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豆豆 发表于 2017-3-24 00:05:46

第三章辜负高僧鬼惑心
    合一和尚左手五指齐开,“金龙探爪”,直向笠原的刀上抓了过来。
    笠原身形一闪,合一不由抓个空。可是这个年轻的比丘,身手不可轻视,一抓未中,只见他一个侧转,双手向上一托,施了一招“韦陀捧杵”式,双掌直向笠原的刀上再次抢了过去。笠原一鹤伟岸的身子,竟被这和尚双掌之下所带来的风力震得动了一下。至此,他才知道,除了师父之外,原来这个师兄,也还是个身怀奇技的人物。当下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口中大叫道:“师兄不要欺人!”说罢后腿一屈,整个身子“噗”地一下坐了下来,合一少僧这一抓,竟是又抓了空。
    这个年轻的和尚,不由微微一呆。他冷冷地道:“笠原一鹤,如果我不能把你的刀抢到手中,我这十年的苦练,也算是白费了!”
    笠原一鹤坐地垂衫,牙关紧咬,哼道:“师兄,不要如此,我要得罪了!”
    合一少僧朗笑了一声,他身形向下一塌,这一次却施出了佛印的“乾坤手”,双手一正一反,直向对方刀上猛抓过去。
    笠原一鹤猛然向左一偏,可是只觉得面前劲风一袭,合一少僧的双手已抓住了他的三口刀身之上。
    这个倔强的和尚哈哈一笑道:“还不撒手!”
    笠原猛然向外一闪,竟自把身形向下一塌,只听见“沙”的一声,眼前刀光一闪,他竟自把三口刀一并撤出了鞘,这种撤刀的方法,堪称是一绝。
    如果合一不及抽手,他势必双手一齐要抓在了刀刃之上,以他目前的功夫,还没有练到徒手抓刃的地步。
    当时不由吓得他脸色一变,灰色的僧衣猛地一拂,他身子已随着一拂之势,退出了三尺以外。
    这时他脸上已变得铁青,愤愤地道:“好,师弟,你居然敢如此对我……”
    笠原一鹤木讷也似的,一言不发,他双手抱着三口雪亮的钢刀,呆若木偶也似地偏坐一边。
    合一和尚双手合十,高声道:“阿弥陀佛,慈悲你这个不通事的弟子吧!”
    说罢,他退后了几步,叹道:“我也不必再收了,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只是你要记住,要是无故动用,就犯了本寺大戒。”
    笠原一鹤啊啊道:“谢谢师兄!”
    合一望着他摇了摇头,道:“师弟,你多多反省,静悟一下吧,我不打搅你了!”
    说罢,双手合十,倏地一个侧身,如同一片飞雪也似的,已扑到了门前,推门而出。
    良久之后,笠原一鹤才由地上缓缓站起,他把三口刀,慢慢地收回鞘内。一个人坐在几前,直直地发着呆,翻开一本名为“无常经”的经文,见其上写着:
    $R%“外事庄彩咸归壤,内身衰变亦固然;唯有胜法不灭亡,诸有智人应善察。生老病死皆共喋,形仪丑恶极可厌;少年客暂暂时住,不久成悉见枯羸;假使寿命满百年,终归不免无常道;老死病苦常随逐,愧与众生作无利。”$R%合上了经卷,笠原默默闭上双眼,内心起了一番交战。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笠原一鹤倒也看得很开,只是一个武士的气节和责任,却深深地压着他。
    不错,他已有向佛的决心;而且决心抛弃一切剃度出家,可是那失去的东西,关系着太大的任务,他怎能就此丢却?
    他虽然向涵一和尚再三请求,可是老和尚都不答允他,只以“时间未到”来答复他!
    现在这个叫“合一”的师兄,居然又来抢夺自己的刀,很明显的,他们是不想放自己再出这个庙了。
    想到此,这个身怀绝技,而心存犹豫的武士,不禁悲从中来。伏在几案上,眼泪籁籁地直淌下来。
    涵一和尚—一也就是段南洲,他是自己父亲生平第一至交,笠原一鹤仍然还很清晰地记得。
    他记得当他负有足利将军的使命而来中原时,父亲扶着杖,对自己殷殷话别。
    那个慈祥的老人,眼角垂着泪痕,对自己说:“孩子,中国是个好地方,伟大的国家,伟大的人民……”他又说:“找到段南洲,一切都听他的话,听他的安排,他是为父今生今世所钦佩的唯一奇人。你要同父亲一样去对待他,孩子,你千万要记住!”
    现在,他果然来到了中国,见到了这个天下的奇人,不,应该说他是个“奇僧”才对。可是,一个血气方刚,使命未完的年轻人,要做个心口如一的出家人,又是“谈何容易”。
    尤其是在这种静夜里,万念俱生,心情是无论如何也安宁不了!
    庙里的小沙弥,梆梆地敲梆子,已经是三更了。
    冷夜如水——
    笠原一鹤撩帐而起,他那双原本深沉的眸子,此刻看来更是深沉,闪闪地放着精光。
    经过长久思虑,他已决心暂时逃离这座寺庙,重入江湖。
    他要把一些未完的事情清理一下,最起码要能对足利将军有所交待,之后他才能专心一意地出家从佛,那时他再回来。
    他把事先写好的一封信,用镇纸压在桌上,然后把简单的行囊背在背上。
    那长短不一的三口刀,也一一插在腰上,由身上取出了一条黑色缎带,紧紧地扎在头上,这是他的夜行装束。
    一切就绪之后,他悄悄走到门前,正要开门,心中忽然一动,思道:“合一师兄,就在楼下,不要把他惊动了,我还是由窗口走算了!”想着就转过身来,推开了窗,身形一晃,已飘身而出,只觉得夜风冷飕飕的,侵体生寒。这时他已落身在地,梧桐树叶被风吹得籁籁地落下地来,此情此景,好不冷寂吓人。
    笠原一鹤回身看了看,见阁楼上下一片漆黑,竟是没有一点灯光,他心中不由大为放宽。因为他所恐惧的合一和尚,必定是早已睡着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想到此,这位任性的年轻人,也就不再顾虑其它,一刹腰,如同一只黑豹也似地猛地扑了出去。
    可是当他身形尚未着地之时间,迎面忽然劈来一股罡风,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一惊,他猛地就空一挫身子,翩翩地落了下来。这时他才看见,一个童山濯濯的和尚,迎面而立,乍然间,他尚没有看清这和尚的面貌,只见他肥大的僧衣被夜风吹得摆动着。
    笠原一鹤不禁大吃了一惊,他只当是涵一和尚出现了,不由口中“哦”了一声,面色苍白。那和尚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道:“无量佛——”随即一笑道,“怎么,师弟,要出门去么?”
