫩,用手一提往下直滴油。”他自己也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闭起眼睛又道:“清炖火腿汤你吃的时候可要小心,小心把你的鼻子都鲜掉。”
    白非越听越难受,饿得眼睛金星乱冒,仿佛都是一只只香酥鸡的影子,那怪人却越说越高兴,最后竟将这些话编进歌里唱了起来。
    白非长叹了一口气,忖道:“反正他年纪这么大了,我叫他一声老爹也没有关系。”回过头去,老爹两个字在他舌尖打转,却说不出口来。
    那怪人又笑道:“快叫呀,叫完了我就弄鸡给你吃。”白非闭起了眼睛,咬着牙,狠狠的叫道:“老爹!”那怪人呀了一声,却说道:“这样不行,要叫得温柔一点,亲热一点。”
    白非几乎气炸了肚子,恨不得一拳打过去,然而肚子叽咕乱响,头也有些晕了,四肢也发着虚,像是大病初愈。
    “老爹。”他像蚊子一样叫了出来,脸不禁发红,立刻暗骂自己:“你是什么东西,为了香酥鸡就叫人家老爹。”
    那怪人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好,乖孩子,老爹替你做鸡吃。”白非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却见他暴喝一声,双臂一张,身形像是涨大了一倍,白非“刷”的也站了起来,凝神而立,他怕这怪人要对他有着什么不利,心中对这怪人的功夫着实害怕,惊忖道:“他练的这是哪一门功夫?”
    那怪人这一运气,本来已是干枯得打折的皮肤此时却蓦然涨了起来,皮肤像是有一颗颗弹丸在跳动般,闷哼了一声,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白非更惊,这情形只有在内家高手临敌时才会发生,此刻洞穴中除了他自己之外,却只有白非一人,白非当然吃惊,他却未想到,人家要是对他不利,十个白非都早已送了命,还会等到现在这么费事。
    那怪人猛的一伸手,居然已够着洞穴之顶,伸手一掀,他竟将一块方圆十丈的大石掀下,缓缓托了下来,额上的青筋越发明显,白非看得目瞪口呆,这块巨石重量何止千斤?这怪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却能将它托了下来。
    那怪人缓缓将巨石放在地上,白非只能贴壁而立,因这块巨石几乎占了洞穴大半地方,此时已天光大亮,秋日的阳光从洞穴的顶部照进来,白非看着这怪人的行径,竟连逃走都忘记了。
    那怪人放下巨石后,立刻喘了一口气,身形稍微松弛了些,却又马上暴起,左手一张,闪电般的在洞穴顶部的侧面一掏,右手手掌竟是扬掌待发的神色,蓦然一声暴喝:“出来。”一团金光灿然的东西被他抓在左手上。
    白非神摇意驰,盯着怪人的手,那怪人两只精光炯然的眸子也紧紧盯在自己手上的那团金光灿然的东西上面,右掌微微又扬起一尺,似乎那被他抓在手上的东西极为凶猛,是以他不能不如此慎重似的,白非到这洞里,还不到十三个时辰,然而他在这十数个时辰里所遇到的奇怪问题,却比他一生中还多,白非自幼即有神童之目,天资绝顶,然而此刻却也不禁被这些像是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冲昏了头。
    “这怪人武功绝世,既能将此洞穴的顶部掀开一洞,却为什么不自己走掉,而在这个阴湿幽暗的洞穴里被囚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来,这怪人以何为生?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看他如此慎重的样子,似乎虽然对这东西非常警戒,然而却也将这东西看得极为贵重,这东西为什么会对他这么重要呢?”
    白非百思不解,头脑也无法来专心想着这些问题,鼻端突然嗅到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味竟比他有生以来所嗅到的任何一种香味都令他神思,四肢骨骸像是越发没有力气。
    昏慵中,他听得那怪人蓦然一笑,猛然从迷惘中惊醒了过来,须知以白非此刻的功力,在中原武林中已是顶尖高手,他如没有这怪人的大笑声,尚且被这香味所迷住,他岂能不惊,大骇忖道:“这是什么香味?从哪里发出的?”定睛一看,却见那怪人已盘膝而坐,那团金光灿然的东西就箕坐在怪人盘坐着的两条腿上,竟是一个白非从未见过的怪兽,怪得使白非又忘去了其他的一切,而紧紧望着它。
    他以他的全部智力来思索,可也想不出此刻这双眼射着碧光、全身披着金丝般的长毛的怪兽到底是哪一种野兽,也不知道这怪人和这种怪兽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渐渐,他鼻端香味越来越浓郁,浓郁得竟使他有些忍受不住了,他忍不住用手去堵着鼻孔,蓦然,却看到一物唰的从这洞穴上面落了下来,落在那怪人和怪兽箕坐之地的旁边。
    他诧异的望了一眼,那东西双翅微弱的扑动着,竟是一只野雁,他心中更奇怪,哪知“刷刷”几声,又有几样东西掉了下来。
    那也是几只已失去知觉的野禽,落在地上后,想是都已失去了振翅再起的力量,发着低低的哀鸣,像是自知已投入罗网了。
    白非心中动念:“这些倒是极好的食物。”但是他却想不通这些野禽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落了下来?抬头一望,脸色不禁大变,原来在这洞穴露出天光的顶部上,此刻竟有数十只野禽在飞动着,而且看样子却又是都快要落下去,它们努力的扑动着翅膀,虽然想向上飞去,但这洞穴里却像生有一种极强烈无比的力量,在吸引着它们落下来。
    白非几曾见过这等奇事,其实他现在只要一纵身,就可以掠出洞去,奇怪的是他此刻心中却没有一丝这种念头,即使他有了这种念头,他也会制止着自己不去那么做的。
    这其中有许多种原因,第一、他自忖身手远不及那怪人,那么逃还不是白费功夫?第二,这种奇人奇兽他不但没有见过,就连听也从未听过,此刻好奇心大起,想将自己心中所思疑的这些问题一一求得答案,逃走的念头倒反而薄弱了。
    野禽落得遍地都是,那怪人哈哈一笑,又暴一长身,朝那异兽道:“香奴,今天又难为你了。”
    那怪兽眼泛金光,忽然低鸣了一声,全身金毛都立了起来,体积虽然小,然而神态却威猛已极,周身不住蠕动着,似乎要脱手而去的样子。
    怪人双手一紧,低声笑道:“你想走可不成,老爹可还要靠你吃饭哩!”
    怪兽碧眼微动,微吼一声,白非只觉得耳旁嗡嗡作响,他想不透这怪兽小小的身躯怎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来?
    那怪人呸的一声,左掌在那怪兽身上猛的一掌切下,叱道:“你想造反呀?想再吃点苦头是不是?”
    那怪兽竟似懂得人语似的,喉头低低呜咽了一声,身上倒立着的金毛柔顺的落了下去。
    白非眼睛都直了,却见那怪人一长身,将那怪兽又放回原处,一弯腰,低喝道:“起”,吐气开声,竟将那块巨石又举了起来,一转一拧,又嵌回洞顶,白非眼看满地的野禽,像是做梦似的,若不是他亲眼目睹,他怎会相信这般奇事。
    尤其令他奇怪的是,这怪人既能掀开洞顶,却为什么情愿在这洞穴里受罪?
    那怪人长长的出了口气,坐在地上,像是非常疲倦的样子,显见得真力消耗过剧,喘息了片刻,才抬起头向白非笑道:“乖孩子,老爹把鸡鸭鱼肉全给你弄来了,你怎么还不吃呀?”
    说着,他拿起一只野雁,随手扯去雁身上的毛,那雁尚是活着,不断的挣扎,不断的发着哀鸣,白非冷汗直冒,望着那怪人将一只野雁生吞活剥的吃了下去,像是个无火时代的猿人,白非肚子虽饿,但吃东西的胃口却倒光了。
    那怪人笑道:“不敢吃是不是?”伸手拭去了嘴角流下的血,又道:“现在不吃,总有一天会吃的,我劝你还是现在吃了的好,这滋味可并不比香酥鸡差多少哩。”他口中虽说着,眼中却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已往的那一段艰辛的日子此刻仍在他心中留着一条很深的创痕。
    白非转过头不去看他,然而他咀嚼的声音却仍听得到,这怪人的行动虽然使白非惊吓,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有向那怪人说话的愿望,因为他有着那么多问题要去问人家。
    这样也不知耗了多久,那怪人忽然凄然一笑,道:“小伙子,你一定认为老爹是个疯子,明明可以将洞穴弄个大洞,怎的不跑出去,而喜欢在这里受活罪是不是?”
    白非心中忖道:“正是。”嘴里可没有说出来,转过脸望着他。
    却见他缓缓站了起来,脸上已不再是嘻笑的神情,向白非招手道:“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白非好奇心大起,走了过去,那怪人朝自己的足踝一指,白非定睛望去,却见一根黑色的带子自地底穿出,竟穿入他的足踝,又穿入地底,方才白非站在远处时没有看到,此刻一看,自家的足踝仿佛也觉得痒痒的,心中却又奇怪:“这怪人武功深不可测,怎么却连这么细细的一根带子也弄不断?”
    “你一定又在奇怪为什么我不弄断这根带子?”那怪人笑道:“你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
    白非也就老实不客气的俯下身,抓住那根带子,猛运真气,向外一扯,那根带子非金非铁,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白非运了十成力气却也扯不动,手却被勒得隐隐作痛。
    他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须知白非双手上的力道此刻就是一条比这带子粗上几倍的铁棒他也能扯断,此刻他扯不动这带子,自然大惊。
    怪人却笑道:“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吧?”
    白非虽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却仍然是糊里糊涂的,自从他进了这个洞穴之后,就一连串的看到了些怪事,在在都使他迷惑。
    先是武功深不可测、诡异神秘的老人,再又是一只满身长着金毛、遍体异香能吸引飞禽的通灵怪兽,现在,这一根小小的黑色带子,竟连自家这种内家真力都扯它不断。
    此刻那怪人问他明白了没有,他也点头说明白了,眼中却不禁仍充满了怀疑的神色。
    那怪人又道:“小伙子,你跑到这鬼地方,一定自己觉得很倒霉,可是你知不知道天下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到这里来却还无法进来哩。”
    白非暗笑:“谁要是想到这种地方来,那他准是撞见活鬼了。”
    那怪人“哼”了一声,缓缓坐到地上去,又道:“就连邱独行想进来这里一步,也万万做不到。”
    白非又一怔:“难道邱独行天天跑到这里来,就为的是想进来这鬼地方?难道他也疯了?”
    那怪人忽然闭起眼来,曼声吟道:“灵蛇纹魂松纹剑,香奴通玄乌金扎。”
    白非心头怦的一动,这两句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句子,近数十年武林中虽已无人提起,但只要在武林中稍有阅历的,几乎都曾听到过,白非年纪虽轻,这两句话也只是听他父亲说过一次,然而在他心中所留下的印象却极深。
    原来这两句话里包含着六件天下武林中视为异宝的珍物,武林中人称为寰宇六珍,只是见过这六件东西的人,本就极少,近数十年来,更是已经绝迹,哪知此刻这怪老人却曼吟了出来。
    怪人睁开眼来,似笑非笑地望着白非。
    白非心里怦怦地跳着,恨不得他赶紧说出下文。
    哪知那怪老人却岔开话头,问道:“小伙子,你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着什么,是不是邱独行那小子差你来探听我老人家的口气吗?我看你功夫不错,你师傅是谁?”
    白非着急,却不得不先将人家问他的话说出来,那怪人凝视了他一会,缓缓说道:“你可知道,寰宇六珍中你方才已经看到了两样──”
    白非心中一动,忙问道:“可是香狸和缚魂带?”
    怪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为了这几件东西,我牺牲了数十年美好的时光,唉──,纵然我有天下最珍奇的宝物,但我却只能呆在这种鬼地方,不能出去半步,那么再珍奇的东西,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语气之中仿佛满含着一种自责、后悔的味道,就像是嫦娥后悔着自己偷了灵药证了仙业,但青天碧海之中却只是夜夜寂寞的那种味道一样。
    白非望着他,知道这怪老人的身世必定就是一个离奇诡异的故事,那怪老人又长叹了一声,道:“小伙子,你年纪还轻,听说你姓白,你可知道白化羽这个人?”
    白非跳了起来,忙答:“那正是晚辈的先太曾祖父。”
    怪老人哦了一声,面上泛起一个凄恻的笑容,道:“我在江湖闯荡时,也就是白化羽创立天龙门的时候,想不到他的灰孙子都这么大了。”
    白非更惊,须知白化羽创立天龙门已是百余年前之事,如此说来,这怪人岂不是已有百十岁了?他不禁又望了怪老人一眼,嗫嚅着说道:“老前辈……”他确定了这老前辈三字是唯一最适当的称呼后,又接着道:“老前辈怎么──”他困难的不知怎么才能含蓄的说出他要说的话。
    怪老人缓缓一笑,却替他接了下去:“怎的会被人囚到这地方来是不是?”
    白非轻轻点头,老人才缓缓说道:“我自幼好武,长大了在江湖闯荡,也闯了个不大不小的万儿,那时候江湖上奇人辈出,我只是其中一个小卒而已。”他笑了笑,又道:“可是我机缘凑巧,却遇着一位奇人,将我收为弟子,那时候我年纪轻,不懂事,不但不知感激师傅,竟将师傅所存的三件珍物偷了出来,那就是寰宇六珍中的香狸、缚魂带和灵蛇秘笈。”
    “我满以为凭着这三件珍物,找个地方潜修几年,便能成为武林第一人,哪知却被师傅捉到,将我关在这里,却并不将那三件珍物收回去,并且说道:‘无论什么珍宝,都要看持有者的运用,不然,精钢到了凡夫手里,也和废铁没有两样。’我本来不了解,但是师傅却以缚魂带穿入我的足踝深通地底,将我关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才了解到这话的意思,可是──”他叹道:“可是已经太晚了。”
    “头些日子别的还好,只是饿得难受,幸好这香狸生具异香,能引百兽,我就利用它的特性找食物。”他看了白非一眼,微笑道:“起先我也是不惯如此吃法,但肚子饿了的时候,不吃又不行,经过这么多年,我倒习惯了。”
    白非看了地上血汁狼籍的骨头一眼,实在觉得无法吃下去。
    那怪人却又道:“我想偷逃,但是这缚魂带据闻乃千年蛟筋所制,我怎么也弄不断,只好认命,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虽然利用了这里的阴湿之气习成了灵蛇秘笈上的绝顶功夫,达到可以随意运用先天之真气的阶段,但我却被囚在这里,永远也走不了──”
    白非接口道:“难道没有法子吗?”
    那怪人一笑,道:“办法虽有,但也几乎无望,这缚魂带天下只有一物可断,那就是九抓乌金扎,但此物自两甲子以前在川中大侠熊立信手上使用过之后就失去踪迹,武林中再也无人见过,天下茫茫,到哪里去找去?何况我无亲无友,就是有,恐怕早死光了,叫谁去找?就算机缘巧合,日后此物能重现,到那时恐怕我的骨头都朽了。”
    他长叹一声,白非也不免黯然。
    “还有一法──”那怪老人又道。
    白非连忙道:“是什么办法?”
    “那就是若有人具无比神通,能将这块地整个翻起来,解开昔年我师傅以无比功力在地下所打成的死结,只是普天之下,再想找一个有先师那般功力的人,恐怕已绝无仅有了。”
    白非又默然,老人又道:“几十年来,我在这里呆着,别的还好忍受,只是寂寞使我难忍,前些日子来了个邱独行,我老人家还以为他是个君子,哪知他却将我灵蛇秘笈骗了去,现在还天天来,想再骗我的香狸,哼,这次我可学了乖,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只要他一进这洞穴,我就叫他立毙掌下。”他脸上又露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白非暗暗一凛,这身世诡异的老人在这种地方关了这么多年,心理自然难免不正常,白非已在暗暗叫苦,他此刻正值及冠之年,正是如日方中的锦绣年华,怎会愿意陪着这怪老人关在这地穴里?
    但此情此景,他却别无选择的余地,也怨不得别人,这正是他自找的。
    邱独行的秘密现在已不再成其为秘密了,他武功精进,原来是得到了寰宇六珍中的灵蛇秘笈,他每天还要偷偷跑到这里来,却是因为他对这另外两件珍物还有贪心。
    这些曾被白非苦苦思索的秘密此时他已全部恍然,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比以前更为紊乱,“慧妹该着急得要命吧?”石慧颦着黛眉的焦急神情,仿佛在他眼前晃动着。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多事,虽然他此行见识了这些他前所未见的事物,但他望着对面这面容古怪的人,望着他所处身的阴暗潮湿的洞穴,想到自己可能在此度过十年、二十年或一生的时日,他觉得全身都起了一阵悚栗,有前所未有的恐惧。
    怪老人垂着头,发出梦呓般的低语,似乎在自责着自己:“常东升呀常东升,你虽然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但逝去的日子却永远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再来了。”
    白非听得脸色发白,他未来的一生是不是也要像这怪老人一样,在这坟墓般的地穴里度过呢?
    ×××
    白非在耳边喧哗的水声中似乎听到一声巨震,还有些另外的声音,那和人们的呼叫声非常相似,但是他却并未能听得十分清楚,也未十分在意。
    他望了对面那怪人一眼,怪人低着头,像是也满怀心事,他觉得有些寒意,“寂寞,的确是世上最坏的东西。”他暗忖着。
    时间,在他的饥饿与恐惧中,也不知过去许久,白非有些朦胧的睡意,那怪人──常东升动也不动的坐着,像是一尊石像,自远古以来就未曾动过一动似的,垂死的飞禽低低的扑动着翅膀,流水的声音在这洞穴里听来像是少女的呜咽。
    蓦然──
    白非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听到地道上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于是他本能地醒了过来,这是多少年来的训练所造成的。
    他极为盼望此时有人来,无论那人是谁都好!因为这种寂寞而凄凉的景况使他受不了,于是他对这怪人强逼他留下来的行为有些不谅解,试想无论任何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度过几十年,当他有能力留下一个人来陪伴他时,他是否会这样做呢?
    常东升冷“哼”一声,眼中倏然射出精光,道:“邱独行来了。”他轻声向白非说道:“你若能将他骗进来,我就放你出去。”
    语声中如刀的寒意使得白非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怪老人必定对邱独行恨入切骨,而邱独行也必定做过一些使这怪老人恨入切骨的事,但是“放你出去”这四个字,却又不免使白非心动。
    脚步声渐近,接着火光一闪,白非看到那狭小的洞口露出一个头来,在火光中显得异样的苍白,却正是邱独行。
    邱独行见到白非,也似乎一惊,那怪老人──常东升却冷冷说道:“你又来啦?”
    邱独行勉强的一笑,道:“常老前辈,你何必这么固执,只要你老人家答应我的话,我担保──”
    常东升又冷冷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担保?邱独行,你凭什么担保?我老人家还能相信你吗?”他脸上的狠毒之色更为显著,语气中的寒意也更为浓郁。
    “我若是早点知道你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我就不会被你点中穴道,被你偷去那本秘笈。”他又道:“我知道,你若不是怕那时功力不够,降不住香奴,你不把它也偷去才怪,现在我可认清了你,你再来骗我,可办不到了。”
    白非暗忖:“想来邱独行以前亦是误入此洞,像我现在一样,被这怪老人困住,而他大概在里面呆了不少时日,乘这怪老人熟睡之际点了他的穴道,拿去了他的秘笈。”他不觉暗笑,这怪老人的秘笈原本是偷来的,此刻被人偷去,不是天经地义吗?而这怪老人却认为邱独行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那么他自己又该如何说法呢?
    “人们对于自己的错误,远比对别人的过失容易宽恕。”白非暗忖着。
    却见在洞外的邱独行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弟子也知道你老人家在此寂寞,可是你老人家总不能叫我永远在洞里陪着呀?因为弟子在别无办法中才点了你老人家的睡穴,弟子若是对你老人家有恶意,别的穴道尽是可点得的呀!”
    常东升又哼了一声,白非站了起来,忍不住道:“邱大侠,难道就没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他老人家救出去吗?”
    邱独行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这灵蛇堡虽然是我所建,但这后园里的林木和这些山石瀑布,却在我来时已经有了。”
    “二十年前,我孤身来此,发现此地,误打误撞的撞入这里来,那时我心情甚为落寞,本有意和这位常老前辈久居此间,但后来──”他缓缓叹道:“我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生活,才逃了出去。”
    白非了解的点了点头。
    “我当然也在为常老前辈设法脱困,但这缚魂带竟被那位前辈异人以无比神通穿入地底,这些山石洞穴想来也是那位前辈异人所建,其中像是有着无穷奥妙,我苦研二十年,但是这其中的奥秘却一点儿也没有办法识破。”
    白非听得入神,邱独行又道:“而且这些山石看似普通,其实却坚如金刚,普通刀斧竟砍它不动,我本想派专人来此伺候常老前辈,但他老人家又不肯,看来除了寻得九抓乌金扎之外,根本别无他法能使他老人家脱困。”
    白非两条剑眉紧紧皱到一起,却听得邱独行又道:“因此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探访这九抓乌金扎的下落,现在总算稍有端倪,或可一借,但却非得先将香狸取出一用。”他转过头向常东升道:“你老人家却不信任我。”
    常东升冷“哼”一声,向白非问道:“你相信这人的话吗?”
    白非无可奈何的向邱独行一瞥,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沉吟了许久,忍不住问道:“那九抓乌金扎和这香狸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香狸不但能体发异香,吸引百兽,而且它的精血却是天下女子的恩物,人只要能得着一滴,自身便也能体发异香,使接近她的男人心旌摇荡,不能自主。”
    白非心中一动,忖道:“要是慧妹能得着一滴该有多好。”
    “而那九抓乌金扎经过我多年探访,却是落在青海海心山绝顶上隐居的天妖苏敏君手上,这天妖苏敏君不但武功绝高,而且精通媚术,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客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他眼中闪过一丝别人无法理解的光芒,又道:“她后来又不知从哪里习得武林中久已失传的驻颜之术,也就从此隐居了。”
    白非大感兴趣,问道:“后来呢?”
    邱独行缓了口气,又道:“她自从隐居在青海海心山后,行迹更诡秘,又得到了那柄武林珍物九抓乌金扎,我虽和她亦是素识,但若去求她借用此物,她一定不肯,只是此人却有一物可以打动她。”
    白非道:“香狸?”
    “对了。”邱独行一笑道:“天妖苏敏君自负容颜盖世,习得驻颜之术后,更可永驻美姿,只是她生平却有一件最大的憾事,那就是这美如天仙的美人竟生具恶臭,而且臭得非常厉害,天妖苏敏君为此大概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因此我若以香狸去和她交换乌金扎一用,她一定求之不得的。”
    他讲完了,白非才透出一口气,暗忖:“江湖之大,奇人果真也有不少,只是谁都没有办法将他们一一见到就是了。”
    常东升“哼”了一声,却问道:“你可以断定乌金扎是落在那女人手中吗?”
    邱独行道:“当然。”
    常东升道:“你真的肯为了我的事跑到青海去吗?我有点不大相信。”
    邱独行微微一笑,道:“弟子找她,还有些别的事。”
    常东升又哼了一声,道:“你的话靠得住吗?假如你将香奴拿去了,却不将九抓乌金扎拿回来,那我老人家岂不又上当?”
