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yt 发表于 2017-3-23 23:45:49

第06章金家楼主
    踏前一步,卢尊强一双眼死盯着展若尘,“钧连枪”斜指向地,嘴里低叱:“圈起来!”
    于是,黄渭门下的十余名弟子立时又采取了包围的阵势,那五位白绫早化蝴蝶翩飞的仁兄;却纷纷自靴筒里拔出了银亮的匕首;一个个横眉竖目,看上去倒也虎虎生威,不似刚刚才翻过跟头的模样。
    黄萱半跪在地下,挟持着受创甚重的老父,两只眸子却紧张又焦虑的注视着斗场,她十分明白,现在,可真是报仇的最后机会了……
    “卷地龙”上官卓才咬着牙叫道:“小心,远着点,少朝近处凑,耗死这王八羔子……”
    展若尘苍哑的一笑道:“上官二爷,你歇着吧,犯不上这么过份热心,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会晓得如何进退应对……”
    上官卓才慢慢的道:“你不用俏皮,姓展的,待会就有你消受的了,且看我一板斧劈开你的脑穴!”
    展若尘道:“我不会忘记,”留得一口气在’,让你来报这‘一箭之仇’--
    上官二爷,只要到时候你还有力气抡得动你的家伙就行了!”
    上官卓才重重一哼,尚没有来得及回话,卢尊强已倏然发难——他的“钩连枪”凌空飞指,冷芒凝成一道半弧,又猝而蓬散为寒星碎瀑,罩卷敌人!
    展若尘寸步不移,“霜月刀”的光焰连串迸射,疾猛冷锐,宛若炸开的一颗花炮的火树银花,金铁撞响之声震耳扬起,卢尊强的人已腾掠丈外。
    闷不吭声的,三柄利刀加上一条三节棍,从展若尘身后挥到,展若尘反手抖腕,距离有七八尺,那片飞散的晶芒冷电已逼得四名偷袭者仓皇急退。
    “霜月刀”的光华便这样一簇簇、一蓬蓬、一溜溜,或是群聚,或是单射,做着准确又狠厉的攻拒,包围着展若尘的十多个人,就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擅越雷池!
    自然,展若尘也是极为痛苦,极为艰辛的,可是他却只有硬挺着斗下去,这场血战,谁先躺下谁就败了,而对方的失败,未必然是生命的终结,他却不同,一旦他倒下去,他就永远不能再站起,所以,他仅有熬着,耗着,一面竭力思索脱身之计,他何尝不清楚,像这样缠斗下去,便真会应了上官卓才的话一光是干耗也都耗垮了……团团打转,抽冷子出手的人们,又再经过片刻的胶着后,两名大汉突然滚地暴进,一条打节钢鞭,一对虎头钩,猛往展若尘的下盘招呼。
    同时,四条人影腾起半空,鹰隼般由上扑落。
    刹那间,展若尘心头涌起一股暖暖的欣慰感——到底,还是对方先“熬”不住了!
    他仍然没有移动,只是右臂从下朝上,划过一条青森森的虹带,这条虹带由无数次的刀刃所形成,仿佛凝固了永恒,沟通了生至死的过程,于是,六声惨号便变为一团凄怖杂乱的血影,六个人分别摔跌向六个不同的方位。
    瞬息前,这六个人是活的,瞬息后,这六个人已成为六具尸体一成长的艰难,与毁灭的简易,那是一种怎样可悲的对比!
    更快的一条身影纵掠,寒芒一抹,在展若尘的努力侧翻下擦过他的额角,带起一溜血滴,而他似若不觉,刀尖“嗡”声颤荡,千百光练流曳交织,那掠出的身影在悬空中猛的摇摆,同样洒着热血落地!
    跄踉不稳的抢着步子,那人是卢尊强一他背后纵横交错着七条血肉模糊的刀口,人未回身、已嘶哑疯在的吼叫:“冲上去扑敌--”
    五名“白绫门’的弟子匕首闪动,矫健的跃扑上去,展若尘身形碎翻——鲜血也随着他的动作洒滴——而他身上的血尚未沾染于地,“霜月刀”的芒彩已幻异的透射进五名“白绫门”弟子中的三人胸膛!
    斜刺里,一柄大砍刀如此凶猛又毫无征兆的劈下,展若尘噎着气回旋五步,当头一面银旗又已似一股狂风般卷到!
    “霜月刀”吞吐十一次,十一道青光汇为一抹,银旗连连扬荡歪斜,展若尘也摇摆着退出了五六尺!
    是的,那是企图以残存之力作死击的铁彪与郝大山哥儿俩!
    厉啸声宛著鬼位,卢尊强再度飞扑而来,粗短的“钩连枪”与他的形体成为一条直线,枪前身后,如虹贯日!
    喘息着,展若尘并在急剧的呛咳,但他双目不瞬,“霜月刀”斜举向天,他已决定——
    这一次,不管自己会受到何种程度的伤害,也必然不让卢尊强幸免!
    当两个人的距离在须臾间接近的时候,当人们似已预睹及血溅脏溢的辰光,那突兀的变化便宛如人间世上永不可测的异数般发生了——一道弯月形的森蓝弧光,猝而响着尖锐的声音出现,只在那“唆”声倏入人耳,只在那弧光才映的同时,它又已转旋着飞绕回去。
    它只这么一闪,便把两个正待作生死之搏的人隔开——卢尊强怒啸着侧滚丈许,展若尘也被生生逼退几步。
    于是,大家的目光急忙望向那抹弧光归回之处,这一着,在场的每个人都顿时僵窒住了,极度的意外加上极度的惊疑,就像他们在大白天里见到了鬼门启开!
    是的,真有点像鬼门启开的味道,连展若尘都不禁冷汗洋洋,背脊泛凉,一颗心猛往下沉……路旁的斜坡上,一字排开五个形象鸳猛魁梧的大汉,他们是一式黑中黑衣,肩后斜插“双刃斧”,腰板罩上别着“角柄短刀”,胸前两排密扣——“长春山”“金家楼”的人。
    但是,令人恐惧又惊疑的不只是此情此景,突然来了“金家楼”的人,而是站在那五名彪形大汉前面的一位老妇人;这位妇人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浓密却微显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软譬,簪髻的却是一根五寸长的蛇形黑木管;她的面庞清瘦而白皙,生着一双女人里少见的漆黑剑眉,丹凤眼,略前挺了些的鼻梁,一张两边嘴角徽微下垂的嘴唇,且穿着一袭纯白绣缕着金丝边的衣裙,双手空空,安详的交提胸前,形态雍容,气度高华,然而却有一种慑人魂魄的威仪。
    是的。大凡在江湖上混过些时的人,极少会不知道她--
    金婆婆,“金家楼”的主子,黑道上的巨擘,辽北当头的一块天,她的姓名是金申无痕。
    那五名模样剽悍的大汉,不消说,必是也乃鼎鼎大名的“飞龙十卫”,金婆婆金申无痕手下的贴身武士之属!
    大家心里都明白,方才那一抹弯月形的蓝色弧光,乃叫做“上弦生”,是金申无痕用来警告她的对象之用,还有一枚叫“下弦死”,则光现血溅,横尸夺命在意念之间,木止霸道,更且狠酷无比!
    这边的每一位,全皆暗里犯了嘀咕,又是不安,又是惶悚,黄渭一伙的人,都在惴惴猜疑着金申无痕这女煞星现身于此的用意;而展若尘更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绝,他未曾忘记,就在不久之前,金申无痕的独子”金玉公子”金少强便是死在他手里。
    显然,这是“金家楼?报仇的来了,说什么公理,讲什么道义,全是白搭,江湖之中,讲究的只是冤冤相报,血债血偿。譬如黄萱的这段公案,无论他展若尘是如何理直气壮,或是委屈求全,到未了也只落得个洒血豁命——正如那黄渭所言,事实的既成、并非任何曲直是非的道理能够扭转的!
    于是,他静静的等待着,在这种力竭气尽,血涸神虚的情景下,“金家楼”的精锐所指,蓄势而至,就算他在体力最佳的巅峰状态,也无获胜把握,何况眼前?他除了认命,剩下的也就只有认命了。
    狼唇断魂,与虎吻惠生,在一个毫无周转余地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终归是一个死字,死在哪里又有什么两样?展若尘看得很开,他已准备好,这两边,随他们折腾也罢!