    和尚这一发话,笠原一鹤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已听出来人的口音,竟是那位合一师兄!当下不由面色一红,窘笑道:“原来是合一师兄,师兄……你这是为什么?”
    合一朗声笑道:“你真是拿贫僧开玩笑去了,笠原师弟,夜已深了,你还是回房吧!”
    笠原一鹤不由呆了一呆,合一少僧这么一装糊涂,更令他受不了。当下退后了一步,苦笑道:“师兄已然发现了,我也就不再隐瞒,尚请师兄念在我不得已,慷慨放行才是……”
    顿了一下,他接道,“一待事情办好……我必定再回来,向师父及师兄请罪。”
    合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一鹤师弟此言差矣,师弟你已入佛门,虽未剃发,但乃是我三宝弟子,合一即忝为师兄,怎能任你重入江湖,多添杀孽。何况更有掌门方丈的关照,不可放行……”
    他冷冷一笑,面色铁青道:“师弟,你是聪明人,还是快快回楼去吧,今夜之事,贫僧绝不走口,否则……贫僧说不得要强自留下你了!”说罢双手合十,二目微合,轻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笠原一鹤全身颤抖了一下,苦笑道:“合一师兄,我此番出去,只是暂时,不久还会回来的!”
    合一冷冷摇头道:“师弟还是回楼的好!”
    笠原一鹤冷笑道:“师兄莫非连一点同情之心都没有么?”
    合一和尚口宣一声佛号,正色道:“出家人已跳出三界以外,只讲功业,不论什么情欲!”
    笠原一鹤不由咬了一下牙齿,半天不语!
    合一少僧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师弟还是回去的好,如果惊动了师父,就不太好了!”
    笠原一鹤长叹了一声道:“师兄,请你行个方便吧!我的事如果不作一个了断,心是安不下来的!”
    合一和尚冷笑道:“师父已答应到时为你解决,你怎地还不放心?”
    笠原一鹤咬牙道:“这事情是要我自己去解决的,我不能连累师父!”
    合一忍不住叹道:“师弟,你知道那是行不通的,我奉命负责你的安全,怎能放你,你还是快快回去的好!”
    笠原一鹤见一再央求,合一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当下不由也有些恼羞成怒,他冷笑了一声道:“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合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那时说不得只有强留你了!”
    笠原一鹤冷冷一笑道:“那么师兄你就强留下我吧,恕我违命!”说罢,大步前行!
    合一迎面而立,冷冷一笑道:“师弟,你不要糊涂!”可是他看见笠原一鹤仍然前行,并无丝毫退缩之意,这位少僧不由得宣了一声佛号道:“恕贫僧得罪了!”说罢,他身子向前一纵,双手分左右直向着笠原一鹤双肩上按了下去。可是笠原一鹤肩头一闪,合一和尚的双手竟自落一个空,这个身怀绝技的和尚不由双眉一挑道:“你还敢动手不成?”说着话,这和尚大袖一卷,直向笠原一鹤下肚腹之上扫去,笠原一鹤身形不禁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
    这和尚的武功,他是尝过的,他知道久打之下,自己未见得是他的敌手,眼前这个时候自己哪里还能和他久耗下去?
    他想着,万一涵一和尚醒了,自己是插翅也走不脱了,但自己又非走不可,不能再耽误了。
    想到此,笠原一鹤身形向下一塌,右臂向上一抬,只听得“刷”的一声,寒光闪处,他已把一口长刀撤在了手中。
    合一少僧见他陡然把刀撤了出来,不由大吃一惊,身形一闪,已飘出了丈许之外!
    他冷冷一笑道:“你……还不把刀放下?”
    笠原一鹤双手握刀,颤声道:“合一师兄,你快快放我走吧!”
    合一大声喝道:“孽障!”向前一纵,已到了笠原一鹤身前,右手一抖,用掌沿,直向着这口刀的刀背上震了过去。
    笠原一鹤不由心中一动,这些中国的招式,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心里很是明白,如果这一掌被他震在了刀背之上,那么自己这口刀可就不要再想拿得住!
    他昔日在日本北海道,于冰天雪地里,曾下过极苦的功夫,去研习刀法,其中颇有些惊人的棘手招式!
    当时他右足向前一划,整个身子倏地向前一塌。
    掌中刀,也就在这个时候,忽地一翻,刃口朝外,冷气袭人!
    合一和尚如果不及时抽手,这只手掌可就别想要了。
    他怒哼了一声道:“好呀!”身形陡地狂飘而起,闪开了一边,也就在这个时候,笠原一鹤足下用力一点,整个身子直向东面的一堵红墙之上落了下去!
    他口中低声叫道:“师兄,请您原谅我!……”
    可是那愤怒的和尚,疾怒之下,是如何也不会放他离开,他决心把他留下来。鼻中冷哼了一声道:“你休想!”
    芒鞋点处,如同一片乌云也似的,陡然扑了过去,笠原一鹤身形一杀,也纵了出去,合一又扑了空!
    这和尚口中恨声道:“你想跑么?”陡然扬手打出了三粒“菩提珠”。
    这三粒菩提珠一出手,分上、中、下三路,直向着笠原一鹤的背影上打去,所奔部位,乃是他身上三处穴道。
    合一和尚何尝不知道,这笠原一鹤乃是师父最心爱的弟子;而且他的一生,今后亦将关系着整个佛门的兴亡。
    所以“菩提珠”出手并不重,所打之处更非要害,用心只想把他击倒而已!
    可是他也是太小看了这个异国武士。
    合一的菩提珠乍一出手,就见笠原一鹤猛地一个翻身,掌中刀向外一点,随之向下一画,只听得“叮当”一阵响声,三粒菩提珠尽落尘地!
    笠原一鹤打落了暗器之后,微微发了一下呆,回身就跑,可是那位阴魂不散的师兄,却是死盯着他。
    他如同一阵风也似的,又扑了上来,右掌向外一劈,这一次用了八成力,一掌直向着笠原一鹤胯骨上击去。
    笠原一鹤知道,自己如果不给这个师兄一点儿厉害,而想走,却是万难了。
    存了这种心,他暂时倒并不想再跑。当时身形一滚,掌中刀向外一挑,快同闪电也似地直向着合一和尚肩上挑来!
    合一口中“唔!”了一声,他施出了涵一和尚所传授的一个“弹”字!那留有长指甲的手指,向外一点,“铮”一声,笠原一鹤长刀竟被他点了开去。
    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了一惊,此时此刻,他只求脱身,一切也顾不得了!
    他又哪里知道,这位合一师兄,出家人慈悲为怀,处处都对自己手下留情,只以为他是对自己下毒手呢。
    当时他身形一偏,合一拨风一指点到,笠原一鹤又向右一偏,可是合一和尚的指尖一转,又自点到。
    笠原一鹤口中“啊”了一声,忽地翻身就倒!
    合一和尚怔了一下,心想:“怪也,我莫非错伤了他!”
