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十三杀手》 - 黄鹰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 蝙蝠翔怪屋,杀手会沙洲
作者:黄鹰


  暗影中闪着光,目光!
  青衣人的目光是这样的峻冷,闪亮,锐利!
  目光不曾离开过铜壶滴漏。铜壶的水终于滴尽!“时候到了!”青衣人第一个开声,语声同样的峻冷。
  “不了,张凤还未来。”第二个开口的是步烟飞。
  步烟飞不但止人漂亮,声音也是一样的动听。
  “再等半刻也无妨!”温八爷接上一句,手中摺扇仍在摇动。
  “不必再等了!”青衣人冷笑:“这时候还不见人,他们两人是永不全再到来的了!”
  温八爷一怔,摺扇已停下。
  曹金虎的咳声中断,殷开山拭擦着巨斧的一双手几乎落向巨斧锋利的边缘。
  一阵子异常的静寂。
  “蝙蝠呢?”常三风忽然开口问。
  “蝙蝠在梁上!”青衣人一挥手。
  青衣人原来并不是蝙蝠,青衣人又是哪一个?
  “这还等什么?”常三风再问。
  “不等了!”一个沙哑带苍老的语声突发自梁上!
  忽的连随就是一股阴风吹下!油灯噗地熄灭!灯火熄灭的刹那间依稀可见一条黑影幽灵也似的凌空飘落在其中的一张空着的椅子上!
  这才是蝙蝠!
  黑,更黑!黑暗中只有红色的一点灯蕊的余烬。余烬的光影中突然出现两只鸟爪也似的枯瘦手指。这两只手指一合,连余烬都灭绝!
  蝙蝠不在的时候还可以亮灯,蝙蝠一来连灯的余烬都不容许存在!蝙蝠竟是如此的畏光!这下子倒好了。
  “开始开始,可以开始了!”沙哑,苍老,又是蝙蝠的声音。
  黑暗中听来这种笑声分外阴森可怖。蝙蝠连笑也笑得特别难听。
  笑声终于停了下来。
  黑暗中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是温八爷声音:“这沈胜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青衣人峻冷的声音。
  “这人到底与我们有什么仇怨?”
  “天晓得!”
  “十三杀手各自一方,竟会同时结怨一个人,这简直是没有可能的事!”
  “那他同时挑战我们十三人,究竟又为了什么?
  “这人脑袋莫非有什么毛病发生?”
  “一点毛病也没有!”青衣人在冷笑:“至今为止,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头脑有他这样冷静,身手有他这样敏捷的人!”
  “这真是好没由来,我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一个人!”温八爷在叹气。
  “我也不认识!”银铃也似一阵清脆笑声,难得步烟飞笑得出来:“我倒希望能够认识他!”
  “你一定不会失望!”青衣人闷哼:“先是柳展禽……”
  “柳展禽的流云袖飘忽,断金手沉雄!”是蝙蝠在插口:“沈胜衣这小子的剑术定必更沉雄,更飘忽!”
  “然后高欢……”
  “高欢……向来自夸运剑如闪电!”又是蝙蝠:“这小子用起剑来莫非比闪电还要迅急?还要凌厉?”
  “再次就是不了……”
  “不了剑快,剑狠,剑准,一剑便见血!”蝙蝠竟是如斯的不甘寂寞:“这小子的剑一定更快,更狠,更准,否则倒下的一定是他,不是不了!”
  “我们十二人你到底知道多少?”突然有人插口问上这一句。
  “不多不少!”
  “我如何?”
  “你的暗器手法已算得一流,只可惜还不懂得控制情绪,你实在太紧张,我不担心你的暗器击不中目标.只担心你杀错人!”
  “你……”
  “我虽然瞎了眼睛,鼻子总算还灵,耳更灵!”蝙蝠在笑:“你的气息不是很急速?”
  这人没有作声,这人当然就是风林!
  蝙蝠原来瞎了眼睛,根本看不到东西,只凭两只耳朵,一个鼻子。
  他的耳朵,实在灵,他的鼻子,实在灵!
  只凭听觉他就能分辨得出别人的所在,判断得出武功的深浅!
  火焰一吞吐间就有声响,灯花爆裂的时候,就算是普通人也听得出灯火在哪里。
  蝙蝠一下子就灭了灯火,实在不算得是本领。
  火蕊虽然没有声响,油烟的气味总还是有的,蝙蝠的鼻子若是灵,也不难一下子捏熄余烬,这也不能算得是本领。
  凭听觉就能判断得出别人武功的深浅,优劣,这就不能不算是本领了!
  只可惜鼻子即使再灵,耳朵即使再灵,一个人要是没有了眼睛,总是比较吃亏的。
  所以蝙蝠住在这样的地方。
  有灯没有灯在这里对蝙蝠来说其实都已一样,只是没有灯更好。
  黑暗无疑就是瞎子的王国。
  蝙蝠没有理由不选择黑暗!
  黑暗中蝙蝠占尽优势,这里本来就是蝙蝠的王国。
  在这里蝙蝠就算说错了话也没有人敢说不是,何况他似乎并没有说错?
  风林这时只有闭嘴。
  一阵子死寂,难堪的死寂!
  “张凤呢?”青衣人再一次打破这种恐怖的寂静。
  “张凤一剑飞星雨,胜在诡异,胜在巧幻,沈胜衣这小子的剑法不成还诡异?还巧幻?”蝙蝠忽地叹了一口气:“沉雄,飘忽,闪电,惊虹,快,狠,准,诡异,巧幻,唉……这小子用的到底是哪门子的剑术?怎样子的剑术?”
  “五年前我一度败在他的剑下,当时他的剑术虽然高强,出手之间还有剑路可寻,可是到日前,我看他杀高欢,竟然无法看得透,猜得出他身形的转换,剑势变化!”
  青衣人也在叹气。
  五年前败在沈胜衣剑下的人还不多,只有五个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
  青衣人到底是哪一个?
  “沈胜衣追杀高欢的时候你在哪儿?”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声音有气无力的,满是懒洋洋的味道。
  听到这声音你就不难想起放天龙。
  这人莫非就是放天龙?
  青衣人似是早料到有此一问,立即就回答:“我就在一旁!”
  “他没有发觉?”
  “我不是活生生的在跟你说话?”
  “你就只懂得袖手旁观?”
  “我只是偶然作客高欢家中,无意知道这件事,他又不是找我,我为什么要多事?”
  “如今呢?”
  “如今我总算知道他并非针对高欢一人,目的在十三杀手,我也是十三杀手之一!”
  “这……”
  “这叫做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这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放天龙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算是我当时插手也是没有用!”
  “我倒不相信他有这么厉害!”风林的声音。
  “你以暗器见长,你自比‘神手’于谦如何?”
  “我的声名没有他来得响亮!”
  “实至名归,你的暗器本领只怕也是一样!”
  “哼!”风林冷哼,哼得好大声。
  “两个月前有人看见‘神手’于谦,‘雷鞭’崔群,神枪十三郎,变斧开山马老六一行七人连夜闯入江宁沈家,结果一个也不见出来!”
  风林又一声冷哼,轻声得多了。
  “两个不成,三个如何?”这一次插口的是温八爷。
  “我想总有五分可胜的机会!”
  “四个呢?”
  “七分!”
  “九个又如何?”
  “必胜!”
  “这还不简单!”温八爷一柄铁扇摇得飒飒地响:“我们九个人并肩子一起上,还怕他不死!”
  “他一定不死!”
  “你不是说过九个必胜?”
  “我这是指九个人齐心合力而言,我们九个人谁敢担保能够齐心合力,你?”
  “我……”温八爷停下了扇子:“这可难说了……”
  “我们九个人,要是不能齐心合力,要是全部藏私,要是各自就轻避重,只怕不单止不能必胜,保得住性命已是侥天之幸!”
  “这倒是实话!”常三风微喟:“不能够齐心合力,人再多也是只有乱成一堆,反与沈胜衣可乘之机!”
  “即使齐心合力又怎样?必胜又怎样?”又一个陌生声音大声疾呼起来!“一战之下,谁又敢担保我们九个,全都能够保得住性命!”
  “开山这番说话也是道理,沈胜衣末路穷途之下,—定拼尽所有余力,反击之威,一定惊天地,泣鬼神,他虽然必死,我们九个人能够有五个人保得住性命已是万幸了!”这一个也是陌生的声音:“倒霉的四个之中,说不定就有我曹金虎一份,温八爷,你也有一份亦未可知!”
  “我胆子小,你别吓我!”温八爷又在摇动扇子。
  曹金虎大笑:“有谁愿意这样死!”
  没有人答话!
  蝙蝠咯吱咯吱的笑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未出口,温八爷的声音已抢先响了起来:“我看还是躲开他算了!”
  “躲开他?怎样躲?”青衣人连随就一连串冷笑:“暗地里我们是职业杀手,表面上我们可都是一时俊彦。一方豪雄,名誉、地位,金钱,田产.应有尽有,说好听的,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倒要问我们九人有谁能够放得下!”
  “放得下我何必做这劳什子的职业杀手?”放天龙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我刚买了好几块便宜地,这就丢下,未免太对不起自己!”曹金虎淡淡地接上一句。
  “九个人之中田地买得最多的还得数我,你们都丢不下,我居然丢得下,岂非好笑得很?”温八爷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口里说躲开他,心中可连一点躲的意思也没有.”
  “躲又能躲到何时?躲又能躲到哪里去?他既是立心要来,迟早还是会找到来的!”青衣人语声陡寒,只有杀他才是万全之策!只有杀他才能永绝后患!”
  “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办法?”
  “办法当然有!”
  “请教!”
  “很简单,挑一日,择—处地方,我们九个人与他决一死战!”
  “这算什么办法,刚才你不是说过我们九个人没有可能同心合力?”
  “难道我又说过这一次我们九个人要同心合力?”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九个人这一次虽然同在一起,却不是并肩子一齐上,而是—个—个来?”
  “正是这个意思!”
  “谁先上,你?”
  “说不定是我,也可能是你!”
  “这话怎样说?”
  青衣人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忽然问:“你们可知道西湖?”
  “连西湖都不知道还像是走江湖的?”常三风冷笑接口:“我不多,只到过三次。”
  “西湖附近的西溪呢?”
  “也到过一次。”
  “秋雪庵!”
  “在西溪之东。”
  “秋雪庵四周皆水,散布着十几个沙洲!”
  “这倒没留意。”
  “沙洲与沙洲之间只有水路可通,我们九个人尽可以各据一洲!”
  “干什么?”
  “挑一日我们就约战沈胜衣沙洲上,沈胜衣乘船而来,谁也不知道他会先泊在哪一个沙洲!”
  “每一个沙洲之上只有一个人,沈胜衣一来,这个人就得拼命,沈胜衣不死,这个人必死!”
  “这简直就是谋杀!”温八爷嚷了起来:“反正是赌命,我倒不如安生坐在家中等他,第一个也未必会找到我!”