    这时………
    背后衣衫被血浸得透湿的卢尊强,按捺下惊疑不安的心思,朝前走了几步,态度显得有些勉强的,向金申无痕抱拳起意:“‘黑龙簪’,‘白云里’,这一位想是‘金家楼’的楼主金婆婆了?”
    金申无痕面无表情的道:“我是你所说的那个人,不管你如何称呼我都行——金婆婆,金夜叉、或是金老寡妇!”
    一开口便语气不善!
    卢尊强心头起火,但只有强行压制,他干笑着道:“在下‘驭云博鹰’卢尊强,于此向金楼主见礼——未经楼主允准,在贵宝地擅行寻仇操戈,实有不得已的若衷。尚乞楼主垂谅,且待此间事了,必赴‘长春山’向楼主负荆请罪……”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天下人走天下路,这里又不是我金家私产,我管不着这一段!”
    那你亮出“上弦生”却是管的哪一般,为的哪一桩?卢尊强心中在惊疑,嘴里却尽量婉转的道:“请楼主包涵,事起仓促,未及向楼主预先投拜求见,在下等实属不当,但却已邀得贵境同源’三龙会’上官二兄之诺许,并蒙躬亲助拳在此,楼主与上官二兄同为辽北巨镇,想能看在’三龙会’份上曲予谅解--”
    好不容易挣扎站起,上官卓才歪歪斜斜走向前来少向金申无痕哈着腰,陪着笑,一派巴结的神情:“哦,大嫂子,好久不见了,可有两年多了吧?大嫂子容颜不减,益发显得年轻啦,这一向可好,兄弟我是无事穷忙,东奔西跑的总是安顿不下来,疏于向大嫂子请安,还望大嫂子恕过……”
    金申无痕的两道剑眉微微一皱,语气却略见缓和了:“老远看好像是你,上官老二,我见此人这等狼狈,都不敢招呼,岂知果然是你?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尴尬的汀了个哈哈,却又扯动伤口,痛得上官卓才龇牙咧嘴:“倒叫大嫂子见笑了,今天是阴沟里翻了船,手下孩儿好不容易在‘孙家口’缀上了这个泼皮货,我们又拦在这里堵上了他,费了恁大功夫,不想却几乎收不得场、好在这发皮已是强弩之未,再饶上片刻,我们就能摆枝了他。”
    金申无痕看了展若尘一眼,冷然道:“我对这个没有兴趣!”
    上官卓才忙道:“当然,当然,大嫂子,兄弟我和’七步追风’黄渭与‘驭云博鹰’卢尊强都有交情,黄老哥也算是我们地头的人,大使子掌着这一亩三分地的‘武’字舵,原该由兄弟我先向大嫂子禀告一声再行动,但事情的确来得太急,一时抽不出空来,兄弟我一想,在辽北,兄弟我也是挂招牌混子号的,大小还有个虚名,再说,冲着与老嫂子今昔这段渊源,斗胆权宜作一遭主,大嫂子也不会见怪太甚……”
    目光一闪,金申无痕不耐的道:“上官老二,你们是越说越岔了,我不管这个人和你们有什么过节,更不管你们在我的地盘里寻仇生享有没有间过我……”
    呆了呆,上官卓才忐忑的问:“那……大嫂子却是为了什么半截腰里露出了‘上弦生’?”
    金申无痕的视线又投向展若尘脸上,上官卓才才呵呵笑了,自作聪明的道:“我明白啦一大嫂子,敢情这姓展的也和你有仇?你要我们留着他由你亲手收拾他?”
    展若尘沉默无语——他已打定主意,死活全无所谓,待宰的却是求个硬骨气!
    令他意外的是,金申无痕竟然缓缓的摇头:“你别想歪了,上官老二,我和这人并无仇恨!”
    上官卓才似是更加意外,他呐呐的道:“大嫂子,兄弟我不大明白,这话是怎么说……”
    不似笑的一笑,金申无痕道:“我只是看不惯罢了,你在辽北混了这多年字号,该也晓得我的脾气,只要我看不惯的事,便必定伸手管上一管!”
    大吃一惊之下,上官卓才急道:“你是说……大嫂子,你你……你要插手管这件事?”
    毫不迟疑的点点头,金申无痕道:“不错,路不平,有人踩,上官老二,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上官卓才张口结舌的道:“大嫂子……你,呃,你的意思是……是……”
    金申无痕爽脆的道:“这么多人围杀人家一个,又是车轮战,又是群体战,以众凌寡,以多压少,真正把武林的传规,江湖的道义全部糟蹋净尽了,你们不怕丢人,我却觉得无颜,列位堪称赖汉,那一位,才叫好汉,上官老二,我生平最敬的是硬气汉子,最厌的便是似你们这等恬不知耻的赖汉!”
    脸红脖子粗的,上官卓才又急又气又惊的道:“大嫂子……这,这是什么话?你竟帮着毫无渊源的外地人来对付自家兄弟?”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不论是哪里人,只问行得正不正,立得稳不稳?”
    卢尊强也激动了,他红着眼叫:“金楼主,你不能如此独断专行,此人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血债如河、正是死有余辜,我们——”
    金申无痕的一双凤眼棱棱有威,她生硬的道:“你们与此人有过什么仇,结过什么怨,全不关我的事,此刻我也不想探究,我只管我所看到的这一节,而这一节乃是你们不顾武林传规,聚众凌寡,斩尽杀绝,卢朋友,眼见此等不平之事,我若管自装聋作哑,乡愿徇情,值‘金家楼’三个字还能在道上叫得响么?”
    咬咬牙,卢尊强愤怒的道:“明说了吧,金楼主,你想怎么办?”
    金申无痕寒凛凛的道:“很简单,人,我要下了,你们上道吧!”
    面孔扭曲了一下,卢尊强的两边”太阳穴”也在迅速的”“突””突”跳动:“如果我们不肯呢?”
    一旁,上官卓才闻言之下,心腔子不由猛然收缩,他口干舌燥的低呼:“卢兄,卢兄,你千万忍着点,‘冲’不得啊,一旦弄毛了她,咱们可全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不是闹着玩的。”
    那边,金申无痕忽然淡淡的笑了——笑容浅浅的一抹,却透溢着恁等强烈的煞气:“各位若是不肯,只怕我就非得硬要不可;而且,我有信心必然能够如愿,卢朋友、我金寡妇这句话不但在这里摆得出,即使到了鲁西你的地盘内,也一样能够摆得出!”
    卢尊强气得身上一阵阵的抖、声音里也似塞进了一把沙:“金……楼主,你不要这般大包大揽,欺人太甚——”
    金申无痕木然道:“假设你不服气,卢朋友,尽管用你的方法来表示反对,你愿拿得出的,我便收得下来!”
    连连拱手,上官卓才苦着脸道:“大嫂子,你这样做,不是叫兄弟我下不了台么?你是道上朋友们素所尊重的一只鼎、是咱们江北一带的大霸天,只要交代一句话下来、兄弟们无不膺服遵从,但大嫂子,你可也得多少顾全我们的颜面,我们也是靠着这张脸盘混世的啊……”
    金申无痕萧索的道:“上官老二,你少在那里吃里扒外,胳膊时朝外拐、我们都是一个地角的同道,以前又曾有过交往,所以我才对你特别客气,如著你愣要站在他们那边,和我‘金家楼’对着干,那也行,将来‘三龙会’的日子就会越过越热闹了!”
    冷汗慢慢自额头下滴,上官卓才惶恐的道:“大嫂子言重了,兄弟我哪有这个胆子冒犯大嫂子?只是下情上禀,还望大嫂子看在我们老大曾与金大哥早年那段渊源上惠于成全……”
    微微昂首,金申无痕峭锐的道:“你提那死鬼也没有用,他活着的辰光也一样是凭我作主,哪档事还会由得了他来?”
    咽了口唾沫,上官卓才还待做最后努力:“可是……可是……大嫂子,我却怎生向我的朋友交待?”