    想到此不由打了一个冷颤,注目看时,笠原一鹤仍然伏地不动!合一皱眉轻唤了声:
    “师弟!”
    笠原一鹤一声不哼,合一不由口中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我都做了些什么?”
    口中念着,弯下腰来,用手去抱笠原一鹤的身子。
    就在这个时候,那伏着不动的笠原一鹤,突然一个急翻,口中道:“师兄得罪了!”
    刀是由左腋之下递出来的,快、狠、准!
    刀光一闪,合一和尚由于太近,太没有防守,竟是再也躲避不及!
    只听他口中“哦”了一声,这一刀,竟自把他右腿戳了一个透穿!
    随着他的拔刀之声,鲜血如泉水一般地喷了出来,合一和尚怎能再挺得住,他口中“啊哟”又叫了一声,一个踉跄,随即倒了下去。
    笠原一鹤见侥幸成功,不由大喜。他再也不敢停留,身子倏起倏落地,一路翻纵了出去,一刹时,已扑出庙墙以外。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脚下一脚深,一脚浅,所踏的尽是水田,这时他才知道,已是到了平地了。
    笠原一鹤站定了脚步,只觉得周身上下全是水,里面是汗,外面是水,头发披散着,那样子真像是一个鬼,再看看一双裤脚,竟被稀泥敷满了。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暗想到:“我这是何苦啊!”
    走到了一个干燥的田埂上,他坐下缓了缓气。
    天空这时月亮又出来了,照得附近的云彩都成了白色,远山近影历历在目!
    他把鞋上的泥弄掉擦了擦,内心这时才感觉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他想:“天啊!我真该死,那合一师兄,不知被我伤成了什么样子?”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顿时站了起来!
    他紧紧抓住刀柄,刀上的光映着月光,闪闪的,冷森森地泛着杀气。
    他想:“我不会把他杀死了吧?”想到此,猛地转过身来,心中怔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可是才走了两三步,他就又站住了脚步,咬了一下嘴唇,心中想到:
    “我真糊涂,我还能回去吗?”
    想到此,就又愣住了,只觉得透体生凉。
    想到了父亲的叮嘱,想到了涵一和尚对自己的宠望,而自己竟叛离了他;而且更惹下了这么一桩大祸,忍不住掉下了两滴泪。
    他喃喃地说:“我真该死!”于是又想到了那合一和尚被自己刀刺中时的叫声,仿佛像是受了伤,并不是伤中要害的样子,心中不禁又放宽了一些。
    他跺了一下脚说道:“我心真狠!”
    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日本话,想到那师兄还不是为自己好,而自己竟忍心伤他!
    一个人不时感叹伤心地自谴,内心却有了主张,他想:一旦自己把事情办完之后,那时一定再回到寺内,向涵一和尚请罪,自己一定要求他和合一师兄降罪,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
    这么想了一会儿,心中才又重新坚强了起来。
    他找到了一个水池,脱下了鞋子,把脚上的泥好好地洗了个干净;然后由行囊之中找出了一套新衣新鞋,重新换好。
    这时天边已微微透出了一些曙色,空气之中,带着一些寒冷!
    起先他本以为庙里的和尚,或是涵一老方丈他们,必定会追下来;可是等了这么久,并不见他们任何一人,他内心不禁大为放宽。同时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暗暗想着,也许师父已经不要自己了!
    一个人嘘唏了一阵,把刀还入鞘内,看眼前有一道黄土驿道,他就顺着这条驿道一直走了下去。
    渐渐地天色更亮了,几处农家的雄鸡扯高了嗓子咯咯直叫,笠原一鹤停住了脚步,见眼前有一块石碑。
    这和他们日本是一样的,他知道,那石碑之上必是标明了某某地界。说真的,自己糊里糊涂地住到了庙里,竟连这是个什么地方也不清楚,确实也够迷糊了。
    想着就走到那石碑之前,弯下腰来,见石碑上果然刻着“清水河界”四个字。
    他就记住了这四个字,一时却又不知道,这清水河界是属于哪一省的。他知道中国是分很多省份的,自己失宝是在“冀”省,这两三月来,算一算经过了“鲁”、“苏”
    三省。
    现在却是不知道来到了哪一个省份了,好在这个对自己也没有什么重要。想着,就见有两个人,肩上挑着空的扁担,边唱边哼地向这边走过来,一眼看见了他,一起都停住脚步不走了!
    笠原一鹤心知这是自己这一身衣服,把他二人给惊吓住了,当时却也不在乎。
    他对着二人,学着中国的礼节,抱了一下拳,含笑道:“两位老哥请呀!”
    二人闻声,又相互看了一眼,想必是听出他声音很怪,而感到惊奇。这时其中之一点了点头道:“你是观里的道士吧!”
    笠原一鹤可也不大明白什么道士不道士的,就含糊点了一下头道:“不错,请问这是哪一省,什么地方?”
    二人之中,有一人戴着破烂的瓜皮帽,红红的酒糟鼻子,说话之前先龀牙,他吸了一口气,道:“道爷,你可真是糊涂人家了,这是安徽省芜湖县,道爷,你要上哪去呀?”
    笠原一鹤点了一下头,就抱了抱拳道:“再见!”
    他说完话,足下就大步向前行去,再听得二人在身后小声说着话,其中之一道:
    “怪事,一个道人带这么多刀在身上干嘛呀?这年头可真是……”
    笠原一鹤听在耳中,足下加快前行,并不回头。
    来到中国这几个月来,他别的无从体会,却感觉到中国这个老大的帝国,这里的人民,都是如此善良;而且生性是那么的爱好和平。
    这一点和日本比起来,却相差得太远了,在日本,人们对于械斗、凶杀已看惯了,并不以为奇;可是在中国,甚至于带一口刀,也会遭受到路人的奇怪和侧视。
    他是一个生性倔强的武士,尽管来到了中国,却也并不愿意“入乡随俗”,所以至今日为止,他仍然穿着他的和服,甚至于连武士刀也不肯从身上取下来。
    这情形为他招惹上了很多的麻烦,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误会,可是他依然如此,并不为忤。
    日出的时候,他已来到了芜湖城内的市街之上,这地方文风频盛,市街上出售纸墨的店铺甚多。
    笠原一鹤此行主要察访的对象还是徐氏父女,徐女惊鸿一瞥地在荒野出现,自己已经见识过了;可是她父亲徐雷,自己却是从未见过。
    听匡长青曾说过,此老武功出众,他女儿武功已经如此,更不要再说他了。想到此,这位日本的武士内心不禁更焦急了。
    芜湖城内有一家“老松客栈”,气派古雅,颇有唐风,笠原一鹤住在这里,就好像在日本京都、名古屋等地住栈房一样。
    他在旅客名簿上,留下了“日本武士·笠原一鹤”几个大字,这家店房内,不禁大为噪动,纷纷走到他窗前观望,都来看望一下这位来自异国的武士。
    中国地方如此之大,要在这广大的人群里,去查访这么两个人,真好比“海底捞针”
    一样的。可是他并不是这么想,他认为自己总有机会遇见这两个人;而且一定能够把失物讨回。不过却不是眼前能办到的事。
    当初足利将军曾有一封信,要自己面呈明朝天子,这封信却被涵一和尚索去了,笠原一鹤几次索讨,老和尚都告诉他时候不到,这封重要的信,他要暂时保管。
    笠原一鹤走时匆忙,竟是忘了这回事,此刻想起来,不禁甚是懊丧!可是转念一想,涵一和尚那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自己要去盗信,简直是妄想;而且涵一和尚所以不把这封重要的函件给自己,必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又哪里能明白自己的心境!