    白非连忙道:“晚辈也跟着邱大侠去,为邱大侠作担保好了。”
    常东升道:“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白非胸膛一挺,朗声道:“晚辈年纪虽轻,但却从来未曾有说出来不做的话。”
    常东升瞪眼望了他半晌,又低下头思索着,突然道:“香奴性子极烈,你们两人能降得住它吗?”
    邱独行一笑,道:“这些年来弟子已将灵蛇秘笈里的功夫学了不少呢!”
    常东升沉吟了半晌,喃喃低语道:“真的可能吗?”这么久已来,他对幸福的来临已失去了等待的信心,此刻却不禁心动了。
    邱独行又道:“弟子可以派一个人来,照料你老人家的饮食,你老人家放心好了。”
    ×××
    白非从那洞穴中爬出来的时候,心几乎欣喜得离腔而去,他和邱独行前后在那地道上爬行着,不禁问道:“石慧可好吗?”
    “很好。”邱独行一笑,又道:“这一天来,你没有吃东西吗?”
    被他这一提,白非被方才那些值得兴奋的事所刺激而忘记了的饥饿,此刻又立刻回到他身上来,他苦笑着称是。
    邱独行哈哈大笑道:“我也是过来人。”
    这一瞬间,白非觉得邱独行已不似他以前所认为的阴沉,甚至有些可爱了。
    渐将出洞,白非又问道:“常老前辈既然答应将香狸交给你,你怎的不拿回来?”
    邱独行笑道:“这样拿怎么行,我们到青海去也得过两天,你不知道,灵蛇堡现在又是一团糟了。”
    白非大惊问故,邱独行说了出来,原来在邱独行和司马之等人往访覃星的时候,邱独行辛苦建立的灵蛇堡竟几乎毁于一旦。
    天赤尊者逃去的两个弟子,在灵蛇堡四周秘密的排下三百二十九粒天雷神珠,以硫磺火箭射之,这三百二十九粒天雷神珠一齐爆炸的威力岂同小可?所以邱独行回来的时候,灵蛇堡竟已变成一片瓦砾,刚刚伤愈的群豪,此次伤得有些比上次还重,连岳入云的大腿都被炸伤了。
    这种秘传火器威力竟大得不可思议,邱独行震怒之下,却也无法可想,他愤怒地将此事告诉白非,白非却暗暗称幸,只要石慧没有受伤,其他的事他却觉得不在乎了。
    两人出了洞,邱独行道:“也真难为你,怎么找得到这里的?”
    白非一笑,又有些得意。
    邱独行却又道:“出去却比进来还要难些呢!”他从地上捡起那块油布,眼光动处,却又笑了起来,说道:“你就如此模样出去吗?”
    白非脸一红,这才想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只剩下了一条犊鼻短裤,邱独行将身上的长衫脱了给他,他又有些感激。
    人类的感情往往都是在无形中滋长的,日后白非竟帮了邱独行不少忙,这在邱独行脱下长衫给白非的时候是并不曾想到过的。
    邱独行低喝道:“走。”
    身形一起,油布一挥,一股极为强劲的力道竟使得那澎湃而下的瀑布突然中断了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间,邱独行和白非两条身影像箭一样的窜了出去,邱独行双臂翼张,手中油布带动,发着呼呼的风声,像是只兀鹰似的一掠数丈,蓦然在空中一转折,脚尖找着一段在池水上浮着的枯枝,借着这一点之力掠到对岸。
    白非此刻和人家一比,可就有些不及人家的那份潇洒了,他对邱独行的武功此刻方才有了初步的认识,不禁有些自愧不如。
    灵蛇堡果然已不是先前的形状了,宽阔的大厅已坍倒了一大半,平坦的练武场此刻已成了百十个沙坑,白非也有些感慨,却听得“呀”的一声娇呼,一条人影飞掠而来。
    娇嗔,埋怨,然而却是无比的高兴,是石慧见着白非时的表情,白非心里更好像打翻了的糖罐子,其甜如蜜。
    看着白非狼狈的样子,石慧又不禁有些难受,悄悄道:“你瞧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司马之等人也赶了过来、白非遂将此行经过说了,司马之两道灰白的长眉紧皱到一起,向邱独行道:“独行兄,沉没百十年的寰宇六珍又将出世,看来沉寂多年的武林又要掀起一番波澜了。”
    他望了白非一眼,又道:“贤侄,你这一月来连获奇遇,际遇之奇,竟不在昔年威震天下的几位异人之下,只是你更该自励。”
    白非肃然受教,却忍不住问道:“那位常老前辈年辈极高,竟和先太曾祖父是同辈之人,他老人家的师傅又是谁呢?”
    司马之沉吟半晌,道:“这些湮没已百十年的武林异人,我们这一辈的已不大清楚,但天下异人太多了,我和你邱叔父虽然被称为武林三鼎甲,但那却是因为我们常在武林中走动而已,普天之下,武功胜过我们的异人,不知有多少──”
    他若有深意地望了邱独行一眼,又道:“据我所知,海外那些孤岛上的奇人不说,中原武林的深山大泽中就有很多隐迹其中的高人奇士,就算那些武林中的成名宗派如昆仑、武当等近年来仿佛人材不盛,但派中的长者们仍然是各怀绝技,只是不轻为炫露而已,以你此刻的武功,在武林中虽已可称为高手,但你若骄傲炫露,吃亏的日子还在后面!”
    白非听得凛然而惊,他自掌击天赤尊者之后,心中多多少少有了恃才傲物的意思,少年扬名,这原是不可避免的事,此刻听了司马之的话,仿佛醍醐灌顶,顿感彻悟。
    几个女孩子都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香狸和武林异人。
    司马之一笑,道:“苏敏君已隐迹于青海了吗?”
    邱独行苍白的脸竟好像微微红了一下,道:“这次青海之行,小弟并不想去,我看──”
    他侧脸向白非道:“我和司马兄同去中原,你独自上青海去,为常老前辈求得乌金扎,顺便也替我传封信给那天妖苏敏君,以你的智慧、身手,再加上那足以打动苏敏君心弦的香狸,你此行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石慧却插口道:“我也要和他一起去。”
    乐咏沙噗嗤笑出声来。
    邱独行微微含笑道:“有你同去,自然也好,只是到了天妖苏敏君隐居的山脚之下,你却切切不可上去,免得误事。”
    司马之笑问道:“难道苏敏君还是昔年心性,见不得别的漂亮女人?”
    邱独行微一颔首。
    石慧的嘴却嘟起老高,娇嗔着道:“为什么女人就见不得她?”
    司马之笑道:“你别担心你的白哥哥会被别人抢去,苏敏君今年至少也有四五十岁了。”
    乐咏沙和司马小霞又笑出了声,石慧的脸不禁飞红了。
    灵蛇堡里一片凌乱,岳入云虽然伤腿,仍支着拐杖指挥徒众在收拾着,的确是一个最好的首领人材,邱独行赞许地望着他。
    千蛇剑客此时,倒的确有了抛却虚名,寄情山水,甚至隐迹的念头,这念头的生出,连他自己也觉得不甚相信,他暗地叮咛岳入云,每天送些吃食给洞穴中的常东升,岳入云跟随邱独行这么多年,此时尚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
    至于白非,他的心情却是无比的兴奋,一月以来,他骤然进入武林一流高手的阶段,前途更有许多充满了刺激的事等着他去做,这年轻人的满腔热血与一腔雄志,像是都生了翅膀,振翼欲起了。
    ×××
    库库诺尔湖位于青藏高原之东北部,为中国第一大湖,湖水青绿,冬不枯竭夏不溢盈,水平如镜,中原人士称之为青海。
    白非、石慧由定边入关,越甘肃境,往青海去,他们带着满腔少年的热血和一头宇内第一奇兽──香狸,奔波往途,寻访那在武林中艳名四播的天妖苏敏君和削铁如泥的九抓乌金扎。
    一入甘肃境,高山峻岭随处可见,生长江南的白非、石慧,眼界自又一新,两人虽然急着赶路,但并肩策马,自然忘却了许多奔波之苦。
    过庆阳,渡乌连河,黄昏时分,他们到了平凉,白非拭了拭脸上的风沙,望了望胯下已疲惫不堪的马笑道:“在此休息吧?”
    石慧一笑,这些天来两人情感与日俱增,刁蛮的石慧,在她所爱的人身侧,变得柔顺而温婉了,少女的美,越发显著。
    两人缓缓策马入城,这一对立刻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青石板铺成的路上,两侧是些杂物店铺,入耳的俱是甘肃方言,他们一句也不懂,进了客栈,发现店伙计居然能说江南方言,不禁大喜,遂将一切事,全交给那个精明的店小二了。
    夜间,两人漫步而行,却发现了一桩异事,原来这平凉城里,道士特多,满街俱是青衣蓝袍的髻发道士,最怪的是,这些道士不但身上大多佩着长剑,而且两目左顾右盼,精光外露,见了石慧,居然作平视,一点儿也没有出家人的样子,却像都是些绿林大盗。
    白非惦记着关在客栈房间里的香狸,石慧却不肯回去,手里拿着兰州运来的瓜果,像孩子似的吃着,向白非撒着娇,白非脸上虽然假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却甜甜的。
    平凉为陇东重镇,夜市颇为繁盛,灯光辉煌,白非暗忖:“这些道士必定不是好来路。”他却记着司马之的话,不愿多事,很想早些回去,但却又拗不过石慧,只得随着她满街逛,这种女子喜欢逛街的天性直到今日仍未消灭,反而更盛行了。
    石慧傍着白非,脸颊上微微红晕,心里觉得像是在春天似的,经过一间酒楼的时候,她居然拉着白非的手,要进去喝两杯。
    “明天还要赶路,喝什么酒。”白非的喉咙里也痒痒的,可是他实在不愿在这里多耽误。
    石慧撒着娇:“嗯,我要嘛!”
    走过他们的人,却含笑向他们注视着,白非脸红。
    石慧却又道:“你陪不陪我嘛?”
    突地,一个带着不正经味道的笑声在他们身侧响了起来。
    一人道:“他不陪你,我陪你好了。”
    白非面目骤变,回首望去,随着一股酒气而来的是两道颇不光采的眼光,而这些却都是从一个蓝袍佩剑、身躯瘦长的年轻道人所发出的。
    白非大怒之下方想发话,石慧却已娇叱道:“你讲的是人话还是放屁?”
    那道人哈哈笑道:“娘子好泼辣的嘴。”
    笑声还不止他一人,原来在他身侧还站着两个佩剑的蓝袍道士,面孔通红,酒意醺人。
    白非大怒,这种又喝酒还当街调戏妇人的道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石慧气得粉面上宛如罩着一层寒霜,却骂不出一句话来。
    那瘦长的道士又笑道:“你怎么不让这娘子喝酒?喝了酒之后──”
    白非忍无可忍,厉叱道:“住口。”
    那三个道人似乎想不到这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会朝他们怒喝,齐各吃了一惊,酒也醒了两分。
    “你这厮倒真不识抬举,道爷看得起你们,才对你们说笑两句。”那瘦长道士冷冷说道,走上两步,大有要将白非吃下去的意思。
    石慧何时受过这种气,叱道:“你要是识相的,就快些夹着尾巴滚──”
    那道人又跨前一步,冷笑道:“不识相呢?”
    白非冷笑一声,手掌倏然平平上提,倏地一翻,着着实实在那道人脸上打了一下,那道人一声惊呼,哇的吐了出来,鲜血之外竟还有三枚牙齿,这当然还是白非手下留情。
    他这一出手快如闪电,石慧冷笑道:“再不滚,吃的苦就要更大了。”
    那道人着了一记,头被打得发晕,另外两个道人却变色道:“哪里来的野种,敢在平凉镇里撒野!”
    齐一出手,五指如钩,向白非两肩抓出,竟是正宗鹰爪功。
    白非冷笑着,微一错步,双掌突分,带着风声分取那两个道人。
    那道人喝道:“居然还是练家子,怪不得这么猖狂。”两条手臂一伸屈,左手倏然穿出,击向白非的胸膛。
    这两人同时发招,同时出手,用的也是同一招式,掌风之间,颇见功力,但在白非眼里,却像是儿戏似的,身形一动,自他们两人中穿了出去,双肘微一外张,在那个道人的胁下轻轻撞了一下。
    这两个道人却杀猪似的叫了出来,那边石慧冷笑声中,玉指如电,也点中了另外一个道人手肘间的曲池穴。
    他们动手之处是在一个酒楼门前,此刻旁边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惧之容。
    石慧叱道:“这种不济事的蠢才也出来现世,快回去跟师娘多学几年吧。”
    白非拍了拍手掌,低声道:“慧妹,我们回去吧。”
    石慧望了蹲在地上的两个道人一眼,轻蔑的啐了一口,和白非挤出了人群,逛街的兴趣也没有了,两人回到店里,店伙却跑上来道:“方才有位道爷留下封信,说是要交给两位客官。”
    白非一怔,接过来一看,双眉不禁皱了起来。
    石慧问道:“什么事呀?”
    白非皱眉道:“果然麻烦来了。”他将手中纸条交给石慧,又道:“我真糊涂,竟未想到这平凉城邻近崆峒山,满街的道士,想必是崆峒门下呢。”
    石慧哦了一声,接过来一看,却见那杏黄色的纸符上写着一笔柳字:“小徒承蒙两位教训,不胜感激,两位身手不凡,必定系出名门,我崆峒僻处陇东,久未领教中原豪士身手,两位如不吝赐教,贫道于后日清晨在崆峒山白云下院恭候两位大驾。”
    下面具名是浮云子。
    石慧边看边走回房中,往椅上一坐,笑道:“想不到那几个脓包居然还是崆峒门下。”
    白非却皱着眉道:“崆峒为中原五大剑派之一,怎么出些这种不成材的徒弟?看样子,这浮云子也未见得是什么高明人物,只是我们有急事要办,这一来,却又要耽误些日子了。”
    石慧立刻接口道:“可是我们非去不可,不去他们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们呢!”
    这两个心豪气傲的年轻人,竟未将称雄武林垂数百年的一大剑术宗派看在眼里。
    他们却不知道,近年来崆峒派教规虽然不振,但却仍未可轻视哩。
    由平凉出城西行数十里,便是道家崆峒派的发源地──崆峒山。
    此时正值秋深,木叶飘落、群雁南渡、晨露未干的时候,道上就缓缓驰来两匹马,走前的是个少女,穿着一身翠绿色的短衫,披着翠绿色的风篷,更显得肤色如玉,两只眼睛清澈而明媚,一闪一闪地,却又露出太多的娇俏。
    那少女望着前面寂静的山峦,回头向身后的人一笑,道:“到了。”
    身后的那人剑眉星目,雪白的长衫随着秋风飘飘而舞,神态显得极为潇洒而英挺,呆呆的望前面那少女的回眸一笑,眼光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低低说道:“慧妹,你真美。”
    前面那少女嘤咛一声,娇声道:“我不来了,你最坏了。”放马向前跑去。
    那少年放声而笑,笑声清越而宏亮,在这静寂的秋山中,散布出老远。
    这沉于幸福之中的一对男女,自然就是白非和石慧了。
    山脚有些结庐而居的樵子山夫,白非将马寄存了,旋然上山行来,秋风萧索,他们却丝毫也没有觉到有什么寒意,年轻的男女当他们互相爱着的时候,他们是永远不会觉得寒冷的。
    石慧轻轻倚在白非身侧,悄语道:“以后我们也要找个这样的深山,造几间小小的房子,春天,我们可以看花开,听鸟语,夏天的晚上,我们可以躺在草地上数天上的星星。”她幸福的一笑,又道:“秋天我们可以沿着铺满落叶的山径散步──”
    白非幸福地一笑,接口道:“冬天,我们可以关起窗子,躲在家里吃火锅。”
    石慧“噗哧”一笑,撒娇道:“你就会吃。”
    白非如醉如痴,伸手捉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几乎都忘了他们此来是为着什么的。
    沿着山道蜿蜒而上,两人一行到半山,石慧问道:“那个白云下院在哪里?”轻轻一皱眉,又道:“他们也不派个人来接我们,这么大的崆峒山,叫我们到哪里去找白云下院去?”
    白非也奇怪,暗忖道:“这浮云子既寄柬叫我们上山,也该叫个人来接引呀!”游目四顾,群山寂寂,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秋风吹处,给这个道家名山平添了几许萧索之意。
    蓦然,随着秋风送来几声钟鸣,白非朝那边一指,道:“我们过去看看,也许那边就是白云下院。”他哼了一声,又道:“这崆峒派武功虽不高,架子却不小,叫了人来,就这样待客吗?”
    道侧的树林里突然人影一晃,白非眼角动处,已自瞥见,方想喝问,哪知那人影却掠了出来,单掌打着问讯,道:“贫道接待来迟,倒教两位施主久候,尚祈恕罪。”
    这道人身法快极,一晃而出,站在山路之中,白非忖道:“难道他在示威?”却听得人家话说得颇为客气,再一看那道人,羽衣星冠,精神冲天,年龄虽只有三十上下,但两眼神光满足,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眼而知,内功已具火候,而且态度安详,像是个有道之士,遂也朗声道:“道长太谦了。”
    那道人笑道:“白云下院就在前面不远,两位施主请随贫道进去吧。”却不施展轻功,在山道上缓步而行。
    白非更对他起了好感,笑问道:“小可白非,请问道长法号?”
    那道人微微一笑,似乎并未听到过白非的名字,说道:“贫道知机,浮云子就是贫道的二师兄,两位施主朗如玉树,神采照人,想必是高人子弟,少停见了二师兄,贫道必定代为美言几句。”他微喟又道:“二师兄素来性暴,二位如能稍微容忍,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大佳?”
    白非随口应了,却听到石慧轻轻哼了一声,知道她对这知机子的话颇为不满,悄悄将她的手拉了一下,意思叫她不要如此,无论如何,这知机子的话总是一番好意呀。
    转过两处山坡,前面一条小径笔直地通向一处道观,白非见那道观红瓦白墙,林木相映中钟声未绝,使这道观染上了一种安详平静的气氛,他暗暗忖道:“这大概就是白云下院了。”
    知机道人道:“容贫道去通报一声,两位施主在此稍候。”一跨步,人已出去丈余,身形极为潇洒。
    白非笑道:“这知机道人的武功,倒的确比那三个蠢道士要高明多了。”
    石慧冷笑道:“这崆峒山的排场倒大得紧。”
    白非笑道:“人家也是武林一大宗派,当然有人家的规矩,慧妹,等会你可得老实些,不要犯孩子脾气。”
    石慧一撇嘴,道:“我偏要。”
    两人笑语间,观中已走出十余个道人来,一色蓝布道袍,手里却都倒提着长剑,寒光闪闪。
    石慧冷笑道:“这种名门大派是什么东西,手里拿着剑,欺负我们没有见过吗?”
    白非也是勃然作色,哪知那群道人却只看了他们一眼,沿着树林一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白非展颜一笑,忖道:“原来人家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向石慧笑道:“看样子我们真是走运,走到哪里,都碰上有热闹好看。”
    说声完了,那观门中又走出五六个道人来,其中一人掠前几步,高声道:“两位施主请到观中待茶如何?”却正是知机子。
    ×××
    白非走前两步,和石慧走到观门前面,横额四个泥金大字正是“白云下院”。
    白非心里有些弄不清楚这崆峒派到底对自己是安着什么心意,按说那浮云子留柬定期,当然是隐隐含着要比划的意思,可是这知机道人却又客气得很,并且请自己入观待茶,难道这堂堂的崆峒派会把自己骗进观里去以多凌少吗?
    他向知机道人看了一眼,知机道人面上微微带着笑容,白非暗忖:“无论如何先进去看看再说。”他自忖身手,向石慧低低说道:“慧妹,我们进去瞻仰瞻仰这名刹大观的风采。”
    石慧一笑,刚跨上一步台阶,突然眼前剑光一闪,两柄青钢利剑交叉在她面前,竟挡着了她的去路。
    石慧既惊且怒,白非也不禁面目变色道:“道长此举是什么意思?”缓步走上前去,突然出手如风,伸出右手两指在那两柄青钢剑的剑脊上各自敲了一下,左掌一挥一带,那两柄剑竟齐断了。
    这一来随着知机道人同时出来的几个道士都发出一声惊呼,方才拔剑拦着石慧去路的两个道人,此时手里捧着柄断剑,愕在那里,竟作声不得,石慧冷笑道:“我说道长们,你们到底是安着什么心?叫我们来的也是你们,现在却又抽出剑来吓唬我们,不准我们进去,我们可没有得疯病呀!”
    言下之意,却是我们没有得疯病,得疯病的当然是你们。知机子怎会听不出她的话中的酸辣之意?暗忖道:“这女子好利的口,这男子年纪轻轻武功却不弱,方才那一手弹指神通竟已有了八分火候,看来必有来路,倒不可轻视了。”
    于是他心中虽然不悦,口中却笑道:“两位这倒误会了,此举并非贫道故意刁难,只是这白云下院数十年来从未曾有过女子进去。”
    石慧冷笑接口道:“那么道长方才又要我们进去,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
    她话尚未说完,突地一个极为生冷寒冽的口音打断了她的话,道:“意思就是叫你站在门外面。”
    石慧神色大变,闪目望去,却见观内负手走出一人来,穿着青缎长袍,两只眼皮往上直翻,神情之倨傲简直无与伦比。
    石慧不禁怒道:“你是谁?”
    那人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眼睛看着天,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石慧不禁更是气往上撞,哪知知机道人却接口道:“这就是我二师兄浮云。”
    白非看到浮云子的这种神情举止,心里也不禁有气,遂也故意装着没有听见他的话的样子,连眼角都不再向浮云子翻一下,一拉石慧的手,说道:“慧妹,人家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还不走等什么?”
    他用力的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使得浮云子无法听不到他哼声中的轻蔑。
    浮云子向上翻着的眼皮朝白非一瞪,方待答话,哪知石慧却已冷笑道:“非哥,我们偏不走。”她手朝浮云子一指,又道:“这老道士不让我们进去,姑娘我倒偏要进去看看,这崆峒山的道士庙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就不许女子进去,难道女子就瞻仰不得吕祖吗?女子做道士的还多得是哩,神仙里也有女子,何仙姑不就是女的吗?”
    她说话的声音又娇又嫩,然而叽叽呱呱、指手划脚地说了一大篇,崆峒山上的道士倒有一大半没有听懂她所讲的又快又脆的江南口音,瞪着眼望着她,白非听到她这些话一出口,忖道:“慧妹又在惹麻烦了。”须知无论是任何一个人与宗派的全体为敌,无论如何总是件麻烦事,何况这宗派是中原武林五大宗派之一的崆峒派。
    白非拉着石慧走,这意思就是说他虽看不惯浮云子的猖狂,但也不愿和崆峒派结下梁子,这一点,司马之临行前的话多多少少也给了他一些影响,是以他听石慧出言不逊,心里便有些嘀咕,哪知那些道士听完了,除了眼睛睁得挺大、满脸上带着疑诧之色外,愤怒的表情却一些也没有。
    哪知知机道人甚至还带着些笑容,浮云子朝他一瞪眼,道:“师弟,那丫头在说些什么?”