    金申无痕大声道:“这是你自己的事——上官老二,你爽快点,把态度表明,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上官卓才脸色立泛灰白,舌头发直:“我……我……我是左右为难啊……”
    冷冷一哼,金申无痕道:“行了,你靠边站着,这里没你的事!”
    透了口气,上官卓才挨到卢尊强身侧,压着嗓门道:“我说,卢兄,眼前的形势你全看得明白,不是我上官老二不尽力,实在是惹不起这老夜叉……我自己豁上一身剐倒无所谓,好歹也是为了朋友,但我却不能不为整个‘三龙会’着想,卢兄,在辽北,我们还抗不过‘金家楼’,一朝撕破脸,后果可就严重了;我,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卢尊强神色悲痛又冷啸,他苍哑的道:“上官二兄,你的意思是?”
    抿抿嘴唇,上官卓才低促的道:“君子报仇,三年不迟,卢兄,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这老夜叉既已表明了要管这档子事,她就一定会管;如今我们损兵折将,元气大衰,若她硬要插手,我们实也敌她不过,只是徒增伤亡而已,依我看,现在不妨放手,由她将人带走,迟早,我们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额头上青筋浮动,卢尊强颈间的那颗喉结也在不停的上下移颤,他双目赤红,腔调枪楚:“真叫人恨死——多少天的追搜,多少天的奔波,费尽心血;历尽艰苦,更不易聚齐帮手,在一场接一场的浴血拼杀下快要达到目的时,却竟为山九仞,似功亏一赘,半途上出了这么一桩岔子……我好不甘!”
    上官卓才充满同情,却无可奈何的道:“王八蛋才甘心,卢兄,这件事,我除了被那老夜叉弄得灰头土脸之外,在姓展的手里也一样翻了跟头,说我不恼不恨,我就和白痴没有分别了,但是眼卞我们却心余力纶,抗不过姓金的寡妇,何苦愣要硬到死绝卞不可?况且,即使叫人家杀横了一地,展若尘这灰孙子仍然消遥自在,反倒让他白拣了便宜。”
    卢尊强痛苦的咬着下唇,呼吸粗浊,握着枪柄的上只右手,五指关节全因过于用力而泛了青白……
    坡地那边,金申无痕已有了杀机盈目的征兆,她的语声冰凉如霜,道:“上官老二,我金寡妇出口的话,你莫非当做东风过马耳?叫你一边站着,你还在磨蹭什么?”
    上官卓才赶紧陪着笑道:“大嫂子,你且先莫急,兄弟我就正在和这几位老友商量,看看该如何遵行大嫂子的吩咐,这就快有话回禀了。”
    金申无痕偶做的道:“随他们怎么来都行,文武场我全收,上官老二,你设若也想别别苗头,我也包叫你如愿就是!”
    摆着手,上官卓才扮的那笑脸比哭丧还难看:“大嫂子这就叫兄弟我难过了,常言说得好,大树底下好遮荫,我们还得靠着大嫂子的掩盖在道上风光风光,又怎敢和大嫂子背着来?且请稍待,兄弟我马上就把大嫂子的交代办好……”
    金申无痕淡漠的道:“希望你越快越好——我有的时候性子躁急了。”
    上官卓才忙道:“是,是,我省得……”
    此时,展若尘算是搞清楚金申无痕的突然出现乃是为了什么了,他有一种非常复杂又非常微妙的感受——怔忡、惊异、不安,与庆幸,当然,也有一些儿重获生命的喜悦,一些儿对上苍赐予如此奇迹的恩铭,同时,他免不了迷惆又优虑,天地之间,冥冥中果真有着那无形的牵引么?有着似是早在虚缈里安排定了的巧合?这种奇妙的扭转,玄异的遭遇,乃是意味着什么指示呢?他曾杀死了金申无痕的儿子;但是,服前解救他生命的人却是金申无痕,这样的遇合,不止是巧得令人心中惶惑与酸楚,更是巧得令人心中悸动同惊懔了……
    他木立着,任由情势在演变、身上的鲜血滴滴流着,却浑然似未所觉。
    另一面,黄萱在噎着声悲咽,相如泣血,黄渭半靠在女儿肩侧气息微弱的缓缓摇头,向蹲在身边的卢尊强低哑的说话:“……时也……命也……这是上天注定……今朝不能替萱儿报仇,萱儿……但复仇路子却是尚未走尽……展若尘的气数大概也不到告终的辰光……尊强……罢了……眼下我们……我们就认了吧……”
    卢尊强凄沧又悲愤的道:“大哥,我好恨,好不甘……”
    闭上眼,黄渭艰涩的道:“时势不利……枝节横生……‘金家楼’所形成的迫力……非我们目前之能可做抗衡……与其全军尽没……不如另图再起……”
    “黑熬神”铁彪也低应的接上来道:“黄老哥说得对,与其全军尽没,不如另图再起!”
    黯然颔首,卢尊强沙哑的道:“好吧,我们撤……”
    步履蹒跚的走近几步,上官卓才着急的抑制住声调问:“卢兄,怎么样?谈好了吧?那边业已等毛啦,我们这阵子可别惹翻了她,否则她一横心,能叫我们一个活口都不留!”
    卢尊强沉痛的道:“上官二兄,我们便依她的……”
    顿时如释重负,上官卓才长长吁了口气。低声道:“别气馁,卢兄,咱们先且忍着,百忍能成金,往后时光还长远,我就不信好风水不朝咱们这边转,让这老婆子得意一阵,早晚,我们刨她的根!”
    说着,他转身口来,提高了嗓门:“大嫂子,是你出头拿了言语,‘金家楼’的威名够,金婆婆的声望足,兄弟我还有什么说的?我这几位老友也全看在你的面上,同意交人撤兵。”
    金申无痕冷森的道:“却耽搁了我好多辰光……”
    上官卓才干笑道:“这原不是着急的事哪,大嫂子,兄弟我总得疏导疏导。”
    唇角一撇,金申无痕轻蔑的道:“哪一个叫你多事?上官老二,你以为不经过你‘疏导’,我便收拾不下这个烂摊子?”
    心里直在操金家的十八代租宗,上官卓才表面却忙堆着笑道:“兄弟我哪敢这么想?大嫂子气吞河岳,功高震天,岂有他人可为越阻代庖之事?只是兄弟我不愿劳动大嫂子玉驾,大嫂子传传话,申申令,水到渠成的现成光彩,兄弟我沾大嫂子的威望如命而行罢了……”
    金申无痕没有表情的道:“够了,上官老二,你们请吧!”
    上官卓才道:“是,大嫂子,哪天大嫂子有空,兄弟我再专程前来拜谒请罪……”
    金申无痕哼了哼,没有回话。
    于是,黄渭这边的人,匆匆将残局收拾,扶伤携死,就这么凄凄凉凉,狼狈颓唐的离去,行动开始至终,他们没有一个人再看金申无痕及展若尘一眼,但是,金申无痕知道,展若尘也明白,这恨,这怨,他们全部铺刻在心版上了。
    当黄渭等人全部离开以后,金申无痕缓步自斜坡走下,她身后“飞龙十卫”中的那五位,亦步亦趋,跟着一起来到。
    打量着展着尘,金申无痕平静的道:“你是‘屠手’展若尘?”
    点点头,展若尘低哑的道:“我是,想不到楼主会认得我……”
    笑笑,金申无痕道:“我从未见过你本人,但我听说过你的‘霜月刀’,使用‘霜月刀’的人姓展,除了是你,天下还会有第二个吗?”

邹典典 发表于 2017-3-23 23:48:21

第07章愧承恩义
    展若尘心中像是梗塞着什么。使他有种恁般不自在的感觉,此时,他嘴上强挤出一抹笑容,低哑的道:“楼主威名,日之中天,虽未有幸拜识,却仰之已久,今得谒及,楼主果然不愧女中英豪,一方霸才,气魄胆识,真个羡煞多少昂藏须眉……”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别尽给我戴高帽子,展若尘,你似乎不是个惯于阿谀奉承的人吧?”
    展若尘坦然道:“我不是,但我不能不表达一下,我对楼主方才那种果断作为的钦佩。”
    打量着展若尘,金申无痕道:“你伤得不轻,看样子,他们是存心要,你性命来的?”