  “但最后他还是会找来,只要他找来,你就只有死!”
  “未必!”
  “未必?”青衣人冷笑:“他若是个别击破,在未找到你之前,即使他已负伤,到找到你之际,他的伤势必然已经痊愈,人剑必然又在巅峰状态!”
  温八爷沉默了下去!
  “他人剑要是都在巅峰的状态,我们九个人谁有把握取胜!”
  没有人回答。
  “谁?”青衣人再问!
  蝙蝠恐怖的笑声忽起:“我本来不相信有这样厉害的一个人,但先是柳展禽,再而高欢,不了,张凤,连我也不敢自负必胜了!”
  “温八爷呢?”
  “你别针对我好不好?”温八爷叹了口气:“你明知道我的一把摺扇是比不上蝙蝠双爪的!”
  “在沙洲上可就不同了!”青衣人转回话题:“沈胜衣先后得连战九人,他一负伤,后来的一人就多一分取胜机会!”
  “有道理!”
  “沈胜衣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铁打的,一战再战,一伤再伤,要是没有时间调养,你就不杀他,他自己也得倒下!”
  “对!”
  “除非我们九个人连伤他的本领也没有!”
  “如果是这样,我们九个人干脆拿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算了!”
  “是以沈胜衣必伤!必死!”青衣人声音陡高:“他杀得我们第一个人,杀得我们第二个,未必杀得我们第三个,我们第一个虽死,我们第二个虽死,我们第三个未必会死!”
  “第一个倒霉,第二个倒霉,第三个以后的走运,话虽说听天由命,这对第一个第二个来说,未免……咳!”曹金虎一声轻咳:“未免太不公平了!”
  “的确不公平!”青衣人立即接上:“是以我这计划还有一个附带条件!”
  “请说!”
  “我们九个人,各出黄金千一百一十一两,合共万两,赏给第一个杀死沈胜衣的人!”
  黑暗中又是一阵静寂。
  “千来两黄金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还拿得出,问题是”温八爷在沉吟:“沈胜衣这小子的脑袋值不值得这个价钱?”
  “值!”曹金虎在笑:“多了这万两黄金,我们九个人是必都振奋得多,无论哪一个当先遇上沈胜衣,都必然竭尽全力,说不定第一战沈胜衣就得伏尸沙洲之上,只不过千来两黄金就买得自己生命安全,你难道说不值?”
  “我倒希望第一个遇上沈胜衣!”放天龙懒洋洋的声音也变得振奋起来:“有万两黄金好拿,我的身手最少敏捷了好几倍!”
  “万金一杀手,亦未尝不是—种荣耀呀!”
  “有名有利,这才有意思!”
  “原则上你们都同意了?”青衣人扬声再问。
  没有作声。
  不作声就是默认。不作声就是同意!
  作声就是表示有异议了。
  蝙蝠有异议。
  “我不是不同意!”蝙蝠蓦地里开声:“只可惜我实在拿不出这千两黄金,我杀的人虽然不少.只可惜我向来杀人,都不是为了赚钱,我杀人只不过为了喜欢血醒的气味!”
  “血醒的气味!”再一声,蝙蝠咯吱咯吱的破声笑了起来!
  好恐怖的笑声!
  周围的空气一时间都似已凝结!
  “只要你不笑,你这—份算在我头上!”青衣人轻叹。
  蝙蝠好容易收住了笑声。
  八个人最少有四个松过一口气。
  温八爷连随就问:“这万两黄金如何处置?”
  “折合银票放在一个盒子里面!”
  “这盒子又如何处置?”
  “就把它放在沙洲环绕中的秋雪庵内如何?”
  “安全?”
  “有我在!”
  “你在秋雪庵?”
  “是!”
  “这……”
  “秋雪庵在沙洲当中,沈胜衣乘船而来,—入沙洲的范围,秋雪庵就已在望,不难就发现我在庵内,不难第一个就找上我!”
  “你有必胜的把握?”
  “我没有!”
  “那为了什么!”
  “但求第一个出战沈胜衣!”
  “钱你出的比别人多,拼命你也要抢在别人之前,哈!哈!我实在猜不透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在怀疑?”
  “些少!”
  “你有没有正当如日中天的时候给人击败?”
  “似乎没有……”
  “你想像不想像得到正当如日中天的时候给人击败会是怎样的滋味?”
  “嗯……”
  “你知不知道我就正当如日中天的时候败在沈胜衣剑下?”青衣人的语声逐渐激动起来。
  “……”温八爷连一声也不响了。
  这几乎人尽皆知的事,青衣人刚才也曾一度提起,他又岂有不知的道理。
  “我饮恨五年,等的就是这—日!”青衣人的语声更激动:“五年后的今日,他的武功虽然更高深莫测,这五年来我也不是白过的,何况正如放天龙所说,多了万两黄金的鼓励,一个人的本领是必然比原来厉害得多!”
  “难得你有此决心,我们若是连这都不帮忙,不成全,未免太不够朋友!”温八爷的口气这一次又两样了,居然还给青衣人问上这一句:“放天龙呢?”
  “沈胜衣第二个才找上我更好!”放天龙居然也不反对,但听他的口气,青衣人就好像死定了似的。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还差一样!”
  “什么?”
  “日期未定!”
  “七月初七这个日子好记,就七月初七如何?”
  “这么一个充满诗意的日子,唉!”
  “温八爷几时变成了诗人的?”
  “刚刚……”
  “我们索性就约战沈胜衣在当日拂晓,当夕就留给温八爷作诗好了。”
  温八爷大笑:“要是活得到当天晚上,我就不单止人作诗,还要泛舟西湖楼外楼,设盛筵,传鼓乐,大大地庆祝一番!”
  “我若是有命,一定叨光一杯!”殷开山随亦大笑。
  “赏面,赏面!”温八爷笑得更大声了。
  蝙蝠倏的打断两人的笑声:“你们预算几时通知沈胜衣?”
  “时间反正是多着,迟一些早一些也无妨。”
  “现在呢?”
  黑暗中突然静了下来,八个人显然都因为蝙蝠这一问,—时间怔住。
  “我这里设有竹节传音,来人只要一进入院子,我这里就能听到。”蝙蝠跟着说:“院子里有人!”
  “我们怎么听不到?”温八爷第一个接口,语声中充满了疑惑。
  “你们的耳朵还不如我的耳朵灵!”蝙蝠笑:“你们方才也实在兴高采烈!”
  又是一阵静寂。
  静寂中依稀果然听到微弱的脚步声。
  “莫非是张凤?”有人问。
  “张凤的步伐不是这样子,也没有这么轻盈!”蝙蝠连各人的步伐轻重也竟分辨得出来。
  “也许是不了……”
  “绝不是!”蝙蝠斩钉截铁回答。
  “然则来人到底是哪一个?”
  “还有哪一个?”
  “沈胜衣?”
  蝙蝠只是笑。
  “这小子!”温八爷的语声似乎已起了颤抖。
  “这小子来得正好!”蝙蝠仍在笑:“横竖我出不起钱.西溪之约少我一份亦无妨!”
  “……”
  “既然找到来,我何不一尽地主之谊,索性就在这里欢迎他?”
  “你……”
  “我也好趁此机会替你们通知一声!”
  “你要是未及通知……”
  “还有我!”步烟飞的声音:“反正我早就想认识一下这个人。”
  “步烟飞轻功一向就独步武林,就算通知这小子一声才走,相信还来得及的!”青衣人补充一句.“那么步烟飞就在屋外等着好了!”蝙蝠并没有反对。
  风林在一旁突然冷笑起来。
  “你又在笑什么!”
  “我们是经由院子进来,这屋子的门就正向着院子,沈胜衣既然已在院子,我们这里—出去就得与他碰面,不成他只会眼巴巴地就这样让我们离开……”
  “我可曾说过要你们原路出去?”
  “这……”
  “这里还有一度暗门,通往屋后!”
  “……”风林只好闭嘴了。
  “蝙蝠!”温八爷忽的这样问:“你又有几分把握?”
  “在外我不知,在这里一一”蝙蝠一沉声:“我说有十分把握你信不信?”
  温八爷没有答话.
  这种情形下,他也知道最好还是沉默。
  “我原就不大相信这小子有那么厉害,何况这里是我的王国!”蝙蝠又笑了:“在自己的王国也没有充分把握对付一个人,这未免说不过去!”
  没有人作声。
  “现在我多说也是废话,西溪的景色听说不错,你们就算没有事,到那儿一游也是好的,七月初七那一天.沈胜衣若是不来,我必来,你们给我预备好那万两黄金就是了!”
  “你若是不来?”
  “沈胜衣必到!”蝙蝠笑得更响亮:“听到了没有,这小子人已在第一重门户之前!”
  语声陡落,砰的一声巨震突然传来!
  “居然敢就此破门而入!”蝙蝠笑声一敛:“这小子简直胆大包天!”
  “暗门在哪里?”温八爷猛地叫了起来。
  噗的桌上的油灯即时重亮!
  灯火—燃起,黑暗中轧轧的就是一阵异响!
  灯火—燃起,黑暗中就出现了骷髅也似的—颗人头!
  这颗人头只有疏落的几根白发,尖嘴,削腮,塌鼻,眼眶枯陷,就像是两个深黑的洞孔,这两个深黑的洞孔之中,又竟似闪烁着碧绿色的磷光!
  突然看到这样的一颗人头。胆子最大的人,只怕也不免大吃一惊。
  “蝙蝠先生!”步烟飞更就不由得失声惊呼!
  蝙蝠先生咯吱一笑,鸟爪似的右手—把抓住桌上的油灯掷向身后,僵尸一样瘦长的身子紧接冲天飞起!
  “门就在那里!”蝙蝠的声音已在梁上!
  温八爷应声一长身,追在油灯之后!
  他人虽然肥胖,身形倒也快的可以,居然让他追上了那盏油灯,他手中摺扇一展,居然又让他用扇面将那盏油灯接下!
  微弱的灯光照耀下,果然看到后面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暗门。
  暗门已打开,温八爷闪身而入!
  砰的第二下巨震即时传来!
  第二重门也给破了!
  常三风哪里还敢怠慢,一个箭步标上.紧跟在温八爷身后!
  然后风林,曹金虎,殷开山……
  黑,又是漆也似地黑!
  轧轧的暗门正在关上。
  砰!第三声巨震!
  黑暗中一股狂风暴涌而入!
  砰!又一声,这一声轻得多了!
  蝙蝠的笑声,语声立时暴发!
  “你何必这样心急,你小心一点,又怎会撞到那张椅子?”
  “幸好我这个脑袋比你那张椅子坚硬得多!”破门冲入的这个人笑应着!
  这种环境之下还能够这样说话的,除了沈胜衣又还有谁?
  蝙蝠不由得叹一口气:“你这小子果然是胆大包天!”