    涵一和尚是他父亲生平第一挚友至交,本是父辈人物,如今更有师徒之份,笠原在哪一方面来说,也不敢有所冲撞他,这件事实在棘手得很。
    有了以上几点困难,他才决定暂时不去讨还那封呈给皇帝的信;可是他内心却有一个大胆的决定。
    足利将军以十万火急的心情,派他到中国去完成这件使命,却未想到他竟会出此意外。在万般无奈之下,这位日本武士,不得不试着亲自去面谒中国的永乐皇帝!
    这是他内心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因为,这位天国皇帝朱棣,自谋惠帝登基以后,对于本身的防范,可谓是严谨到了极点。尤其是近两年,妖妇唐赛儿作乱,平定之后,这位大明的天子,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小心防范着,庚子年特置“东厂”,网罗了天下不少的能人异士,号称为“锦衣卫”。这些“锦衣卫”也就是俗谓的“大内卫士”,其职责专门负责皇帝的安全,以及侦办一些有关宫内的案件。
    此辈人物,其中固然很多是属于“沽名钓誉”之流,但是却也有很多,是武林中少见的能人异士。所以笠原一鹤要想独自探宫,面谒成祖,套一句俗话,那是谈何容易,笠原一鹤这种念头,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真要实行起来,只怕是难以实现。
    在“老松客栈”里,他停留了数日,又思他去!可是一个人倒霉的时候,真是什么事也都叫他遇上,这位年轻武士,正想备马北行的当儿,却忽然又病倒了。
    这病来势不轻,不时发冷发热,笠原一鹤不得不在这家店内住了下来。
    等到病好了,已是秋去冬来,雪花飘飘的日子。
    笠原一鹤客地病倒,更感到悲伤寂寞,所幸店中的伙计,对他倒是不厌其烦地热心照料,嘘寒问暖,请医送茶,甚是亲切。
    来时,他身边倒是带有极为充裕的银子,不愁花用,大病初愈,暂时他倒是不想走动了。
    客房内生了一盆火,雪花簌籁地落下来,院子里的茶花、早梅,都开了,美得很。
    虽说是旅途客地,但是却别有一番幽雅的情趣。
    笠原一鹤深邃的一双眸子,显得更深了,站在窗前,望着院中的雪花,这位异国的游子,不禁想到了遥远的家乡,此刻,当然也该落雪了。他想到在日本,每逢这种落雪的季节之时,自己必定在雪原上纵驰划溜,其趣无穷;而今日,雪虽是同样的美,却早已失去了这份心情。
    正当他睹景生情的当儿,他却看见对面的一间客房门打开了,一个身着棉衣十足的道学老先生走出来!
    这人笠原一鹤早在七八天前,就发现他了,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客人,可是对方却对着他掀唇一笑,露出了几颗黄焦焦,被烟所熏的牙齿。
    笠原一鹤只得点了点头,老人双手笼在袖内,弯腰笑道:“先生早啊,今天可真冷呀!”
    当下含蓄地一笑道:“噢!还好,老人家是本地人么?”
    这人听他答话,就眯着双眼,向窗前行来,走到了笠原一鹤近前,嘻嘻笑道:“小老儿是徽州人,先生你……是?”
    说罢一双黄黄的眼珠,却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笠原一鹤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本地人!”
    老人口中“哦”了一声,连连点着头,一只手却抬起来,捋着他唇下的几根长短不一的胡子。
    笠原一鹤这时才看清了老者的面目,见他皮肤很黑,右腮之下,生有一个小小的黑痣,两道眉毛,几乎快要掉光了,黄焦焦的就像针也似的。一个大鼻子,却是又红又圆,十足的酒糟鼻。
    他身上所穿的这件棉袄,也确实是相当旧了,袖肘的地方,布面已破,露出发黄的红棉,相当的里邋遢!
    笠原一鹤倒是很同情他,问道:“老人家是做什么买卖发财?”
    老人龀牙一笑,搓着一双黄茧的手道:“发财可是不敢当,不过将就着过日子罢了!”
    说着咳嗽了几声,又道:“小老儿在徽州城里,开有一家墨纸的店铺,专门是出售我们徽州的墨和笔,勉强地糊口过日子!”
    笠原一鹤见他说话时,口内不停地吸着冷气,哧哧哈哈,像是不胜寒冷的模样,不忍心道:“老人家,外面寒冷,到屋里来说话吧!”
    老头儿笑着缩了一下脖子,道:“好吧,正要拜访!”
    笠原一鹤忙转过身来,把房门打开,不一会儿,老头儿就走了进来。
    他搓着两只手,微微地弯着腰,一副酸儒的模样,进室之后,哈了一口气道:“这可就暖和多了!”
    自从在大沽沙上失宝之后,笠原一鹤对于一切陌生人,都小心多了,只是此刻自己身无长物,并不怕别人再打自己什么主意!尤其是眼前这个酸腐的糟老头儿,他是绝对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不对劲!
    这时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却由靴筒里抽出一根细长的旱烟杆儿,打着了火,猛吸了起来。
    笠原一鹤为他倒了一杯茶,却见老头儿,一双微微发黄的眼珠子,到处看了一转;最后落在了矮几上那几把刀上。他笑了笑道:“还没请教贵姓?”
    笠原一鹤忽然心中一动,就点了点头道:“我姓笠……”
    老头儿抽了一口烟,在烟雾里连连眨动着细长的双眼,咳了一声,吐出了一口痰。
    笠原一鹤这时却巴不得他赶快走了,二人相对无言了一刻,老头儿用烟袋杆子在棉鞋底上敲了几下,嘻嘻笑道:“在外面走动的人,尤其是年纪轻轻的,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这个年头坏人太多!”
    笠原一鹤不由愕了一下,道:“老先生所指为何?”
    老人家喷了一口烟,笑道:“没有什么!”说完又用烟袋杆子,指了一下笠原一鹤放在矮几上的三口刀,笑道:“我是看见了刀,想到你先生必定是一个练武的人!”