    苦笑着,展若尘道:“楼主自是明白。”
    金申无痕道:“是很深的仇恨吗?”
    “他们认为不共戴天。”
    金申无痕道:“你还另有说法?”
    展若尘的双瞳有些凄茫,他道:“那是一种无奈,楼主,我不认为其咎在我。”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道:“每一个与对方结怨的人都会这么说,江湖上的纷争,尤其难得判个是非曲直,梁子结下了,便总有各执一词的两方,分别只在于赢字与输字,主动同被动而已,怨隙的内涵,往往变成次要的。”
    展若尘听着金寡妇的话,同时,他感觉到,这位女中雄主,见解精辟,言论透彻,是个世故又老练的厉害人物。
    金申无痕又道:“在两道上打了半辈子的人,邪魔鬼祟的事看多了,也看庆了,越是经得长久,便越是看不惯,我憎恶那些不讲道义的行径,纵然我明知该睁只眼闭只眼,朋知要管也管不完,但除非不被我遇上,否则,我就是难以抛手,至于要管的事其中是个什么原因,我倒懒得去探究,我只问我所看到的事实……”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却要告诉楼主,你并没有管错!”
    金申无痕笑道:“是么?这样就更完美了。”
    身子摇晃了一下,展若尘痛苦的道:“楼主,且容展某告辞……”
    金申无痕安详的道:“你伤得很重,能撑下去吗?”
    展若尘一心只想尽快避开这位“金夜叉”,他强挺着道:“我想没有问题……”
    望了一眼展若尘脚下那一滩殷红的鲜血,金申无痕道:“展若尘,你不止有一身好功夫,更有一股不倔的傲气,很好,我生平最欣赏的就是你这种人,但似你这样的人也大多有同一个缺点——逞强好胜,不顾后果,看看你自己,你能走得出多远?”
    展若尘舐了舐微裂的嘴唇,哑声道:“楼主的好意我心领,但我却不能继续麻烦楼主。”
    金申无痕道:“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展若尘,这件事我既管了,便没有虎头蛇尾,半途而废的道理。我从鬼门关截下你来,怎能再由你爬回去?这岂不是失去我抱此不平的原意了?”
    展若尘艰辛的道:“但是,楼主……”
    打断了他的话,金申无痕道:“人人都有困窘的时候,受人的惠并不是一种耻辱、更不是一种负担,你放宽心,展若尘,我帮助你,只是我不能任由某些人倒行逆施,违背传规,对抗公义,更明确的说,是我要扫除阻碍我心意的事物,你并不欠我什么。”
    苍白失血的面庞上浮漾着那等的酸涩及窘忧,展若尘呐呐的道:“我看,我还是不要为楼主添累赘的好……”
    金申无痕笑了:“如果这样的事对我而言也叫‘累赘’,‘金家楼’的大小琐碎麻烦早就压垮我了,展若尘,我这老婆子还比你想像中的要坚强多了!”
    展若尘倦乏的道:“楼主是要带我走了?”
    金申无痕爽朗的道:“‘长春山’离此只有一百六十里路,快马趱赶,到半夜也就抵达了,展若尘,我叫他们先替你上药敷伤,然后,你到‘金家楼’去好好调养些日子,等你伤势痊愈了,天空任鸟飞,海阔由鱼跃,随你到哪儿去!“暗里叫着苦,展若尘犹豫的道:“这未免太过打扰楼主,我着实承担不起……”
    金申无痕的一双凤眼倏然凛寒,她不悦的道:“展若尘,你在江湖上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闻说你本领强,志节高,做骨铁胆,敢作敢为,这样的人,原该豪迈豁达,不拘小节才是。怎的却如此婆婆妈妈,舔经迂气?你要搞清楚,我是爱才怜才,不忍你濒绝荒野,暴尸黄沙,一心救你的命,并非我向你要求什么,你可别不识好歹!”
    展若尘心里叹息——
    这也是上天注定的因数吧?他吃力的道:“楼主既是这般爱护,我就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了一声,金申无痕颜色稍弄:“这才像话,你还活得不够长,难道就腻味这人世间了?年纪轻轻的,居然自己愣要枯死,岂不是愚蠢?”
    展若尘提着一口气道:“楼主慈悲,永志不忘……”
    摆摆手,金申无痕道:“你受抬举,知好歹就行了。”
    说着,她头也不回的又道:“古自昂,传我的‘金凤软舆’来。”
    后面站成一排的“飞龙十卫”五人中,那为首的一个环目大汉躬身回应,立时飞身奔掠向山坡疏林之内。
    展若尘的身体这时已开始颤抖;不但脸色惨白如蜡,连嘴唇也泛了青,他的眼眶益见深陷,四周透着一圈灰黑,面颊的肌肉,不停痉挛。
    金申无痕叹唱的道:“看你犹要逞能,这还像个活人样吗?严祥、易永宽,过来搀扶着展若尘。”
    两位“飞龙十卫”的好手,当时抢向前来,左右扶住了展若尘;这上扶,而人手上全沾了满掌的血迹。
    展若尘低微的道调:“二位兄台,多谢了。”
    金申无痕不由笑了起来:“展若尘,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设吐半个谢字,这两个小子扶你一把,你倒客气得很。”
    努力呼吸着,展若尘道:“楼主,大德不言谢!”
    怔了怔,金申无痕颔首道:“好,好一个大德不言谢!”
    山坡的林丛里,此时已有一队行列快速走出,前面是牵着马匹的十名黑衣大汉,后面也跟着十名抬着轿子的黑衣大汉,中间,竟是一顶宽大华丽的软舆。软舆的顶部,呈现着四角飞钩的形式,舆顶镶嵌着一只精雕的凤凰,宽宽的缨络垂悬在盖顶四周,而那是一色的金光闪闪,无论舆顶、轿衣、缨络,皆是由金丝编织,那只馒嵌在上的凤凰,似也是纯金雕戍,甚至前后的六根杠杆,也发着金黄,由十八名身形特别粗旷的壮汉抬扶着,远远的,便是一片耀目的灿光!
    这样的架势,说得上是扈从威武,仪仗煊赫了,和金申无痕的身份相衬,更烘托出她那一方独霸的不凡气概。
    金申无痕道:“展若尘,你就坐我的轿子回去,这抬轿的十八个人,乃是我干扰万选拣出来的,他们都有一样特异的本领——气力悠长。劲道持久,腿脚稳健而快速,疾行起来似若奔马,连走上两三个时辰不用休歇,你坐上去就会知道,这是一种十分舒适的代步工具。”
    展若尘哑声道:“竟得楼主如此殊宠,但……楼主却何以代步?”
