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刀春梦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雷怒
    艾可不时会觉得:我跟徐爷爷有很多相似地方,比较起来,我像徐爷爷的孙女儿多于像我爷爷的。
    连爷爷当年也有时会瞅住我叹气说:“天啊,你的天才,你的性格甚至乎你的头痛毛病,都好像徐龙飞。我跟他是那么好朋友,你不如改姓徐,就当做是他的孙女吧?”
    当然谁也不会认真,连爹妈听见了,也只是笑而已,并无丝毫不悦。
    我想说的,其实是关于“发怒”。
    我虽然很不容易发怒,但谁要是碰到这个开关,我一怒之下,也是谁也挡不住的。
    那个触动我发怒开关的人姓杜名水南。这姓名还算好听,外号却不怎么好了。
    江湖上他被称为“狼公子”,据说是由于他外表像浊世翩翩佳公子,为人行事却狼毒而又卑鄙。总之,他是个但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又由于他本身武功极是高明,又狡诈多疑,等闲仇家根本动不了他。何况他还有一个父亲“一剑千锋”杜归山,号称为江南第一快剑,此人出道廿余年未遇敌手。一出剑对手必是有死无生,连有些像是擂台形式的场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剑仍是如此毒辣。
    现在轮到杜归山的独生子杜水南活跃称霸了。
    不过他的称霸并没有用纠众结帮,自任什么帮主门主那些手法。亦不打家劫舍标参勒索,也没有开赌场妓院等事情,他倒是真真正正的称霸横行,外人不慎一句话得罪了他,十之八九丢掉小命。
    假如他看中一个女孩子,则不管良家妇女也好,是青楼艳妓也好,他一定要得到手,玩厌了才放人。
    假如他没钱花,任何黑道上有名有姓之人,都是他存钱的地方。他会带几个得力手下去“提款”,提不到就杀人。
    对镖局也大概这样,只不过似乎客气点而已。
    他似乎很有运气,手下真有好几个人才,故此杀人之后,官府公事方面,从来没有啰嗦。至于要靠武力解决之事,他本身以及几个得力手下一直都很胜任有余。而他天生那种残忍无情自私的性格,可也真是做“恶霸”的材料。
    我在船上碰到这个人,那时心里已觉得有点不妥。这船由武汉到南京,搭客很多。
    我多花点钱,又因为我是女性,得以分配在船头一间较小舱房,这个舱房只容六人,多半让女客占用,不像大舱那边横七竖八挤上几十个臭男人。
    我放好包袱,又把布包的夜鸣刀放在枕头下。打开铺盖,也不理会另一个中年女性搭客,径自躺在那狭窄而有栏边的床上,舒服伸伸懒腰。
    反正还有二十日水路,同舱的搭客迟早一定熟得好像几十年的朋友一样,故此不必忙着招呼。
    忽然两个男人乒乒乓乓走入来,态度放肆横蛮无礼。其中一个就是“狼公子”杜水南,另一个则是他的影子余嵩。此人身量高大,胡须绕颊,背后斜背一把阔身利斧,样子骇人。
    至于杜水南却长得蛮漂亮,衫饰华丽,腰悬绿鞘吞金镶玉宝剑,年纪最多廿七八。看他人才外貌,无怪会有“公子”之称。
    一个船家也跟着进来,苦着脸流着冷汗,向那中年女客和我,跪下叩头说:“两位堂客真对不起,小的忘了这舱房是杜爷包下的,请你们大量包涵挪一挪,这一程不收钱,算是小的一点意思……”
    那中年女客应了,动手收拾东西。而还未有所表示,杜水南已道:“算啦。我们也只有两个人,她们住这儿没关系,那位大嫂还有这位姑娘都不必搬,都是出门人,自当互相方便……”
    我看了他还有那余嵩的眼睛,便知道他们为何不赶走我们之故。
    我心中冷笑暗想,你这家伙一世好运,没有碰过狠人,且看你这回怎样对付我?
    原来他还有四个长随,都背着挑着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几乎占了半个舱房,但那堆塞在我们这边,杜公子他们的路自然仍是通行无阻,还得腾出小圆桌周围的地方,以便那厮饮酒用饭!
    总之,我和另一个女客简直被堵塞住,出舱外之路举步维艰。如果打算碰都不碰及那些东西行李的话,那就干脆坐在床上,徒兴咫尺天涯之叹好了!
    我很不满意此人的嚣张无礼,由见面第一个印象直到后来种种,都使我想教训教训他之心有增无减。其实他长得相当英俊,晚饭时又殷殷邀请我和那女客一道吃。
    不过他那不时流露出来颐指气使自高自大的神情和小动作都的确令人厌恶憎嫌。
    他和余嵩谈及几天前怎样去整一家镖局,用怎样的无理取闹手法杀死了一人,杀伤了七人,然后收取了不少银子才扬长而去。
    他们笑得很响亮很开心,但那一家镖局的人都一定十分烦恼,伤亡者的家属必定极为痛苦。
    我听了几乎想掀桌子大骂一场或者大打出手,但不知何故却又忍住了。我可不是贪图他们美味的酒菜,也不在乎他们的殷勤,而是有点好奇,想亲自体会观察这“狼公子”杜水南到底怎样一个横法?如果他对我有兴趣而我不肯的话,他最后会用怎样手段?
    那四个长随白天在这边侍候,晚上回大舱睡觉。三天之后,据我耳听眼见,有的搭客莫不叫苦连天。
    因为那四个如狼似虎的长随出入之时,任谁稍为妨碍阻挡了他们,登时不是拳打就是脚踢。晚上几十个人挤得像沙甸鱼,空出几乎半个舱让他们四个人伸手展脚的睡觉。饶是如此,他们好像还不大满意。
    那杜水南和余嵩每顿饭喝得醉醺醺,之后就开始高谈阔论。这天晚上他们照例一面喝酒一面大谈种种欺负人的英雄史。
    我和女客怯怯陪着吃点饭,正要想法子回到床上睡觉,我看见杜水南向余嵩打个眼色,余嵩一点头,伸出长臂揽住那女客,他手长掌大,揽了一圈还大有剩余,巨掌兜住那妇人胸脯,揉捏几下,笑道:“咱们出去看看长江的夜景。”
    那妇人想是出门惯了,见多识广,并不如何惊惶挣扎,就让余嵩搂着出去了。
    我一口真气在全身经脉间顺畅奔流,使最后一丝不适之感也祛除了。假如我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应该全身发热发软,瘫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说良心话,杜水南的手段的确极之厉害,所使用的药物次次不同,而每次都显示力量极强。
    根据徐爷爷给我那些典籍中,其中一本药书所记载的征象看来,杜水南已得三家不同秘传方子或药物了。
    杜水南瞪大眼睛瞧我,我微微而笑,既不软软倒下任他摆布,也不说话。
    他皱起眉头,大声喝道:“李三,进来。”
    一名长随应一声推门入舱,看了看我,现出惊诧神色。显然他一定奇怪我为何不是全身赤裸裸躺在床上?
    杜水南声音冷凝,面色很坏,说:“你们刚才干了些什么事?”
    李三道:“有几个王八蛋啰嗦抗议,说他们晚上睡得太挤,又说他们不是不花钱乘船等等。我们一火就丢了七八个人到江里……”
    怪不得刚才我听见乒乓水声,还有一些惊叫声。
    杜水南道:“那家伙都淹死没有?”
    李三有点尴尬道:“有一个会泅水,回到船上,小的们没有再丢他落江。”
    李三应一声是,转身欲出,我知道李三不是做戏,他真的要依令行事。我更知道杜水南问李三这些话,根本是要把我骇得骨酥脚软,这时虽然药物无效,但我也绝对不敢反抗他,只有任他为所欲为。
    我突然怒火冲冠,胸膛几乎要炸开。我是因为那些被丢到江里糊里糊涂淹死了的人而愤怒。这些人毫无还手之力,以杜水南的声名身份,就算横行得杀死一百个武林高手,也没有关系。可是那些无拳无勇的普通人,连半点自卫能力都没有。但他们都有父母亲戚,有妻儿朋友……
    我越生气,越是笑容满面。但却不容李三这种败类再去害人。
    我伸脚一勾,李三砰一声跌一大跤,我猜他一定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跌一大跤。
    杜水南眉头大皱,杀气腾腾道:“李三,你怎么啦?你活得不耐烦了?”
    李三其实已被我脚尖勾了一下穴道,所以既爬不起身,又只会哼哼唧唧而不能说话。
    我柔声道:“杜公子,您何必为这些人生气?”
    杜水南马上浮起相当吸引人的笑容,颔首说:“对,对,他们都不算什么,只像蚂蚁一样。”
    但接着眉头皱起,又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从未听过艾可这个名字,你可是刚踏入江湖的高手?你师父是谁?”
    我耸耸肩,问道:“为什么你这样想呢?”
    杜水南道:“你勾倒李三,我不是没有看见。而更重要的是我用了三种不同药物,都迷不倒你,所以我更渴想知道,你的本事从哪儿学来的?”
    我虽然仍在微笑,却不禁暗暗惕凛。既然这厮也瞧得出我的“无影脚”,则他的父亲“一剑千锋”杜归山自是更加高明厉害。
    不行,我绝不可轻忽大意。我可能会被“一剑千锋”杜归山杀死,如果我对他了解得不够的话。
    故此我胸前衣服忽然裂开,好像是因为我太惊慌吸气太多,而扣子没扣好所致。我自己也很满意的那对乳房完全暴露在灯下,白皙的皮肤使灯光反射得更明亮。
    这时用力吸气发出声音的人是杜水南而不是我了。
    他眼睛盯住我胸脯似是移开不得。我乳房不算巨大,但与众不同的是像一对白玉琢成的竹笋形状,高高挺突。据说这一型的乳房,最使男人心醉神摇。现在看杜水南的样子证明这说法没有错。
    我轻吹他一口气,口脂香气熏漫舱内。他贪婪嗅吸几下,两眼更不离我胸脯。
    我一连问他十几个问题,包括他父亲在哪里,助他横行为恶的手下是些什么人?都在什么地方?他以强梁霸道手段搜括了多少银子?他有多少姬妾?另外又糟蹋过多少女孩子等等?
    不明就里的人,定必十分惊诧何人这么一个倔强自大的家伙,竟会有问必答?
    其实这些还不算奇怪,最高潮是他亲笔写了一张提取黄金三千一百五十两的字据,押上钤记。另外两张字据是关于存放别处的古玩珍宝,写明归我所有。
    连我自己也觉得做得十分精彩,这是我头一遭利用色相及药物,施展“天人夺志”的禁制心灵功夫,故此杜水南才会乖乖听我吩咐。
    这门古怪功夫乃是云梦泽冰心府不传秘学,世上罕有人知,见过的人自然更少了。
    感谢徐爷爷,还有我爷爷,他们搜罗的无数秘典异笈,不论是原本或另行抄录的,奇功秘艺多得不可胜算。但我也没有辜负他们一番心血,那么多的东西我全装在脑袋里,自己还练成其中几种,这“天人夺志”就是其中之一。
    我当时是想这种功夫徐爷爷决不能练,因为他不是女性。而我自问长得不错,身材也很好。又想到假如有一天被人抓住动弹不得,此时这门奇怪功夫就可以派上大大用场了。
    倒没想到第一次施展,竟是用来取得要紧情报,以及把他不义之财囊括过来。
    我一声多谢便把字据通通收起,绝无半点惭愧不安之感。
    我为什么要不安要惭愧呢?像他这种黑心毒肠之人,零碎剐了还嫌不够,何况区区金银财物?
    舱外有脚步声,我一屁股坐在杜水南怀中,他虽是心神丧失,双手却会作怪,一下子又捏住我乳房。
    进来的人是余嵩,他一瞧就瞪眼怪笑,叫道:“妙,妙,这种女人一万个里挑不出一个。”忽然叹口气,又说:“只不知公子你几时才玩得厌?”
    我一听而知他们一定时时一齐玩女人,所以不必忌讳回避。而杜水南玩厌了的女人,多是余嵩接手无疑。
    这些我都不管,问道:“陪你出去那位大嫂呢?”
    余嵩狞笑道:“她东问西问,舌头长得可厌。我便让她江里泡泡。或保证她下辈子一定不敢多嘴多舌。哈……”
    他所谓“江里泡泡”,绝不是当真在水里泡一下的意思,而是简直丢到大江里。目下天气尚冷,漆漆黑夜茫茫大江,那妇人的命运自是有死无生。
    我的怒气已经惹出来,所以现在不必再发怒了。我再瞧他一眼,亦是再度断定他的武功门派以及造诣有没有看错之意。我接着拂开杜水南在我胸前捏摸的手,站了起身。
    他目光落在我高高尖尖挺出的乳房,舔舔嘴唇。
    我认为让他瞧瞧并无一丝一毫损失,假如他不是长相粗鄙难看,就算让他摸摸也没有关系。理由是他一定死在我手底,既然他很快就变成死人谁还跟他计较呢?
    我迫前一步半,脚步落向八卦阳宫“地水师”方位。脚底一落地,已等如判了那厮死刑。
    我微笑道:“你的大斧最好拿出来。据我看你的‘六丁金刚斧’虽然最多只有四成功夫,但肯定比你的拳脚功夫高明得多。你最好听我劝告。”
    余嵩大吃一惊,但眼光仍然恋恋在我裸露出来的乳房上转了又转,才说:“你到底是谁?你想怎么样?”
    我已经给过他可以尽力反抗的机会,他自己错过了那是他阁下的事,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他慢慢扯?
    我另一只脚忽然踏落阴宫“天水讼”上,身子稍扭移到东北角。这一扭之下,乳峰夸张地变了形状。
    余嵩目光没有放过这等诱人景象,我猜凡是男人都一定如此。不过我另外又发现,如果我身躯没有及时移开,那么我骄人的双峰必定被他一拳打扁了。
    他那一拳出得无影无声,全无威势。但我知道那是“阴风拳”,不论是招式力道或后果,都极尽阴毒能事。
    那余嵩的震惊大概由于我躲得过他这一拳的原因居多,我猜从前他使出这一招“阴风拳”,定必是十拿九稳,对方非躺下不可。但如今我不但躲过,还用纤纤指尖戮了他一下。
    余嵩陡然间连连喘气,好像拼命跑了几次万米长途赛事。
    我摇头道:“瞧,我早叫你拿出大斧。虽然结果仍然一样。但起码你可以连劈我六斧之后才败阵,但现在呢?你一招就没戏唱了!”
    余嵩忽然连连后退,转眼出了船舱,我没有追出去,很快就听见噗通水声一响,我知道这个人从今永远消失世上,于是注意力转到如愣似呆的杜水南身上。
    我将胸前衣服扣好,他眼光已没有乳房可以定住,便自清醒了一半,眼珠开始骨碌碌转动。
    我拿出解药,稍微考虑之后,决定解除现在使他头昏脑胀,使他不能集中精神思索的药力。
    武林人物很讲究单打独斗,以及给予对手公平决斗机会这些规矩。武功高强而又有英雄胆色的高手,多数遵守规矩表现出风度。
    但我以女人的眼光看这些规矩,总觉得狗屁不通之至。因为我永远不会跟男人来切磋印证武功那一套。所以如果我非出手不可,那一定是我要修理对方,或在对方想侮辱想杀我之类。
    对于杜水南这种人更加不必给他任何机会,一刀砍下他的头就天下太平,无数冤魂也会十分感激。
    我之所以让他清醒的主要原因是让他知道我的怒气,同时要他自己也尝尝面对死亡时那种恐惧和绝望。
    他打个喷嚏,甩甩头,很快就完全清醒站了起身。他看见我左臂挟刀,右手拿着他的剑,轩眉一笑,道:“你打算用我的剑对付我?”
    眼光接着落到我胸前,笑容里增添了淫邪意味,又说:“我记得好像看见你美丽的奶子,又用手摸过。可是又不怎么记得清楚了,你到底给我摸过没有?”
    女人通常会面红不敢回答,尤其是未婚的少女。我却冷如石像,点头道:“你摸过。”
    他不禁惊疑瞧我,大概想瞧穿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接着爆发出大笑声,道:“滋味不错吧?但在床上销魂滋味更好。你自己脱衣服还是要等我来?”
    这厮当真是标准色狼,居然提脚跨步起来。
    我微哂把剑掉给他,相距虽然只有两三尺,却绝不至于使他手忙脚乱,亦不至于误以为我想用剑掷伤他。
    他绰剑在手,跨出的脚反而缩回,面色大为沉凝,轻佻淫亵神情已不复见,慢慢说道:“你随手一掷,剑上传来的内劲沉雄得骇人,我相信你必是相当可怕的敌手。”
    我没有否认,说:“就算换了你父亲在此,他也一定不敢轻视我。”
    “你究竟想怎样?与我结仇为敌并不聪明。这样做法对谁有好处?”
    “我,”我冷笑回答:“因为杀死了你,可以平息我一部份怒气、对我身体有益吧!”
    对我固然是有益了,但对他却有害无比。他当然不会乖乖伸头让我砍一刀。
    他的手搭落剑把,动作表示自信沉稳。我知道他心里怎样想法。他必是深信在这狭窄舱房内,轻便宝剑大占便宜。何况他杜家著名快剑更能发挥威力。
    但这只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想法,武功之道千变万化,尤其以性命为赌注之时,各种情况更须估计得清楚。在狭窄空间跟宽阔地方的打法当然不同,再加上兵器和武功手法路数等不同,便衍生无穷尽变化。
    我看见他拔剑出鞘,然后像毒蛇般刺到,一振之间连刺五剑。剑势已发之后才冷喝一声。若是眼力稍差之人,可能连他拔剑动作也看不见,更别说看得清楚他一剑五刺手法。
    然而在我眼中以及感觉中,他仍然太慢了一点,每个动作都好像慢镜头分解动作一样。
    故此我宝刀出鞘横胸,让他每一下都刺中刀身,这一招在我来说还是故意把速度放慢一点的。
    他第二剑又是五刺,尖锋取袭我胸部。
    我刀势沉下少许就挡住了。跟着刀身沉到腹部,恰好又使他第三剑的五刺徒劳无功。
    我觑得真切,夜鸣刀掣电似挥出。刀锋切过他持剑手腕时,如切豆腐。那剑啪一声坠地,剑把上还附着一只断手,五指仍然紧握不放。
    他瞧过一眼,才相信那只握剑杀人无数的手已被砍断,登时面色如土,全身都软了,几乎不能保持挺站姿势。
    我冷笑道:“你恐怕已没有心情跟我上床了。看来你已没有什么用处,我打算砍下你的狗头。”
    用死亡折磨人家,是“狼公子”杜水南很拿手把戏,所以有机会的话,便不妨让他自己也尝尝滋味。
    地板上那个恶奴李三哼唧着爬起身,我一脚踢中他咽喉。他发出含糊的哎哎叫痛声,双手猛抓喉咙,全身剧烈抽搐痉挛。
    杜水南眼睛惊骇得快要突出眶外,双腿颤抖,接着实在支持不住,砰地跪下。
    我手中夜鸣刀啸风吟鸣一声,刀光划出一个寒光耀目的半圆形,一落便收,刀身已隐没在鞘里,杜水南人头滚出六七尺,连惨叫声也来不及发出。
    此人固然该死,他那些手下恶奴亦不可活。尤其是另有好几个武功高强的坏蛋拥着杜水南为非作恶无数。这些坏蛋正是地道的损友,他们当然也不该活下去。
    当我诛杀船上余下三个恶奴时,只要看看那些被欺凌侮辱得半死的搭客。他们面上那种又惊惧又欢喜神情,便知道一定没有杀错,知道绝对称不上残忍毒辣……
    ×××
    七日后我来到杭州。
    尚是仲春微寒时节,但我知道西湖水碧出青百花竞妍,正是浓妆艳抹最是醉人光景。我可以想象得到游人如鲫情侣双双,笙歌满湖之热闹。
    我自个儿凄凄清清满身风尘走入一家客店。这几天舍舟而陆行,大有仆仆困顿之感。所以我赶紧先放好行李,洗个热水澡。看看天色尚早,还有个把时辰才是午餐时间,于是我舒舒服服躺下,不多不少酣然睡了整整一个时辰。
    我挟刀出去,缓步走向西湖。
    半个时辰后,我已处身楼外楼的楼上。运气不错,座位正在窗边,因此我得以看见近邻“平湖秋月”的亭台楼阁。
    放眼眺望,水光山色,还有白堤以至苏堤的繁花似锦,垂柳拂水……
    店伙照我吩咐摆了两副碗筷,上来四个菜是“东坡肉”,“叫化鸡”,“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一盘馒头,一碗大米饭。
    女孩子不适宜在公众场所喝酒,尤其不宜独酌。所以我取消,来两斤绍酒的意图。
    那碗大米饭装进肚子之后,我拿起一个馒头,但那人为何忽然停步在我座边?同时我发觉本来很喧闹的场面,很快就静了下来。
    那人个子中等,国字形面孔有一对浓眉以及高挺的鼻子,年纪大约三十余岁。身上衣着一望而知是公门高级人物。
    他样子严肃中又有善解人意的味道,所以不但不令人憎嫌反而平添不少魅力。
    等我瞧清楚他之后,他才低声清晰地说:“我姓卫名远,我的确不想打扰你。但有一个疑问使我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当然这个疑问是有时间性的,所以我忍不住过来打扰你。希望你肯原谅并且准我坐下来讲话。”
    我一看他眼神,就知道这家伙是那种死缠到底之人,你纵然拒绝,但他的人非坐不可,话也非讲不可。
    与其拒绝无效,何妨索性大方一点?
    所以我点点头,还示意他坐在空着那副碗筷的位子上。我问:“你想说什么?”
    卫远反而问我:“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此时四下喧闹渐渐恢复,大概是一众客人看见我们很友好样子之故。
    我说:“你衣服告诉我,你是公门捕快头子,很多食客也知道,所以他们起初以为有热闹看。你如果不是公人,我就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
    卫远的微笑看来还不错,相当吸引人,但他已经三十多岁,绝不可能还没有妻儿。因此他的魅力打了不少折扣,他说:“艾姑娘,你的话更无礼些,我也不敢生气。”
    这傢伙真不简单,居然知道我姓艾,由此可知事情有点复杂,大概有点伤脑筋。而且以他堂堂浙江一省捕头之尊,何以不敢生我的气?(我当然知道他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名捕头)。
    他声音更低些,却清晰有如放大喉咙说话,道:“你敢惹江南第一剑杜归山。你杀死他宝贝儿子杜水南以及他的随从,接着又在安庆等两个地方,杀了他十一个朋友和得力手下,我赞成与否暂且不论,只想知道你来杭州干吗?莫非你不知道杜归山就住在离此不到三十丈远的‘锋庐’?你究竟正在等候什么人?”
    我笑一笑,道:“你到底还有几个疑问?”