  “过奖过奖!”
  “入来这样的地方,难道你一点恐惧也没有?”
  “入来之前些少是有的,入来之后就完全没有了!”
  “有这回事?”
  “没有也得有,恐惧的结果往往就是死亡,这我倒是懂得的!”
  “你难道还想活着离开这里?”
  “我本来就不是打算来送死的!”
  “只可惜你现在想离开也不成了.你踢破了我三道门户,撞坏了我—张椅子,这笔账,我至少免不了要好好的跟你算一算了!”
  “好在我根本没有意思这就离开,这笔账你.尽可以慢慢的算,但算完了账,我还是要走的!”
  “你似乎完全没有将我看在眼内!”
  “这可怪不得我,你这地方实在太黑,我想将你看在眼内也不成!”
  “好一个沈胜衣,好一张利嘴!”蝙蝠不怒反笑。
  这一次的笑声更阴森,更恐怖!
  沈胜衣似在叹气:“别笑得这样难听,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那我这双耳朵只好活受罪了!”
  “你可以不听的!”
  “如何?”
  “让我抓碎你的脑袋!”
  “你也可以不笑的!”
  “怎样!”
  “让我搬掉你的人头!”
  “我实在奇怪!”
  蝙蝠的语气已开始有点着恼。
  “奇怪什么?”
  “你到底是否真的知道我是何人?”
  “你难道不是蝙蝠先生?”
  “哦?原来你真的知道!”
  “知道又怎样?”
  “你怎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
  沈胜衣大笑!
  “你就一点儿也不怕我蝙蝠?”
  “怕我还会到来?”沈胜衣突然反问:“其他的人呢?”
  “都走了!”
  “可惜!”
  “你无需可惜,你知不知道西湖?”
  “到过好几次!”
  “西湖附近的西溪?”
  “也有—点儿印像!”
  “秋雪庵?”
  “闻名!”
  “七月初七拂晓后,他们八人就在西溪秋雪庵附近的沙洲等你!”
  “你呢?”
  “我不是在这儿?”
  “你不去?”
  “我去你就不能去!”
  “亦即是你不能去,我才可以去?”
  “正是这意思!”
  “你可有遗言?”
  “要是你不死,就让我死在这屋子之中,黑暗之中!你?”
  “我?我死后,你即使拿我的骨头喂狗也不要紧!”
  “唉!”蝙蝠突然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了,高欢几人先后都死在你剑下,怪不得你完全不怕我蝙蝠,怪不得你胆敢挑战十三杀手,原来你一开始就准备拼命,一开始就抱着必死之心,一开始就以生命作赌注,一个人敢以生命作赌注,又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个人抱着必死之心,又还有什么可惧?一个人准备拼命,又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抵挡?”
  “依你说这一战我岂非又是必胜?”
  “本来是的,只可惜这一次你遇着的是我!”
  “你又如何?”
  “我年已七十,我双睛已瞎,我嗜武如狂!”
  “这又有什么关系?”
  “人生七十古来稀,虽死我已无憾,目不能视,终日就只有生活在黑暗之中,这种生活方式我早已厌倦,你实在是难得一见的高手,既然嗜武如狂,我又怎能不倾力与你一战?”
  “哦?”
  “我生亦不欢,死亦无憾!”
  “我生亦有何欢?死又有何憾?”
  “好!”
  随着蝙蝠这一声“好”,黑暗中铮铮的一连串金属声响!
  同时呛啷一声,亦似有剑刃出鞘!
  “我这一双鬼爪特取北海寒铁,爪七寸七,柄二尺二,各重六斤六!”
  “我这一口剑精钢淬炼,把手八寸八,锋刃三尺三,全重五斤五!”
  “好剑!”
  “好爪!”
  “剑何在?”
  “爪何在?”
  “爪在你头上!”
  衣袂掠风声,兵刃破空声一齐暴发!
  当的金铁交击声响处,炸开一蓬火星!
  火星中隐约可见蝙蝠手挥双爪,凌空飞舞,沈胜衣剑隐肘后,面色凝重!
  火星闪逝!
  蝙蝠笑在半空:“果然好身手!”
  “本来就是好身手!”
  “再接我一爪!”
  破空声又起!
  火星又迸射!
  这一蓬火星才闪逝,第二蓬火星又已炸开,紧接第三蓬,第四蓬……
  火星到处飞闪,蝙蝠阴森恐怖的笑声亦到处飞扬!
  沈胜衣反而一声不发!
  蝙蝠显然已抢尽先机!
  蝙蝠应该可以抢尽先机,蝙蝠本来就是占尽优势!
  沈胜衣并不是没有过黑暗中与人交手,但在他的经验中,虽然在黑暗,黑暗之中还有光!
  灯光,火光,星光,月光!
  这里有的却只是黑暗!
  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的地狱!
  蝙蝠呢?
  蝙蝠终年生活在黑暗之中!
  蝙蝠更就早已摸熟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这里的环境!
  蝙蝠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
  黑暗是瞎子的王国!
  这里原来就是蝙蝠的王国!
  裂帛声突响!
  蝙蝠的笑声更阴森,更恐怖!
  “血腥味,我嗅到了血腥味!”
  “是我的胸膛在流血。”
  “这是我的第十七爪,我这第十七爪终于伤你在爪下!”
  “可惜入肉还不到半分!”沈胜衣的语声竟是异常的沉着!
  他若是不沉着,只有加速接近死亡!
  他当然省得!
  他又怎能不沉着?
  “这一爪不到,再来一爪就会到的了!”蝙蝠大笑中激荡起一连串破空声!
  蝙蝠的双爪又已挥出!
  火星闪逝,闪逝,闪逝!
  又一声裂帛!
  沈胜衣闷哼!
  蝙蝠大笑:“这一爪如何!”
  “好!”
  “伤在哪里?”
  “右肩!”
  “几深!”
  “半分!”
  “我可有说错!”蝙蝠笑得更得意,更尖锐!
  蝙蝠的笑声一得意,一尖锐,一定更阴森,一定更恐怖!
  沈胜衣微喟:“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么难听?”
  “哦?我一直还以为自己笑得很动听呢!”
  “你就是只懂得笑?”
  “笑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你懂不懂得唱歌?”
  “不懂得!”
  “这就没有办法了!”沈胜衣又在叹气:“你若是懂得唱歌,即使唱得难听一点,我的耳朵比现在最少好受得多!”
  蝙蝠不由得又笑,大笑!
  蝙蝠只懂得笑,蝙蝠并不懂得唱歌,这地方虽然也是蝙蝠的地方,这歌声却绝不会是蝙蝠的歌声。
  这根本就是女孩子的歌声。
  这歌声也并不是在黑暗之中。
  这歌声是在风静云凝的苍天之下,荒草齐膝的小院之中雾迷烟锁的白杨树之上。
  歌声很美,很动人,这唱歌的女孩子更美,更动人。
  歌词却凄凉,这女孩子唱的原来是相思曲。
  相思本自双,未必双思想,
  两下里难平,与相字儿浑无当。
  他情有尽头,我意难丢放,
  独自牵思,这单字应非慌,
  单相思另是一个相思样……
  这哪里还算得是相思,这分明就是单思。
  相思已苦,单思更苦。
  相思虽苦,最低度还有一个彼此相思相念的人,单思呢?
  单思病死了,也只有自知,也只是自己孤零零一个。
  每一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心目中的对象.每一个人都有自由钟爱自己喜欢的人,单相思实在不能算是一种罪过,但只是思念而不敢表白,只是懂得将感情埋在心底,这就罪无可恕了。
  你若是不说,别人又怎能知道?
  你若是不能开心见诚,又怎能要求别人了解?
  说出来一定没有憋在心里那么难受,说不定因此单思就会变成相思。
  最低限度也总可以有一个答复。
  —个人难道连这一点儿勇气都没有?
  这唱歌的女孩子有胆量爬上这么高的白杨树,似乎并不是连这一点儿勇气也没有的人。
  她的口里在漫声轻唱,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过蝙蝠那幢怪房子的门户。
  歌词虽然凄凉,她的面上却连一丝凄凉的意味也没有。
  莫非她思念的人在她的心目中,这下子还不如沈胜衣来得重要?
  她正是在等待着沈胜衣出来。
  她当然就是步烟飞!
  除了步烟飞,又还有哪一个女孩子能够唱得出这么美,这么动人的相思曲?
  黑暗中只有笑声,蝙蝠的笑声,蝙蝠的笑声!
  笑声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蝙蝠这样笑,沈胜衣是必又倒霉。
  笑声在半空。
  蝙蝠两只手一停下,一张嘴就忙了。
  “你居然能够接下我搜魂九九偏差十一爪!”
  “你居然能够连伤我七次!”
  “想一爪就要你的命似乎很难!”
  “想避开你一爪似乎也不容易!”
  沈胜衣应得倒也轻松,一个人还能够这样轻松,即使倒霉,相信也不会倒霉到哪里去。
  “小心,我的爪子又要来了!”语声乍落,蝙蝠的笑声又开始在黑暗中回荡,一时在东,一时在西,仿佛在前,又仿佛在后!
  沈胜衣这次却声也不声了。
  蝙蝠的笑声倏的亦停下。
  “你以为不作声,我就不知道你在哪里?”
  蝙蝠的语声连随在东面响起,但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语声似乎已在西面。
  蝙蝠的轻功未必比沈胜衣高明,但在这样的黑暗之中还能来去自如的,却就只有蝙蝠了。
  沈胜衣仍不作声。
  蝙蝠又笑了:“你怎不小心一下自己的衣衫?衣衫碰在那椅子之上,你不是在那椅子的旁边,又还会在什么地方?”
  沈胜衣没有回答。
  “你还是在那里,唉,你何不连呼吸都闭住?”
  蝙蝠好灵的耳朵!
  黑暗中仍是听不到沈胜衣的声音。
  “闭住呼吸也没有用!”又是蝙蝠在说话:“除非你不再移动,否则我还是会觉察的!”
  “哦?”沈胜衣终于应了一声!
  破空声同时响动,旋即就是砰的重重一下声响!
  “好响的声音,你即使受伤,轻功也不会一下子变成这样不济?音散而不聚,这不是一张椅子又还会是什么东西?”
  沈胜衣没有答话,黑暗中又是砰的一声!
  “又是那张椅子,幸好我这些椅子都不怎样值钱!”
  砰的又一声!
  “唉,你又何苦拿我的椅子出气?就算你真的能够扰乱我的听觉,连门口在哪儿,这下只怕你都不清楚,你又怎能逃出这里?”
  蝙蝠倒也不是瞎说,沈胜衣虽则是破门而入,黑暗中这一阵苦战,实在没有可能分辨得出方位,弄得清楚门口在哪里的了。
  连逃走都不成,沈胜衣当然死定了!
  蝙蝠哪能不开怀大笑?