    忽然叹了口气,金申无痕道:“我还不能就此回去,待会我换乘马匹,犹得往前找寻一程,我那不肖子出来游荡业已三四天了,尚未见返家,我放心不下,特地带着几拨人马分头相寻,这小畜牲,越来越野,叫我伤透脑筋……”
    全身起了一阵冷颤,展若尘只觉心腔在猛烈收缩,背脊泛凉,喉头干昔如焚,他眼蒙蒙的,模糊中,似又映现出金少强那张濒死前的蜡黄面孔,那不甘休的、怨毒的神情,而现在,他的寡母却正如天下任何一位慈母相同,这般忧心仲仲的牵挂着她的儿子,实际上她却永远失去她的儿子了——
    杀死她儿子的人就在面前,可悲的是生命与生命的衡量并非对等,其间不是交换,而是仇同恩的锗杂累叠,冥冥中的天意啊……
    金申无痕又在往下说:“……你且先到我那里安心住着,好好养伤,一切都会有人料理照拂,不必你费神,我交待十卫中的简叔宝和冯正渊一路护送你回‘金家楼’,简叔宝懂点医理,他会先给你止血包扎……”
    喉咙哽塞着,展若尘痛苦的点着头,他不能再说出一句话。
    金申无痕吁了口气,感喟的道:“少强这孩子……看我这次拉他回去不关上他三个月,煞煞他的野性才怪,我这把年岁了,还为了他四处奔波,真是个小没天良……”
    展若尘逐渐晕沉了,他愿意晕沉,他并不后悔杀了金少强,愧对的却是一颗慈母的爱心。
    于是,他觉得被人抬到一处温暖柔软的地方,他又感到在移动,一种有韵律的,平稳的起伏,有人似在他身上敷抹着什么,然后,他坠向黑暗,深沉却浮现看各种古怪影像的黑暗……
    那灵秀的,挺媚的“长春山”,一片翠绿蓊郁的松柏掩映下,是一片辽阔的亭台楼阁,飞檐重角、画栋雕梁、金碧辉煌中有着古拙的雅致,清幽淡远里蕴含着豪奢的气势,这样一处屋字贯衡,华厦连云的所在,只有一个名称来代表:“金家楼”。
    展若尘住在“金家楼”范畴内的“如意轩”里。”
    “如意轩”是一幢小巧的精舍,靠着山脚下,在一条细细的银瀑之侧,非常舒适恬恰的一幢小房子。
    他已来了三天。
    金申无痕说得没有错。自他来到这里;便上点也不用操心,医伤吃药,生活起居,甚至连衣衫的洗换、被褥的整理都有专人服侍,而且皆是第一流的入选——
    无论是丫鬟或者司役。
    他生活在如此恭谦的,尊仰的,诚挚又温暖的气氛里。享受着丰厚的可比帝王的招待,但他却并不快乐,更不眷恋,时时刻刻,他却想尽早离开,如果可能,在金申无痕回来之前离开。
    于是,他发觉金申无痕在这里的权威乃是至高无上的,这位“金婆婆”的话似若圣旨,他被“金家楼”的人恳切又细心的照顾着,也被“金家楼”的人绾系着,这种绾系乃是一种善意——
    金申无痕曾经交待要等他的伤势痊愈之后才能离去,因此,“金家楼”的人就近乎监守似的日夜看护着他,使他难活动,当然,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刀伤牵扯,实在也无法随心所欲。
    三天来,他的伤势已有了显著的起色。虽尚不能下地溜达,却已在床上坐得起来,日夜轮派陪侍他的,是伴他回来的,“飞龙十卫”中的两卫,简叔宝与冯正渊,以及“金家楼”“月”字级的一位三把头“蹦猴”玄小香。
    “金家楼”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拿大鼎,在黑道里称柱名,于辽北顶起半片天,的确并非幸得,它的势力庞大,组织亦相当严密,上下之分,尊卑之间,真是一丝不苟,规矩沿传,便乃形成了“金家楼”。以金申无痕为主脑,她也是最高掌权者。她之下,除了横的亲族外,纵的任统乃是二、三、四、五四位当家,一位大司律,而“金家楼”的好手们通称为“把头”;“把头”分为“雷”“电”“月”“星’’四级,每级有六名列属,每级“把头”的为首者,便叫做“大把头”,按照顺序排下,层层节制,权责分明,由这些人率领着千余名属下,便形成了一股雄大的力量,金家的亲族,则是这股力量包围中的核心了。
    在日常,“金家楼”并不是所有的人手全聚集在此,相反的,他们大多各有职司,分布于外。“金家楼”在辽北一带,掌握着许多大买卖,正道的、邪门的都有,他们拥有气派的酒楼、豪华的客栈、宏伟的绸缎庄、广阔的油坊,甚至好几家票号,他们也拥有奢侈的赌场,再加上八条大道上垄断生意的独家驴马行,“金家楼”的财力丰厚,和它的武力一样,都是令人注目的;也因此,他们不干道上一般的抢、骗、胁、窍的勾当,他们虽亦是绿林之后,招牌却十分硬朗。
    平时;“金家楼”里除了金申无痕与她的亲族是经常坐镇之外,其他四位当家,只有三当家是留在这里,二、四、五三位当家常驻于外地。“雷”“电”“月”“星”各级的“把头”,也只各二人留守,仅有大司律和“飞龙十卫”是不动的,他们直接承受金申无痕的调遣及指挥,也是“金家楼”本身立时可以集聚的一股人马。
    三天来,展若尘和这三个陪侍他的“金家楼”好手相处甚洽,谈话中,知道了不少他以前所不太明白的“金家“楼”内部情形,然而,也由此更加使他惊异于金申无痕的魄力与统御之术,敬慑于这位女霸天的英明果敢——
    以一个老年妇女,竟把这干剽悍桀骛又各具本领的武林人物治理得如此驯服忠耿,俯首听命,岂是一桩易事,更莫论犹要掌握这偌大的一片基业了!
    这是午后,清静而略带凉意,展若尘则自一场短暂却酣畅的午睡中醒来,他才从床上坐起身子,那位有“蹦猴”之称的“月”字级三把头玄小香已连跳加跃的窜了进来,搔颈挠头冲着他龇牙咧嘴,十足一付猴相:“展爷,你睡醒啦?你这一觉睡得安逸,我却连来探视好几次了……”
    展若尘轻轻打了个哈欠,笑道:“有事?”
    玄小香挤挤眼,道:“我们三当家的交待,要亲来探访,吩咐在你醒过来时,马上就去向他禀报,我先知会你一声,这就去请驾啦。”
    展若尘忙道:“这怎么敢当?玄兄,理该我先去拜访三当家的才是……”
    嘻嘻一笑,玄小香道:“你就不用客气了,我说展爷,要不是你这几天身子不便,极须静养,我们三当家早就会过来探访啦……”
    微微有些不安的昔笑着,展若尘道:、
    “玄兄,老实说,我只是一个蒙恩于尊上,承楼主关爱送来此处疗伤的窝翼客人,各位如此善待于我,已令我颇觉惭愧,又哪能劳动三当家大驾,移玉相探?玄兄,还请你回报一声,就说我敬谢了……”
    玄小香摇头道:“展爷,不知你是真谦呢,抑是椅不清楚自家的份量?你可是道上的大人物哪,‘屠手’之名,叱咤五岳,威凌四海,提起来若雷贯耳,能震得人心一跳;再说你在这里,乃是我们老夫人的贵宾;‘金家楼’上下,哪个胆敢对你不尊不敬?莫说三当家的应该前来探问,就算二当家的在,也一样得先过来问候,老夫人的宾客哪,谁也怠慢不得。”
    展若尘道:“这样一样,就益发使我汗颜了……”
    玄小香笑吟吟的道:“‘金家楼’的人,别说是我们听差跑腿的角儿了,就连后院‘九冒阁’金家本族的各位爹娘姑少,也对老夫人的贵宾尊敬有加,半点不曾失仪……”
    展若尘道:“金家本族,还有不少人呢?”
    玄小香扳着指头道:“也不多,老夫人娘家的一位哥哥、两位妹妹都住在这里,还有老爷子的一位嫡亲三叔,妹妹同姑爷。两口子及一位外甥,再加上我们少楼主,嗯,老夫人的义女也得算上,她用不了多久就变成少夫人啦……”
    心弦紧了紧、展若尘表面上却极其平静:“楼主的义女?”
    龇牙一笑,玄小香压着嗓门道:“不错,我们老夫人的义女,施嘉嘉施姑娘,老夫人疼她可疼得很哪,心头上的一块肉哩,少楼主对她也爱慕至深,百依百顺,亦只有她才能制得住少楼主那些毛病,老夫人早就盘算着日子啦,已不能尽快把他两位绾连同心,结成一体呐……”
    金申无痕这个愿望,这辈子是不可能达到了,而令她愿望破灭的人,竟就是她从鬼门关上救回一命的人——
    展若尘觉得这是一个可悲的轮固,一个可怕的讽刺,他很难过,也很苦恼,叹了口气,他道:“是么?”
    玄小香道:“一点不假,我们老夫人最盼望的就是这桩天大喜事,她常说,只要少楼主一旦成家,她这一辈子心愿就算了结,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少楼主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老夫人的话他也敢不听,却就是忌惮施姑娘、任什么事,施姑娘一句话,少楼主便乖乖俯首顺从,丝毫不敢拂逆,老夫人讲过得好好找个人管着少楼主,收收他的野性……”
    展若尘低声道:“少楼主和这位施姑娘,感情很好么?”