    知机道人微笑道:“她说她想进来看看。”
    白非恍然而悟,忖道:“这道人倒还不错的样子。”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快如电光一闪,哪知就在这一刹那,石慧却倏然一翻身,从观门西侧两个像是在发着愕的道士的中间窜了过去,又倏然停顿在浮云子身前喝道:“老杂毛,你话可要讲清楚些,谁是小丫头?”
    原来浮云子虽听不懂她的话,她却听懂了浮云子的话,竟兴师问罪起来。
    浮云子两条刚刚有些发白的长眉一立,厉喝道:“你骂谁老杂毛?”
    石慧讲的话,他听懂的不多,这老杂毛三字,却听得清清楚楚,须知无论任何一省的方言,骂人的话总是先被人学会,也是最容易被别人听得懂的。
    此刻这白发道人和红颜少女面面相对,两人面上俱是剑拔弩张的神色,石慧娇喝道:“骂谁不关你的事。”
    浮云子瞪眼喝道:“我偏要管。”
    石慧道:“你管不着。”
    这两人斗起嘴来,哪里像是武林中人架梁?却像是顽童相骂。
    白非暗笑:“慧妹真是小孩子脾气。”转念又忖道:“人谓崆峒派近年来人材凋零,果然不差,想当年神剑厉颚以崆峒掌教身份居临天下武林,崆峒三绝剑名扬四海,那是何等场面,可是自从这几大宗派互相争残之后,除了昆仑之外,都落得七零八落,堂堂崆峒派门下,五六十岁的人了,却也还像个孩子似的。”他讥嘲中还有感慨,可是他还不知道这浮云子竟是掌教的二师兄,在崆峒派中,地位仅次于掌门人玄天子的也只他一人。
    知机道人望着他们,却丝毫不加劝阻,其余的那些道人想是比他们矮着一辈更不敢答腔。
    浮云道人越说越僵,一撇长须,气得嘴中直喘气道:“本来我还想查明你们的师长,将你们交回去,至于你们打伤崆峒弟子的事,看在你们师长面上,也许算了,哪知你们这两个小辈竟如此不知好歹,道爷倒要替你们师长教训教训你们了。”
    石慧呸的在地上吐了一声,嗤之以鼻的说道:“少不要脸了,也不怕山上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在这里尽吹牛干什么?”她回头一望白非,道:“非哥,你要不要看我把这老杂毛的胡子拔两根下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非方一笑,那浮云子突一声怒叱,朝石慧一掌劈去。
    这一劈掌风显劲,掌缘横折肩胛,而且内力含蓄未尽,显得这一着里还藏有其他许多煞手,白非何等目力,一望而知,这崆峒道人性情虽幼稚,武功却极老到,不禁跨前一步,密切地等候着。
    他只要石慧—个招架不及,或是再有崆峒道士出手相助的话,便立刻出手。
    浮云子一招出手,虽然未尽全力,但思量之间,已认为不难将面前这小姑娘劈飞了开去。
    石慧冷笑一声,伸左脚,踏奇步,抢偏锋,右掌一圈一撇,消去浮云子的来掌,左掌却飕的后发先至,击向浮云子的右胸。
    浮云子大吃一惊,认得这是武当九宫连环掌里的一招“木战于金”,忙地撤臂扭身,喝道:“你是武当哪一位道长的门下?”
    这几大宗派经过那一次事变之后,大家都各个自危,相处得不知比以前好了多少,故浮云子会有此一问。
    哪知石慧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左掌缓缓下沉,右手一个云手推出,却是太极心法,浮云子大喝一声,道:“不管你这丫头是什么变的,道爷也要你现出原形来。”
    他两人动手极快,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已拆了十数招,石慧身兼她父亲石坤天与母亲之长,武功学得极杂,轻功尤其佳妙,像只穿花蝴蝶似的,围着浮云子飞舞,但几十个照面一下来,石慧身形虽仍如电光打闪般的乱窜,但她早已心里有数,这崆峒道人的身手,竟远在天中六剑之上。
    石慧一直将浮云子崆峒派武功估计过低,她却不知道,这种名门大派就算受过挫折,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论如何,实力总是惊人的。
    于是她更将压箱底的本领都搬了出来,只是她内力根本就差,越是心急求功,收到的却越是相反的效果,她心里自然着急,希望白非赶快些出手帮她,但是白非却一直不动手,她心中更气,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意思叫出来而已。
    哪知白非此刻也正处于客境,原来知机道人笑嘻嘻的走了过来,站在他旁边,指点着道:“尊友真是好身手,竟和贫道这师兄数十年的功力战了个平手。”明明是浮云子已占绝对优势,他如此说法,白非还以为他是存心客气。
    哪知知机道人又一笑道:“依阁下看,敝师兄和尊友哪一位将胜呢?”
    白非沉吟了半晌,才勉强道:“不知。”
    以他的关系,他怎能承认石慧一定会败,这么一来,自己上山之意不就全部弄糟,画虎不成,反而像条小癞皮狗了,但以此刻动手的场面来看,石慧也万万不可能胜呀,因此,他只好说不知了。
    知机道人神色不动的又一笑,却道:“贫道也看不出来,看来还是只有等他们分出结果之后,才能知道谁胜谁负呢。”
    白非微微点首,心中却有数,暗忖:“这知机道人果然知机,好厉害。”
    须知知机这一来,无非就是做好个圈套,让白非跳下去,那就是在浮云子和石慧没有分出胜负之前,白非绝不能插手,除非白非承认石慧是输定了。
    而事实上,白非若不插手,石慧也是靠得住输定了,白非急得像是只屋顶上的折翼之燕,虽然想飞,却飞不起来。
    他若是个小人,大可不顾一切的上去解围,只要脸皮厚些就是了,但是他脸皮却不够厚,因此,他束手无策了。
    浮云子掌风越发凌厉,冷笑声也越发变得尖锐而刺耳──
    石慧香汗涔涔,连想看白非一眼都无法做到,她身形此刻可已透出松散来了,奇怪的是,好几次她被震出了空门,但浮云子不知是没有看到抑或是别的用意,竟没有乘此进击。
    她念头一转,心中突然一凛,忖道:“难道这老杂毛想这样慢慢地拖累死我?”因为像浮云子这样的身手,是绝对不可能看不到像石慧方才所露出的那种空门,当然更不可能在看到对手的这种空门之后却并不进击的。
    白非剑眉皱到一起,心里也在想:“这老道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一个出家人,心胸怎么如此狭窄,想累死慧妹吗?”
    再两个照面,石慧越发不济,但她也是宁折毋弯的性子,虽然累得气喘咻咻,但是却仍然拼命抵御,绝不肯服输。
    最令她难受的是,白非怎么不出手救她?她脑筋一乱,内力更提不上来,刷、刷两掌击出,连方位都有些拿捏不准了。
    这时候白非可沉不住气了,他转脸向知机子一看,方想说话,心中忽然一动,忖道:“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于是他一笑说道:“道长,你看令师兄和敝友果然势均力敌。”他微一停顿,道:“是吗?”
    知机道人自然微笑颔首。
    “只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让他们这样打下去,于你我都不好,何况──”他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来,说道:“令师兄年纪这么大了,像这样恐怕也会对身体有害哩。”
    知机道人一愕,正想说话,白非却抢着说道:“为了令师兄和敝友两方面的利益,依小弟之见,十招之后,他们若仍未分胜负,就让他们歇歇吧,两虎相争,说不定会两败俱伤了。”
    知机道人无可奈何的苦笑着,忖道:“这年轻人竟也如此棘手。”
    白非却极为高兴的笑道:“现在三招已过,再有七招他们若分不出胜负来,由小弟来领教领教道长的高招不也一样吗?”
    知机道人极为客气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暗骂:“你这小子,等会我倒要看看你手底下的功夫可有你嘴皮上厉害?”
    白非眼睛看着石慧的动手,心里比谁都紧张,他原以为石慧定可再接浮云子一招,他也以为浮云子既想拖累死石慧,当然不会只是十招、八招间的事情就解决的。
    哪知此刻浮云子一掌“拨云见日”,左手挡着石慧的一掌,右手劈去,虽是轻飘飘的一无劲力,更无掌风,就像假的一样。只是石慧身子像是突然跌了下去,连这样一掌都无法接。
    白非暗暗叫苦,这样子十招之内,石慧也许不要别人打,自己就先倒下去了,他有些奇怪石慧怎的此刻内力如此不济?在斗天中六剑时,他俩曾联手过,那时他记得石慧的功夫不止如此,现在却又怎会变得这样呢?
    他忍不住又跨上两步,只要石慧一倒,他就不再顾什么胜败,决心将她换下来,他极为焦虑的搓着双手,像是不知怎么样才好的样子。
    “方才她若让我先上多好,那一定可以将崆峒山的道士们震住,可是她又好逞强,我接替她,她还也许不高兴哩。”
    白非的这种想法倒确非过甚,石慧的确有着这种脾气的。
    白非两只眼睛瞬也不瞬,石慧步子竟晃了起来,浮云子嘴角突然挂起一丝冷削的笑容,双手一立,缓缓向外推出。
    白非大惊,他知道就凭这种掌风,就可将石慧震在地上,而根本不需要掌缘触及身上。
    于是他再无考虑的余地,身形微挫,准备猛一长身,便要出手了,哪知却在他身形将起未起的这一刹那里,突然一声惨呼──
    浮云子的身手倏然跳起丈许高,双手发狂的乱动着,惨呼连连,像是撞着鬼一样。
    他落下来时,崆峒道人也俱都神色惨变,朝他围了上去,就连白非也不禁悚然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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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急转直下
    石慧闯入白云下院,和崆峒掌教的二师弟浮云子动起手来,正自不敌,白非眼看她已要被伤在浮云子的一双铁掌之下──
    哪知浮云子突然惨呼一声,跃了起来,挣扎着又跌到地上,崆峒道士群相失色,一拥到前面去,却见浮云子倒卧在地上,面色煞白,左右双肩,各有个酒杯大小的伤口,仍在汩汩往外流着血水。
    白非当然也赶到前面,看到这情形,亦是大为惊异,抬头一望,却见站在对面的石慧亦是满脸惊疑之色。
    浮云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当然晕过去了,知机子走上一步,蹲下来检查他师兄的伤势,然后站起来,冷笑着说道:“这位姑娘果然好功夫,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下了辣手,姑娘请稍等一等,我相信此刻敝教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想瞻仰姑娘风采的。”
    说完了,他也不等石慧答话,就转过头向一个道人耳语了几句,那道人奉命走了,他又扶起他师兄的身体,替他点了穴道止住了血,又轻轻地推拿着,石慧、白非一东一西的站在旁边,都在发着怔,心中都有心事。
    “这是怎么回事?这老杂毛怎么会突然受了伤?”她望了白非一眼,忖道:“也许是非哥在暗中所施的手脚吧。”正巧白非也在望着她,于是她就倩然一笑,表示着自己的心意。
    “她笑了。”白非忖道:“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连我都没有看出来她怎么让这老道受的伤。”但他却又不无忧虑:“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可真跟崆峒派结下深仇了,这老道非但伤势不轻,而且看样子筋骨还可能断了,要残废。”
    他两人互相猜疑,谁也没有想起做手脚的另有其人,因为谁都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崆峒道人一个个狠毒的望着石慧,可是没有命令,他们却也不敢在崆峒山上贸然动手,也不敢像他们在山下时那么猖狂,崆峒派教规虽不严,但名门大宗,总还有他气势不同之处。
    蓦然──
    白云下院进门的大殿之后传来几声极清越而高亮的钟声,钟声划破了秋日清晨的寒风,在这深山里传出老远。
    白非眉头一皱,此刻他当然不能走,但留在此地情况也是尴尬,知机子冷笑着抬起头来扫目一望,目光敏锐地在白非脸上打了个转,然后停留在石慧脸上,冷冷说道:“两位身手都不凡,想必都是高人之后,可是两位若凭着这么点道行就想在崆峒山撒野,那也未免将我崆峒派看得无用了。”
    他忽然仰天而笑,笑声里,悲哀、苍凉的味道使人听了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石慧气鼓鼓地说道:“动手过招,失手伤人算得了什么?你干什么这样紧张,怕受伤就不要打架好了。”
    知机子惨然一笑,道:“对极了,怕受伤就不要打架。”他目光像刀一样的盯到石慧脸上,寒声说道:“可是姑娘这种发暗器的手段也算不得光明磊落吧!姑娘既然做了出来,那事情就好办了。”他又冷冷哼了几声,显是此事已无善了可能。
    石慧知道自己绝没有用暗器,可是她却以为这暗器是白非发出的,是以她也不否认,只是奇怪白非为什么不出手却用暗器?因为这似乎不是白非往日的行径,而且白非也似乎不用暗器的呀!
    白非却在暗忖:“慧妹也是的,怎么胡乱就用了这么恶毒的暗器,唉!事已至此,看来此事只有用武力解决了。”
    直到此时,知机子虽然说了这么多句话,白非却始终未曾开过口,这因为他也觉得石慧用暗器有欠光明。
    是以他只好不讲话,知机子得理不饶人,又冷冷说道:“两位今日若不还出一个公道来,只怕今日很难走出这白云观了。”
    石慧忍不住也冷笑了一声,说道:“那我看倒未必吧。”
    话声方了,白非突喝道:“慧妹快闪开。”
    石慧一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方想掠开,哪知头顶上突然像是被人动了一下。
    她更惊了,一摆腰飕的掠前数步,站在白非前面,回头去望,却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壮年道人的手里还拿着自己头上所戴的一朵珠花,正是嘻嘻的说道:“女娃嘴里老是讲些不好听的话,太不好,太不好,以后要改掉才行。”
    石慧吓得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紧紧站到白非旁边,她自幼习武,耳目不可谓不灵,可是这道人来到她背后,拿了她的珠花,她却不知道,若此人拿的不是珠花,而是她的脑袋,那么──
    她越想越心寒,方才认为崆峒派里不会有什么好角色的话,此刻早忘得一干二净,站在白非旁边,也不凶了,也不骂了。
    女人就是如此,当她们知道自己已失败时,她们就会乖乖地接受男人的保护,撒娇、斗气、逞强这些都不会再现了。
    那道人足足比别人高一个头,羽衣星冠,面白无须,也只有三十上下,乍眼望去,只觉得他丰神冲夷,简直有些纯阳真人的样子,再仔细望去,却觉得他笑意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却是纯阳真子三戏白牡丹时才有的。
    这道人缓缓踱到知机子身侧,脸上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懒洋洋的味道,问道:“二师兄怎地,伤重不重?”
    知机子抬头看了看他,道:“还好。”语气中竟非常缺少尊敬。
    那道人也不在意,又缓缓踱到白非和石慧身侧,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们。白非说不出的厌恶,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他也无动于衷,脸上依然是那副神色,又转过头问道:“二师兄的伤,就是这小姑娘出的手吗?”
    知机子“嗯”了一声。
    “看不出你功夫还蛮不错呢。”他再回转头,向石慧笑道。
    石慧不知怎么,只觉得他的眼光好像一直看到自己衣服里面,赶紧又靠近白非一步。
    那道人哈哈笑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走着。
    白非奇怪:“这道人既是崆峒派的弟子,可是怎么对浮云子受伤一点儿也不在意,还直笑,而且他轻功像是极高,功力远在浮云子之上,却又叫浮云子为师兄。”
    白非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抬头一望,却见这白云下院四周已聚集了百十个道士,手里都拿着长剑,目光都瞧着自己,目光中都带着冷冰冰的味道,白非暗叫一声,麻烦来了。
    这些崆峒道人在白云下院四周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只有那长身玉立的道人来来回回的走着,忽然又在石慧面前停了下来。
    白非目光一凛,又瞪在他脸上,他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只对石慧笑嘻嘻的说道:“女娃娃,你看看这么多人都是来抓你的,你怕不怕?”
    他望着石慧直笑,石慧又羞又怒,火最大的却是白非,怒喝道:“你少说废话。”
    他却也像没有听见,又笑道:“你要是怕,就拜道爷我作师傅,我保险你什么事都没有了。”
    石慧气得狠不得他立刻死掉,可是他的那种笑容,却又使得石慧一句都骂不出来。
    白非更怒,望了石慧一眼,却见她脸红红的,想到以前她骂人的样子,现在这道人如此说她,她对他仍不骂,白非气得一跺脚,忖道:“你默然情愿被人这么说,我又何必多管闲事!”
    那道人更得意地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就是玉鸢子,玉鸢子就是我,女娃娃,你可要记住哟。”他说话时永远带着那种懒散的笑意,笑意中却又有些那种春天在屋顶上叫着的野猫的意味──也许比叫春的猫还显著些。
    玉鸢子,白非念头一动,突然面罩寒霜,刷的掠了过去,那玉鸢子倒也想不到这少年有如此身手,也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道:“这位施主可是也想找个师傅吧?”
    白非冷笑一声,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让我在这里碰到武林中鼎鼎有名的道家名剑手玉面飞鸢史长青。”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那道人得意地笑着道。
    白非笑声里寒意更浓,又道:“阁下在中原武林中,真是人人皆知的大人物,何况是我?”他笑声一顿,又道:“家父昔年皆告诉小可,以后闯荡江湖,平时必须留情,替人留三分活路,只是碰──”
    他故意拖长语音,果然看到玉鸢子脸上已有难看的神色露出来,于是他冷笑一声,又道:“若是碰见阁下,却必是要早些送阁下到西天去,因为阁下如多留一日,世上就可能多有一个女子要被玷污,就像阁下以前奸淫自己的嫂子一样。”
    这玉鸢子亦是崆峒掌教的师弟,此刻当着这么多崆峒弟子,被人说得如此,按理说他应该暴怒才合乎原则,哪知他听完了这些话之后,本来有些怒意的脸,此刻反而恢复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嘘了一口,用眼睛飘着石慧道:“女娃娃,你听见没有,你的朋友吃醋了哩。”
    白非忍不住脸微红,他确实有些醋意,只是在听到这道人就是玉面飞鸢后,他的醋意立刻变成怒火,愤怒与嫉妒原本不就是最亲密的朋友吗?只是白非此刻的愤怒却并非基于嫉心,而是他猝地出乎正义和玉鸢子此名所表示的意思。
    原来这玉面飞鸢竟是武林中近十年来最令江湖中侠义之士痛恨的人物,因为他是个飞贼,偷的不但是人家的财物,还包括了人家家中闺女的贞操,有时,甚至连她们的心都偷去了,因为处女贞操和心往往是连在一起的。
    采花,是武林中正直之士所最不耻的行为,这玉面飞鸢自然也成了武林中正直之士所最不耻的人物,几乎人人都欲诛之而甘心,可是他武功甚高,轻功尤高,人又滑溜,别人竟莫奈其何。
    这玉鸢子此刻睥睨作态,根本没有将白非骂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虽也是崆峒弟子,但武功还另有人传授,就连本门掌教对他亦不无忌惮,至于别人的态度,他自然更不放在心上。
    此刻白非怒火更盛,厉叱道:“今天我若不叫你这个淫贼纳命,我就不姓白。”
    说完身形一动,快如雷电。
    玉鸢子平日自负武功,总是一派大宗主的样子,此刻只觉得眼前一花,已有一股冷风袭向前胸期门穴,他这才大吃一惊。
    这种和隔空打空相近的指风,经白非这轻描淡写的一使变得极为惊人,玉鸢子惊异之下,甩肩错步,向左一拧身,右掌刷地击出,守中带攻,身手不但快极,而且极为潇洒。
    白非冷笑一声,并没有将这已可在武林称雄的一招放在眼里,指风抢出,竟在一招之内连点了玉鸢子肩贞、曲池、跌麻三处大穴,更是一气呵成,曼妙自如。
    白非这一出手,知机子才变了颜色,须知他也是此刻崆峒派中号称九大剑仙的一人,自然识货,不禁暗忖:“这年轻人竟会有如此武功!”心中一动,想到另一件事,双眉更是皱到一处。
    玉鸢子连连倒退,忽然喉间仿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法大变,举手投足间都变得软绵绵的,像是一个思春的少妇在打着自己不能同情的丈夫,而且喉间那促似呻吟却又并不痛苦的呻吟,他连续不断的发着,更象征着某一种意味。
    这种武林中谁也不曾见过的身法,果然也使得白非大吃一惊,觉得这玉鸢子的招式竟有说不出的难对付,而且他招式中所隐含的那种意味,更使白非说不出的难受。
    不但白非如此,崆峒山的道士们的表情更糟,石慧此刻只觉得希望有一间静室,让自己和白非在一起,其他的事全不在意了。
    白非和玉鸢子这一动上手,光景可和石慧和浮云子的大不相同,白非不仅焦躁,他再也想不到在崆峒山上会遇到这种人物,更想不到天下掌法中会有这种见不得人的招式。
    三五招一过去,玉鸢子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一个天下至荡的妇人久旷之后遇到一个男人时所发出的那种声音。
    白非剑眉深皱,蓦然喝一声,全身骨节大响,竟是达摩老祖易筋经中的狮子吼,他杀机已现,存心要这人妖命丧当场。
    玉鸢子的呻吟声果然低微了,但仍不断的发出来,白非掌风如山,每一掌都内含着足以开山裂石的力道,蓦然──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一个人朗声说道:“什么人敢在吕祖殿前动武,还不快给我住手。”声音之响亮,是每个字都生像是一个大铁槌,一下下敲到你耳膜上,使你的耳膜嗡嗡作响。
    白非和玉鸢子都倏然住了手,却见一个高大威猛的道人大踏步走了过来,两道浓眉像是柄剑,斜斜插在炯然有光的眼睛上面,狮鼻虎口,肤色里透出亮晶晶的红色,胡须像钢针似的插在上面。
    这道人一走过来,崆峒道人们脸上都露出肃然之色,玉鸢子也收起了他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居然垂首合掌起来。
    白非、石慧暗忖:“此人在崆峒派中地位一定甚高。”他们却未想到,这高大威猛的道人,就是西南第一剑派的掌门人崆峒玄天子。
    这玄天子目光似电,先在玉鸢子脸上一掠,然后便扫向白非、石慧的脸上,朗声说道:“两位施主就是和敝派过不去的吗?”
    说话口吻完全是武林豪士作风,哪有一丝出家人的身份?
    白非冷然望着他,并未说话,石慧却道:“是你们崆峒派要和我们过不去,我们还有事,才不想招惹这些麻烦呢!”
    玄天子望了她几眼,突然仰天长笑,道:“这位女施主年纪轻轻,却想必一定是高人门下。”他突然脸色一整,说道:“只是你的师长难道没有教你说话的规矩吗?十年来,江湖上无论是什么成名露脸的人物,到我这崆峒山来,还没有人敢像你这样对我说话的。”词色之间,咄咄逼人。
    白非、石慧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此刻他们心里已猜到几分,这道人就是崆峒掌教。事已至此,白非心里才有些作慌,方才他和玉鸢子交手数十个照面,虽似占了上风,但究竟也未能将人家怎样,看来这崆峒派倒也不可轻视。
    “那么今日之事,该是如何一个了局呢?”白非不禁有些着急,但是他却不能将心中所思量的事露出来,表面仍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石慧却没有这么样的镇静了,她似乎随时准备着出手的样子,玄天子瞪了她几眼,突然听见晕迷中的浮云子发出呻吟之声。
    他浓眉一皱,走了出去,向知机子问道:“二师弟的伤势如何?”