    他有点尴尬:“如果我说多过一个疑问,你可能误会我审问你,所以我说只有一个疑问。”
    这个颇有吸引力的中年男人实在很和气也很客气,只不知他手上功夫有没有他嘴巴这么高明?
    我说:“我八百年前就知道杜归山住在杭州,但他不是江南第一剑,最多也只能说他是第一快剑,第二个问题,答案是我根本不是在等人。”
    卫远瞧瞧多出的碗筷,疑色掠过面上,道:“老实说,我一向自负推测的本领还不错,但我想来想去,都猜不出你约了一个怎样的人会面,我怕此人一来就揭开谜底,故此赶快向你请教,可是你既没有约人,何以教人摆两份碗筷?”
    我向他眨了眨眼睛,道:“假如你有两个的食量,却不幸是个看来只能吃半碗饭的女子,你怎么办?你叫很多饭菜行吗?”
    卫远大有感激涕零之意,说:“多谢你坦白赐告,要不然我想破脑袋也是白饶,请让我装作是你等候的人,这顿饭也让我请客。”
    我笑笑,觉得男人有时就这么可爱,即使是老练如卫远这种人物亦不例外,我问他:“你请我吃饭当然很好,不过你最好算算看,这顿饭会花掉你多少俸银?此外,假如杜归山知道了,找你要人,你怎么办?”
    卫远叹口气,道:“你说得都对,如果我有老婆,她一个月这样吃上几次,我非得贪赃枉法不可,又幸而我跟杜归山没有一点交情,如果他公事公办,非得打官司不行,我大概还有点办法应付他。”
    我现在才发现这家伙真不简单,也可以形容为“狡猾”。不过他能把我的一切行动调查得那么快那么清楚,这一点可不能不佩服他。
    幸而论到智慧成熟方面,女性十八岁就可以抵得上男性三十岁,故此我虽然只有廿一,却可以等如男人三十多岁了。换言之,他并不比我“狡猾”,我也不比他“简单。”
    我不再开口,津津有味吃我的馒头,直到所有东西都吃光,喝几口茶之后,才道:“我现在要去找杜归山,你来不来瞧热闹?”
    他想了一下,苦笑道:“天知道我多么想去,但我这么想去,但我却不幸是穿制服吃公家饭的人……”
    我用筷子夹一颗金粒给他,大约三钱重吧。
    我笑笑说:“我的账我自己付,如果不够,算你倒霉了,再见……”
    直到我站在“锋庐”门口,他才想了为何我不敢放下五两或十两金子。
    原来因为我感觉到卫远那家伙表面虽然圆滑,但骨头其实很硬。如果我钱留多了,他一定会觉得是一种侮辱,但我为何追想这件事?我为何要关心他的感觉?
    锋庐的大门跟一般豪门巨宅的大门没有什么分别,例如正中大门永远是关着的,平常日子家人出入,总是在侧门,除非是来了圣旨或特殊身份的大人物,才大开中门迎接。
    我踏上台阶,心里揣测现下当世之间,还有什么人可以使杜归山下令大开中门迎接的人?
    侧门内走出一个像门房之类老人家,双鬓皆白,老眼略见昏花。然而两边太阳穴高鼓,动作脚步缓慢而不是龙钟蹒跚。
    这老家伙装蒜装得不错,可惜碰上我艾可,他再假装也不行,我根本连他擅长的三种武功绝艺一眼就瞧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我瞧瞧那两扇大门,放弃了打破大门的心思,等着向那老人家点点头,道:“我就是艾可,你一定听见过我的名字,但你的呢?”
    老人家讶然道:“我应该听过你名字?”
    我笑脸不改,道:“当然应该之至,你家主人的独生儿子死于我刀下,这个消息难道你们还没有收到?如果还不知道此事,那我就先到别处去,迟些儿才来。”
    老人家深深叹口气,眼睛忽然不再昏花而是炯炯有神,腰肢也挺直得多,道:“艾姑娘,千万别走,老奴杜千左,我看着小主人呱呱坠地直到长大,所以听到这个不好消息,心里很痛苦。”
    我说:“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杜水南加诸无数人家的不好消息呢?人家难道不痛苦?”
    杜千左道:“我不敢反驳姑娘,你肯不肯听听敝上的看法?”
    “那最好不过了!”我说:“我根本就想找他的,如果你说他不在家,我反而会失望。”
    他作个请我入屋手势,并先行引路。
    这是极之合理而又合礼的行为,但我动也不动,因为像这种相当高明的诡谋毒计,徐爷爷再三提醒教导过我,如果我竟然还会吃亏的话,那就是活该了。
    杜千左从侧门内回转来,讶道:“你不是要见我家老爷吗?”
    我点点头。
    “但你不动怎么行?”他说:“我家老爷近十年没有出过大门一步,你站在这儿的话,就算等上一年,也见不到他。”
    “我一定会见到他。”我很自信地说:“假如我不肯入屋,他必定出来见我。你敢不敢打赌?”
    杜千左道:“那也随得你,不过我实在不怎么明白你的意思。”
    我笑了笑:“你叫杜千左,大概还有个杜千右之类的搭档,他就站在门后面,我有没有猜错?”
    杜千左淡然道:“杜家左右二将,也曾在江湖上挣得一点虚名,你知道我们不足为奇。”
    狗屁,我几时听过什么杜家左右二将?我只不过从他名字以及武功特征上,想到会有一个拍档,而那窄窄侧门后面,正是施展武功其中一种“斜侧锋”双剑连手杀敌的上佳位置。
    他们也许当年真的在江湖上挣到声名,但那么久的事情,他既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我提高声音,高得二三十丈的人也可以听见。
    我说:“叫你们主人到后面园子见我,假如他不去,我转身走了,你们可能要花很多功夫才找得到我,因为我化妆易容之术几乎比我刀法更好。”
    说完我慢慢走下台阶。
    杜千左没有急急奔回报讯,在台阶上俯视着我,道:“你现在是不是转身要走了?”
    我停步摇头,笑道:“我既然敢来,当然不至于见了你就害怕得赶紧溜走,我打算从侧巷绕到后园,你有什么意见?”
    杜千左立刻道:“没有意见,完全没有意见。你请吧!”他必是测不透我含有深意的微笑,故此不敢再出花样,例如提出替我带路之类的建议。
    我从一条后巷绕到宅后,跃上围墙,只见那后花园占地最少有五亩之广,右边有一块数十丈方圆的草地,边缘处有座亭子,更右边靠近围墙处,有几株浓荫老树,树下则有些密密的灌木丛。
    那亭子内已经有两个人,远远与我对瞧。
    他们都是五六旬以上的老者,其一装束与杜千左一样,个子比较高大,相信就是杜千右了。另一个高瘦老者样子冷峻而又清俊,手提一剑,他的样子使我不禁记起了“狼公子”杜水南。
    此人果然是“千锋一剑”杜归山,号称为江南第一剑(其实只是第一快剑)。他是杜水南的生身之父,故此面目神情有些相肖这一点,实是合理之至。
    这时我已站在草地中央,杜归山也独自来到我面前两丈处停步,他手中之剑居然长达四尺二寸,剑鞘镶金嵌玉,名贵崭新得好像刚刚制成的。
    他冷冷打量我好一阵,他的眼光和表情都使我胸臆中隐藏着的“雷霆之怒”有增无减。
    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像他这种父亲,才会教养出残忍恶毒如杜水南那种宝贝儿子。
    我并不在乎他的注视,关心的只是那杜千左。这厮刚刚奔到亭上跟杜千右会合说话。此时我耳朵暗暗全力注意着六七丈外的亭子,而眼睛则冷漠瞧着杜归山。
    杜归山不动,我也不必急着动,他不开口,我更无必要先说话。因此我们像两具木像一样对瞧,却许久不言下动。
    终于杜归山说话了。他道:“你肋下挟着的莫非真是‘夜鸣刀’?”
    我颔首道:“对,你眼力还不错。”
    “我应该不会瞧错。”他声音冰冷无情得有如他的扑克面孔。“我纵横湖海之时,神刀铁胆徐龙飞已经退隐,他的后辈对我很尊敬,所以我极遗憾不能见识‘夜鸣刀’的威风,你虽也挟着‘夜鸣刀’,虽然也杀气迫人。但可惜你终于竟是个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子汉,我就不至于失望遗憾了。”
    他遗憾也好失望也好,都不关我的事。况且他若是在我刀下身首异处,那时一切都更不必谈了。因此我并不反驳一语,只淡淡一笑,当作回答。
    这个敌人当然属于不好惹不好碰之类,我早已知道了。
    不过我怒气一发,可就不管他是天皇老子或者什么东西了。虽是如此,但我对敌时仍然小心翼翼,决计不肯大意。
    我审视过他的指掌腕臂以及腰腿脚等部位,已有相当精要详实资料。以我看来,他除了夙负盛名的“一剑千锋”快剑之外,最惊人的还有一样,那就是真正达摩心法的“弹指飞剑”神功。不过假如他正当施展“一剑千锋”的快剑之时,又如何能够用同一只手使出“弹指飞剑”那种锐利如剑刃,可在七步外杀人的指力呢?
    他身子微移左方,我的脚几乎比他还快已踏在东方阴宫“风天小畜”一步先机,接着转动阳宫乾位的话,我知道必定会被他一轮旭日似的快剑,一共六六三十六剑,杀得遍体流汗。弄不好可能还被刺中三五剑,即使不死,那可也真够瞧的了。
    他的剑锋如风驰电掣,在我曾经站立的地方嘶嘶劲射。每一剑其实都距离我肌肤不超过两粒米擦过,假如我这一招“挟刀高岗”有配合上“逍遥仙步”的话,定出现上述被杀得汗流浃背甚至受伤的场面。
    从前每个人出手时,在我眼中以及感觉中,都太过缓慢迟钝。我觉得甚至可以在他们每一招每一式之间,慢慢的喝一口酒。
    然而这个杜归山第一次使我没有这种感觉,使我不能不用尽全力力争先机。我底下跟着已从“乾位”,一走阴宫“水火未济”,二走阳宫“地水师”,三走“天地否”,四走“山雷颐”,五走“地火明夷”,六走“风火家人”,七走……
    总之我大约绕了一个圈子,这几步只不过有如普通人眨一下眼睛的时间而已。
    可怕的是杜归山已追蹑我每一个位置发出无数剑,只要我慢了百分之一秒,我身上起码多出十个八个会流血的伤口。
    亭子上两个老家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长剑,都是四尺二寸,疾如飘风扑入战圈。
    那杜千左果然是使左手剑,杜千右则用右手剑。他们左右双剑连手,显然只须阻我一下,便可大功告成。
    我宝刀闪电出鞘,刀身一横已抵住杜归山七剑,冷笑道:“堂堂江南第一剑,也要倚多而胜?”
    冷峭话声中,我弹起九尺。杜归山剑锋嗡然进到我小腹要害。
    我刀势一压,叮叮叮挡住三剑,身子再升起七尺。
    两道剑光宛如经天长虹,一左一右兜绕射到。剑尖锋威当然集中我身上要害,凶厉气氛弥漫百丈之内。
    真是岂有此理,以江南第一剑杜归山的威名,居然当真让手下之人群殴,实是恬不知耻之极。
    我身子一侧一扭,如果在地面,我就等如从“地雷复”逆移到阴宫“雷山小过”位置上。
    直到此时我才施展“逆运”之法,这也是我战略之一。我已经使杜归山以及他手下二将习惯了我“顺行”的方向,我忽然“逆运”忽然完全相反,他们显然一下子不怎能够适应。
    夜鸣刀光芒如雪,洒出千重刀网。一卷一绞之下,杜千右胸口中了一刀,像稻草人一样张手扎足掉落地上。
    此人虽死,但杜千左竟然以一种暴戾愚愎,执拗宁死的剑法,无视我砍向他的颈子的宝刀(他实在有机会直坠落避过这一刀的),剑上杀气大增,径刺向我的右胸。
    他这一剑就算刺中了我,我亦不至于死,甚至不至于重伤。而他却必定身首异处,必定变成没有脑袋的孤魂野鬼。
    只不过我负伤落地时,却还有杜归山已早一步在地上等我。他那时正好可以弃去成名数十载的快剑,改用达摩秘传心法“弹指飞剑”神功绝艺。
    我即使真有九条命,肯定也活不成。但我能用其它什么手法砍杀杜千左而不至于死于杜归山“弹指飞剑”之下呢?
    剑光如匹练泻天,刀光却如雷奔电闪,际此人命死生一发之剎那,天地冥晦暗淡,只有精魂所附的剑气刀光纵横飞舞。
    我的刀法剑影帷幕一条缝隙中掠入,那杜千左的头颅,忽然脱离身体飞出六七丈。
    然而我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向地面急坠,我已选择了先杀死杜千左,以他性命为我垫底之一途。然后才考虑怎样躲过杜归山致命的一击。
    我看见杜归山手中四尺二寸长剑像枯枝一般了无生气掉坠脚边。他五只手指圈成环形,拇指食指扣得紧紧。他双眼的光芒如雪如电紧紧盯住我。
    他的眼光不会杀死人,他的手却会。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以他表现出的手法功力,那一招“弹指飞剑”我现在最多能挡住他食指弹攻的指力。这股指力就像无形剑气一样,可以洞穿牛腹。我还能挡得住他这一记自是极之了不起了,可是他第二下以拇指捺出的指力,便已完全无法抵抗了。
    我唯一还可以庆幸的是我或者可以不至于立毙当场。然而这有什么用呢?
    难道那杜归山见我受伤之后,竟会忽然大发慈悲让我离开不成?
    世上当然没有此理,所以我根本连想都不想及这种奇迹。在那一刹那间,却已用尽平生智慧找寻活命的机会。
    可怜的是看来已全无机会。假如杜归山没有杜千左杜千右两名老家将合力夹功,他一定会死于我‘夜鸣刀’下。
    那是因为他的“弹指飞剑”神功,如若没有目前这种优胜条件的话,根本无法出手伤我。
    我的脚离地尚有三尺,宝刀使出“破浪势”直竖推出。如果我的脚比现在长两尺,那么这一刀刚好抵住他食指指力后又可恰可沾地换得少许力量,那时就可以封住他拇指一捺的凶威了。
    那杜归山食指才一弹出。指力尖啸声突然中断,那是因为他指力虽然锐利如剑,却仍然被我宝刀锋刃破为两片,声音登时消失。
    而此时他脚下反而发出“喀”的一声,好像有人在他身边踩了一脚似的。
    他本能地目光一沉,谢天谢地,我已争取到这百分之一秒了。
    我脚板一碰地面,新力陡生。宝刀登时化为“飞声八极”之式。杜归山拇指捺出,跟着中指无名指小指一齐弹出,一时指力破空之声大作。
    他的指力虽是锋利似剑,可是我的宝刀更快更急,一一予以剖破。
    我深深吸一口气,真力从丹田流转全身。夜鸣刀铮然龙吟,精光迸射耀眼欲花。
    然而这龙腾虎跃海啸山崩的一刀我没有发出。我压刀冷笑,道:“杜归山,你这一辈子休想赢得我了!”
    杜归山点点头,仰头叹息一声,又慢慢俯身拾起长剑,一回手剑锋已刺入胸膛,但他身子没有立刻倒下,冷峻面孔还是那么冷峻,道:“你说得不错,我这一辈子已没有机会赢你。我只想知道,你现在的刀术,比当年的徐龙飞如何?”
    我老早已有了答案,所以毫不犹疑,道:“杂七杂八的功夫徐爷爷可能没有我练得多。但若论刀法,你虽然有杜千左杜千右这种秘密武器,却一定不能使他陷入像我那种险境。”
    他倒也很干脆,只长叹一声,便跌倒了。他得到答案,纵是心有不甘,但大概已没有什么遗憾。
    然而我可跟他不一样了,我四下张望几眼,然后走到相距最近的一株大树下,尽量使声音温柔动听,说:“你自己出来呢?抑是一定要我把你揪出来?”
    浓荫里飘落一道人影,轻功颇为不俗。此人就是浙省总捕头卫远,亦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捕头。
    他微微而笑,我觉得他笑得很潇洒很吸引人,至少很吸引我。
    可是我可不愿意让他知道,当下面孔一板,声音冷漠得有如对一个既不相识而又厌烦的人说话:“我今天没有死,全靠你暗暗作怪扔了一件什么东西在杜归山脚边,让我争取到一点时间。我先问你,你扔出那件东西,为何不向他身上招呼?”
    我自己也觉得态度恶劣横蛮得岂有此理。人家怎么说也算是救了你而不是害你,却如何像审贼一样审问?而偏偏人家决不是贼,而是堂堂浙省的总捕头大人。
    卫远拱手道:“姑娘别生气,我当时只想到一点,那就是以杜归山这种高手,不难及时知道我那锭银子决取不了他性命。因此他仍然全力先对付你,却睬都不睬我那锭银子。那时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噢,对不起,是赔了银子又折兵?……”
    他的态度好得叫人思疑,有礼得叫人起鸡皮疙瘩。
    我回头瞧瞧杜归山尸体,脑海中忽然泛起刚才九死一生的危险一幕,禁不住打个寒噤。
    然而更令我惊心的是这个三十多岁还娶不到老婆的卫远,他的微笑,那可恨的样子,竟然挥之下去,仍在我心中出现……
    ×××
    地方不大却装饰得很华丽的议事厅,我知道这是长江镖局的“心脏”,等闲之人一步也踏不入此地,事实上除了全镖局五位首脑会议之外,平时只有一个人常在此处,这个人就是方少眉,据说是徐龙飞的小徒弟,以前徐龙飞的儿子徐东风未死,方少眉只算是五人议会的一份子,其后他掌舵了,就代替徐东风常常坐在这儿的位置。
    长江镖局不管生意多么的大,人手多么的多,但权分五瓣,这意思是说徐龙飞当年离开,作下了这样的安排——他把权力分散给五个人,一是他的儿子徐东风,一是小徒弟方少眉,另两个是他的旧伙计(都是武林名家,大概除了徐龙飞之外,很少人敢夸说赢得他们)。最后一票就是他自己了!
    镖局的财产及管理权,那时都由徐东风执掌,不久以前徐东风死后,其实只是四人会议,因为徐龙飞没有参加,就由五人会议决定由方少眉执掌。
    徐东风唯一的廿二岁儿子徐慕龙,变成游手好闲的大少爷,除了五人会议召开参加一下,通常都不到会议厅。
    至于另两个“股东”,有必要介绍一下。
    他们是寇元和公孙阳,都是当年打天下时徐龙飞的左右手,但现在他们也已年老退休,由他们的儿子寇泽之和公孙伟意二人接替。
    这个五人会议最特色两点,一是连徐龙飞本人亲自参加,也必须服从多数决定,不能独断独行。其二,若是事情重要得必须五个人都出席(例如解散镖局瓜分财产等),则还必须邀请苏浙任何一省总捕头出席监证,以监督会议及投票能公正进行。
    徐爷爷当年为何订下这么奇怪的镖规,自己束缚自己的规矩?他内心真正用意谁也不得而知,但对外宣称是因为他要退隐,所以要保障他的老拍档以及唯一活着的小徒弟方少眉。
    尤其将来所有老家伙死了,这五份投票权的继承人便可以在此公正基础上合作,庞大财产亦不至于引起纷争。
    听起来好像很慷慨很合理,但那时徐爷爷才五十左右,正是春秋鼎盛而声名亦如日中天,天下简直无人不知道这个二十年来杀人最多的大镖客的大名,他为何忽然退隐?
    这件事那时轰动天下,人人都有兴趣猜测或打听。因而至今仍是最神秘有趣事件之一。
    可是退隐后的徐爷爷既未出面澄清过,而当日被邀的监证长官的天下第一名捕“神鍊”王禹,后来亦没有泄漏过一句可供猜测的内幕消息,因此谈论之人虽然滔滔皆是,却完全没有任何结果。
    陪我踏入镖局心脏议事厅的人,年纪很轻,大约只有廿三四岁,相貌清秀斯文,衣服质料名贵剪裁合体,但颜色毫不鲜艳,可以称之为老实,因而使他有一种肃沉冷静气质。
    我费了这许多话形容他,事出有因,原来他就是徐爷爷的孙子徐慕龙,目前游手好闲,偶然来镖局巡视一下而已,可是凭良心说,他丝毫没有纨绔子弟那种大少爷味道。
    他很凑巧和我在大门外碰面,一同走入镖局,这时他忍不住了,很礼貌地问我来镖局何事,我有一夜见过他(当然他不知道),所以拉出项链,露出有一条龙的金牌,再掏出一对有徐爷爷签押的代表证明。
    徐慕龙惊讶得睁大眼睛瞧我一阵,才低声问我:“我爷爷好吗?”
    我点头。他又问:“他老人家现下在哪里?”
    我摇摇头。
    他轻叹一声,道:“我五岁时见过他,十五岁时跟他通过一封信,直到现在我廿五岁了,才见到他的代表,将来讲你转告他老人家,我很尊敬他和想念他。”
    我点点头,跟他一齐走。
    镖局内许多人都惊异打量我,以及向徐慕龙行礼。
    我们在全然静寂无声的议事厅内等了一下,一个白皙俊秀身量稍嫌矮小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进来。
    他是现在长江镖局掌舵人方少眉,听说昔年他和徐东风走到街上,很少女人能够不睁大眼睛呆望他们。那徐东风年纪较大,并且他已死了,姑且不论。
    现在看见方少眉,颇觉外间有关他很俊美的话实在没错,亦不能不承认他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方少眉的微笑大有温柔味道,他说:“艾姑娘,你是我师父的代表,便是本局东主之一兼且又是我们的上宾了。我实在急不可待想知道你带了师父什么命令前来?坐,请坐,我另外已派人尽快把寇泽之和公孙伟意叫来……”
    我点头默然坐下,等了一阵,仍然不说话。最在乎徐爷爷带来人命令之人,必定最先蹩不住,只不知是哪一个?
    又过了一阵,徐慕龙令我失望而先行开口,他问:“艾姑娘,究竟爷爷有什么指示?”
    方少眉这时才推波助澜附和追问一声,我摇摇头,道:“等人到齐了再说。”
    方少眉坐得舒舒服服,徐慕龙却以凌厉不甚友善的眼神盯视我。
    他是不是因为我见得到他爷爷,又是他爷爷的代表,而他什么都没有,所以生出妒恨心?抑是太关心甚至疑惧他爷爷的指示?他关心些也还可以,但有疑惧的理由吗?