  沈胜衣没有笑,也没有理会蝙蝠的说话,一口气突然接连掷出了七八张椅子!
  这七八张椅子几乎全都撞在墙上,那么大力,铁打的只怕也得支离破碎,何况木造的!
  椅子撞碎在墙壁上的声音当然惊人!
  一时间整座房子就像是在倒塌似的!
  “我这里总共只有十三张椅子,你已掷出了十二张,这最后一张难道都不肯给我留下?”蝙蝠居然还能够笑得出来!
  说话一出口,就给惊天动地的椅碎声,四壁的回声淹没!
  沈胜衣似乎没有听到,最后的一张椅子也掷了出去!
  紧接就是一声更响亮,更惊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成他连桌子也踢翻了?
  蝙蝠大笑!
  笑声尖锐刺耳得连椅碎声也为之撕裂,也为之截断!
  好得意的笑声!
  笑声未绝,突然合成极其怪异的一声震撼室中!
  这一声更尖锐,更刺耳,更惊人!
  这一声半空中急落!
  蓬的地面就是一声异响,铮铮的同时又似有两支兵刃坠地!
  然后大笑声突起!
  这竟然是沈胜衣的笑声!
  “我这飞剑一击比起你的一双爪子,岂不是更难闪避?”这也是沈胜衣的声音。
  蝙蝠呢?
  “好厉害的飞剑一击!”蝙蝠在呻吟,在地上呻吟!
  “这一剑如何?”
  “要命!”
  “我掷椅子目的在扰乱你的听觉!”
  “我早就知道!”蝙蝠的语声渐趋微弱。
  “扰乱了你的听觉.我的一剑才好脱手掷出!”
  “我现在也知道了!”蝙蝠的语声更微弱。
  “但你若是不语不笑,我这一剑还是没法出手的,你不语不笑,我根本就无法肯定你在什么地方!”
  “哦?”
  “天生我们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是要我们多听少说,这道理难道你也不明白?”
  蝙蝠没有作声,他已完全静了下来。
  这道理如今就算他明白也太迟了。
  天生我们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是要我们多听少说。
  明白这道理的人试问又有几多个?
  步烟飞并没有说话。
  步烟飞只是在唱歌。
  话应该少说,歌无妨多唱。
  唱歌总没有说话那么容易闯祸。
  唱歌也总比较说话来得动听。
  只可惜真正懂得唱歌的人并不多,嗓子好的人更少。
  更可惜的是真正懂得唱歌而嗓子又好的人,总是很少开口,不懂得唱歌而嗓子又不好的人,却是生怕别人不知似的,一有机会就唱个不休。
  步烟飞也是很少开口。
  很多时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唱歌。
  蝙蝠的院子到这下子似乎还是只得她一个人。
  她似乎一直都没有停过。
  相思曲也本来就不止一支。
  单憔悴,自凄惶,
  怎把单字儿连相思混讲,
  只为多情打不过情儿障,
  加一字在相思上,
  替他思想为他忙,又似各牵肠!
  加一字在相思上,这岂非又变成了单思样?
  单憔悴,自凄惶,还是要替他思想为他忙。
  单思的确不是滋味。
  这一首相思曲更凄凉,步烟飞唱得更动听,更好!
  白杨荒草,蝙蝠这院子本来就像他的人一样,阴森,恐怖!可是多了步烟飞的歌声,这阴森,恐怖的地方,也好像变成了人间的天堂。
  步烟飞简直就像是云中的仙子。
  沈胜衣还没有看见步烟飞的人,但只听到步烟飞的歌声,他就已经醉了。
  歌声才停下,他已拍起手来。
  “早知道外边有这么动听的歌声,那我也想法子赶快溜出来了!”
  他拍手拍得很用力,说话也说得大声,就像怕人家不知道似的。
  步烟飞实在给他吓了一跳,几乎没有从树上摔下。
  “小姑娘,你单思的又是哪一个?”
  沈胜衣的嘴巴原来也并不怎样老实。步烟飞这才看清楚懒洋洋的挨在门边的沈胜衣。
  沈胜衣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个贼一样。
  他脸上两道血口,身上还有五道,难得他还笑得出来。
  “沈胜衣!”步烟飞却不由的脱口一声惊呼。
  沈胜衣不禁大笑:“原来你单思的就是我!”
  步烟飞的一张俏脸立时红了起来。
  “你就是沈胜衣?”她忽的这样问,她似乎还不相信眼前这笑得贼一样的小子,就是名动江湖的沈胜衣。
  “这倒怪了,你虽然为我单思,原来并不是真的认识我的。”
  步烟飞瞪着沈胜衣,似乎要沉下脸来,但这张红红的俏脸才一沉下,噗哧的又笑开了。
  这一笑好比百花吐艳。
  “我还以为你如何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个鼻子!”
  “哦?”
  “蝙蝠又怎样了?”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笑得实在难听,告诉他他也不相信,我只好想办法闭起他的嘴巴!”
  步烟飞面色一变,道:“他还会不会再笑?”
  “你放心,我用的办法永远生效!”
  步烟飞一声叹息:“你知不知道西湖附近的秋雪庵……”
  “蝙蝠都说过了。”
  “你又知不知道我是哪一个?”步烟飞这句话才说完,人已飞烟一样,无声无息地随风飘下了白杨树!
  她的人看来似乎比飞烟还要轻盈,难怪她的名字就叫步烟飞。
  沈胜衣看在眼内,也不禁为之动容。
  “轻功高明到这地步的,本来就没有几多个人,你若不是步烟飞,又还会是哪一个?”
  步烟飞笑了:“原来你还懂得讨好女孩子!”
  “我只是说老实话。”
  “说老实话的人,听说都是傻瓜。”
  “我不是傻瓜!”
  “哦?”
  “你倒像是个傻丫头!”
  步烟飞撇了撇嘴。
  “你若不是一个傻丫头,现在又怎还会留在这里?”
  “我只不过……”
  “你只不过担心蝙蝠来不及给我说明白,唉,傻丫头到底是傻丫头,蝙蝠就算来不及,你只要在门边留张字条,我还是一样会看到,会知道的。”
  “我留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这你还要我说明白?”沈胜衣不怀好意似地笑望着步烟飞。
  “你想怎样?”步烟飞下意识往后退出一步。
  沈胜衣不答,一只左手已摸到了剑柄之上,沈胜衣只是笑。
  “我们约好了七月初七……”
  “十三杀手去了五个,还有八个,七月初七那一天,我要同时应付你们八个人,但现在我若是将你宰掉,到时就只需应付七个,七个不是总比八个容易应付?”
  “你……”
  “这样好的机会我当然不会轻易错过的!”
  “你敢!”
  “我又还有什么不敢!”
  步烟飞反而笑了:“凭你的武功,我一定打不过你,凭我的轻功,你可也一定追不到我!”
  沈胜衣也笑:“凭我的武功,你一定打不过我,凭我的轻功,我却未必追不到你!”
  这句话一说完,他的人就飞起,箭一样射向步烟飞!
  步烟飞早就提防有此一着了,沈胜衣身形才动,她的人亦飘了开去!
  她的轻功果然比沈胜衣高明,沈胜衣的身形才落在她原来置身的地方,她的人已在五六丈之外!
  沈胜衣也不慢,身形陡落又起,紧迫在步烟飞身后,他身上的七处伤口似乎并不怎样严重,那份矫活,轻捷,简直就像是完全没有受过伤似的。
  他的轻功本来就不错,虽然还不及步烟飞,这下子全力展开,居然能够在步烟飞六七丈的地方紧紧跟着!
  步烟飞无意中回头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人说的原来真的是老实话!”她呢喃一声,身形更快了!
  一口气她飞越了好几十丈,再回头一看,沈胜衣居然还是跟在身后六七丈!
  步烟飞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她哪里还敢怠慢,就像是—只给老虎赶着的兔子,连停也不敢一停了。
  花草树木,飞一样自两人的脚下倒退.接着一片片的田野,—条条的道路,然后又是一条条的道路,一片片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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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秋染芦花白,血冷溪水红
作者:黄鹰


      蝙蝠那幢怪屋原来是在翼城北郊。
  这其间好些道路,好些田野。
  过了这些田野,这些道路,翼城就在望了。
  步烟飞这下子更就在翼城城门之外。
  沈胜衣还是追在她的身后,距离却不足五丈了。
  路上的行人虽然不多,可也不少,看到在追逐的这两个人,不其然都吃惊地收住了脚步。
  沈胜衣一身血污,散发飞扬,谁见到他都不难吃一惊的。
  步烟飞?
  步烟飞长裙飘舞,简直就像是在云中的仙子,只可惜已不能再出尘了。
  这一路急奔,就算是真的仙子,只怕也难免蒙尘。
  她已在喘气。
  女孩子的身子轻盈,天生就是练轻功的材料,所以轻功练得比男孩子高明,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说到气力方面,女孩子显然就比较吃亏了。
  例外当然也会有的。
  步烟飞却并不是在例外之内。
  这下子她只想赶快摆脱沈胜衣,找一处地方好好地歇歇。
  是以一来到城门之前,她几乎连想也懒得一想就飞了入去。
  城内的屋宇店肆一定很多,横街小巷一定不少,凭她的轻功,凭她的经验,应该可以从容摆脱沈胜衣的追踪。
  她心中一得意,不由得回头一望沈胜衣。
  沈胜衣离她只有四丈了。
  这本来还不成问题,成问题的只是她这回头一望。
  她实在不该回头一望的。
  一行人正踏着白石大街,打从城中向城门方向走来,她这回头一望,就疏忽了这行人的存在。
  她的身形何等迅速,到她察觉的时候’她离那行人当前的四个已经很近很近了!
  这四个人一直眼向前看,可也冷不防步烟飞闪电也似撞来,又抬着东西,转动中来得不够灵活,哪里还来得及躲避?
  步烟飞才回过头,眼前就出现了两张极其年轻的脸庞!
  两下眼看就要碰在一起!
  步烟飞到底是步烟飞,惊呼未绝,左右双掌已向那两张脸拍了出去!
  叭叭的那两张脸上立时各自出现了一个飞红的掌印!
  步烟飞情急之下,掌上用的力道当然不轻,那两个青年空有一身武功,猛地挨了这重重的一掌,也不由得左右飞开,抬着的东西不其然亦蓬地摔在地上!
  步烟飞两人中穿过,正好落在那东西之上!
  那东西赫然是一副棺材!
  步烟飞一看见是棺材,脚就软了!
  难得她居然还有气力,从棺材上跳下来。
  她脚才一着地,耳中就已听见了铮铮的连串利刃出鞘的声音。
  她目光才一抬起,眼旁就已瞥见了闪亮的剑锋!
  剑,十口剑!
  十个衣饰一样的青衣少年,十双如隼如鹰,似火似焰的眼睛,十张充满了愤怒的脸庞,其中的两张还留着飞红的掌印!
  目光一齐射着步烟飞,剑尖一齐指着步烟飞!