    知机子皱着眉道:“仿佛筋骨已断,小弟不敢随便移动,受伤之处,血脉虽已经止住,里面的暗器,小弟却不敢拿出来。”
    玄天子哼了一声,道:“这么狠毒的手法。”突然疾伸双手,在浮云子左肩的伤口两边一按,一个金光灿然的弹丸突然跳了出来,他右手食中两指一夹,将那弹丸夹在手上。
    “好阔气的暗器。”玄天子铁青着脸,将那暗器摊在手掌上,白非、石慧心中各自一动,都望了对方一眼,因为他们知道彼此都没有这种暗器的呀!心中不禁更大惑不解起来。
    “你姓万?”玄天子眼光逼人的望着石慧。
    石慧却淡淡的一摇头。
    玄天子神色又一变,道:“你从哲尔多来的?”
    石慧又一摇头,忖道:“这道士怪问些什么?”
    玄天子目光像利刃般的盯在石慧脸上,冷笑道:“你把我玄天子看得也太不懂事了,普天之下,用黄金打造的暗器,除了湖北平江的万家堡和青海通天河边的哲尔多的齐青寨中的人物,还有谁用得起?可是你若想凭着这两家的声名就来此崆峒山撒野,我玄天子可还是不答应。”
    “黄金打造的暗器!”石慧更惊疑,又望了白非一眼,却见白非脸上正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其实,这两家与我倒都有些渊源,无论你们从何而来,我看在你们师长的面上,也该从轻发落。”玄天子朗声道:“只是你们年轻人做事太狂,竟无端用暗器伤了我师弟,又在这白云下院里撒野,我虽存着此心,但轻轻易易放了你们下山,岂非折了崆峒威名,你两人若是知机……”
    他人虽长得高大魁伟,说起话来却有些婆婆妈妈的,石慧不耐烦的一皱眉。
    玉鸢子在旁接口道:“这两个后辈猖狂已极,非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石慧冷笑道:“应该教训的是你。”
    玉鸢子冷森森一声长笑,道:“好,好,好。”
    他话尚未出口,玄天子亦接口怒道:“这种不知礼教的后辈,我也容你不得。”
    白非冷言旁观,看到这崆峒派竟有些乱糟糟的样子,掌门人也全然没有一派宗主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但他对玉鸢子的武功却又不免惊异。
    他自忖身手,对付这些崆峒道人,胜算自是极少,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溜了之,在这种对方人数超出自己太多的情况下,白非认为即使溜走,也算不得是什么丢人的事。
    他既有成竹在胸,面上越发安详从容,石慧见着他这副样子,也大为放心,这两个出道江湖不久的年轻人,在如此许多高手的环伺之下,仍然是一派笃定泰山的样子,倒将那些怒火冲天的崆峒道人看得个个都不知他俩在弄什么玄虚。
    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当他们的敌人越镇定时,他们自己就越不镇定。
    此时,他们之间的情况是非常微妙的,完全占着优势的崆峒道人,反比劣势中白非和石慧紧张得多,一时竟没有举动。
    蓦然,观外又跑进十几个道人来,白非侧目望去,看见好像是方才由观内出去的那十余个提剑道人,方才在他心中转过的念头此时又动了起来:“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人也在此山中生事吗?”
    进来的道士看到玄天子也在此处,似乎吃了一惊,其中为首两人走了过来,躬身道:“大师兄怎么也下来了?”
    玄天子鼻孔里哼了一声,道:“那个小贼抓着了没有?五师弟,你轻功一向最好,这次难道又将人追丢了?”
    那道人名凌尘子,在崆峒九大剑仙中轻功素来不错,此刻听了玄天子的话,脸却不禁红了起来。
    白非在旁一皱眉,暗忖:“哪有师兄这样说师弟的?”他却不知道凌尘子和先前那道人知机子在崆峒派中最为正派,平日与师兄弟们相处得却不甚和睦,反而和那脾气古怪的浮云子比较投缘些。
    凌尘子低下头去,另一个道人却道:“我和五师兄带着十来个弟子将崆峒山搜了一遍,一个人影子也没有看见,那厮昨晚来此骚扰,此刻恐怕早就走了吧。”他望了白非和石慧一眼,又道:“这两人是谁呢?”突然面色一变,道:“二师兄怎么了?”目光再扫回白非和石慧身上时,已换了一种看法了。
    凌尘子看到浮云子受伤,也吃了一惊,赶过去,玄天子却将那金弹丸交给说话的那年轻道人,道:“你看看这个。”
    那道人叫明虚子,是玄天子最小的师弟,接过金弹丸只看了一眼,就摇头道:“不知道。”目光有意无意间却飘向玉鸢子。
    玉鸢子神色果然一变,故意装出咳嗽的样子,低下头去。
    这几个道人的一举一动,都没有瞒过白非的目光,此刻他心中又一动,走到石慧身侧悄悄问道:“这暗器不是你发出的吧?”
    石慧愕然摇头。
    白非脸上露出喜色,突然朝玄天子当头一揖,朗声道:“道长派中好像另有他事,小可也不便打扰,想就此告辞了。”
    他此话一出,石慧却不禁愕了一下,崆峒道士更以为他有了神经病,玄天子怔了一下,才怒道:“你想走,可没有这么容易呢!”
    白非笑嘻嘻的又道:“小可为什么走不得呢?”
    玄天子越发大怒,气得说不出话来,玉鸢子缓缓踱上来,道:“你在本山伤了人,要走的话,先得当众磕三百个响头,还得吊在树上打五百皮鞭,要不然,道爷就得在你身上留下点记号。”
    白非咦了一声,故意装出茫然不解的神色来,说道:“谁在山上伤了人?”
    玄天子大怒喝道:“你还想赖!”
    玉鸢子慢条斯理的一摆手,道:“不错,你是没有伤人,你的朋友却伤了人,你要想走的话,一个人走也未尝不可。”说话时,眼睛却在瞟着石慧,意思好像是在说:“你看,你的朋友要撇下你了。”
    石慧心里有气,却也不禁奇怪白非的举止。
    白非笑了一下,却道:“非但我没有伤人,我的朋友也没有伤人呀。”
    石慧恍然大悟,连忙道:“这暗器不是我打出来的。”
    玄天子怒道:“你们想赖,可找错人了,这暗器不是你发出的,是谁发出的?”
    白非笑嘻嘻的一指玉鸢子,道:“这个,你要问他才知道。”
    他极为仔细的注视着玉鸢子的表情,玉鸢子面上果然吃惊的扭曲了一下,但是立刻又以愤怒的表情来掩饰自己的惊恐,并且大声喝道:“胡说!”声音中,却已有不自然的味道。
    这一来,局面急转直下,这几个道人没有一个不在惊异着,只是有些人惊异的原因和在场的其他大部分人都不相同罢了。
    玄天子用眼角去看玉鸢子的表情,知机子和凌尘子根本就瞪着眼看他。
    明虚子掠前一步,大声喝道:“师兄和这种小子多噜嗦什么,快点把他们结束了,不就完了吗!”手腕一抖,竟将背后斜插着的长剑撤了下来,“刷”的向白非剁去。
    这一剑来势颇急,白非也确实吃了一惊,他万万想不到这明虚子竟然敢动手,身形一动,方自避开,却听得锵然一声长吟,本来攻向他的剑光,竟也随着这一震而停顿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架开明虚子这一剑的,竟是崆峒的掌门玄天子,明虚子一惊之下斜退两步,将剑倒提着,愕愕地看着他的大师兄,面上虽是一副茫然不解的神色,然而在这种的茫然不解的神色之后,却隐藏着一份惊恐。
    是以,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白非和石慧也瞪着眼睛望着玄天子。
    这崆峒的掌门人铁青着脸,目光一扫,沉声向白非道:“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那暗器和我师弟有什么关系?”
    这次却轮到白非一怔,须知他说那暗器由来要问玉鸢子才知道,只不过是他从观察中所得到的一种揣测而已,根本没有事实的根据,此次玄天子要他说,他如何说得出来?
    他这一沉吟,明虚子提剑再上,喝道:“你小子竟然敢在崆峒山上胡乱含血喷人,这暗器不是你发出的,是谁发出的?”
    玄天子含着怒意的目光,此刻也正和其他的崆峒道人们一样,都瞪在白非脸上,这种眼光,使白非全身起了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知道此刻情况已远比方才严重,只要他答话稍一不慎,这么多崆峒道人带着的长剑,就会毫无疑问的一齐向他身上招呼。
    这么多人的地方,竟然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出来,石慧脸上有些不正常的苍白,悄悄地向白非站着的地方靠过去──
    玉鸢子带着阴狠的微笑,一步步向白非走了过去,明虚子用中指轻轻弹着他手中那柄精钢长剑的剑脊,发出一声声弹铁之声。
    倒是躺着本来已经晕迷的浮云子此刻已渐清醒,偶尔发出些轻微的呻吟之声,和明虚子的弹铁声调和成一种极不悦耳的声音。
    白非知道,只要他一开口,这静默便要爆发为哄乱,而此情此景,他却非开口不可,决不可能就这样静默下去,于是他在心中极快的盘算着,该如何说出这有决定性的一句话。
    这种暴风雨前的沉默最令人难耐,是以虽是短短一刻,但却已令人感觉到好像无限的漫长,尤其是白非,这种感觉当然更要比别人浓厚些,他甚至觉得这其中已令他有沉重的感觉。
    突然,竟有一连串轻脆的笑声传来,仿佛是来自正殿的殿脊之后,这种沉重的空气也立刻被这一连串笑声划破。
    随即而来是十数声厉叱:“是谁?”那是一些崆峒道人几乎同时发出的,“嗖嗖”几声,玉鸢子、明虚子以及玄天子等都以极快的身法,向那笑声发出之处掠了过去。
    白非眼珠一转,极快的决定了一个对策,身形一转,拉着石慧的手,低喝道:“走!”
    两条人影随着这走字,轻鸿般的在这些崆峒道人都望着殿脊那边之时从另一个方向掠了出去。
    石慧的轻功,在武林中本来就可算是一流身手,此刻稍微再借着些白非的力道,两人一掠出白云下院的围墙,就像两只比翼而飞的鸿雁,几乎是飞翔着似的掠出很远。
    等到他们已确定后面没有人追来的时候,就稍微放缓了些速度,石慧低低埋怨道:“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又不见得怕那些恶道士,何必要跑呢?这么一来,倒好像我们胆怯了。”
    白非一笑,道:“在这种时候,和他们讲也未必讲得清楚,一个不好,眼前亏就吃定了,我们还有事,和他们呕这些闲气干什么?何况──”他略为停顿了一下,望了望石慧,又笑了笑道:“以后我们又不是不能再来和他们评理。”
    石慧点了点头,但总觉得他的话中缺少一些什么东西,却不敢断定那是什么,但是她认为,若换了谢铿,就绝不会逃走的。
    于是她也笑了笑,忖道:“但是谢铿现在弄成什么样子了?”她又替白非高兴。确实人类的一切,都很难下个断语,游侠谢铿虽然义气为先,但却似乎有些愚,白非虽然聪明,但却又似乎缺少了大丈夫的气概,至于到底是哪一种做法较为正确呢?那就非常难以断定了。
    也许这两种做法都对,只是以当时的情况来断定吧,做任何一件事,都该是就那件事本身的价值来决定做法的。
    ×××
    崆峒山属六盘山系,幽深林重,虽已秋浓,但山中有些地方还是苍苍郁郁,石慧、白非初至崆峒山,掠了一阵之后,才发现自己所走的并不是出山的方向,反而入山更深了。
    石慧娇笑着,俏嗔道:“看你这副样子,像是真的慌不择路了,我可没有学到你洞里的那些鬼画符,没有你那么大的力气,跟着你这么样乱跑,我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说着,她就真的不走了,白非拉起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笑道:“我们两个找一个地方一起坐坐,休息一下好不好?”
    石慧用春葱般的手指在脸颊上划了一下,娇笑道:“羞不羞,谁要和你坐在一起休息呀?我要一个人坐。”
    白非一笑,左手一揽她的肩头,右手一抄,竟将她整个人抄了起来,飕的掠在一棵梧桐巨大的枝桠上,连梧桐子都没有落下一颗。
    石慧娇笑着,伸手去捶他的胸膛,却只是那么轻和那么甜蜜,使得被捶得人不但不痛,反而有一种轻飘飘的温馨之感,于是他就笑着说:“好舒服呀,快多捶几下。”
    “我偏不要。”石慧笑着脸都红了,像是真的一样的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像只绵羊似的躺进白非的怀里,带着一声长长的幸福的呻吟。
    像是一对呢喃着的春燕,两人在那梧桐树的枝桠上建起了爱的小巢,幸福得忘却了这是在崆峒山,忘却了他们还有被搜捕的危险,忘却了他们还要做的事,甚至忘却了这是秋天。
    石慧方自伸手去揽,白非却蓦然一甩手,厉喝道:“是什么人?”
    石慧立刻跳了起来。
    白非左手一按枝桠,“嗖”的掠了出去。
    他瘦削而挺逸的身躯一离开树干,竟盘旋着在空中一转,像是一条水中的游鱼,又像是一条云中的飞龙,无比的美妙。
    石慧呆呆的望着,此刻她好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似的,完全处于被保护的状况之中,只是在欣赏着她的保护者曼妙的身法。
    她却不知道,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人也在热烈的注视着白非的身形,然后忍不住叫出来:“哎哟,好漂亮的轻功呀!”虽然是一口极不纯粹的官话,然而语声中的柔脆却使人忘去了她方言的恶劣。
    白非双手一抬一张,“飕”的朝那方向掠了出去,那是另一棵巨大的梧桐,哪知在他身形还未到达的时候,那株梧桐上也极快地掠出一人来,从他身侧电也似的擦了过去。
    若不是他,换了别人,那几乎很难觉察到有人从身旁擦过去,因为两人的速度都是那么快,在这种时候,可看出白非功夫的超人之处了。
    他身形一顿,竟然凭着这一口未歇的真气,在空中又是一个转折,像是一条摆尾的神龙,在空中竟完全换了一个方向,向那人去的地方掠了过去,这种身法,更不禁令人叹为观止。
    他这里方自转折,那边又响了起来先前那柔脆的口音道:“好妹妹,你怎么那么凶呀?一见面就动手打人。”
    就在这话说了一大半的时候,白非也掠了过去,那就是在他们先前依偎着的枝桠上,此刻除了石慧之外,又多了一人。
    望着这人,白非不禁奇了,在这瞬间,他脑海中又转过一个念头:“怎么世上的奇人竟全让我一个人撞见了?”
    在这枝桠上,飘然站着一个美得出奇的身躯,这身躯上曲线的曼妙,被她那件轻纱般的衣服掩映得更为动人。
    头发长长的披到两肩上,漆黑的眉毛下是漆黑的眼睛,眼珠那么大,是以当人们看着她眼睛时,竟想不到她还有眼白,再加上挺直的鼻子,小而丰满的嘴唇,就形成了一个和她身材一样秀丽、一样令人心旌摇荡的脸庞──这是一个美得出奇的美人,然而却太美了,美得竟使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美得使人觉得她几乎已不像是人类。
    这就是白非为什么会认为她是奇人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石慧在打了她一掌之后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也忘记了再次出手的原因,石慧也算是绝美之人了,然而见了这女人之后,她心中也有些不自然的味道,甚或嫉妒,只是石慧的美却远比这人的美可爱,石慧若知道这点,她就会自然多了。
    那女子俏笑着,眼睛也在石慧和白非两人的脸上打转,然后笑着:“真是一对儿,珠联璧合,看你们的这副亲热样子,真叫人羡煞,连我这个木头人,都有点儿动心了。”
    她眼光再次碰到白非的时候,石慧不高兴的嘟起嘴来,心里暗暗骂着:“女妖怪!”深秋风寒,这女子竟披着轻纱,在这深山荒林中倏然出现,倒的确有些女妖怪的样子。
    白非愕了许久,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姑娘是……”在这女子面前,他口齿竟变得很迟钝的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石慧见了更有气,替他接下去道:“你是什么人,找我们干什么?”
    那女子咯咯的笑着,道:“小妹妹,你别这么凶好不好,姐姐我还帮过你们的忙呢!”她顿了顿,又道:“噢,我知道了,你不高兴的原因,是因为我打扰了你们是不是?”
    白非脸好像微微红了一下。
    那女子又道:“可是我刚才替你打了那鬼道士两弹丸,功过也该算是两相抵消了吧?”
    她此话一出,白非和石慧都不禁惊异的“噢”了一声,立刻想到方才在殿脊所发出笑声,将崆峒道人注意力都移开,使得自己能乘乱掠走的人,也就是这个美得出奇的女子了。
    “怪不得她说帮过我们的忙。”白非、石慧不约而同的暗忖着,但是对这女子却仍不免怀有戒心,因为这女子无论从装束、举止抑或是行动上去看,都显得太过奇怪了。
    因此他们在瞬息间也找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说,微风吹过,将那女子身上穿的轻纱长衫的下摆吹了起来,露出她穿在一双缕金鞋子里凝玉般的双足和双足上一段嫩藕般的小腿。
    这情景就像是九天仙女突然降落在这深山的梧桐树上,有一种难言的圣洁之美,而没有半分淫邪的意味,白非的眼光像是随着那阵风吹到她的腿上,石慧看着白非的眼睛,哼了一声,其实她的眼睛也禁不住要朝人家看两眼。
    那女子似乎觉察到了,有意无意间用手捺住长衫,笑问白非道:“你武功真不错,这些崆峒道士里,就数那玉鸢子和那个玄天子最难斗,我到崆峒两三次了,也不能将他们怎样。”
    她一笑,用手掠了掠头发,又道:“可是我也将他们弄得天翻地覆,他们想抓住我,那简直是做梦。”
    白非心中一动,忖道:“原来那些提着剑的崆峒道士就是想捉她的,只是她来崆峒找麻烦,不知她和崆峒派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石慧却恨恨忖道:“这女子妖行怪状的,一定不是好东西,看她望着非哥的样子,真是可恨。”
    那女子却不管他们心里想着的事,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了,两眼注视着远方,像是看着什么,又像根本没有看着什么,口中却低低念着:“玉鸢子──”声音中包含着的某种意味,使得白非和石慧身上却起了一阵悚栗。
    “对了,这女子一定和玉鸢子有着什么怨恨,所以在玉鸢子见到那金弹时,会有那种表情。”白非暗暗忖道,只是这样一个女子会与玉鸢子那种人有什么关系,却又令白非不解。
    那女子突然回过头,向白非说道:“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
    白非愕了一下。
    石慧却接口道:“什么事?”
    那女子一笑,轻轻说道:“我要你们帮我去杀一个人,一个该死的人。”
    “玉鸢子?”白非脱口问道。
    那女子点头道:“对了,玉鸢子,我不远千里从青海赶来,就为的是要亲手杀死这个人,这个人一天活在世上,我就一天不舒服,他死了,我要将他的皮铺在我的床上,将他的肉一口口地吃下去。”
    “这女子和玉鸢子之间的仇恨竟这么深,可是我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怎能帮她这个忙,何况他们谁是谁非还不知道哩?”
    白非沉吟着,心中却又突然一动,忖道:“她是从青海来的──”这女子的言行,很容易的就让人联想到天妖苏敏君身上。
    “帮你的忙,也可以,不过──”白非道。
    那女子立刻急切的接下去说道:“不过什么呢?”
    白非笑了一笑,用眼睛阻止住那在旁边已露出不忿之色的石慧,朗声道:“只不过姑娘既住在青海,不知可否也帮小可一个忙?”
    “什么忙?”
    “青海海心山,隐居着一个武林中的奇人,姑娘可知道吗?”白非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道。
    那女子却神色大变,问道:“你找她有什么事?”神色之间,一望而知这女子和海心山的天妖苏敏君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而她这种神态立刻引起了白非的极大兴趣,也使石慧面上的忿怒之色转变成询问和惊疑的态度,因为她已知道白非的用意,而白非的这种用意是不会引起她的嫉妒的。
    那女子的眼睛瞪着白非。
    白非道:“小可有些事,想到海心山去谒见老前辈,姑娘如果认得这位前辈,不知能否为小可引见引见?”
    那女子噢了一声,冷冷说道:“那是家师。”
    白非和石慧又吃了一惊,那女子却又冷冷说道:“假如我不替你引见家师,你就不帮我这个忙,是不是?”她“哼”了一声,又道:“这算是交换,还是算做要挟?”
    白非脸又微微有些红,避开她刀一般锐利的目光,缓缓地说道:“不是这意思──”
    石慧却抢着道:“只要那玉鸢子确实该死,我就帮你杀了他。”原来她对玉鸢子也有着非常恶劣的印象,是以毫不考虑的说出此话,言下之意,却也是叫那女子说出为什么要杀玉鸢子的原因。
    “那玉鸢子和我仇深似海,若有人帮我杀了他,我无论怎样报答都行。”那女子说道。
    白非却一皱眉,忖道:“她话无异是答应了替我引见苏敏君,但却不肯说出她为什么要杀死玉鸢子的原因,难道她和玉鸢子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吗?”
    白非疑心又想,那女子却飘飘的走向石慧,道:“妹妹,你也是女人,你总该知道,天下之间最可恨的就是男人。”
    石慧听着她的话,一边却望着白非。
    白非更是哭笑不得,这女子指着和尚骂秃驴,这句话很明显的将他也骂了进去,他愈想愈不是滋味。
    哪知石慧却说道:“我看玉鸢子那家伙也可恨得很,不过他们崆峒派里道士那么多,怎么能有办法动手杀他?”
    白非听了,先是一愕,突然想起玉鸢子对石慧的态度,一笑了然。
    那女子道:“妹子,你真好。”竟拉起石慧的手,面上也流露出感激的神色,道:“只要你们答应,我就有办法对付那家伙。”
    白非暗忖:“我还没有答应,她却将我也算上了。”
    但是他此刻却又怎能说出不答应的话来?只见那女子将石慧拉到一边,嘀嘀咕咕的在石慧耳边说了许多话,石慧一面听一面点头,白非更是不知道那女子究竟在搞什么鬼。
    她们两人讲了许久,那女子足尖一点,身子就轻飘飘的飞了出去,在群木之间一闪而没,轻功竟是高绝。
    白非虽微有些吃惊,忖道:“这天妖苏敏君的弟子,武功竟如此好,但却怎么又说不是那玉鸢子的对手呢?”他又想起和玉鸢子动手的情况和玉鸢子那一身怪异绝伦的身法,又奇怪玉鸢子即是崆峒门下,怎么武功却是这种旁门的传授?
    他一抬头,石慧正向他行走,眼圈竟红红的,他惊问道:“慧妹,你怎么啦?”
    石慧一嘟嘴,道:“你们男人坏死了。”
    白非一笑,他知道石慧一定听了不少那女子骂男人的话。
    石慧见他不出声,“喂”了一声,又道:“你帮不帮我的忙?”
    “什么忙?”白非笑问。
    石慧道:“我要杀死玉鸢子那坏蛋,你帮不帮我的忙?”