    略略犹豫了一下,玄小香才嘿嘿笑道:“似乎不错,但是,好像少楼主比施姑娘来得劲道灵活些……”
    明白了些什么、展若尘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恬淡语气道:“男女间的关系发展,十分微妙,表面上往往令局外人体察不出其中的真正内涵来,确切的感受,只有直接承受的双方才能体会……”
    玄小香笑道:“不管怎么说,施姑娘嫁定了少楼主乃是不会有错的。”
    嫁定了么?展若尘又在心中叹气——
    幽明异途,阴阳两隔,这是一个业已褪了色的斑驳过去,浅黯得泛着哀郁的紫红,对金婆婆,对整个“金家楼”的人来说,幻灭得实在残酷,但是,他已不能补偿什么……
    玄小香突然跳了起来,大惊小怪的道:“展爷,只顾闲聊去啦,还没向三当家的回禀哩,我得赶紧去知会一声,三当家是出名的急躁性子,恼火了他,这顿生活我可受不了……”
    展若尘平静的道:”那么,你就去口报三当家,说我展若尘创伤在身,不先前往拜谒,多承三当家关注,已是感怀不尽,劳驾来探,却万万担当不起,能否则否,我心领神受了……”
    一步三蹋的跳向门外,玄小香的身影出去,老远,语音还在空气中飘漾:“别客气噗,展爷,你稍待,我们三当家的就来……”
    微微摇头,展若尘靠在枕上,十分落寞,又十分怔忡的沉思着——
    “金家楼”的上上下下,对他是如此友善,如此诚挚,给予他少有的关怀与温暖,他们都很恳切同直率,毫不保留的把他当成最亲密的对象来接待,在融洽中却又不失对他的尊敬和礼遇,能够和“金家楼”的这些人结交该有多好,现实上的利害倒在其次,只是这股于熟络劲儿,就足以令人向往了;然而,他却总觉得无形中像是横隔着一道什么在他心里,有一点尖锐的什么在刺戳着他的魂魄,他难以尽情的接受这份春意,他每每觉得不安与欠疚,每觉隐隐的痛楚在他体内扯绞……
    当然,他知道,这完全是为了金少强的缘故,金少强该杀,但是,他没想到,杀了一个该杀的金少强,却等于破碎了多少人的希望,抹煞了多少人的欢笑,更给多少人带来了漫天的愁云惨雾……
    这些受到牵连的人,却大多对他这么好,尤其是金申无痕,续命重生的恩德,更是他精神上一个难以言喻的负荷,她给予他最珍贵的未来,但他却夺去了她未来的希望。
    寡妇死了独子,往后,还有什么指望?展若尘咬着下唇,双眸神色迷茫而悲哀,自瞳孔的晶幕向外看,原是一片灿丽的午后阳光,竟也变得恁般晦暗阴郁了……
    他已不敢确定,自己对金少强所做了,到底做对了没有?于是,有轻沉的脚步声自门外。
    玄小香又蹦了进来,拉开嗓门道:“展爷,我们三当家来探望你啦。”
    开门人影一晃,出现的是位四旬左右,模样清癯严肃的中年人,这中年人一袭黑袍,身形瘦削。最扎眼的是他额门正中一块赤红的斑痕,斑痕呈现着参差的略方形,形若一枚火印!
    这人了进门,已低叱道:“不要大呼小叫,惊忧了展兄!”
    床上,展若尘定下心神,朝着对方抱拳道:“尊驾想是‘金家楼’的三当家‘火印星君’潘得寿了?”
    那人举止沉稳的还礼道,“我正是潘得寿,拜望来迟,尚请展兄恕过。”
    展若尘道:“三当家高抬于我了,展某无才无能,只是一个蒙恩受惠,几死还生的落难之人,幸得楼主及各位关爱照拂,赐我以栖身疗伤之地,业已感念不尽入何敢再劳大驾来探?三当家如此多礼,倒令展某好生不安……”
    “火印星君”潘得寿淡淡的一笑道:“展兄名扬天下,威慑两道,我是仰慕已久,正苦无缘结识,幸利用此良机,怎能不来谒晤?更休论展兄此来,乃是敝上的贵客了……”
    玄小香搬了一张椅子到床前,哈着腰道:“三当家,你老请坐。”
    潘得寿坐下,端详着展若尘,道:“这几天来,展兄觉得身子还妥贴么?”
    展若尘道:“多谢三当,家照应,已经好多了。”
    点点头,潘得寿道:“展兄初来那天,我曾亲迎至此,唯展兄那时失血过多、虚脱太甚,正在晕迷之中,大概并不知晓,展兄的气色,确要比三天前好些了……”
    连忙再度抱拳,展若尘道:“原来竟是三当家接我人庄的,若非三当家提起,我可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当时晕迷如死,只差一口气了,三当家,迷蒙中未曾见礼致谢,盼望三当家包涵……”
    潘得寿笑笑,道:“好说,展兄不必客气,在这里一切都很方便,展兄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差他们办来就是,展兄眼下任什么事皆无须操心,以养好伤势最为重要。”
    展若尘感激的道:“有劳三当家、自当谨记。”
    潘得寿安详的道:“搂主大概这一两天就会回来,但愿展兄创伤痊愈神速,早日康复,也好叫楼主宽怀。
    展若尘笑道:“托各位洪福,我想很快就会好的……”
    站起身来,这位,“金家楼”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一拱手道:“展兄伤重宜多静养,我就不再打扰了!”
    说着、他回首又道:“小香,好生侍候!”
    一躬身,玄小香尊敬的道:“三当家放心,错不了。”
    在展若尘的再三道谢中,潘得寿转身离去。玄小香送出门外,垂手哈腰,半晌,他走回来,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乖乖,我们这位三当家乃是最难招惹的了,只要他在的场合,我会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展若尘笑道:“他倒是蛮干脆的。”
    玄小香一屁股坐在方才他端给潘得寿坐的那张椅子上,吁了口气:“可不是,他办什么事都一样爽快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我们楼主对他可赏识得很哩……”
    展若尘若有所思的道:“楼主大约也快回来了……”
    玄小香道:“方才三当家不是说过,就这一两天……”
    无声的低喟,展若尘道:“我亏欠她的太多。”
    玄小香自是听不出展若尘的“弦外之音”,他笑道:“这没有什么,我楼主为人行事一向讲究道义,钦佩节烈之士,尤其她看得顺眼顺心的人,就更加百般关照提携,爱护得紧,展爷以前与我们楼主虽然无渊源,但看她对你的这等顾惜法,显是器重十分……”
    心胸间更觉沉重了,展若尘酸涩的道:“玄兄,承受大多,有时也是一种痛苦……”
    怔了怔,玄小香不解的道:“这有什么不好呢?展爷,你可要知道,能得我们楼主着重的人,乃是少之又少,极有份量的角色,她老人家都不屑一顾,不提别人,就拿我们‘雷’‘电’‘月’‘星’四级的几位‘大把头’来说吧,莫以为他们已是这等身份,我们楼主照样经常不给好脸色看,她对你如此爱惜,简直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哪……”
    展若尘苦笑道:“我是受之有愧。”
    玄小香道:“不然,以我看,定是你有楼主特别赏识的地方,若是一个窝囊废,我们楼主才不会有这份闲心包揽此等与她无关的麻烦事……”
    稍稍往下移动着身子,展若尘有些疲倦的道:“说真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我想,只是我运气好,命不该绝,才恰遇上楼主路过施援……”
    玄小香老老实实的道:“这是你自谦了,展爷,不说别的,光凭你的‘万儿’就是天大的招牌,单是‘屠手’两个字,已值得我们楼主另眼相看了,何况你所具有的还不止这些!”
    闭上眼,展若尘不由感到一阵冷颤通过全身,是的,他所具有的不止是他的名声,他血淋淋的过去,他更背负着那沉重的债——
    对那个救了他,更“另眼相看”的金申无痕而言!

