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刀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血酒
    (一)
    墙头上的蔷薇和含羞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通向花荫后的红砖小屋。
    窗子是开着的,竹帘半卷,依稀还可以看到高台上摆着几盆花。
    段玉记得很清楚,这里的确就是昨夜花夜来带他来的地方。
    但他却实在不知道花夜来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这黑衫僧是哪里来的。
    今天在这里的人,昨夜他连一个都没有见过。
    那白衣垂髫的少女,刚才当然也不是对他笑,她认得的显然是卢九。
    卢九仿佛也曾经到这地方来过。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现在却好像越变越复杂了。
    黑衫僧只叫人倒了一杯酒给卢九,道:“酒如何?”
    卢九尝了一口,赞道:“好酒。”
    黑衫僧道:“中土的酒,多以米麦高粱酿造,这酒却是葡萄酿的,久藏不败,甜而不腻,比起女儿红来,仿佛还胜一筹。”
    卢九又尝了一口,笑道:“不错,喝起来果然另有一种滋味。”
    黑衫僧道:“这酒入口虽易,后劲却足,而且很补元气,你近来身子虚弱,多喝两杯,反而有些好处的。”
    他居然和卢九品起酒来,而且居然还是个专家,谈得头头是道。
    不只他完全没有将段玉这些人看在眼里,卢九竟似也将他们忘了。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贫道也是个酒鬼,主人有如此美酒,为何不见赐一杯?”
    黑衫僧这才转过头瞪了他一眼,沉着脸道:“你是谁?”
    顾道人道:“贫道顾长青。”
    黑衫僧道:“你莫非就是那嗜赌如命,好酒如渴的顾道人?”
    顾道人道:“正是贫道。”
    黑衫僧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是顾道人,就给你喝一杯。”
    他挥了挥手,那轻衣垂髫的少女,就捧了杯酒过来。
    顾道人一只手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失声道:“好酒。”
    黑衫僧却又沉下了脸,冷冷道:“虽然是好酒,你却只配喝一杯。”
    顾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一杯就已足够,多谢。”
    王飞脸上颜色早已变了,突然大声道:“这酒我难道就不配喝?”
    黑衫僧道:“你是谁?”
    王飞道:“江南霹雳堂的王飞。”
    黑衫僧道:“你知道我是谁?”
    王飞冷笑道:“最多也不过是僧王铁水而已。就算你杀了我,我也要喝这杯酒的。”
    黑衫僧突又大笑,道:“好,就凭你这句话,也只配喝一杯。”
    他果然就是僧王铁水,除了铁水外,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和尚?
    那轻衣垂髫的少女,立刻也捧了杯酒过来。
    王飞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冷笑道:“原来这酒也没什么了不起,简直就像是糖水,喝一杯就已足够了!”
    铁水仰面大笑道:“好,凭你这句话,还可以再喝一杯。”
    王飞怔了怔,也大笑道:“既然如此,就算是糖水,我也喝了。”
    顾道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你骗酒喝的本事比我还大。”
    卢九忽然道:“既然如此,这位段公子就当喝三杯。”
    铁水道:“他凭什么?”
    卢九道:“你不知他是谁?”
    铁水道:“他是谁?”
    卢九道:“他就是中原大侠段飞熊的大公子,姓段名玉。”
    铁水冷冷道:“这不够。”
    卢九道:“他也就是昨天在画舫上,将你四个徒弟打下水的人。”
    铁水的脸色变了,质问道:“你为何要将他带来?”
    卢九却答道:“我并没有带他来,是他带我来的。”
    铁水皱眉道:“他带你来的?”
    卢九道:“他带我来找花夜来。”
    铁水怒道:“那女贼怎会在这里?”
    卢九道:“她不在?”
    铁水道:“当然不在。”
    卢九道:“昨天晚上她也没有来?”
    铁水道:“有洒家在这里,她怎敢来?”
    卢九叹了口气,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咳嗽着,转脸看着段玉,道:“你听见了么?”
    段玉苦笑道:“听见了。”
    卢九又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段玉还没有开口,铁水已霍然长身而起,瞪着段玉,厉声道:“你既然来了,还想走?”
    卢九道:“他并不想走,是我叫他走的。”
    铁水道:“你为什么要叫他走?”
    卢九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铁水道:“他骗你,你还将他当作朋友?”
    卢九道:“也许并不是他在骗我,而是别人骗了他。”
    铁水道:“你相信他?”
    卢九道:“他本就是个诚实的少年,决不会说谎的。”
    铁水瞪着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段玉,突又大笑,道:“好,好小子,过来喝酒。”
    段玉道:“这酒我也配喝?”
    铁水道:“无论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能令卢九相信你,这已很不容易。”
    卢九微笑道:“这已配喝三杯。”
    那轻衣垂髫的少女,又开了新坛,满引一杯,用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甜笑,盈盈的送到段玉面前。
    春光明媚,春风轻柔。
    满园的花开得正艳。
    铁水虽然骄狂跋扈,虽然贪杯好色,但看来倒也是条英雄。
    千古以来的英雄,又有几个不是这样子的?
    段玉虽然一直空着肚子,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忍不住也想喝两杯了。
    黄金杯中,盛满了鲜红的酒。
    段玉微笑着,接过了这杯酒。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一双手也突然僵硬。
    杯中盛的竟不是酒,是血。
    鲜红的血!
    ×××
    “叮”的,金杯落地。
    鲜血溅出。
    铁水怒声说道:“敬酒不喝,你莫非要喝罚酒?”
    段玉没有开口,只是垂着头,看着鲜红的血,慢慢地流过碧绿的草地。
    卢九动容道:“这不是酒,是血!”
    铁水脸色也变了,霍然回头,怒目瞪着那轻衣少女。
    少女面上已无人色,捧起了那新开的酒坛,惊呼一声,酒坛也从她手里跌落。
    坛中流出的也是血。
    血还是新鲜的,还没有凝固。
    少女失声道:“刚才这里面还明明是酒,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血?”
    顾道人动容道:“酒化为血,是凶兆。”
    王飞道:“凶兆?这里难道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了?”
    铁水沉着脸,一字字道:“不错,这里只怕已有个人非死不可。”
    王飞道:“谁?”
    铁水没有回答,却慢慢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慢慢的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去。
    这目光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
    凶刀!
    每个人的掌心都不觉已泌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花丛外突然有个人大步奔来,大声道:“花夜来的画舫已找着了。”
    这人光头麻面,浓眉大眼,正是昨天被段玉打下水的和尚。
    铁水道:“画舫在哪里?”
    这和尚道:“就在长堤那边。”
    他随手往后面指了一指,指尖竟似也在不停地发抖。
    (二)
    长堤外。
    一艘无人的画舫,正在绿水间荡漾着。
    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窗前的人呢?
    春色正浓,湖上的游船很多。
    但却没有一条船敢荡近这艘画舫的。
    所有的船都远远就停了下来,船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艘画舫,目中都带着惊慌恐惧之色,竟仿佛将这艘画舫看成了一艘鬼船,船上竟似满载着不祥的灾祸。
    突然间,一艘快艇破水而来,箭一般向这画舫驶了过去。
    铁水双手叉着腰,纹丝不动地站在船头,黑丝的宽袍在风中猎猎飞舞,距离画舫还有四丈,他已腾身而起,看来就像是绿波上突然飞起了一朵乌云,一掠四丈,已飘然落在画舫上。
    湖上的人忍不住大声喝起采来。
    采声中,段玉也跟着掠了过去。
    他并不是有心卖弄。
    他只不过是心里着急,急着想看看这画舫上有什么事令人恐惧。
    ×××
    他看见了。
    一跃上画舫,他立刻就看到了。
    船舱中布置得很雅致,四壁都贴着雪白的壁纸,使得这舱房看来就像是雪洞似的。
    雪白的壁纸上,今天却多了串梅花。
    鲜血画成的梅花。
    一个人就站在梅花下,头垂得很低,一张脸似已干瘪,七窍中流出的血也凝结,胸膛上竟赫然插着一柄刀,竟似活生生被人钉在墙上的。
    刀柄缠着红绸,风从窗外吹进来,血红的刀衣在风中飞扬。
    铁水拔刀。
    刀已被嵌住,他用了用力,才拔出。
    血已干。
    没有干的血,只有一滴。
    一滴血慢慢地从刀尖滴落,刀锋又亮如一泓秋水。
    好亮的一把刀。
    铁水凝视着刀锋,良久良久,突然大声赞道:“好刀。”
    王飞也跟了过来,赞道:“的确是好刀。”
    铁水道:“你可认得这把刀?”
    王飞摇了摇头。
    铁水霍然回身,瞪着段玉,一字字道:“你呢?你可认得这把刀?”
    段玉的脸色早已变了。
    他早已认出了这把刀。
    铁水冷冷道:“你当然应该认得的。我若看得不错,这就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
    这的确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也就是段玉遗失在花夜来香闺中的那柄刀。
    刀锋近锷处,还刻着段家的标记。
    铁水的目光比刀锋更利,瞪着他,又道:“你可认得这个人?”
    段玉摇了摇头。
    他实在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的脸虽已干瘪扭曲,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得出生前一定是很清秀的年轻人,穿的衣服也很考究。
    刀拔出来后,他的身体就沿着墙壁慢慢滑了下去,仿佛也正在仰着脸,看着段玉,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愤和冤屈之意。
    他死得实在太惨,而且死不瞑目。
    段玉忽然猜出这人是谁了。
    他并不是从这人的脸上看出来的,而是从卢九脸上看出来的。
    就在这一瞬间,卢九似已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已虚脱。
    他倚在墙上,仿佛也快要倒下去了。
    惨死在刀下的这年轻人,莫非就是他的儿子卢小云?
    段玉的心也已沉了下去。
    铁水瞪着他,道:“你到江南来,当然也是为了要到宝珠山庄去求亲的?”
    段玉只好承认。
    铁水道:“卢小云艺出名门,文武双全,当然是你的劲敌。”
    段玉也不能不承认。
    铁水道:“所以你认为只要杀了他,就没有人能跟你竞争了。”
    段玉道:“我……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
    铁水道:“杀人用的是刀,不是眼睛。”他扬起了手中的刀,厉声道:“这柄刀是不是你的?”
    段玉道:“是,但是用这柄刀杀他的人并不是我。”
    铁水冷笑道:“碧玉七星刀是段家家传的宝刀,怎么会落入别人手里?”
    段玉道:“那是我……”
    铁水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杀他当然还没有如此容易,花夜来当然也是帮凶。”
    段玉道:“但昨天晚上……”
    铁水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花夜来在一起的?”
    段玉垂下了头。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时已落入了一个恶毒无比的圈套里,这冤枉就算用西湖满湖的水来洗,也是洗刷不清的了。
    铁水目光已转向顾道人,沉声道:“酒化为血,确是凶兆。”
    顾道人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的。”
    铁水又道:“现在这里是不是已有个人非死不可?”
    顾道人道:“是。”
    铁水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三个月来,江湖中人都说铁水杀人如草,又有谁知道我的刀从不刺无辜之人。”他凝视着手里的刀,慢慢地接着道:“这是柄好刀,用这样的刀杀奸狡之徒,倒也是一大快事,看来今日我又要大开杀戒了。”
    段玉居然好像还不知道他要杀的是谁,也长叹着,道:“用宝刀杀奸徒,确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谁。”
    铁水反而怔了怔,道:“你还不知道?”
    段玉摇摇头,道:“现在虽然还不知道,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
    铁水看看他,那眼色就好像在看着个白痴。
    段玉道:“前辈现在不如先将这柄刀掷还,等找到了那凶手,晚辈一定再将这柄刀送上,让前辈亲手以此刀斩下他的头颅,为卢公子复仇。”
    铁水道:“你是要我将这柄刀给你?”
    段玉点点头道:“正如前辈所说,此刀乃是晚辈家传之物,本当时刻带在身边的。”
    铁水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要,你就拿去。”
    刀光一闪,已闪电般劈向段玉的肩。
    这本来就是柄好刀,使刀的更是绝顶好手,这一刀挥出,但见寒芒闪动,风生刀下,连顾道人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觉得一股肃杀之气,直逼眉睫而来。
    段玉失声道:“前辈,你怎么杀我?莫非杀错人了?”
    刀快,他的身法更快。
    只说了两句话,他已闪开了七刀。
    但船舱中的地方本不大,他能够闪避的余地也不多,卢九在旁边若也出手,段玉只怕已死在刀下了。
    想不到的是,卢九反而没有出手。
    他还是倚着墙,痴痴的站在那里,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铁水的出手一刀比一刀快,这忽然崛起,已声震江湖的枭雄人物,果然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好武功。
    少林虽不以刀法见长,但这柄刀在他手中使出来,威力决不在天下任何一位刀法名家之下。
    现在他刀法已变,施展的正是刀法中最泼辣、最霸道的“乱披风”。
    刹那间刀光就已将整个船舱笼罩,段玉几乎已退无可退了。
    连顾道人和王飞都已被逼出舱外。
    段玉并不是不想退出去,怎奈无论往哪边退,刀光都已将他去路封死。
    他的轻功虽高,在这种地方,又怎能完全施展得开。
    王飞在舱外看着,忍不住叹道:“我还是不相信这么样一个诚实的少年,会是杀人的凶手。”
    顾道人沉吟着,道:“也许他以前都是在装傻,你难道看不出他很会装傻。”
    王飞冷冷道:“我只看出铁水是个残忍好杀的人。”
    顾道人道:“哦。”
    王飞道:“他要杀段玉,好像并不是为了替卢九报仇,而是为了他自己喜欢杀人。”
    顾道人叹了口气,说道:“只要他杀的不是无辜……”
    王飞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知他杀的不是无辜?”
    顾道人道:“事实俱在。”
    王飞道:“什么事实?那柄刀?”
    顾道人道:“嗯。”
    王飞道:“你杀了人后,会不会将自己的刀留下?”
    顾道人想了想,道:“那柄刀似已被嵌住,也许他走得匆忙,来不及拔出来了。”
    王飞沉吟着,道:“你说他该杀?”
    顾道人道:“你说不该?”
    王飞接着道:“无论如何,等问清了再杀也不迟。”
    顾道人道:“你莫非想救他?”
    王飞沉默着,一只手却已伸入腰际的革囊,革囊中装的正是江南霹雳堂名震天下的火器。顾道人却拉住他的手,沉声道:“这件事关系太大,你我既非当事人,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王飞还没有开口,突然间,“砰”的一声大震,竟然几乎将这艘船撞翻了,他们几人也被震得跌倒。
    ×××
    刀光一起,本就聚在四周看热闹的游船,就越聚越多。
    突然间,一艘大船从中冲了出来,船上一个紫衫少年,手点长篙。
    他看来虽文弱,但两臂的力气却不小,长篙只点了几点,这艘船已箭一般冲了过去,“砰”的,正撞在画舫的左舷上。
    段玉闪避的圈子本来已越来越小,手里刚提起张凳子招架,突然刀光一闪,凳子已只剩下一条脚。
    铁水跟着又劈出三刀,谁知船身突然一震,他下盘再稳,刀锋也已被震偏。
    段玉也被震得飞了起来,飞出了刀光,飞出了窗子,“噗通”一声,跌入湖心。
    只见湖面上露出一串水珠,他很快就沉了下去。
    船身仍在摇动,铁水怒喝,翻身掠到窗口。
    撞过来的这艘大船上的紫衫少年对他嫣然一笑,突然扬手,洒出一片寒芒。
    铁水挥刀,刀光如墙,震散了寒芒。
    但这时紫衫少年却已掠起,“鱼鹰入水”,也钻入了湖心。
    湖上涟漪未消,他也已沉了下去,看不见了。
    铁水转身冲出,一把揪住顾道人的衣襟,怒道:“这小子是哪里来的?”