    白非暗暗发笑,忖道:“这倒好,要杀死玉鸢子,竟变成她的事了,变成了她的事,还不就等于是我的事一样,唉,又是一桩麻烦。”
    他心里在想着心事,石慧却已怒道:“你不肯帮忙就算了,你一个人到青海去好了,我也不要帮你的忙。”她“哼”了一声,又道:“男人果然不是好东西。”一转身,将脸背了过去。
    “我又没有说我不帮忙。”白非笑道,“可是你们讲的事,总该也让我知道一点儿呀。”
    石慧“噗嗤”一笑,道:“偏不让你知道。”却转过身来,朝白非道:“我们就在这里候着,等一下那姐姐将玉鸢子引来,你就动手杀了他。”
    白非又一笑,忖道:“我这算是什么呀?”俯身往枝桠上一坐,道:“你们到底讲的什么,我若不弄清楚了,怎么能随随便便的就杀人?那玉鸢子坏,可是坏在什么地方呢?”
    石慧嘟嘴道:“我说他坏,就一定坏,难道你不相信我?”
    女人,就是这么奇怪,当她确定了一件事之后,她就认为那件事就是真理,石慧也并不例外,当她愿意相信一个人的话的时候,她就完全的相信,甚至连半分怀疑都没有。
    白非可不和她一样,他将这事前前后后思量了一遍,他知道帮那女子的忙,对自己一定有好处,而且那位石慧口中的那姐姐,看样子也不像是动不动便想杀人的人,那么这玉鸢子必定有他该死的原因,只是他却不禁渴望知道石慧和她的那姐姐说话的内容,石慧不讲,他更好奇。
    他却不知道叫一个女子说出秘密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去问她。
    ×××
    白非俯着头想心事,石慧却忍不住坐到他旁边,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姐姐的事?”她不等白非回答,又道:“我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一定要守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白非暗忖:“她怎么又肯说了?”侧望了她一眼。
    石慧已恨恨说道:“这玉鸢子真该死,他骗了那姐姐的武功,还骗了那姐姐的身子,却将那姐姐一丢了之,你说他该不该杀?”
    听了这几句话,白非不但没有弄清楚,反而更糊涂了,石慧这才将方才那女子和她说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原来那女子姓那,是青海通天河边哲公多齐齐堡主那长春的爱女,叫那霞子,昔年天妖苏敏君被中原武林所逼,窜入青海时,受过那长春的恩惠,将她收为弟子。
    齐齐堡主以无比财力,在青海海心山上为苏敏君建造了栖身之地,那霞子借着先天的无比美貌和后天的无比魅力,随着使武林中高手不知凡几、迷离倾倒的一代妖物苏敏君,在这海心山上修习天妖苏敏君的秘技。
    一晃数年,春花秋月,那霞子正是忧情之年,久居深山,自是寂寞,就在她离开海心山回齐齐堡省亲的时候,遇着了云游青海的崆峒道人──玉鸢子。
    也就在这时候,那霞子被曾颠倒过无数人的“情”字所颠倒,不但和这虽是道家却极风流的玉鸢子结下孽缘,而且不惜违背师令,将天妖苏敏君的秘技“蚀骨销魔倩女迷情大法”私下传授给玉鸢子,结果却是玉鸢子悄悄一走,她自己被苏敏君幽囚于海心山绝顶石窟中三年,若不是她父亲齐齐堡主,恐怕已早就被废去武功了。
    是以当她得到自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崆峒来寻找这负心薄情的玉鸢子,哪知她此刻竟不是身兼崆峒内功心法和天妖秘技的玉鸢子敌手,除了不断的在崆峒山上扰搅之外,对玉鸢子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是以她才会有求助之事。
    那霞子将这些事告诉了石慧,石慧此刻又告诉了白非,她亦是为情颠倒之人,说起来有声有色,比那霞子还要动听,出神听着的白非也不禁摩拳擦掌,恨声大骂起玉鸢子来。
    ×××
    “现在那姐姐去把玉鸢子引到这里,你就下去和他动手,我和那姐姐在旁边帮忙,对付这种事,可用不着讲什么武林道义。”
    白非立刻也说道:“对付这种人,确实不要讲武林道义。”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可是我却很奇怪,苏敏君听到她徒弟上了这么大的当,怎么不亲自出面,来收拾这玉鸢子呢?”
    石慧当然回答不出:“总有什么原因吧。”她只得如此道。
    两人坐在树桠上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那霞子和玉鸢子的影子,肚子却有些饿了,白非暗笑自己最近老是饿肚子,石慧则忍着不说出来,因为这是她要等的,若是别人要她等,她一定会早就嚷肚子饿了,女子的自私,即使对她所爱的人,也不例外──当然除了某种特殊的情况之外。
    “那姐姐会不会出事了?”石慧有些担心地说道,抬头一望,又道:“你看,天都已经快黑了,我们到山上也快一天了哩!”
    “这一下又耽误这么久,灵蛇堡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司马老伯和邱大叔不知道走了没有?”望着暮色,白非叹气说道。
    “爹爹和妈妈不知道遇见了没有,他们会不会回家去了呢?”石慧也幽幽说道。
    此刻暮色四合,秋意更浓,两人竟生起了许多种感触,于是白非说道:“再等一会儿,他们要是还不来,我们就去找他们去,一直坐在这里死等,我看你也未必受得。”
    他话刚说完,脸色就变了一下,拉着石慧躲在枝桠间一个较为阴暗的角落里,石慧也蓦然紧张起来,留意的倾听着动静。
    片刻,她果然也在秋风之中辨别出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音,不禁捏紧了白非的手,瞬息,她已看到一条黑影掠来。
    “怎么只有一个人呢?”她有些奇怪,那人影身法绝快,在群木之间盘旋了一阵,然后突然停下来,站在离石慧和白非不远的一棵树上,朗声道:“方才两位朋友在哪里?贫道有事当面奉告。”
    白非此刻已看清了那人影是谁,低声道:“玉鸢子。”
    石慧惊骇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非道:“你留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伸手折了一段树枝,嗖的朝玉鸢子身后那个方向打去。
    玉鸢子听风辨位,朝那个方向一转身,白非在这一刹那里嗖然掠了出去,飘然落在玉鸢子停身的那一株树枝之上。
    玉鸢子转过身来时,显然非常惊异,但却仍沉住气道:“阁下好俊的轻功。”
    白非冷冷地答话:“道长过奖了。”
    玉鸢子哈哈一笑,白非接着说道:“道长说有事面告,不知是什么事,可是要告诉在下吗?”
    “正是。”玉鸢子又道:“我和那姑娘之间本来有些小误会,现在已说开了,那姑娘不愿两位在此久候,因此特地叫贫道来通知一声,两位不妨到白云下院去歇歇──”他略为停顿了一下,又道:“至于日间的事,既然那是误会,不提也罢。”
    白非甚为不高兴地“吁”了一声,道:“道长和那姑娘之间的事也讲开了吗?”心中却暗忖:“女子真是奇怪,那霞子先前大有将玉鸢子食肉寝皮的样子,此刻居然已和好了,而且将要我们等在这里的事也告诉了玉鸢子。”
    他除了不高兴之外,还有些惊异,因为他再也想不到此事竟是如此结果。
    石慧也掠了过来,问道:“那姐姐现在在哪里?”方才玉鸢子说的话她也听到了,自然也有和白非相同的感觉。
    “姑娘现在正在白云下院里,两位随贫道一起去,就可以见到了。”
    白非沉吟道:“小可倒还有些事,还是──”
    他话未说完,石慧却抢着说道:“好,我们跟你一起去看那姐姐去。”
    白非苦笑一下,无可奈何地一耸肩。
    玉鸢子笑了笑,道:“有劳两位久候,贫道实为不安,到了观中,贫道再好生谢过。”
    白非总觉得这玉鸢子话中有些不对的地方,却听得石慧笑道:“你们白云下院不是一向不准女子进去的吗?怎么那姐姐例外?”
    玉鸢子的脸色在黑暗中变了一下,只是石慧没有看到,白非心中却一动,更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但是只要他决定做的事,他从不半途放弃,此刻他也下了决心,要看看此事的真相。
    “不但那姑娘是例外,就连姑娘──”玉鸢子一笑,接着说道:“恐怕也将要成为敝观中数十年来罕有的女客了。”
    白非自第一眼见得此人,就对他印象恶劣,此时见他语气虽然极为客气,然而却觉得在他的笑声中仍带着些讨厌的意味。
    此事必然有诈。他暗暗警告自己,当个道士本应心无杂念,清修为上,犯了色戒的出家人,还会有什么好的东西?他望了玉鸢子那满带笑容的脸一眼,又忖道:“我们有那么重要的事要做,何必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惹麻烦?”他的理智这样告诉他,但是他的天性却和他的理智极为矛盾。
    “但是,我们如果就此一走,又算做什么?此事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就算这道士对我们有什么坏心,难道我还怕了他?”
    须知白非本是个极为好胜也极为好奇的人,这从他以前所做一些事中就可以看出他的个性。这种个性如果是生在一个极有信心和毅力的人身上,往往可以获致极大的成功,如果生在一个浮躁和不定的人身上,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于是他向石慧微一示意,道:“既是如此,我们就随道长走一趟好了。”
    玉鸢子微一稽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
    三人身形动处,各以极上乘的轻功飞掠,这当儿,三人轻功的强弱很明显的就分出高下来了,石慧轻功虽亦得自亲传,但一来是功力较浅,再来也是本身的体制关系,在三人中完全居于劣势,只是两人并未超越她,仍然不即不离地跟在她左右,玉鸢子竟也一丝没有炫技之意。
    白非一路盘算,这事可能发生的任何结果,“可能那姑娘被他擒住,而被逼说出我们的藏身之处,是以这玉鸢子道人就来将我们骗到他们的巢里去,好想个办法来对付我们。”
    他暗中得意的一笑,自认为这个猜测极为近乎事实,“但是你想不到我已识破了你的诡计了吧。”他狠不得此刻就将自己心中的猜测告诉石慧,然后再看看石慧脸上赞美的神色。
    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物比情人的赞美更为甜蜜,一个一生没有受过情人赞美的男子不是个白痴,就是个蠢才。
    恍眼之间,白云下院的院墙已隐隐在望,石慧突然问道:“你的二师兄好了些吗?”
    玉鸢子尴尬一笑,正不知如何回答。
    石慧却又笑道:“现在你们的掌教师兄该知那暗器不是我发的了吧。”
    白非再次望了玉鸢子一眼,却见他脸上除了尴尬之色外,并没有一些别的神情。
    ×××
    白云下院本是朝西而建,但这玉鸢子却领着白非、石慧两人绕到东面,却是这白云下院的后面,白非心中自然又生了疑虑,“他不将我们引到观门,却绕到这后面来干什么?”
    石慧却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们为什么不从正门走进去?”身形已无形中顿下来。
    玉鸢子显然又遇难题,沉吟半晌,期艾着道:“由正门进去,有……有许多不便之处。”
    他望了石慧,又立刻接着道:“还望两位能体谅贫道的苦衷。”
    白非暗哼一声,忖道:“你这厮又在玩什么花样?”
    这么一来,白非更加提高了警觉,从目光中传给石慧,那玉鸢子却道:“两位跟着贫道来吧。”
    纵身一掠,如飞鹰般掠进了院墙。
    白非身形也微动,悄悄一拉石慧的衣襟,轻声道:“慧妹,小心了。”
    石慧若有不解的一点头,两人也跟踪掠人。
    玉鸢子当然对这白云下院极为熟悉,三转两转,经过的路居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白非的眼光却不住四下观望,仔细的察看着四周,以防万一有什么突生之变,在这里,他可不能不分外小心了。
    这白云下院的丹房,本是依照着四合院的格式所建,每间丹房的窗子都严密地关着,此刻这白云下院中极为静寂,只在隐隐中,可以听得到一些低低唱着经文的声音。
    暮霞低垂,钟声又起,这白云下院在此时竟平添了几分道气。
    玉鸢子并未施出轻功,但脚步却放得极轻,生像是他也怕惊动别人似的。
    白非方才的猜测此刻已有了些动摇,觉得事情的发展,也未必尽如他所料,于是对玉鸢子的行动,更觉得奇怪起来。
    “难道他说的话是真的?”白非说什么也不相信,对这玉鸢子恨入切骨的那姐姐,会又和他重修旧好而真的是在这白云下院里,等着玉鸢子将自己和石慧找回来的。
    而且无论如何,这白云下院毕竟算是座道观,总不能让玉鸢子当作他和情人幽会的地方呀!难道崆峒派的教规,真的形同虚设?
    他左思右想,越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抬头望处,玉鸢子已停住脚步,站在那四面周围的一排丹房之外的另外一排丹房的左侧,也就是这排丹房从东面数起的第一个门口。
    白非目光像一只猎狗似的努力的搜索着这四周有什么异处,因为这关系着他自己和石慧的吉凶,也关系着另一人的吉凶。
    但是这排丹房也像其他的任何一间丹房一样,门窗严闭,甚至连诵经的声音都没有,白非却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这些严闭门窗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递出一件兵刃,或者是打出几样暗器,自己只要微一疏忽,就可能伤在这些兵刃之下。
    果然──
    蓦地第一间丹房紧闭的门微微开了一线,一只手倏然伸出,白非也蓦然一惊,脚一转,位踏奇门,已是备敌之态。
    哪知玉鸢子却微微一笑,拉住从门里伸出来的手,探首入门低低说了两句话,便回过头朝白非笑道:“那姑娘请两位进去。”身形一侧,让开进门的路,垂首而立。
    那门此刻已是虚掩着,玉鸢子的态度上也没有一丝不对的神色,然而白非却仍在踌躇着,考虑着这其中可能有什么阴谋。
    他想以眼色阻止住石慧,让她也像自己一样的小心些,哪知石慧却叫着:“那姐姐真的在里面。”脚步一动,已跨到门口。
    白非心中猛然一转,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对石慧道:“让我先进去看看。”他是怕这房里埋有什么暗算,那么他先进去总比石慧先进去好,这一来是因他的武功此刻已高出石慧甚多,再者却是他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石慧受到伤害。
    他这么一个举动,很明显地透出对玉鸢子的不信任来,可是玉鸢子面上却仍然没有不满的,表情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这反而更让白非摸不清他的心意忖道:“事已至此,万一人家说的话是真的,我这么一来,不是反显得太过小家气。”白非暗暗咬牙,一推门,全身真气满凝,跨步走了进去。
    丹房里的光线比外面黑得多,白非眼睛微闭,再猛睁开,目光四扫,脸色却不禁一变,仿佛极为惊异的样子。
    外面的石慧见他脚步一停,问道:“非哥哥,怎么了呀?”
    白非却顾不得回答她的话,走上一步,道:“那姑娘,你好吗?”
    原来这间丹房里丹床上垂首而坐的正是那霞子。
    这一来自然大出白非的意料之外,那霞子头一抬,剪水般的双瞳在白非脸上一扫,轻轻说道:“你们来了。”语气之中,透出十分羞涩之意,目光再向白非身后一掠,轻轻笑了出来。
    这时石慧已跃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道:“那姐姐,你好吗?”原来她先前也对那霞子的安危极不放心,因为她也料不到对玉鸢子恨入切骨的那霞子会突然转变了心意。
    是以她和白非在见到那霞子时,都不约而同的问出“你好吗?”这句话来,其心中的疑虑,也就在这句话里表露无遗。
    那霞子却以轻轻地点头、微微地笑结束了他们的疑虑。
    玉鸢子也跟着走了进来,面上的笑容益发开朗,这是个任何一个被人家所怀疑的人一旦事实解开了人家的疑念之后所必有的笑容,而这种笑容里,也必然的含有满足和得意之态。
    “这是怎么回事?”白非暗中茫然问着自己,他不明了那霞子这突然的转变,但他在看了那霞子眼中所闪着的喜悦光芒和她在百忙之中仍不时抛给玉鸢子的那种亲切的目光,他自认为这问题已获得了解答,于是他轻喟一声,暗忖:“人类的情感,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议。”
    他却不知人类情感的轨迹在一个陷入爱情的女子心中是不置一顾的。
    那就是说,当一个女子深深陷入爱中的时候,她将会蔑视人世间的一切礼教、规范甚至道德,因为她除了对方的爱之外,人世间的其他任何事物都是无足轻重的。
    白非的脑海里有些混乱的思索着,因为他也是深深陷入爱恋中的人,直到石慧拉着他的手臂时,他才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
    越过险峻的六盘山,到了渭河支流的静宁城,白非和石慧才透出一口气。
    自崆峒出山,接着就是一连串重山峻岭的跋涉,他们虽有一身绝顶轻功,但这种山岭的攀越仍使他们觉得劳累。
    他们别过玉鸢子和那霞子时,白非曾暗暗叹息那霞子对玉鸢子的痴情,他却不知道玉鸢子对那霞子的情感是否忠实。
    但是,身为局外人的他,又怎能在这事件里多言呢?于是他只得在听过那霞子详细地叙说了青海海心山入山的道路和一些天妖苏敏君的忌讳之后,便和石慧辞别了他们。
    “你看那姐姐和那个道士在一起,会不会快乐?”石慧也曾问这问题,他也同样的无法回答:“将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的。”他只得以充满感怀的口吻这样告诉石慧。
    于是石慧就无言地拉着他的手,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良久,等到两人心中都充满了甜意之时,石慧就以满怀幸福憧憬的口吻说道:“我希望那姐姐也像我们一样就好了。”
    白非也幸福地笑着,他认为“风尘之苦”这句话他一丝都没有感觉到,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是最艰苦的跋涉也是快乐的。
    但是前途仍是十分艰巨的,他们早就知道,所要去见的是武林中早富盛名的人物,视男人为草芥的女魔,无比的狐媚和狡黠,无比的残忍和善怒,也是无比美貌的天妖苏敏君。
    但是此刻,他们从那霞子口中,更多知道了这天妖的一些事迹,这也在他们心中更加重了一些负担,他们知道,天妖苏敏君在归隐青海之后,脾气竟变得不可捉摸,而且在那霞子的话中还隐隐透露出,除了苏敏君之外,海心山还另外有些难以对付的人物。
    到了静宁城之后,他们再三商量着如何入手的办法,但在没有到达之前,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空谈而已,最令石慧放心不下的是白非只能单身入山:“那老妖怪说不定还有和姐姐那样的徒弟,你可不准被那些小妖怪迷住哟!”
    她口中虽在打趣着,心里却真的有些着急,白非一本正经的安慰着她,仿佛只要自家一到海心山,天妖苏敏君便会将乌金扎双手奉上似的,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是毫无把握。
    过了静宁,前面也不是坦途,屈吴山脉,看起来更比六盘山脉更为庞大和险峻,他们准备了些干粮,便准备越山而去。
    此时秋天已过,已经人冬,一入山区,气候更分外的冷,白非身具内功不传之秘,虽然火候未到,还觉得好些,石慧可觉得有些受不住了,只有更加快身法,借以取暖。
    他们快如流星,转过几处山弯,来到了一处险峻所在,抬头山峰入云,正在他们所经的山路之中,峰上满生着些四季常青的松柏之类的树木,白非略一打量,决定从这峰侧盘旋山路上绕过去。
    山道下深壑,有水流过,呜咽的水声在这空旷的山区中听起来已觉震耳,白非和石慧都是生长在江南明山秀水之中的,几曾见过这等崇山峻岭,都不觉目迷心震,觉得眼界为之一新,心胸中别有一番滋味。
    思忖间,两人又掠过去十数丈,白非忽然一指峰腰,向石慧问道:“那边是不是有人在行路?”
    石慧抬头极目望去,也看到两个黑影在峰腰上缓缓移动着,不禁皱眉说道:“那里真的是有人在走动的样子。”她觉得有些奇怪,又道:“只是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赶路呢?”
    “是呀!”白非接口道:“普通人若要赶路,在这种天气也不会像我们一样为了要抄近路,翻山而过──”
    他话未说完,石慧已接口道:“恐怕人家也和我们一样,也是个练家子。”
    白非点了点头,两人身形越发加快,想赶上去看看那人是谁。两人都是少年心性,其实人家赶路又关他们什么事?
    可是再绕过一处山弯,他们反而看不到人家的影子,白非自忖自己此刻的轻功江湖上已难有人能和他相抗的了。
    于是他征求地向石慧问道:“我先赶上去看看好不好?”
    石慧有些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白非四顾,群山寂寂,绝无人影,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便道:“你快些赶来啊。”猛一长身,几个起落,已将石慧抛后数丈。
    他心存好奇,脚上加上十成功夫,真可说得上是捷如飞鸟,再转过一处山弯,果然前面已可看到两个极为清晰的人影了。
    他再一塌腰,“嗖、嗖、嗖”几个起落,虽是武林中并不罕见的八步起身法,但到了他手里,情形就大为不同了。
    这几个起落,他竟掠出数十丈去,于是他和前面的人更为接近,那边想是也看到了他,竟停住身形,不往前走了。
    这一来,白非两个纵身,便已到了那两个人的身前,目光相对之下,都不禁呀的一声,像是十分惊异的叫了出来。
    原来这两个和白非同路之人,竟是游侠谢铿和六合剑丁善程,白非见了,自然想不到竟有那么巧在这种地方,居然碰到熟人。
    六合剑见到来人是白非,惊唤一声,向前急行两步,正待说话,谢铿却已哈哈笑道:“一别经月,白少侠的轻功越发精进了。”他肩头两边的袖子虚虚垂下,用一条丝带缚在腰上,脸色虽有点白,但精神却仍极为硬朗,语声也仍像洪钟般的响亮,放声一笑,豪气更是凌霄干云。
    白非也曾从别人口中听到过谢铿折臂的一段事,见了他,本以为他一定极为消沉落寞,哪知人家却全然不如他所料,依然铮铮作响,是个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的大丈夫。
    他心里不禁钦佩,脸上也自然露出钦佩的笑容,道:“两位长途跋涉,往哪里去?”
    丁善程期艾着,仿佛在考虑着答话,谢铿却已朗声道:“小弟虽然已是个废人,但是恩仇未了,小弟却再也不会甘心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询问的落在白非脸上,道:“白少侠可曾知道──”
    白非知道他一定是询问自己可曾知道他自折双臂的事,于是忙道:“谢大侠义薄云天,日前的义举,更早已传遍武林了。”
    谢铿淡淡一笑,道:“我双手一失,那无影人一定以为我复仇无望,可是我却偏要让她看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纵使要受尽世间所有的苦难,可是我终有一天,要亲自将那毒妇毙于脚下。”
    语气之坚定,使人觉得他一定能达成希望。
    白非觉得有一丝寒意,却也有一丝敬意,谢铿的恩怨分明,使他觉得可佩,但江湖上的这么绵绵不息的仇杀,却又令他觉得可怖。
    一面,他又暗自庆幸,石慧没有一同赶来,“若是慧妹听到他说的话,恐怕立刻和他翻脸了。”他心中暗忖着,六合剑丁善程却向他身后一指,道:“咦,怎么那边又有人来了?”
    白非一回顾,知道石慧已赶来,便道:“谢大侠此行可是往青海去吗?”
