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剑雨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93章辣手蛇心
    静寂的春夜,静寂的街道,突地几声砰然拍门的声响,划破这蜿蜒于春夜中街道的静寂。
    睡意朦胧的店小二,睡意朦胧地打开店门,睡意朦胧地引着迟归的客人──孙敏母女,穿过走廊,引至房间,睡意朦胧地开开房门……
    突地──
    一声惊呼,连退三步!
    睡意朦胧的店小二睡意不再朦胧,他颤抖着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已经敞开的房间颤抖地惊呼道:“你……你是谁?”
    孙敏心头一凛,面容突变,别地,掠至门口,探目内望。
    突地──
    她竟也一声惊呼,颤抖着伸出玉指,颤抖着指向门内,颤抖着呼道:“你……是你!”
    凌琳双目一张,脱口问道:“是谁?是南人?”
    刷地,她亦自掠至孙敏身侧,探目内望……
    突地……
    她竟也一声惊呼,颤抖着伸出玉指,颤抖着指向门内,颤抖着呼道:“你……你怎地了?”
    这三声惊呼,虽有先后,却几乎发生在同一刹那之间!
    三人六道目光,齐地呆呆地望向门内,只见当门的一张红椅上,竟如痴如呆地端坐着一个满身浴血,面容苍白,神情木然,目光空洞,右臂已自齐根断去,伤处竟未包扎的少年!
    他呆呆地望着孙敏母女,就像是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她两人似的,更不知回答凌琳的问话。
    孙敏一个箭步,窜到他身侧,焦急,惊惶的泪珠,已流下她的娇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焦急而惊惶地问道:“你……你怎地了?你……怎地不回答我的话,你……唉!你到底怎么了呀?”
    坐着的人,依然坐着不动,不动……
    凌琳突地一声大喝:“锺静!你难道不认得我们了么?”
    锺静的目光缓缓一转,终于投落在凌琳的面上,于是他空洞而呆滞的目光,渐渐开始泛起一丝火花。
    但是,他却仍是动也不动,说也不说,孙敏谨慎地替他包扎伤口,温柔地问道:“告诉我……是谁?是谁有这么残忍的心肠,毒辣的手段?”
    锺静没有回答。
    锺静无须回答。
    因为孙敏母女,此刻已知道了答案。
    “违命背师,其罪当诛,却因心慈,仅残其身,事由尔起,罪由尔发,是该尔等养其终生!”
    淡黄的纸柬,黝黑的字迹,就像是孙敏方才在烟雨楼头接到的一样,此刻正被压在锺静身后桌上的茶杯下。
    孙敏劈手拿来,撕成两半,她再也想不到,萧无竟会将自己的爱徒,摧残成这般模样!
    她温柔地扶起锺静,触手之处,只觉他身上的肌肉,有如棉絮一般,柔软腐弱,她知道这少年的一身武功,也已被他那有毒蛇一般的心肠和毒手的师傅毁去,于是她暗中沉重地叹息着,将他轻轻放倒床上。
    她不敢更不忍去思忖这少年此刻的心境,一个坚毅,沉稳.矫健,敏捷.英俊.挺逸的少年,竟变成了一个痴呆,麻木,迟钝,颓靡,苍白,孱弱的残废,而这其间的变化,却只是一天中的事,她悄悄地转过脸,又有两粒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窗外,东方,已微微有了鱼肚般的白色。
    又是一天──
    以后的许多天呢?
    她开始后悔,不该到西梁山去,她们不去西梁山,有许多事,就不会发生了,最少,吕南人不会丧失在那无底的绝望中……
    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说出来后,只会更增加她爱女的悲伤。
    她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说道:“这孩子的伤,剑先生和你师傅大概能治得好,但是……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们两位老前辈呢?”
    凌琳失神地生在靠窗的椅子上,呆呆地凝视着窗外的苍穹。
    “他们或许能治得锺静的伤,但是……南人呢!难道他们也能将南人救出那绝壑吗?”