wanghaiyan 发表于 2017-3-23 23:50:43

第08章漫天愁惨
    又过了两天。
    “金家楼”的楼主金申无痕回来了。
    她是领着大队人马囱来的,但是,随她一起带回“金家楼”的却不是欢笑,不是快乐,竟是那一片浓重的悲哀,至极的苍凉,那种令人心悸的阴沉。
    宛若迷蒙的黑雾笼罩着“金家楼”,恁般的窒,不仅映得人脸冷灰,也覆盖在人的心上,任什么事物,任什么情景,看上去也都那样凄冷愁惨了……
    金申无痕已经找到他的独生子金少强,当然,不是活的。
    金少强的尸体也被带回“金家楼”,用一块黑绸包裹着,摆在一辆马车上。
    没有人长哭,没有人嚣叫,但悲伤与愤怒却埋在人们心中,无声的泪滴和着无声的饮位,最是摧肝断肠。
    很快的,金少强便被入土安葬,坟墓就在可以俯瞰“金家楼”的“长春山”上,其间,没有举行仪式,没有丝毫与众不同的铺张,只是和任何一个已死的人一样,永恒的消失在那一块坟土之中……。
    送葬的行列很简单,只有金家的族人,连“金家楼”中最有地位的外姓首要们,都未曾获邀参加,以外的宾客,就更不见一个了……
    这样的结果,原在展若尘预料之中,这样的愁惨,也不出他的意料,然而,早先的肯定是一回事,亲身的感受又是一回事。
    悲哀的气氛包围着他,阴冷的黑暗侵泡着他,最难承受的,是心中那种刀割般的惭疚,锥刺般的痛苦,他这一生,极少体验到这样的折磨——
    一种自我的煎熬、管羁,一种深刻的惶怵、不安……
    他想走,但是,他又不能走,他的伤势尚未痊愈,照顾他的人监守良殷,不过,这不是最大的理由,主要的,是他生恐这一走,会引起金申无痕的怀疑,他并不在乎被金申无痕得悉真相,他怕的是会伤害到这位恩人的心,怕的是对这种救命续生的行为的讽刺,他已做得够了,他不能再使活着的人诅咒命运,使活着的人怀疑因果的相当……
    他很苦恼,很沮丧,也很傍惶,多少年来,他从未如此忧闷无主过,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做,怎么来顺应魂梦中的颤慎……
    是一个落雨的天气。
    的细雨,有若无尽的哀愁,灰黑的阴霾沉重的层叠着堆在天空,光度晕暗幽凄,人的心里也晦湿得紧,宛如这天气……
    算来,展若尘来到“金家楼”,这已是第十天了,而金申无痕,也已回来了五天了。
    展若尘在金申无痕回来迄今,一直未曾和她见面过,当然,展若尘也不愿与金申无痕见面,他怕见她,怕见那种深深的哀伤,强制的悲恨,更怕见那种失子的孤独与绝望。
    这五天里,看顾他的人已经调换,换成“星”字级的“四把头”“回手刀”鲍伯彦,“五把头”“双锤滚雷”东门武,这是两个性情冷癖,沉默寡言的人。
    展若尘自这两人口中,只打听到极为简略的一点消息有关金少强落葬及“金家楼”上下如何顺应的情形,鲍伯彦和东门武原本就不爱多话,在这种沉闷的心境里,就更少开口了。
    窗外,是潇潇的雨。
    倚在榻上,展若尘望着窗上雨飘的竹子发呆。
    忽然,门外人影一闪,竟是睽违多日的“蹦猴”玄小香跳进屋来。
    一见玄小香,展若尘顿时有着故旧重逢的欣喜感觉,他连忙自床上坐起身子,显得有些兴奋的喊着:“玄兄!”
    拱拱手,玄小香凑到床前,端详着展若尘,一边连连点头。
    “魏老头的那几手还真不赖,展爷,你可是越发神清气爽了,怎么样,这几天过得尚好吧?身上的伤处约莫也利落些了?”
    展若尘笑道:“托福,我这身伤,业已十成好了啦,再过几天,我就下地溜达,不出半月,便可康复如常。”
    玄小香道:“谢天谢地,但愿展爷早日痊愈,我们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拉起枕头来垫在背后,展若尘问道:“这几天,玄兄,你到哪里去了?老实说,不见你还怪思念的……”
    玄小香有些宠幸的感受,他忙道:“我也不愿轻离这个侍候展爷的差事,无奈临时出了天大的纰漏,三当家口谕调遣,不遵不行,这几日无暇来向展爷请安,还请恕过!”
    展若尘低声道:“你是说——少楼主的事?”
    叹了口气,玄小香道:“可不是,真个做梦也没有想到,少楼主竟会遭人暗算,横死荒郊……”
    展若尘沉沉的道:“我也听他们约略说起,实在太不幸了……”
    拖了把椅子坐下,玄小香沙哑的道:“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暗算少楼主的人是谁!我们老夫人在寻及少楼主的时候,他业已死了好几天,尸身都有了虫啮兽吻的痕迹,且已开始腐烂,跟随少楼主一起出去的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着,全死了个精光!”
    展若尘喃喃的道:“是么?”
    玄小香接着道:“展爷,我们少楼主的功力甚强,已得老夫人几分真传,等闲一般武林角色,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杀害少楼主的人,必然本领精绝,不是寻常之辈,而这个人的心狠手辣,也是与他的本领等量齐观的!”
    展若尘苦涩的道:“只怕楼主受此打击,难以撑持?”
    摇摇头,玄小香道:“从找到少楼主的尸首开始,一直到回来,落葬,老夫人是半滴眼泪也没掉,她变得冷漠、阴寒,也变得更为孤单,经常一个人独坐着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关上房门,老半天不出来,偶而一见,也总是面无表情,那张脸僵硬得像是用木头雕刻的……”
    展若尘苍哑的道:“楼主是悲伤过度,才会有这种情形,一个万念俱灰,心寂如死的人,往往都以孤独来接续过往,用沉思来规避现实,只有如此,才能找到一个仅存的自我……”
    玄小香道:“展爷,你后面的话说得对,前面儿句就猜岔了,我们老夫人的独子死了,哀痛当然是免不了的,但却不似你讲的那样‘万念俱灰’‘心寂如死’。这几天来,老夫人仍然照常处理事务,发号施令,而且条理分明,果断干脆一如往昔,就在今天大早,她老人家还有回二当家的话,交代即时筹设在‘大辽山’的伐木场呢,你想想,一个对人生感到乏味的人,还会有这大的兴致么?”
    展若尘有些惊异的道:“真想不到,……楼主的定力竟然如此坚强,蕴于中而不形于外,这种修为及抑制的功夫,可谓到家了……”
    玄小香压着嗓门道:“展爷,你最近可看出我们乃是外弛内张的情形?”
    怔了怔,展若尘不解的道:“外弛内张?”
    双手紧握着,玄小香道:“不错——为的是查出杀害少楼主的真凶来,‘金家楼’的整个力量都用上了,所有人手完全动员,侦骑四出,明查暗访,由各个不同的路线及迥异的层次分散聚合,细细探询,不论是悬赏、追迫、压制、求告等种种方法连贯用上,务求把那个杀胚给逼出来!”
    展若尘内心叹喟--
    你们耗费恁般力气所要找寻的那个“杀胚”,不在天涯海角,未曾隐姓埋名,他就在你们的面前啊……
    玄小香又道:“暗地里,我们皆已用上全力,表面却尽量不动声色,展爷,你不是说这几天没见着我么?我才刚刚打外头回来,这数日,就兜了一个大圈子,跑了上千多里路啦……”
    展若尘问:“可已有了什么可循的线索?”
    吁了口气,玄小香的脸色阴黯下来:“唉,说来泄气,却是半点端倪不曾寻着,少楼主横尸的现场,另有两具无主的尸体,但那两具尸体上除了几块碎银,数枚制银,另加汗中一条,旱烟一管之外,什么可资证实身份来历的东西都没有,而尸身皆已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啃咬过,又加上本身的腐烂,看上去紫黑发乌的两团,连个形貌俊丑都不能分辨了……”
    展若尘道:“其他的人也毫无收获么?”
    玄小香一摊手:“有什么收获?个个都苦着一张人脸回来,尚有几拨弟兄未曾归报,不过,看情形也是希望不大………
    目光微显凄迷,展若尘的话声也似自雾中传来:“是的,也是希望不大……”
    玄小香恨恨的道:“那下手杀害少楼主的凶徒,乃是个祖传的屠夫,顶尖的行家,一丝半点的痕迹都没留下,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寻,娘的,简直就是个天才!”
    展若尘笑道:“他跑得快罢了……”
    玄小香道:“这也是实话,他若有种,胆敢挺身而出,我包他铜铁浇铸的罗汉也能被老夫人融了!”