    谢铿又微微一笑,道:“小弟到了兰州后,便要沿庄渡河北上,因为武林相传,在那西凉古道上不时有往来人间的异人,小弟此去,唉!也只是碰碰运气。”
    他脸上有一阵黯然之色一闪而过,白非深切的了解他的旅途是多么遥远而深长,以一个残废之人,想除去武林中的魔头──无影人丁伶,是何等艰苦而近于不可能的事。
    白非对谢铿的钦佩变得近于同情,恨不得将自己习得的内功心法尽量告诉谢铿,但这时有一只温柔的手悄悄触了他一下,他知道石慧来了,再一想到他所同情和钦佩的人势必要除去的仇家将来极可能是自己的岳母,他不禁难过地笑了一下,心中的滋味,难以言喻。
    谢铿又朗声一笑,道:“小弟这个残废人亏得有丁兄古道热肠、一路照料,旅途不但方便,还比小弟以前孤身飘零有趣得多。”
    白非知道面对这种人,世俗的客气话全无必要,于是便道:“小弟惭愧,不能助谢大侠一臂,只有默祝谢大侠──”他本想说:“早日达成志愿。”但望了石慧一眼,他却不能不将这句话咽回腹中,改口道:“旅途平安了。”
    “白少侠少年英发,来日必为武林大放异彩,小弟但愿能活长些,目睹武林中这盛事。”
    谢铿的话,显然是由衷说出的,绝非一般的敷衍恭维,白非更觉可贵,也觉得对这位义侠越发敬佩。
    四人本是伫立在山峰上的小路上,这小路狭窄只有三四尺,下面便是绝壑,两人并肩而行,已是甚为危险,若非身怀武功之人,只要在这种地方站立一刻,也会头晕而目眩了。
    山风呼呼──
    四人之间有片刻静寂,然后谢铿道:“白少侠面上风尘仆仆,想必是有着什么急事,不妨先行。”
    他望了石慧一眼,心中蓦然想起这和白非一路的少女就是无影人的女儿,再忆起在黄土洞窟之下的情景,面色不禁大变。
    白非也自发觉,连忙一拉石慧的手,道:“那么小弟就此别过了。”身形一动,从谢铿和丁善程之间的空隙中钻过,如飞掠去。
    ×××
    石慧有些奇怪白非为什么突然拉着她走了,她也认得谢铿,也知道谢铿的义行,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逼得这义名传播江湖的侠客自行断去双臂,这当然是人家在她面前忌讳不谈此事之故。
    她自从和白非与司马之一般人相处之后,心性已和她初出江湖时大不相同,此刻,她心中对善恶两字已有了清晰的认识和了解,再也不是以前那对善恶之念混沌不分的小姑娘了。
    白非匆匆拉着她走,自然是为了避免她和谢铿之间发生冲突,因为如果发生,后果实难设想,而他自己将会觉得很为难,因为叫他帮助谢铿固不可能,但叫他帮着石慧来对付谢铿,他也极不愿意,因为他此刻也不是一个只凭自己喜怒来做事的人,而是事事都顾全到了“义”和“道”了。
    碰见谢铿之后,他心中又生出许多感触,谢铿武功虽不甚高,此刻又变成了个残废,然而游侠谢铿四字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仍是崇高的,由此他告诉自己:“一个人的成就,是绝不能以他外表的一切来衡量的。”
    到了兰州时,他们虽然心急着赶路,也不禁在这中原闻名的名城呆了一天,他们看到了他们所未见过的皮筏,石慧尤其觉得极感兴趣,还央求着白非在那皮筏上坐了一会。
    此外,兰州的瓜果,更使他们在日后想起都不禁馋涎欲滴,他们再次上路时,石慧竟忍不住在行囊中加了一颗哈密瓜。
    一过哈拉库图,便是青海四周的一片草原,他们若在春日来,当可见这片草原上牛羊成群的盛景,此刻草虽已枯,但这片草原上仍然随处可见搭着圆顶帐篷的游牧人家。
    到了青海,他们首先感到不便的就是言语之不通,有时为了问路或者是买一件东西,他们可能和人家比划了半天彼此仍弄不清意思。
    其次,食物和住所的不惯也使他们极伤脑筋,用青稞做成的锅巴和羊乳茶等食物,他们实在有些不敢领教。
    可是最令石慧发急的事却是──
    他们到青海边的大草原时,天已入黑,青海虽有天下第一大湖之称,但白非和石慧依然弄不清方向,何况天已黑了,风又很大,再加上他们的肚饥,自然要赶快找个投宿之处。
    可是在这种绝无村镇之处,自然更不会有客栈了,除了游牧人家的帐篷之外,他们别无选择之处。
    于是在石慧的鼓励之下,白非便硬着头皮去找投宿了。
    游牧人四海为家,极为好客,在略略吃了些热的羊乳茶之后,帐篷的主人在地上张开兽皮,示意要石慧和白非睡觉。
    白非和石慧一怔,帐篷里的主人也首先示范,睡进兽皮里,他的妻子儿女也都等在旁边。“我就这样和他们一起睡吗?”石慧眨了眨眼睛问,显见得非常之惊讶,而且脸也红了。
    他们不知道这些游牧人家的风俗习惯,石慧方自发问时,已经有人在后面推她,表示要她快点睡下,睡在那满脸胡子的帐篷主人旁边。
    石慧的脸更不禁飞红起来,一转身,将推她的那人几乎摔在地上,一顿脚,竟跑了出去。
    白非也连忙追出去,留下那些满怀好意的一家人,惊讶的望着他们,几乎以为这一对年轻人有些神经病。
    于是这天晚上,白非便盘坐在身上满盖着衣服仍然冷得发抖的石慧旁边,他静坐调息,自觉内功又有进境,寒冷却一无所觉了。
    第二天,他们满怀兴奋地注视着青海湖里青碧的湖水,经过许多日子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到了他们的目的之地了。
    然而在一阵兴奋过后,更大的难题却使得他们笑容又变得黯淡了。
    在一平如镜的青海湖面上,哪里是天妖苏敏君的隐居之地──海心山呢?而且湖岸渺无人迹,连船的影子都没有。
    “难道我们要飞渡过这四万多顷的湖面,来寻找那海心之山吗?”他们对望了一眼,甚至开始怀疑有没有海心山这个地方了。
    他们沿着湖面走了许久,仍然没有船只。“就是有只小船,我们又怎能在这一望无际的湖面上寻找一座孤山呢?”白非皱着眉,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此时也束手无策了。
    突然──
    白非眼角动处发现了一件奇景,目光自然的被吸引住了,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
    石慧也自发觉,顺着白非的目光望去,脸色却倏然变得十分难看,但是她自己的目光也不禁停留在白非所注目的事物上。
    白非和石慧一齐扭首后望,目光都被从那边袅袅行来的一人吸引住了。
    青海四侧,是一片草原,此际严冬,草原上呈现着的是一种凄凉的枯黄色,在这一片枯黄色上,突然出现了个鲜艳夺目的人影。
    远远望去,那人影穿着极其鲜艳的红衫,衣袂飘起,显见得质料极其轻薄,步履轻盈,但霎眼之间,那人影已来到近前,长发垂肩,眉目如画,竟是个姿容绝美的少女。
    在这种地方出现了这等人物,白非和石慧当然难免侧目,“但愿这少女和天妖苏敏君之间有着关系。”白非暗忖,目光自然而然地停留在她身上,再也没有离开过须臾。
    那少女愈行愈近,竟也对白非一笑,露出编贝般的洁齿和双颊上两个深而甜蜜的酒窝。
    石慧暗哼了一声,狠狠瞪了白非一眼,故意转过头去,不再去看那少女,心中却也不免奇异,这种地方怎会有这种人物。
    白非突然行前一步,挡在那少女的面前,对她深深一揖,石慧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直冲心田,有些酸苦。
    白非却不知道石慧的醋意,那少女见到他的这种举动,却丝毫没有露出惊异的神色,娇笑着问道:“您干什么呀?”
    她一出口,也是一口京片子,白非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朗声道:“这位姑娘和青海海心山上的苏老前辈是何称呼?”
    石慧本来已渐行远,心中酸苦之意更浓,但听了白非的这句话,微微一笑,气突然平了,反而暗笑自己的多心。
    须知石慧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平日心思灵巧,但一牵涉到情字,平日灵巧的心思便好像突然失去了作用似的,凡事都有些想不开了,这原是人类的通病,又何止她一人呢?
    那少女只盈盈笑着,并不回答白非的话,又侧转身子去看石慧,白非却看这少女衣衫轻盈,但背着个不小的包袱。
    石慧也望着她笑,白非走前一步,突然道:“那霞子那姑娘,您可知道吗?”
    那少女眼波一转,石慧也接着笑道:“那姐姐是我的好朋友。”
    白非暗中一笑,忖道:“慧妹真灵慧。”
    那少女目光又转了几转,鼻子深深吸了几口气,咯咯娇笑了起来,笑得甚为放肆,白非和石慧都很奇怪,不知道她的意思。
    那少女一边笑着,一边伸出一只纤纤玉指,指着白非道:“你……你身上怎么那么香?”
    白非脸微一红,石慧也不禁笑了出来,须知白非一路带着香狸,虽然那香狸是被关在邱独行昔年早就处心积虑为这香狸制就的金丝缠夹人发编就的软囊里,而且这种通灵异兽不在必要时也不会发出足以引诱百兽的异香。
    但饶是这样,白非身上自然也有些如兰如麝的无法形容的香气。
    白非先前见到这少女的身法,再见这少女在听到天妖苏敏君名时的神情,微一忖度,知道这少女定和海心山有着关系,自己能否寻得这位异人,也全着落在这个少女身上。
    是以他微一寻思,便道:“小可白非,奉了另一位前辈之命,专程来此参谒苏老前辈,并且带着寰宇六珍中的异兽香狸,想苏老前辈也许有用。”
    那少女一闻香狸二字,立刻喜动眉梢,“真是香狸吗?”她欢喜的叫了出来,像是她也早就听过这个名字似的。
    白非暗中点头,忖道:“邱老前辈果然未作欺人之语,看来这香狸果然是天妖的恩物,那么我远来此间,便也不致于落得虚此一行了。”
    那少女深深吸了几口气,脸上毫无掩饰的流露出欢喜的神色,道:“你既然带来香狸,那么我想师父一定会见你的。”
    白非心中一跳,忖道:“这少女果然也是天妖的弟子。”
    那少女横着明目向石慧看了几眼,石慧勉强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师父的规矩,我不跟你们去,我在这里等着好了。”不但笑声勉强,而且语调之间已有些哽咽的味道,须知世间最苦之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之人不得已必须分开。
    白非心中自然也有些难受,但他到底是个男人,而且他想到这仅不过是极短暂的别离而已,何况此事非如此不可。
    那少女却展颜一笑,道:“那么你就跟我来好了。”
    白非又深深一揖,朗声称谢,石慧望着这少女的笑容,心中的滋味越觉得难受,甚至对这少女也有些怨怪起来,恨不得白非没有自己就不去才对的心思。
    但是此刻四野亦无人更无船只,白非奇怪,暗忖道:“她叫我跟着她走,难道这海心山不在湖心,而是在岸上不成?”
    那少女微笑着,又飘了石慧一眼,从背后取下那包袱,随手一抖,那包袱倏然散开,竟是一张绝大之物,非皮非帛,看不出是何物所制。
    白非和石慧又奇怪,那少女樱口一凑,那张似帛似皮之物倏然涨了起来,他们想到兰州所见皮筏,心中恍然。
    那少女不但轻功不凡,内功亦极其不弱,竟凭着几口气吹涨了这皮筏,白非暗中估量,这皮筏竟比黄河上游那种八个皮袋连排而成的皮筏似乎还要大上一些,竟也猜不出这究竟是何物所制。
    那少女向石慧甜甜一笑,道:“我们走了。”纵身一掠,竟带着那皮筏掠到湖边。
    石慧听到她口中的“我们”两字,心里好像被针猛然刺了一下似的,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白非见她眼眶红红的,心里也难受,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慧妹,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也要赶回来,你──”他竟也说不下去,两人目光凝注,对立无言,都怔住了。
    那少女却唤道:“喂,你走不走呀?”
    声音清脆,白非和石慧听了,却如当头之喝,石慧更觉得这声音的难听实在无以复加。
    她狠狠瞪了那少女一眼,手紧紧握在一起,又缓缓松开,眼望着白非也掠到湖边,但是他俩的目光却仍紧结在一起。
    那少女手掌一翻,将那皮筏抛在湖面上,身形一掠,随即伫立其上,青波绿海,再加上这位红衫飘飘的绝美少女,其美可知。
    白非足尖一点,也跟了上去,那少女双足弓曲之间,那皮筏便箭也似的在水面上窜了出去,白非的目光却始终望着岸边频频摇手的石慧,而他自己的手又何尝不是在向石慧频频招着呢!
    皮筏渐去渐远,石慧目力所见,只剩下一点朦胧的影子,但是她的脑海中却始终不能忘记那并肩而立在海面上的两条人影。
    她心中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直到那点黑影都在她眼中消失了,她仍怔怔的站在湖边,仿佛失去了很多,却换得了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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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望穿秋水
    天黑了。
    石慧的目力也不再能看到很远,她所期待着的人仍没有回来。
    她忘去了疲劳、饥饿,心胸中像是堵塞住什么似的,甚至连忧郁都无法再容纳得下。
    “为什么他还没有回来呢?”她幽幽地低语着,忖道:“难道他遭遇到什么变故了吗?他武功虽高,但到了天妖的居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哩,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呢?”
    望着那一片水不扬波的碧水,她心中积虑,不但四肢麻木,连脑海中都变成了麻木的一片混乱了。
    这儿根本无法推测出时辰来,但是黑夜来了,竟像永不再去,寒意越发浓了,夜色越发浓郁,她失落在青海湖边──当然,她所失落的并不是她自己,而仅是她的心。
    一天,二天……
    第四天的夜晚已来了,若有人经过青海湖边,他就会在这儿发现一个失常的女孩子,头发蓬乱,面目憔悴,两目凝视着远方,那双秀丽而明媚的眸子,已明显地深陷了下去。
    她不去理会任何人、任何事,心中的情感,紊乱得连织女都无法理清。
    她是焦急、关切的,但是这份焦急和关切,竟渐渐变成失望,或者是有些气忿。
    “无论如何,我在今晚都要赶回来。”她重述着白非的话,忖道:“无论如何……可是怎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她开始想起那红衫少女,想起那红衫少女和白非之间的微笑,想起白非在她忧郁的时候也许正在愉快而甜蜜中。
    这种思想是最为难堪的,若是她肩生双翅,她会不顾一切的赶到海心山,使自己心中的一切疑问都能得到答案。
    终于,内心的忿恚胜过了她等待的热望,她孤零而落寞地离开了这四无人迹的青海湖边。
    就在她离去的同一时辰里,青海湖面上急驶来一片黑影,有两条人影并肩而立,却正是白非和那红衫少女。
    皮筏一到岸边,白非就迫不及待的掠了上来,目光急切的搜索着四周,那红衣少女乃俏生生的伫立在皮筏上,向白非扬着罗巾,满脸笑容中却隐隐含着依依不舍之情。
    白非搜索后失望了,他并不太理会那依依惜别的红衫少女,这几天来,他的面庞也显然较为消瘦甚至也有些憔悴了。
    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这几天来的遭遇是甜、是苦、是酸、是涩、是辣,只有这满面惘然的白非自己心中知道。
    伫立在皮筏上的红衫少女幽幽叹了口气,柳腰一折,那皮筏便又离岸而去,消失在水天深处,只剩下白非在岸边。
    四周依然寂静,水面也再无一丝皮筏划过的水痕,像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然而白非的身侧却少了一个依依相偎的倩影,而他心中却加了一重永生都无法消失的怅惆和负担。
    他焦急的在湖岸四侧搜着,希冀能寻得他心上之人,夜色虽浓,但他仍可以看得很远。
    像任何一个失去了他所最心爱的事物的人似的,他无助地呼唤着石慧的名字,而他此刻的心境也正和石慧在等待着他时一样。
    他沿着这一带湖岸奔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快亮了,他的精力也显然不支,但是他仍期望在最后一刻里发现石慧的影子,这也正如石慧在等待着他时的心境一样。
    人间之事,往往就是如此,尤其两情相悦之人,往往会因着一件巧合而能永偕白首,也可能因着另一件巧合而劳燕分飞,而这种事,在此间人世上又是绝对无法避免的。
    于是,他也是由焦急而变得失望和忿怒了。
    “她为什么不在这里等我?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唉,她难道不知道我的困难,我的苦衷,她为什么不肯多等我一刻?”
    于是他也孤独怅惘的走了,但是在经过一个游牧人家的帐篷时候,他忍不住要去询问一下,但言语不通,也是毫无结果。
    第二个帐篷也是如此,于是以后即使他再看到游牧人家,他也只是望一眼便走过,他却不知道就在他经过的第三处帐篷里,就静卧着因太多的疲劳和忧伤而不支的石慧。而那一道帐篷,就像万重之山,隔绝了他和石慧的一切。
    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路,在白非说来竟有着那么大的差别,几乎是快乐和痛苦的极端,这原因只是少了一人而已。
    景物未变,但就因为景物未改而使得白非更为痛苦,无论经过任何一个他和石慧曾经在一起消磨过一段时间的地方,他都会想到石慧,即使看到一件和石慧稍有关连的东西,他也会联想到她。
    这种痛苦几乎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补偿的,若他是贪杯之人,他会以酒浇愁,若他嗜赌,他会狂赌,然而他什么都不会。
    他只有加速赶路,借着速度和疲劳,他才能忘记一些事,然而只要稍微停顿,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便会又折磨着他。
    兰州的瓜果、黄河的皮筏,以及一切他们以前曾经共同分享的欢乐,现在都变成独自负担的痛苦,欢乐愈大,痛苦也就愈深。
    很快的,他穿过甘肃,他自己知道,此行的结果可算圆满的,他身上不正带着那被武林中人垂涎着的九抓乌金扎吗?然而他为这些付出的代价,他却知道远在他这补偿之上。
    一路上他也曾打听过石慧,但石慧并不是个成名的人物,又有谁知道她?入了陕甘边境,他心情更坏,须知世上最苦之事莫过于一切茫无所知,而此刻的白非便是茫无所知的。
    对石慧的去向,他有过千百种不同的猜测,这种猜测有时使他痛苦,有时使他担心,有时使他忿怒,有时使他忧虑。
    这许多种情感交相纷沓,使他几乎不能静下来冷静地思索一下,石慧究竟是到哪里去了。
    但在这种紊乱的情绪里,他仍未忘却他该先去灵蛇堡一趟,用他这费了无穷心力得来的九抓乌金扎去救出那在石窟中囚居已有数十年的武林前辈,至于其他的事,他都有些惘然了。
    忽然,他想起司马小霞曾告诉他,当自己困于石窟中而大家都认为他又失踪时,司马之等曾经去寻访那聋哑老人,当时曾发生一件奇事,使得乐咏沙含泪奔出,在大家都悲伤她的离去时,却不知她已回到堡里。
    于是白非暗忖道:“慧妹是不是也回到灵蛇堡里去了呢?”此念一生,他速度便倏然加快很多,因为他极欲回去,求得这问题的解答。
    两人同来,却剩得一人归去,白非难过之余,但速度却比来时快了许多,不多日,已少了凄清荒凉的景致,白非极为熟悉的黄土高原已在眼前,他虽疲惫,但却有种难言的兴奋。
    这种兴奋虽有异于游子归家,却也相去无几,因为在这里,至少他可以看到一些和石慧有关的事物和石慧有关的人们。
    此外几无人迹,他也不需游人耳目,是以在白天他也施展出夜行身法,快如流星的飞掠着,四野茫茫,他稍微驻足,想辨清那灵蛇堡的方向,一阵风吹过,他忽然瞥见前面地上嵌着的一点光闪,不用思索,他就知道那必定就是通往地穴的途径了。
    他心中微动,又忖道:“听小霞说,覃师祖叔被劈死在乐咏沙的一掌之下,但这是绝不可能的,必定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身份泄漏,不愿多惹麻烦,才会施此一着──”他微微摇头,又忖道:“但是他老人家又会跑到哪里去呢?以他老人家的年龄,虽然身具无上内功,但是岁月侵人,何况他老人家又是久病缠身──唉!”
    他不愿再想下去,因为他眼前几乎已看到那瘦弱的老人正在孤寂地慢慢死去,而身旁却无一个亲人为他送终。于是几乎是下意识的,白非沿着九爪龙覃星昔年做下的暗记,走向那使得他习得足以扬威天下的武学奥秘的地穴。
    “也许他老人家又回到那里去了。”他暗忖着,片刻,他已走完所有的暗记,但是那地穴的入口却已神秘的在这片荒凉高原上失去了。
    他愕了许久,才怅惘的朝灵蛇堡掠去,悠长的叹息声,随着风声四下飘散──
    人事虽多变迁,但方向却是亘古不变的,你沿着那方向走,你就必定可以找到你所要寻找的地方,这当然要比寻找一个人容易得多。
    白非当然看到了那片树林,而且也确信那树林后的灵蛇堡必定会像他离开时那样存在,因为他依靠着是不变的方向。
    他箭也似的掠进了树林,小径旁侧的林木后,忽然有人轻喝道:“站住!”
    白非声一入耳,身随念转,倏然悬崖勒马,硬生生顿住身形在那么快的速度里能突然顿住,看起来都是有些神妙的。
    他脚跟半旋,面对着发声之处目光四扫,冷然发语道:“是哪位朋友出声相唤?有何见教?”
    他目光凝注,一株粗大的树干后一条玄色人影微闪,轻飘飘的掠了出来,伫立在白非的面前,声音尖锐地说道:“果然是你。”
    白非在那人影现身的一刹那里,已经凝神聚气,因为他在这几个月里已经学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里的涵义。
    此刻他目光四扫,打量着这人,这人的面目在一块巨大玄巾包头下,显得冷漠而生硬,身上也是一色玄衣,他搜索着记忆,断然知道这人的面目是绝对生疏的,因为这人的面目一经入目便很难忘却。
    “但是他为什么好像认得我的样子?”白非沉吟着,朗声道:“在下白非,朋友有何见教?”
    那玄衣人冷哼一声,道:“你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了?”
    白非倏然一惊,想到石慧受伤时,面上不也是戴着人皮制成的面具,自己几乎也认不出吗?这人此话一出,当然就是那在土墙上和自己见过一面的无影人丁伶了,而她的面上必定也戴着面具,是以自己认不出她,她却认得自己。
    他又微一沉吟,那人已走上一步,厉声喝道:“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难道──”她冷哼一声:“你要是不把慧儿的去向说出来,我要不将你挫骨扬灰,就不姓丁。”
    白非长叹一声,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石伯母了?”
    他考虑着对丁伶的称呼,然后又道:“慧妹到哪里去了,小侄委实不知道,而且小侄也极欲得到她的下落──”
    他语声未落,无影人丁伶已掠了上来,扬起右掌,啪的一声,在白非的脸上清脆的打了一下。
    须知白非此刻的武功又在丁伶之上,丁伶之所以一掌打到他的脸上,只是他不愿闪避而已。
    而无影人丁伶眼见他力敌天赤尊者时的身法,一掌打中后也微微一怔,厉声道:“我三进灵蛇堡,都说慧儿跟你走了,现在你又说不知道她的下落,哼──你老实对我说,到底你们将慧儿弄到哪里去了?”