    寇泽之和公孙伟意几乎是同时到达的。他们都是高大雄健的壮年人,年纪虽比方少眉还大些,可是态度都相当谦敬,对徐慕龙也如是。
    大概是受到他们父亲的影响吧?因为他们虽然是镖局股东身份,但那到底是徐爷爷送给他们父亲的。
    我有一夜见过他们四个人开会商议,寇和公孙也是这种态度,说话的人只有方少眉和徐慕龙。
    那次方徐之间好像意见不同有小小争执,寇和公孙以不大情愿或者不大好意思的态度支持了方少眉,才结束了争论。
    寒暄已毕,我啜一口茶润润喉咙,说道:“徐爷爷认为加果他自己来参加会议,很可能带来太大影响力,所以派我代表他,这样你们赞成或否决之时,便不至于不好意思。根据规定,我们最好有监证官在场才进行议事。请问我们请得到谁来监证?”
    方少眉微笑道:“当然是南直隶总捕头林君山最方便了。”
    徐慕龙道:“我这就去亲自请他来一趟。”
    我摇摇头,道:“先不要急,我提议请浙省总捕头卫远来监证。你们一定认识他,一定比我更熟更有交情,我只在杭州见过他一面,我觉得此人相当正派,而且他又是昔年监证‘神鍊’王禹的嫡传门人,请他来好像合适些。”
    没有人立刻异议,我又说:“我好像看见他从本局大门出去不太久,他是不是来拜访方叔叔你呢?”
    方少眉点头道:“不错,他每次到南京来,总会上门来走走,这是他给咱们长江镖局的面子,其实我们跟他不算有什么交情。”
    “那么假如请他做监证,”我问:“他肯不肯来?”
    公孙伟意笑笑说道:“他当然给这个面子。”
    寇泽之也连连点头。
    方少眉立刻道:“好,有烦你们两位一齐跑一趟,务必把卫老总请来。”
    我们仍在议事厅等候消息,方少眉很有魅力的笑容以及提及一些当年徐爷爷的趣事,使我一点都不闷。
    他眼光忽然有好一阵停在我肋下挟着的“夜鸣刀”上,然后说:“师父他老人家当年,也常常这样挟着他的宝刀,不过他从来不用布包着,而你是女孩子,当然包起来好些,师父是不是已把此刀传给你了?”
    我用毫无内容的暧昧笑容回答他,女孩子大都天生有这种本领,使男人既得不到答案而又不好怎样怪责。
    他其实是极之技巧地想查出我是不是徐爷爷真正传人,我偏偏不给他答案,看他怎么办?
    他转向徐慕龙说:“这几天我都在考虑你那天的提议,我想来想去找不出坏处,我应该说那是个很好很好的主意,所以那天虽然暂时搁置这个计划,但如果你仍想推行,我个人绝对支持。”
    徐慕龙透出兴奋之色,向我解释道:“我提议动用本局大部份资金以及各地分局庞大人力,用另外成立一个长江粮栈的方式,由南到北,从东至西,营运粮食糖盐食油,还有关外塞外的牲口以供中原及南方作肉食,我们既有运输能力,又不怕盗贼觊觎,也有足够资金。这是稳赚的大买卖,一定比单单保镖赚钱更多。”
    我问:“你为何忽然会想出这个主意呢?”
    “那是因为近两年我们生意不好。我约略估计过,为了维持我们庞大数目人员所需,每个月都亏损不少。如果这样下去,我们虽是基大业大,但不出五年就要倒闭了。”
    我又问:“本局为何忽然出现生意不好?”
    徐慕龙用看傻子的眼光瞧瞧我,道:“天下太平道路安靖的话,谁还要花银子请保镖?”
    我反驳道:“但近两年,黑道势力似乎不怎么衰弱。他们若是不偷不抢,怎生过活?”
    徐慕龙口吻中已有点怜悯我无知之意,道:“现在黑道人物都比从前有头脑得多,他们会用种种手段甚至不惜花钱,尽量掩饰抢劫消息。大家听不见什么可怕新闻,便以为天下太平而不找我们了!”
    我仍不服气,道:“近两年有十二大劫案,虽然是散布全国各大都市发生,但每一案损失价值都超过百万两,你认为大家不知道?这样还是天下太平?”
    徐慕龙道:“但这些大劫案都发生在那些大财主店铺或家里,并不是有人拦路打劫,你瞧其中没有分别呢?”
    他说得不错,显然是大有分别,若是防盗入室,只要聘请私人身份的护院保护,决不会找镖局负责看守财产,因此我不再驳诘了。
    那浙省总捕头卫远看见我之时,并无讶异之色,大概是寇和公孙已告诉过他。
    我们只淡淡招呼过,但我却觉得他出现之后,方少眉的魅力以及徐慕龙的风度,都淡弱了许多。
    场面话表过,我们六个人围着长形云石红木桌正式开会。
    我说:“我代表徐爷爷,但我的话大部份不是他的意见,而只是我想说想做的。这一点声明之后,我正式请求方叔叔回答我,第一,本局经营的宗旨方针以及方法,从前、现在以及将来是怎样的?第二,本局的资产和财务状况,我想知道。”
    方少眉从容不迫,徐徐答复:“本局自从师父离开之后,由徐大哥徐东风主持,当即改变了硬派作风,凡事以和为贵。当时寇泽之、公孙伟意尚未继承,而他们两位老人家都很支持徐大哥的作风。十余年来直到徐大哥病殁为止,本局都年有盈余。”
    他稍停一下,又道:“到我主持本局,仍然恪遵徐大哥的方法作风,不论官府或黑白两道,我们都应付得很好。我希望将来仍保持这种风格。说老实话,像师父那种强硬作风,天下古今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人办得到。撇开武功强弱不谈,单单是杀死那么多的人,恐怕也没有人能够不手软的。”
    连浙省总捕头卫远也频频点头同意,我不是不同意杀人太多会胆寒手软,但我却不可以表露出来,还故意不高兴地瞪他一眼。
    方少眉继续报告:“本局在全国五十七个城市,设有分局,都有不少房地产。另外各当地钱庄都存有现金,到目前为止,总数还超过二百万两白银。两年前生意还好之时,总存款保持在三百五十万两以上。”
    假如照这样子亏蚀下去,徐慕龙说得不错,不出五年本局就得倒闭了。
    但本局真是两年来都没有大生意可接么?
    我有点迷惑地研究方少眉,假使徐爷爷心里怀疑他有古怪,以他温柔清晰的声音坦白多情的面庞,恐怕徐爷爷看错了。
    ×××
    我知道两年来天下十二大劫案,其中有八件居然与长江镖局有关之事,得来甚是偶然。
    所谓有关并非长江镖局参与作案,而是事主曾与长江镖局商谈生意,打算托运奇珍异宝以及过百万白花花纹银,单以纹银而论,真可以活活累死十个健壮的搬运夫。
    但由于劫案发生,长江镖局的生意自然告吹了。
    那天我白天在苏州城买了不少东西,包括邻舍女孩子托买的胭脂水粉等等。晚上宿在我老奶妈李大娘家里。
    合该有事而又是只有我才管得了的事发生了。
    那是我半夜起身,看看天上一钩新月,在凉沁沁夜风中,我习惯地挟了刀才走出去。
    老奶妈早已习惯了我时时半夜挟刀出去之事,所以她的家人就算发觉,也受过嘱咐而不会大惊小怪。
    我信步而行,经过一条巷弄,忽然停步用力嗅吸一下,心下狐疑忖道:哪里来的那么浓烈刺鼻血腥味?
    巷弄内当然很黑暗,不过我的鼻子已指示我注意到一条水沟,而我的眼睛则不枉我多年苦练之功,也看见沟中流出红得已发黑的血状液体。我可爱的鼻子更妙的是竟能分辨得出那是人血,决不是猪血狗血等等。
    我跃过围墙钻入屋里,那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后厨房,一望而知这厨房乃是供给数以百计的婢仆下人举炊所用。
    巨大厨房内虽是乌灯黑火,却可以看见两具无头尸体横在水沟边。他们的血液由此排出屋外,才引起我注意。
    我立刻出屋,但不是离开而是深入宅院内。
    苏州的巨大宅院无不迂回曲折,使外人很容易迷路。
    幸而我对土木之学也有点研究,因此很快就到达主人内寝之处。
    主人夫妇都死了,这已不足为奇,因为他们已是我在本宅看见的第七第八具死尸。
    我又到处弯蹓一下,库房那边横七竖八共有几具精壮汉子尸体。
    他们的尸体刚刚开始僵硬,可知离死亡大约是两个钟头左右。
    从现场种种情况以及每个人致死伤口看来,肯定是件大劫案。作案之人超过五个,个个都是一流高手。
    宅外还可以找到一些遗迹,得知另有一些手下接应搬走财物。如果是银子的话,至少是几十万两以上,才须要这么多的人手。
    我考虑一下,便径投东面。不久,从几处最矮陋城墙之一,找到一些痕迹。
    然后我尽拣有河汊地方走,只因在这江南水乡,如果运送沉重巨量银两,最好用船而别用马车。
    我终于听到桨橹之声,飞掠过去一瞧,大小一共五条船摸黑赶路。
    大船舱内隐隐透出灯火,我像落叶那么轻,像猫儿的无声,落在船舷边。
    舱内昏黄灯光照出五个兀自杀气腾腾的家伙,每个人身边都搁着兵器。当中矮脚几上有一只通体碧绿长达两尺的老虎。
    我的天,这只老虎分明是整块翡翠雕琢的,我学过鉴定珍宝之道,所以几乎惊得掉落河里。
    以我这种土包子的估计,这只翡翠玉虎价值必定超过一百万两银子。但或者超过一千万两亦不稀奇。
    总之我立刻放弃估价,而开始考虑怎样出手,才可以不会伤毁玉虎而又达到诛杀这群冷血凶手恶贼之目的。
    此时,从前所学那些杂七杂八的古怪功夫可就派上用场了。
    不一会,后面四艘较小的船忽然都冒出火焰,由船头到船尾无处幸免。
    不过火焰却是碧绿色甚是惨淡,就像传说中的鬼火。然而鬼火通常没有热度,不会烧坏东西。眼下这些碧绿火焰却会,船桅船篷和船板烧得滋滋直响,热力烤炙得人人发焦肤裂。
    静夜中忽然充满惊呼大叫,此起彼落,还有噗通噗通跳水声。但嘈声中人人仍听得见阵阵阵尖锐凄叫“还我命来”之声。
    我用内力把声音射向水面,射向树木以及岩石,做成四方八面一齐回荡的凄厉叫声。
    天下男人差不多都听得出女人叫声,此是本能加上后天无形训练。
    所以我的叫声他们绝对不会误以为是男声,必是女鬼尖叫无疑。
    此时那艘大船后半截才冒起绿火,却看其它船只,俱已烧穿船底缓缓沉没(大概是银两的重量所致)。
    我看见船舱内五个人挤在船头无火那边,其中一个大胡子抱着一个两尺半长的木箱。这正是我要他们做的事之一——把玉虎装在特制盛器内,以免失手伤毁。
    他们一个接一个跃上两丈外的岸边,然后四个人围住大胡子在当中,凶悍猛鸷地四下查看。
    这五个杀人不眨眼的黑道凶星并非连鬼神都不怕,绝不容易被骇倒却是事实。
    我有如夜鸟飞行于暗冷空气中,迅速无声便吞咽了二十丈距离。另外及时打出几团黑雾,在黑夜中谁也看不见有黑雾存在,所以雾散现出我人影时,那五恶贼确实骇一大跳。
    他们的兵器让我猜出来历,其实早在我检视过十几具尸体致命伤口时,我已猜出是川南双恶孟氏兄弟的银骷髅鞭以及鲁东啸聚横行的绝刃三霸,他们的“绝刃”是一把其薄如纸的“破发剑”,一柄链子追魂枪以及两枚有芒有刺的“轧电锤”。
    任何人被这些可怕兵刃干上一记,自是难有活命的机会。
    关于天下各式兵器这门学问,我远在遇见徐爷爷赐刀授艺前,就把一本无奇不有的兵器谱记得烂熟了。
    他们的夜眼还不错,很快就瞧清楚我是长得还不错,年纪又轻的大姑娘,立刻全都由骇疑之色变为狞笑。
    孟氏兄弟齐齐抢出,银骷髅鞭分别发出一阵叮叮脆响。他们脚步一停,正要发话。人影一闪,有人从他们中间掠过,迅急纵落我面前。
    手中有链子的追魂枪卷向我颈子,手法之精妙以及动作之快疾,简直使人连念头也来不及转。
    不过别人来不及转念头并不等如我也这样。
    我其实已稍为等候一下,才舒展五指搭落刀柄。因为出刀太快太慢都没有好处,正如你要接一个皮球,太快则抓空,太慢也抓空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既然有时间转念头,便想通了他们何以急急抢先出手之故。
    原来他们都想自己先击倒我或抓下我,按照黑道规矩,我便属于这个人所有。
    老实说我的样貌身材并不是“还不错”,用“真不错”形容还算勉强而已。
    夜鸣刀锵锵龙吟出鞘,一招“灵刀七累”,第一式挑起枪头,使之从我头上划空无功。第二式刀锋左撇,恰好劈断他持枪左臂。第三式右抽推出,如霜锋刃切入他颈项又复出现,有如切豆腐一样,他的头颅已跟身体分了家。
    这一招底下还有四式,却已失去对象而使不出来,只好还刀入鞘。
    我一脚踢开那厮尸身,柳腰款摆走近孟氏兄弟。
    我微笑道:“来呀,你们兄弟就算不争先,也要恐后才对啊…”
    他们都盘鞭在手,蓄势待发。
    我心中念“一二三四五”,到第五之后,便用失望声音道:“你们已错过了机会。若是两兄弟齐心争先恐后,至少还可以拼斗十招以上。但现在已不行啦,现在先动的先死,但不动也免不了一死。”
    武功之道原本千变万化,是极之残酷的大学问。
    内家拳诀虽有“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的无上秘诀。但决不是说敌不动我就不准动。
    要不然张三丰他老人家若是碰上敌人时,对方忽然神经病发作,呆若泥雕木塑,三天三夜都不动弹,难道他老人家就陪着他耗上三天三夜乎?
    故此孟家兄弟虽仍不动,我却动了。
    那夜鸣刀出鞘时锵锵龙呤声,真可以把胆子小的人当堂活活吓死。
    我的第一式斫堕左边那厮的银骷髅鞭,第二式却比风还快比电还急劈开右边那厮胸膛。第三式才是封架空中砸下来的鞭势。
    原来这厮虽然出手发鞭,却不料我的刀式快他十倍不止,是以开了他的胸膛之后,我才封架他的鞭招。
    我此时仍不敢轻忽那个失魂落魄赤手空拳的孟家恶人。我一刀如匹练封住左侧,果然叮叮叮三声,三件暗器被刀幕反震飞出。
    那厮转身逃走时的轻功还不错,不幸遇到我这个练成内家大腾挪无上身法“千里咫尺”的人,他可是变成速度太慢了,我飞出划个弧形圈子,身形又落在剩下两个还活着的人面前。三丈外那厮则砰匐摔倒,身首异处。
    还活着的两个人是鲁东绝刃三霸之二,拏纸般薄“破发剑”的大胡子姓刘名存义。双手分执“轧电锤”是稽存忠,个子较为矮瘦,但我一望就知此人力大无穷,双锤必有极之强悍霸道的招数。
    他们见我眨眼间便收拾了三个武功跟他们差不多的党羽,显然既震骇又难以置信。说老实话我刀法及功力的确很精深高妙。但总是跟我水平相同的人物,碰上这五个黑道一流高手,绝对不能赢得这么利落这么轻易,应该有一番血战苦战才对。
    那是因为我有三件别人很难具有的特长。
    一、我是女孩子,既年轻又漂亮,世上男人通常会把美貌女子低估很多。在平常生活中最多挨几声娇骂,但生死相搏时,可就要了性命了。
    二、我博知天下各种武功,有些极隐秘古怪的我都知道。
    三、我练有不少杂七杂八功夫,这一点加上前两点,便往往能早一步突出主意,使出恰能克制对方的最佳手法。结果能使很厉害很可怕的人物,经常会被我一个照面就杀死了。
    现在我又使用诡计扰乱他们的判断。我假装急急要去抢大胡子刘存义左手抱着的长形木箱。
    那稽存忠举起“轧电锤”忙忙冲来拦截,我一转身疾跃,便加急与他对上了。
    而那刘存义尽力跃退,则又与我们距离拉远很多。
    他们真是笨脑袋瓜子,试想我就算抢到玉虎木箱,但稽存忠死缠烂打,我却只剩下一只手应敌,岂不是自缚一手自找麻烦?
    稽存忠现在才猛可醒悟,却已太迟了。
    我不由分说,身子弹起丈二,真气流布全身,心灵与刀相合,一刀斩落。
    夜鸣刀在黑夜中倏地闪出强烈光芒,又宛如万里飞虹由天际直注地面。
    “呀,千刀一斩!”稽存忠大呼,声音凄厉刺耳。
    刀势落下时既不徐缓也不急疾,事实上这一斩的速度真是无法形容的,说不快也可以,说它快到毫无间隙也可以。
    我看见交叉高举的“轧电锤”变成四截,又看见稽存忠面部肌肉痉挛扭曲。然后他整个人由头到脚分为两片。
    血雨喷溅中,我倏然已掠到刘存义面前。
    他两目呆瞪,呐呐道:“你,你怎么可能是长江镖局的……”
    我冷笑道:“我不是,我只是不喜欢你们劫夺财宝之后,还杀死事主一家很多人。”
    此时我玉腕微侧,夜鸣刀扁平当胸。果然“叮”一声,对方那柄其薄如纸的“破发剑”刺中刀身。
    他这一剑出得无形无声,剑上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他的人长得魁梧雄伟,用的都是这么阴毒无形剑法,实在教人极难提防。
    我仍在等,等他剑法中适合被我一刀劈死的某一招,我知道有这一招,却不知他几时才使出来。
    他的剑忽刺忽削,连攻了七剑,剑势迅急之极,却无丝毫破空风声。
    我微感吃力,因为我的刀虽然只在三尺之内移动封挡,然而每一次刀剑相触,我都用出大量内力。而我刚才施展过“千刀一斩”之后,内力耗去甚多,如果“千刀一斩”这门绝学不会消耗大量内力的话,我每逢出手,见一个人就这样上来一刀,岂不痛快淋漓?
    那刘存义第七剑攻过,第八剑欲发未发,其间稍有迟滞,还喘了一口气。可见他已经被我刀身上使出的内力,反震得指腕酸弱和呼吸不调。
    他第八剑向我的小腹刺到,但倏忽间剑尖却移到我鼻下“人中穴”。这一剑施展得手法细腻而又功力十足,我不禁喝彩到:“好剑法”。
    不过这一剑所对付的人是我,从逻辑上说,他越好我就越不妙。我又没发神经,自无替敌人喝彩跟自己过不去之理。
    我上身仰后,面孔向后退。但仍可看见剑尖迫近得快要碰到我的鼻尖了。这时我已经无可退危险万状,却幸而那支其薄如纸的剑忽然不能再进一分一寸,反而扬起指向天空。
    原来我的无影脚终于有机会踢出。这种脚法号称“无影”,其阴毒处绝不逊色于对方的“破发剑”。
    刘存义前腿膝盖被我踢碎时,我脚尖借回震之力上挑,他持剑手腕登时也挨了一记。我脚上内力加之他反震的些微阳刚之力,变成一种既厉害又古怪的劲道。
    他身子一震连退三步,但只能用一只脚蹦退,而手中之剑也脱手飞出。持剑之手不但肘骨碎裂,还被古怪劲道沿臂攻入,几乎封住喉咙,不能恢复呼吸。
    这一刹那他自是无力保护左手木箱,甚至连摔破木箱也办不到,我苦挨了七八剑,要求的正是如此。身形一翻如电掠过了他,毫不费力取过那只木箱。当然我夜鸣刀也便不客气顺手替他抹了脖子。
    稍远处河上还有绿色火光和喧嚷人群,但既然价值最大的翡翠玉虎已抢回,五个杀人凶手已授首伏诛。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还逗留下去?其他的匪徒贼党自有官府追缉,他们现在亦无法打捞沉没河底的银子,我不走何待?
    十二天以后,我见到徐爷爷。
    他的屋子在一座小村落最后面,外表并不壮宏高大,里面却布置得华丽舒适,而且由于位置较高、视野甚佳,可以看得见村前面的平畴田野,以及稍远处的滔滔大江。
    据那瘦如猴子的管家姜天石说,徐爷爷这些年既不愿出门,也没有什么人登门拜访,所以我几乎算是常客兼贵客了,其实,我一年才来一次,哪里算得上是“常客”?
    徐爷爷精神矍铄,他的白头发好像也比别人白得威风光亮得多。
    我跪在轮椅边,情不自禁把脸庞贴在他手背。我觉得跟他很亲近,我好爱他而又崇拜他,这是自我见他第一面以来长久不变的感觉。
    他微微而笑,大概他不习惯笑,所以他的笑容不深,但眼光却透出无限温柔。
    我们终于促膝对坐,旁边高几上有烫热的美酒和精致小菜。
    我叙述完杀死五个凶徒之事,已喝了十二杯酒。酒意使我脸泛桃花,更形妩媚娇艳。
    他神往地瞧我好久,才轻叹一声,显然这时才把心思集中到事情上。
    他的话也像刀法一样必中要害,他问:“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那刘存义说了一句话,使我十分疑惑,他说:‘你怎么可能是长江镖局的’,他自然是看见我使出你的神刀,联想到长江镖局,但为什么长江镖局之人就不可能管这档闲事?”
    徐爷爷沉默片刻,才道:“小艾可,你怀疑得好,我会派人查一查。唔,川南的黑道高手会跟鲁东的大盗联手作案,这里面必有了文章。”
    我三个月后再见到徐爷爷,他告诉我说:“小艾可,果然大有问题,全国近两年已经发生这样子大案共十二件,其中有八案的事主曾向长江镖局接洽生意,也许打算托运那些被劫的金银珍宝,被劫后东西没有了,事主也死了,我们的生意当然也吹了。”
    “难道有人想打击长江镖局?”
    “有可能,长江镖局开支庞大,如果一直没有大生意上门,几年就得关门,被害事主方面每一案都死很多人,所以好不容易查出其中八案跟长江镖局谈过生意,其余四案由于人都死光,所以,什么都查不出来。”
    徐爷爷稍停一下又道:“我要你替我办这件事,只有徐家的人才解决得了。”
    他面庞全无老态,反而神采奕奕,豪气四射,我虽姓艾,但既是他的传人,我认为当然算得是徐家的人。
    他忽地豪情迫人之故,是因为他跟着说:“小艾可,你想法子接管长江镖局,别让它倒闭关门,你要使它再恢复昔年声誉,以雷霆万钧手段慑服天下黑道,这种保镖才有意思,决不是靠交际应酬,靠人情贿赂。”
    他满头白发竖起,本来很英俊的人变成一头雄狮。他决然说:“用你的夜鸣刀,让天下的黑道之雄丧胆。这才是咱们徐家真正手段。”
    我为他豪情所染,几乎仰天长啸。
    其后三天之中,他陆续告诉我一些个人的秘密以及其它不少事情。
    我对他终于有了深一层了解,但关于他的个人秘密,有些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才好?只是弱点而不算罪恶?只算是狂野而不是横蛮?不算是残酷贪婪而只是胸怀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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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晦冥
    徐龙飞身子靠着栏杆,望向园子,现在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所以到处都看得见鲜艳花朵搔首弄姿。
    楼高三丈,所以他还有可以看见围墙外面以致远处河边的桃李樱杏之类的树梢上,都缀满红红白白的花朵。
    “大爹,”一个女性口音,娇软悦耳而又很稳定,她坐在圆桌边,桌上有酒有菜,“你仍然认为此楼不应该叫做秋吟楼,而应该改为万花楼么?”