    展若尘道:“但是,他会挺身而出么?”
    叹息一声,玄小香无奈的道:“说得是嘛,天下岂有这类的白痴?”
    展若尘已感到自己的呼吸在不觉中急促起来,他努力调匀着,一边尽量使全身的肌肉放松……
    玄小香望着他忽然问道:“展爷,你可是哪里不适?”
    警惕的一笑,展若尘道:“没有呀,我觉得还好……”
    玄小香关怀的道:“你的脑门上有汗渍,脸色也透着青灰,是不是哪处伤口又犯了?抑或说话耗精神觉得乏啦?”
    展若尘忙道:“不,我没有事,我愿意和你聊聊,玄兄,你不知道,这几天来,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四周的气氛又这么个沉闷法,真能把人憋疯了……”
    嘿嘿笑了,玄小香道:“展爷,我也想得到你这种情形,所以前脚才踏进庄,后脚就跟着赶来向你请安啦!”
    展若尘道:“亏得你来,否则,我不知还得要闷上多久……”
    眉毛一扬,玄小香道:“娘的,鲍伯颜和东门武这两个家伙,就和两块木头一样,呆板得连穿衣裳都从不改变顺序,个性又冷癣,大半天放不出一记响屁来,那两张盘儿成日里阴沉的不见阳光,枯燥无味之至,别说你了,展爷,我和他们搭档了这多年,也同样消受不了。”
    展若尘道:“不过,他们二位对我还蛮好,只是不大爱讲话,偶而开口,亦仅廖廖数语,要言不繁……”
    玄小香笑道:“这两块料,他们敢对展爷不敬?老夫人的宾客,给他们加上十付胆,他们也不敢稍有轻……”
    展若尘低声道:“对了,玄兄,这楼主回未以后,问起过我么?”
    搔搔头,玄小香道:“这却不甚清楚,老夫人一回来,我就被派出去了,直到现在,只见了她老人家一面,连句话还未说上……”
    展若尘如释重负的道:“想是楼主心情慢郁之故,玄兄,你若得见楼主,尚烦代为请安……”
    玄小香颔首道:“我记着了,展爷。”
    略略犹豫了一下,展若尘出自于一种愧疚的心理,试探着问:“楼主遭此变故,其枪失之情不言可喻,玄兄,那位施嘉嘉,施姑娘,想必陪侍楼主左右,疏导愁怀,温言解忧吧!”
    玄小香道:“听他们说,施姑娘倒是把持得住,反对老夫人劝慰有加,但他们老少两位最近却不常处在一起,我想大概是怕伤心人见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更增悲了气氛,老夫人看到施姑娘,自然会联想到儿子,施姑娘见着老夫人,又何尝不益增哀痛?两个人中系着的是一个人,这个人一旦不在了,给双方的惨重打击乃是不消说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咀嚼着玄小香最后这句话,展若尘又是冷汗涔涔……
    “是的……人活着,最怕就是没了个指望……”
    玄小香又接着道:“我已经好些天没见着施姑娘了,就算见着,又能说些什么呢?妇人丧子的哀痛,失夫的悲凉,都是没有法子用言语慰藉的……”
    展若尘低哑的道:“设身此地,当能体验……”
    玄小香在瘦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道:“你也累了吧?展爷,我看你该歇一会了……”
    展若尘果真觉得有些疲乏,但是,他也知道这疲乏的原因不是由于身体的软弱,而是来自精神上的沉重压力,亦向玄小香报以微笑,他道:“我还好……”
    站起身来,玄小香道:“展爷,你休息吧,我就不再扰你了,一得空,我便会过来相探,和你聊聊解闷……”
    展若尘十分感激的道、
    “多谢你的关怀,玄兄,随时欢迎莅临把晤。”
    当玄小香走到房门,前脚尚未跨出去,一条身影已从斜里撞上来了,他反应极为迅速的暴退三尺,定睛望去,不由骂了起来:“鲍伯彦,你他娘是失了魂啦?这等六神无主法?连走路也跌跌撞撞的,不怕碰掉你那颗脑袋?”
    来人正是身材高大,紫酱脆膛的“回手刀”鲍伯彦,这位一向木钠寡言的“星字级”“四把头”,竟然满额汗水,气喘吁吁,像有什么大事临头一样,恁般急切法,他猛的煞住势子,冲着玄小香干笑:“我道是谁,原来是香哥,香哥几时来的?我还真没见到!”
    哼了哼,玄小香道:“不用他娘叫得这么个熟络法,香哥香哥,只怕你肚子里在操我十八代祖宗也未可定,至于我几时来的,怎么着,莫非还要预先向你请示方可?在‘金家楼’这一亩三分地,我玄小香哪里不能去?你他娘管得着这一段?”
    抹着汗,陪着笑,鲍伯彦道:“香哥别生气,我可不是有意冒犯,实是方才奉到“大金楼’传谕,特来向展爷禀报……”
    “大金楼”乃是金申无痕居位之处,也便代表了“金家楼”的最高权威,一听“大金楼”这三个字,玄小香立时神色一凛,忙道:“你是快说呀,‘大金楼,传谕有什么要事?”
    喘了口气,鲍伯彦道:“老夫人就要传见展爷……”
    玄小香赶紧问:“什么辰光?什么地方?”
    鲍伯彦道:“半个时辰之后,就在‘相意轩’前面的‘临风阁’,传谕交代,要我们以软兜好生抬着展爷过去,莫使展爷劳累着……”
    点点头,玄小香道:“你快去准备,我来侍候展爷梳洗换衣,时间上得配合好,可别让老夫人先到‘临风阁’等着……”
    鲍伯彦道:“那就有劳香哥了。”
    挥挥手,玄小香三脚并作两步的转了回来,朝着半倚床上,表情怔仲的展若尘,龇牙一笑:“展爷,你都听到啦?”
    似是微微一震,展若尘有些不安的道:“是的,我都听到了,楼主要传见我。”
    玄小香来到榻前,催促着道:“还请展爷梳洗更衣,我就在这里侍候着,得赶点紧,老夫人行事一向准时,展爷先到比较合宜!”
    展若尘点头道:“当然,岂有使楼主相候之理?”
    端详着展若尘,玄小香轻声道:“展爷,你似是有点不大愿意和楼主朝面?”
    展若尘坦然道:“我怕……”
    睁大了眼,玄小香不解的道:“你怕?怕什么?楼主一向对你很好呀……”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就是因为如此,才益增心头负担,玄兄,我怕见一个孤伶老人的绝望神情,怕见她那强制本身痛苦的关怀,也怕那染着凄枪的笑脸,她赐予我最宝贵的,我却在她遭至如此惨痛之际无以为报……”
    感动的点着头,玄小香道:“展爷,你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老夫人若知道,也必会觉得慰藉,你就硬着心肠去吧,少楼主已经死了,不但你,神仙只怕也变不回一个同样的少楼主来,这是既成的事实,谁也没有法子,说不定老夫人见了你,和你聊聊,会多少消泄一点积在她心中的郁气……”
    展若尘徐缓的道:“但愿如此吧……”
    玄小香殷殷的道:“展爷,在老夫人面前,尽量少提少楼主的事,免得又勾起她的伤感,多陪老夫人扯些别的,好叫她心思转一转,舒畅一下……”
    展若尘道:“我想是知道了。”
    玄小香又道:“和老夫人说话,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吞吞吐吐,转弯抹角,她喜欢爽直干脆的人,最讨厌婆婆妈妈,黏缠磨蹭的一套……”
    笑了笑,展若尘道:“我晓得她这个性。”
    上来掀开被子,玄小香道:“那就快点起来收拾收拾吧,辰光业已不早啦。”
    在玄小香的搀扶下离榻下地,展若尘试着走了几步,边道:“还好,运力使劲,尚不太感牵强……”
    扶着展若尘坐在椅子上,玄小香一面为展若尘在橱里挑捡衣衫,一面道:“身子手脚不够灵便没关系,展爷,要紧的是精神得打点起来……”
    是的,精神得打点起来,展若尘明白,他即将面对的,不仅是金申无痕那种慈悲下所加强的压力,更有本身来自灵魂深处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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