    顾道人道:“想必是跟着段玉来的。”
    铁水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顾道人道:“迟早总会知道。”
    铁水跺了跺脚,恨恨道:“等你知道时,段玉只怕已不知在哪里了。”
    顾道人淡淡道:“大师若是怕他跑了,就请放心……”
    铁水怒道:“我放什么心?”
    顾道人道:“段家世居中原,在陆上虽然生龙活虎,一下了水,只怕就很难再上得来了。”
    他微笑着转过头,忽然发现王飞正瞪大了眼睛,在看着他。
    (三)
    大船上的紫衫少年是谁呢?无论谁都想得到,当然一定是华华凤。
    一个女人若总是喜欢找你的麻烦,吃你的醋,跟你斗嘴,这种女人当然不会太笨。所以等到你有了麻烦之时,来救你的往往就是她。
    华华凤也想到段玉很可能是个旱鸭子了。
    她在水里,却像是一条鱼,一条眼睛很大的人鱼。
    但是她却看不到段玉。
    段玉明明是在这里沉下来的,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
    难道他已像秤锤般沉入了湖底?
    华华凤刚想出水去换口气,再潜入湖底去找,忽然发觉有样东西滑入了她领子。她反手去抓,这样东西却又从她手心里滑了出去,竟是一条小鱼。
    她转过身,就又看到了一条大鱼。
    这条大鱼居然在向她招手。
    鱼没有手,人才有手。
    段玉有手,但现在他看起来,竟比鱼还滑,一翻身,就滑出了老远。
    华华凤咬了咬牙,拼命去追,居然追不到。
    她生长在江南水乡,从小就喜欢玩水,居然会追不上个旱鸭子,她真是不服气。
    一艘艘船的底,在水中看来,就像是一重重屋脊。
    她就仿佛在屋脊上飞,但那种感觉,却和施展轻功时差得多了。
    至少她不能换气,她毕竟不是鱼。
    段玉也不是鱼,游着游着,忽然从身上摸出了两根芦苇,一根含在嘴里,将另一端伸出水面去吸气,剩下的一根就抛给了华华凤。
    华华凤用这根芦苇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知道一个人能活在世上自由地呼吸,已是件非常幸运、非常愉快的事,已经应该很知足才对。
    人生有很多道理,本就要等到你透不过气来时,你才会懂的。
    ×××
    西子湖上,风物如画,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西子湖下的风物,非但跟别的湖下面差不多,甚至还要难看些,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能知道的人,虽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他们倒霉,但这种经验毕竟是难得的。
    世上有很多人都游过西湖,又有几人在湖下面逛过呢?
    他们潜一段水,换一次气,上面的船底渐渐少了,显然已到了比较偏僻之处。
    段玉这才翻了个身,冒出水面。
    华华凤立刻也跟着钻了上去,用一双大眼睛瞪着段玉。
    段玉正在微笑着,长长地吸着气,看来仿佛愉快得很。
    华华凤咬着嘴唇,忍不住问道:“你还笑得出?”
    段玉道:“人只要还活着,就能笑得出;只要还能笑得出,就应该多笑笑。”
    华华凤道:“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还没有淹死。”
    段玉看着她,忽然不开口了。
    华华凤道:“你明明应该是条旱鸭子,为什么忽然会游水了呢?”
    听她的口气,好像段玉至少应该被淹得半死,让她来救命似的。
    段玉竟敢不给她个机会来大显身手,所以她当然很生气。
    段玉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华华凤大声道:“你死盯着我看什么?我脸上长了花?”
    段玉笑了,微笑道:“我只不过忽然觉得你应该一直呆在水下面的。”
    华华凤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你在水下面可爱得多了。”
    他知道华华凤不懂,所以又解释道:“你在水下面眼睛还是很大,却没法子张嘴。”
    ×××
    也许这就是公鱼唯一比男人愉快的地方──母鱼就算张嘴,也只不过是为了呼吸,而不是为了说话。
    所以段玉又潜下了水。
    他知道华华凤决不会饶他的,在水下面总比较安全些。
    现在无论华华凤在说什么,他都已听不见了。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鱼,迟早总要上去的。
    华华凤就咬着嘴唇,在上面等。
    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看见他上来。
    “这小子难道忽然抽了筋,上不来了?”
    华华凤本来就是个急性子的人,忍不住也钻下水去,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段玉。
    他正在用力将一大团带着烂泥的水草从湖底拖上来。
    现在若是在水面上,华华凤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疯子,白痴”,这一类的话一定早就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幸好这里是水下面,所以她只有看着。
    她忽然发觉他拖着的并不是一团水草,而是一只箱子。
    箱子上的水草和烂泥,现在已被冲干净了。
    箱子居然还很新,木料也很好,上面还包着黄铜,黄铜居然还很亮,显见是最近才沉下水的。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种箱子决不会是装破衣服烂棉被的。
    像这么样一只箱子,怎么会沉到湖底来的呢?怎么会没有人来打捞?
    华华凤立刻也帮着段玉去拖了。
    她本来就是个很好奇的人,遇着这种事,她当然也不肯错过。
    这箱子里装着些什么?是不是也藏着件很大的秘密?
    若有人不让她打开箱子来看看,她不跟这人拼命才是怪事。
    ×××
    这里离湖岸已很近,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已将这箱子拖上岸去。
    华华凤这才松了口气,道:“这箱子好重。”
    段玉道:“的确不轻。”
    华华凤道:“所以这箱子一定不是空的。”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段玉笑着说道:“我没有千里眼,也不是诸葛亮。”
    华华凤眨着眼,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打开来看看呢?”
    段玉道:“急什么,这箱子也不会跑的。”
    华华凤却已着急道:“你还等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至少也该等我们先找个地方去换件衣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华华凤的脸已红了。
    她终于也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一个女人身上穿的若只不过是件很单薄的衣裳,这件衣裳又是湿的,那么她这时候的样子,实在不适于被男人看见。
    现在段玉却偏偏正在看着她,看的却又偏偏正是他最不该看的地方。
    她第一个想法,是赶快再跳下水去,第二个想法,是挖出段玉这双贼眼来。
    但这当然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
    她全身都好像已被看得有点发软了,最多也不过只能躲到箱子后面去,红着脸,轻轻地骂:“你这双贼眼为什么总是不看好地方!”
    ×××
    这里是个好地方。
    连段玉都没有想到,在这个偏僻之处,居然有这么样一个好地方。
    这里也是栋很精致的小屋子,几乎就跟花夜来带他去的那地方差不多精致。
    这地方却是华华凤带他来的,女人好像总是比男人有办法。
    ×××
    现在华华凤正在里面换衣裳。
    华华凤还没有开始换衣裳。
    湿衣裳虽已脱了下来,她却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痴痴地发着呆。
    面前有个很大的穿衣铜镜,她就站在这镜子前,看着自己。
    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她的胸很挺,腰很细,双腿笔直修长,皮肤比缎子还光滑。
    就连她自己,都很难在自己身上找出一点瑕疵缺陷;就连她自己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仿佛有点心动。
    段玉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正想什么呢?
    华华凤的手,轻轻的,慢慢的,从她圆润的腰肢上滑了下去……
    窗子关着,窗帘低垂。
    她忽然觉得全身都在发热。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禁止自己的手再动。
    她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岂非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神奇、最奇妙的年纪?
    ×××
    华华凤终于换好衣裳,走了出来。
    她换上的是件苹果绿的连衣长裙,剪裁得比合身还紧一点,恰巧能将一个十七岁成熟少女的身材衬托得更美。
    这正是当时少女们最时新的式样。
    她的皮肤本已十分细嫩,现在又淡淡的抹了些胭脂,淡淡的抹了些粉。
    这样子当然比刚才好看多了,也比她女扮男装时好看多了。
    这样子她本是特地给段玉看的──是谁说“女为悦己者容”的?说这句话的人,他一定还不太了解女人。
    事实上,女孩子打扮自己,一定是为了要给她喜欢的男人看。
    只可惜段玉现在反而偏偏不看她了。
    他正在看那只箱子。
    上好的樟木箱子,镶着黄铜,锁也是用黄铜打成的。
    箱子很坚固,锁也很坚固,无论谁想打开看,都不容易。
    段玉思索着,喃喃道:“你以前见过这种箱子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段玉道:“我见过,这种箱子通常是富贵人家用来装绸缎字画、珠宝首饰的。”
    华华凤道:“哦。”
    段玉道:“所以这种箱子通常都被保管得很好,怎么会掉下湖底的呢?”
    华华凤突然冷笑道:“也许这箱子里装的只不过是个死尸,你还是少做你的财迷梦吧。”她在段玉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段玉居然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她实在已经火大了。
    段玉沉吟着,却又笑道:“不错,箱子里装的也许真是个人,但却是活人,不是死人。”
    华华凤冷笑道:“你又在做什么梦?”
    段玉接着说道:“我以前听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他忽然停住嘴,不说了。
    他若接着说下去,华华凤也许根本不听,至少装着不听的样子。
    但他现在既然没有说下去,华华凤反而忍不住问道:“什么故事?”
    段玉道:“那也是有关一口箱子的故事。”
    华华凤道:“什么样的箱子。”
    段玉道:“也是一口跟这差不多的箱子。”
    华华凤忍不住大声道:“你要说就快说。”
    段玉这才笑了笑,道:“据说从前有个年轻的猎人,很聪明也很勇敢,有一天他刚从陷阱活捉到一头熊,跟他的伙伴们用绳子捆住了,准备抬回去,谁知半路上竟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口箱子。”
    华华凤道:“就是这样的箱子?”
    段玉道:“比这箱子还要大,他当然也奇怪,这么样一口箱子,怎会掉在野草丛中呢?”
    华华凤道:“所以他就想打开这一口箱子来看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箱子里是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是个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华华凤冷笑着,摇着头道:“我不信,女人怎么会在箱子里?”
    段玉道:“那猎人本来也很奇怪,所以等这姑娘醒了,就立刻问她。”
    华华凤道:“她怎么说?”
    段玉道:“原来她本是个富家千金,她的家被一批强盗洗劫,全家人都已惨死。”
    华华凤道:“她是怎么逃脱虎口的?”
    段玉道:“她并没有逃脱虎口。那批强盗为首的两个人,是两个和尚,这两个和尚看中了她的美色,就把她藏在箱子里,准备带回去。”
    华华凤道:“既然他们没安好心,为什么又将箱子抛在道旁呢?”
    段玉道:“那地方本来偏僻,他们为了避人耳目,才将箱子藏在那里。两个和尚抬着口大箱子在路上走,总难免要被人怀疑的。”
    华华凤道:“他们本没有想到有人会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后来呢。”
    段玉道:“那个猎人听了这位千金小姐的故事,当然对她很同情,就将她从箱子里救了出来,却将那只刚捉来的大熊装在箱子里去。”他微笑着,又道:“我说过,那口箱子比这口箱子还要大。”
    华华凤忍不住看了看面前的箱子,道:“这口箱子也不小。”
    段玉道:“的确不小,若要将一个人装进去,也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华华凤道:“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段玉道:“后来那位千金小姐为了感激那年轻猎人的救命之恩,就嫁给了他。”
    华华凤冷笑道:“那也许是,不过因为她没地方可去了,只好嫁给他。”
    段玉笑道:“也许是的,我只知道她的确嫁给了他。”
    华华凤道:“那两个和尚呢?”
    段玉道:“他们后来再也没有看到那两个和尚,只不过听说城里出了件怪事。”
    华华凤道:“什么怪事。”
    段玉道:“那天城里最大的客栈,有两个穿着新衣服,还戴着新帽子的人去投宿,还带着口很大的箱子。”
    华华凤道:“就是那口箱子?”
    段玉没有回答,接着道:“他们要了间最大的房间,还要了很多酒菜,就关起门,再三嘱咐店里的伙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去打扰他们。”
    华华凤恨恨道:“这两个贼和尚,真不是好东西。”
    段玉道:“后来伙计果然就听到他们房里传出很奇怪的声音,虽然不敢去问,却忍不住想到门外去看看动静。”
    华华凤道:“他看到了什么?”
    段玉道:“他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一头大熊从房里冲出来,嘴角还带着血痕,等这头熊落荒而逃了之后,他才敢到那间房里去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房里当然已被打得乱七八糟,而且还有两个和尚死在里面,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惊讶恐惧之色。”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他们当然做梦也想不到箱子里的美人会变成一头大熊。”
    段玉笑道:“别人当然更想不到他们为何要将一头大熊藏在箱子里,所以这件事一直是件疑案,只有那年轻的猎人夫妻,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他笑着又道:“他们就一直保守着这秘密,一直很幸福地活到老年,而且活得很富裕,因为那和尚将抢来的赃物,也藏在那箱子里。”
    华华凤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愉快的微笑,道:“这故事的确很有趣。”
    段玉笑着说道:“所以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是不是很羡慕那年轻人的遭遇?”
    段玉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事,又有谁不羡慕?”
    华华凤已板起了脸,冷冷道:“所以你现在只希望这箱子里,最好也有个活生生的大美人。”
    段玉微笑,笑得很开心。
    华华凤瞪着他,冷笑道:“但你又怎知这箱子里装的不是头吃人的大熊呢?”
    段玉笑道:“恶人才会有那样的恶报。以前别人把这个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做坏事。”
    华华凤道:“你没有做过坏事?”
    段玉点点头,笑道:“所以这箱子里装着的,决不会是头大熊。”
    华华凤道:“也决不会是个大美人。”
    段玉故意问道:“为什么?”
    华华凤冷冷道:“世上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这故事根本就是你编造的,因为你吃了和尚的亏,所以就说那强盗是和尚。”
    段玉正色道:“你错了,这件事并不假,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上就记载过这件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也不假。所以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是不要做坏事的好。”
    华华凤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不相信会有人被装在箱子里……”
    她这句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这时箱子里竟突然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真的有个人在箱子里呻吟。
    ×××
    箱子里竟赫然真的有个人。
    而且是个活人。
    华华凤睁大了眼睛,瞪着这口箱子,就好像白天见了活鬼似的。
    段玉也很吃惊。
    他就算真相信世上有这种事,也从未想到这种事会被自己遇着。
    过了半晌,呻吟居然没有停止。
    华华凤忽然道:“这箱子是你找来的。”
    段玉只好点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应该打开它。”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当然总不能将它再抛下水去。”
    华华凤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
    段玉皱眉道:“这锁真大,我能不能打开还不一定。”
    华华凤道:“你一定能打开的,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很有两下子。”
    段玉道:“你呢?你显然想看,为什么不自己来动手?”
    华华凤道:“我不行,我是个女人。”
    她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是个女人。
    女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时,通常都很快就会想起这一点。
    这一点恰巧也正是男人没法子否认的。
    所以段玉只好自己动手去开箱子了。
    华华凤却已转过了身。
    她非但不肯帮忙,连看都不肯看,好像生怕箱子里会跳出个活鬼来。
    “叮”的一声,段玉终于扭断了铜锁,打开了箱子。
    华华凤等了半天,还没有听见动静,忍不住问道:“箱子里真有个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是个活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是个老人还是年轻人?”