    徐龙飞转回头望她,忽然一阵心跳,恍惚中时光好像倒流了二十几年,那时他才廿余岁,还在苏州。让他容身寄居的好友张哲侯,他的妻子柳媚常常这样子弄些酒菜款待他。
    柳媚是他年轻时代最魂牵梦萦的女人,至今他还时时梦见她的玉靥朱唇,她的白腻丰满身体。
    这眼前这个少妇虽然长得有七八分像柳媚,却决不是柳媚,当年他曾经亲手收殓张哲侯和柳媚尸体入棺,二十余年来他雷霆之怒仍未熄灭,黑道上但凡招惹他长江镖局,必定斩草除根穷追狠诛。
    那么多的人命,头颅和鲜血,都已随时光俱往,与草木同腐……
    唉,她要是柳媚就好了,然而她不但不是,还竟然是他儿子徐东风的妻室,又是老部下兼老朋友王百滔的女儿,她闺名小怡,十二三岁时已经有点像柳媚,到她十八岁嫁给徐东风时竟然有七八分相肖。
    他儿子新婚洞房那一夜,他喝了个大醉。
    “大爹,”她又说话,她一向习惯称他“大爹”,这是她闺女时代至今不变,唯一的一件事,其他一切好像全都变了。
    “您的孙子有奶妈陪着睡午觉,您不必担心。”
    徐龙飞摇摇头。
    小怡微微而笑,美眸中隐藏不住些许狡黠之意。
    她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担心你的孙子慕龙。你知不知道他的名字是我起的?”
    由“您”而变成“你”,敬意虽然减弱,距离却大大拉近。
    徐龙飞已经是五十多岁老江湖,忽地感到有一股不寻常风暴酝酿中,他默然不语。
    小怡道:“我自小就崇拜你。”她歇了歇,一口气饮了杯高粱。转眼间玉面上泛起红霞,道:“我那时恨不得快点长大,好跟你闯荡江湖,好替你铺床叠被。”
    她已经开始借酒装疯,徐龙飞对此倒不怎害怕,只奇怪她为何选择现在这时机。
    他也没有回头望出围墙外,虽然在远处的河边,有两个人站在一株高大银树下。
    他终于开口:“小怡,自从你五年前嫁给东风。我们很少见面,你现在长大了,我孙子也有三岁,但我忽然觉得不了解你。”
    小怡又喝了一杯,那么烈的酒。她却像喝水一样倒入喉咙而不呛咳一声。她说:“我肯嫁给东风,其实也是希望可以时时看见你。谁知他一定要搬出镖局,我一直都很很生气。”
    徐龙飞耸耸肩。他年已半百,但这动作仍然十分潇洒。
    他替他儿子辩护道:“别怪他,我们父子向来不怎么亲近。而且我私生活比较不检点,不是酒就是女人。那些男人老是跑入内宅,有了你就不能不顾忌了。”
    小怡玉面更红,艳如桃花,笑道:“你何止酒跟女人,你连男人也要。前年我看见你跟那名妓金丽春,唉,我不敢作声,在隔壁房站得脚都麻了,只生怕让你知道。去年却看见你和小徒弟方少眉……”
    徐龙飞皱起眉头,道:“我知道你偷看。但你怎能把时间算得那么准?”
    小怡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却看来更漂亮更迷人。
    她说:“你杀人之后就一定要发泄,尤其对手是强敌的话,你受了伤也还要的。”
    徐龙飞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外面有两个强敌,是我故意引他们到你父亲故居这儿来的。你却恰好也回娘家,这都不要紧,你和我的孙子都一定平安无事,但你身为我媳妇,可不应该跟我谈论那些话……”
    小怡眯起眼睛向他瞧了一阵,连喝了两杯酒,才道:“正是因为恰恰碰上,我才替你担心。我娘家没有什么女人,男的也都很老,你杀人之后怎么办?”
    徐龙飞惊道:“别胡说,你记住你是我的媳妇。”
    小怡道:“不,第一点,徐东风不是你亲生儿子,他应该姓张,对不对?第二点,他几年来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他不是男人,是别人怀中的女人。”
    徐龙飞没有作声,表面似乎已不会思想。
    而女人就有这点本领,她替他思想替他决定,温柔而又断然地说:“你喝完这一杯,便出去打发那两个家伙。然后我会在你的床上等你。”
    徐龙飞依言干了这一杯,面上微现苦笑。因为那两个家伙绝对不能用“打发”这等字眼形容,应该用血战苦战甚至死战的形容词才对。
    那两人是三十年前黑道公认的无敌高手,是一男一女,一向形影不离。
    那时候任何人一听“圆满双仙”阮十全和门秋月之名,保证一定会头痛胆裂魂飞魄散全都齐了。
    徐龙飞不久走到河边,停步在一丈之处。
    那阮十全左手细如婴臂而且拳曲,洗澡时真不知他怎样解决清洁问题。那门秋月则一脚稍稍细短,显然是少时候患过不算严重的小儿麻痹症。
    总之这两个人都可算是有点残废,却被称之为“圆满双仙”,不是因为讽刺那就是因为他们姓氏的谐音,或者两者皆有,因为江湖上恨死他们的人比黄埔滩上的沙子还多。能够讽刺一下出一点点气,也自然是众望所归的事情。
    他们年龄比徐龙飞大十几二十岁,都是七旬老人了。可是看起来却似是四五十岁而已,样子都很清俊。可见得年轻时一个是俊秀男儿,一个是姣美女子。
    他们的目光都极之锋利和冷静,在银杏荫下站了将近一个时辰之久,竟没有丝毫不耐烦神情。
    门秋月的声音冷峻而又清脆悦耳。
    她最先开口,道:“我们和你虽然不同年代不同辈份,却终于要面对面碰上了。”
    徐龙飞颔首,傲笑一声,道:“我小心调查过你们两位许多事情,主要当然是在武功方面。而二十年来,你们也必有徐某不少资料。这一节我们算是扯平。”
    阮十全的声音阴阴森森,道:“我们已远不及你年富力壮了。”
    徐龙飞反驳道:“但你们内力修养比我多了二十年以上功力,人数比我多,这点也算扯平如何?”
    门秋月泛起平生罕得一见的微笑,道:“你真有一流高手的胆色,以及一流高手风度。见面胜以闻名,我很佩服。”
    阮十全冷冷道:“别夸奖他,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好办法,对咱们没有益处。”
    徐龙飞拍拍腋下“夜鸣刀”,道:“我的确想不到你们并不是冷冰冰恶腾腾的人。这回竟要跟你们干上,要跟你们分出生死存亡,可真有点遗憾。”
    门秋月轻叹一声:“几十年来只有你敢这样对我们说话,从前我们斗过少林寺武当派的主脑人物,连他们都不像你挥洒自如。看来你比他们好像还难惹些。”
    阮十全道:“你又夸赞他了。”
    徐龙飞道:“我们可不可以改个时间改个地点?”
    门秋月微讶道:“为什么?你带我们到此。而我们亦觉得此在很适宜,为何要改时改地?”
    徐龙飞心中闪掠过王小怡的朱唇玉靥,一点不错,是为了她而说出改时改地决战的要求。
    因为他若是不敌而死,自是一了百了,世上之事任什么都不必亦不能担心了。
    但若是奏凯得胜,便只等如一个风暴才平而另一风暴又起了。
    他忽然有点迷惘,究竟他内心深处是不是真正想改期?抑或只是聊以自慰的一个小小挣扎姿态?
    假如王小怡对他没有压力,则几年前徐东风带她搬出镖局时,他怎会有如释重负之感?
    阮十全冷冷道:“很多人面对死亡时,往往会缅怀忆念平生许多往事。想不到徐龙飞你这样。”
    门秋月说道:“徐龙飞,你真的想改期?”
    徐龙飞忽下决心,豪迈大笑,笑声一落,断然道:“不,现在就干。这个地方也很好。”
    他们当真说干就干,阮十全的“百步如意爪”倏忽间已在眼前出现。
    那如意爪泛着绿色非金非玉,五支尖钩利爪张开时,大过人类面孔一些。爪后有一条细细银线,既不知是何质料,亦难测知长度。
    那五枚爪尖居然透射出劲锐内力,简直有如增加长度又留着尖指甲的人手一般。
    而假如他这双手可以长达百步,仍能透出内力的话,就算天下轻功最佳之人若是战败想逃,那一定是做梦或是发点烧了。
    那如意爪在正面一现,徐龙飞退三尺。如意爪却从左边攻到。
    徐龙飞右退三尺。如意爪横追不舍,速度好像比徐龙飞身形更快。
    因此徐龙飞一移再移,左耳右肩被五只爪尖内力钻射波及,隐隐生疼。
    而现在罩住他上中下三盘七处要穴的,却是门秋月的“无瑕玉杖”。
    此杖粗仅如小指,长却及丈,颜色莹白。
    门秋月一脚有缺憾,平时用此杖撑扶。比起平常的拐杖,当然失诸太细太长。不过变成兵器之时,可就十分不同凡响,简直比毒蛇比长枪还可怕百倍。
    她杖尖射出的内力,劲韧如同实物。
    徐龙飞转身时用刀鞘一拍,杖尖刀鞘都没有真正碰上,却发出金石交鸣脆响。
    徐龙飞身子宛如陀螺急转了七圈。
    他身子旋转时,同时双脚离地弹起八尺。“飕飕”“嘶嘶”之声不绝。
    那如意爪和无瑕玉杖在他脚底一共攻了十七次。由于那儿只有空气而无实体,所以他们徒劳无功。
    好个徐龙飞人在半空,忽然有如飞燕斜掠。腋下宝刀仍未出鞘,五指箕张如龙爪,攫夺无瑕玉杖。手肘则像铁锤撞出,威胁门秋月面门咽喉及肩臂等处。
    他来去如风,动作如电。那门秋月刚一仰身稍退,徐龙飞双脚连环侧踢。
    这一路脚法共有卅六记,而第十二脚时便已踢中如意爪。
    爪上传来坚实沉厚内劲把他震飞丈许,但那如意爪也向右方上空荡开。
    门秋月娇喝道:“好内力,好脚法……”喝声中猱身疾上,一支细长玉杖化为二三十支,每一支杖尖都指住徐龙飞一处要穴。
    另一边阮十全也星抛丸掷扑到,如意爪缩短得只有三尺,爪光一掠之际,扣摘锁拏已施展了四种不同凶毒手法。
    徐龙飞雄健身子向前一伏,龙吟声中夜鸣刀出鞘,反手向背后劈出,锵一声劈开如意爪。左手却分光掠影夺捉门秋月脚踝。
    他这一招无论是刀法、内力、擒拿以及速度,都完美得毫无瑕疵。
    论刀法,那阮十全的“瓮中捉鳖”恰被徐龙飞一招“义无反顾”所破,除了变招之外,再无别路可行。
    论内力,刀爪相触之时,阮十全胸口如被锤击,血气浮动,比正常时多退了一步。
    论擒拿,徐龙飞左手这一出,气定神足手法细腻,但属有血肉有脉穴的人类,方触之时绝无感觉,拿住之时身软如泥。
    论速度则应快则快应慢则慢,全都恰到好处。
    可是关于“擒拿”,这一点,却陡然发生了大大问题。
    原来徐龙飞的招式手法虽然无懈可击完美之至。
    可是门秋月的右脚却比正常之人细短一些。
    徐龙飞若是擒拿她大腿,还不至于有什么出入。但抓她脚踝时,尺寸便差了那么一点,最多只能碰擦到她鞋底而已。
    门秋月面色大变中,手中无瑕玉杖像扫帚。她的心几乎恨得裂开,这天杀的徐龙飞明知她一只脚畸形,还用这种方法,如此侮辱若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她宁可逆运招式又逆运真气,硬是把不可能沉杖抽扫的招式变成可能。
    “咑”一声徐龙飞身子横飞丈半有余,肋间中杖之处痛的好像挨了刀子。
    他本以为肋骨一定断了几根,但还来不及察看,那阮十全门秋月两件兵器复如狂风骤雨攻到。
    徐龙飞一手拍地,身躯呼地弹起七尺。此时一运真气,肋骨中杖处剧疼稍减,全身四肢仍无窒碍。
    因此他身在空中,还能用像狮子摇头一样的动作连避四爪。每一爪都从他面颊边擦过,真真是险过剃头。
    另外门秋月的玉杖嘶风,“叮叮叮”一连三下点中夜鸣刀。
    假如不是点中宝刀,那就是徐龙飞身上三处要穴遭殃了。
    门秋月身为当代顶尖高手,又是含愤迫攻,杖尖内力锐如刀剑重逾山岳。
    徐龙飞心脏“咚咚咚”大跳三下,喉头一甜,自知内脏受伤出血。
    他借敌杖之力飘开寻丈,一口真气转处,压下涌喷欲出的鲜血。这时“百步如意爪”碧影乍现,已追到了他胸前。
    他开口长啸,手中夜鸣刀精光倏闪,刀锋忽然已嵌入如意爪的拇指食指之间,也就是等如人手的虎口部位。
    刀爪虽已相触,却不闻一点声音。
    原来敌爪劲道忽然变的阴柔,宛如无底深渊可以容受任何冲击。
    当然无瑕玉杖决不会闲着,事实上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疾射他小腹要害。
    由于徐龙飞身在空中,离地尚有六七尺,故此无瑕玉杖乃是仰攻而角度刁钻无比。
    她以五十年生死搏斗经验,全力以赴。心知这一杖攻得实是精妙绝伦。不论徐龙飞想招架,想反击,或是想闪避,全都没有可能。
    她这一杖简直十拿九稳。
    此时那阮十全明明感到徐龙飞宝刀上雄浑内劲不可当,也强自以五十年修为作孤注一掷式的硬撑。只求撑得下去,纵然事后也活不成,但起码徐龙飞一定比他早死一步。
    至于这种下场对阮十全和门秋月有没有好处?阮十全却已完全不加考虑。
    徐龙飞心中怒骂一声“愚蠢”,丹田真气一紧,双腿拳曲如虾。内力布满双膝,一双膝盖坚逾钢铁,亦快逾闪电。“砰”一声夹住“无瑕玉杖”。
    他的确既不能回刀招架,也不能出手反击以攻代守,更不能闪避。
    可是他却还能出奇制胜,不用手不用刀而用双膝夹住敌杖。
    门秋月五指一震,但觉敌人内劲威猛如大铁锤,锋利又如刀剑,登时虎口裂开。
    现在她才知道徐龙飞不但能够封挡,还可以反击。
    只是这时已经太慢了,实在已太慢了一点。
    徐龙飞刀势抽闪之际,门秋月那颗仍然相当美丽的头颅,忽又离开身体飞开十二三尺。
    然而阮十全自是绝对不肯袖手旁观。
    他虽是为了硬拼夜鸣刀的内力而五脏翻腾,此时却哪有时间运功调息?尤其是一见门秋月身首异处,更是五内皆裂。
    他的一声狂吼已显示他不惜一死之心,代价是徐龙飞也填命。若是公平而论,他们两条命换徐龙飞一命已是大大亏本。
    那如意爪抓住徐龙飞后背,这是徐龙飞挥刀斩下门秋月脑袋时之事。
    锐爪刺入肌肉之刹那间,徐龙飞一则先以全力对付阮十全如意爪,虽然在内力拼斗上稍占上风,却已一口气未缓得过来。
    二则接着强运余力做了两件事,一是以双膝怪招夹住无瑕玉杖,仍然传出内力以压制对方,二是抽回刀势斩下门秋月首级。
    只是这么一来连余力都几已用尽,一口气亦仍未有机会换过,那如意爪已抓到后背。
    这时候徐龙飞虽然使尽毕生功力行功运气护住后背,却也自知无法阻得住尖爪撕裂肌肉之厄,弄不好可能连内脏也被抓出一些。
    他显然很不赞成也不情愿地被如意爪硬是扯落地上。当他双足碰到坚实泥土时,如意爪离开了他后背,除扯走了一大片衣服之外,还有就是他钢铁般的肌肉,这使他鲜血淋漓疼痛难当。
    而简直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那碧莹莹的如意爪又到了他面门。这次五枚尖爪箕张,有如无常老爷驾到,要勾走魂魄。
    徐龙飞脚板一碰地面,新力已生。他再也不是一刹那之前在空中那个脆弱的生命。
    这一点阮十全必定做梦也没想到,否则他那时定然把徐龙飞荡向更高的空中,决不会让他落地。
    只是一切已成定局,任何人都免不了不知不觉中犯错。纵然是称为当世最可怕无敌的一对超级杀手,亦不例外。
    徐龙飞又使出狮子摇头的奇异武功,尖爪从他右颊间不容发擦过。那五只尖爪合拢时所发出的声音,实足以使人魂飞魄散。
    阮十全此时却看见一道刀光,宛如旭日初升时第一道光线扫遍大地。
    那刀光既不强烈,亦不匆促急骤。但却足以照耀大地每一角落,每一株花草。
    几乎直到他脑袋离开身体飞开之时,才听得见夜鸣刀鸣金裂石般的龙吟声……
    ×××
    王小怡看见了拼斗时一切经过情形。当她热血急升心跳尚急之时,徐龙飞已经回到楼中。
    她用他特制金创药替他裹伤,身上缠上几层白布之后不觉在宽慰中有点失望。
    想那徐龙飞就算是铁打人,现在又能够怎样呢?而她为何不能忘记那些呻吟叫喊的女人?为何不能忘记他巨大的身体?
    正想之时,徐龙飞忽然伸手把她搂入怀中。
    她看见他眼中闪耀着原始的野兽般的光芒。但她仍然心中怀疑,他现在还行吗?
    ×××
    直到王小怡已确定自己怀孕之时,才下决心把徐龙飞找来。
    徐龙飞面有不悦之色,道:“屋子里除了我孙子徐慕龙睡着了呼吸声,便没有任何人声,你是不是忘记我们不再见面的约定?”
    王小怡柔柔道:“还有一个人,只不过你看不见听不见而已!”
    徐龙飞默然在运功查听好一阵,才皱眉道:“不可能,那人是谁?”
    王小怡笑得像花朵般美丽夺目。她拍拍小肚,道:“在这儿,你当然查听不出来。”
    徐龙飞愣一下,她又道:“别胡思乱想,我只是认为你有权知道才告诉你。”
    “一定是我的?”
    “当然,你也知道的,你儿子徐东风已变成女人,他好几年没有踫过我了。”
    徐龙飞表情忧喜交集,道:“既然是我的,那很好,他知不知道?”
    “知道,”王小怡说:“我第一次呕吐,他就瞧出来了,而且他只猜一个人,那就是你。”
    徐龙飞浓眉皱起,摇头道:“很不好,为什么他猜我呢?”
    王小怡眼睛里荡漾着万斛柔情:“也只有你,我才肯。他为了此事,醉了三日三夜,后来却好像完全忘记了。”
    他用健壮长大的双臂将她拥在怀里,却陷入沉思中。
    一些好久已没有出现心头的面孔现在都出现了,像张哲侯和柳媚便是。他们因他而无辜枉死,这也罢了,但他们唯一的儿子,却一直在屈辱折磨中……
    虽然王小怡长得很像柳媚,但这简直是狗屁不通的理由。
    可是老天爷,何以在自谴自责沉重心情中,生理上却呈现异态?是不是一旦抱着女性肉体,就不能抑压不能自制?
    ×××
    王小怡动作温柔而大有乏意,她用毛巾替那壮健的钢铁似的男人揩去身上汗水,又揩拭自己身体,之后,衣服遮盖起她白嫩如脂玉的肌肤,也掩藏了那挺如尖笋的乳房。
    徐龙飞亦穿好衣服,沉声道:“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猜这是使我不能自制原因之一。”
    王小怡道:“我喜欢你这样做。”
    徐龙飞决然道:“你喜欢也不行,我告诉你,我会把镖局完全交给东风。老实告诉你,我最近的头痛老毛病时时发作,视力也随着头痛而模糊好一会才恢复,我知道这是很不好征兆,所以赶紧退休不失为好办法,而且我还可以远离你们。”
    王小怡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自己已不必再说什么了。
    徐龙飞又道:“我退隐之后相信天下没有人找得到我。我会作一种特别安排,你永远可以得到我那一份利润,所以到了你忍不住离开东风的话,你决不须愁虑生活,你只须把慕龙留下还给东风,把我的现在还未出世的孩子,交给无锡太湖边艾家就可以。”
    王小怡讶道:“艾家?他们会善待我们的孩子?”
    “一定会。”徐龙飞说:“我也会交待东风绝不可留难你,最好还是找个堂皇理由休掉你,这样你就可完全自由了。”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暗淡下来,秋风凄紧呼啸,飘堕飞舞的黄叶,宛如人生中的悲离合,又宛如幸福或痛苦,既无定向,一去亦永无影踪,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
    螳螂是什么东西,卫远身为浙省总捕头,当然知道。
    可是他师父“神鍊”王禹说:“我有五只螳螂,现在只剩下三只,我决定交给你。”
    这时卫远可就变成傻瓜一样,完全不能断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昆虫?是金子铸的?是上好翡翠琢的?
    热闹已经过去,这个房间虽不华丽却很舒适暖和。
    王禹撇开螳螂话题,舒口气跌坐软软躺椅,道:“其实我退休有什么值得庆祝的?该来庆贺我的,应该是我想抓而至今抓不到的巨奸大恶,今天这一大群自称是朋友的人,他们起什么哄呢?”
    卫远耸耸肩,道:“师父,你才六十不到,为什么退休?是不是为了那些未抓到的巨奸大恶?”
    “唉!”王禹假装沉重地叹口气。
    他只是假装而已,谁都看得出,卫远当然更看得出。
    “当然有啦!”王禹说:“而且有七八个之多。例如‘铁胆神刀’徐龙飞,‘第一恶棍’官同,武当掌门静虚子等!”
    卫远骇然道:“等一等,第一点,徐龙飞静虚子怎会是巨奸大恶?第二点,‘第一恶棍’官同虽然薄有虚名,却怎能与徐龙飞静虚子他们相提并论?”