    她一字一字地将这句话说完,说得那么缓慢,就生像每个字后面都拖着一付千钧铁似的。
    孙敏只得又无言地叹息了,她开始轻轻说道:“这孩子伤得真重!他武功已被废,只怕再也受不得车马颠簸了,我们只有在这里等他伤势痊愈,唉……伤势痊愈……他又怎么会痊愈呢!他肢体已残,他心里的创痕只怕再也不会痊愈了!”
    凌琳却仍呆呆地凝视着窗外。
    “可是他还活着,妈!不是吗?活着,总比死了要好的多了!”
    她话头却仍又回到吕南人身上,她愿意牺牲自己一切幸福和欢笑,去换取吕南人的性命。
    可是,死去了的生命,又岂是任何代价所能换回的呢?
    锺静终于渐渐痊愈了──正如孙敏所说,断去的臂膀不会重生,心里的创伤,更不容易痊愈。
    从清晨到白昼,从白昼到黄昏,从黄昏到黑夜,从黑暗又到清晨……
    他只是痴痴地呆坐着,面容苍白,神精呆木,目光空洞──除了在望向凌琳的时候,但是,凌琳却又像他一样麻木。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他们从未踏出过这客栈一步,世上的所有一切,在这许多天中,似乎已和他们完全断绝了关系。
    锺静想着的似乎只有凌琳。
    凌琳想着的自然只有吕南人了。
    而孙敏的一缕幽思,满腔热爱,却化做许多份,分赠给许多人!
    吕南人,凌琳,锺静,甚至那早已不知去向,有如天际神龙的武林异人“三心神君”与剑先生!
    终于──
    锺静的伤口已合,已无性命之忧,孙敏总算放下一半心事,而凌琳却又开始逼着她母亲,再到西梁山去。
    “我今生纵然再也见不着南人,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的骨一面!”
    这就是凌琳的话,这就是凌琳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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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一讯冲天
    房门突地响了。
    凌琳皱着眉打开房门,秋波转处,面容微变,轻叱道:“阁下是谁?来此何干?”
    门外笔直地并肩立着四个满身银衫的大汉,银巾包头,银带扎腰,手中却各各捧着一个银色拜盒,当先一个汉子躬身道:“小的们奉敝教教主之命,送上四色水礼,望请笑纳!”
    孙敏心头一凛,沉声道:“朋友们是那一派高人?贵教教主是谁?”
    那汉子微微一笑,似乎他已看出房中这两个女子亦是武林中人,先前那种拘谨的神态,便较为轻松了些,含笑说道:“敝派崛起江湖,才不过月余,想必两位未曾听起。”
    他语声微顿,一笑又道:“只是小的们可向两位保证,不出三月,江湖中就全都会知道敝派的声名,有如此刻人们全都知道──“天争教”一样!”
    孙敏面色微霁,一双柳眉,却皱得更紧了,沉声又道:“如此说来,朋友想必不是天争教派来的了,不知贵派与天争教有何关系?”
    那汉子面容一整,正色道:“敝派非但与天争教毫无干系,而且……日后两位自会知道的。”
    说着,躬身一礼,肃容步入,将那四个银色拜盒,一齐放到桌上,目光向僵坐桌旁的锺静一转,面上似乎微露惊诧之色。
    却听孙敏又道:“贵教教主是谁?我等素不相识,怎可无端受礼,还请四位朋友带回去的好。”
    她老于世故,此刻心中自然惊疑交集,不知道他们突地送来这四色礼物,究竟有何用意?
    那汉子微微一笑,缓缓道:“嘉兴城中家家户户,都收下了敝派之礼,两位如不收下,却教小的如何回去交待?”
    孙敏,凌琳齐都一愣!大奇道:“家家户户,都收下了贵派之礼!难道贵派竟备下数十万份礼物,在嘉兴城挨家挨户地送了一遍么?”