    段玉道:“年轻人。”
    华华凤又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又忍不住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段玉道:“是男的。”
    华华凤这才松了口气,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她宁愿这箱子里是一头大熊,也不希望是个女人。
    ×××
    有人说,女人最厌恶的动物是蛇。
    也有人说,女人最厌恶的是老鼠。
    其实女人真正最厌恶的是什么?──女人。
    女人真正最厌恶的动物,也许就是女人。
    一个可能成为她情敌的女人,尤其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
    ×××
    箱子里的人不但很年轻,而且很清秀,只不过脸色苍白得可怕,身上又只穿着套内衣褂,所以看起来很狼狈。
    他一直在轻轻地呻吟着,眼睛却还是闭着的,并没有醒。
    华华凤刚转身走过来,就嗅到一股酒气,忍不住皱眉道:“原来这人也是个酒鬼。”
    段玉道:“只不过他肚子里的酒,绝对没有他衣服上的多。”
    这人身上一套质料很好的短衫褂上,果然到处都有酒渍。
    华华凤道:“他若没有醉,为什么还不醒?”
    段玉沉吟着,道:“这人看来好像是中了蒙汗药、熏香一类的迷香,而且中的分量很不轻。”
    华华凤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是被人迷倒之后,再装进箱子的。”
    段玉道:“无论谁清醒的时候,都决不会愿意被人装进箱子的。”
    华华凤看着这个人苍白又清秀的脸,忽然笑了笑,道:“不知道将他装进这箱子里的,是不是两个尼姑?”
    段玉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没地方可去?你倒也不妨把他招做女婿。”
    华华凤却立刻沉下了脸,冷冷道:“谢谢你,这实在是个好主意,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段玉也笑了,也好像松了口气。
    华华凤瞪着他,冷笑着又道:“你难道真怕我找不到女婿?”
    段玉笑着道:“难道只准你气我,就不准我气你?”
    华华凤道:“就是不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小伙子看来也蛮不错的,也未必配不上你。”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人也跟你有一样的毛病。”
    段玉道:“什么毛病?”
    华华凤道:“呆病。”她抿着嘴一笑,接着又道:“一个人若是没有呆病,又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又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叹气。
    现在他的确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已被人装进了箱子里,而且很快就要沉下去。最难受的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被装进这口箱子的。
    华华凤眼波流转,又道:“你看他是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的?”
    段玉叹息着,摇了摇头。
    华华凤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相信。”
    段玉只有苦笑。
    华华凤接着又道:“看来一定是有人想谋财害命。”
    段玉道:“哦。”
    华华凤正色道:“先谋财害命,然后再毁尸灭迹。”
    看来这人的确是个富家子,他身上穿的这套短衫褂,就已不是平常人穿得起的。
    华华凤道:“想不到这西子湖上居然也有强盗!等这个人醒了后,我们要仔细问问他,这些强盗在哪里。”
    她并没有等多久,这人就醒了过来。
    他看见自己忽然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当然觉得很惊奇。
    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醒来,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段玉他们的。
    但是他连一句话都没有问,甚至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
    别人救了他,他好像反倒认为别人是在多事。
    华华凤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人看了她一眼,好像轻轻地摇了摇头。
    华华凤道:“你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这口箱子本来已沉在湖底。”
    若是换了别人,听到自己刚才在一口箱子里,当然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到那口箱子里去的?是不是有人害你?”
    这人还是闭着嘴,目光却已移向段玉。
    华华凤道:“你看的这个人,姓段,叫段玉,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你若告诉他是谁害你,他一定会去帮你出气。”
    这人非但闭着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华华凤忍不住大声道:“你难道是个哑巴?”
    这人看来不但像是个哑巴,而且还是个聋子。
    华华凤叹了口气,看着段玉,苦笑道:“我们错了。”
    段玉道:“哪点错了?”
    华华凤道:“看来这人好像是自己愿意被装进箱子的,我们又何苦多事救他出来?”
    段玉笑了笑,道:“我若刚从一口箱子里出来,我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华华凤道:“但他若什么事都不肯说,我们又怎能去替他出气呢?”
    段玉道:“有种人若要找人算账时,就自己去,并不想要别人帮忙的。”
    华华凤冷笑:“我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臭脾气。”
    这人忽又睁开眼睛来看了他一眼,终于说出了三个字:“谢谢你。”
    他直到现在才说出这三个字,好像并不是因为段玉救了他的命,而是因为段玉替他说出了心里的话。
    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就立刻站了起来。
    华华凤皱眉道:“你现在就要走?”
    这人点了点头,刚走了一步,脸上突然露出极剧烈的痛苦之色,就好像突然被尖针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段玉这才发现,他肩后有一点血渍。华华凤已失声道:“你受了伤。”
    这人挣扎着,又站起来,又倒下,这次倒下去后,就晕了过去。
    他果然受了伤。
    伤在肩后,伤口只有针孔般大,但整个肩头都已乌黑青肿,显然是被人用一种很轻巧、却很歹毒的暗器,从他背后暗算了他。
    华华凤皱眉道:“这暗器有毒。”
    段玉叹道:“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厉害。”
    华华凤道:“还有没有救?”
    段玉笑了笑,道:“我杀人虽然不在行,救人却是专家。”
    他微笑着卷起了衣袖,又道:“你只要给我一壶烫热了的好酒,我保证还你个活人。”
    华华凤用眼角瞅着他,目光中带着狐疑之色,喃喃道:“这人莫非是想骗我的酒喝?”
    ×××
    段玉并不是在骗酒喝,也没有吹牛,看来他倒真有点本事。
    他先将酒含在嘴里,一口喷在这人的伤上,再从怀里拿出了那柄晶莹翠绿的碧玉刀,挖出了伤口附近的烂肉。
    等到伤口中流出的血由乌黑变为鲜红,他就用热酒调了些药粉敷上去,长长吐出口气,笑道:“你现在总该相信我不是吹牛的了。”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有两下子。”
    段玉道:“何止两下子,简直有好几下子。”
    华华凤道:“你真的什么病都会治?”
    段玉道:“只有一种病我治不了。”
    华华凤道:“什么病?”
    段玉道:“饿病。”他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知道你这里有什么药能治好我这饿病?”
    华华凤笑道:“你想吃什么?”
    段玉道:“你这里有什么?”
    华华凤道:“这里本是栋空房子。”
    段玉道:“连个人都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段玉道:“你自己会做饭?”
    华华凤嫣然道:“也不会,可是我会买。”
    ×××
    这次她也没有吹牛,她果然会买。
    段玉刚将病人扶到屋里去躺下,等了还没多久,她就大包小包的买了一篮子回来。
    她解开第一包,是虾。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这一定是太和楼的油爆虾。”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这大概是奎元馆的排骨面浇头。”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块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笑道:“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润兴的盐件儿了。”
    第五包是鱼圆。
    段玉道:“这是得月楼的肋鲞蒸鱼圆儿。”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这是酥藕。”
    华华凤笑了,道:“想不到吃你也是专家。”
    段玉道:“我就算没吃过猪肉,至少还看见过猪走路。”
    其实这些东西他连见都没见过,只不过听说过而已。
    西湖的盐件儿和酥藕,本就是天下闻名的。
    最后一包是太平坊巷子里的炸八块,再配上杏花村的陈年竹叶青,除了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梦时才能吃到这些东西。
    事实上,奎元馆、清和坊、得月楼,这些地方本也是老饕们在梦中常到的。
    段玉正择肥而噬,拈了块盐件儿放进嘴里,华华凤忽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张桑皮纸,脸上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
    桑皮纸上画着一个人,一个眉清目秀、面带笑容的年轻人。
    人像下还有一行大字:“悬赏纹银五千两。”
    段玉认得的人也许不太多,但这人他总是认得的。
    因为这人就是他自己。
    他看着纸上的画像,摸着自己的脸,苦笑着喃喃道:“画得不太像,这画中的人比我漂亮。”
    华华凤嫣笑道:“你大概连自己都没想到,你这人还值五千两银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是谁花五千两银子来找我呢?”
    华华凤道:“你真想不到?”
    段玉道:“莫非是铁水?”
    华华凤道:“对了。”
    段玉苦笑道:“我跟这人又无冤,又无仇,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华华凤道:“看来他的确是不肯放过你,这样的赏格,他至少已发出好几千件。这地方每间酒楼饭馆里,都至少贴着好几张。”她笑了笑,接着道:“现在杭州城里,还不认得阁下这副尊容的人,只怕已不太多了。”
    段玉道:“五千两银子也不算太少。”
    华华凤道:“当然不算少。为了五千两银子,有些人连祖宗牌位都肯出卖的。”
    段玉道:“所以现在我已没法子想了。”
    华华凤道:“现在你简直已寸步难行。就算没有这五千两银子,杀人的凶手也是人人都痛恨的,你只要出去走一步,立刻就会有人去铁水那里通风报讯。”
    段玉苦笑着,喃喃道:“杀人凶手……连我自己也想不通我怎么会忽然变成个杀人凶手!难道这也算是运气?”
    华华凤道:“你真想不通?”
    段玉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去。
    华华凤道:“你再想想,最好从头想起。”
    段玉又倒了杯酒喝下去,道:“那天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刚到这里来。”
    华华凤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我就刚巧看到了那件事,花夜来也恰巧在那天出现了。”
    华华凤接道:“然后你就跟着她到了她的香闺。”
    段玉道:“我出来的时候,就刚巧遇见了那好管闲事的乔老三。”
    华华凤道:“他就要你到凤林寺去找个姓顾的道士。”
    段玉道:“我本来也未必找得到的,但刚巧又遇见了你。”
    华华凤道:“我刚巧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段玉道:“凤林寺那里刚巧真有个顾道人,我不但见着了他,还认得了两个新朋友,赢了成万两的银子,正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华华凤道:“他们刚巧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就叫你去找花夜来。”
    段玉长叹道:“所以我就忽然变成了个杀人的凶手,死人身上的那柄刀,竟刚巧是我的。”
    华华凤道:“你想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段玉苦笑道:“我想来也是决不会有的,但却偏偏被我遇见了。”
    华华凤也叹了一口气,道:“这简直就像是走到路上时,平空会掉下个大元宝来,掉在你的头上。”
    段玉道:“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装进口箱子里,而且是口密不透风的箱子。”
    华华凤道:“是谁把你装进去的呢?是花夜来?还是铁水?”
    段玉道:“我想不出。”
    华华凤道:“你难道从未想过,也许这只不过是你自己将自己装进去的?”
    段玉道:“决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个人,这人也不知为了什么?有心要害我。我还没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挖好了个陷阱等着我跳下去。”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着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迟早总会将这人找出来的。”
    华华凤轻轻叹息着,道:“我只怕你还没有找出他来时,就已经被埋在湖底的烂泥里。”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给段玉。
    段玉却连酒都已有点喝不下去了,现在这酒也好像是苦的。
    他竟没有发现有个人已悄悄地走了过来,正在看着桌上的那张桑皮纸。
    这人的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却有双很锐利的眼睛。
    ×××
    一个人若已被装进了箱子,若没有特别好的运气,就很难再活着出来了。
    你有没有被人装进过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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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月夜钓青龙
    (一)
    很少有人被装进过箱子,更少有人还能活着出来。
    这人遇见段玉,真是他的运气。
    现在他已坐了下来,但眼睛却还是在瞪着那桑皮纸。
    华华凤脸色已有些变了,段玉却笑了笑,道:“阁下看他像是个杀人的凶手么?”
    这人道:“不像。”
    他居然也开口说话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像。”
    这人道:“别人说他杀的是谁?”
    段玉道:“是个我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人,姓卢,叫卢小云。”
    这人道:“其实卢小云并不是他杀的。”
    段玉苦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若有十个人说你杀了人,你也会忽然变成杀人凶手的。”
    这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我也被人装进过箱子。”
    华华凤忍不住道:“但现在你已出来了,是他救你出来的。”
    这人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就算没法子救他出来,至少也不该想要这五千两银子。”
    这人面上忽又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确无法救他出来,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段玉笑道:“你也会喝酒?”
    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涩,缓缓道:“能被装进箱子里的人,多少总能喝一点的。”
    他喝的并不止一点。
    事实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着一杯,简直连停都没有停过。
    越喝他的脸越白,脸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着他,叹道:“我知道你很想帮我的忙,但你就算帮不上这忙,也用不着难受,因为现在根本就没有人能把我从这口箱子里救出来。”
    这人忽然抬起了头,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
    段玉在沉吟着,道:“现在我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
    这人道:“哪条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来,只有她才能证明我昨天晚上的确在那栋屋子里,说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谁是杀死卢小云的真凶。”
    这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也只有她才知道卢小云这几天的行迹。”
    这人道:“怎见得?”
    段玉道:“这几天卢小云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卢家的珍珠和玉牌,才会落到她手里。”
    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种法子。”
    这人道:“什么法子。”
    段玉道:“她就像是条鱼,要钓鱼,就得用鱼饵。”
    这人道:“你准备用什么做鱼饵?”
    段玉道:“用我自己。”
    这人皱着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
    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装在箱子里,又何妨再被装进鱼肚子。”
    这人沉默着,接连喝了三杯酒,才缓缓道:“其实你本不该对我说这些话的。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
    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这人抬起头,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人,并不是件能令人感动的事;但你若了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这时段老爷子若也在这里,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因为段玉又忘记了他的教训,又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转身从窗台上拿了个酒杯过来。
    杯中没有酒,却有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来就像是鱼钩,钩上还带着血丝。
    段玉道:“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来作纪念。”
    这人道:“纪念什么?”
    段玉笑道:“纪念这一次教训,别人以后再想从你背后暗算你,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这人不停地喝着酒,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这是什么暗器?”
    这人总算抬起头来看了看,道:“看来好像是个鱼钩。”
    段玉笑道:“的确有点像。”
    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钓鱼。”
    段玉道:“这东西也能钓鱼?”
    这人道:“不但能钓鱼,有时说不定还会钓起条大龙来。”
    段玉笑了笑,觉得他已有些醉了。
    这人却又道:“水里不但有鱼,也有龙的,有大龙,也有小龙,有真龙,也有假龙,有白龙红龙,还有青龙。”
    段玉道:“青龙?”
    这人道:“青龙是最难钓的一种。你若想钓青龙,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龙抬头。”
    他的确已醉,说的全是醉话。
    现在明明已过了三月,他却偏偏要说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他自己的头却已抬不起来。然后他非但嘴已不稳,连手都已不稳,手里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这么样一个人,就难怪会被人装进箱子里。”
    段玉却还在出神地看着酒杯里的鱼钩,竟似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二)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有名的,所以比别的地方的包子贵一点,因为它滋味确实特别好,所以买的人也没什么怨言。
    但等到它冷了的时候再吃,味道就不怎么样了,甚至比普通的热包子还难吃些。
    段玉嘴里嚼着冷包子,忽然发现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道理。
    他发现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既没有绝对好吃的包子,也没有绝对难吃的包子。一个包子的滋味好坏,主要是看你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吃它。
    本来是同样的东西,你若换个时候,换个角度去看,也许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认清一件事的真相,就必须在各种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是将它一块块拆散,再一点点拼起来。
    这道理仿佛给了段玉很多启示,他似已想得出神,连咀嚼着的包子都忘记咽下去。
    对面的一扇门上,挂着苏绣门帘,绣的是一幅春夜折花图。
    华华凤已走了进去,里面好像就是她的闺房。
    那个从箱子里出来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间屋子里躺下。
    他好像醉得很厉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绝对的。你体力很好,心情也很好的时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时却往往会糊里糊涂的就醉了。
    段玉叹了口气,替自己倒了杯酒。他准备喝完了这杯酒,就去钓鱼。
    说不定他真会钓起条龙来,世上岂非本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那绣花门帘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来。
    一只纤秀优美的手,正在招呼他进去。
    女孩子的闺房,怎么可以随便招呼男人进去的呢?