  咆哮雷霆!
  十个青衣少年雷霆中同时展动身形,十口锋利的长剑雷霆中螃蟹的爪钳一样剪向步烟飞!
  这威势何等凌厉,这声势何等惊人!
  步烟飞不由得面色发白!
  她也知道不妙了,正想抽身离开,哪知道才一移动,一股无形的压力就从四面八方迫来!
  这十剑分明已封死了她的身形!
  即使是平时,陷身这“无肠剑阵”之中,她要逃出去也不是一件易事,何况这下她实在已有些乏力?
  又一声咆哮,剑阵终于发动!
  这无肠剑阵一发动,就再没有人能够制止!
  这十个青衣少年的精、气、神、力已融为—体!
  这十剑刺出已成有去无回之势!
  剑气在流动,剑光在闪动!
  剑芒十点、百点、千点、万点,交织成了一道绵密已极的剑网!
  剑网一落下,困在剑阵中的人只怕就得粉身碎骨!
  剑网已在落下!
  森寒的剑气砭人肌骨,步烟飞的冷汗刚从鼻尖上渗出就凝结在剑气中!
  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恐惧猛然袭上她的心头!
  “斩!”—声霹雳暴起!
  剑网暴落!
  也就在这刹那。一道飞虹—样,闪电一样的剑芒突然破空飞来!
  剑光辉煌而迅急,猛击在剑网之上!
  铮铮铮的—连串暴响,剑芒飞散,剑网飞散!
  十个青衣少年踉跄后退,十把剑竟有六把散落在地上!
  步烟飞的身旁却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左手—剑,手压在唇下,剑脊却压在鼻梁上.眉心上!
  剑光闪亮、锐利,这个人的目光更闪亮,更锐利!
  “沈胜衣!”十个青衣少年突然同时一声惊呼!
  这个人当然就是沈胜衣!
  除了沈胜衣,还有谁能施出这么辉煌,这么迅急的一剑!
  又还有谁能一剑就击破无肠剑阵!
  这一剑显然已倾尽他所有的力量,他站立在那里,突然汗落如雨,一身湿透!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但目光依然坚定,手更坚定!
  十个青衣少年怔怔地望着沈胜衣,眼瞳中又是惊,又是怒,其中的六个一长身,连忙拾回给震落地上的长剑!
  剑一在手,这六人眼中的惊惧之色便少了三分!
  二十道目光一交错,十个青衣少年的身形又展动!
  剑光再起!
  “住手!”
  一声暴喝适时划空传来!
  沈胜衣目光一转,就看见负手站立在那里的无肠公子!
  无肠公子的一双没有感情,没有变化的眼睛也正在望着沈胜衣!
  “人生何处不相逢!”
  “幸会!”沈胜衣只有这一句说话。
  “只可惜这一次你我相逢仍然不是时候!”无肠公子淡笑:“家父的灵柩正等着北归故里,恕我未便在此多留,失陪!起棺,启程!”
  最后这四个字当然是说给那十个青衣少年听的。
  这四个字一说完,他就大踏步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他竟然完全不追究无肠君的灵柩给撞倒地上的一事。
  他甚至连问也不问步烟飞是什么人?沈胜衣又为什么要出手?
  十今青衣少年恨恨地瞪了沈胜衣一眼,也自回剑入鞘,抬起棺木,默默地跟在无肠公子身后。
  沈胜衣目送远去,苦笑。
  他当然知道这一笔帐,无肠门是必又完全算在他的头上。
  他当然也想像得到无肠公子心中的怨毒,愤恨!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步烟飞,目光霍地转回。
  步烟飞并没有走。
  步烟飞正在望着他,一见他回头就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无肠门中的人!”
  “无肠门?”步烟飞一惊:“那死鱼眼的莫非就是无肠公子”?
  “你也知道他?”
  “我还知道你击败了无肠君。”
  “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听说无肠君因此饮恨自尽?”
  “恩!”
  “他们抬着的就是无肠君的棺材?”
  “你没有听清楚无肠公子的说话?”
  “怪不得方才他们对我那么凶了!”
  “我对你难道就不凶?”沈胜衣右手霍地暴长,抓向步烟飞!
  相距那么近,又是出其不意,步烟飞哪里还来得及闪避,惊呼才出口,一只右腕已在沈胜衣手中。
  “这次你还走得了?”沈胜衣一面凶光杀气似的。
  步烟飞却笑了:“你要杀我方才就不会救我,方才你还狠不起心肠,不成现在就狠得起来?”
  沈胜衣一怔!
  “你方才为什么要救我?”
  沈胜衣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实际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只记得那会子一股热血突然涌上心头,人就飞起,剑就刺出!
  “不管你是看不过眼还是为了什么,你即然救了我,我……?步烟飞瞟着沈胜衣:“我还是感激你的。”
  “你最好忘掉。”
  “我怎会忘掉?我怎能忘掉?”
  沈胜衣只有闭嘴.
  步烟飞的目光落在沈胜衣握着她右腕的手上,一张脸忽然又红了起来:“你怎么还不放开人家的手?”
  沈胜衣这才省起,就像是给毒蛇在手背咬了一口似的,慌不迭地松开.“他们刚才施展的就是无肠剑阵?”
  “好像是的.”
  “看来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是么?”
  “我虽然不能像你这样一剑就将它击破,但若是一剑在手,在剑阵发动之前,凭我的身手,相信亦不难突围而出!”
  “是么?”
  “只可惜我从来就不带剑……”
  “那你平时杀人用什么?”沈胜衣目光一寒:“用手?”
  “我没有杀过人!”
  “你是十三杀手之一?”
  “是呀!”
  “杀手之所以成为杀手就是因为替人杀人?”
  “是呀!”
  “你不杀人,又怎会成为十三杀手之一?”
  “我表哥也是十三杀手之一!”
  “哦?”
  “由开始他就认为一省的生意还不够做,但说好了一人只管一省,他想多做一省的生意就得多找一个人!”
  “哦?”
  “这个人,身手不单止要好,还要愿意听他摆布,在他的心目中,我就是这个人!”
  “所以他找上了你?”
  “所以我的一省虽然也死人不少,却完全跟我没有关系。”
  “人都是你的表哥杀的?”
  “不是他就是他的助手!”
  “他真的是你的表哥?”
  “真的!”
  沈胜衣一怔。
  他盯着步烟飞,似乎是要从她的面上,她的眼中,找出说慌的迹象。
  步烟飞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相触相凝。
  步烟飞的眼瞳是这样的清朗,是这样的纯洁。
  无论怎样看,她也不像是一个会说谎的女孩子。
  沈胜衣终于移开了目光。
  “你知不知杀手并不是一个值得欣赏的名词?”
  “知!”
  “你知不知十三杀手声名狼藉?”
  “知!”
  “你既然都知,为什么还要听你那混账表哥摆布?”
  步烟飞的面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之色。
  “我本来是有点喜欢他的!”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沈胜衣又是一怔。
  女孩子若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又还有什么不可以为那个人牺牲的?
  “你那混账表哥到底是谁?”
  “柳展禽!”
  “柳展禽?”沈胜衣眼中的瞳孔立时收缩,面上的肌肉立时绷紧!
  “听说他已死在你的剑下?”
  “嗯……”
  “你虽然杀死了他,我并不怎么样恨你。”
  “……”
  “他虽然死了,我并不怎样难过。”
  “……”
  “我虽然傻气,还不至于什么也不知,尽管我对他怎样怎样,在他的心目中还是没有我的存在,在他的心目中就只有一个叫做霍秋娥的女孩子!”
  步烟飞一直低着头,并没有留意到沈胜衣的面色,这刹那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
  “我真想见见这霍秋娥,看看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住口!”沈胜衣猛一声断喝!
  喝声陡落,他的人已狂奔而出!
  步烟飞实在吃了一惊,到她定下心,抬头看去的时候,沈胜衣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这人的脑袋莫非有什么毛病!”
  步烟飞苦笑,她实在莫名其妙。
  沈胜衣的脑袋当然没有什么毛病。
  他心中的痛苦还不是步烟飞所能够知道,所能够了解的。
  已近黄昏,未到黄昏。
  斜阳透过这小酒肆的窗户,照在他的面上。
  他的目光已蒙胧。
  “西溪秋早,七月初七,芦花只怕已尽开了。”
  他的语声亦模糊。
  苦涩的酒,苦涩的心。
  他难道不知道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难道不知道,酒醉还醒,愁来又依旧?
  七月初七!
  西溪果然秋早,七月初七,西溪的芦花就差不多开尽了。
  风吹萧萧,浅渚皑皑,一望无际,尽是雪白的芦花。
  芦花盛处,芦苇深处,一座小小楼台,临风婀娜.经秋萧瑟。
  四围皆水,蒹葭满目,一望如雪,这座小小的楼台当然就是有名的秋雪庵。
  还是拂晓,晓雾凄迷,风吹萧索。
  一个青衣人临风独立在秋雪庵中。
  庵中有椅有桌,他却宁可站立。
  他右手握着宝剑,左手按在身旁桌上的一个檀香盒子之上。
  他看来还不到三十岁,一面的忠厚,但一双眸子却说不出的灵活。
  没有人的时候,他这一双眸子才灵活,有人的时候,他这一双眸子有的也只是忠厚!
  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种貌相忠厚的人!
  秋雪庵中这下子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这一双眸子当然灵活!
  这一双眸子始终不离庵外的沙洲,洲畔的芦苇!
  芦苇中忽然飘起了歌声。
  水净沙明,轻烟小蚰,
  西溪一带清光,
  溪花深处,中有雁儿藏,
  舟过风苇动,
  雁儿惊起,飞向何方?
  好悦耳的歌声!
  “步烟飞也来了!”青衣人一笑。
  笑意还在他的唇边,那芦苇深处已然歙乃的荡出一叶轻舟。
  舟上人正是步烟飞。
  除了步烟飞,又还有谁能唱出这么悦耳的歌声?
  青年人目送步烟飞一舟荡过秋雪庵。冲上了一个沙洲,目光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沈胜衣应该到了!”
  他喃喃自语,握剑的右手不觉一紧!
  沈胜衣果然到了。
  舟行在芦花深处,沈胜衣右手挥桨,左手就在剑柄之上!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大意的人,如今更就一点儿也不敢疏忽!
  芦梗根根几丈高下,望不到巅。
  舟过,苇摇,风动,雁飞,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更入,不但见不到天,连水也见不到,扁舟就仿佛荡在细竹编成的篱笆之中。
  人瘦得就正如篱中的黄菊。
  再入,前面终于见到水光,沈胜衣奋力一桨冲开水面,秋雪庵立时在望!
  扁舟并没有荡向秋雪庵,只是斜斜冲向一处沙洲。
  舟还未到,沈胜衣人已舟中站起!
  他人才一站起,脚下扁舟就猛的一震,碎裂!断折!