    那汉子又自微微一笑道:“正是。”
    躬身一礼,退出门外,轻轻带上房门,孙敏愕了一愕,送将出去,却见这四个神秘的银衫汉子,早已走出这小小的跨院了
    四个银色拜盒,整齐地放在桌上,一方银色的拜帖,平整地压在盒角;十六个秀逸的字迹,整齐地写在拜帖上!
    “强权必灭,正义必张,四色菲礼,敬请笑纳!”
    下面署名,竟是:“正义帮主谨拜”。
    这“正义帮主”是谁?为什么他要花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在嘉兴城中挨户送下这一份厚礼,最奇怪的是;他怎会有如此丰富的人力物力,莫是说盒中礼物,单祗这数十万个盒子,已不是常人梦想能做到之事。
    孙敏虽然老于世故,阅历极丰,此刻却仍不禁为之迷惑,她从未想到过世上竟会有如此人物!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
    她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又微拧纤腰,转身奔了出去,她一心探究出这些几乎不可解释的问题的答案,但是那四个神秘的银衫汉子,此刻却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突地──
    一阵悠扬的乐声,随风自户外飘来,她柳眉微皱,追寻着这乐声的方向,走了出去,却见这家客栈门前,已拥满了窃窃私议,不住蔼叹的人群,她迟疑半晌,亦自从让开的人群中走到街头,秋波微转,目光望处,却也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她只见……街的尽头上,此刻正有一行人马,缓缓行来。三十六对银衫曳地,秀发如云的妙龄少女,一面吹奏着手中的纯银箫笛笔琶,一面当先行来,后面紧跟着三十六对显见经过严密挑选的纯白良驹,纯银鞍辔,银丝绳,三十六对眉清目秀的少年,牵着银丝绳,随着乐声,缓步而行!
    然后是一顶银光闪闪的大轿,纯银轿顶银丝垂,十六对银色劲装大汉,手托轿竿缓步而行,然后又是七十二对少年男女,掌中各各托着一方银色拜盒,随在轿后。
    日渐西沉,却未西沉。
    漫天的阳光,将这神秘诡异,从来未见的行列,映得令人耀目生花。
    “这些想必就是那“正义帮”中人了,轿中坐的,想必就是那正义帮主。”
    孙敏几乎忍不住想要掠上前去,掀开深深垂下的轿,看看轿中坐的,这富可敌国,神秘诡异,有如天际神龙,倏然降临人间,又有如十彩莲花,平地涌起武林的“正义帮主”,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藉藉无名的人物,突然由平淡趋于绚烂。像奇迹般扬名于江湖。
    可是,却从未有一人,像这“正义帮主”如此神奇,如此声势,如此诡秘……
    孙敏心念数转,暗自寻思:“他或者原本就是个名声甚着的武林豪士,但是,他为什么要弄这些玄虚呢?难道……”
    那知她心念尚未转完,却听那倏扬轻柔的乐声,突地变的热烈激昂,裂石穿云,乐声方变,那七十二对手捧银盒的少年男女,突地脚步微顿,手掌微扬,一手将银盒盒盖掀开……
    只听一阵振耳的银铃之声,随着数百只颈系银铃的健翼银鸽,冲天飞起。
    每方银盒之中,竟各飞出四只银鸽,而每四只银鸽足上,竟俱都缚着一面玄乌丝巾,银鸽飞起,鸟巾垂下,四鸽一巾,一巾二丈。
    霎眼之间……
    只听铃声漫天,叮当不绝。
    只见银翼翱翔,低回飞舞。
    而那百十面玄乌丝巾之上,每面各有十数个径尺银字,凌空闪闪生光。
    孙敏惊叹之中,凝目望去,却见这十数银字,有的赫然竟是!
    “正义帮主谨向天争教主萧无挑战!”