    王禹笑一笑,道:“徐龙飞静虚子虽然不是大奸大恶,可是他们犯过杀人案,在咱们的立场看,应该都抓了他们,让他们打人命官司。”
    卫远松口大气,道:“当然,当然,咱们有时间有机会一定严办他们。但那个官同呢?”
    “这个家伙可真是天下第一等恶棍,你切莫小觑他,事实上你全力重视他,也不一定能办得了他。”
    卫远答得飞快,道:“遵命,弟子忘记这个名字就是了!”
    王禹笑容反而收敛,道:“你小心听着,我收你为徒之前,已经着手训练五只螳螂。”
    算时间至少有十八九年了,世上最长寿的螳螂也活不了这么久,可见得他口中所谓“螳螂”绝对不是昆虫。
    王禹又道:“那是因为‘第一恶棍’官同仍然逍遥法外之故。这五只螳螂现在只剩三只。我有理由相信忽然失去音讯那两只也是为了官同之故。这个秘密,世上现在只有你我两个知道了。”
    卫远苦笑道:“弟子好奇心一向不大,这秘密师父你实在不必告诉我。”
    王禹不理他微弱又近乎哀鸣似的抗议,道:“剩下三只螳螂交给你了。他们虽然武功远比不上你,但论轻功,头脑,机智,忍耐,跟踪,窃听以及讹诈诈骗等等,都不在你之下。”
    卫远忙道:“既然他们如此得力,师父大可以退休身份,暗中主持一切。弟子若能插一脚,为你跑跑腿,自是大感荣幸。”
    王禹道:“跑腿?跑你的大头鬼。我已经退休了,还烦这个心干吗?”
    他看着卫远的苦笑,心中十分满意。
    这个青出于蓝的徒弟,已经绝不会小看“第一恶棍”官同。这是制敌致胜的第一步,因为官同心中大概只有“王禹”,至于王禹年轻的徒弟,当然不怎么放在眼内。
    唉,假如不是另有原因,非得退休不可,那还是要办了官同才肯退休的……
    ×××
    这个地洞比起王禹府中那个暖厅,真有天渊之别。
    空气潮湿混浊,黑漆无光。卫远一只眼睛凑在一根管子上,眼睛所见是华灯已上的一间屋子内部。
    这根管子像一把曲尺,镶嵌得有几块玻璃。
    据王禹说天下只有这么一具,称为“秘眼”。它的作用就像潜艇突出水面的瞭望镜一样。
    眼前这间屋子是一座大宅院内,正中心位置的一间,能看得见的窗门,都有儿臂粗的钢枝。
    那个美丽得令人心跳的白衣女人,把玉颊靠在钢枝向外眺望之时,卫远便已肯定这间屋子,必是神仙难逃的巨大铁笼。
    半年前螳螂一号才发现这个地方,以及显然是被“第一恶棍”官同幽禁在此的白衣美妇。
    而这时王禹亲自训练的五只螳螂,只剩下这只螳螂一号了。
    所以卫远暂时解除了跟踪监视官同的任务,以免这只唯一螳螂也失去。
    他亲自出马,弄了这么一个地洞,利用“秘眼”作守株待兔式的监视。
    说来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因为那间屋子虽然有卧室,浴室和厕所。但长年被幽禁在此而又从来看不见室外有人的情形下,任何最小心的女人也会松懈。
    所以她的裸体被“秘眼”看见很多次。卫远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看个把女人的裸体决不认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之所以不好意思,竟是由于那女人的身段肌肤以及不自觉发散出的醉人风情,使他欲火熊熊极之冲动!
    那女人应是徐娘年纪了,可是她还是那么艳丽,肌肉结实,皮肤白嫩,双峰挺尖如玉笋。由肩头胸脯大腿到脚尖,无一寸不充满性感。
    这样的一个女人固然值得像养金丝鸟一样收藏在金屋,可是“幽禁”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男人怎能这么狠心?有的,这人肯定是官同。如果他办不到的话,他就当不上“第一恶棍”的外号了。
    卫远每隔几天总要来此使用一下“秘眼”,虽说这种守株待兔方法仍有“碰运气”意味,却比买奖券或买马票的或然率大上千万倍了。
    果然理论是实行之母,卫远亲眼看见“第一恶棍”官同出现过。那一次既无聊又刺激。只见官同嬉皮笑脸讲一大堆哄骗女人的话,其中还加上发誓等等,然后把那尤物弄上床。
    那扇敞开的房门恰好让卫远看得见绣床,故此人家在颠鸾倒凤抵死缠绵之时,卫远却只差一点没有爆血管。
    现在这一次他又守着“兔”了。
    官同在屋子里出现。
    这个天下无双恶棍,外表看还蛮潇洒,五十多岁的人,看来仍然年轻充满青春活力。个子中等,体型很棒,不肥不瘦,肩宽腰细,皮肤相当白皙。
    他先以甜言蜜语,温柔声音和动作,使那美妇尤物投怀送抱。
    良久,爆血管的景象云散雨收了。他只穿一条短裤,裸露出精壮紧绷的肌肉,坐在一张高靠背椅中想事情。
    美妇尤物身上只披一件透明薄纱外衣,来到他椅边,挨坐椅子把手上。
    官同起先没有反应,可能是深陷沉思中。
    稍后忽然转眼望望她,随即泛起奸狡恶毒笑容,手起一拳打中那美妇后背。
    美妇登时飞开七八尺摔扒地上,惨叫之声自不能免。
    她狼狈爬起,又悲又哀又惊惧,道:“你老毛病又发作了么?”声如杜鹃,凄厉而又动人心弦。
    卫远不但看得见,也听得见。这是因为他实际上是处身于室户下的地洞中,他藉以呼吸的通风管,除了透入空气,还可以透入声音。以他在听觉上的修为造诣,屋子里的声音,简直有如在他耳边发出一样。
    他已经查明那个惹火尤物来历,竟是徐东风以前的妻子王小怡。后来离开徐东风,竟然嫁给“第一恶棍”官同。
    后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官同和王小怡)的情况。谁知王小怡不但变成官同性虐待的对象,又还是笼中之鸟失去了自由。
    官同冷笑起身,将她逼到角落,像拳师打沙包那样子一轮快拳至少二三十下。
    “砰砰蓬蓬”声中,夹着王小怡哀啼娇吟。然后但见王小怡跌倒瘫卧地上。
    官同一把提起她,像抓一只小鸡一样,将她放在太师椅中,道:“你得承认你是又淫又贱的女人。”
    王小怡哀鸣道:“我不是。很多时候我只想讨你欢喜而已!”
    “你绝对是个淫贱的女人。”官同咆哮道:“你勾引一万个男人都不要紧,但你却勾引上徐龙飞。那时候你们是什么关系?哼,他是你的公公,你是他的媳妇。你可能忘记了这件事,但徐龙飞告诉过我,他忘不了,我也忘不了!”
    王小怡哀哀道:“这话你已讲了一万次啦,我求求你不要再提行不行?”
    官同哼一声,刮她两个大耳光。
    王小怡忽然站起,身子一摇,身上的那件薄纱外衣褪落地上。
    她白皙眩目的肌肤,以及特别尖挺的乳房,放射出妖艳光芒。
    官同的拳脚动得极快,尤其是当王小怡挣扎爬起身时,他一拳或一脚又把她打翻于数尺之外。
    照理他这时不该出手,但他就是偏偏于这时出拳出脚的。
    然而最使正在偷窥的卫远最恶心的是,那美丽风情极之惹火尤物,居然对于这种虐待十分享受,全无怨怼不满之意。
    卫远绝不会弄错这一点,他不是普通人,千奇百怪罪犯的心理他都看过都懂得。像这类属于性变态之事,在他来说只算是小儿科而已。
    但懂得和了解是一回事,而恶不恶心又是另一回事。
    在个人观感上,他希望官同是被虐待者,但不幸的是刚好相反,因此他觉得恶心和不满。
    他又知道虽然王小怡表面上被打踢得满地乱滚,而实际上却正是十分享受十分过瘾之时,有人以护花使者姿态出现阻止,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她暗暗插上一刀。
    有一次卫远以为王小怡一定会吐血,但结果没有,她慢慢爬起身,眼中闪耀着说不出满足光芒。
    他们终于停止这种虐待狂的被虐待的把戏。
    两个人赤条条的对面落座,互相注视。
    他们的眼光已少去了激情,却出现互相了解而又仇恨的深意。
    王小怡道:“我已被你幽禁了十五年了。”
    官同接道:“我知道,我不会忘记你的。”
    王小怡撇撇嘴角不屑地道:“假如徐龙飞还在江湖,你敢这样对我么?”
    官同道:“他老早已退出江湖,还提他作什么?但照我看法,他的长江镖局一两年内就得关门大吉。”
    王小怡摇头道:“我不信,你虽然是天下第一恶棍,但不可能使长江镖局垮台。你跟徐龙飞还差得远呢!”
    她稍后又补充说道:“连床上那件事也是的,徐龙飞好伟大,你只像小孩子而已。”
    官同沉思好一会,才笑道:“你老是用徐龙飞来气我,为什么?照理说你绝不会想长江镖局垮台,但你却一直激我使我想法子对付长江镖局,为什么?”
    王小怡道:“那你得用点脑筋了。”
    官同道:“不必,我老早就要斗斗徐龙飞,也要弄垮长江镖局。不过自从十年前你露出这种意思,我就改变手法。我让徐东风稳稳当他的局主。不过,我经常修理他,我最喜欢当着他的女人面前跟他上床,因此他不得不杀死那个女人,以免丑事传出外面。但前两年,他终于忍不住自杀了。”
    王小怡也不惊讶,道:“我早该猜到你就是他的男人。唉,如果我早知道而又告诉徐龙飞,你一定老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
    官同得意洋洋大笑数声,道:“他从前岂敢告诉你?我敢打赌,过一两个月后我来找你,你仍然会赶快张开大腿。你有什么办法呢?你是天生淫妇,你要男人,也要被男人踢打才舒服,你除非死了才可以拒绝我!”
    王小怡叹口气,道:“我也许真是淫妇。不过你教我死的办法还不错。”
    官同道:“你去死吧,反正你每个月从泰顺钱庄领的银子,签名连押我都可以假冒了。况且再过一两年,长江镖局垮台,那时你那一份进账变为乌有,你还有什么用处?”
    王小怡居然还很沉着,问道:“你想整垮长江镖局,劫两趟镖就可以了,为何还要一两年之久?”
    官同打个哈哈,道:“假如长江镖局是因为没有生意不堪赔累而垮掉,徐龙飞就算布下十万八千个伏兵,也没有用。何况我的进账比劫镖还多十倍!你若有机会,不妨去看看我的宝库,我担保你连眼珠都突出来。”
    王小怡瞠目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官同第一次伸手碰地,捏搓一阵她的乳房。
    这种动作饶是远不及刚才那么使人爆血管,可是对卫远来说,仍然刺激得浑身冒汗。
    官同没有再向尤物解释,尤物本来就不是用来谈话,用是最适合动作的。
    古人说“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话在别人身上不一定对,可是在王小怡身上,她是红颜,她所遭遇的,当真可以称为“薄命”。
    ×××
    我眼光在夏珪那幅山水画旁边的一幅对联上,停留了好一会。
    那幅对联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好大的口气,我夜鸣刀的光芒连一个村庄也寒不了。一个州多么大?十四个州当然更是大不可当。文人向来多大话,看看这幅对联就知道了。
    我眼光收回来,在方少眉、徐慕龙、寇泽之和公孙伟意面上扫过,最后看看那好像老实忠厚其实不然的卫远。
    我说:“徐爷爷昔年威震天下,长江镖局旗帜所到之处,海晏河清,群魔慑服。那时候,我们从不花一文钱向那些魑魅魍魉乞怜。我们宁可用那些钱广收眼线,我们的联络网是最好的,调查工夫也是第一流的。诸位对于本局昔年的盛况,认为我有没有太过骄矜自夸?”
    人人都精神一振,连方少眉眼中迅快闪耀过光采。长江镖局当年的威风盛况,谁能忘记?
    我等一下,才又道:“我希望能够恢复那种局面。如果不行,我宁可早一点关店拆伙。何必等到亏蚀累累不能支持下去才关门?”
    大家默然一阵,徐慕龙用手指敲敲桌子,引起大家注意。他最先要发表意见,我便知道这一仗不容易打了。
    他说:“本人认为若无充份把握,若无充份准备,不宜采取强硬作风。归根结底,那是因为本局目前的地位,与爷爷当年草创伊始有极大距离之故。”
    我连望都不望他一眼,徐家怎可能有这种懦弱怕事的后代?
    徐慕龙又道:“我真正意思是,如果为了名誉,便不妨考虑艾姑娘主张,但如果是为了财富为了赚钱,我们为何不选择比较容易比较有把握而又避免许多危险的途径?”
    众人也为之矍然动容,默然寻思。
    我稍等一下,才冷笑道:“只为了赚钱,那是年纪已经老大想安享余生的人想法。我当然不愿作此想,而徐爷爷居然也鼓励我这样做。他说,假如一个人像蜜蜂像蚂蚁一样,劳劳碌碌做完本份之事,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那么活着又有怎么意思?”
    那寇泽之和公孙伟意突然露出激动的神情,方少眉也连连眨眼寻思。
    只有徐慕龙,冷静而又斯文地微微而笑。
    我觉得此人大有深不可测的内涵,因此稍稍对他多了一份敬意。
    我特地向他笑笑,道:“我猜想这一回合,恐怕我会稍稍领先,因为徐爷爷的心愿,大家都想为他做到,连你亦不会例外。”
    徐慕龙轻轻颔首,道:“你讲得不错。问题只在名誉和金钱,我们要选择哪一样。但个人感情方面,我还是倾向于名誉的。”
    我以一个笑容,表达了我真心佩服他的心意。然后道:“不为利而为名,也许有点愚蠢,但你们至少要给我一个机会。我意思说外面的强敌,是我的事,但内部的安全,你们自己负责。”
    方少眉吃惊似地喃喃道:“外面强敌是你的事?是你的事?”
    我傲然一笑,拍拍腋下的宝刀,道:“当然是我的事。你们哪一位认为徐爷爷会看错人?会轻易把夜鸣刀传给他?谁有怀疑,不妨一试!”
    寇泽之霍地站起身,眼眶中隐隐泛现泪光,他已经是中年人,竟然还如此冲动。他道:“我绝对不试,我也绝对相信徐老爷子。而假如我们这些人,竟也维护不了自身安全,那就通通死掉好了,我们活着有何用处?”
    公孙伟意握拳砰一声敲在桌上,眼中亦是水气迷蒙大声道:“对,如果我们连自己都顾不了,活着跟死掉有何分别?”
    他两个人一开口,就表示我已经赢了。因为五票之中,连我一共三票,任何决议都可以通过。
    方少眉也同意了,但他那俊秀的脸上,忽然出现凝肃追忆的表情。
    徐慕龙冷静如故,看过众人神情之后,才慢慢道:“我投赞成票,不过为了大局着想,我要求有一个期限。由今天开始,如果半年之内,本局仍然没有起色,而又闯不出字号,我们再开会表决,看看这种硬桥硬马的方式还要不要继续。”
    我衷心感激在向他点点头,道:“半年时间应该已经足够证明了。”
    徐慕龙冷冷道:“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这半年时间之内,让我也进行全国性的粮栈计划。反正本局全国各地人手闲着也是闲着,趁这机会弄点事得让他们忙碌一下也好。”
    我从他声音中听出他的决心,知道如果不赞成的话那么他铁定变成我的敌人。
    于是我立刻道:“好极了!这是最最稳妥的方法。假如我们两路都失败,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本局不关门。”
    我目光转向方少眉,坚定而不凶狠,道:“刚才你向我解释过慕龙兄的计划,并且亲口说你已改变主意,决定支持他,只不知你现在怎么说?”
    方少眉好像有点狼狈,哼哈了一阵,才道:“我当然支持他。”
    我拍一下手,道:“原则上既已经决定,我们这个会议很成功很圆满。从现在开始。我负责外面一切行动,慕龙兄负责他的计划。方叔叔除了内部安全之外,当然是内外主要负责人。”
    大家看来没有异议,我又说道:“但我却必须请求会议通过,准许我调用寇和公孙两位叔台,暂时屈充我的助手。”
    卫远那个王八蛋有点沉不住气,居然大有击节赞叹意思,这回我真的狠狠瞪他一眼,使他纳闷地闭起嘴巴。
    寇泽之和公孙伟意两张宽阔厚重脸孔上,都泛起兴奋的不易描述的神情光采。
    我猜那是因为他们终于有了真正可以为镖局出力机会,将来不至于有尸位素餐的终身遗恨而欢欣。
    方少眉这次没有迟疑,立刻批准,道:“他们应该全力协助你。无论如何你对镖行之事还不太熟悉,有了他们襄助就没有问题了。”
    会议解散时,我看见徐慕龙感激的眼光,他真的很漂亮,也极之高傲,我想。
    ×××
    “绝后剑”这门诡毒武功,在武林中并未享有盛名。
    但事实上都是极之厉害可怕的绝艺。尤其由于没有什么声名,更是加倍难防。
    冀南名家“月环星芒”申公超经过十五年来闯荡历练以及磨砺淬练,总算有了一番局面。黑白两道固然结下许多恩恩怨怨,但终于也已开宗立派卓然成家了。
    他虽然稍现醉态,可是头脑之清醒,心志之冷毅,其实仍在巅峰状态。
    对于任何挑战者,不论是名震一方的高手,抑是初出茅庐的年轻武士,他决不肯有丝毫轻视。
    想当年他何尝不是藉藉无名的年轻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一点务必记住,决计轻忽大意不得的。
    杏花阁仍然灯烛如画,丝竹笙歌以及莺莺燕燕还有猜枚轰饮种种声音,使得这座宽大幽静的后花园颇不寂静得。
    除了“月环星芒”申公超以及一个佩剑年轻人之外,却又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其实四下寂静得很。
    他们对峙挺立,相隔不及一丈,所以彼此都看得很清楚。
    申公超从未见过这年轻人,也没有听过官同这个名字。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武功如何?是一般的印证武功只求成名?抑是怀有杀机?
    官同看来大概廿五六岁,中等身材,五官端秀,全身上下以及佩剑,都没有特色。这种人走在街上人群中,没有人能看得见他。
    官同神情平静态度谦和,可是申公超却嗅到危险味道。
    至于这官同哪一点有危险味道?一时却找不出来。
    申公超道:“咱们以前有没有结下什么怨仇?”
    官同摇头:“没有。我也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跟你结过怨。”
    “你只为了印证武功?”
    “对。”
    “你是修习剑道的,只不知有没有门派?”
    “有。”官同徐徐回答:“可是我希望你自己看出来,请不要见怪。”
    “没有问题,昔年我初入江湖,也像你这样不愿提到别人。”申公超微笑说:“只不过我运气没有你好而已。”
    官同声音中稍有讶意:“我运气好?好在哪里?”
    “昔年我想邀约一个值得印证武功,甚至决斗的人,必须千方百计用尽心思才办得通。但你却毫不费力,写个字条就把我从筵席和美女中弄到这儿来了!”
    “这只是你艺高人胆大之故,所以也许我运气不好,才会找上你。”
    申公超笑了一声,身子一摇长衫飞开一旁。胸口挂着一个径尺圆形皮套,左腹另有个革囊,上面带子系缚腰间,下面的带子缚住大腿。
    他既不客气也不多言,右手忽然就从圆皮袋拿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大钢环,此环内外各有七枚逾寸的刃牙,是一种极可怕的奇门兵刃。
    官同掣出长剑,丢掉剑鞘,却把脱下来的长衣裹在左手。
    申公超可真不怎么明白他左手裹着一件长衫干什么?但也不多问,左手拍拍腰腿间的革囊,道:“这里面有一百零八粒金星芒,右手的是冷月环。我相信你对我已调查得很清楚,大概不必多费唇舌。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我年纪较大,人见得多。咱们算是扯平,好不好?”
    官同道:“干脆之至,就这么办。我们虽是印证武功,但如果你留不住手而杀死我,我没得好抱怨的。申前辈,请。”
    申公超也应一声“请”,立即迈步绕圈,伺机出击。
    他深信十招八招一定可以解决此事,可以回到杏花阁里继续拥娇娘饮美酒。
    不过他平生出手从不大意,所以,一上来仍然全力施为。
    冷月环突然爆散出几十团冰魄光影,层层叠叠当头压落,而一眨眼间,冷月环由于对方猛退而变为急进,仍然幻化为五团灿灿银光,电急追杀。
    官同剑尖一颤,“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每团银光都吃他剑尖点中一下。
    冷月环化为直推之势急撞敌胸。这是因为官同剑上内力冷锐柔绵兼而有之,那是天下四大剑派中峨嵋派剑功心法。
    申公超九年前有过经验,那次他力战峨嵋著名高手魏离,苦拼三百招之后,终于靠这一招“大金轮势”排闼破门直入,以犁庭扫穴之威,硬是迫得魏离身不由己连退二十步而弃剑认输!
    九年前那峨嵋著名高手魏离挡不住的“大金轮势”,官同果然亦受不了。
    虽然他健腕一振剑刺如风,上盘六剑下盘七剑,却空自激起无数眩目剑影,其实脚下步步后退。
    官同强运一口气又刺劈绞削了十八剑。那宛如旭日的大金轮仍然迎面迫到。
    官同身形忽然弹起九尺,脚板几乎是擦着环刃而过的。
    速度若是慢了一线,起码有一只脚会离开身体掉落地上。
    他能够抓住以及利用一丝空隙间不容发逃出“大金轮势”凌厉攻杀,自是证明他武功精卓,这种敌手当然十分可怕。
    可是申公超嘴角的冷笑却又似乎表示并不如此。
    九年前峨嵋高手魏离亦有足够功力,可以看到冷月环“大金轮势”这丝空隙。
    可是魏离却不敢利用。他宁可多退几步弃剑认输,当然是大有理由的。
    魏离的理由是宁可认输,也不愿死亡。
    他深信以这么惊险的方法脱身,身子在空中时,一定会马上变成死人。因为那申公超的“金星芒”漫空电射时,他实在连半分把握都没有。
    那魏离老练而又精确的考虑,使他活着离开。
    这也就等如说,申公超果然左手处,三股细碎金光闪闪的“金星芒”飞出,每一股离手五尺便突然爆散,大有弥天漫地无孔不入之势。
    官同剑光电掣漩绞,同时一片白影也如云龙忽现,往来翻滚,恰恰填住剑光封不住的空隙。
    他身子一侧斜掠七尺,完全脱出金星芒威胁。那片白影,原来是他裹在左手的长衫。
    申公超冷笑声,尚未出口,手中冷月环已经脱手啣尾追斩。环刀发出刺耳惊心的破空声,倏忽追及官同。
    申公超这撒手一招,绝对不是暗器手法,而是正式招数。
    那寒光闪闪追魂夺命飞环,从官同剑衫俱已不及封挡的空隙斩入。
    官同连回头机会都没有,更休想闪避了。
    申公超冷笑声此时才出口,却见官同双脚一缩,以脚跟代替尾椎骨被袭部位。
    官同的构想连申公超也不能不佩服。
    人体中脊椎骨当然比脚跟重要百倍,用脚跟代替脊椎骨,无疑划算之极。
    但申公超依然冷笑,眼中杀气更盛。他深知环刃必定能透过任何脚跟而接着又斩开任何最坚硬的脊椎骨。
    换言之,官同只是白白多赔上一对脚而已。
    “锵”一声传来,居然不是肉拆骨裂之声,申公超心中一凛,伸手抓住飚转疾飞回来的冷月环。他锐利的眼力已经看见官同鞋跟伸出五寸尖刃,刃身暗哑无光,却极之离奇有效,震退了他的冷月环。
    官同飘身落地,立刻把剑丢掉,抱拳道:“申前辈,且慢出手。”
    申公超刹住攻出环式,但杀气汹涌并未稍减。
    “神鍊王禹王大人对我说,”官同又道:“别惹‘月芒星环’申公超,他的地位是用真工夫打出来的。”
    天下认第一的名捕“神鍊”王禹,声名赫赫,申公超焉能不知。他们也见过面,算得上是相识。
    申公超微愣,道:“王大人要你来抓我?”