    老头儿说了这句话,又喝了一口茶,把烟袋杆子往靴筒里一插,拱了一下手道:
    “打搅!打搅!”
    说着就站了起来,笠原忙起身相送,走到了门口,笠原寒暄道:“老先生名下是……”
    这位看来冬烘十足的老头儿笑了笑道:“我姓祝……”
    笠原一鹤点了点头,说道:“祝老先生。”
    老头儿这时已迈出门外,却又回头笑道:“笠先生在芜湖还要住多久?”
    笠原一鹤已对老人留下了心,闻言摇了摇头道:“这个还没有一定!”
    老头儿笑了笑,也没有再说什么,一只手捞着棉袄的下摆,抖抖颤颤地,就走了。
    笠原一鹤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奇怪地想着:“莫非像这么一个老朽的人物,居然也是心怀不轨,图谋对我不利不成?”
    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家,实在是太怪了,无奇不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在中国是很应验的。
    想到此,他不禁内心阵阵担忧了起来,使他不明白的是,这些人,怎么消息会如此灵通?怎么会知道这件隐秘?
    如果这个老头儿,真是在打着盗宝的念头,那么他可真是看走眼了,他应该知道,那批宝物如今已不在自己手上了,应该去找姓徐的父女才对!
    可是这种事,又怎能对陌生人启口!
    他考虑了甚久,只有一个办法,快点走。可是这大雪的天,行路是太不方便,自己所带衣服又不多,一路换洗甚是不便,于是心想,雪一停就走!
    当日黄昏的时候,他早早把窗门关上,独自在灯下观赏着他的刀,外面的雪却是越下越大了,一团团的雪花,就像是半空飞絮,一层层地堆积在地上,厚得就像是铺了一层棉花!
    笠原一鹤不禁深深地发起愁来,他看了一会儿刀,觉得一个人甚是冷清,想不到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已把自己的英雄壮志磨灭得没有一些儿了。
    收下了刀,正要熄灯上床,忽听得门上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笠原一怔道:
    “谁?”
    没有一点儿回声!
    他确信自己耳朵,绝不会听错,必定是有人,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此深夜,前来造访,绝不会是什么好预兆!
    笠原一鹤冷冷一笑道:“好吧!”他抽出了刀,反手背在肩后,足下一跨已来到了门前,当时右手背刀,左手紧握门柄,身形翩然而出,口中再次问道:“是谁?”
    空廊寂静,哪有人影?只是拉门时,飘飘闪闪地掉下了一张纸。
    笠原一鹤剑眉微剪,弯腰把这张纸捡了起来,见是一张写有黑字的信笺!
    他左右望了一眼,一片寂静,倒是对面的窗上,映着黄昏昏的灯光!
    笠原一鹤先不看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匆匆揣好了这一张纸条,一弯腰,“嗖”的一声,已窜了出去,落在了对面的窗前!
    他心中想道:“莫非是这个老人弄的玄虚?我倒要看看他在也不在?”
    想着身形一长,已拔起了丈许高下,单手已攀在了一根老树枝上,面对着紧闭的窗户,这位日本的武士,用手上的刀,向前慢慢一送,窗户纸已被他的钢刀,刺了一个小洞,这时夜静更深,院内没有一人。
    他把眸子紧紧凑上去,室内一切,立刻清晰可见,那个姓祝的老人,正自就着一盏油灯,在细细地读书,嘴里嘟嘟唧唧,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不时见他摇头晃脑,下半个身子,整个包在一床棉被里,样子真是酸腐到了极点!
    笠原一鹤看了一会儿,心中觉得很是好笑,对他怀疑之心已然大去,遂飘身而下。
    心中却是一团狐疑,如此寒夜,又是谁来叩门投书?这真是怪哉!
    他匆匆返回房内,把门关上,掏出了那张字纸,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一笔狂草,走墨有如龙飞凤舞一般,上面写的是:``一鹤贤侄:
    “敌人近在咫尺,随时要取你性命,一切谨慎,近日不宜外出,最好脱下和服,换上汉装,如守室不出,可保无虑也。字示。”
    老叔留字``
    笠原一鹤费了很大劲,才看懂了对方的草书,不由甚为惊讶,对着孤灯发了好半天怔。心中却大为不解道:“奇怪,这人是谁呢?口气如此夸大,居然自称老叔?莫非是段南洲恩师不成?”
    想着又摇了摇头,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段南洲已入佛门,已得法号为“涵一”,断不会再以俗礼见称,何况他与自己如今是师徒之份,又怎会称自己为贤侄?
    再说,自己伤了师兄逃来,如果真要是他老人家,又岂会有如此口气?只怕早就怪罪下来了。
    这么一想更不禁傻住了。
    他又继续想了很久,愈想愈是不解!因为他来到中国不久,根本就没交过什么朋友,知道他的人可以说没有,这真是怪哉!
    笠原一鹤忽然想到了匡长青,这是他来中原所结交的唯一朋友,莫非是他?可是对方的岁数,和自己相差不多,又怎会以“老叔”自居呢?他又岂能开这个玩笑。
    愈想愈糊涂,根本没有办法再往下想了,又打开了那张纸条,研究了半天,仍是一无头绪。
    最后他只好不再想下去了,心中却不禁暗暗忖道:“说不定这封信,正是那老头自己写的也不一定!”
    信上说有人要害自己的性命,这会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中虽是决定不再想,可是越不想,问题越是层出不穷,忍不住怒由心起。
    他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一跳而起,“呛”的一声,把宝刀抽了出来,只见他满面愤怒,朗然笑了一声,推开了风门,走向院中,大声叫道:“哪里来的臭贼?你走出来,大爷我,可不要你来报信!”
    雪很大,都飘到他的脸上,张嘴的时候,甚至于都飘到了他的嘴里,他只好闭上了嘴!
    恨到极处,手中的刀,嗖嗖地往空中,一连劈了十几下,闪电般的刀刃,把飘落下的雪花,都砍成碎片,雪光映着刀光,更觉冷森森的煞是可怕。
    他舞了几刀,犹未能泄恨,身形一蹿上了房檐,在房上又观望了一会儿,只觉眼望的地方是一片白,哪有什么人影?
    忽然心中又动了一下,暗想到:“我何不看看此人留下了什么足迹没有?也许能够从脚印上,追探出一点眉目,也未可知!”
    想到此,就弯下腰来,仔细在雪上看,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什么足印。
    这么一来,他内心就不禁有些吃惊了,身形随这飘落而下,又弯下腰来,在雪地里找来找去。
    忽然,他发现了一行极为清晰的脚印,就在眼前不远,不由心中一喜,暗自笑道:
    “你可是露下了马脚了,我倒看看是谁?”
    想着头也没有抬,低着头,慢慢一步一步向前找去,差不多走了十几步,忽然发现脚印尽头,有一双笨重的脚,死死地踩在雪内!