    段玉犹豫着,道:“什么事?”
    没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里还在猜疑着,但一双脚却已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屋子里有股甜甜的香气,挂着绣帐的床上,乱七八糟的摆着好几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华华凤刚才穿在身上的。
    显见她刚才试过好几套衣服之后,才决定穿上这一套。
    现在却又脱了下来,换上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头发也用块黑巾包住,看来就像是个正准备去做案的女贼。
    段玉皱了皱眉,道:“你准备去干什么?”
    华华凤在他面前转了个身,道:“你看我像干什么的?”
    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却笑了,嫣然道:“女贼跟凶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够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准备跟我出去?”
    华华凤道:“不出去换这套衣服干什么?”
    段玉道:“但我只不过是出去钓鱼啊。”
    华华凤道:“那么我们就去钓鱼。”
    段玉道:“你不能去。”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叹道:“钓鱼的人,往往反而会被鱼钓走,你不怕被鱼吞下肚子?”
    华华凤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鱼,偶然被鱼吃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段玉道:“你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你看不出这件事有多危险?”
    华华凤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关切和忧虑,也充满了一种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难的感情。
    这种情感就算是木头人也应该感觉得到。
    段玉不是木头人,他的心已变得好像是一个掉在水里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她,却看着床上那套苹果绿色的长裙,忽然道:“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华华凤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刚才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现在才说岂非已经太迟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迟点说也总比不说的好。”
    华华凤嫣然一笑,转身关起了门。
    明明是要出去的,为什么忽然关起了门?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华华凤又将门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简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华华凤已转过身,微笑着道:“现在就算隔壁那个人醒过来,也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红着脸,吃吃道:“我们干什么?”
    华华凤道:“你不是说要去钓鱼吗?”
    段玉道:“在这屋子里钓鱼?”
    华华凤“噗哧”一笑,忽然间,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她终于也想到段玉心里在想什么。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她咬着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过来,用力推开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这屋子本就是临湖而建的。
    月光照着湖水,湖水亮得仿佛是一面镜子,一条轻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
    “原来她要从这里出去。”
    段玉总算明白了,长长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道:“原来这里也有条路,我还以为……”
    华华凤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你还以为怎么样?”
    她的脸更红,恨恨地瞪着他,道:“你们男人呀,心里为什么总是不想好事?”
    ×××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镜,湖上月色如银,风中仿佛带着种木棉花的香气。
    小舟在湖面上轻轻荡漾,人在小舟上轻轻的摇晃。
    是什么最温柔?
    是湖水?是月色?还是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的却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岂非本就比酒更醉人?
    何况人正年轻。
    华华凤把一支桨递给段玉。
    段玉无言的接过来,坐到她身旁,两只桨同时滑下湖水,同时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一片碎银。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涟漪,碎成一个个笑涡。
    远处是谁在吹笛?
    他们静静地听着这笛声,静静地听着这桨声。
    桨声比笛声更美,更有韵律,两双手似已变成一个人的。
    他们没有说话。
    但他们却觉得自己从未和任何一个人如此接近过。
    两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假如我没有那些麻烦的事多好!”
    华华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道:“假如没有那些麻烦的事,这船上也许就不会有你,也不会有我了。”
    段玉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段玉,他们的手伸出来,轻轻一触,又缩了回去。
    但就只这双手轻轻的一触,已胜过千言万语。
    ×××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见乔老三的地方。
    华华凤搁下了桨,道:“你叫我带你到这里来,现在呢?”
    段玉接道:“现在我们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华华凤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总不相信我会找错地方。”
    华华凤道:“世上有很多敲错门的人,就因为他们也不相信自己会找错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
    这次他更小心,几乎将每栋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细观察了很久。
    幸亏现在夜已很深,没有人看见他们,否则就要把他们当贼办了。
    他们找了很久,看过了十几栋屋子,最后的结论是:段玉白天并没有找错。
    华华凤道:“你就是白天带顾道人他们到这里来的?”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来喝酒的地方,也是这里?”
    段玉道:“决不会错。”
    华华凤道:“那么铁水怎会在这里呢?而且已住了很久。”
    段玉道:“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华华凤道:“你想进去?”
    段玉道:“不进去看看,怎么能查个明白?”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但这次你若再被铁水抓住,他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段玉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华华凤笑了笑,只笑了笑,什么话都不再说。
    段玉也没法子再说什么,因为她已先进去了,她的轻功居然也很不错。
    庭园寂寂,蔷薇花在月下看来,虽没有白天那么鲜艳,却更柔艳。
    在这里他们才发现,还有一间屋子里是燃着灯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映出来,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屋子里睡的。”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段玉道:“她也在。”
    说出了这句话,他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华华凤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像是个债主,冷笑道:“看来你昨天晚上艳福倒不浅。”
    段玉红着脸,道:“我……我……”
    华华凤大声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点罪,也是活该。”
    她似已忘了这是在别人的院子里,似已忘了他们来干什么的。
    据说一个女人吃起醋来的时候,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况段玉。
    段玉只有苦笑,只有干着急。
    谁知屋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像全都睡得跟死猪一样。
    随便你怎么看,铁水也不会是能睡得像只死猪一样的人,花夜来倒可能,据说淫荡的女人都贪睡。
    难道今天晚上他不在这里?
    难道花夜来又回来了?
    华华凤咬着嘴唇,突然窜过去,用指甲点破了窗纸。
    她实在不是做贼的人才,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点口水,免得点破窗纸时发出声音来。只听“噗”的一声,她竟然将窗纸戳了个大洞。
    段玉的脸已有点发白了,谁知屋子里还是无丝毫动静。
    屋子里难道没有人?
    ×××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
    非但没有人,连里面的东西都搬走了,这地方竟变成了一栋空房子,只剩下窗台上的三盆花,忘记被拿走。
    段玉怔住。
    华华凤也怔住。
    两个人在空房子里怔了半天,华华凤道:“也许你白天去的不是这地方。”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走了之后,花夜来怕你再来找她,所以也搬走了。”
    段玉道:“那么我白天去过的那栋房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华华凤道:“也许就在这附近,但现在你却又找不到了。”
    段玉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也许我活见了鬼。”
    华华凤冷笑道:“你本来就见了鬼,而且是个女鬼。”
    段玉不敢再答腔了,幸好他没有再答腔。
    因为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呼哨声。
    这种呼哨声,通常是夜行人发出的暗号。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面,他们已听见了有两个人在外面说话:“确定就是这里?”
    “决不会错,我上个月才来过。”
    “可是里面为什么还没有人出来呢?”
    “只怕都已睡了。”
    “睡得这么死。”
    “江湖上有谁敢到这里来打主意?太平日子过惯了的人,睡觉当然睡得沉些。”
    “可是……”
    “反正我决不会弄错的,我们先进去再说。”
    “就这样进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声音虽然是从墙外传来的,但在静夜中听来还是很清楚。
    段玉看了看华华凤,悄声道:“这两人好像跟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只要去问问他,就可以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窜出了窗子。
    外面的两个人正好从墙头上窜进来,两个人都是劲装衣服,显见是赶夜路的江湖人。他们看见了华华凤,立刻一手翻天,一手指地,摆出了种很奇怪的姿势。
    华华凤居然也摆出跟他们一样的姿势。
    这两人又同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今天是几月初几?”
    华华凤眼珠子一转,道:“二月初二。”
    这两人才松了口气,脸上也现出笑容,同时抱拳一礼。
    其中一个比较高的人,抱拳说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镇江去办事,路过贵宝地,特来拜访。”
    华华凤道:“好说好说。”
    周森道:“龙抬头老大已睡着了么?”
    华华凤道:“他有事到外面去了,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周森迟疑着,赔笑道:“我们兄弟运气不好,在城里把盘缠都送给了幺二三,久闻龙老大对兄弟们最照顾,所以想来求他周转周转。”
    华华凤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们不到这里来,龙老大若知道,反而会生气的。”
    周森笑道:“我们若是不知道龙老大的慷慨声名,也不敢来了。”
    华华凤转过头,向屋子里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后才道:“快拿五百两银子出来,送给这两位大哥作盘缠。”
    段玉道:“是。”
    他只好跳出窗子,将身上的十张银票拿出来,刚准备数五张,华华凤已将银票全抢了过去,笑道:“这一点小意思,周大哥就请收下。”
    周森接过了银票,喜笑颜开,连连称谢,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龙老大还慷慨。”
    华华凤道:“自己人若再客气,就见外了。”
    周森笑道:“我们兄弟也已久闻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见到姑娘,真是走运。”
    华华凤嫣然道:“两位若是不急,何妨在这里躲两天,等龙老大回来见过面再走。”
    周森道:“不敢打扰了,我兄弟也还得回去交差,等龙老大回来,就请姑娘代我们问候,说我们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万事如意,早生贵子。”
    华华凤笑道:“周大哥善颂善祷,我也祝周大哥手气大顺,一掷就掷出个四五六了。”
    周森笑了,旁边一个人也笑了,两个再三拜谢,出去了之后还在不停地称赞,这位花姑娘真够义气,真会做人。
    “现在她入会虽然不久,但是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升为堂主的,我们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劲。”
    等他们的声音去远了,段玉才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当都送出去了。”
    华华凤道:“反正你还有赢来的那一万两存在顾道人的酒铺里。”
    段玉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我身上随时都带着银子呢?”
    华华凤笑道:“那天你在花夜来的船上钱财已露了白,我没有把你的金叶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段玉苦笑道:“钱财不可露白,这句话看来倒真有点道理。”他叹息着,又忍不住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华凤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过‘青龙会’这三个字?”
    段玉当然听过,最近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简直已变成了一种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
    华华凤道:“据说青龙会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们一问我今天是几月初几,我就立刻想起了那位从箱子里出来的仁兄说的话了。”
    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说湖里有龙,又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道:“当时我就觉得此话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
    段玉道:“所以你也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笑道:“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姑且一试,想不到竟被我误打误撞的撞对了。”
    段玉道:“你认为他们都是青龙会的人?”
    华华凤道:“当然是的。”
    段玉道:“那么这地方难道就是青龙会的秘密分坛所在地?”
    华华凤道:“这里就是二月初二,青龙会的分坛,想必就是以日期来作秘密代号的。”
    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难道僧王铁水就是龙抬头老大?”
    华华凤道:“很可能。”
    段玉道:“铁水是个和尚,那姓周的怎么会祝他早生贵子?”
    华华凤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生儿子?”
    段玉道:“但他们从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你?”
    华华凤眨了眨眼,道:“你刚才说我这身打扮像干什么的?”
    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笑道:“所以他们也将我当做女贼了,你难道没听见他们叫我花姑娘。”
    段玉恍然说道:“原来他们将你当做了花夜来。”
    华华凤道:“所以你并没有找错地方,花夜来和铁水都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段玉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来聪明得多。
    华华凤道:“其实这道理你本该早就想得通,只不过你已被人绕住了,所以才会当局者迷。”
    段玉苦笑道:“你几时也学会夸奖别人了?”
    华华凤嫣然道:“刚学会的。”
    ×××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太复杂,就像迷魂阵,假如你一开始就错了,那么无论你怎么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来是站着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华华凤皱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只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我自己。”
    华华凤也跟着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好。”
    段玉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轻轻一触,又缩回。
    段玉垂下头,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假如铁水真的就是龙抬头老大,那么这件事想必也是青龙会的阴谋之一。”
    华华凤道:“对。”
    段玉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对付我?”
    华华凤道:“很可能,他们要的也许是你这个人,也许是你身上带着样他们要的东西。”
    段玉点点头,已想到身上带着的碧玉刀。
    华华凤道:“他们设下这些圈套,为的就是要陷害你,让你无路可走。”
    段玉道:“那么卢小云又是谁杀了的?”
    华华凤道:“当然也是他们。”
    段玉道:“但卢九却是铁水的好朋友。”
    华华凤道:“青龙会的人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有时连老子都可以出卖,何况朋友。”
    段玉道:“以铁水的武功和青龙会的势力,本来岂非可以直接杀了我的。”
    华华凤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们若直接杀了你,一定会有后患。青龙会做事,一向最喜欢用借刀杀人的法子。”
    段玉道:“借刀杀人?”
    华华凤道:“他们本来一定认为卢九会杀了你替他儿子复仇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卢九却好像很相信你。”
    段玉接口道:“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华华凤道:“他怎么会知道?他对你的认识又不深。”
    段玉笑了笑,道:“但我们在一起赌过,你难道没听说在赌桌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脾气。”
    华华凤也笑了,道:“这么说来,赌钱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段玉沉思着,缓缓道:“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坏的事,你说对不对?”
    华华凤柔声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没有你这么多。”
    段玉苦笑道:“但我还是想不出,要怎么样才能证明铁水才是真凶。”
    华华凤叹道:“这的确很难,这本是死无对证的事。”
    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证明他是青龙会的人,证明他跟花夜来是同党。”
    华华凤道:“你想出了什么法子?”
    段玉道:“没有。”
    华华凤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几乎已无懈可击,你若想找别人证明他们是青龙会的,根本就不可能。”
    段玉道:“我也听说过,好几百年来,江湖中都从未有过组织如此严密的帮会。”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刚才就算能将周森留下来,他也决不敢泄露铁水的秘密。”
    段玉道:“所以我刚才根本连想都没有这么想。”
    华华凤道:“铁水和花夜来自己当然更不会承认。”
    段玉道:“当然不会。”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还能想得出什么法子来呢?”
    段玉笑了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世上本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华华凤道:“你难道真的从来也不相信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
    段玉道:“嗯。”
    华华凤看着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么?”
    华华凤道:“我笑你,看来你就算真的被人装进箱子里,也不会绝望的。”
    段玉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嫣然道:“有时连我也不知道,你这人究竟是比别人聪明呢,还是比别人笨?”
    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至少总是能比别人活得开心些。”
    华华凤道:“你还知道什么?”
    段玉道:“我还知道假如我们就一直坐在这里,决不会有人自己跑来承认是凶手的。”
    华华凤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段玉道:“去找铁水。”
    华华凤道:“你去找他?”
    段玉说道:“难道只许他找我,就不许我去找他?”
    华华凤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门去?”
    段玉苦笑说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吧?”
    华华凤道:“躲几天也不行?”
    段玉道:“不行。”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道:“我一定要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
    华华凤忽然不说话了。
    夜很深很静,淡淡的星光照进窗子,依稀只能看得出她脸上美丽的轮廓,和那双发亮的眼睛。
    她眼睛里仿佛有种很奇异的感情。
    段玉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寿诞之期,朱二叔是我父亲多年的兄弟。”
    华华凤忽然抬起了头,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瞪着他,问道:“你急着赶到宝珠山庄,真是为了要给朱二爷拜寿?”
    段玉道:“怎么会是假的?”
    华华凤垂下头,拉起腰带,用力卷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听说朱二爷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是不是长得真的很美?”
    段玉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华华凤道:“听说朱二爷这次做寿,为的就是要选中意的女婿。”她又抬起头,瞪着段玉,冷冷道:“看来你倒很有希望被选上的。”
    段玉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忍住,想看着她,却又偏偏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
    他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回去了。”
    华华凤道:“你呢?”
    段玉道:“我去找铁水……”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你去找他,就不许我去?”