    官同道:“不是,他怕我忍不住试试你武功,所以有此嘱咐。我的确应该听他的话,要不是我练过一招‘绝后剑’,恐怕连讲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原来他鞋跟后面,伸出的两支尖刃,叫做绝后剑,申公超总算多见识一种绝艺了。
    官同掏出一个三寸长两寸宽的扁扁金盒,抛给申公超,道:“这件物事你可见过?”
    申公超声音微变,说道:“是我送给一个人的。莫非这是可以使我有嫌疑的证物?”
    “不是,只想请你鉴定是不是你送人的原物?”
    “我肯定是。”申公超在微光下,仍然能以过人的眼力,看见金盒上雕镂的龙凤精美花纹。“这是我订做的胭脂纯金盒子。”
    “不一定。”官同说:“我们在京师又找到两个,跟这个一模一样。”
    “哦?也许那银匠后来又打造同样的金盒吧?但我当然还有法子查得出是不是我的。”
    “可是务必请你快一点,有人说是你送给她的,但我们不相信,因为这是第三个一样的金盒子。”
    申公超面色一变,道:“那人是谁?”
    官同声音放得很轻:“从前是徐东风的老婆,闺名王小怡,我们不知道你为何送给这个纯金胭脂盒给她,我们亦不想知道。只要知道这个盒子的确是你送给她的,并没有被别人调换过,你们就完全牵扯不上了。”
    申公超沉声道:“你们怎知有这么一个金盒在她那儿?”
    官同微笑道:“我已告诉过你,另外还有两个。我们不难找到打造的匠人,从他口中,不但知道你也有一个,还知道你送给谁。”
    申公超自问没有什么不妥之事,所以懒得追问案情。当即揭开盒盖,小心嗅闻了一阵,道:“是我花了不少钱在苏州特别订制的胭脂香味没错。可是……”
    他又细细嗅闻一阵,说:“好像另有一点特别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
    官同笑容充满狡诈和得意,道:“对了,我闻了一阵就会头昏,你难道毫无感觉?”
    申公超一定神,道:“真有点头昏呢!”
    官同吃吃笑道:“当然啦,这五天以来,你每天喝的陈年花雕都渗有白苏香末。这种东西既能使酒味更香醇,又对人体无害……”
    “你究竟说什么?是谁放那种药末?”申公超斥诘时,暗中一提真气,发觉涣散沉滞,竟已剩下不到五成功力。
    “放药之人反正是这杏花楼的妓女,名字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一闻了金花盒内‘龙脑百鸟涎’,你血液中那无毒无害的白苏香末立刻变成很可怕的东西。平常人还不打紧,但越是内力深厚武功高强之士,就越糟糕。”
    “你绝对不是王禹手下。”申公超一面说,一面极力提聚内力:“你到底想要什么?”
    官同啧啧两声,道:“你最好别妄想提聚内力,更休想拼命一击取我性命。你的脑子如果还会转动,就应该想得到连峨嵋魏离也不敢用的招数,我不但用了,还安然无事跟你说着话,这证据还不够充份么?”
    “你为何不以武功堂堂正正击败我杀死我?看来你好像有这种能力……”
    “啊,不,不!一味以武功相拼,我可能有失手之时。这不是完全之策,所以我除了武功之外,必定再用点手段。这样对我健康比较有益,你不会反对吧?”
    反对又如何呢?这分明是气人的话。
    申公超决定舍命出手,当下再提真力,忽然发觉只剩下两成功力而已。现在连稍有真功夫的人都拼不过了,何况是这个家伙?
    心下长叹一声,从袖口一个特制小袋摸出三粒喂过剧毒的金星芒。
    他可真怕自己等一会连自杀的气力都没有,赶紧以扼腕太息的姿态把三粒金星芒都深深刺入腕脉内。
    由于他对芒上剧毒有相当抵抗力,所以一时还没有猝然死亡。不过他已开始微微而笑。
    “你不必开心。”官同静静瞧他一阵,才道:“我根本早知你袖口有喂毒金星芒。你既是用来对付你自己,我想来想去找不出阻止的理由,便让你做算了。”
    “嚇?你早已知道?谁告诉你的?”
    “王小怡,她这一个月不肯让你上床,也是我教她的。这样你更忍不住要跑杏花楼,而我也就有机会让你多吃点白苏香末了。”
    “是她?”申公超愣一下,这时连死亡也忘记了。
    “为什么她听你的?你们几时姘上的?”
    “目前还未姘上,但她答应我,你一死她就是我的。”
    “她为何想我死?”
    “当然是因为徐东风曾是你的女人之故。”
    “哎,那是过去之事,又是徐东风自愿的。我对她,提都没有提过,她怎能得知的?”
    “简单之至,我告诉她就行了。我还告诉她,徐东风这几年仍被你敲诈勒索,所以她忽然恨死你,哈哈。”
    申公超瞠目结舌,记起最近收到徐东风签发的一张万两银票。他一直不明其故,还以为徐东风暗示要他相见。他猜是这样猜,却没有去找徐东风。
    老天,那张银票放在哪里?一定给她看见了,就算他悄悄去兑现,钱庄之人也可以证明这回事。而这就是“勒索”的铁证了。
    “你脑子大概已开始麻木,我不妨告诉你三件事。第一,我不喜欢徐东风老是记挂你。第二,我既除掉情敌,又可以利用你威胁他甚至勒索他。我会找一个擅长假冒笔迹专家,替你写几封肉麻情信,我给他看看,他一定忧心如焚,多少钱都得乖乖拿出来。”
    仅仅是这两点已经恶毒可怕无比,第三点不知道还有什么花样?
    申公超舌头已有点不听话,呐呐道:“你真是……恶棍……下流胚子……”
    “对极了,有人叫我天下第一恶棍,简称第一恶棍的就是区区在下了。至于第三点嘛,也很有恶棍本色,那就是我会砍下你的四肢,尤其是毒芒所刺的手,一定要消失。这样就算你已有了布置,会有人为你中毒芒而死之讯号而报仇,却出弄不清你的死亡是不是真的用毒芒自杀。我便很有机会把他找出来,反而来一次斩草除根……”
    申公超忽然仆倒,使他话声中断。
    他沾沾自喜地动手做他刚刚所说之事,同时还想到不但王小怡落入掌中,那徐东风也一生一世任由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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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归去
    长江镖局上上下下的人,都怀着秘密的紧张,同时人人都大为忙碌起来。
    他们暗暗紧张的是,既然镖局决定走强硬路线,从此不再花大把银子应酬拉关系,也不向天下水陆帮派以及特别黑势力送礼付钱,不拜任何码头。
    这一来,用手腕用银子换来的太平日子于是结束,卖命流血日子从此开始了。
    人人忙碌的原因有三。
    一是新增设的粮栈,要动用极多人手。
    二是立即开始的严密防卫体系,准备应付任何挑衅及攻击。
    三是锻炼武功,此是与每个人切身安危有关,所以属于自动自发的,不须别人督促。
    我可以想象得到全国各地分局的人,都像总局一样紧张忙碌。但令致这种情形发生,要负大责任的我,却是最不紧张不忙碌的人。
    若说我也忙了一阵,那也不过是跟各种人谈话,以便了解天下武林近来有些什么人才?江湖道上最新形势如何?
    谈话对象不但有方少眉寇泽之等人,还有几位老人家,例如寇和公孙他们的父亲。与徐慕龙谈得最少,因为他负责创设粮栈,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我单独住在镖局内一层小楼上,不要婢女仆妇,因为目前来说我还不知道可以信任谁?所以我不要身边有任何人。
    在楼上我可以看见左方那个院落部份情形。
    那个院落是徐慕龙搬回镖局后的住处。晚上其中一个房间老是灯烛明亮,我有时到处巡视,偶尔在高处隐约看见徐慕龙坐在灯下,他坐得挺拔高傲,却显得有点孤独。
    他究竟正在想什么呢?或者要做什么呢?他已经是很有钱的人,但他仍然决心追求更多财富。他当真是像表面上那么重视金钱的人?
    有时我会想到,徐慕龙至今独身,但在外面有没有真正知心的女人?他为何廿六七岁还不成家立室?他不会也是同性恋者吧?假如他不是,那么以我艾可的姿色,他看得上眼看不上眼呢?
    视察每一个主脑人物是我最要紧的一着。
    寇泽之和公孙伟意是我的助手,每天都跟我在一起,以我看来,这两个武功相当扎实,而为人都属于诚实忠厚那一类。
    方少眉也不时会见到,因为他不但居住于镖局内,而且我可以直入他内宅,如果我是男人,就没有这个方便了。
    他的妻子姓李,是个娇小美丽妇人。可是有时她会不觉露出母鸡似的神情,袒护方少眉,此时她眼中便会闪动凶悍光芒,好像那俊秀斯文的方少眉是她的儿子而不是丈夫。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十三,小的十一。都长得很漂亮聪明。
    方氏夫妇现在仍是有生育能力的年纪,但何以十一年前生下了女孩子之后,就再没有孩子了?我虽不明白,但也没有多想。
    方李氏几次叫我挑两个婢女使唤,我都拒绝了。有人服侍虽然很好,但不便之处很多。我何必找这个麻烦?
    但没有侍婢,我就只好亲自去提热水洗澡了。
    越来越浓的暮色,使徐慕龙房间灯光更形明亮。
    我提着满满一桶热水经过院门。院子仿佛有人,但我没有瞧着。
    走了几步,徐慕龙声音叫住我。我回头见他站在门口。我喜欢用很烫的水洗澡,不想耽搁,问道:“有事吗?”
    徐慕龙惊讶瞧我,反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我瞧瞧自己双手,除了水桶,桶里装着热水之外,别无他物,而他即使很富有,有许多人服侍,总不成连水桶也没有见过?若是见过,何须再问?这便是我为何先瞧瞧双手的理由。
    “你看这像什么?”我声音亦大有讶意。
    “水桶,还有满桶热水。”他回答。
    真混蛋,既然知道,何故还问我?
    而现在他以瞧看怪物的眼光,向我上下打量,最后显示认为我真是怪物,无可奈何笑一笑,道:“没错,一桶热水。我猜你居然是提回去,好洗脸洗澡之类。”
    我心想热水一定冷却了不少,此人真莫名其妙,他到底想怎么样?
    答案马上出现,徐慕龙一步七尺,面孔几乎快要碰到我的。如果他眼中没有怒气,又没有露出洁白牙齿作咆哮状的话,我一定会以为他想亲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来势虽汹汹,声音却低:“你想羞辱我是不是?”
    我一头雾水,我羞辱他?用一个水桶和一桶热水?天下谁有这等奇怪本事?
    我稍稍仰后一点,否则两张面孔真快要碰上了。
    虽然我不在乎被他占点便宜,但我眼角看见院门那边好像有人,这便不太好意思了。
    “你为何不叫婢女仆妇提水?别人看见了,会怎样想?”
    原来是为了别人想法,我总算有点明白。
    “人家知道我们还没有穷到这种地步,那他怎样猜测?他一定心中冷笑,徐慕龙好小气,连一个丫环也不派给艾大小姐使唤。可怜的艾大小姐,居然要亲自去提水,啧,啧……”
    我反而微微而笑,轻轻对他说道:“别讲啦,那个‘人家’已经走出来了。再说,我的确没有丫环呀,你有送一个给我吗?”
    徐慕龙一怔,看来又要生气,我连忙又道:“对不起,其实是我自己不要的,方婶跟我提过好几次,你别生气好吗?”
    我态度软弱,声音柔婉,大有乞怜意味。
    徐慕龙大概想不到我也有如此女性化温柔的一面,登时愣了。
    他后面传来一个熟悉口音:“你们在谈什么?不介意我参加吧?”
    我一听这熟悉口音,便斜眼瞧瞧那桶热水,暗暗叹口气,看来这桶热水是浪费定了。
    我们三人,在徐慕龙房间围灯而坐,那桶热水当然没带进来。现在还想那桶热水干什么?既然这个貌似老实其实很狡猾(这是我故意这样想的)的卫远忽然出现,他不是吃饱饭闲逛的人,那自然是有事了。
    卫远首先向我解释:“我要徐兄想法子带我进来,所以现在长江镖局内,只有你们两位知道我在这儿。”
    我立刻完全忘记那桶热水。“你是浙省总捕头,为什么要鬼鬼祟祟。而天下有名的长江镖局少东居然也这样做了,你们差不差劲了一点?”
    徐慕龙笑笑,卫远却是苦笑,道:“请你想想看,如果有很多人私斗,杀得刀光剑影血流遍地,我若是在场,应不应该加以阻止?要不要抓闹事的人?”
    “难道发生事情地点会在这儿?”
    “你猜对了,否则,我何必怕别人看见?”
    “对方会是什么人?”我问。“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他摊摊手:“我的确不知道。”
    “世上很多事往往如此。”徐慕龙发出同情论调。
    我却不肯罢休,瞪住卫远问道:“那么你知道些什么?”
    “我反而知道主使的人。”卫远举手阻止我追问,又道:“此人就是‘第一恶棍’官同。你们年纪轻,肯定跟他没有仇怨,没有过节。但年纪大些的人就不一定了。”
    “这个名字不大响亮,但你既然说得这么慎而重之,我也不轻视他就是了。”我说:“官同想对付谁?有什么目的?”
    徐慕龙有点佩服地瞧着我,大概是因为我每句话都锋快如宝刀,都问到要害关键处。
    浙省总捕头卫大人反而好像变成嫌疑犯人。他连喘两口气才开口回答。
    但我却绝不相信这家伙真的那么可怜无助。
    “你和徐兄是第一目标,为什么是你们两个的事我可不敢乱猜。”
    我却完全明白了。我是主战的鹰派,徐慕龙是温和鸽派。虽然我们路线完全相反,但任何一人成功在长江镖局都不会垮台。
    因此除了要弄垮长江镖局的人之外,任何人都没有其他理由会希望我和徐慕龙一齐死掉的。
    那“第一恶棍”官同原来就是幕后人,寇泽之和公孙伟意大概没有问题,但方少眉必定受他控制,不然的话,方少眉何必反对徐慕龙能安稳赚钱的主意?
    “卫大人,你的消息一定准确?”我问。
    卫远眼光射向徐慕龙,道:“令尊徐东风之死,也与官同有关,内情如何我不得而知,但你却可以相信我的情报。”
    徐慕龙面色突然变得极之惨白,喃喃道:“嚇?是他,我还以为是爷爷……”
    我大讶道:“什么?徐爷爷?你怎可能想到徐爷爷身上?他会挥刀杀死自己亲生儿子?”
    徐慕龙颓然摇摇头,却终于讲一句我弄得明白整件事情的话,他说:“唉,当然他没有挥刀,但他跟我母亲,唉……”
    卫远居然沉着如石像如山岳,这个家伙假如不是傻瓜,那就是他早已知道内情,才不会为此乱伦丑事而震动,我看他后者成份多一点,因此,他会不会还知道一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内幕呢?
    我决定试一试,瞧他究竟知道多少。
    我声音温柔得连自己也不大敢相信:“我明白你心里很难过,为各种事情而难过。但正因如此,徐爷爷才派我来,他希望我做你的女人,妻子也好,侍妾也好。总之,我会在各方面帮你,直到你厌倦了,我会悄悄走开。”
    徐慕龙一怔,好像直到现在才认识我,明亮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
    卫远那混蛋居然还像白痴一样微微而笑,毫不动容。
    这家伙一定完全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虽然有资格追求我(他尚未婚),但如果他看不上我,当然不会为我归属别人而咨嗟不欢。
    徐慕龙忽然伸手捏住我的手,道:“我很感激你,我以为在你眼中,我只是个坐享祖荫的花花公子。”
    她的手嫩白而温暖,却传来男性魅力,真能使女人软融而倒入他怀中。
    卫远直到这时才面色稍变,道:“你们别这样,我们先谈公事,后谈私情好不好?”
    啊,他居然受刺激不过而放弃石头人姿态,难道这“狡猾”家伙心中有我?
    徐慕龙讪讪收回手掌,我仍要刺激卫远,道:“这也是公事呀,卫大人,因为徐爷爷吩咐的事我认为都是公事。”
    卫远皱起双眉,道:“徐老爷子一定没有这种吩咐,你不必骗我。”
    “那么我是假传圣旨了?是不是?但如果徐慕龙只收我为姬妾,你以为我很欢欣若狂?我为什么要假传圣旨?”
    “对,她没有理由骗人,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徐慕龙不满地瞪卫远一眼,我在斜对面,看见他眼中威棱精光一闪再闪。
    我心头大震,我的老天爷,难道他竟然修习那种威力绝大能够速成的“独阳功”?威力大而又能速成,当然是好事。但这种功夫练到第七层以上,就永远不能生儿育女。更进一层之后,连女人也不可以碰。
    这个“碰”并不是一般碰触之意,而是不能与女人发生性爱,一旦跟女人上床做爱之后,当即功散内伤,虽不至死却也变得相当衰弱!
    幸而凡是“独阳功”练到第五层起,此人就已经自然排斥女性,到第八层时,更是休想他伸手去摸女人。
    徐慕龙的情况看来最多只到第七层,所以他还会摸摸我的手。在他来说,可能已是对我最特别的了。不过他这样子却也已休想有任何儿女了。
    卫远也似乎有所警觉,凝眸瞧着徐慕龙好一阵,才道:“我有一个建议,等这件事过去了,而我们大家侥幸都还活着的话,我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同时也要对付一个极之可怕的人,那时候一些秘密我不再是猜测而是可以证实了。”
    我立即猜测到他口中所谓极之可怕的人必是“第一恶棍”官同。此人既是想弄垮长江镖局的幕后人,我当然要会会他。但这个人躲在哪里?卫远真有找到他的本事?
    卫远指指廊上悬挂的一盏风灯,说:“那盏灯若是熄灭,就是叫我来的暗号,我会在艾姑娘你住的那座小楼上瞧着。”
    这家伙真不简单,连我楼上能看见什么地方,他都知道。由此可以看出他对我极之注意,但这家伙为何这么注意我呢?
    我交待他一件事,果然他走了不久,我那小楼靠栏杆处挂上一盏红色风灯。
    桌子上摆着酒和菜,我和徐慕龙言笑晏晏。我告诉他艾家庄四周风景以及我生活的一些细节。
    言谈中偶然提到练武话题时,徐慕龙眼睛总会连亮两下,就像车灯闪动那么强烈鲜明。
    三更甫过,徐慕龙道:“我听来听去,仍不知爷爷他传授过你什么武功!而你若不得他真传,他怎肯付托夜鸣刀给你?怎肯让你代表他?”
    “徐爷爷前几年才传给我刀法,但内功却是我艾家家传心法。”后一句我承认是说谎,根本我的内功心法是我三岁时,徐爷爷就送来一本秘笈,还有许多功能洗毛伐髓脱胎换骨的灵丹药物。
    我爷爷绝对服从徐爷爷每一项指示,多年来严格监督,有一段时间真把我整得死去活来。
    “你呢?”我问:“你内功心法是谁传授的?我看你眼神锐亮,好像很不简单呢!”
    “是我自己选的。”他答:“方叔有几本秘笈,都是爷爷留下的。我看来看去,到十六岁时才决定一种称为‘祥麟一脉’气功,我身体本来孱弱,练了这种属于先天真气功夫,立刻就大不相同。我拳脚练的是‘天蚕吐丝手’为主,‘千变脚’为辅。兵刃是两把一尺八寸短剑,最拿手的是‘流泉廿一刺’。”
    我愣了好一阵,才恢复正常。哎,哎,这个傻瓜,他到底知不知道“祥麟一脉”气功,就是少林寺七十二种绝艺神功之一的“独阳功”?
    还有,他可知道“天蚕吐丝手’必须是至阴至柔的内功,才可以登峰造极?知不知道“千变脚”若是辅以阳刚内功,便如“天蚕吐丝手”一样,表面上得心应手,其实不时有隙可乘?
    他又知不知道一尺八寸双剑须要最小巧功夫?“流泉廿一刺”若无阴柔内功,碰上超级一流高手,准保被人一击丧命?
    看来徐慕龙实在情形是似强而实弱。
    不过若不是真正超级一流高手,却又绝对无法找出他的微细漏洞。一般高手碰上他,可能有如拉枯摧朽败北身亡。
    但若碰上一流超级高手,例如我,或者是“第一恶棍”官同等等,情形会怎样呢?
    我一下子就想到官同,并非喜欢大惊小怪,亦非喜欢胡思乱想。我认为根本这就是官同预设的阴谋陷阱,他必要时随时可以一出手就制徐慕龙死命!
    至于穿针引线的帮凶,无疑就是方少眉。
    对了,方少眉。今晚他如果不出现,我会对他重新评估。若是出现,那么他必是奉命来查看我的武功路数。假如这一次派来的杀手,杀不死我,下一次我一定不能幸免。
    我极之敏锐的感觉,已经有所发现。
    我向徐慕龙笑笑,道:“等会儿我们玩个小游戏好么?”