    有的却是:“八月中秋,烟雨楼头,敬候大驾。”
    月光之下,纵是目力稍差之人,也将这些银光闪闪的字迹,看得清清楚楚,乐声再变,突地变为一长声尖锐的哨声。
    那数十只健翼银鸽,四个一群,有的飞向东方,有的飞向西方,有的飞向南方,有的飞向北方,刹那间使已去远,只剩下远处天际,不时还见乌巾飘舞,银翼翱翔,铃声……
    乐声再次一变,行列依然前行。
    但是──
    “正义帮主,谨向天争教主萧无挑战。”
    这一个足以惊天动地,震撼江湖的讯息,却已随着这漫天的银鸽银翎,传送到东方,传送到西方,传送到南方,传送到北方……
    传送到普天之下武林江湖,每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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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窗中人语
    直到行列已经去得很远,孙敏却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听到满耳杂乱的低语和惊叹,她也看到街上人群中,有数十个黑衣大汉,悄悄地尾随着这一行诡异,但却眩目的行列走去。
    她略为迟疑半晌,却见对街竟有两条黑衣大汉,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她一拢鬓发,悄然走回店中,在她内心的深处,虽然不止一次,有着也想尾随这神秘的行列,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是生活的磨练,却使得她只是将这份冲动,深深地隐藏,压制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自己已有了太多要做的事,而一个像她这样有着太多事要做的人,是不该再去理会这些与己无关的事了,纵然这些事是那么多彩和眩目。
    那四方银色的礼盒.仍安静地排列在桌上,她低念着盒边字笺上的字迹:“强权必败,正义必张……”她嘴角开始泛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而她的女儿凌琳和锺静,却仍然呆呆地坐在椅上。
    她目光转向这一双忧郁的少年,心事涌起,微笑消失,有一些话,她在心中已隐藏了许多日子,她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但是,此刻,当她的目光转向这一个少年时,她忍不住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我一定要告诉他,也许这一份快乐,能够冲淡他心中的痛苦与恐惧,唉……”
    长叹一声,她凝视着窗旁的少年,她但愿能以自己的力量,重新燃烧起这少年生命中已将熄灭的火花。
    又是一天时光流去,夜深了。
    嘉兴城中,突地轻烟般随风飘入一条人影,他来得就像晚风般那么轻灵,那么自然滑过一重又一重的屋脊,飘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目力,能辨清他的身形,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脑海,能梦想到他的身手。
    五月的穹苍,星群闪烁,他在一幢高大的屋脊后,略一停顿,倾首轻轻一叹,叹息中虽有忧郁和悲痛,但却已有着幸福和欢愉,就像是沙漠中艰辛的旅人,终于望见他的目的地时一样。
    然后,他目光闪电般一转,辨了辨地势和方向,便毫不犹豫地掠向孙敏母女投宿的客栈……
    客栈中人声已寂,只有西面的一间小小的跨院,还有微弱的灯火,他目光再次转动间,似已流露出许多欢乐的光辉,脚下微动,一掠数丈,他已笔直地掠入这间小小辩院的窗前。
    突地,昏黄的窗中,飘出一丝幽怨,深沉,却又娇弱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这身具武林中绝顶轻功的人影,像是突然被魔法催眠了似的,倏然顿住身形,呆呆伫立在昏黄的窗槛前。
    只听窗内又自传出一声叹息,一个低沉,缓慢,慈祥,娇美的成熟妇人口音,带着无限的关切和爱护,缓缓说道:
    “琳儿!你该睡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静哥哥说。”
    “我不想睡,我不想……有什么话说,难道我不能听么?”
    这娇柔的话声,虽然低微,然而在如此安静的深夜里,每个字却都清晰地传入伫立在窗外的人影耳中。
    他脚步缓慢移动了一步,却听那慈祥的声音又自响起:
    “这些话,我本来早就想说的,但是……但是……唉!琳儿!妈的心意,我想你也该知道,对于南人的死,你虽然悲哀,难道我就不难受么?但是你还年轻,你还有一段生命中最美的日子要过,你……你……你……”
    她倏然顿住语声,窗外的人,却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是为了夜风太急?夜寒太重?抑或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窗内也有半晌难堪的沉寂,突地又传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悲哀是什么滋味………我能够有这份悲哀伴我渡过一生,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和悲哀一起来的,我还有一份欢愉甜美的回忆,这不比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好得多了么?妈!你放心,你自己去睡吧!”