    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一惊,同时之间,却听得一人发出山羊一样的笑声道:“哎哟!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笠先生!”
    笠原一鹤不由面上一红,原来面前站的这人,哪是什么顽强大敌,竟是对面那个姓祝的老人。
    笠原极不自然地笑了笑,点了一下头,红着脸道:“夜这么深了,你老人家还没睡?”
    这位祝老先生,缩着脖子,袖着手,吃吃笑道:“正要关门睡觉,听见你在院子里叫唤,当是什么事呢!”说着“哧”又笑了一声,道:“嘿!笠先生,你可真有意思……”
    笠原一鹤不大高兴地道:“有什么……意思?”
    姓祝的老头子晃了一下头道:“你拿刀砍什么呀?砍雪?嘻,有意思极了!”
    笠原一鹤气道:“我是在练刀!”
    祝老头“哦”了一声,连连点头道:“难得!难得!老弟,你掉了什么东西呢?”
    笠原一鹤知道他在笑自己弯腰看地,含糊地摇了摇头道:“我的刀鞘子掉了,不要紧,明天天亮了就可以找到!”
    祝老头两只手在袖子里抖嗦一下,连连点着头,笑道:“我说呢,这么大雪,可是不大好找!”
    笠原一鹤一肚子的闷气,无从发泄,此刻反吃这个不相干老人取笑一阵,着实无味,当时点头道:“老先生要是没事,我走了!”
    祝老头拱手弯腰,说道;“请……请便!”
    笠原一鹤一肚子气返回房内,把门关上了,心中却不禁想到了那投书人,必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只看他那种来去如风的身手,和雪地上居然不着一丝痕迹,此人那身轻功,就足足在自己之上。
    他不由深深皱着双眉,对于中国,这个能人辈出的地方,他真是钦佩了。这些所谓的奇人异士,却又是一些看来丝毫不起眼的人,真令人难窥全豹,莫测高深。
    这一夜,就在猜疑惊恐之中过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笠原一鹤早早起来,收拾了一切,唤来了店伙计算清了钱,他又取出了一些银子,嘱他们去为自己买一匹马!
    想到了那封投书曾嘱咐自己,叫自己不可妄动,他内心倒是不无犹豫!可是他乃一个堂堂武士,又怎能去相信一个陌生人的一封信呢?如果那人是别有用心呢?所以他仍然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决定一切!
    他走到门口,向外望望,却看见对面那个祝老头,用老棉鞋,在那将欲化的雪上踩踏着,大概他是爱听踩踏在雪上的那种声音吧!
    他头上戴着一顶绒线的小帽子,几根秃眉,在雪的映照之下,闪闪发着白光,看来就像是几根钢针一样的。
    笠原一鹤看他的时候,他却微笑点头道:“怎么,要走了么?”
    笠原一鹤只得点头道:“是的,是的,我有事,我先走了!”
    祝老头弯下腰来,说道:“顺风,顺风!”
    说着他就转身回房去了,笠原一鹤把一切都弄好之后,店伙计已为他牵来了一匹骏马,要价纹银二十五两,这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了一惊。
    可是当他看了那匹马之后,却也就不以为贵了,那是一匹灰毛红目,雪白四蹄的骏马,笠原一鹤是很懂得马的,这匹马耳耸鼻大,鬃毛长,牙口好,象征着它正当少年。
    于是他照数付了银子,把简单的行李,放上了马背,几口钢刀插在胸前,天气寒冷,他在头上戴了一顶武士的小钢帽!如此一打扮,当真是英姿飒爽,十分的英俊了。
    店伙为他牵着马,穿廊而出,忽然他想到那个祝老头,照礼应该过去打个招呼,于是就转到他门前,不由顿时一怔!
    原来那祝老头房门敞开,内中衣物已搬一空。
    他呆了呆,道:“咦,人呢?”
    身后的伙计,笑道:“大爷,你是问那只老山羊么?走了!”
    笠原眨了一下眸子,暗想到:“怎么刚才还同我说话,这一会儿却已走了?好快!”
    当时就偏头问道:“你叫他什么?”
    那伙计脸一红,讪讪笑道:“大爷,你别见怪,小的可是说着玩的。祝老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因他老人家笑起来声音很怪,像山羊,所以我们大伙都就叫他祝山羊!”
    说着笑了一声,龀着牙道:“大爷,你们是朋友?”
    笠原一鹤摇了摇头道:“我们才认识不久,这祝老先生是做什么事情的?你可知道?”
    伙计翻了一下眼皮,说道:“我知道,他老人家是开笔墨坊,专门做纸墨生意的!”
    缩了一下脖子,吸了一下鼻涕,他又说道:“这位老爷子可是怪透了,人家骑马,他也骑马,可是他的马比驴还小,也不知是在哪里找的!”
    笠原一鹤不由点了点头,一时想到那祝老头,骑在如此的一匹小马上,那种滑稽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事不关己,一笑也就算了。
    出了客栈,一路打马北行,不久,已可望见瀚阔的长江水了,水上舟舶云集,橹樯如林。
    笠原驻马前望,心中不禁有所思虑,他决定暂时不乘船,先跑他一程再说。
    于是,抖动丝辔,胯下神驹,发动四蹄,如箭也似地顺着江边飞驰了下去。
    这一程,最少跑了也有三四十里路,前望着江水,更是广阔,只是江上行船,已不似先前那么拥挤了。
    他勒住了马,正在展望江势,忽听到江上有人高声唤道:“喂!喂!客官,客官!”
    笠原偏头望时,却见身后飞快地驰来一条双帆四橹的中号座船,一个头戴雨笠的汉子,正自向自己挥着手。
    霎时间,船行近了,那汉子高声叫道:“客官,搭个便船吧,便宜得很!”
    笠原一鹤不经思索地点了一下头道:“好吧!”
    那船伙计一跃下船,把船硬拖至江边,放下踏板,把马拉了上去,笠原随后又上去。
    上船之后,就见船内甚空,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是矮小的个子,年有四十上下的汉子,穿得很体面,留着小胡子,弯着腰向笠原施一礼。
    另一个,却是一个年有六十五六的老者,一身灰布长衫,一只眼像是失明了,用一块云纸罩着,颔下一缕黑须,看来甚是清癯!
    他独自把盏,朝着江上,并不和笠原打招呼,那舟子搭了笠原一鹤,正要撤板,忽听见一声尖细的声音道:“慢着,我也搭个便船!”
    大家循声望去,却见远处沙滩上,一人一骑,飞快驰了过来,人马都显得很小。
    笠原一鹤先见那马小得可怜,正自惊异,谁知再一看马上的人,他不由顿时呆住了!
    敢情那马上不是旁人,正是那个绰号老山羊姓祝的老头儿,他一面跑,一面狂舞着手道:
    “等等!等等!我来了!”