    “什么游戏?”他不觉睁大眼睛。
    “你若是听到我咳嗽,心里就开始计数,数到第三下,你抢我的位置,我抢你的。”
    “有点意思。”他也微笑:“本来想对付的人,忽然碰上我,他一定不太舒服。”
    我们相对微笑,十秒钟不到,外头院子里传来一声冷笑。
    我们一齐站起身,一齐走出去,一齐看见院落站着两个人。
    那卫远的情报果真灵通准确得很,既然他事先通知了我,我也不可食言。当下一纵身摘下廊上一盏风灯,提在手中行入院子。
    那两人一高一矮,高的年约五十,矮的大概是三十左右,都露出冷静自大的微笑。在我看来,他们却都是愚蠢的男人。
    我提灯照一照,但灯近人远,我其实反而看不清楚了。我装模作样之后,一口吹熄那灯,丢到一边。假如卫远还不发觉或者来得太迟,那是他自己的损失,与我无干。
    “我是李渔翁。”那个较高老的人冷冷说:“这个是我的弟子温海。”
    他讲话对象是徐慕龙,我却抢先接口,道:“你以为我们应该听过你们的名字?真是马不知脸长……”
    徐慕龙于是插嘴说:“我听过,据说他是圆满双仙以后当世最佳的十大杀手之一。”
    我瞪他一眼,道:“什么十大杀手?都是狗屁,你别灭了自己威风。”
    李渔翁阴阴而笑,下巴抬一下,矮壮的温海立即迈步迫近我,手里忽然出现一条皮鞭。鞭身缠在两尺长的鞭柄上,故此测不出长度。
    我绝不会小觑这条皮鞭,因为此鞭形式样子分明是仿自哀牢山的“摧心索”,鞭身附有奇毒。若被抽中一记,准是有死无生。
    此外那鞭柄底端可以伸出七八寸的利刃,乃是近身肉搏上佳兵器。
    我横移丈许,使温海和李渔翁离得远些。侧眼看时,只见李渔翁拿出一支金属圆筒,一拉之下,出来了七八节,变成一支长达六尺的杆子,但看来仍然像棍而不像鱼杆。
    他那支杆子在奇门兵器谱上,称为“毒梅花”。
    原因是杆尖将近一尺长的那一截,根本是五瓣合起来的,必要时可以弹开,形如梅花。
    徐慕龙掣出双剑,比起对方的“毒梅花”长杆,实在短得不成比例。
    我知道他一定不想把强敌交给我对付。然而像李渔翁这种超级杀手,若又得到指点窍门,肯定能利用徐慕龙的弱点取他性命。
    我声音冰冷而坚定,道:“慕龙兄,我十招之内保证杀死这厮。请你切切记住,如果不让我施展,将来外面的事情我不管,通通给你包揽好了。”
    这些话有真有假,主要用意不外提醒他,既然议决本镖局外面强敌由我应付,则今晚情形亦不例外,他自应把主要敌手让给我!
    徐慕龙很有风度颔首答应,同时向李渔翁道:“我不做徒劳无功的事,所以我不会问你是谁聘你出手。然而我却想知道,你们两位深入本局,难道不曾考虑可能被我的人重重包围的危险性?如果已经考虑过,那是因为什么使你们有恃无恐?”
    我咳嗽一声,李渔翁同时开口道:“这个问题……”
    他说四个字的时间恰好我们心中已数了三下。
    徐慕龙用的是“大腾挪身法”,而我用的是“逍遥仙步”。我们配合得那么佳妙入扣,看来简直好像我本来就对住李渔翁,而徐慕龙则一直盯住温海似的。
    我的夜鸣刀龙吟出鞘,刀光如雪,看来似乎已劈入李渔翁颈子。
    但这个人可绝对不是这么容易就被砍下头颅的人,他飙然跃退,一瞬间已变换了七个不同位置。我的刀锋至少离他颈子不到两寸,却始终砍之不中。
    有一点不可不提的,就是这李渔翁身法诚是谲奇多变,然而早在他现身时走过两步,我当时已知道他擅长以正反五行方位迷惑敌人。
    我的“逍遥仙步”正好最能克制他那种身法,因此他直到第八步才有法子提起“毒梅花”杆,用柄端轻轻磕中刀锋。
    武功的强弱还在其次,他最猜不到的是我竟是趁他回答问题又尚未说出之时,便忽然出手,故此一时阵脚大乱,也大是心神不宁。
    我一脚踏在“水天需”接着转到阳宫“山地剥”卦位,刀势微滞。
    李渔翁以杆身和柄端如珠落玉盘,连磕宝刀三十六下。
    而我却一直以阳宫方位迫他斜斜退开,使他与温海相距更远,一时又施展不出同归于尽的凶毒招数。
    那边徐慕龙两把短剑,上下左右绵绵密密疾刺,那是“流泉廿一刺”诡秘手法,加上他脚下的“千变步”,霎时幻化出四五个徐慕龙围住温海,每一个幻影都用双剑疾刺温海要穴。
    温海的染毒皮鞭根本无从施展,只仗着两尺长的鞭柄苦苦抵御。稍后连鞭柄末端的剑刃也吐出来,才略略稳住阵脚。
    我只用七成“速度”对付李渔翁,但内力却已用到十足。
    那是因为李渔翁内劲深厚强劲之极,杆子每一下磕中宝刀,看上既轻且快,好像没有什么力道,其实每一下都有如用大铁锤敲中我的刀。
    他内力渐渐凝聚,已快要达到可以从刀身传袭我身体程度。
    我看见徐慕龙在冷笑声中,忽然以左手剑刺中温海手腕。
    温海一个大转身跃出八尺,但背后已多了六个小洞,那是徐慕龙右手剑的杰作,而每一剑刺中的都是要穴,故此温海一跤摔倒,不言不动无声无息。
    虽然我想看见的还没有看见,然而情势已不容再拖,否则,我以种种方法争取来的先手优势,可能马上失去而自陷于险地。
    我猛吸一口真气,全身经脉和肌肉,力道弥漫充实。脚尖一沾阴宫“火水未济”位置,身子从左方斜斜弹起九尺,这一瞬间夜鸣刀被斩七次,挡住李渔翁如急涛怒潮的七下反击杀着。
    接着夜鸣刀化为强烈耀目精芒,还发出崩云裂石的龙吟声,如轰雷闪电悬空倾泻而下。
    我心神与宝刀相合,却仍能知道有几个人为之目骇神摇,为之倾倒崇拜。他们就是徐慕龙,公孙伟意和寇泽之。后两人分守两边墙头,我早已看见。
    他们眼见徐爷爷平生绝艺再显神威,一刀就劈下当今第一流人物之中的超级杀手的脑袋,忽然都涌出了盈眶热泪。
    徐爷爷虽然不再仗刀纵横天下,但夜鸣宝刀的无敌神威,这等气概雄威,谁能不为之奋然遥想他的当年?
    我宝刀入鞘,挟在肋下。微笑逐一瞧着这三个男人,等了一下才说道:“徐爷爷昔年比我威风百倍,你们一定不知道我多么崇拜他爱慕他!”
    他们都没有作声,但眼色表情已经使言语变成多余了。
    ×××
    小楼上红灯已撤走,那表示公孙和寇二人不必怎样戒备。
    我和徐慕龙在我房间里斜坐,天已快亮,四下阒无人声。
    他看来忽然有点闷闷不乐,我却一直对他展开温柔笑容。我最少知道他有两个想法使他不安。
    一是他身为徐家后代,但夜鸣刀居然在我手上而不是他手上,亦不是他施展“千刀一斩”而是我艾可。
    二是他修习“祥麟一脉”气功(即是独阳功),到了现在的境界,已与男女爱情绝了缘。而我在他心中,显然是值得思慕的女人。
    他怏怏道:“为什么我们要换人?你怕我赢不了李渔翁?”
    “不是赢他不了。”我柔声说道:“你会中计被杀。李渔翁是专门对付你的,他已知道你修习的内功,跟手脚兵刃的功夫有矛盾,那一丝空隙,亦正是他最擅长的杀着。所以那个幕后人,选中他来对付你。”
    老实说如果不是有李渔翁事件,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相信徐慕龙。这是由于人生实在太复杂也太险恶之故。
    “唔,有道理!”他沉思一下,才说:“连你也一眼能看出,我武功上的弱点,别的人时间比你多,当然是更有可能知道。”
    “这不是耻辱,”我说:“但如果我们查不出幕后人,查不出本局内被利用的人,那才是毕生之耻,也愧对徐爷爷。”
    “说得好。”他神色大见振奋:“幕后人已知是‘第一恶棍’官同,却还不知他为何要对付我们?也尚未知道本局内谁是他的傀儡?但我们现在才设计去查他出来,会不会太迟了一点?”
    “本局有十件以上的大生意,都因为被人早一步劫财杀人而告吹。我报告过徐爷爷,他派人一查之下,确定是对付本局想使本局不堪赔累而倒闭的大阴谋。根据他老人家判断,若是昔年仇家对头,应该不会用这种旷日废时的阴柔手法。所以他认定必定有某种原因。”
    我稍停一下,又道:“如果你粮栈计划成功,等如长江镖局不会垮,所以你忽然变成第一个要歼杀的对象了。”
    他既然点头时,有人跃上楼,推门进来。此人不用说也知是卫远了。
    卫远毫不客气参加我们的圆桌会议,他一坐下就问我:“你明知可能有人窥探你的武功造诣,为何要施展‘千刀一斩’的御刀神功?”
    “你可曾发现可疑的人?”我反问。
    “有是有,但你先回答我。”
    “可以,我要钓出那个能够应付这一刀的人!”
    “虽然听来风险了一点,但却很有理。你们小心听着,方少眉一直匿身暗处,直到战事结束才悄然回去。”
    徐慕龙露出难过神色,轻轻连叹了数声。
    “你为何直到现在才回来?”我问。
    “我向来喜欢做黄雀,不过我并不对付螳螂,只跟着他踪迹而已。”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懂,但由于他继续说下去,所以懂不懂都没有关系了。
    “除了方少眉之外,另一处更隐秘所在,还有一个像鬼魂的人,我看只怕连方少眉都不知道。”
    他向我笑笑,又道:“我很感激你尽力把战事拉长,因而我才得到一个机会,观察出这个鬼魂似的人物,正是享誉廿年的‘神出鬼没’褚同步。因此,我才不得已出动我最后一只螳螂,而我则在暗中掩护。你们知不知道,我五只螳螂现在只剩下一只?”
    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螳螂是什么样子,却已知道必定是受过特别训练的人而不是昆虫类。
    “褚同步真是名不虚传,个把时辰竟已奔出二百余里。他没有会见任何人,只留下密函便飘然而去。也因此我直到现在才赶得回来。”
    “就算幕后人是官同。”徐慕龙喃喃道:“他为什么用尽心机手段对付长江镖局?”
    “为了你的母亲!”卫远来了石破天惊的这么一句,又道:“是你的母亲王小怡,她被官同幽禁了十五年以上。她极力怂恿官同对付你爷爷。”
    “为什么对付我爷爷?”
    “我看法是,除非惊动了你爷爷,谁也不会关心,也不能救她脱离苦海。”
    “我爷爷当然会关心她……”
    “请你不要生气,我偷听见他们对话,所以知道你爷爷和令慈有过一段情,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也即是你的妹妹。”
    徐慕龙傻呆了好一会,面色才由青白恢复红润。问道:“关于我的妹妹,你还有什么消息情报?”
    “没有,然而我亲眼见过令慈,也亲眼见过艾可姑娘。”
    “我和她又怎么啦?”我淡淡问。
    “你们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你以为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之至,可是你徐爷爷传你毕生武功心法,又传付夜鸣刀给你。这种巧合大概就很少很少了。”
    曙色已从窗户从门口透进来,残灯剩烛显得黯然无光。
    “请你别怪我。”卫远望着我说:“而今闲话休提,最要紧是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我心中一点都不怪他,反正我是徐慕龙异父同母的妹妹这一节,我也不会隐藏很久。而卫远恐怕我不知道,竟与徐慕龙发生爱情的话,他无论如何,当然不能坐视。
    我的确也很佩服我的妈妈——王小怡。她除了激将和唆使那官同对付我爷爷之外,实在再无别的方法,可以重见生天。这世上除了我爷爷,谁有本事在双腿瘫痪之后,还能对付高明如官同这等可怕的人物呢?
    我望着越来越明亮的晓色,陷入了沉思。
    ×××
    窗户上粗如鸭卵的精亮钢枝,任何人一看十之八九都会放弃。谁能摇撼得动这么粗的钢枝?
    我微微而笑,望住钢枝后面一个美丽妇人。
    我不能不承认她样貌几乎跟我一样,而且比我还多了一种成熟的吸引人的风韵。
    “你的笑容既冷静而又忿怒。”那美妇人声音娇脆悦耳,缓缓说道:“这两种特质,都是你父亲的。我只是一个下贱愚蠢的女人。”
    “你绝对不是,”我答:“如果长江镖局不是快要垮台,我绝不会见到你。以长江镖局的财势声名,一个愚蠢的女人在钢窗后面,怎能使它垮台?”
    她美丽的笑容连我也为之心软,更别说爷爷了(不,应该称为父亲才对)。
    “很谢谢你没有看不起我,现在我死也甘心了。你快走吧,官同此人十分可怕,除非你爸爸亲自出马,谁都不行。但你爸爸已不能行动,这是你刚告诉我的,对不?”
    “今天不但我来了,还有我的哥哥也来了。”
    徐慕龙从右边屋檐上飞落,落地无声。而嘴巴抿得紧紧没有声音。
    我看见妈妈眼中闪动异样神采,我用肩头碰徐慕龙一下,柔声道:“叫一声妈,你万万不可忘记她已幽禁了十五年。而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救她出来。”
    想起她遭受如此巨大可怕的苦难,很多事情就变成可以忍受和原谅了。他终于叫了一声“妈”。
    妈妈面宠和身子都挨倚钢柱上,似乎突然全身瘫软。美眸涌出晶莹泪珠。
    “你们快走,我看了你们一眼,此生已经心满意足。快走,那恶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出现……”
    我微笑地打断她的话,说道:“不要急,俗语说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难道你竟认为我爸爸是个有勇无谋之辈?他会叫我们来送死?”
    徐慕龙烦恼地长叹一声,我很明白他何以如此。
    试想他既然是我爸爸的孙子,而我却是他妹妹,这笔账怎样算?我和他如何称呼?他应该叫我姑姑抑或是叫我妹妹?
    妈妈一定记起爸爸,故此眼中又再现神采。她一下子就心平气和,便有时间有心情注意到哥哥的问题。
    她柔声道:“慕龙,你是我的骨肉,却不是徐龙飞的。你爸爸徐东风,只是徐龙飞好朋友的儿子。你本来应该姓张。”
    她停了一下又道:“徐龙飞为了不肯再伤害你父亲,所以方当盛年便决意退隐,以便远远离开我。”
    徐慕龙深思了好一阵,表情忽阴忽晴。终于想通了,轩眉一笑,道:“好,我很仰慕他,你替我起的名字起得很好!”
    我伸手摸摸钢柱,道:“妈,现在还不能弄坏这些东西。但又不能不早作预防……”
    我递给她一个小瓶子和一支金色的七寸长细锯:“这是昔年天下无双的‘梁上君’常永的宝贝,他仗这两件东西当真可以夜盗千家。你只要涂点药液痕迹轻轻一锯,一眨眼,就可以锯断一根钢柱。你想出来就易如反掌。”
    院落中忽然发出“咑”一声,显然有人从远处丢一颗石子进来。
    我和哥哥立刻隐没在“地洞”里(是卫远一直使用的)。
    不久,我从我眼看见一个五旬左右的端秀男人,出现在妈妈面前。
    对话声从透气孔传入来,官同的声音听来好像是廿余岁小伙子,亦相当温文有礼。
    “你想不到我忽然来此吧?”
    “你脑袋里的念头,我从来没有猜中过。”
    “这是实话。”官同说:“我平生有一个信条,那就是宁可相信一个骗子,也不可相信一个女人。”
    他声音温和斯文,可是动作却恰恰相反。
    他一手搭住妈妈肩膀,手指大概有内力透出,所以妈妈驯如羔羊,任他解开衣服,露出那对笋尖似的雪白乳房。
    我看见官同揉捏她乳房恣意轻薄之时,不禁想起卫远。
    这“狡猾”的小子看见这些情景之时,有什么反应什么想法呢?
    徐慕龙身躯贴住我,这是因为地洞太小之故。所以他也不能用手,只能用肩头顶我,要我让他窥看。
    但这等情景岂可让他瞧见?可怜的哥哥,他已中了人家阴谋诡计,此生不能生儿育女,也对女人没有兴趣。
    好不容易碰到我,让他发生兴趣,可惜我却是他妹妹。
    假如妈妈让官同亵辱的情形给他看见,他心里必定大受影响,而且更可能马上破洞而出向官同挑战。
    挑战并没有关系,在强存弱亡公律下,战败而死那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然而对手是官同,是个连卫远提起来也大有惴惴之意的人物,问题就太不简单了。
    这个恶棍必定有本事能使徐慕龙啼笑皆非,进退维谷,使我哥哥败亡得不甘不愿又窝窝囊囊的。
    我肩头回顶一下,表示拒绝让他观看。但心中一软,忍不住揽抱住他,另一只手塞住透气管,免得声音传出去。
    我温柔吻吻他的面颊,然后在他耳朵边,用极细声音说:“不要看,你一定会很生气。这样我们就会从主动变成被动的了!”
    他也搂住我的细腰,轻叹一声,道:“你武功虽高,其实却是很温柔体贴的美女,如果你不是我妹子,那就好了。”
    唉,这个孤独高傲而又俊美的男人,为什么是我哥哥呢?我纵然想不顾一切,也愿牺牲自己而做他的女人,现在却也办不到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我是他的妹妹。老天爷为何给他如此残酷可怕的命运?哎,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为他悲哀,为他战栗,热泪涌出染湿了他面颊。而我也发觉他的泪水,滴落在我面上和手上。
    我们心灵相通,一同感受到命运之无奈,也感受到悲剧之美——美得极之悲凉和凄艳。
    他的手脚和面颊都有点冰冷,我用力拥抱住他,想用我的肉体使他暖和过来。但他是我的哥哥,唉……
    ×××
    卫远用尽全身本事,飘落门前而无声无息。那道漆得黑亮的门,看似是木的,其实却是整块钢板,坚不可破。
    他用一支钢丝戮入一个门上一个小洞内,这支钢丝呈螺旋形,乃是“梁上君”常永的十二支百合匙之一。
    事先当然已曾试过,所以那道钢门应手而开,全无声响。
    卫远像猫似轻捷,如豹般狡悍,飙然入厅,一停步时,已惊讶地仰头四看,同时掀鼻嗅闻气味。
    这种香味显然是刚刚散发出来。故此初是较淡,不久就浓冽得多。
    假如不是他这等人物,决计觉察不出此中细微变化。尤其是这儿长年幽囚着一个粉搓玉琢的尤物,有香气自是合情合理之极。
    卫远忽然碰到一只摆放着花盆的高脚几,发出微微一响。
    房内的云雨声呻吟声马上中断,一道人影疾飞出来,落在卫远面前五尺之处。
    此人全身精赤,肩宽腰细,四肢及胸部肌肉甚是厚实,脚下有一对短统皮靴,手中一支长剑,此外别无他物。
    但他身上的不文之物,居然仍是亢勃状态。若是女人看见,必定掩眼失声惊叫。
    卫远深深吸一口气,他当然不会惊叫,还微笑道:“我是‘神鍊’王禹的弟子,姓卫名远。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哦,是王禹那王八蛋的弟子。”官同也笑笑,丝毫不为自己全身精赤,以及那种不雅状态而不安。“你能够入得此门,可见得有点道行。可惜还差了那么一点点,才会碰到木几而惊动我。”
    卫远反问道:“我的道行,真的差一点点?”
    “当然啦,哈哈,请问以你的身手,怎可能碰到木几?唔,你不是嗅到香气么?就是这阵香气使你失去判断力,使你失去空间位置的精细感觉!”
    “你真是名不虚传,无怪家师一直叫我别碰你别惹你。”
    “他很聪明,所以他直到退休,还没有失败过一次。你知不知道我曾耗费了许多年,殚精竭智,布下许多陷阱,等他上钩?”
    “你等他?为什么?你们有过不去的事?”
    “没有,从未找到我犯法证据,亦不敢与我决斗。但他的确也是一代人才,他知道很多事情是我干的!”
    “我现在怎样了?”卫远这一句问得真的有点恬不知耻:“你总不至于想鸡奸我吧?”
    官同嘻嘻而笑,道:“唔,你很有趣,相貌也不错。但就算天下最漂亮的脸蛋,若是抓破了,便也立刻不漂亮了……”
    他忽然伸手向卫远面庞抓去,动作并不十分迅速。因为他已算准卫远绝对不能躲避。
    谁知卫远居然能够及时仰退一尺,底下还飞起一脚。
    这一脚可绝对不是衰弱无力那一类,事实上一脚之中竟然含有五种变化。
    官同哈哈笑声中,身子寸步不移,只以右掌作出切削之势(并没有当真出招),就使得卫远那一脚半途而废自动缩回。
    官同忽然一脚踢出,这一脚是真的。
    卫远腿骨发出折断声响,身子有如断线风筝,却恰好从洞开的大门飞出。
    我用右手一把接住他,笑道:“死不了吧?”
    “还好。”他苦笑说:“但现在面对着官同的人却很不妙。”
    面对官同之人,便是徐慕龙,那官同随着卫远之后飞出走廊,就被我哥哥拦截住。
    那走廊相当宽阔,左面就是更宽大的院落,出心拼斗此正其时。
    “第一恶棍”官同眯起眼睛,看看徐慕龙,又斜视我一眼,道:“你们来得好快!”
    徐慕龙没有回答,掣出那对短剑。
    我大声笑道:“恶棍,徐爷爷传给我夜鸣刀之时,告诉过我一句话……”
    这是鬼话,徐爷爷(我爸爸)哪须说什么话?他只须把此刀精髓妙诀传给我就行了。
    我把断了腿骨的卫远安置在廊柱边,这样他虽然不能走动,却有地利可凭,即使是强如官同这等人物,亦绝对无法一招取他性命。
    时间我已争取到,现在我挟着夜鸣刀,走过徐慕龙,面对着官同。
    我的杀气潮涌出,夜鸣刀跃跳三寸,锵然大鸣一声。
    此时我全身真力弥漫,蓄劲如拽满强弓,一出定当无人能挡。
    厉害如官同亦不敢妄自移动一分一寸。他如果不能弭泄我的气势,便必须硬挡我一击之威,或者抢先强攻。
    除此之外,别无第三条路可走。若妄自稍一移动,便等如燃着百吨炸药一样危险。
    官同这时,仍然能够微笑,使我大是佩服。他说:“徐龙飞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话?”
    我既不是回答,亦非反问。因为我根本不是跟他说话而是对徐慕龙说。
    我声音极之稳定坚决,道:“哥哥,请守住那边门口,你就算粉身碎骨,也不可让他入屋一步。”
    徐慕龙恍然大悟,绕个弧形飞落在门口。
    如今官同纵然能退出我刀圈外,亦不能趁隙入屋伤害我妈妈了!