  沈胜衣冷不提防,哪里还站得住脚,噗通地翻身落水!
  他这边落水,一个人就从那边的水面冒了出来!
  放天龙!
  放天龙手中一双分水刺,深深的吸一口气,又没入水中!
  一到了水中,放天龙简直就像是变成了一条龙!
  水冰冷,水清澈!
  沈胜衣的头脑本来就冷静清醒得很,这下子更冷静,更清醒!
  他才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鲨鱼一样标来!
  两支分水刺紧接左右刺到!
  沈胜衣水中一偏身,剑急忙迎上!
  剑在水中没有分水刺那么灵活,放天龙在水中更是比沈胜衣来得矫活!
  沈胜衣才封开放天龙右手的一刺,放天龙左手的刺.就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划破了他右臂的衣衫、肌肉!
  一股鲜血水中漂起,漂上了水面!
  青衣人的眼睛当然没有可能那么远也看得真切,他看不到水面漂起的鲜血,也无法知得到水底的情形,但他的目光还是瞬也不瞬地凝注着这远远的那边的水面!
  “沈胜衣在水中十成武功应该只剩八成,放天龙应该还有三分可胜的机会!”
  “三分必败,八成必胜!”
  “沈胜衣必伤,放天龙必死!”
  青衣人沉吟着,嘴边挑起了一丝冷酷的笑意!
  破舟仍浮在水面之上。
  哗啦怒的水花溅飞,一个人突然从舟旁冒了起来!
  沈胜衣!
  沈胜衣的身上最少也有十处伤口.但身手依然矫活,右掌猛一翻,叭的击在破舟上面!
  破舟猛一沉,沈胜衣瘦长的身子箭一样离水射上半天!
  放天龙几乎同时亦浮出了水面!
  他实在不该跟着浮出来的!
  沈胜衣半空中腰一折,瘦长的身子就倒冲而下!
  剑在先,剑闪电一样击下!
  放天龙才弄清楚沈胜衣人在哪里,闪电已击在他的身上!
  水花狂飞,沈胜衣人剑笔直插入了水中!
  一股更大,更红的鲜血连随涌上了水面!
  一个人跟着浮现,分开血水,游向靠近的沙洲,唉,沈胜衣?还是放天龙呢?
  “放天龙必死!”
  青衣人冷酷的笑意仍在嘴边,仍未消逝!
  “殷开山应该准备应战了!”
  殷开山已在准备应战!
  他看着沈胜衣浮出水面,看着沈胜衣游向他存身的沙洲!
  他的眼睛开始睁大,他手背的青筋开始怒起,他满面的虬髯也在怒起!
  他的人简直就像是一头怒狮,一头蓄势待发的怒狮!
  沈胜衣的脚下已接触到地面。
  他吁了口气,一步一步地涉水而上!
  水在他的胸膛,水在他的腰腹,水在他的膝胫!
  突然他看到了水中巨大的倒影。
  他目光一抬,就接触到野兽一样的两只眼,怒狮一样的一个人!
  殷开山!
  殷开山的开山巨斧已举起!
  一声咆哮,震撼长空,殷开山的人已怒狮一样扑出!
  水花怒溅,飞激!
  殷开山落在沈胜衣面前,双脚一插进水中,巨斧就已激荡起惊人的呼啸声狂挥而出!
  沈胜衣急一偏身,巨斧就从头顶上空急掠而过!
  一蓬断发连随飞扬!
  好利的一张巨斧!
  剑更利,剑光已飞起!
  沈胜衣一出手就是三七二十一剑!
  殷开山居然也不慢,翻斧护在胸前,连挡了二十一斧!
  斧一贴身,根本就已是一面盾牌!
  斧一离身,却是犀利的砍杀!
  殷开山马上还了七斧!
  沈胜衣连挡七斧!一只左手竟已被震得发麻!
  殷开山没有千斤神力,也用不动这张开山巨斧!
  沈胜衣立时惊觉!
  殷开山连随又是七斧出手!
  他只希望沈胜衣再硬接七斧!
  这七斧的声势更骇人!
  沈胜衣若是再接这七斧,他的一条左手就休想再听使唤!
  幸好他连一斧也没硬接,只是尽量利用自己的长处!
  剑快是他的长处,身形轻捷矫活同样也是!
  他闪开了这七斧,方位已与殷开山互易,他突然起步,往岸上奔去!
  殷开山一怔,涉水狂飞,水在激溅!
  还是沈胜衣的身形矫活!
  殷开山竟连再给沈胜衣一斧的机会也没有!
  一到了岸上,沈胜衣的身形更轻捷,一点地,人飞在半空再一个翻滚,就落在三丈外的芦苇中!
  这一片芦苇只及人腰,芦花皑皑,沈胜衣骤看来就像是置身雪海一样。
  殷开山一点也不放松,追入雪海中!
  风在吹,芦花荡起一层又一层的雪浪,秋意更萧瑟!
  沈胜衣没有再动,就站在原地!
  殷开山看在眼内,脚步亦缓下!
  一步,一步,他一步比一步沉重!
  他混身的气力又已凝聚!
  这开山巨斧再挥出,是必更惊人!
  斧已扬起,距离已不足两丈!
  沈胜衣突然一挥剑,砍向飞雪花一样的一簇芦花!
  沈胜衣背风,殷开山逆风!
  芦花飞起,随风飞向殷开山的眼目!
  殷开山没有理会,继续迫前!
  沈胜衣再挥剑,挥剑,挥剑。
  芦花一时间漫天飞舞,怒雪也似没头没脑的盖向殷开山。
  殷开山这才吃了一惊!
  他放目望去,眼前尽是雪一样飞舞着的芦花!
  沈胜衣竟似要隐在雪花之中!
  殷开山又惊又怒,咆哮着身形暴起,杀奔沈胜衣!
  一蓬更大的芦花适时撞上殷开山的面门!
  殷开山怒嘶,挥斧!
  芦花四下激荡,雪白的芦花突然大半变成了血也似红!
  怒嘶声突断,殷开山咽喉鲜血狂喷,连人带斧倒在芦苇中,芦花中!
  沈胜衣就悍立在殷开山身旁,左手—剑低垂,剑尖血滴如喽!
  青衣人的目光已转向沙洲
  他看不到沈胜衣诡异绝伦的一剑,也听不到殷开山绝命的怒嘶!
  他却在冷笑!
  “沈胜衣即使在放天龙的分水刺下负伤,殷开山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午前一定有雨!”他仰天望了一眼,面上的笑容更冷:“午前可不知沈胜衣又怎样了?”
  午前果然有雨,暴雨!
  沈胜衣在暴雨中,芦苇中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已完全包扎好,他更还在这芦苇中睡了好一觉!
  这一觉醒来,他混身又已充满了活力,人又在巅峰的状态!
  应该休息的时候他就休息。
  还有机会可以休息的时候,他也绝不错过,他也一定休息。
  没有必要,他绝不会在心力交疲的情形下出战。
  在这种情形下出战,他知道几乎就等于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并不怕死,但他向来就反对这样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这实在没有价值。
  今日是七月初七!
  十三杀手是约战他在今日!
  这一约是死约,这一战是决战!
  十三杀手今日不死,他绝难安息!
  他今日不死,十三杀手也绝难甘心!
  所以他放心安睡,他毫不着急!
  他知道,他肯定,十三杀手一定不会离开,一定还在等着!
  曹金虎一直就在等着!
  他的一身衣衫已在风雨中湿透,他的人还是盘膝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的健康似乎并不怎样,一张面庞瘦长而青白,不时还有一两声咳嗽。
  他的一只右手也始终不曾离开过横放在他膝上的那支长剑的剑柄!
  这只右手这下子突然收紧!
  风雨中多了—股浓重的杀气,他已感觉得到。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又缓缓地回过了头!
  一个人站立在他身后两丈的短苇中!
  他没见过沈胜衣,但他知道,他肯定这个人就是沈胜衣!
  他咳了一声:“沈胜衣?”
  沈胜衣点头:“你?”
  “曹金虎!”
  “你在这里等我?”
  “我在这里等你,我已等了整整一朝!”曹金虎又咳:“我不想再等了!”
  呛的一支剑鞘突然飞落在一旁,出鞘的剑已在曹金虎掌中挑起!
  沈胜衣的剑早就出鞘,早就在手中了!
  四道目光像剑一样突然交击在半空!
  暴落的雨点,刹时竟似要冰结在两人之间!
  好森冷的四道目光!
  两人的脚步,刹那同时举起,同时跨出!
  两人的长剑亦同时刺出!
  脚步移动得很慢,剑势却是变化得很快!
  相距仍远,剑已攻守在空中!
  三步跨出,两人已互拆了二十一剑!
  沈胜衣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这曹金虎的剑术还在高欢,不了,无肠君等人之上!
  曹金虎的一张脸却是越来越青白!
  沈胜衣正是他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可怕的用剑高手!
  又是三步,这三步之间,两剑竟然虚空互拆了差不多五十剑!
  两人的心,剑,已合而为一,心意变动的同时,剑势亦已变动!
  这剑势比平时何止快了一倍!
  这三步差不多五十剑互拆,两人的气息渐趋迫促,满面水珠纷下,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这遥遥的运剑对拆,虽然不能伤人身体,却能摧人心魄!
  剑尖仍未接触!
  相距已在咫尺!
  再一步,复杂的剑势刹那简化成一剑,全力刺出!
  这一剑已能伤人,死人!
  这已是决定胜负的一剑!
  剑一刺出,曹金虎的脑海之中就闪起了一个念头!
  “我这一剑必伤他左臂,他这一剑必入我胸膛!”
  他青白的脸上立时痉挛起一丝苦笑!
  这一丝苦笑才现,森冷的剑气已袭上了他的胸膛!
  剑光飞闪,剑锋交错而过!
  嗤的一声裂帛,一道血口,沈胜衣左臂上直裂上肩头,鲜血怒激!
  曹金虎的面色同时死白,沈胜衣的一剑已插在他胸膛之上!
  “我的判断果然没有错!”他大笑,放声大笑!
  笑声未绝,人已倒了下去!
  沈胜衣也在笑,苦笑。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左臂之上,他知道,这只左臂十天八天之内是不能再用的了!
  他再看自己的右手,这只右手曾以一支银剑替他闯出“银剑杀手”孙羽的威名,这只右手虽然还不如他的左手,已绝非寻常可比!
  但十三杀手又岂比寻常!
  他实在没有多大把握。
  十三杀手还有五个!
  这五个之内更有十三杀手之中机心最重,手段最辣的一人!
  此去实在凶多吉少!
  但即使眼前的是一条死路,他还是要去!
  他立心要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成功为止,他绝对不是会半途而废的那一类人!
  他撕下了一片衣襟,裹住了左肩的伤口,剑交右手!
  他的眼神依然坚定,他的右手同样坚定!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他大笑,大踏步向前!