    白非仍然怔在那里,脸颊上仍然火辣辣的痛,心中也翻涌着万千难言的滋味。
    丁伶虽然打了他一下,但是他并不怀恨,虽然他生平未曾被人打过,但是他了解得到无影人丁伶此刻的心情,母亲对子女的疼爱,有时还会远远超过情人的怜爱之上。
    但丁伶的话他又不知该如何答复,这英姿飘逸的人物此刻竟像一个呆子似的站着,目光动处,看到丁伶又一掌向他拍来──
    丁伶关怀爱女,曾经不止一次到灵蛇堡去打听石慧的下落,也不曾一次失望而归,丁伶几曾受到这种冷落?但她怯于千蛇剑客的大名,虽然心中有气,却也无可奈何的忍住了。
    此刻她见到白非,满腔的闷气就全出在白非身上,见到白非说话吞吞吐吐的,心中更急,又想打第二下,只是她此刻的出手当然迥异于对敌过掌,出手是缓慢而其中也无劲力的。
    那时她方自出手,忽然有人娇喝道:“好大胆的狂徒,敢打我白哥哥──”声到人到,两条人影,带着风声直袭丁伶,身手之疾,在武林中已算高手。
    丁伶久经大敌,倏然撤回打白非的一掌,身形一扭,已自避开,哪知那两条人形却如影附形的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嗖、嗖”两掌,左面袭向她的右胁,右面的那一掌却化掌为指,倏然点向她左乳下一寸六分的下血海穴。
    这两下风声飕然,劲在掌先,丁伶一错步,只得又后退尺牛,目光扫处却见这向自己袭击的两人竟是两个美少女。
    “好呀,原来你们串通一气,却把我女儿不知骗到哪里去了。”丁伶盛怒之下自然以为白非心生别恋,这种情形当然也难怪她误会,尤其是白非,此刻仍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那袭向丁伶的两人正是司马小霞和乐咏沙,她两人偶然漫步堡外,看到有人要打白非,而白非却像中了邪似的站在那里不动,心里自然着急,不容分说,就狂电惊雷似的向丁伶袭了过去。
    丁伶冷笑一声,双掌一翻,各个划了个半圈,左右袭向司马小霞和乐咏沙两人,但是无影之毒虽然名满天下,轻功也自卓绝,但对掌之下,却无法抵敌得过这自幼被武林三鼎中之一司马之调教出来的两个女孩子。
    ×××
    司马小霞和乐咏沙都是急躁脾气,掌影翻飞,招招狠辣,她们在灵蛇堡憋了这么多天,此刻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动手的对象,四条手臂就像四只久久没有飞翔过的翅膀似的猛力扇动着。
    白非怔了许久才回醒过来,见到这种情形,心中一惊,他知道必定又生出误会,身形一动,连忙掠了过去。
    但就在这一刹那里,丁伶双手一错,右手疾出,五指如爪,带着一缕风声,去扣司马小霞击向她左肩的一掌的脉门,右手一伸一曲,掌缘如刀,划向乐咏沙的左侧前胸。
    她这一招两式虽极精妙,但吃亏的是她成年方自学武,又始终没有名师指点,虽然仗着绝顶天资,能从七妙神君遗留下来的一篇残页里,参悟出一些武学妙谛,但是功力却总是不能精纯,这一下两掌分袭两人,更显出软弱。
    而司马小霞和乐咏沙在司马之的调教下,根基却都练得极好,对这分袭两人的两掌哪会放在心上?各个身形转处,司马小霞腕肘一沉金丝绞剪,手掌反剪丁伶的右腕。
    而乐咏沙在闯过一阵江湖后,动手经历已不少,此刻已看出丁伶功力之不足,见到她这一掌击来,不避反迎,右掌倏然击出,用了十成真力,和丁伶硬对了这一掌。
    说来话长,当时却快如电光一闪,就在白非纵身掠来的时候,丁伶和乐咏沙两掌相交,她功力本弱,再加上这一掌又是左右齐出,每只手只用上了一半功力,哪里是乐咏沙满力一击的对手?两掌相交,砰然一击,丁伶一声惨呼,右手竟齐腕折断了。
    乐咏沙正待追击,却听白非大喝道:“乐姑娘快住手──”忙一撤身,司马小霞也倏然住手,无影人丁伶目光中满含怨毒之色,左手捧着右腕,两只眼睛狠狠的盯了他们三人一眼,才一顿双脚,飞也似的从林中掠了去。
    白非长叹一声,知道追也无益,司马小霞走过来,关心的问道:“白哥哥,到底这是怎么回事呀?”
    白非又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话,他知道这又是一场不易解释的误会,但无论如何,乐咏沙和司马小霞总是为着自己,自己纵然惶急,又怎能怪得了人家。
    他茫然失措,对司马小霞的问话,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司马小霞看到他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一回顾,发现只有他一人回来,石慧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心里也跟着糊涂了起来。
    ×××
    司马小霞和乐咏沙拥着白非进了灵蛇堡,那些被天雷神珠炸坏的墙垣此刻已多半修复了,到处可以嗅到新鲜的粉刷味。
    静居疗伤的群豪,此刻也又散去了多半,宽阔的大厅此刻已恢复了往昔的静穆,白非步上台阶,想起自己在这里扬威于天下武林豪士前的那一段事,觉得有些兴奋,也有些惆怅。
    司马小霞极快地跑了进去,叫道:“爹爹,他回来了,白哥哥回来了。”声音里显然可以听到极浓的喜悦之意,白非微微感喟着,心中又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里面传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司马之和邱独行缓步而出,对白非的归来也极为喜悦,这种浓郁的温情,使得白非感动着,在这一刻里,他几乎已经忘去了那些使他极为痛苦的事。
    但是,他心中的希望又破灭,石慧没有回来,他默默的取出了九抓乌金扎,然而对怎么从天妖苏敏君得到这件异宝的经过,却仿佛不愿提起,只淡淡地说了几句:“如果不是我亲身所历,我真不能相信在那一片湖泊里会有那么一座孤山,而在那孤山上,竟会有那么样的一座屋宇。”
    “那简直像神话一样,我想海外的仙山也不过如此了,最使我惊异的还是天妖苏敏君,我以为她年纪一定很大了,哪知看起来,却好像还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笑起来更好像二十岁的少女。”
    “那孤山上除了苏敏君之外,还有十几个女孩子,都是苏敏君的女弟子,天妖苏敏君的武功我没有见到,但是那些女弟子的轻功却都极为卓越,任何一个在武林中都可算是一流身手。”
    他描述着那天妖的居处,使得乐咏沙和司马小霞都睁大了眼睛听着,不时还插口问,司马之和邱独行面上却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他们和这苏敏君之间的关系,并不寻常。
    但白非对他如何得到那九抓乌金扎的详情却略去不提,司马之和邱独行对望了一眼,也不再问,显有心照不宣之意。
    司马小霞却说道:“慧姐姐怎么不多等你一下呢?要是我呀,再多等几个月也没有关系,你是去办正经事去了,也不是去玩的,是不是?”
    白非长叹了一声,默默垂下了头,司马之瞪了司马小霞一眼,沉声道:“贤侄也不必为这种事忧郁,凡事自有天命,何况男儿立身于世,当做之事极多,切莫为了儿女之情,折磨自己──”他缓缓收住了话,自己也禁不住长叹一声,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这儿女情消磨了一生壮志。
    邱独行却朗声一笑,接口道:“司马兄之言,可谓深得我心,白贤侄,你此刻正值英雄奋发之年,再加上你的天资、武功,都万万不是别人能够企及,只要稍加琢磨,便是武林中一粒可以照耀千古的明星,切切不可为了这种事,消磨去自家的大好韶华。”
    他缓缓一顿,又道:“后园石窟中的那位常老前辈,看样子也对你极为青睐,此老的一身武学可说是深不可测,你不难从他老前辈那里获得一些教益。”
    这些话,白非都唯唯应了,然而叫他此刻忘去石慧,那却是绝不可能的,这正如石慧虽然对他气愤,也无法忘记他一样。
    那天石慧离开湖畔之后,她心情的难受,比白非尤有过之。
    女孩子的心胸原本狭窄,对爱情有关之事,更加想不开,石慧想到白非和那红衣少女并肩在皮筏上消失在水云深处的光景,心里就不禁泛起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在啃啮着她的心似的。
    她想到种种有关天妖苏敏君的传说,再想起那红衣少女的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气愤地忖道:“你不知在那里胡混什么,却让我在这里瞎等。”猜疑和嫉妒,永远是爱情最大的敌人,这两种情感使得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青海湖。
    然而一阵奔驰之后,她却再也无法支持,数日来的疲劳和饥饿,使得她的四肢有如缚着千斤铁索那样的沉重,“我是不是病了?”她焦急地问着自己,终于在一处帐篷前倒了下来。
    那座帐篷的主人,像所有游牧民族的男人一样豪爽而好客,将这无助的孤身女子带回帐蓬,给了她一碗滚热的羊乳,也给了她一大段安适的睡眠,而就在她恬睡的时候,白非从那帐篷的旁边行了过去,也就是这一层薄薄的帐幕,在白非和石慧之间造成了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的阻隔。
    在帐蓬里她竟耽了两天,等到她的体力完全恢复之后,她的心情却接着虚弱了,她知道自己多么渴望白非那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的拥抱,只是她将这种渴望压制着,几乎将她的心压得能够挤出滴滴苦汁。
    她需要安慰,于是她想到了她的父母。
    越过甘肃,她急切的要投到母亲的怀里,纵然无影人丁伶在世上所有人的心目中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然而在她女儿的目光中,她却是天下最慈爱的母亲。
    她不是沿着来时的道路走,而径自穿向陕西的南部。
    陕西省的北部为黄土高原,高度都在一千公尺以上,沟谷纵横,坎坷不平,可是中南部渭河平原这一带,情况便大不相同。
    黄昏时,石慧到了西安,因为她和白非同行时,银子多半放在她身上,因此此刻她有足够的钱,在路上买了匹驴子,在暮霭中,她看到西安城宏伟的城都,巨大的影子长长投到她身上。
    她原无固定的目的地,因为她知道她的母亲此刻一定还没有回家,于是她就鞭策着那匹瘦弱的驴子,走进了这座闻名的古城。
    西安城内的繁华,在西北这一带是可称首屈一指的,石慧骑着驴子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望着两旁的行人和繁盛的市场,心却远远的不知飞向什么地方去了。
    她将那匹驴子系在一条青石桩上,然后在古街上溜了一阵,虽然心情闷得要死,但是她还是在一间针线铺里买了一条绣花手巾,然后她随意溜了一阵,走进了一家饭铺,准备吃些东西。
    世间的事往往都是巧合,石慧若不是走到这间饭铺里吃饭,那么她此后的行止便可能完全不同,然而她却走了进去,楼下的座位虽然有空的,但是她仍然上了楼,择了个靠近窗口的座位,她随意点了两样,堂倌极不满意,因为是价钱最便宜的菜,她也不以为意,便从窗口眺望西安城内的夜市。
    突然,楼梯一阵山响,走上来两个人,石慧不经意望了一眼,然而在她座位旁的另一张桌子上的两个人却站了起来,高声招呼着:“庆来兄、青络兄,请过来这边坐。”
    走上来的两条大汉也哈哈大笑了起来,大声道:“想不到,想不到,在这里会遇着你们。”
    说着话,把臂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险些将椅子的四条脚都压断。
    本来坐在石慧旁边的一个瘦长汉子哈哈大笑着说道:“庆来兄,小弟真想不到今天你也会跑到这里来,平常你是最喜欢看热闹的,怎的现在你却连那一场热闹都等不及看呢?”
    那庆来兄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在那里多留两天,等那场热闹看完了再走,可是我身不由主,却非来这不可,真叫人肚皮都气得破!”
    原先也已坐在楼上的另一人,此刻插口说道:“你们说了半天,到底是有什么热闹好看呀?”
    先前那人道:“约莫两个月前游侠谢铿自己在小柳铺断自己的两条手臂那件事,你总该知道吧?”
    他等到那人一点头,又道:“像人家那样儿,才真够称得上是大侠客,臂膀砍断了可一点也没含糊,照样挺着腰板子,说是一定报仇,可是他说是说,大家听了,可谁也没有在意,两只手都没有了的人,可怎么能报仇呢?何况对头是鼎鼎大名的无影人,哪知──”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却卖起关子来,故意端起桌上的酒,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
    石慧本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只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太高,想不听都没有办法,可是等到这满口北方味儿的大汉说到游侠谢铿和无影人时,石慧的耳朵就竖了起来,恨不得过去催那人说才对心思。
    那汉子“啪”的放下杯子,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接着又道:“哪知前两天游侠谢铿就在榆林关里关外贴满字柬,说是他要到那鄂尔多斯高原上红柳河边的小柳铺上,等那无影人十天,说是他凭着两只腿,就要清算旧账,叫无影人十天之内到小柳铺去,不然他就到别处去找无影人──”
    另一人插口道:“游侠谢铿武功虽然不错,但他两条手都没有了,还要去找人家挑战,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人连连摇头说:“非也,非也,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那游侠谢铿是何等人物,不用说也是在你我兄弟之上,他既然肯这样大张旗鼓,当然是十拿九稳,而那位无影人二十年前大名就非同小可,当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看到谢铿的那种像告示牌一样的挑战,当然也一定会赶到小柳铺去,这一下,小柳铺又有热闹好看了!”他哈哈一笑,又一拍桌子,摇头晃脑的说道:“这只便宜了小柳铺上开着店铺的那些人,自从千蛇剑客那档子事后,小柳铺做买卖的人就发了财,现在都盖了新房子了。”
    那位庆来兄接口笑道:“苦就苦了我,听你口沫横飞的一讲,讲得我心痒难抓,这么热闹的场面,我可就是看不着。”
    话一说完,四人都笑了起来。
    石慧听得心里怦怦跳着,暗暗忖道:“原来那个小镇就叫做小柳铺,听这人一说,妈一定会到那里去了。”她想到可以找到妈妈自然高兴,可是想到妈妈已处于危险之中又不免担心,心中忐忑之中,菜已送上来,可是她哪里还吃得下?匆匆结了账,就下了楼。
    走到原来她系着驴子的青石桩上一看,那里只剩下光溜溜的一条石桩,系在上面的驴子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石慧想不到这么瘦的一条驴子还有人偷,气得直跳,但也没有办法。
    她已没有钱再买一条,于是她安慰着自己:“凭我这两条腿,怕不走得比驴子快!”一咬牙,就踏着大步走出了城。
    她心里着急,一到无人之处,就展开轻功,连夜奔驰之下,过富平、铜川、黄陵、甘泉,越延安、安塞,至绥德,沿无定河北上,经过了这一大片古时的战场,而出榆林关。
    于是,她又回到了那在伊克昭盟沙漠边已经近于沙漠的黄土高原上,那熟悉的塞外风沙,使得她不禁又忆起白非。
    一路上,她也碰过不少武林人物,然而她在惶恐之下却没有向别人打听什么,当然也不知道小柳铺上到底已发生过什么事没有。
    到了小柳铺,一脚踏上那条小路,她才知道这小小的市镇果然已有了极大的改变,最显著的是两旁多了数十块店招。
    然而这小镇虽然已比以前繁盛,但是却平静得很,看不出有什么热闹发生过的样子,石慧不知道即使是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它所激起的涟漪,也是很快就会消失的,她还在暗自庆幸着,自己在任何事都没有发生的时候赶到了。
    小柳铺虽小,但是要找一个人还是不大容易,尤其是此刻的石慧,想了想,她只有向别人打听,而据她经验所及,无论要打听什么事,最好的对象当然就是酒楼菜肆中的堂倌、小二。但是她一问之下,才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原来几天之前,这小镇铺上就又生出一件为天下武林所触目的大事。
    那饭铺中的店小二在接过石慧的一些散碎银子之后,口沫横飞的说道:“那天下午,我们铺里来了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人,右臂上缠着布条,像是受了伤,可是这些日子来我们江湖好汉见得多了,受伤的人更见得多了,也没有怎么注意他。”
    “那人身材不高,走到我们铺里,就叫了好多菜,可是却又不吃,我也不敢多去招惹他,因为他那一张脸又冷又硬,像是刚从棺材里跑出来似的,看一看都会吓死人。”
    石慧听他光说闲话,不耐烦的催他快讲,那店伙虽然会说普通的中原方言,却又说得不十分高明,他努力的说下去道:“那时候,我们小柳铺上的每一家店铺里差不多都贴着一张纸条,那是一位叫做游侠的大侠客贴在这里的,上面写着的话大概的意思就是,他要找一个叫无影人的人报仇,我们店里也贴了一张。”
    说着,他手朝靠南的墙上一指,石慧随着望去,看到那墙上新涂上一大片白垩。
    店伙计接着又道:“那张字条原来就贴在那块刚铺上的地方,那穿着黑衣服的人一看到那张字条,身子就像鸟一样的飞了起来,朝那张字条一抓,真有本事,他随便一抓就把那么牢固的墙抓坏了一大片。”
    店伙摸着头,仿佛对这种有本事的人非常羡慕,接着又道:“后来,我才知道这全身穿着黑衣服的小瘦子敢情就是无影人,他刚抓下那张字条后,就有一位长得潇洒得很的年轻剑客跑了进来,这年轻的剑客也是大大有名的角色,叫做六合剑丁善程,跑进来之后就朝那无影人一拱手,那无影人却大刺刺地坐在那里不理他,六合剑也不生气,只对无影人说游侠谢大侠在外面等着他。”
    这店伙原来口才极好,像说书似的一讲,石慧听得紧张已极,那店伙一笑,道:“昨天有位大爷带着两个女孩子来这里,也是问这些话,听得也是紧张得很,跟你──”
    石慧不耐烦的一拍桌子,催道:“快说下去。”
    店伙暗暗吐舌,只得转回话题,接下去道:“当时我就奇怪,这位无影人右手受了伤怎么还能打架?哪知后来我跑出去一看,嘿,您猜怎么着?”他故意一顿道:“那位游侠谢大爷呀,竟是两条手都没有了,只剩两条腿,可是人家果然不愧是大侠客,虽然成了残废,但是站在那里还是威风凛凛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显得狼狈、寒酸。”
    他竟一伸大拇指,又道:“这位谢大爷可真是个好汉,看到无影人来了,就仰天大笑了一阵,笑得声音震得我耳朵直嗡嗡,两人面对面的刚说了几句话,旁边就围满了不知多少人,敢情有人就专为着要看这场热闹赶到小柳铺来的,因为我去得早,所以站在前面,后来我怕后面的人看不到,就索性坐下来了。”
    这店伙仿佛得意已极,接着道:“那无影人三言两语之下,身子不知怎么一动,就掠到谢大爷身前,左手一晃,就朝谢大爷劈了过去,谢大侠没有手,当然不能还手,可是人家那两条腿却厉害得紧,像扭股糖似的,左面一拐,右面一拐,无影人根本连边都摸不到他的。”
    这店伙像是对谢铿极为推崇,对无影人却无甚好感,石慧不禁哼了一声,店伙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哼的什么,又道:“这两人本事都大极了,就在我们街头的那一大块空地上打了半天,我也看不清他们到底怎么动的手,只看到两条人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动着,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两人打了半天,忽然飕然一声,从人头上又飞进来个人,是个三十多岁四十来岁的男子,长得文文静静、清清秀秀的,我要不是亲眼看见,可真不相信他也会有本事。”
    石慧暗忖,这人必定就是她父亲石坤天,知道了这消息后也赶了来,她心里不禁一定,因为她知道她父亲的武当剑法还在那天中六剑之上,她父亲一来,她母亲就不会吃亏了。
    那店伙接着道:“这人一飞进来,就大叫无影人和谢大爷住手,哪知道这时候那位六合剑丁大爷也飞了出来,拦住那个人不让他跑到谢大爷动手的地方去,那人不答应,两人三言两语,也打了起来。”
    “这两人一打,可更热闹,原来两人都使剑。一动上手,只见满天剑光乱闪,四面的人都吓得直往后退,生怕剑光碰着自己。”
    “这时候,大家都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眼睛,看了这一堆,就顾不得看那一堆,我暗地一盘算,知道正主儿是谢大爷和无影人,六合剑他们不过仅是陪衬陪衬而已,所以我的两只眼睛,就集中了全部精神朝谢大爷这面看。”
    “可是那边剑光像是几乎几百双长银色翅膀的蝴蝶似的满天飞舞着,我有时也舍不得不看两眼,可是无影人突然惨叫了一声──”
    石慧紧张得竟站了起来,店伙看了,不敢再卖关子,赶紧说下去道:“我眼睛朝那面一看,那边动手的两个人已经倒下一个,我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倒下的,后来我听一位好汉说了才知道!”
    这店伙喘了口气,石慧暗自默祷,希望倒下去的是游侠谢铿,而不是自己的母亲──无影人。
    那店伙见到她脸色发青,心里有些奇,接着又道:“原来谢大爷和无影人打了半天,可说得上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打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后来不知怎么一来,谢大爷张口一喷,从嘴里吐出一粒小丸子来,飕然打向无影人。”
    “而无影人那时候正用了一招什么春燕剪波,看到那粒小丸子打来,就往旁边一闪,哪知谢大侠早已算好了她这一着,本来踢向右边的一条腿,这时候突然一拐转,朝她腰上踢去。”
    “可是无影人也自了得,在这种时候,还能又一扭腰,右掌飕然下切,唉──但是她忘了右掌已经受伤,根本不管用了,谢大爷一脚着着实实踢在她腰眼上,另外一只脚也跟着飞了起来,砰然一声,也就踢在她右边的胸前──”
    石慧听得心胆俱裂,“叭”的一掌将桌上的茶杯都震飞了起来,那店伙一打哆嗦,一想起昨天带着两个女子的少年,听到这里也是面目一变,他怔了一会,赶紧赔着笑说道:“他们这些武功,我可不知道,这是我听别人吃饭的时候说的,还说谢大爷那种腿法是什么久失传的飞燕爪,我也弄不明白,明明是腿法,为什么却又叫做爪。”
    石慧强自忍着泪珠:“说下去。”
    那店伙才又说道:“无影人被谢大爷这两腿踢得往后飞了几尺去跌倒地上,旁边看着的人都叫起好来,敢情这谢大侠人缘很好。”
    石慧又冷哼了一声,脸上的颜色难看已极,眼睛都红了,那店伙一看,暗忖:“这女子大概和那无影人是朋友。”暗暗一伸舌头,将翻了的茶杯扶好,才又接着往下面说道:“可是我看起来,那无影人也蛮不错。”偷偷一望石慧,又道:“六合剑丁大爷和那人一看这面的情形,就马上住了手,六合剑掠到谢大爷旁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另外那个英俊的中年人却和无影人是朋友,飞一样的跑到无影人那边,去看无影人的伤势。”
    那店伙摇着头说道:“那时候的无影人满身是血,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位男子,低低的说了两句话,谁也没有听到,那位中年剑客就横抱起她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就从人堆里往外面掠了出去。”
    “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石慧又焦急的问道。
    那店伙又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大清楚,那位谢大爷等到那位中年剑客抱着无影人走了后,就对四周的好汉说了几句话,意思就是说他自己的恩仇都已清了,以后他也不想再过问江湖上的事了。”
    “有好些人还跑过去恭喜他,他应酬了一下,和那六合剑丁大爷一齐走了,脸上可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样子。”
    “那位中年剑客带着无影人还在对面那家客栈里住了两天,那无影人的伤重得很,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样子,后来那位中年剑客就雇了辆车,带着无影人朝南面走了,我看──”
    他一看石慧的脸色,下面的话就机警的顿住了,改口说道:“我看姑娘最好到对面那家客栈去问问,是那家客栈的小潘替他们雇的车,也许能够知道他们往哪边去了也不一定。”他拿起毛巾:“姑娘,你还没有点菜呢,要吃些什么呀?”