    我微微仰面冷笑,道:“官同,我相信你这一辈子第一次碰到这等情况,所以你很陌生,不知道怎样应付。”
    官同颔首道:“对,我做梦也想不到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竟能如此冷静沉毅,如此的智勇双全。如果是徐龙飞,我就不至于讶异得方寸大乱了!”
    此人常常放狗屁,试想他如果真的方寸大乱,他会讲出来?他会坦白告诉我?
    “你叫做艾可对不对?”他又说:“我派遣李渔翁师徒行事之时,还未得到你杀死‘一剑千锋’杜归山的情报。所以我大大失算,被你步步占先。而你能找到此地来,我真的几乎难以置信。”
    双方讲了这么多话,我的气势我的杀气自是大大减弱。
    卫远看出这一点,大声喝道:“艾姑娘,快快出手,话讲得太多对我们没有好处。”
    官同长剑提起,闪闪有光的剑尖指住我。与此同时,他一定是以气功使他精赤身子变得极之不雅观。
    任何少女一看见这等情况,就算能不掩面而逃,也一定心神为之分散。
    偏偏我艾可一点不在乎。
    我的逻辑很简单——如果我不敌而死,死了便没有什么好说了。如若是他横尸此地,对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这个逻辑正如我向来不怕鬼一样,我是想世间没有鬼便罢了。若是有鬼,我即使被捏死被吓死,我也就变成鬼魂。如此我也等于能继续存在。我们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不存在,既然还能存在,何惧之有?相反的我只怕世上没有鬼,决不是怕有鬼。
    言归正传,我还故意多向他那处瞧几眼,啧啧两声,道:“很不错,很威风。可惜我现在不是在床上。我意思说,你完全找错对象,因此你以后恐怕不能再做孽了!”
    我的夜鸣刀如精虹划空劈去,竟比他刺出之剑还快一线。换言之,他刚发剑攻出,我不但也已发动攻势,而且在时间在速度上都快过他那么一点。
    他出剑时有如拈针刺绣,精妙轻巧之极。但事实上内力透出,比开山裂石的巨锤还要厉害。
    若是只凭他出剑的招式手法加以判断,定必上了大当而遭败亡之恨。
    我的刀既快了一线,加上我一眼就认出他使的是九华莲花庵“补天三剑”之故,是以刀上内力变成比纸还薄,有如刀口锋刃。嘶一声切开他雄浑劲道。而且从从容容,一刀三挥,破了他“补天三剑”。
    官同面色稍变,剑如蜂尾毒针疾刺,也破了我反击的“分海势”一刀。
    他剑法连连变幻,一下子是正宗内家峨嵋的“白云深处”连环一十二剑,一下子却变成极残毒的海南“两败剑法”,长剑嗡然一响,洒出百数十朵剑花,走偏锋踏奇门,完全是同归于尽两败俱伤的凶险招数。
    我被迫连退五步,好像才喘过一口气。官同冷笑道:“小心了”身子一转,背向着我,长剑反手疾刺,眨眼间已刺出十八剑之多。
    我用“大衍如环”循环七式,夜鸣刀啸风龙吟,光芒重重叠叠。有如架设了不知多少层有刺的铁丝网拒马,任他铁骑如何冲杀,也越不过雷池半步。
    我还用内力迫出声音送入他耳中,道:“这算什么剑法?是不是你忽然失去男子气概,所以不敢让我看见?”
    其实我当然知道他竟是施展出“绝后剑”,这种极为阴毒可怕的剑法,已在世上绝迹了三百年之久。
    我一向常常自责自己太贪心,什么拳经剑典都可以看得废寝忘食,嚼得烂嚼不烂都不管。
    然而这一瞬间我不禁欣然而笑了!事关这“绝后剑”当世识者寥寥,而我居然是其中之一,不然的话……
    别人练的脚上功夫,必定是“撑”或“踢”,只有这“第一恶棍”官同,连武功也练得跟别人不一样。他双脚竟然是向后勾割,又竟然能比别人踢出之势快好几倍。
    他脚下有一双皮靴,靴跟伸突出八寸长剑刃,这就是他何以全身精赤却穿上皮靴,同时又练成如此古怪脚法之故了。
    在电光石火间他已向后勾割了廿一脚之多,真是无可形容的快,以及无可形容的诡奇可怕。再配合上他反手刺出的长剑。平心而论,我若是没有阅读过这门秘毒剑法,此刻即使不死,只怕也得负伤连退十丈以上。而后者这种下场,已算是上上大吉了。
    而我不但一步没退,反而最后连劈三刀之时,“呛呛呛”三响都劈中官同双靴后跟剑刃,把官同震飞寻丈。
    此时才听见卫远骇然大叫:“小心他的靴子后跟……”
    我笑着应道:“你的警告迟不迟了一点?”
    夜鸣刀已幻化为一道精光耀目的长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悬空泻注。
    人的念头据说一刹那间至少超过二十个,故此我能够想象官同会横剑一挡,而我则借力再起再落,真真正正施展出“千刀一斩”绝艺,把官同这厮连人带剑劈开两片,这一刹那间居然能寻思想象这么多事情便不足为奇了。
    “小心他逃跑!”卫远声如响雷提出警告。
    我眼中瞥见官同一剑指天,一手指地。这一招“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乃是佛门无上降魔大剑。
    官同此时一点也不似恶棍,相反的显得气象庄严,而精赤的躯体则有如初生婴儿般纯洁无邪。
    我刀上内力陡然增加一倍,改变了要借对方长剑一挡而再度飞起的心意。
    我那宝刀上的精光更加耀眼,杀气亦加倍森厉。这临时改变的一刀,简直就是半途变出的“千刀一斩”。
    那是因为我绝对不相信官同真能施展“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佛门无上降魔大剑。要得形似不难,要得精髓就难之极矣。
    以官同这等大奸大恶之士,怎能使得出这融会集合“悲悯与决绝”“仁慈与忿怒”于一身的一剑?
    我更知道官同此人狡诈如狐,心机如海。他一定曾经下过苦功广集资料,谋求应付“千刀一斩”,只怕他真以想不到的妙法应付得。
    我的宝刀削豆腐似的削断官同的百炼精钢长剑。他剑上果然没有精妙变化,亦无一丝气力。假如我想借力,那是肯定一点都借不到了。
    不过他剑上虽无变化,人却大有变化。而且是任何人绝对想不到的变化。
    原来他忽然间已是仰天平躺在地上而不是站着,连弯腰或蹲低都不是。
    我宝刀一时落空,虽然锋快无伦的刀刃劈到很低,低得足足可以把一个人由头到脚劈为两片。
    但通常来说若是由头顶劈落,只要到了胯下,那个人就自然分为两片。
    所以我的刀势绝无低得劈中地面之理,而只要离地一尺,就伤不着这个四平八稳仰卧地上的恶棍了。
    官同这一招真以当得是天下第一恶棍招数,如果是我爸爸徐龙飞在此,他乃是英雄人物,极可能反而被官同所算。
    但我可不是英雄人物,我只是女流之辈,我也是什么招式都使得出来的。
    那时我一刀落空,双脚自然要找落脚之处。我脚下就是官同精赤壮健的身体,虽然我很想狠狠踹他一脚两脚,但这家伙既是天下第一恶棍,只怕不大好踹,踹之必有后患。
    所以我的脚从他小腹上面滑过,不敢踏落而滑向三尺外地面。我敢用全副身家打赌,赌那官同永远想不到他的靴子有剑,我的靴子内也有剑。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剑在后跟,我的剑则在靴子外侧。
    靴侧剑刃并不能在他肚子上刺洞,但割去一些突起的东西却非常胜任愉快。尤其是男人身上那件可软可硬的器官,割起来简直没有更容易的事了。
    官同那恶棍果然尚有凶毒杀着,并不是躺下躲过一刀就算数。
    我脚方沾地,同时挥刀封住门户之时,官同亦已发动他预习纯熟的反击,一脚踢到。
    他踢出这一脚时,恐怕连器官被割掉的痛楚尚未感到便已发动。
    所以我如电刀势虽然斩断他的脚,但断掉的一截连靴带血撞中我胸口。我整个人飞开七八尺,撞到一条廊柱。我不能呼吸,胸口和背脊都疼得要命,像死猪一样姿势毫不美妙地摔落地上。
    我昏去之前,还知道我的宝刀并没有脱手飞走,这是我唯一感到安慰的。
    ×××
    外面虽然秋风悲吟,也很寒冷。但铺满地毯的大厅内却很温暖,也很明亮。
    王小怡站得很直,她腰肢仍然纤细,虽说心力交瘁,却仍然艳光四射,仍然能使男人喘气甚至窒息。
    她面前五六尺远,有一张精钢打制的轮椅,椅上老人白皑皑的头颅背向着她。这老人自然是威名雄风震惊天下的徐龙飞。他为何用后脑向着王小怡?为何两人都不开口?
    过一会竟是徐龙飞先开口,声音既雄浑而又悲凉。
    他说:“为了你,我把仅有的女儿派出去。她死了没有?”
    他的话向来有如他的刀法,一击便中要害。
    王小怡的声音仍如昔年那么温柔悦耳。何况她带来并非“死亡”讯息,所以就更加悦耳更加可爱了。
    “她负了重伤,由于慕龙和卫远请到少林寺跌打第一圣手无碍大师治疗,所以我才放心赶来看你。”
    “哦?是无碍那个小和尚?他怎肯不念旧恶而抢救我的女儿?他不知道小艾可身份?”
    “他知道。起初他本来是不肯,反而到了得知艾可是你的女儿,才肯出手。唔,他不是小和尚,我瞧他最少也有六十岁了。”
    “哈哈!”徐龙飞仰天一笑道:“我修理他的时候,他才廿几三十岁不到。这家伙长得唇红齿白,只不知现在怎生模样?”
    “别提旁人的事了。”王小怡变得很严肃,说:“最可怕的是官同虽然被宫而又被斩断一脚,但此人可真不简单,居然还逃掉了。”
    被宫就是被割掉生殖器之意,断了一只脚的意思更不至于弄错。
    徐龙飞矍然道:“官同真了不起,他真是当世唯一敌手。刚才我似乎听你提到,浙江总捕头卫远的名字,他乃是王禹的传人,相信官同的踪迹,仍在他掌握之中吧?”
    “我不知道,卫远本身亦负了伤,断了一条腿骨,连路都不能走。”
    “王禹的传人绝对不是简单之辈。”徐龙飞说:“他只要没死,就有办法。”
    “这些事以后再说。”王小怡柔声道:“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我不相信岁月能使你忘记我。”
    “唉,岁月可以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我虽然没有忘记你,然而也希望你记忆中,保持我当年的形象。”
    无怪他话声中总有一股迫人的悲凉。啊,英雄老去,跟美人迟暮原是一样无奈。而在萧瑟微寒的秋风中,这份无奈益发浓于酒,益发叫人感伤……
    许多年头都这样过去了,寂寞也好,悲凉也好,总之是过去了。到了现在,这一面见不见还有什么关系?
    泪珠从她美眸涌出,无声堕滴襟上。再见了,徐龙飞,你是我自小就暗暗恋慕的英雄人物,亦是我此生唯一不能也不愿忘记的男人。但终于连最后一面也不堪相见,终于要含泪悄然而去……
    徐龙飞,我急急赶来原想侍奉你风烛垂暮的残年。她心中细语宛如悲切虫吟。可是现在看来你不想我见到你软弱的一面,你仍然那么高傲!唉,我只好走了,再见吧,徐龙飞……
    她在心中向他告别之后,悄然而又袅娜地向门口走去。千言万语已属多余,这样子走得虽然悲怆伤感,却也十分潇洒。亦十分配合他们这等一世之雄和当代美人的身份。
    她走到门口,脚步稍停,还侧起耳朵。唉!徐龙飞,我多希望能听到你叫我别走,叫我回去的声音!老天爷,您帮帮忙好不好?
    “小怡,不要走!”他声音雄浑以及自信。老天爷,真谢谢你,他真的叫我别走了。凭他那份自信,回头瞧瞧他定必无妨。
    徐龙飞虽是仍旧坐在轮椅上,虽是满头白发,但他那雄狮般气概,依然使敌人胆慑,使美人心软。
    王小怡奔过去,跪在椅边,把面庞挨贴他手背上,泪水也染湿了那只巨大有力的手背。
    ×××
    我侧耳聆听,隔壁房间居然全无声息。隔壁住的是卫远,这个“狡猾”的家伙,只不过断了一条腿骨,却整天哼哼唧唧。我的伤势严重十倍,几乎要了我的小命,但我却是从不叫苦从不唉声叹气。
    可是这家伙怎么啦?为何全无声息?
    这家伙身为浙省总捕头,又是‘神鍊’王禹的入室高弟。因此他自己以及他师父平生所结下的仇怨,只怕一千只手指也算不完,而这担子由于王禹已经退休,当然都落在卫远头上无疑。
    我陡然一惊之下,发觉居然可以坐起身。其实不但可以坐起,还可以跳下来。我拉了一张被单草草裹住赤裸的身躯。
    这时我的老习惯可发挥威力了,不管现在使得动使不动夜鸣刀,但我仍然把它挟在腋下,两个起落便已闯入隔壁房间。
    当然我入房时毫无声息,并非破门而入。所以房内若是有人睡觉,一定不至于被我吓醒。
    躺卧在床上的卫远果然没有被我惊动,可是靠近床头那边有人坐在椅上,却瞪大双眼瞧着我入房后一切动作。我以被单包住身体,自是不怎么严密,至少行动时酥胸和大腿都不时会暴露出来。
    那人笑得贼忒忒的,虽然五六十岁年纪,可是那对眼睛锐利明亮,绝对不必戴任何眼镜。而换言之,我露出的胸部或大腿,他一定看得见,并且一定比别人看得清楚几倍。
    不过我反而不怎么生气他这种近乎色迷迷的眼光,亦不觉得有什么损失。
    这是由于我的裸体已被他看过不下百数十次,而胸部也被他摸捏过不知多少次了。因此我被他多看几眼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是世上最小气或最贞烈的女人,也铁定不会在乎的。
    此处用上“贞烈”字眼,意思就是说我跟他全无名份,亦无男女感情关系。所以贞烈女人本应觉得比死还难过才对,可是当你重伤垂危,而这个医师非得剥光你衣服为你治疗,这种情形,就算天下第一贞女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大概亦不会提出抗议的。
    此人正是挽救我生命的医师,他还是个老和尚,是少林寺公认跌打圣手无碍尊者。可是他的眼光比少年人还锐利,长相眉清目秀,甚至还可形容为唇红齿白。如果他是俗家人,那些十八九岁大姑娘爱上他绝对是平常事。
    我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无碍微笑反问:“谁说这儿有事?”
    “那个家伙为何没了声息?”
    “我承认是我弄的。若不如此,你老是躺着不想起床,可耽误了我的修行。”
    “胡闹!”我说,声音态度不怎么客气。因为他老是在我身上捏捏摸摸,眼睛贼忒忒瞅着我,我为什么要对他很客气?
    “你们少林寺,有这种叫人离床的秘诀?”
    “没有。”他坦然回答。虽然我喜欢用“贼忒忒”形容他,其实他漂亮得很,眼神表情都纯洁无邪得很。
    “不过当一个人稍稍失去信心之时,哪怕再有本事,也偶然会埋首沙堆里逃避的。”他又说,声音温和悦耳:“这是心病,我的跌打药跌打酒全不管用。”
    “我为什么要逃避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也许太过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斗,会遗留这种影响。不过,当你发现你的伙伴可能出问题之时,你的雄心就振奋起来,所以你也立刻能挟刀离床了。”
    这个和尚真真岂有此理?我多躺几天有什么关系?天老爷,那“第一恶棍”官同真是可怕敌手。我希望此生永远不再碰上这等人物。
    “徐可,你不回去看看令尊?”
    他不叫我艾可而叫我徐可,显然已知道我真正身份。
    “我有话托你告诉他。”
    “啊,原来你认识我爸爸?”
    “何止认识!”他苦笑了一下:“四十年前,我才二十岁不到,就被他欺负过了。”
    我勃然而怒,飙然间已站在他面前五尺之处,冷冷道:“怪不得你一定要脱光我衣服,你手脚不干不净,你拼命盯住我身体。原来你向他女儿身上发泄仇恨!”
    无碍尊者轻轻叹口气,眼光仍然那么坦然无邪瞧着我,柔声道:“好吧,就算我真有这种卑鄙用心,你准备怎样对付我?打我几个耳光?抑或是杀死我?”
    我大概是气得昏了头,居然想不出应该用什么方法对付他。这一点非常糟糕,因为我已失去主动而变成被动了。
    无碍尊者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却不是笑而是喟叹:“我二十不到,在少林寺中不但以跌打及医药之学压倒全寺,还以武功自诩,又自负智慧过人以及相貌漂亮。我那时真是骄傲无比,天下之士都不在我眼中……”
    我不觉微怔,这和尚跟我提这些话干什么?那都是陈年旧事,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讲之作什?
    可是我又很想听下去。他现在这么老了,还长得这么漂亮。他的跌打医术自然更是没有话说了。因而——他当年神采焕发高傲自负的样子,最笨的人也能想象得清清楚楚如同目睹。
    “那年我碰见徐龙飞,他既是当世手段最硬,杀人最多的大镖客,我便想挫挫他的气焰,要他收敛一点,要他刀下不可太过毒辣。”
    “我用俗家人面目,假装要劫他的镖。我要激怒他,使他生出杀机,这样才可以试得出他真正武功。听说他最气的是有人劫镖,凡是冒犯了他从来无人生还。”
    “他的‘夜鸣刀’真了不起,一刀就破了我刚刚苦练成功的‘金刚杵’,这是纯内劲的神功绝艺,并不是真的兵器。此时我已接着使出‘翻云手’‘不虚见拳’‘大慧力掌’以及用‘无量音声’侵扰他听觉,使他失去平衡感。我一口气攻了十二掌和三十六掌,竟然不能将他迫退半步。”
    无碍尊者露出追想遥忆神情,却绝无丝毫悲喜欢嗔成份。这使他看来竟然大是宝相庄严。我简直没有办法能够认为这个漂亮庄严的和尚,就是我喜欢形容为贼忒忒色迷迷的那一个。
    “徐龙飞来来去去只用一招刀法,既不花巧,亦不改变。但刀势的速度及刀上透传出来的内力,却含有极精致奥奇变化。我终于心怯胆寒以致四肢皆软,第卅七掌根本攻不出去。”
    “徐龙飞居然没有挥刀杀我,反而收刀入鞘,过来捏捏我面颊,轻薄地笑着说,要带我回旅店去。那时我的惊骇比宝刀架在我脖子上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佯嗔瞪他道:“哼,好,你要报复出气,所以把他女儿衣服脱光,又乱捏乱摸?”
    无碍尊者微微苦笑,道:“那只是我第一次受令尊之辱。他唬我一阵便扬长而去。我返寺后刻苦勤修,三年过去自觉有极大精进,便又下山找令尊麻烦。”
    “徐可,你猜这回我们拼了几招?”
    我眼角看见卫远眼睛张开了又闭上,心知他不想打扰我们,想听下去,当下道:“你三年后卷土重来,大概至少也得激斗千招以上吧?难道没有?”
    无碍尊者深深瞧我一阵,才道:“你可能深不可测,也可能看不透。你是哪一种?”
    我向他甜甜一笑,道:“我绝非深不可测,但也不是没有脑筋的人。你这么一说,我已可以猜测得出你们只斗了一阵,大概十招八招吧?反正一定比上次结束得更快。”
    无碍尊者摇头吸气,道:“唉,像你这么美慧而又本事的姑娘,我几乎要忍不住爱上你了!”
    我惊讶得张大嘴巴,手也松了,所以酥胸甚至肚腹大腿全露出来。反倒像是故意引诱他。
    我定定神把被单拉好,道:“啧,啧,你究竟是不是六根清净又很有点名气的和尚?你知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话?”
    “别紧张,我们禅宗的和尚,常常不大谨守世俗的规矩礼教的。不过我自从十五岁起修炼童子功至今,对女人的凡心一直都不怎样会生起的,对你也不例外。”
    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抑是给卫远听的?假如他认为我深不可测,那么他一定是说给卫远听。
    “好了,闲话休提,且说当年第二次找上令尊,我足足抢攻了二百五十二招,我使用了敝寺十二种秘传绝艺。唉,谁知他来来回回仍然也是当年那一刀,仍然使我心胆皆裂手软脚软罢战。他又过来捏捏我面颊,笑着说我更漂亮了,还表示这次非带我回旅店同衾共枕不可……”
    到现在为止,我才开始猜不出以后的情况发展。我爸爸有没有把他当作女人?如果有,无碍尊者现在说出来有何用意?
    无碍尊者接下去说道:“令尊忽然一反手点住我穴道,而几乎是同时之间我已被丢到草丛里。幸而我还能看见和听见,一眨眼间有人飞落他面前,此人是我的师叔众尊聚上人。他们对瞧了好一会,忽然一个合什,一个抱拳互相行礼……”
    我不觉赞叹出声,还大声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我自是明白此中幽深隐微意思,说出来也不难懂,那众尊聚上人是多谢我父亲磨去无碍的傲气。而我父亲则多谢人家的秘传神功绝艺。
    无碍尊者露出春风般温柔笑容,轻轻说:“小徐可,假如我要求你替我办一件事,你肯不肯呢?”
    “我当然肯。你为什么要问我肯不肯?是不是这件事我会有不肯的可能?”
    我听到卫远轻轻叹气声,卫远一定是为了我还要追问而叹气。这也不能怪他认为我问得愚蠢,因为我答都答应了,还问之何用?
    无碍尊者已转过枪头对付他:“卫大人,我医好你那条尊贵的腿,你是不是觉得无功受禄于心不安而叹气?”
    卫远可真不敢顶撞这老和尚,忙道:“不不,大师别误会……”
    “哦?那你竟是认为应该无功受禄,应该于心甚安了?”
    卫远忙道:“不,小可十分感激,恨不得有机会为大师做点事出点力。”
    “你有这个机会。”无碍尊者口气中大有慷慨帮忙之意味,面上却露出捕获猎物那种笑容:“但我不会亏待你,我会让你跟小徐可搭档,这样你就常常可以看见她了。”
    卫远马上软弱地抗议:“常常看见她对我有什么益处呢?”
    我开心笑几声,转身回房穿衣服。因为卫远不比老和尚,让他不时窥见我裸体可不划算之至,我又不能杀了他,所以还是把衣服穿上为妙。
    我开心之故是卫远这“狡猾”家伙,到底不是潇洒智慧的禅宗大师的对手。
    此外,我觉得这世界的一切,既奇妙而又美妙。我还年轻,还可以好好享受人生。
    至于无碍尊者究竟要我办什么事,我既不知道亦暂时不想知道。我决定立刻动身去会见我的亲身爸爸和妈妈。
    我心中充满了快乐……
    ──司马翎《倚刀春梦》全书完,感谢“漫天云”提供精校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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