  雨还在下着。
  青衣人还在秋雪庵中。
  “堪与沈胜衣一战的只蝙蝠,我,柳展禽三人,可望胜他的独曹金虎一个,沈胜衣若死,曹金虎必伤,重伤!”
  他目注着檐前滴水,喃喃自语。
  “曹金虎若死,沈胜衣必伤,重伤!”
  对十三杀手武功的深浅,他竟似了如指掌!
  十三杀手之中心机最重,手段最辣的一个人不是他又还是谁?
  “沈胜衣要是重伤,我有七分把握取胜,温八风林等四人设若不负我所望,沈胜衣必再负伤,我必胜!”
  “只不知他们四人能否如我所望?”
  雨还在下着。
  温八爷叹息在雨中。
  平时这样的天气,他一定留在家中,卧最舒服的软榻,听最旖旎的小曲,尝最丰富的佳肴,品最香醇的美酒。
  如今他能不叹息?
  他早就已学会享受,他早就已懂得养尊处优。
  这本来就是不难学会,这本来就是不难懂得,问题不过在有没有足够的金钱,有没有充足的体力,金钱方面,他已不再缺乏,至于体力方面,他虽然已不再怎样年青,但总算还年青。
  这近一年以来,他几乎已没有再接过生意,他实在不想再冒险。
  一个人有钱,最关心,最爱惜的,当然就是自己的生命。
  没有命,有钱也没有用。
  叹息着,温八爷看着自己发胖的肚子,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寒铁摺扇。
  他实在怀疑自己能否接得住沈胜衣的左手剑的一剑。
  他一身的锦衣早已湿透,紧贴着他的肌肤,他的肌肤早已感觉到锦衣带来的寒意!
  他的心中陡地亦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猛的回头。
  没有人。
  他吁了一口气,目光四下一闪,突然弓身窜入了一旁的芦苇丛中。
  他并没有这样停下来,小心地分开芦苇,一步一步地继续深入。
  他要躲入芦苇的深处。
  他希望沈胜衣最后一个才找到他!
  连番血战,沈胜衣就算是铁打的也难以支持得住!
  沈胜衣若是最后一个才找到他,沈胜衣就算不死,他自信单凭他的一柄铁扇也可以将沈胜衣杀死!
  他笑了,
  哪里才是芦苇的深处?
  雨渐细。
  青衣人忽地摇头。
  “温八贪生,风林多疑,贪生必然畏死,畏死必死!”
  “多疑必然漫无目标,沈胜衣未见人,风林的心神只怕已先自动乱,崩溃!”
  “这两人只怕帮不了我多少忙!”
  风林的确多疑!他的身子弓伏在一丛芦苇之中,他的双手抓满了暗器!
  他的双眸不住的在闪烁,在移动!
  他的心神一如拉紧的弓弦,虽然未动乱,未崩溃,已然呼之欲出,一触即发!
  他的人最可怕就是在这种状态之下!
  (前方的芦苇不正是沙沙响动?)
  风林的目光在收缩!
  (不是有人正在分开芦苇出来?)
  风林双目暴睁,一声怪叫,一个身子如箭离弦一样由芦苇中标起,双手狂挥,满手暗器怒射而出!
  惨呼声暴发!
  一个人从芦苇中跌出!
  风林身形半空中落下,狂笑!
  笑声,突起突断,风林的双睛又睁大了!
  “温八爷!”他脱口一声惊呼,目定口呆地怔在那里!
  来的竟是温八爷!
  风林的暗器并没有落空,全部打在温八爷身上!
  温八爷一面的痛苦,一面的讶异!
  “沙洲并不是只有水路可通!”
  “我们上……上当了……”第二句话勉强说完,温八爷就气绝!
  风林出手的暗器本来就没有打算留活口!
  风林又是一怔!
  “他敢欺骗我!”他的面上突然浮现出一片怨毒之色!
  芦苇又在动!
  风林似并未觉察。
  他突然警觉!
  他的双手才按上载暗器的豹皮囊,一道耀目的剑光已破空飞射而来!
  风林大惊失色,一声闷哼,一个身子猛标起,倒飞入身后的芦苇丛中!
  一串血珠随着风林倒飞的身形凌空飘洒而下!
  沈胜衣收剑!
  剑尖有血,不少,也并不多!
  他皱了皱眉,横剑护在胸前,进入芦苇丛中!
  这一片芦苇更高,更密,更深!
  这一片芦苇通往何处?
  青衣人在皱眉!
  他已听到了温八爷的惨呼声,风林的怪叫声!
  “温八爷和风林置身的地方离秋雪庵已不远!
  “温八爷已死,风林只怕亦难活命,一举连去二人,沈胜衣的伤势,莫非并不重?”
  “唉,要看常三风的一剑了!”
  芦苇中并没有路。
  沈胜衣手剑并用,分开芦苇,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他已伤,他未死,他哪里去了?)
  沈胜衣眼瞳中充满了疑惑。
  (他善用暗器,芦苇中不易闪避,我一定要小心!)
  他小心翼翼地分开前面一丛更密的芦苇。
  芦苇一分开,当中就出现了一张面庞,一张陌生的面庞!
  常三风!
  沈胜衣一怔,常三风一笑!
  寒光暴闪!
  青衣人已换了一个方向站立。
  这个方向面对温八爷的惨呼声,风林怪叫声传来的那边。
  “常三风心思比较精密,应有出人意表的一剑!”
  青衣人的眼中洋溢着希望!
  常三风出人意表的一剑已出手!
  剑若是自上而下,剑若是平胸而出,沈胜衣剑在胸前,凭他的身手,实在不难化解。
  常三风的一剑却是从下挑起!
  沈胜衣惊乱之下,难得还能够一错步让开下盘要害,但右腿无论如何让不开的了,常三风的一剑就倒削在他右腿之上!
  鲜血泉水一样狂喷!
  沈胜衣脚下不由一软!
  这一剑伤的实在够重!
  常三风的第二剑跟着刺出!
  沈胜衣闷哼,勉力一顿左脚,身形倒飞,哗啦的撞倒一大片芦苇,终于让开常三风这第三剑,人却已倒在地上!
  常三风狞笑,欺前,四三一连十二剑,追杀沈胜衣!
  沈胜衣连站都已站不住,他心中又还有什么可惧?
  沈胜衣人在地上,已退无可退!
  他也并没有想到要退,右手剑一翻,闪电般迎上!
  双剑立时交击在一起!
  寒芒闪处,四下的芦苇,支支断碎,飞激!
  沈胜衣挡了十二剑,竟然还给够再回敬三剑!
  他的右手虽然不如左手,还不是常三风所能匹敌的!
  这三剑反击,常三风只能接下两剑,第三剑就刺中了他的小腹!
  剑还够不上尺寸,剑并未能够深入,常三风已然变了面色,他知道自己错了!
  沈胜衣可怕的并不是他的脚,而是他的剑,他只不过伤了沈胜衣的脚,又怎能认为沈胜农已无再战的能力?又怎能自负必胜?
  常三风的一个念头还未闪过,沈胜衣已一挺腰从地上弹起!
  人剑立时化成一道飞虹射向常三风!
  只看剑势,常三风就已丧胆,他一声惊呼,冲天急拔而起!
  剑光从下飞过,一大片芦苇断碎,摧落在剑光之中!
  沈胜衣左足一顿,剑势一变,人剑急追而上!
  常三风的轻功居然不弱,就踩着摇曳在半空的芦花飞掠而去!
  沈胜衣的轻功本在常三风之上,但这下只得一只左脚使用,自然打了一个折扣,只能追在常三风身后,相距却可也未及一丈!
  常三风当然感觉得到背后剑气侵肌,连头也不敢回,没命地急掠向前!
  两个人飞驰追逐在芦苇之上,芦花之上,一如惊起的两只雁儿!
  雁儿惊起,飞向何方?
  青衣人秋雪庵中看见这惊起的两只雁儿,也知道这两只雁儿要飞向何方。
  他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这两只雁儿。
  仿佛从中找出什么。
  忽然他笑了!满意地笑了!
  “沈胜衣只用右手使剑,左手必然遭到重创,他的左手不能用剑,他的人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只用左脚施展轻功,身形快而不灵,捷而不活,右脚必然受伤,所伤必然极重,哈!步烟飞那边要是再助常三风一臂之力,我差不多就已不用出手了!”
  他笑着左手抄起桌上的檀香盒子,突然移步向栏边!
  芦苇已到尽头。
  芦苇的尽头是一片沙滩。
  常三风一掠下沙滩,就看到坐在一堆乱石上,白衣飘飘,一如云中仙子的步烟飞!
  “步烟飞,攻他身后!”常三风大叫一声,奔向步烟飞!
  步烟飞好像没有听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常三风不由得着了慌!
  他顾不得说话,身形已慢了一步,再一慌,又慢了一步!
  沈胜衣的人已到了!
  人到,剑到!
  常三风猛可又是一声大叫,身形突然快了好几倍,飞越滩,一头冲入水中!
  水花哗啦的怒激,激起的水花鲜红如血!
  常三风后背狂喷而出的鲜血已染红了这附近的水面!
  凭他的武功,以沈胜衣目前的状况,要杀他真还没有那么容易,只是他已丧胆在先,再绝望在后,方寸大乱,奔来的又是沈胜衣着地后一顿足,借力使力,与人齐飞的一剑,就想不死也不成!
  沈胜衣一剑刺出,人就滚跌在地上,连站也站不稳了。
  沈胜衣也只是一个人!
  以这么重的脚伤,他还能飞驰那么远去击杀常三风,不过是一鼓作气!
  常三风一倒下,他也只好倒下了。
  这乱石上坐的若是第二个人,他或者还会支持下去,但这是步烟飞,他实在放心,一放心,凝注的真气哪能不散?
  他已知道步烟飞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他相信步烟飞绝对不会对他不利。
  他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坐起半身,望了一眼步烟飞发笑。
  他居然还能够笑得出来。
  步烟飞就笑不出了,她只是望了一眼沈胜衣,目光就移开,面上赫然带着惊惶的神色!
  沈胜衣也觉得奇怪,顺着步烟飞的视线望去,立时看见对过水面上的秋雪庵,秋雪庵中凭栏而望的青衣人!
  青衣人一笑,终于腾身越过栏干,飞出了秋雪庵!
  他左手托着檀香盒,右手紧握配剑剑柄,只用双脚游弋,脚尖一点再点水面的芦苇,身形两个起落,就横越水面,落在沙滩之上!
  沈胜衣终于见到这十三杀手的最后一人,他的目光突然收缩!
  “是你!”
  “是我!”
  “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的了!”
  “哦?”
  “高欢在白巾上留下来的其实不是螃蟹,而是蟛蜞──拥剑公子!”
  拥剑公子!
  这十三杀手之中机心最重,手段最辣的青衣人,原来是五年前败在沈胜衣剑下的拥剑公子!