    段玉道:“这件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华华凤道:“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但现在却有了。”
    段玉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凝视着她。
    她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星光照进她的眼睛,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说不出,但他总是看得出的。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忽然紧紧地握住,这一次他们的手谁也没有缩回去。
    她的手那么柔软,又那么冷。
    夜更深,更静,星光朦胧,春风轻柔。
    大地似已在春光中溶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缓缓道:“我去找铁水,只因为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我父亲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决不能忍受别人将我当做凶手。”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所以我明知这么做很危险,很愚蠢,也不能不去。”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其实我并没有对付他的把握。”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可是你还是要跟我去?”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我本来可以不去,但现在也已不能不去,你难道还不明白?”
    段玉凝视着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华华凤嫣然一笑,柔声道:“只要你明白这一点,就已足够了。”
    ×××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铁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人看见你,就立刻会通知他来找你。”
    “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却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现在根本没有人能看见你。”
    “我们难道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你就该先乖乖地睡一觉。”
    ×××
    段玉真的睡着了。
    他还年轻,一个疲倦的年轻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得着的。
    何况他正在她身旁。
    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温暖、更安全?
    一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的怀抱,岂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三)
    春天,艳阳天。
    阳光灿烂,天空澄蓝。
    段玉觉得精神好极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得很熟,就好像小时候他睡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梦里都带着极温馨的甜美。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华华凤腿上。
    她的腿温暖而结实。
    她没有睡,正在看他。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时总是深藏在她眼睛里的温柔情意。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她已是个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个专门喜欢找他斗嘴的孩子。
    他看着她笑了。
    他们笑得愉快而真挚,谁也没有觉得羞涩,谁也没有觉得抱歉。
    他枕在她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们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气一样,新鲜、清洁,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
    ×××
    春天的阳光,总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他们走在阳光下。
    他们看见了很多人,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快乐,当然,也有很多人看见了他们,当然也觉得他们很快乐。
    他们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但最被人注意的,并不是段玉,而是华华凤。
    穿着一身紧身衣服在路上走的女人并不多,身材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多。
    段玉道:“别人都在看你。”
    华华凤道:“哦?”
    段玉道:“他们为什么不看我?”
    华华凤抿着嘴笑道:“因为你没有我好看。”
    段玉道:“可是我值五千两银子。”
    华华凤这才觉得有点奇怪了。
    她刚才还没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着的时候,心里又怎么会想到别的事?
    华华凤道:“也许现在看见你的人,凑巧都没有看见铁水贴出来的那张悬赏单子。”
    段玉道:“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华华凤道:“茶馆里。”
    ×××
    无论什么地方的茶馆,通常都是人最杂的地方,现在虽然还很早,但大多数茶馆都已开门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当然不会呆在家里吃老婆煮的稀饭。
    杭州茶馆里的汤包、蟹壳黄、扬州干丝,本就和广东茶楼里的鱼饺、烧卖一样受欢迎。段玉一走进这家茶馆,果然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尊容被贴在墙上。
    奇怪的是,茶馆里的人偏偏还是没有注意他,一双双眼睛还是要盯着华华凤。
    这些人难道全都是色鬼,没有财迷。
    两个穿着对襟短衫,手里提着鸟笼子的市井好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选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张赏格下。
    有个人正抬着头在看段玉的尊容,嘴里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说什么。
    段玉向华华凤递了个眼色,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有意无意间往这张赏格下一站。
    提着鸟笼的市井好汉,倒也看了他两眼,却偏偏又转过头去,大声招呼伙计:“来两笼小包,一壶龙井。”
    难道他对包子比对五千两银子还有兴趣?
    段玉干咳了两声,开始念上面的字:“无论谁发现此人行踪,前来通风报信,赏五千两银整。”下面还有个报信的地址。
    段玉好像这才发现别人悬赏捉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谁知这两个人还当他是假的。
    段玉忽然对他们笑了笑,道:“你看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
    “不像。”
    “一点都不像。”
    这两人回答得好干脆。
    段玉怔了怔,勉强笑道:“可是我自己为什么越看越像呢?”
    这两人已开始在喝茶,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段玉真想揪住他们耳朵,问问他们究竟是瞎子,还是呆子;
    有个茶博士正拎着个大茶壶在为客人加水。
    段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大声道:“你看这上面画的人是不是我?”
    茶博士拼命摇头,就像是看见了个疯子,吓得脸色发白。
    段玉又怔住。
    华华凤已走过来,悄悄地拉他衣襟。
    段玉眼珠子转了转,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道:“这上面画的人明明就是我,幸好这些人竟连一个看出来的都没有。”
    他一面说,一面用眼角去打量别人。
    但满屋子的人好像忽然全都变成了饿死鬼投胎,一个个都在埋头吃他们的点心,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段玉已开始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了。
    “这么好赚的五千两银子,为什么竟偏偏没有人赚呢?”
    他实在想不通。
    华华凤也想不通。
    她拉着段玉坐下来,勉强笑道:“也许已有人去通风报信了,只不过不敢被你看见而已。”
    段玉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等,幸好这里的汤包和干丝味道还不错。
    等到一笼汤包两碗干丝全都下了肚,居然还是全无动静。
    段玉看着墙上的画,喃喃道:“难道上面画的真不像我?”
    华华凤道:“不像才怪。”
    段玉道:“既然很像,他们不去赚这五千两银子,岂非更怪?”
    华华凤道:“的确有点怪。”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我不想被人想出来的话,现在满屋子里的人只怕已经全都认出了我。”
    华华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看见一个人昂然而入,把墙上贴的赏格,一张张全都撕了下来。
    茶馆里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没看见。
    段玉当然看见了。
    这人黑黑的脸,眼睛炯炯有神,竟是那最爱多管闲事的乔老三。
    段玉正想过去问问他,为什么又来多管闲事,谁知这时又有个他认得的人走了过来。一个清癯瘦削的独臂道人。
    他不等段玉招呼,已走过来坐下,微笑道:“两位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
    华华凤冷冷道:“道人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
    顾道人笑道:“听说,有位专喜欢跟人抬杠的姑娘,想必就是这位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狠瞪了他一眼,居然忍住了,没有找他的麻烦。
    因为这时乔老三也已过来,手里拿着从墙上撕下的一叠赏格,往桌上一搁,笑道:“这已是最后的几张了,我一个人收回来的就有三百多张。”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收回来?”
    乔老三道:“因为我天生喜欢多管闲事。”
    段玉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华华凤板着脸,道:“你既然喜欢多管闲事,现在就请你把它们一张张贴回去。”
    乔老三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要将这些废纸贴回去?”
    华华凤道:“谁说这是废纸?”
    乔老三道:“我说的。”
    华华凤道:“你难道不想要这五千两银子?”
    乔老三道:“我想是想要,只可惜没有人肯给我。”
    华华凤道:“难道铁水已不想捉他了?”
    乔老三道:“你现在才知道?”
    华华凤怔住,段玉也怔住。
    过了半晌,华华凤又忍不住问道:“铁水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乔老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段玉,道:“你们还不知道?”
    华华凤道:“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你?”
    乔老三瞪着他们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忽然变成了好人。”
    华华凤又怔了怔,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找他。”
    乔老三好像也怔住了,道:“你们要找他?”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他来找我们,不许我们找他?”
    乔老三却笑了,道:“你们当然可以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得到。”
    他笑得好像很奇怪,很神秘。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找到?”
    乔老三道:“因为我可以带你们去。”
    他果然带他们去了,而且真的很快就找到了铁水。
    铁水居然真的变成了个好人。
    ×××
    死人决不可能再做坏事,所以死人都是好人。
    铁水已是个死人。
    (四)
    段玉做梦也想不到铁水会忽然间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第一个发现他尸身的就是乔老三。
    “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就在大街上。”
    “他怎么死的?”
    “被人一刀砍下了头颅。他的身子倒在街心,头颅却落在一丈外。”
    他死得真惨。
    “是谁杀了他?”
    “没看见,我只看见了杀他的那把刀。”
    ×××
    刀就在棺材上,棺材就停在凤林寺,刀赫然又是段玉那柄碧玉七星刀。
    在庙里照料丧事的是卢九。
    这个多病的人,在已将垂暮之年,竟在一日之间亲眼看见他的儿子和好友连续惨死在刀下。
    惨死在同一柄刀下。
    ×××
    阳光穿过枝叶浓密的菩提树后,已经变得很阴黯。
    阴森森的阳光,照在他面前两口棺材上,也照着他苍白的脸。
    他看来似乎已忽然老了很多。
    到了这里,就连华华凤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丝巾脏了,可是他已不在乎。
    沉默了很久,华华凤终于忍不住道:“刀本来是在铁水自己手上的,是不是?”
    顾道人道:“但他并没有一直带着。”
    华华凤道:“他将刀留在什么地方了?”
    顾道人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黄昏时刀已不见了。”
    华华凤道:“我可以证明昨天黄昏时,段玉一直跟我在一起的。”
    顾道人道:“哦。”
    华华凤又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
    顾道人道:“还有谁?”
    华华凤道:“一个我不认得的人。”
    顾道人淡淡道:“你不认得这个人,但这个人却跟你们在一起?”
    华华凤道:“因为他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而且受了伤。”
    顾道人看了看乔老三,乔老三仰面看着屋梁,两个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华华凤的脸却已急得发红,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
    现在就算还能找到那个人,也是一样没有用的──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顾道人忽然道:“昨天晚上你们在哪里?”
    华华凤道:“就在铁水那屋子里。”
    顾道人道:“那里还有人?”
    华华凤说道:“非但没有人,连东西都被搬空了。”
    顾道人道:“你们两位就在那栋空房子里呆了一夜?”
    华华凤的脸更红。
    这件事也同样很难让人相信。
    顾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铁水并不是我的朋友。”
    乔老三道:“也不是我的。”
    顾道人抬起头,凝视着段玉,道:“但你却是我的朋友。”
    段玉慢慢地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实在无话可说。
    顾道人道:“我们虽然是朋友,但你现在若要走,我也决不留你。”
    段玉很感激。
    他当然懂得顾道人的好意,顾道人是在劝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卢九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确已该走了。”
    段玉道:“我……”
    卢九道:“这是你的刀,你也可以带走。”他看着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也说过你是我朋友,而且我相信你。”
    卢九又道:“到了宝珠山庄,请代向朱二爷致意,就说……就说我父子不能去拜寿了。”
    段玉勉强忍耐着,不让盈眶的热泪流出,咬着牙一字字道:“可是我并不想走。”
    卢九皱眉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我不能走。”
    卢九道:“铁水已去世,这地方现在已没有人再留难你。”
    段玉道:“我知道。”
    卢九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走?”
    段玉道:“因为我现在若是走了,这一生都难免要被人怀疑是凶手。”
    顾道人接着道:“可是我们都信任你,这难道还不够?”
    段玉道:“你们相信我,只因为你们是我朋友,但这世上却还有很多人不是我的朋友。”他凝视着棺上的刀,慢慢地接着道:“何况,这的确是我段家的刀,无论谁用段家的刀杀了人,段家都有关系。”
    顾道人道:“你想找出真凶?”
    段玉点点头。
    顾道人道:“你有线索?”
    段玉道:“只有一条。”
    顾道人道:“一条什么?”
    段玉道:“一条龙,青龙。”
    顾道人耸然动容,道:“青龙?青龙会?”
    段玉道:“不错,青龙会。”
    听到“青龙会”这三个字,每个人的神色仿佛都有点变了。
    数百年以来,江湖中的确从未有过像青龙会这么神秘、这么可怕的组织。
    这组织真的就像是一条龙,一条神话中的毒龙。虽然每个人都听说过它,而且相信它的存在,但却从来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它,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形态,究竟有多大。大家只知道,无论什么地方,好像都在它的阴影笼罩之下,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可能会突然出现。
    有些人近来甚至已觉得随时随地都在被它威胁着,想自由呼吸都很难。
    过了很久,顾道人才吐出口气,道:“你认为这件事跟青龙会也有关系?”
    段玉点点头,道:“我是初九才到这里的。”
    顾道人道:“就是前天?”
    段玉道:“不错,前天下午我刚到这里,就遇到了花夜来。”
    顾道人道:“听说那时你正在三雅园喝酒。”
    段玉道:“花夜来的行踪本来一直很秘密,因为她知道有人正在找她。无论谁若想躲避别人的追踪,都决不该到三雅园那些地方去的,但那天她却居然在那里露了面。”他笑了笑,接着道:“而且她好像还生怕别人看不到她,所以特地坐在窗口,还特地将窗帘卷起,窗户打开。”
    顾道人沉吟着,说道:“这的确好像有点不太合理。”
    段玉道:“铁水的门下,刚巧也在那时找到了她,刚巧就在我面前找到了她!”
    顾道人道:“你认为这件事本是他们早已安排好了的?”
    段玉说道:“我实在不能相信天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
    顾道人想了想,道:“这样说来,铁水和花夜来难道也是早已串通好了的?”
    段玉点点头,道:“他们想必早已在注意我的行踪,知道我来了,就特地安排好这出戏,在我面前演给我看。”
    顾道人接着道:“但当时你若不去管这件闲事呢?”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们想必也已算准了我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华华凤忽然也叹了口气,冷哼道:“一个血气方刚,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又喝了点酒,若是看见几个凶横霸道的大和尚公然欺负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怎么可能错过这种英雄救美的好机会?”
    段玉苦笑道:“何况我当时就算不出手,他们也决不会就此罢手的。”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他,道:“幸好我们的段公子是个好打不平的英雄好汉,所以他们也根本用不着多费事了。”
    看来女人若是有了吃醋的机会,她也是决不肯错过的。
    顾道人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样做,目的何在?”
    段玉道:“第一,他们本就想除去卢小云,再嫁祸给我。”
    顾道人在听着。
    段玉道:“所以那天晚上他们就叫花夜来先偷走我的刀,去杀了卢公子。”
    顾道人道:“他们认为卢九爷一定也会杀了你替卢公子报仇的。”
    段玉答道:“不错,这就叫一石两鸟,借刀杀人之计。”
    顾道人道:“卢公子身上带着的珍珠和玉牌,难道也是花夜来故意送给你的?”
    段玉道:“那倒不是。若是她送给我的,我就不会收下了。”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用的是种很巧妙的法子,当时连我都被她骗过了。”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花夜来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么笨。
    她故意偷了段玉的银票和碧玉刀,故意藏到那花盆里,故意让段玉看到。
    然后她才故意装作睡着,让段玉去将那些东西全都偷回去。
    她当然也已算准,段玉得手之后,一定会偷偷溜走的。匆忙之中,段玉当然不会发现多了东西,何况那些东西本就在同一袋子里。
    等段玉发现东西多了时,就算立刻送回去,她一定已不在那里了,从此之后,段玉一定再也找不到她了。
    所以段玉也就没法子再找到任何人能证明那天晚上他在什么地方。
    何况,任何人都知道卢小云是他的劲敌。
    一个人为了要娶得那样既富有又美丽的妻子,先在暗中将自己的情敌杀死,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等到卢九发现珍珠和玉牌也在段玉身上时,当然就会更认定他是凶手了。
    顾道人叹息着,道:“看来他们这一计,本来的确可以算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了。”
    段玉道:“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着。”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他们没有想到,卢九爷竟会在赌桌上认得了我,而且把我当作朋友。”
    卢九一直在听着,表情痛苦而严肃,此刻忽然道:“铁水本来也是我的朋友。”
    段玉道:“我知道。”
    卢九道:“他小时候本是我的邻居,十二岁时才投入了少林寺。”
    其实铁水本是他们家一个老家人的儿子。就为了觉得自己的出身低贱,所以才会养成一种偏激又自大的性格。
    有自卑感的人,总是会故意装得特别自大的。
    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心里的弱点,通常都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
    卢九道:“他不惜出家做了和尚,就是为了想学少林的武功,出人头地,所以他在少林练武时,比任何人都肯发奋刻苦。”
    段玉道:“所以他才能练成那一身好武功。”
    卢九道:“我一向很了解他,也相信他决不会和花夜来这种女人同流合污。”
    段玉接口道:“但你想必已有很久未曾见过他了。”
    卢九叹道:“的确已有很多年,所以这次他邀我到这里来相见,连我都觉得很意外。”
    段玉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人往往是会变的。”
    卢九道:“就算他已变了,但少林寺一向最重清规,他在少林呆了三十年,最近才入江湖,又怎么会认得花夜来这种女贼?”