    舟子回头望望那两个人,那个矮子皱了一下眉,道:“快走,我们不再搭别人了!”
    可是那姓祝的老人,别看他的马小,却是快得很,这时已跑到近前,这老头儿,跳下马,不等他撤跳板,拉着马就上来了!
    姓祝的老头儿,这种突然的动作,令舟内各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矮子,更形大怒!
    他瞪大了眼睛,说道:“咦,这是怎么一回事?谁叫你上来的呀?快下去,下去!”
    祝老头脸上堆笑,连连拱揖道:“外面走的人,行个方便吧,我多给钱也就是了!”
    这时舟内那个矮汉,走过来道:“老头,你是干什么的,说不搭就是不搭,怎么这么啰嗦!”
    祝老头连连打躬道:“何必呢?我又不占什么地方,你先生行个方便吧!”
    说着一只手拍着他那头小马的屁股:“走!走!咱们到一边去!”
    笠原一鹤见那匹马,非但较常马为小,而且身上多处皮毛,均已脱落,真是难看得很。
    祝老头把马赶到了船尾边,口中叹着气道:“做小生意的人嘛,可怜哟!”
    嘴里面说着,一面把马背上的大包袱解下来,放在了船板之上;然后自己又坐在包袱上,那样子是在这里坐定不走了!
    那穿着讲究的矮个子,看到此皱了一下眉,这时靠窗坐的那个高大老者,似已有些感到不耐,他回过头来,嘿嘿笑道:“这么大的船,多搭一个人又算什么,快走吧,这样走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地头?真是……”
    矮汉子听他这么说,像是无可奈何地道:“好吧!”
    说着目光看着祝老头,冷笑道:“老头儿,让你上船是可以,你可别捣蛋!”才说至此,那个高大的老者,忽然大声道:“怎么回事,给我下的面呢?”
    矮汉子回头笑道:“大爷你没有看见吧?等顺风上了帆,伙计才得闲呢!”
    那个高大的老者笑了笑,偏过头来,以那一只独眼望了望笠原一鹤。
    笠原一鹤正想把目光转开,那瞎了一目的老者,却笑着把手上的茶杯举了一下,微笑道:“喂,朋友,船上风寒,喝一口茶吧!”
    笠原一鹤礼貌地欠了一下身子道:“谢谢!我还不渴!”
    说着他目光一偏,却见那姓祝的老头,也正在向这边看着。
    笠原一鹤正想对他点点头,可是那祝老头,却又把目光瞟向一边去了,一鹤不由呆了呆,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不认识我了呢?”
    想着又仔细看了他几眼,又觉得客栈内的老人,正是此人,绝对错不了。他是一个直性人,心情是全往直处想,也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心里可是老大的不乐。暗暗忖道:
    “你又有什么了不起,莫非我笠原一鹤还非得与你攀交不成?”想到此,也就不再去看他。那老者,这时指着一张椅子,笑道:“来!来!来!请坐下来吧!”
    笠原一鹤就不客气走过去坐了下来!
    这时船伙计走过来献了一杯茶,独目老人一笑道:“兄弟,你是上哪去呀?”
    笠原一鹤一笑道:“还没有一定的去处!”
    老人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杯子道:“是往北边去吧!”
    笠原一鹤点了一下头道:“是的。”
    这老人呵呵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走!”才说到此,在船尾晒太阳的那个祝老头,也发出了一声尖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面走,嘻嘻!”
    独目老者,用那仅有的一只眼,狠狠扫了他一眼,祝老头挺不自然地龀牙笑着,点头不是点头,哈腰不是哈腰。
    独目老者忽然像是呆了一下,他站起来,慢慢走向船尾,姓祝的矮老头现出很是惊怕的样子,他嗫嚅道:“怎么啦,我说错了话是不是?”
    独目老人这一站起来,才看出此老身材极高,较常人最少要高出一头,他慢慢走到祝老头身前,低头看了他半天道:“朋友,你贵姓?”
    祝老头由地上站起来,一面拍着身上的棉袍子,尴尬地笑道:“小老儿姓祝,老兄你贵姓?”
    老者哼了一声道:“你不要问我!”说着又用手把他的包袱解开来,看了看,祝老头忙道:“是文具,笔墨纸砚都有!”
    老者翻看了一会儿,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冷冷说道:“你上北面去干什么?”
    祝老头怔了一下道:“做生意呀,先去金陵!”
    老者问道:“金陵什么字号?”
    祝老头一笑道:“马四胡同的文宝斋,你老请多照应!”
    独目老者又瞥了瞥对方身上,一身厚棉袄,足下是一双大棉鞋,一副冬烘道学的样子。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哼了一声道:“这船我已经包下,我看到了当涂,你先下船吧!”
    祝老头堆笑道:“你先生也真是的,我又不占地方,大家都是在外行路的,你老要是嫌我多嘴,我不说话就是了!”
    独目老者愤愤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好吧,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只要你不后悔就是!”说着愤然转身而去!
    祝老头一面包着他的包袱,一面嘻嘻笑道:“绝不后悔,你老人家放心吧!”
    独目老者这时又坐回原处,这时船伙计送上面来,老者对笠原一鹤礼让道:“来,兄弟,你大概也饿了,先来碗面,来!来!”
    说着就把面碗送了过去,笠原一鹤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接过碗来,却听见一边的祝老头咳嗽了一声,笠原一鹤用眼一看,就见祝老头对着自己摇了摇头,笠原一鹤不由心中一动,暗忖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瞎目老者,含笑说道:“趁热吃了吧!”
    笠原转念一想,又把面碗推了回去,摇了摇头道:“谢谢!我还不大饿!”
    老者不禁怔了一下,又笑道:“吃吧,一碗面,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你也要给钱的!”
    笠原见碗内有香喷喷的牛肉,汁浓味香,不由咽了一下唾液,忍不住又用眸子,向那祝老头儿望去。
    祝老头儿这一次明显地对他摆摆手,笠原心知有故,就笑了笑道:“不要客气,我不吃!”
    老者见他坚决不吃,不禁皱了下眉。他因而顺着笠原的目光,向前望去,却见祝老头正在太阳下面,翻弄着他的大棉袄,并没有什么异状,不由暗暗道了声奇也!当时一笑,就对那伙计摆手道:“你就端回去好了,等一会儿我们再弄好的给他吃!”
    老者嘻嘻一笑,笠原不由猛地叱道:“站住!”
    那伙计正自端碗要走,闻声忽然站住,笠原赶上去把那碗面接过来,冷冷笑道:
    “里面有什么东西?”
    伙计翻了一下眸子,呐呐道:“牛肉呀……怎么啦?大爷!”