  拥剑公子只是笑。
  “我认识你,也知道你住什么地方,高欢若是说出你的姓名,下一个我必然找你……”
  “所以我非杀高欢不可!”拥剑公子替沈胜衣接下去:“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一杀了高欢,亦非走不可!”
  “高欢死在你剑下,杀人的罪名,我想你一定推在我身上!”
  “这正是一举两得!”
  “如此他们才会继续相信你,如此你才好安排今日的计划!”
  “你也知道是我的计划?”拥剑公子笑得好开心。
  眼看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进展,一步一步成功,他又怎能不开心。
  沈胜衣却叹了一口气:“你竟能使他们一个一个替你卖命!”
  “这其实算不了什么,我只不过尽量利用自己对这里环境的认识!”拥剑公子一瞟建在水上的秋雪庵:“秋雪庵不错,是游人必到的地方,但你并不是游人,蝙蝠只知告诉你约战在沙洲之上,是以我选择秋雪庵等你,你虽然扁舟一出芦苇,秋雪庵就在望,你还是不会催舟直向秋雪庵,我在秋雪庵之中反是最安全不过,而你只要一踏上沙洲,就得一战再战,你要是到得这里,见得着我,十三杀手必然死伤殆尽,你亦必然身负重伤!”
  拥剑公子一沉声接道:“你若是身负重伤,我就有八成把握取胜!”
  沈胜衣冷笑:“十三杀手无一是寻常可比,你与他们联手本来就已有十成把握取胜,舍十成不取而取八成,你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聪明!”拥剑公子缓缓地踱着方步:“我若与他们联手,你虽然必败必死,他们未必尽死,我目的却是让他们尽死在你剑下!”
  “你这又为了什么?”沈胜衣大感讶异。
  步烟飞一旁忽接口:“为了那万两黄金!”
  “哦?”沈胜衣一怔。
  拥剑公子却大笑,左手猛一翻,将手中檀香盒子摔在沙滩上!
  盒盖噗地弹开,好几张银票就飞了出来,随风飘滚在沙滩上!
  盒子里头还有厚厚的一束!
  拥剑公子却连看也懒看一眼,冷笑一声:“万两黄金还未放在我眼内!”
  “那你到底为了什么?”步烟飞不由亦好奇心大起,追问下去。
  “两件事!”
  “第一件?”
  “接收十三杀手全部生意,财产!”
  好狠毒的心肠,好狂妄的意念。
  沈胜衣忍不住问一句:“你几时开始有这种念头的?”
  “在知道你挑战十三杀手之时!”
  “第二件?”
  “要你的一条狗命!”拥剑公子的神态陡地变得狰狞已极,他心头的怒恨,怨毒亦尽在这狰狞的神态中毕露无遗!沈胜衣没有作声。
  他浑身浴血,连站都再难以站得稳,但握剑的右手依然坚定!
  站不稳还可以坐下来,剑若是握不稳,就得送命!
  他的生命正就系在他这右手的剑上!
  拥剑公子盯着沈胜衣浴血的身子,盯着沈胜衣握剑的右手,突然冷笑:“你还想一搏?”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甘心束手待毙的人!”沈胜衣的语声平静得很。
  拥剑公子的声调却是激动非常:“好,我就成全你!”
  呛地他的剑连随出鞘,连随划落!
  沈胜衣的身子几乎同时从地上弹起,闪开一剑,还了一剑!
  他居然还有气力还手!
  拥剑公子猛喝一声:“好!”不闪不避,腕一翻,剑一挑,硬硬架住了来剑!
  他的左手适时拍上剑柄!
  他的左手一合一分,掌中剑铮的突然一变为二,左手剑仍架住沈胜衣的剑,右手剑却飞刺沈胜衣的胸膛!
  沈胜衣做梦也想不到拥剑公子的一剑竟是两柄同样大小,剑身平薄的二剑合成,哪里还来得及闪避!
  总算他临敌经验丰富,反应敏锐,勉强一侧身,让开胸膛要害,右肩却已迎上了剑锋!
  嗤地利剑穿肩而过,沈胜衣右手剑再也把持不住,呛啷坠地,腰腹连随又挨了拥剑公子一脚!
  血雨飞激中,他的肩头脱出了剑锋,身子倒飞一丈,摔倒地上!
  受伤的右手右腿再给这一碰撞,沈胜衣只痛得几乎没有昏倒当场!
  拥剑公子竟不放一个箭步欺前松,再一脚!
  沈胜衣立时又飞摔一丈!
  拥剑公子纵声狂笑,一滑步,移到沈胜衣身前!
  “要你的一条狗命,如今岂非已是易如反掌?”
  沈胜衣居然还撑得住,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流下来的鲜血,叹了一口气:“你善用双剑,我方才还奇怪你为什么改用单剑,你毕竟还是两剑双飞!”
  “这一剑二合为一,一化为二,岂非更出人意表,更令人防不胜防?““
  “你这一剑的确在我意料之外,的确令我防不胜防!”
  “这几年来我可也不是白过的,为了这一剑,我也不知费尽多少心思,如今总算未负我所望,这一剑终于伤你,终于败你,终于替我雪恨,终于替我雪耻!”
  “这也算败我? ”沈胜衣几乎忍不住要笑。
  拥剑公子恶狠狠地瞪着沈胜衣,狰狞一笑:“不管怎样,今日你都得死!”
  死字出口,他的剑已举起!
  也就在这刹那,一条纤细的人影突然从他身后凌空扑来!
  步烟飞!
  拥剑公子耳听风声,人已回身!
  步烟飞身形正好落下,挥手一巴掌掴向拥剑公子的面颊!
  拥剑公子应该还来得及闪避,但他没有闪避!
  拍地,他右边的面颊出现了五条殷红的指印,他左右双剑即时飞起,脚亦飞起!
  步烟飞可料不到拥剑公子是有意挨她这一巴掌,只顾欢喜,冷不防寒芒暴闪,双剑齐来,饶是她轻功最强,也不及闪躲了!
  嗤嗤的裂帛声过处,她右肩左腿齐裂血口,人跟着给踢飞了出去,血珠长条一样随着她飞出的身形飞洒而下!
  她人才摔落地上,拥剑公子已闪身来到她面前!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底细?”他冷笑:“你虽然也是十三杀手之一,死在你那里的人,可完全是你表哥柳展禽下的手,你根本就没有杀过人,你从来就不带兵刃!“
  步烟飞忍痛半坐起身,惊愕地望着拥剑公子。
  “凭你的一双手,你又能奈我如何,但凭你的轻功,我可也追你不到,我拼挨你这一巴掌,就是要你吃我两剑,有这两剑你又还能跑到哪里去!”
  “你简直是魔鬼!”
  “骂得好!”拥剑公子双剑一扬:“你一定要帮助沈胜衣,我倒也不能拂你的意,那你就先走一步,黄泉路上替沈胜衣引路!”
  剑就要劈下!
  一股劲风猛可从拥剑公子背后袭来!
  拥剑公子一回身,只见沈胜衣跃身半空飞脚踢到!
  来势只弱不强,沈胜衣这凌空一脚已是强驽之末!
  拥剑公子当然看得出来,也不闪避,迎着来势踢出一脚!
  两脚半空相交,拥剑公子纹风不动,沈胜衣却飞了回去,像烂泥一样摔做一堆!
  “你要先死亦无不可!”拥剑公子旋即一个虎跳上前,剑指沈胜衣!
  沈胜衣还感觉得到剑上的寒气,他勉强抬起头,勉力张开眼!
  他凝望着拥剑公子,眼中既没有乞怜,更没有恐惧!
  “视死如归,好,我成全你!”
  拥剑公子狂笑中挥剑!
  剑尚未刺出,他忽地看到沈胜衣的眼中似有一丝笑意,一个很奇怪的笑意!
  他一怔,突然听到身后一下机簧响动的声音!
  他面庞的肌肉立时扭曲!
  他猛可回身,在他的后背之上赫然已钉上了七支蓝汪汪的钢针!
  他目光及处,就看到一个人踉跄着从那边的芦苇中走了出来!
  这个人左手抚着胸膛,指缝间满是鲜血,右手紧握着一个长方形的铁盒,一面的怨毒!
  “风林!”拥剑公子脱口惊呼!
  “正是风林!”
  “七步断魂针!”
  “正是七步断魂针!”
  “给我解药!”
  “你还想要解药!”风林大笑,他一张开口,血就从嘴角流下。
  拥剑公子眼中又是惊,又是怒,一声怪叫,扑向风林!
  七步,他只跑出了七步,就痉挛着倒了下去,一张面庞已变成了紫酱色!
  七步断魂针果然名不虚传!
  风林冷冷地看着拥剑公子倒下!
  “你欺骗我,你就得死!”冷冷地说了这一句,风林亦倒下!
  他竟是为了报复而支持到现在!
  这片刻间的变化,就连沈胜衣,步烟飞两人也为之瞠目。
  步烟飞的眼珠子似乎比较灵活,比沈胜衣的先动,她看看拥剑公子,又看看沈胜衣,忽然问:“他真的死了!”
  “风林的七步断魂针,不是绣花针!”沈胜衣一笑:“这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若不死,你我就死定了!”
  “谢谢天!”步烟飞一下子跳起身。
  “你伤的似乎并不重?”沈胜衣也爬了起来。
  “好像是的,你呢?”步烟飞踉跄着走向沈胜衣。
  “也没打紧,我还支持得住!”沈胜衣口里说的轻松,一个身子其实已散了一样,痛得要命。
  他似乎也是大男人主义的信徒,不想在女孩子面前示弱。
  步烟飞好像明白沈胜衣的心意,忽的苦笑了一下:“我倒有些支持不住了,你伴我回去,沿途照顾我一下好不!”
  她说的当然是反话。
  她关切的望着沈胜衣,眼中似乎蕴藏着一些什么。你若是曾经爱过,你就不难明白这一些什么,到底是什么。
  沈胜衣也看得出。
  他皱了一下眉头,目光投向那放着银票的檀香盒子,忽的这样说:“这些银票相信不会是假的,你我还用得着,有几张给风吹到了那边,你辛苦一点,过去拾回来好不好?”
  步烟飞并没有想到那许多,真的依沈胜衣说的,走了过去。
那边的地上果然散落着五六张银票。
  步烟飞拾起第一张,第二张……到她拾起第六张满心欢喜的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觉沙滩上已不见了沈胜衣的踪影!
  “沈胜衣!”
她这边着急的叫了一声,一叶扁舟就从她方才坐着的那块乱石后箭一般标出!
“  沈胜衣,你好!”她急的直跺脚,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
  这叶扁舟本来就是她的。
  沈胜衣回头大笑:“我实在不好,我这一身伤势最少也要一个月才会痊愈!”
  笑语声渐不可闻。
  天远,山远,水远。
  舟更远,人更远。
 
  ── 黄鹰《十三杀手》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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