    话刚说完,石慧已经跑出去了。
    石慧此刻的心情,乱得仿佛一堆乱麻似的,哪有心情来听这店伙的废话,她极快地穿过街,走到那家客栈,寻着小潘一问,那小潘像所有做这种事的人一样,也是个多话的。
    他原原本本地向石慧说道:“他们在这里住了两天,那位无影人委实伤得太厉害,我一看不对,就替他们雇了辆车,讲明的是先到西安,再到湖北,一共是五十两银子脚力钱,姑娘假如要找他们,也容易得很,因为那辆车是老刘的,那匹马少了一只左耳朵。”
    石慧得到了确讯,在这小柳铺上连歇息都没有再歇息一下,就又往南面折回,一面懊悔着自己在路上不曾留意,否则也许先前就会在这条路上遇着他们也未可知。
    此刻她心绪完全迷乱了,入了榆林关之后,她已和先前成了两人,这么多天来,她几乎未饮未食未眠,衣衫松乱了,头发也是松乱了,娇美如花的面孔,已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风韵。
    路人都侧目而望着她,她却视若无睹,目光急切的搜索着每一匹拉车的马,但令她失望的是,每匹马都完整的生着两只耳朵。
    由来路回走,这是一条当时行人必经的官道,来往着络绎不绝的旅人,行色虽然都是匆忙的,然而石慧的匆忙却更远在任何人之上,她几乎在光天化日下行人这么多的道路上就施展出夜行功夫来,脚不沾尘地往前走。
    天色既暮,路上的行人渐稀,她仍然急切地赶着路,直到天完全黑了,笔直伸向远方的道路上再也没有一条人影──
    蓦然,她听到一种在打斗时所发生的喝叱声,那是来自路旁的一片疏林里,她心中虽好奇,但此刻有着急事,她也没有这份心情去看一看,极快的从那片疏林外掠了过去。
    然而她身形一转,又掠了回来,因为她突然听到那喝叱声音里有一个声音是她所熟稔的,熟悉得她不得不转回来。
    凝目往林中一望,她就看到林中有剑光缭绕着,还有马嘶声,她毫不迟疑的一掠而入,目光动处,不禁也惊呼出来。
    原来这片疏林占地颇狭,穿过林子,就是一片荒地,此刻荒地上停着一辆马车,车窗紧闭,车辕旁畏缩地站着一个人。
    马车前有三个人在极为剧烈的搏斗着,其中一人长剑纵横,抵敌着对方的两件奇门兵刃,她不用看清那人的面貌,从那人那种轻灵的剑法和身形上,她就可以知道那人就是她的父亲──石坤天。
    她惊呼着掠了上去,石坤天眼角动着,看见是她,也喜极而呼出声来。
    原来丁伶身受重伤后,石坤天照顾着她在小柳铺上的客栈中静养了两日,丁伶的伤势越发沉重了,石坤天心情的悲哀和沉重可想而知,他自家是武当高手,对丁伶的伤势如何看不出来?他知道丁伶的死只是时间问题了。
    于是他照料着丁伶南下,因为他觉得人都是应该死在他的故土,再者,他还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能够有人治愈丁伶的伤势。
    他们自然走得极慢,白天路上行人紊乱,嘈杂声又多,他体恤伤者,索性夜间赶路,哪知走到黄陵过来的这一段路上──
    石坤天正支着车窗,向外下意识的看着夜色,突然,他觉得在马蹄声和晚风声之间似乎有一种夜行人行动时的声响,当然,那需要极为敏锐的听觉才能从车声和晚风声中辨别出来。
    但是石坤天认为自家并没有警戒的必要,因为他自家根本素无仇家,而丁伶,谁都知道她已是奄奄一息的重伤之人。
    但是,车子突然一倾,向左面作了一个急遽的转弯,车夫的惊叫声,马的惊嘶,突然从车厢前面传了过来。
    石坤天虽然隐息多年,但他终究是在江湖上久经闯荡的人物,虽然知道已经突生变故,但仍然沉得住气,厉声喝问了一声。
    前面并没有任何回答,石坤天拔开门栓,悄悄推开门,马车在有些颠簸的前行着,他伸手一搭车顶,身躯倏然灵巧地翻了上去,寒光一引,已将背后斜插着的长剑撤了出来。
    前面赶车的脚夫两侧,一边夹着一人,已经夺过缰绳,将马车赶到荒地上去,石坤天剑眉一立,厉声道:“停住。”
    话声未落,手中青光暴长,匹练似的杀向前座那突来的暴客,他知道这两人心怀叵测,是以下手也绝未容情。
    那人缩肩藏身,“刷”的从车座上翻了下去,石坤天剑势一转,虹飞天畔,剑光微颤间,“刷”的点向另一人脑后一寸的哑穴,然后剑光微错,再分扫两目后的藏血穴。
    那人冷笑一声,右手一支车座,“刷”的也往前面掠下,拉车的马受了惊吓,仍往前奔,石坤天身形一长,紧紧抓住了缰绳,那匹马空自发威,竟无法再往前面移动半步。
    突袭的两个暴客一左一右站在车的两侧,石坤天目光动处,看到这两人身材一高一矮,全身都裹在一件黑缎子的短衫裤中,头上也用黑缎包着头,身材高的粗眉大眼,身材矮的眉清目秀,他想了想,自家生平从未见过此两人。
    他一脚踏在车座上,厉叱道:“朋友深夜中拦住兄弟的车子,竟欲何为?若两位是合字上的朋友,上线开扒,也该看得出兄弟身无长物,若要几两银子的盘缠,兄弟身上倒有。”他一张口就是老江湖的口吻,话说得极为漂亮,可又一点儿也没有透出含糊。
    那两人动也不动的听着他说话,等他说完了,才阴阴一笑,道:“你少说乱话,我两个大爷要找的是你带着的那个瘦小子,我两个大爷和他有杀师之仇,今天一定要把他杀死。”他说的话,完全不像华夏后裔所说,也不是中原口音。
    石坤天暗暗皱眉,他也知道自己爱妻生平结仇极多,不知怎的又结上了这两个仇家,而且这两人来路诡秘,又显得有点儿怪,不知道是何来历,略一思索才沉声说道:“朋友高姓大名,和她有什么解不开的梁子?她已身受重伤,朋友有什么话,就都全冲着我姓石的来说好了。”
    那高身材的汉子又阴阴的一声怪笑,说道:“你不认得大爷我,大爷我倒认得你的。”怪笑声中,突然伸手将包在头上的黑缎子扯了下来,石坤天这才一惊。
    原来这汉子头上光秃秃的,是个和尚,石坤天再一仔细打量,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这和尚就是天赤尊者的弟子之一。
    原来这两人果然是天赤尊者的两个弟子,他在千蛇之会上以天雷神珠炸伤群豪,又在混乱中背去天赤尊者的尸身,躲过了岳入云的追踪,将天赤尊者的尸体略一检视,才知道天赤尊者在中白非一掌之前已经身受了剧毒。
    这高大和尚原来是天赤尊者的首徒,天赤尊者生性极怪,他的几个徒弟也唯有他被传过两手真功夫,是以他能避过岳入云,又能再次潜回灵蛇堡,用数十粒天雷神珠再将灵蛇堡炸的一塌糊涂。
    他不但武功在同门之上,心机也极深沉,不知怎么,竟给他打听出来那曾和他师父动过手的瘦小汉子就是专会施毒的人,他一想之下恍然大悟,就追查到丁伶的下落。
    他知道丁伶受了伤,打听出来丁伶坐了这么样一匹少了只耳朵的马拉着的车,这样,他们才赶了来,将石坤天拦在路上。
    石坤天虽然已知道他们是天赤尊者的徒弟,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爱妻和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更不明白怎么会有杀师之仇,“难道凭伶妹就能够杀了天赤尊者?”
    他不禁有些奇怪了。
    石坤天正自疑惑间,那高大的和尚已一声怒吼扑了上来,掌中寒光一点,是一枝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的奇门兵刃。
    另一个不问可知,就是天赤尊者的四个女徒其中之一了,也挥动着一条银色的长鞭,挥向石坤天,石坤天当然不能在车上动手,身形一动,掠了下去,手中长剑剑花错落间分剁两人。
    武当九宫连环剑,剑式轻灵,那和尚脚跟半旋,掌中奇门兵刃顺势一划,半途手腕一挫,点向石坤天结下二寸六分的旋玑重穴,隐带风雷,显见得内功颇具火候。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石坤天见这和尚一式甫出,就知道这天赤尊者的徒弟手下颇有几分真实的功夫。
    他突然沉肘挫腕,自剑上引,剑身突然斜斜一划,正是武当九宫连环剑里的妙着“神龙突现”,又削那和尚的手腕,腰畔突有风声一凛,那女徒的银鞭已带着风声横扫他的腰间。
    那高大的和尚闷哼一声,脚跟又一旋,手腕一扭,掌中兵刃“刷、刷”,突然在石坤天绝对料想不到的部位点向他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的天池穴,脚下所踩的方位,也是中原武林所无。
    那女徒掌中银鞭也划了个圆圈,一旋一带之下,扫向石坤天的顶间。
    石坤天微微一惊,剑光一引,身随剑走,刷、刷又是两剑,他在这九宫连环剑上已有数十年的造诣,每一出手,时间、部位都拿捏得极隐、极准,剑扣挥环,招中套招。
    但是这天赤尊者的两个弟子一来是因为在人数上占了优势,再者却是因为那高大的和尚在危急之间,便会倏然使出一手怪招,而那女徒的无骨柔功,也使得石坤天颇难应付。
    最主要的却是他这些天来心中悲伤惶急,几乎是目未交睫,水未沾唇,在功力上自然打了个极大的折扣,而且武当剑法以轻灵为主,而石坤天却不敢轻意掠动身形,因为他必须守在这马车前,保护着车内的丁伶。是以交手数招下来,这武当剑客不但未能占得上风,而且缚手缚脚,已有些相形见绌。
    就在这时候,林外一声惊呼,极快的掠进一条人影来。
    石坤天目光瞬处,见到掠来的这人影竟是自己的爱女,大喜之下也叫了出来,剑式上却不免微一疏神,被人家抢攻了数招。
    石慧当然还弄不清自己的爹爹为什么会和别人动手,但她也根本不需要知道原因,一声娇叱,迎了上去,双掌齐出,迎向那女徒。原来她身边从来不带兵刃,此刻只得以空手迎敌。
    幸好这女徒武功并不甚高,掌中虽有银鞭,银鞭中也偶有一两式奇诡的妙着,但石慧武学既杂,轻功又高,婀娜的身躯如穿花的蝴蝶,围着她三转两转,已占了上风。
    那边石坤天也自精神陡长,剑式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绝地压向那高大的和尚。十招过后,那和尚觉得压力大增,心中已微微作慌,而那边的石慧在连换了武当的七十二路擒拿手和终南的形意象拳两种招式后,右掌自银鞭的空隙中穿出,砰然一掌,击在那女徒的右面肩胛上。
    石慧掌力虽不雄厚,但这一掌着着实实的打中,也不是那女徒禁受得了的,她一声惨呼,手中长鞭落地,石慧得理不让人,双掌一圈,伸缩之间,掌缘又切在那女徒的胸肋上。
    那女徒“叭”的仰面跌在地上,石慧身形一动,跟过来又是一脚,踢在她的腰眼,这一脚的力量更大于掌力,她瘦怯怯的一个身子,随着石慧的一脚,又打了两个滚溜,伏在地上,身受这几处重击之后,眼看她已是无救的了。石慧冷笑一声,侧过身子去看她爹爹动手的情形,那高大的和尚见到同伴受创,心中更作慌,手中兵刃左支右绌,越发招架不住。
    石慧知道这人不出十招,就要伤在自己爹爹的剑下,索性站在旁边袖手而观,心中动念之间,又跑到伤在她手中的那女徒身侧,想看看这人伤得究竟如何,因为此刻她心性已改,忽然想到自己和人家究竟有什么过节还不知道,如果胡乱就伤了人家的性命,岂非有些说不过去。
    哪知她刚刚走到那人的身侧,那女徒的下半身突然像鱼尾似的反卷了上来,石慧猝不及防,万万没有想到人家会有此一着,竟被那女徒以无骨柔功而踢出的两腿踢在小腹上。
    她痛极之下也叫出声来,随声一脚,又将那女徒踢飞了出去,但自己也痛得蹲了下去,冷汗涔涔而落,若不是那女徒身受重伤、力已不继,否则这一脚踢在她小肚上,她焉能还有命在?
    石坤天听见爱女的惨叫声,心中急怒交加,长剑斜削,划起长虹,削向那高大和尚的喉下。
    那和尚手中兵刃方自一架,哪知石坤天剑到中途却倏然转变了个方向,斜削之势猛然一拖,手腕一抖,抖起点点的剑花,那和尚只觉眼前剑光缭绕,心胆俱裂之下,胸前已着了三剑。
    石坤天这三剑正是生平功力所聚,最后那一剑竟由那和尚的巨关穴上直刺了进去,须知巨关在鸠尾下一寸,是为心之幕也,又谓之追魂穴,手指一点,便能致人之死地,何况石坤天的这一剑几乎刺进半尺,那和尚登时便气绝了。
    他拔出长剑,连剑身上尚在顺着剑脊往下滴的血他都不再顾及,忙一纵身掠了过去,此刻石慧的脸色已经痛得煞白了。
    石坤天长叹一声,将剑收回于匣内,双手穿过石慧的腿弯和胁下,将她抱了起来,掠回车旁。
    那车夫几曾见过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得两条腿不住哆嗦,一见石坤天走过来,赶紧为他打开车门,可是几乎手软得连车门都开不开了。
    石坤天将爱女捧进车厢,吩咐车夫继续往前面赶路,不一会车声辚辚,已走上正道,东方的天色也已泛起出鱼白。
    石坤天望着身畔的爱妻爱女,心中仿佛堵塞着一块巨大的石块,为了丁伶,他甘冒大不韪竟叛离了师门,他当然也知道叛师在武林中是如何一种严重的事,而他居然做了,由此可知,他对丁伶情感之深是别人无法知道的。
    但此刻的丁伶已是气如游丝,危如悬卵,车轮的每一次转动,都可能是她丧命的时刻。
    而他唯一的爱女此刻也受了重伤,虽然他知道性命无碍,但骨肉情深,他自然也难免心痛,轻轻的为她推拿着。
    渐渐,她痛苦的呻吟稍住,这时天光大亮,他们也已到了宜昌,便自然休息了下来。
    在客栈里,痛苦稍减的石慧,伏在她母亲身上哀哀地痛哭着,石坤天也伤感地流下这武当剑客生平难落的眼泪,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到了伤心之处,英雄也会落泪的。
    蓦然,丁伶悄悄张开眼来,石坤天虎目一张,一步踏了进去,唤道:“伶妹。”无穷的伤感和关怀,都在这两字中表露出来。
    石慧也哀唤着妈妈。
    丁伶惨然一笑,眼中突然现出光采来,石慧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石坤天望着丁伶,心中却哀痛的在想:“是不是回光返照?”
    丁伶的目光缓缓自石慧和石坤天面上扫过,看到了她丈夫面颊上晶莹的泪珠,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觉得上天已经赋予她极多,在临死的时候,还让自己的亲人陪着自己。
    也就在这一刻里,她觉得自己的愤世嫉俗、怀恨苍生的心理都错了,她甚至后悔自己在这一生中所做的大多数事。
    于是她让自己的目光温柔的停留在她的丈夫身上,她觉得世上唯有他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数十年来对黑铁手的怀念,此刻都完全消失了,在这险境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爱着的究竟是谁。
    她微弱的呼唤道:“大哥,大哥……你……你不要替我报仇了,我高……高兴得很……现在还能见着你,已…已经……足够了。”
    这断续、微弱的声音,使得石坤天的心都几乎碎了,他又抢上一步,握着丁伶的手,轻轻地呼唤着丁伶的名字。
    他的呼唤和石慧的呼唤交杂成一首任何人都无法谱出的哀曲。
    蓦然──
    门外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又轻轻的敲着门,石坤天回头一望,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已悄然地推开门,悄然走了过来。
    石坤天觉得这少年面目陌生,正自奇怪他为什么会冒失的闯了进来,然而石慧一见这人,一颗心却几乎跳到腔口了。
    原来这少年就是白非,在灵蛇堡里,他以九抓乌金扎削断了缚魂带,将在那阴森幽暗的石窟困居了数十年的老人──常东升救了出来,完成了他对这老人所作的诺言。
    不必描述,常东升心情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他几乎已忘却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人们的语言、精美的食物,使得这老人家孩子似的高兴着,他拉着每一个人陪他说话,而口几乎不停地嚼着食物。
    可是白非在听到谢铿和丁伶小柳铺的一段事后,就辞别了这对他极为青睐的老人,和乐咏沙及司马小霞赶到小柳铺。
    也和石慧一样,他在那饭铺中得到了石坤天和丁伶的去向,也追了过来,他的心情也是极为怆然的,因为他认为丁伶的右手若未受伤,可能不会如此,而丁伶的右手被折,却是间接的为了自己。
    他对丁伶的为人如何是另外一回事,但无论如何,丁伶是石慧的母亲,任何石慧的亲人,他都认为是自己的亲人何况是她的母亲!
    他悲哀着到了宜昌后,便投宿在客栈里,忽然听到邻室的哭声是他极为熟悉的,他跑了过来,更确定了这哭声是发自石慧。
    因之他推门而入,在他和石慧目光相对的那一刹那里,四周的一切声音、颜色、事物都像是完全冻结住了。
    他只觉得全身都在石慧的目光所注之下,除了石慧的目光外,任何事都不再存在,就连他自己都像是在可有可无之间。
    石慧此刻的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矛盾的,她不知该理白非好,还是不理他的好。
    丁伶眼角瞬处也看见白非,气愤使得她几乎从床上支坐了起来,喝道:“滚出去,滚出去──你还有脸跑到这里来?”声音虽然微弱,但声调却严厉,森冷得使白非听了,为之全身一凛。
    石坤天的眼睛,也锐利如刀地瞪在他脸上,白非心里长叹着,默然的垂下了头,默默的移动着步子,倒退着走了出去。
    石慧为这突生之变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对白非这样,丁伶悲哀的叹息了一声,微弱的对石慧说道:“答应妈妈……以后……从此……不和这……人……在一起……”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似的插在石慧心上,她一抬头,看见丁伶的眼睛正在直视着她,她只得轻轻点头。
    丁伶一笑,在她这悲哀的笑容未完全消失之前,她已在她丈夫和女儿的痛哭声中离开了这一度被她痛恨着的人世。
    门外的白非愕了许久,想再跨进门去,可是却又没有勇气,他叹息了一声,方想回过头去,身后突然有人碰了一下。
    他一惊回头,背后的那人已宏亮的笑了起来,朗声说道:“白老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又遇着了你。”
    白非定睛一看,却正是游侠谢铿。
    他站在门前,又怔住了,门内的哭声未歇,门外的笑声已起,人世间的事为什么这么凑巧,为什么又这么残酷。
    谢铿的笑容是爽朗的,虽然他双臂全失,但卓然而立,仍是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在受过如许多的打击、折磨之后,他比以前更坚强了,纵然他肢体残废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却因着这肢体的残缺而更臻完美。
    白非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这么孱弱,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即使我是石慧,即使这人杀了我的母亲,我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仇恨的。”无疑的,他对谢铿拜服了。
    谢铿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再听到室内隐隐传出的哭声,浓眉一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想到了白非和丁伶之间的关系,不禁为之稍稍愕了一下,面上也有些惘然的神色。
    白非却勉强笑了笑,道:“世事难测,确是非我等能预料的,谢大侠恩仇既了,可喜可贺,唉,天下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和谢兄一样呢!心中磊落无物,方是真正快乐,至于小弟,唉,恩怨情仇,纠缠难解,和谢兄一比,唉,实在是难过得很。”
    他一连唉了三声,谢铿的浓眉一立,突然朗声道:“心中无牵无挂,便无烦恼。白老弟,但若人心中都空无一物牵挂,这人世却又成了什么人世,人世之中,正需像你这样性情的人做一番事业,恩怨情仇,却正是你做事业的动力。白老弟,你又烦恼什么?痛苦什么?”
    白非一字一句都听在心里,宛如醍醐灌顶,心里顿时祥和起来,突然,身后又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转头去,一个中年的潇洒男子正捧着丁伶的尸身站在他背后,眼眶之中,泪痕仍存。
    谢铿见了这人,浓眉又一皱,望着他手上的尸体,心中也不禁一阵慨然,悄悄让开一步。
    石坤天捧着爱妻的尸身,眼中所见,就是杀死爱妻的仇人。
    他两人目光相对,凝视了许久,谁也不知道对方心中泛着的是什么滋味,终于,石坤天叹息了一声,向客栈外走去。
    白非的眼光,却凝视着石坤天的身后──
    石慧低着头走了出来,肩头仍在不住的抽搐着,白非移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后,心中的万千情绪但望稍稍倾诉。
    石慧看到他穿着黑缎鞋子的鞋,没有抬头,悄然绕过他的身侧,纵然她恨不得扑进他的怀里,但母亲临死的最后一句话,却生像一道澎湃的洪流,阻隔在她和白非之间。
    于是她跟着石坤天悄然向外走去,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可能永世再也见不到白非,自己每一举步,都是在扼杀着自己的毕生的幸福,为什么呢?她惨然问着自己。
    白非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有着千万把利刃在慢慢割戮着,连旁边望着的谢铿,都不禁被他面上的怆痛所感动。
    他能够了解白非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性情中人,他恨不得白非能够追上去,一把抓住石慧,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也恨不得石慧能突然回转头来,投向白非的怀抱。
    白非呢,他又何尝不在如此希望着?只是他的脚上像是缚着千斤铁链,无法再向前移动半步。
    “我只是希望她能回头再看我一眼,让我这一生中永远留一个美丽的记忆。”白非痛苦冀求着,当然,他不敢冀求得太多,他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换取石慧的最后一瞥。
    石慧缓缓走着,已经快走到门外了,门外斜斜照向里屋来的日光已经可以照在她的脚上。
    她何尝不想回头去看白非一眼,但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只要再看白非一眼,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他怀中投去。
    于是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她能吗?
    她能忘去她和白非一起度过的所有美丽的日子,她能忘去他们讲过的所有美丽的话吗?
    她能忘去这一段比海还深的情感吗?
    ──古龙《游侠录》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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