    段玉沉吟着,道:“以他的性格,当然不会跟花夜来结交的。”
    卢九道:“绝无可能。”
    段玉道:“他结交的并不是花夜来,而是‘青龙会’。”
    卢九皱眉道:“青龙会?”
    段玉道:“他一怒离开了少林寺,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少林寺已无法出头,所以想到外面来做一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
    卢九道:“不错。”
    段玉道:“可是他一个人孤掌难鸣,何况他出家已久,对江湖中的人和事必定都很陌生,要做大事,就必定要找个有力的帮手。”
    卢九沉吟着,终于点了点头。
    段玉道:“青龙会想必就利用了他这弱点,将他吸收入会了。”
    卢九说道:“以他的脾气,又怎肯甘心被人利用?”
    段玉道:“因为他也想利用青龙会。有些人的结交,本就是因为要互相利用的。”他叹了口气,“青龙会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种很大的诱惑,何况他这人本来就很偏激。”
    卢九不说话了。
    他也知道段玉非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已经很客气了。
    这次他见了铁水后,也已觉得铁水有些事做得太过分,有时甚至已令人无法忍受。
    可是他原谅了铁水,因为他始终认为铁水是个英雄。
    英雄的行径,总是和常人有些不同的。
    段玉道:“只可惜铁水虽强,青龙会更强,所以他入了青龙会后,就渐渐被人控制,渐渐不能自主,要被迫做一些他本不愿做的事,这时他纵然还想脱离青龙会,也已太迟了。”
    因为这时他已习惯了那种奢侈的享受,习惯了要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
    也许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也在恨自己的堕落。
    所以他就更堕落,更拼命去寻找刺激和享受,只为了要对自己报复。
    所以他才会被青龙会吞下去。
    卢九叹息着,黯然道:“他出家为僧,只是为了要出人头地,并不是真的想皈依佛门,这一点就已错了。”
    段玉道:“不幸他一错还要再错,竟又入了青龙会。”
    卢九叹道:“青龙会实在太强,太大,无论谁加入了他们,都难免要被吞下去。”
    段玉也不禁叹息。
    顾道人已沉默了很久,这时才忽然问道:“你认为这件事就是青龙会主使铁水来做的?”
    段玉道:“想必如此。”
    顾道人道:“据说青龙会的分坛,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处,杭州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段玉道:“不错。”
    顾道人道:“铁水莫非就是这里的堂主?”
    段玉道:“我本来也以为是他。”
    顾道人道:“现在呢?”
    段玉道:“现在我已知道另有其人,铁水在这里,也一直被这个人监视着,所以,这件事出了意外后,他就立刻被这人杀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要杀他?”
    段玉道:“为了灭口,也为了立威。”
    顾道人道:“立威?”
    段玉道:“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
    他叹息着,接着道:“所以替青龙会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敢不尽力的。”
    顾道人叹道:“也许这就是青龙会所以能成功的原因。”
    段玉道:“但这件事他们并没有成功。”
    顾道人点点头展颜笑道:“你现在不但还好好地活着,而且说要走,就可以走……”
    段玉打断了他的话,道:“但我若真的走了,他们就成功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笑了笑,道:“他们这次计划,最大的目的就是要除去我和卢小云。”
    顾道人道:“不错。”
    段玉道:“现在卢公子已死了。”
    顾道人道:“不错。”
    段玉道:“我虽然还活着,也等于死了。”
    顾道人道:“为什么?我还是不懂。”
    段玉道:“因为我已是个凶手,至少还无法证明我不是凶手,所以我就算还有脸到宝珠山庄去,想必也是空走一趟。”
    顾道人恍然道:“不错,朱二爷当然不会要一个有凶手嫌疑的人做女婿。”
    段玉苦笑道:“一个有凶手嫌疑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也不会被人看重的,就算突然暴毙在长街上,也没有人会同情。”
    顾道人道:“所以我认为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暗算你。”
    段玉叹道:“而且他们杀了我之后,还是可以将责任推到卢九爷身上,因为卢九爷不愿正面跟段家结仇,却又不甘儿子惨死,所以就只有找人来暗算我,这岂非也很合理?”
    顾道人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真看错了你。”
    段玉道:“看错了我?”
    顾道人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花花大少,后来想法虽然变了,却还是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华华凤总算已有很久没有开口,忽然插口道:“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道人微笑道:“他看来虽然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大少爷,其实他懂的事简直比我们这些老狐狸还多。”
    华华凤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扮猪吃老虎,谁若认为他真是个呆子,那就错了。”
    她眼睛里发着光,脸上也发着光。
    顾道人笑道:“所以我若是朱二爷,不选他做女婿选谁?”
    华华凤的脸色忽然就沉了下去,冷冷道:“只可惜你不是。”
    卢九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天色似暗了,风中似已有了寒意。
    他站在风里,凝视着那口棺材,缓缓道:“这里面躺着的人,是我的儿子。”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卢九缓缓道:“他虽然并不十分聪明,也不能算很老实,但是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儿子总是自己的好,这不必他说,无论谁都能了解的。
    卢九道:“他母亲最了解他,知道这孩子天生的脾气倔强,冲动好胜,在江湖中最容易吃亏,所以临死的时候,再三求我,要我特别照顾他。”他脸色更苍白,声音也已有些嘶哑,惨然接着道:“她十六岁进卢家的门,克勤克俭,辛苦持家十几年,直到临死时只不过求了我这么一件事,而我……我竟没有做到。”
    段玉垂下了头。
    他了解这种心情,他也有个母亲。
    卢九凝视着他,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不过想要你知道,我也同样希望能找出真凶来,为这孩子复仇的,我希望复仇的心,比你更切。”
    段玉垂首道:“我明白。”
    卢九道:“但是在没有真凭实据时,我们决不能怀疑任何人是凶手。”
    段玉道:“我明白。”
    卢九道:“你不明白。”
    段玉道:“为什么?”
    卢九道:“我的意思是说,青龙会纵然多行不义,我们也不能怀疑它。”
    段玉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我们心里若有了成见,有时就难免会做错事的。但青龙会实在太强,太大,我们只要做错了一件事,就难免也要被它吞下去。”
    段玉肃然道:“你老人家的意思,现在我已完全明白了。”
    卢九道:“你明白了就好。”
    他没有再说什么,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慢慢地走了出去。
    风迎面吹来,吹在他身上。
    他弯下了腰,连这一阵风他都似已禁不起了。
    走到门口,他竟已咳嗽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这时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很沉重的叹息声……
    ×××
    停灵的地方,是在凤林寺的偏殿里,殿外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紫竹和菩提树。
    这叹息声,就是从紫竹林中发出来的。
    听到了叹息声,卢九的脸色忽然变了,轻叱道:“什么人?”
    叱声中,他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垂老而多病的人,在这一瞬间,竟似忽然变成了一只鹰。
    也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竹叶“哗啦啦”一响,也有条人影从竹林中箭一般窜出去,身形一闪,已到了院墙外。
    卢九的身法虽快,这人也不慢。
    墙外也有片树林,枝叶长得正密,等卢九掠出去时,这人已看不见了。
    不知何时,阳光已被乌云掩没,风中的寒意更重。
    现在毕竟还是初春。
    卢九遥望着远山,痴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段玉也看不出。所以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他是谁?”
    卢九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没有人懂得。
    那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躲在竹林中暗中窥伺?又为什么要叹息?
    莫非卢九已看出了他是什么人,对自己却又不愿说出来?
    段玉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看这人并没有恶意。”
    华华凤道:“没有恶意为什么要逃?”
    段玉解释道:“也许他只不过不愿被人看见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见呢?难道他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
    华华凤忽又道:“我倒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段玉道:“像谁?”
    华华凤道:“他的脸我虽然看不清,但他身上穿着谁的衣服,我总能看得出的。”
    段玉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华华凤问道:“你难道真的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
    段玉忽然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会认不出那是谁的衣服。事实上,他看得很清楚,那人身上穿着的,正是华华凤在女扮男装时穿的紫绸衫。
    她落水时穿的还是这身衣服,到小屋后才换下来的,就随手抛在门后。
    段玉记得昨天晚上他们出门时,还看见这套衣服在那里。
    华华凤压低了声音,冷笑着道:“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也已看出他就是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了。”
    段玉淡淡道:“你既然没有看清他的脸,最好就不要随便怀疑别人。”
    华华凤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偏要怀疑他,说不定他跟这件事也有很大关系,否则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不敢见人?”
    段玉笑了笑,只不过笑了笑,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他早已在他父亲那七大戒条之外,又加了一条──决不跟华华凤抬杠。
    华华凤却还是不肯放松,还是在冷笑着道:“人家刚说你聪明,你是不是就真的觉得自己很聪明?难道别人就都是笨蛋?难道我也是个笨蛋?”
    段玉虽然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华华凤的火气更大,手叉着腰,大声道:“你若真的以为你自己很聪明的话,你就错了。其实你知道的事,还没有我一半多。”
    段玉还是拿定主意不开口,顾道人却恰巧走了过来,已经在微笑着问道:“姑娘还知道些什么?能不能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华华凤狠狠地瞪着段玉,说道:“我本来不想说,可是这个人实在太小看我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这种气。”
    顾道人虽然没有帮腔,眼睛里却带着种同情了解之色,好像也在为她抱不平。
    华华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先找到花夜来。”
    顾道人立刻表示同意。
    这意见本就是谁也不能反对的。
    华华凤冷冷道:“可是你们能不能找得到花夜来呢?你们这些人,又有谁知道她在哪里?”
    顾道人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试探着问道:“姑娘你莫非知道她在哪里?”
    华华凤用眼角瞟着段玉,道:“现在就算我说知道,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你们根本还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她还有什么惊人的来历?
    大家都只有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段玉,好像希望他能回答这问题。
    段玉却只有苦笑。
    他也不知道。
    华华凤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一定也跟他一样,一定也都认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只喜欢抬杠的小姑娘。”她又在冷笑:“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为什么也恰巧是在那时候出现的?这件事本来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偏偏要来多管闲事?”
    大家仔细一想,立刻全都发现这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华华凤这名字,以前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更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她。
    她这人就好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且恰巧是在初九那一天的黄昏掉下来的,恰巧正掉在段玉旁边。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其中当然一定另有秘密。
    连卢九都已忍不住问:“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
    华华凤迟疑着,好像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将真相说出来。
    她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六扇门中,有位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女捕头,号称当世三大名捕之一,叫‘七爪凤凰’的人?”
    大家当然全都听说过。
    他们本就全都是见闻渊博的人,何况这位“七爪凤凰”,也的确很有名。
    据说她近年来破的巨案之多,已不在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神眼神鹰之下。
    华华凤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位七爪凤凰?”
    大家都摇了摇头:“没有。”
    华华凤悠然道:“那么你们现在总算是已见到了。”
    顾道人动容道:“你就是七爪凤凰?”
    华华凤淡淡道:“正是区区在下。”
    顾道人道:“你到这里来,为的就是捉拿那女贼花夜来?”
    华华凤点点头,道:“她犯的案太多,我们早就在注意她了。”
    顾道人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实在是有眼无珠,姑娘你也实在是真人不露相。”
    华华凤道:“其实我早已到这里来了,早已盯上了那女贼,只不过,这本是我们六扇门里的事,我本不想叫你们插手的。”
    顾道人道:“难道姑娘你早已查出了那女贼的藏处?”
    华华凤傲然道:“那女贼的确比狐狸还狡猾,只可惜流年不利,偏偏遇上了我。”她又用眼角瞟着段玉道:“你以为你很会装傻,其实我装傻的本事,比你还强一百倍。那女贼也一直以为我只不过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姑娘,完全没有警觉,所以才会落在我手里。”
    段玉还是只有苦笑。现在他当然更没有话说了。
    华华凤道:“我知道她这两天为了躲避风声,暂时决不会动的,所以我本来预备等到帮手来齐了之后再去下手。”她也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现在我既然已将这秘密说了出来,就不能再等到那个时候了。”
    顾道人道:“我们也决不会让姑娘真等到那时候。姑娘若是要找帮手,我们都愿意效劳。”
    华华凤道:“我知道,为了你们自己,你们也决不会再袖手旁观的。”
    顾道人道:“却不知道姑娘要在什么时候下手呢?”
    华华凤神情已变得很严肃,说道:“我也知道你们决不会走漏这消息的,可是为了预防万一,今天晚上我已非下手不可,而且从现在起,听到了这秘密的人,都决不能再离开我的身边,也决不许再跟别人说话。”
    她居然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又谨慎,又沉着。
    卢九肃然道:“从老朽这里起,我们大家一定都惟姑娘之命是从。”
    华华凤又瞪了段玉一眼,道:“你呢?”
    段玉苦笑道:“我本来就一直都很听话的,你要我往东,我从来也不敢往西。”
    华华凤居然还是板着脸,冷冷道:“很好,只不过……”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立刻同时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华华凤道:“为了万无一失,我们一定还得另外找个帮手。”
    卢九又问:“找谁?”
    华华凤道:“江南霹雳堂的堂主。”
    卢九道:“王飞?”
    华华凤点了点头,道:“要捉狐狸,随时都可能要用霹雳堂的火器。”
    其实她自己现在看来也很像是条狐狸,而且是条老狐狸。
    连段玉看着她的神态,都好像显得很佩服。
    华华凤沉吟着又道:“却不知他是不是肯来管这件闲事?”
    顾道人立刻道:“我保证他一定肯的,他本来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华华凤道:“你能找得到他?”
    顾道人笑道:“要找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找王飞,那简直比猫捉老鼠还容易。”
    (五)
    要找王飞的确很容易,因为他就在凤林寺外,顾道人的那小酒铺喝酒。
    那位风姿绰约的女道士,正在旁边陪着他。今天她心情仿佛很好,又喝了两杯酒,显得更容光焕发,明艳照人。看来顾道人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娶到这种老婆的男人并不多。顾道人已经将王飞拉到旁边,只说了几句话,王飞已经在不停地点头。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们,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搞什么鬼?是不是又想偷偷摸摸的去找女人?”
    顾道人笑道:“我们决不会找太多的,每日最多只找三个。”
    女道士瞪了他一眼,又嫣然道:“那么我也不会找太多的。”
    顾道人道:“你找什么?”
    女道士道:“你们出去找女人,我难道不会在家里找男人?”
    顾道人道:“幸好这附近全都是和尚。”
    女道士淡淡道:“莫忘了和尚也是男人,女道士配男和尚,岂非正是再好也没有。”
    顾道人大笑,居然一点也不着急,更不吃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一定很信任自己的老婆。
    华华凤也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发现这个人的确是守口如瓶,就算在自己老婆面前,都决不漏一丝口风。
    王飞却叹了口气,道:“我实在很佩服你。”
    顾道人道:“佩服我?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王飞道:“你至少有一点比我强。”
    顾道人道:“哦?”