    悲哀的言语,就像是优美的歌曲,飘出窗外,飘入伫立着的人影耳里。
    他明亮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晶莹的泪珠,手掌一阵痉挛似地坚握,缓缓举起,方待拍向窗槛。
    却听窗中又道:
    “琳儿!你说得对,有些人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回忆也是黯淡而悲惨的,这些人最值得我们去怜悯和叹息,你说是么?”
    昏黄的窗纸中,映现出一条秀丽的人影,这人影缓缓地点了点头。
    慈祥的声音又道:
    “静儿,他为了我们,牺牲了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他对你的情感,你也会知道得比我清楚,他一生孤苦,现在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甚至连武功都完全失去,他这些身体上的残伤姑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心却已死了,哀莫大于心死,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比得他此刻所承受的……”
    一声叹息:
    “妈!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慈祥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些严峻的意味:
    “琳儿,我不许你说话这么冷酷,他和你一样,生命中本该还有着一连串最最美好的日子,但是却为了我们,把一切幸福都牺牲了,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对他报答一些么?你爹爹……唉!他在世的时候,不是常对你说,不知报仇的人是懦夫,然而不知报恩的人,却连猪狗都不如,难道你已经忘了么?”
    窗中的人影,垂下头去……
    窗外的人影,也垂下头去,一阵风吹过,大地一片漆黑。
    长久,那声音又恢复慈祥:
    “你去里间把静儿叫到这里来,唉……这孩子,整整的几个时辰,他坐在那里,甚至连半点都没有动弹一下……”
    窗中的人影,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动,突地回头道:
    “妈!你要我做什么,我知道,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先到西梁山去,看到他的身,而且为他……为他……”
    语声未了,突地冲出房去。
    窗内有沈重的叹息,窗外却有无声的叹息,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窗纸上缓缓泛起一个黝黑,瘦削的人影,这人影面上明显而清晰的轮廓,映在昏黄的窗纸上,更显得坚强而触目。
    他缓缓坐了下去,却没有说一个字,像是他已不愿运用世上的任何一种言语,来表达他心中的思想。
    是以他祗有沉默,无限的沉默……
    然后又是那慈祥的语声:
    “静儿,你虽然不说话,但是我从你的目光中,还是可以看得出,你是听得出我的话的,是么?”
    没有回答,甚至连摇头或点头的动作都没有。
    慈祥的语声一声长叹,又道:
    “我要告诉你,你对琳儿的热爱,不但琳儿知道,我也知道,而且我们都已用十万分地感激来珍惜这份热爱,因为世上任何东西,比起你的热爱来,都会变得渺小而鄙俗!”
    她停顿了语声,像是在留意观察着这少年面上的表情。
    然后又是一声叹息:
    “为了你的热爱──绝不是为了别的,你知道吗?就是这一份热爱,已经足够,足够让世上任何一个女孩,也用同样的热爱来对你,你……你好好护伤,等到你心里的和身上的伤完全好了,我……我就替你和琳儿完婚,在这段时候,你什么也不要担心,知道吗?”
    窗中的人影,一阵颤抖他是为了突来的惊喜。
    窗外的人影,也一阵颤抖他却是为了什么?
    他开始缓缓转回身,那般轻灵的身法,此刻竟像是已有了千万钧的沉重,他极力小心不让自己发生任何声音,然而他心中的叹息,却不知有多么沉重。
    窗中仍有人语。
    他却再也不愿去听了,陡然一旋身躯,颀长的身形,突地冲天而起,然后发狂似的掠向远方。
    正月的穹苍,星群依然闪灿,然而穹苍下的叹息……唉,穹苍下的叹息中,却已少了幸福和欢愉,叹息着的人影,也像他来时一般轻灵而曼妙地,像晚风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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