    王飞道:“我若娶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我就决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出家里的。”
    顾道人又大笑,道:“难怪你总是趁我出去时到这里来喝酒,原来你看上了她。”
    女道士也笑了,咬着嘴唇,瞟着王飞,道:“他既然这么说,我们下次就送顶绿帽子给他戴戴,看他怎么办?”
    ×××
    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变得阴云密布,接着,竟有雨点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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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天公作美
    (一)
    雨下得还不小。
    看看檐前的雨滴,大家都不禁皱起了眉。
    华华凤却笑了,道:“这倒真是天公作美。”
    顾道人皱眉道:“你喜欢下雨?”
    华华凤道:“别的时候不喜欢,现在这场雨却下得正是时候。”
    顾道人不懂:“为什么?”
    华华凤道:“你们都是这地方的名人,目标都不小,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惹人注意,要易容改扮,一时也不容易。”
    她微笑着,又道:“可是这场雨一下,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顾道人更不懂,别人也不懂。
    华华凤却已将墙上挂着的一副蓑衣笠帽拿下来,笑道:“穿上了这件柴衣,戴上了这顶笠帽,还有什么人认得出你们是谁?”
    ×××
    有很多人都认为,西湖的妙处,就是不但宜春,也宜冬,不但宜雨,也宜雪。
    坐着宽敞的画舫,穿着干净的衣裳,在湖上观赏雨景,的确是件很风雅、很美的事。
    可是穿着蓑衣,戴着笠帽,淋着雨,踏着泥,去捉拿江湖大盗,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湖边有个六角亭,亭子里有个卖茶叶蛋和卤豆干的老人,正在看着外面的雨发怔。
    雨点打在湖面上,就像是一锅煮沸了的汤,他这一天的生意也泡了汤。
    华华凤道:“大家不如先吃几个蛋,填填肚子。今天能不能吃得到饭,还是问题。”
    顾道人道:“我们为什么不先到楼外楼吃了饭再去?”
    华华凤冷冷地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本就已吃惯了苦的,你们既然要跟我去办案,就也得受点委屈。”
    顾道人不说话了,愁眉苦脸地买了几个蛋,慢慢地吃着。
    雨下得更大了。
    华华凤道:“大家最好多买几个蛋,在路上吃。”
    卢九道:“我们现在就动身?”
    华华凤道:“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路却并不近。”
    乔老三也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地方究竟在哪里?”
    华华凤伸手往湖岸对面的山峰指了指,道:“就在那边。”
    乔老三道:“好,我去找条大船,我们先坐船去。”
    华华凤道:“不行。”
    乔老三怔了怔:“为什么不行?”
    华华凤板着脸道:“湖上的船家,每个人都可能是青龙会的眼线,我们决不能冒一点险。”
    乔老三还想再说什么,看见她冷冰冰的脸色,就什么也不敢说了。
    段玉忽然走到她身边,悄悄道:“你知道你现在看来像是个干什么的?”
    华华凤道:“还像个女贼?”
    段玉笑道:“现在你当然不像女贼了,只不过像是个女暴君。”
    ×××
    大家既不能施展轻功,又不能露出形迹,只有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了一段路,天已黑了;走到对岸的山脚时,夜已很深。
    这座山既不是栖霞,也不是万岭,山路崎岖,就算在春秋佳日,游山的人都很少。
    在这种雨夜里,一个没有毛病的人,更是决不会上山去的。
    卢九、顾道人、乔老三、段玉、王飞,这些人的神经都正常得很,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跟着华华凤上山。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要解开这秘密,就一定要抓住花夜来。
    只要能破了这件案,无论要他们吃什么苦,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不过,这个要命的花夜来,实在是一个害人精,什么地方都不躲,却偏偏要躲在这种要命的地方。
    雨还是没有停,而且连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江南的春雨,本就像离人的愁绪一样,割也割不断的。
    新买的蓑衣和笠帽,好像并不太管用。
    大家的衣裳都已湿透,脚上更满是泥泞。
    上了山之后,泥更多,路更难走。风吹在身上,已令人觉得冷飕飕的,刚才吃的那几个蛋,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觉得又冷,又饿,又累,但却也只有忍受着。
    因为这本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好不容易才爬到山腰,华华凤才总算停下来,歇了歇气。
    她也是个人,她当然也累了。
    王飞忍不住问道:“到了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已压得很低,华华凤却还是板着脸,瞪了他一眼。
    这位声名赫赫的霹雳堂主人,居然也吓得不敢开口了。
    就在这时,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华华凤立刻一挥手,窜入了道旁的树林,整个人伏倒在地上。
    大家立刻全都跟着她窜进去,伏下来。
    地上的泥又湿又冷,大家都似已完全感觉不到,因为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他们面前。
    从杂草中看出去,只见一个披着蓑衣的老樵翁,摇摇晃晃地从山上走下来,一只手拿着把破伞,一只手提着个酒葫芦。
    看来他已经喝得太多了,连路也走不稳,嘴里还在醉醺醺地自言自语,好像还准备到山下去打酒。
    就因为他已喝得差不多了,所以在这种天气里,还要下山去打酒:一个人若已喝到有了六七分酒意时,要他停下来不喝,实在比要馋猫不偷鱼吃更难。
    ──难道这老酒鬼也是青龙会的属下,花夜来的眼线?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连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已是老江湖了,打草惊蛇这种事,他们当然是不会做的。
    好不容易总算等到这老酒鬼走下山坡,渐渐连脚步声都已听不见了。
    王飞才忍不住道:“难道他……”
    “嘘──”他刚说了三个字,就立刻被华华凤打断。
    决不许开口,决不许出声。若是惊动了花夜来,这责任谁担当得起?
    大家只有沉住气,爬在泥泞中,等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像是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也不知等了多久,华华凤总算站了起来,打着手势,要他们接着往山上走。
    这时他们不但脚上有泥,身上也全是泥。段玉这辈子从来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可是别人却居然还是连一点埋怨之色都没有,就连卢九爷这么喜欢干净的人,都毫无怨言。
    每个人都只希望能抓住花夜来那女贼,为卢小云复仇,为段玉洗刷冤名,为大家出口气。每个人都很信任华华凤。这位鼎鼎大名的七爪凤凰,办案时果然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令人不能不佩服。
    山上更黑,更冷。
    华华凤忽然又停下来,伏在树林里。
    林外有一片危崖,危崖下居然有两间小木屋,里面还燃着灯。
    ──难道这就是花夜来的潜伏处?
    大家伏在地上,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只希望能赶快冲进木屋去,一下子将花夜来捉住。华华凤却还是很沉得住气。看来她已打定主意,不等到十拿九稳时,她决不轻举妄动。木屋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又等了很久,就像是等了一百年似的,华华凤才终于悄悄道:“我一个人先进去,你们在外面将木屋围住,等到我招呼时,你们再闯进去。”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孤身进去涉险?为什么不索性一起闯进去?大家都不懂。
    可是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大家都只有听着。
    华华凤身形已掠起,就像是道轻烟般,掠了过去。
    这位七爪凤凰,功夫果然不弱。
    只见她在木屋外又听了听动静,才一脚踢开门,扑了进去。
    这时大家也全都展动身形,围住了木屋。
    每个人的身法都很快,每个人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看来花夜来这次就算真是条狐狸,也是万万逃不了的了。
    忽然间,木屋里“砰”的一声,华华凤在厉声大喝:“花夜来,看你还能往哪里走?”
    顾道人、王飞、乔老三,都已沉不住气了,已箭一样窜过去,闯入了木屋。
    然后三个人就全都怔住。
    木屋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华华凤。
    (二)
    木屋里又脏又乱,还带着一阵阵劣酒的臭气。
    屋角堆着一堆柴,桌上点着盏破油灯。
    华华凤正悠悠闲闲地坐在灯边,用一块干布擦着头发上的雨水。
    “花夜来呢?”
    “不知道。”
    王飞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
    华华凤悠然道:“我既不是她同党,也不是她朋友,她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王飞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顾道人终于忍不住道:“可是你自己明明说,你已查出了她的下落。”
    华华凤嫣然一笑,道:“那是骗人的,完全都是骗人的。”
    顾道人又怔住。
    华华凤道:“我既不是七爪凤凰,也不是女捕头,我只不过是个专门喜欢抬杠的小姑娘而已,你们这些老江湖难道真的看不出?”
    顾道人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泥,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呆子,是个白痴。
    别人的感觉,当然也跟他差不多。
    五个大男人,竟被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乱转,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华华凤忽然道:“我这样做,只不过是在试探试探你们。”
    “试探我们?”
    华华凤道:“我总怀疑你们之中,就有一个是龙抬头老大,他才知道花夜来的下落,才知道我是骗人的。我这样做,他心里当然有数,就算肯跟着我受这种冤枉罪,也一定难免会露出些破绽来,我就一定能看得出。”
    顾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看出来没有?”
    华华凤道:“没有。”
    她又嫣然一笑,道:“看来你们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该疑心你们的。”
    一个笑得这么甜的女孩子,在你面前,说你是个大好人,你还能发得出脾气来么?卢九也只有叹息一声,苦笑道:“现在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
    华华凤道:“只有一样了。”
    她眨着眼睛,微笑着道:“现在大家最好是赶快地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碗热汤,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三)
    小楼上的窗子还是开着的,灯却已灭了,雨已停了。
    他们摇着原来坐出去的那条小船,又回到这里来,一路上段玉连半个字都没有说。
    华华凤偷偷地瞟着他,搭讪着道:“不知道那位被人装在箱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段玉还是板着脸,不开口。
    华华凤道:“你猜他还在不在?”
    段玉不猜。华华凤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生什么气?凭什么生气?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你?你受了罪,我难道没有在受罪?你一身泥,我难道不是一身泥?”
    段玉忽然也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我在生气?”
    他一叫,华华凤反倒怔住:“你既然不是在生气,一张脸为什么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段玉大叫道:“因为我心里不高兴。”
    华华凤道:“为什么不高兴?”
    段玉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高兴?”
    华华凤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谁遇着段玉遇见的这种事,心里都决不会很愉快的。
    华华凤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
    段玉道:“不知道。”
    他跳起来,掠上了小楼,拔开了门栓,冲出去──他也想看看那位被人装在箱子里的仁兄还在不在。
    那个人居然还在,居然正坐在外面的小厅里,吃昨天剩下的包子,喝剩下来的酒。
    他身上穿的,还是他从箱子里出来时穿的那套内衫裤,还是赤着一双脚,脸色却比昨天更苍白,更憔悴。
    段玉也坐下来,开始吃包子,喝酒。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包子还没有臭。”
    段玉也笑了笑,道:“肉也没有臭,虾也没有臭,鱼圆也没有臭,我的人却臭了。”
    这人微笑道:“看来你好像也被人装进箱子里去过,而且还是口漏水的箱子。”
    段玉叹道:“我们情愿被人装在箱子里,那至少比被人骗得像土狗一样满地打滚好。”
    这人道:“你被谁骗了?”
    “被我。”
    华华凤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来,淡淡地道:“他的确是被我骗得白滚了一个晚上,可是这件衣服……”
    她忽然扬起了手,手里拿着的,正是她女扮男装时穿的那件紫绸衫。
    现在这件紫衫上竟也全是泥。
    华华凤眼睛盯着那人,冷冷地说道:“这件衣裳本该好好地躺在屋里睡觉的,怎么会也滚了一身泥?难道它自己会长出脚来走出去?先到凤林寺去鬼鬼祟祟地偷听,再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去打滚。”
    这人苍白的脸,已变得有点发红。
    华华凤冷笑道:“衣服上当然不会长出脚来的,你身上却有脚。”
    她瞪大了眼睛,瞪着这个人,忽然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们到凤林寺去,又跟着我们上山?难道你也想找花夜来?你究竟是什么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人已发红的脸,忽然又变得苍白,好像想说什么,却又偏偏说不出。
    窗外面落着雨水,忽然响起了一阵摇船声。
    段玉和华华凤不由自主,想到那小屋中去看看,这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却已突然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出了门外。
    也就在这时,一个人已从窗外的湖面上,箭一般窜了进来。
    一个瘦削,脚长,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老人,赫然正是卢九。
    他身上的衣服也还没有干透,也还带着一身泥,一张脸也板得像棺材板一样。
    华华凤吃惊地看着他,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没有回去?”
    卢九冷冷道:“我还没有回去。”
    段玉笑道:“幸好这里还有酒,喝两杯驱驱寒气如何?”
    卢九冷冷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看他的脸色,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决不是来喝酒的。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来喝酒,来干什么?”
    卢九道:“来杀人。”
    华华凤笑不出来了:“来杀人,杀谁?”
    卢九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铁水是我至交好友,小云是我独生爱子,无论谁杀了他们,我都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段玉也笑不出了。
    华华凤道:“你是来杀他的?你明明知道杀人的真凶并不是他!”
    卢九冷笑道:“杀人的刀,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杀人的凶手,不是他是谁?”
    华华凤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卢九为什么会忽然间改变了主意的。
    卢九道:“我的确不愿与段飞熊结仇,但杀子之仇,也不能不报。”
    华华凤道:“所以你当着别人的面,虽然故作仁义,别人一走,你就想来要他的命。”
    卢九道:“不错。”
    华华凤道:“你不怕杀错了人?”
    卢九道:“纵然杀错了一万个人,也不能放走一个。老夫一生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纵然杀错个把人,也是寻常事。”
    华华凤冷冷道:“你不怕别人杀错了你?”
    卢九淡淡道:“老夫年过半百,今日既然来了,就早已将生死两字置之度外。”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段玉,突然厉声道:“亮你的碧玉七星刀,只要你有此手段,不妨将老夫的头颅也割下来,作你的饮酒器。”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喝酒一向只是用酒杯喝的。”
    卢九道:“我却想用你的头作酒杯,盛满你的鲜血作酒,祭我的亡子英魂。”
    他的声音已嘶哑,一双眼睛钉子般盯在段玉的咽喉上,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已鹰爪般扬起,仿佛恨不得一爪洞穿段玉的咽喉。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将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内力,全都凝聚在这双手上,只要一着击出,必定是致命的杀着。
    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大喝道:“你千万不能出手,千万不能杀错人。”
    喝声中,一个人从门外直窜了进来,竟又是那脸色苍白的神秘少年。
    ×××
    这少年究竟是谁?
    他怎会知道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怎会知道卢九杀错了人?
    ×××
    他当然知道。
    这世界上也许已只有他一个人能证明卢小云不是死在段玉手下的。
    因为他就是卢小云!
    (四)
    卢小云竟没有死!
    看见自己明明已死了的儿子,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卢九居然并没有露出丝毫惊奇欢喜之色。
    卢小云已跪下,垂着头跪在他面前:“孩儿不孝,让你老人家担心。”
    卢九还是沉着脸,冷冷道:“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没有死。”
    华华凤却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他就是卢小云?他就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他没有死?”
    卢九点点头,道:“就算青龙会用假扮他的那尸体已瞒过了我,我还是知道他没有死。就算他没有在凤林寺铁水的灵堂外叹息,我也知道。”
    华华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卢九淡淡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这句话并不能算是很好的解释,却又足以解释一切。
    ──父子之间,总会有极奇妙的感情,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没有人能解释,却也没有人能否认。
    华华凤还是不懂:“青龙会既然已决心要他的命,为什么又要用另一个人的尸体冒充他,却将他装在箱子里,沉入海底?”
    段玉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的鱼钩。”
    他居然好像也早已看出了这秘密:“他们不愿让卢九爷看到他身上另外还有伤口,他们一定要让卢九爷相信,他是直接被我一刀杀死的。”
    卢九道:“死人的脸,总难免扭曲变形,他们已算准了我决不会看出这秘密。”
    华华凤更不懂:“你既然早已知道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来杀段玉,替他复仇?”
    卢九道:“因为我也知道,他自己一定会觉得没有脸见我。若不将花夜来那女贼亲手捉住,为自己出这口气,他是决不会出面和我相见的。”
    直到现在,他疲倦冷淡的脸上,才露出极怜惜伤感之色,慢慢地接着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他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华华凤总算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才故意用这法子,激他出来。”
    卢九点点头,叹道:“这孩子虽然倔强骄傲,却决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决不会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跟他的老子拼命的。”
    华华凤又有一点不懂了:“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卢九面上终于露出微笑:“我早已猜出,被人装进箱子里的那位仁兄就是他。”
    华华凤也笑了:“你也听到我说,他身上穿的,就是我的衣服。”
    卢九笑道:“我虽然已年老多病,耳朵却还不聋。”
    华华凤笑道:“非但一点也不聋,简直比……我还灵。”
    她本来是想说“比兔子还灵”的,可是现在她对这垂老而多病的人,也已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尊敬。
    这老人的义气和智慧,本就值得受人尊敬。
    卢九已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披在他儿子身上:“这件衣服虽然脏,至少总比没有衣服好,你小心着了凉。”
    卢小云道:“我……我……”
    他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只觉得热血上涌,堵住了咽喉,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华华凤长长吐出口气,说道:“现在你既然还活着,暗算你的人究竟是谁,你总该可以亲口说出来了。”
    卢小云却还是说不出来。
    华华凤盯着他,道:“你还不肯说?”
    卢小云道:“我……”
    华华凤道:“难道你还有些什么说不出来的苦衷。”
    卢小云索性闭上了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眼角竟似泌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他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他不想说,现在也已不必说。
    看见了他的眼泪,每个人心里都已明白。
    ──花夜来虽然欺骗了他,出卖了他,他心里却永远也忘不了花夜来。
    情感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多情的少年,爱上的往往会是他最不该爱的人。
    他自己心里纵然也已明白,怎奈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开了。
    卢九似已不忍再看他。
    儿子心里的悲伤,做父亲的当然比谁都清楚。
    卢九忽然道:“你刚才虽然并没有试探出什么来,我却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
    华华凤道:“你看出了谁有可疑之处?”
    卢九道:“顾道人。”
    华华凤道:“我怎么看不出?”
    卢九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华凤的确不知道。
    卢九道:“他本是个最不肯吃苦,最懒的人,就算花夜来真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他冒着风雨在浪涛中折腾一夜,他也不肯的。”
    华华凤道:“可是他刚才却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发。”
    卢九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华华凤道:“难道就因为他知道我是在说谎,也知道花夜来的下落,却生怕被我看出来,所以才肯受那种罪?”
    卢九点点头,道:“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对他也早已有了怀疑。”
    华华凤道:“哦!”
    卢九道:“那天铁水和段玉交手时,他一直站在船头袖手旁观,一直都希望段玉死在铁水手里,王飞几次要出面劝阻,都被他阻住了。”
    华华凤眼珠子转了转,对段玉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个人希望你死。”
    卢九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华华凤道:“青龙会在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本来就只有这一个人,真的希望段玉死。”
    华华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难道顾道人就是龙抬头老大?”
    卢九道:“他只不过是个小酒铺的老板,可是一输就是上万串的金银,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华华凤霍然回头,瞪着段玉,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不说话?”
    段玉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全部被你们说了。”
    卢小云忽然抬起头,道:“那天我在晕迷之中,的确好像看见了一个独臂人的影子,而且还好像听见他在跟花……花姑娘争执。”
    华华凤道:“那暗器是从你身后发出的,发暗器的,很可能就是他。”
    卢小云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华华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顾道人若当真是龙抬头老大,现在就一定不会回家。”
    卢九道:“为什么?”
    华华凤道:“因为他既然已知道我们将花夜来看成惟一的线索,以他的为人,一定会赶在前面,先去杀了花夜来灭口。”
    卢小云脸色更苍白,连嘴唇都已在发抖。
    华华凤故意不看他,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去找顾道人,看他是不是在家。”
    段玉忽然又笑了笑,道:“他不在。”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
    段玉淡淡地答道:“卢九爷是在后面跟着我们来的,可是在卢九爷后面,却又有一个人跟着来了。”
    华华凤耸然道:“顾道人?”
    段玉转过头,往里面那间小屋的窗户看了一眼,微笑道:“阁下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喝杯酒,也好驱驱寒气。”
    窗外烟波飘飘,仿佛寂无人声,可是段玉的话刚说完,窗下就传来了一阵大笑。
    “好小子,果然有两手,看来我倒真的一直低估了你。”
    这是顾道人的笑声。
    他的笑声听来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五)
    顾道人的确来了。
    他虽然在笑,脸色却也是苍白的,眼睛里带着种残酷而悲惨的讥嘲之意,就像是一只明知自己落入了猎人陷阱的狼。
    段玉看看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你本不该到这里来的。”
    顾道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现在你若是回了家,已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世上决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就是暗算卢公子的人。”
    顾道人道:“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却非来不可。”
    段玉也忍不住问:“为什么?”
    顾道人道:“因为卢小云没有死,你也没有死。”
    段玉道:“我们不死,你就要死。”
    顾道人嘴角已露出极凄凉的笑意,道:“你自己也说过,替青龙会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纵然只不过出了一点差错,也得死。”
    这些话的确是段玉自己说过的,就在铁水的灵堂中说的。
    顾道人居然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华凤抢着道:“你难道已承认你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顾道人道:“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否认。”
    段玉凝视着他,道:“你难道本就是来求死的么?”
    顾道人黯然道:“死在你们手里,总比死在青龙会的刑堂里痛快些。”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顾道人道:“你为什么不想想,她既然是你们惟一的线索,我怎么会让她还活着?”
    卢小云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你……你已杀了她灭口?”
    顾道人冷冷道:“你想替她报仇?”
    卢小云扑过去,又停下。
    顾道人手里忽然有刀光一闪,一柄尖刀,已刺入他自己的心口。
    他还没有倒下去,还在冷冷地看着卢小云,喘气道:“我杀了她,你本该感激我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鲜血已从他眼耳口鼻中同时涌出。
    天已快亮了。
    东方露出第一道曙光,正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
    他终于倒下。
    ×××
    这变化实在太突然。
    他的死也实在太突然。
    这件复杂离奇而神秘的事,居然就这样突然结束。
    段玉看着他的尸身,眼睛里仿佛又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地道:“你本不该死的,又何必死!”
    华华凤忍不住道:“他不该死,难道是你该死?”
    段玉居然叹了口气,居然承认:“我的确是该死。”
    他忽又转过头,看着卢小云,却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你最后看见花夜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正在钓鱼?”
    卢小云点点头。
    他又觉得很惊讶,因为他想不出段玉是怎么会知道的。
    (六)
    红日已高升,今天显然是好天气。
    顾道人的酒馆,大门已开了一半,那个古怪的小癞痢,正在门口扫地。
    大酒缸和小板凳,本就是终夜摆在外面的,段玉、卢九、卢小云、华华凤,围着个酒缸坐了下来。
    小癞痢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喃喃地嘟嚷着,道:“就算真的是酒鬼,也没有这么早就来喝酒的。”
    段玉忽然问:“你们的老板娘呢?”
    小癞痢道:“还在睡觉。”
    段玉又问了句奇怪的话:“老板呢?”
    小癞痢道:“也在睡觉。”
    段玉叹了口气,什么话都不再说了。
    四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着,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们的脸色都很沉重,要将一个人的死讯来告诉他的妻子,本就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
    日色又升高了些。
    华华凤好像又有点沉不住气了,好像正想开口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忽然发觉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是个很灵活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她穿得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百褶长裙。雪白的裙子,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这里的老板娘终于出现了。她的装束打扮,就跟段玉第一次看见她时,完全一模一样。
    可是她的神情却已不同了。她的脸上,已没有那种动人的微笑。她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段玉和卢九都已站起,迟疑着,仿佛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对她说。
    她却用不着他们说,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们是不是来告诉我,我已是个寡妇?”
    段玉点点头。
    卢九却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女道士赧然笑道:“我看得出。”
    卢九道:“看得出我们的表情?”
    女道士悲声道:“我也早已看出,他……他最近神情总有点恍惚,好像已知道自己要有大祸临头。”
    她的神情虽很镇静,可是眼睛里已有泪流下,忽然转过头:“你们只要告诉我,到哪里去收他的尸,别的话都不必再说。”
    段玉却偏偏有话要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也是忽然就出现的,就像今天一样。”
    女道士没有回头,冷冷道:“你难道要我出来的时候,先敲锣告诉你?”
    段玉道:“你并不是出来,而是回来。”
    他看看她雪白的裙子,慢慢接着道:“无论谁从这里面出来,都不会这么干净。”
    女道士霍然回过头,瞪着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的丈夫本不该死的。”
    女道士冷冷道:“该死的难道是你?”
    “我的确该死,”段玉居然又承认了,“因为我本该早已看出你是谁的。”
    “我是谁?”
    “花夜来。”段玉一字字道:“你就是花夜来,也就是这里的龙抬头老大。”
    女道士瞪着他,忽然笑了,笑容又变得和以前一样美丽动人。卢小云的全身却已突然僵硬。
    段玉道:“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你。”
    女道士听着,仿佛正在倾听别人说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段玉继续道:“你每天在这里出现时,都好像是一朵刚摘下来的鲜花,因为你晚上根本不在这里。”
    他轻轻叹息着,接着道:“因为你是花夜来,一到了晚上,你就要出去散播你的香气,在夜色中,昏灯下,当然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刻意装扮过的,更不会有人想到你白天竟是这小酒铺的老板娘,何况那时别人早已被你的香气迷醉了。”
    女道士用眼角瞟着他:“你也醉过?”
    段玉苦笑,道:“我也曾醉过,可是我却醒得快。”
    女道士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段玉道:“也许我一直都将醒未醒,可是看见铁水的棺材时,我已醒了一半,看见顾道人倒下时,我才完全清醒。”
    女道士道:“为什么?”
    段玉说道:“因为,铁水决不会是死在顾道人手上的,我知道他的武功,顾道人根本伤不了他一根毫发。”
    女道士道:“难道不可能有意外?”
    段玉道:“决不可能。”他又解释:“铁水本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对任何人都不会信任,对顾道人也没什么好感,所以顾道人根本不可能接近他。”
    既然连接近他都不可能,当然就更不可能在他措手不及间杀了他。
    段玉又道:“我也知道卢小云决不是顾道人暗算的。”
    “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那鱼钩并不是暗器,要用鱼钩伤人,钩上一定要有钓丝,而那时在钓鱼的并不是他,却是花夜来。”
    原来他刚才问卢小云的那句话并不奇怪,他本就另有用意。
    段玉道:“所以我才想不通,这些事既然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将一切罪名都承当下来?”
    女道士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怎么解释?”
    段玉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替别人承当罪名。一个多情的男人,为了他真正喜欢的女人,本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他黯然接着道:“一个多情的男人,若是知道他的妻子是花夜来那样的女人,本就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本就是一心去求死的。”
    女道士却又笑了:“从这几点,你就能证明我是花夜来?”
    段玉道:“我看得出他真正喜爱的女人只有你,我也看得出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杀死铁水。”
    女道士道:“哪种人。”
    段玉道:“女人,就是你这种女人。”
    女道士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段玉道:“因为他很可能就是青龙会派来监视你的人,你觉得他对你有威胁,正好乘机杀了他,将罪名也推在我身上。”
    女道士又笑了,这次笑得却已有些勉强。
    段玉道:“这本就是个很复杂的圈套,你本来想将所有的人都套进这圈套里,只可惜你算来算去,还是少算了一件事。”
    女道士忍不住道:“什么事?”
    “感情,”段玉道,“你没有把人的感情算进去,因为你自己完全没有感情。”
    他又解释:“就因为人有感情,所以卢九爷才会信任我,所以卢小云才会被我救起,所以顾道人才会为你死,所以我才会看破你的秘密。”
    那天卢九若是和铁水联手,段玉早已死在那船舱里。
    卢小云也早已死在那箱子里。
    段玉叹道:“顾道人想求死,也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我也醉过,所以他妒嫉,就正如那天他发现你和卢小云在一起时的心情一样。”
    所以卢小云在晕迷中,是听到顾道人和花夜来争吵,他并没有听错。
    女道士静静地听着,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的确算错了一件事,只不过你永远想不到我是怎么会错的。”
    段玉道:“哦!”
    女道士叹道:“我看你拈着你那一两七钱银子会酒账时,那种毛手毛脚的样子,本来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笨蛋。”
    那天的事段玉当然还记得。他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一柄碧玉刀都掉了下去。那一天之中,他已犯了段老爷子的四大戒律。他既惹了事,又跟僧道结了怨,钱财也泄露了,而且还和陌生的女人来往了。他实在也没有想到,反倒因此而变祸为福。
    “既然你现在提起了这件事,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段玉道:“我那一千两银子的庄票,还得要你还给我。”他笑了笑,接道:“那两个人,当然是你故意派去的,为的只不过是要我认为铁水是这里的老大,要我认为龙抬头和花夜来是两个人。”
    花夜来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段玉道:“青龙会若是真有那样的冒失鬼,青龙会也就不可怕了。”
    花夜来一句话都不说,不但给了他那一千两银票,还给了他那一坛金叶子。
    “这既然是你赢的,你就该拿走。”花夜来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道:“没有了。”
    花夜来很惊讶:“没有了?”
    段玉淡淡地道:“你想害我们,我们却还活着。你做错了事,也用不着我们来惩罚,青龙会的刑堂,现在也许就已为你开了。至于乔老三和王飞,究竟是不是你的人,更和我们没有关系。”他又笑了笑,“我虽然喜欢管闲事,可是不该管的事,我是决不会管的。”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卢小云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的父亲一直用力握着他的手。他们全走了,全没有回头。
    花夜来看着他们走,连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已无路可走。
    ×××
    明月如镜,湖水也如镜,镜中又有一轮明月。华华凤痴痴地看着水中的明月,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已经是十二了。”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四月十五之前,你一定要赶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所以你明天一早就得走。”
    段玉这次连声音都没有出,他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头也仿佛被一样什么东西塞住。一阵风吹过来,吹皱了满湖春水,水中的明月也醉了。
    华华凤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把那柄碧玉刀送到宝珠山庄去。”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
    段玉默默地取出了那柄碧玉刀,在月光下看来,绿得也像是一湖春水。
    华华凤痴痴地看着,嘴里道:“这柄刀就是你的订亲礼?”
    段玉没有回答,也不忍回答。他正想说:“这柄刀虽然是准备用来订亲的,可是我这个人却并不一定要去订这段亲事。”
    只可惜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华华凤忽然一挥手,将碧玉刀远远的抛入湖水里。
    这是段家祖传的宝物,若是不见了,那后果段玉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段玉他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去。
    他一定要找回这柄碧玉刀。他当然找不到。
    要在这湖水里捞起那么小的一柄碧玉刀,实在正如大海捞针一样,是决不可能的事。
    等他再重回水面时,华华凤也不见了。他心里的感觉,甚至比失去了那柄祖传的碧玉刀更难受。
    因为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是永远再也见不到她的了。
    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她这么样一个人,岂非也正如想从水中捞起那柄碧玉刀一样?……
    ×××
    又有风吹过,吹皱了一湖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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