    笠原哼了一声,道:“牛肉?好,你把牛肉吃下去,吃……”
    伙计打了个哆嗦,口中道:“这个……这……”
    这时那个矮汉子由一边走过来,嘻嘻一笑道:“你们不吃,我吃!”
    说着就把面碗端过,走到一边坐下,笠原不由心中一动,上前道:“喂,你可当心,面里可能有毒!”

6666 发表于 2017-3-24 00:11:14

第四章莽莽江湖武士心
    那矮子咧嘴一笑,道:“毒?什么毒呀?”
    说着夹起一块牛肉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着,眉毛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蹙上,哼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不坏,味道不错!”
    笠原一鹤不由心中暗奇,心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那个瞎了一目的老者,却呵呵笑道:“怎么着?兄弟,你疑心这面里有毒?”
    笠原一鹤回过头来,冷冷笑道:“我有点儿疑心!”
    老者又呵呵一笑道:“为什么要下毒呢?”
    笠原就用眸子去望那个祝老头,却见他正自闭目,在一边睡觉呢!他一时也搅糊涂了,不知他是弄什么鬼?
    这时就听得那老者,在一边哈哈笑道:“你看!他把面已经吃完了!”
    笠原忙回头去看,果见那矮汉子手中的面碗,已空空如也,矮个子嘻嘻一笑,用手抹了一下嘴。
    笠原吃了一惊道:“你都吃下去了?”
    那矮子哼了一声道:“可不是吃下去了,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
    说着他冷笑了一声,道:“幸亏这条船上没有别的外人,要是有别的客人在,听了你这句话,人家不要吓坏了?朋友,这个玩笑,可是开大了!”
    笠原还未说话,那一边晒太阳的祝老头,忽然哈哈笑道:“放心吧,船老板,我知道也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那个伙计就闻声叱道:“妈的,没有你的事,你少插嘴好不好?”
    祝老头用全白的眼珠,望了他一眼,嘻嘻一笑,就翻过身子,又晒他的太阳去了。
    笠原一鹤心中着实不解,方才那祝老头儿,好好地对自己摆手做甚?平白无故,叫自己闹了这么一个笑话!想着越觉得面上无光,就转身走到一边,只见江水十分浩瀚,水面上江帆点点,这中国的第一大江,果然势派不凡,气概万千。
    站在船板上,他不禁有些儿神驰,回想到了故国本州与四国之间的“濑户内海”,那些渔人操作的情形,翩翩的帆影,倒和这里的情形有些儿仿佛。
    此来中国,原本是有一腔远大的抱负和绮丽的幻想,曾几何时,却想不到,竟会沦落到今日的下场!想到此,他紧抓着刀的刀柄,不禁雄心忽起,暗忖道:我绝不能如此甘心呢!由不住重重地在船板上拍了一掌,发出了“叭”的一声,那穿着讲究的矮汉,闻声一笑道:“唷!怎么啦?”
    笠原一鹤也没有理他。
    他继续往下想:“一个人是不能软下去的,你愈软,人家就愈强,我这一次入江湖,必定是把这件事弄一个清楚,否则的话,岂不叫师父看轻了。”想到此就回过身来,步向后舱,见有两个伙计正在炒菜弄饭,一边的桌子上,放的还有馒头,他就过去自己拿了几个馒头,走到一边,面对着江水,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吃完了,回头看时,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正用那只独眼,望着自己在微微冷笑。
    老者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却又改成了微笑;并且还向着他点了点头。
    笠原一鹤不由心中又是一怔,暗暗忖道:“莫非这个老人,真对我怀有什么恶意不成?”可是当他看见了自身侧的刀,内心就定了下来,暗忖道:“有这口刀,我又怕他做什么?”想到此,有意把刀抽了出来,在日光之下,这口刀闪闪发着金光,望着刀他微微一笑,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两下,又放回鞘内。
    在船尾,他又看了看他的马,安静地在嚼着草,那个祝老头的马,也卧在一边,看着这匹马,笠原一鹤就想笑,他真不知道世上居然还有这么丑的马!
    看起来这马真比驴还小,头上的毛都秃了,背上的鬃也是稀稀落落的几根。
    这还不说,这匹马还害眼病,眼圈四周都烂了,一双眼睛直流黄水,四个蹄子上却是生着极长的毛,把蹄子都包上了,在太阳底下,它还蜷上四个蹄子,让太阳晒它的肚囊皮!
    笠原一鹤不由得更是想笑,真想不通,为什么这姓祝的竟会看上了这么一匹马,骑出去真不怕被人笑坏了?
    一个人在船上甚觉无聊,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者,这时却站起来,走向舱内去了。
    一个船伙走过来,道:“大爷,里面有房间,去歇一会儿吧,半夜才能到太平府呢!”
    笠原一鹤也不知道太平府是什么地方,反正他是想着住北面走,目的地是北京城!
    当时就点了点头,向舱内走!
    当他经过那个祝老头的时候,却见祝老头翻了一个身子,口中喃喃自语道:“唉,在外面行路的人,样样都得当心,连睡觉也得当心!”
    笠原一鹤站住,想要跟他说话,祝老头却把身子翻到了另一面,嘴里含糊道:“……
    要不然,人家杀了你,你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你师父要是找我要人,我可就没办法了!”
    笠原不由心中一动,觉出这祝老头,好像话中有话,正要问他,却听得他鼾声连天睡着了。
    当时心中不禁大大地犯嘀咕,那个船伙计,在前面见笠原驻足不走,就回过头来,见状,他笑道:“大爷,你别理他,这老山羊我知道他,在芜湖是出了名的,疯疯癫癫的,嘴里乱说话,谁招着他准倒霉!”
    笠原一鹤不由皱了一下眉,低头看了看祝老头,却见他睡得正熟,自己也不便再跟他说话,就进到舱内去了。
    在摇摆着的昏灯之下,那个穿着讲究的矮个子,正冷笑着,在舱内来回走着,另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者,就坐在他对面。
    矮个子冷笑着道:“徐老二,我看这件事很麻烦,他又不是不懂武功,下手只怕不大容易!”
    高身材的瞎老人,他那唯一的独眼,闪闪地放着凶光,他一只手按着茶几角,沉声笑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只管把风,一切有我!”
    矮个子长叹了一声,道:“徐老大也真是的,东西到手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要置他于……”
    老者冷森森地笑道:“崔令,你莫非还不知道大哥的脾气,他交待下的事情,是不打折扣的!”
    崔令打了一个冷战,嘻嘻一笑道:“得!算我没说,二哥,你看着办吧!”
    老者沉声说道:“等过了太平府以后再动手,现在先不要紧!”
    崔令双手放在袖子里,眯着一双小眼嘻嘻笑道:“徐二哥,你大哥到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听说数目相当可观咧!”
    老者哼了一声道:“大概不少!”
    崔令喝了一口茶,五个手指头在桌面上来回敲打着,咧着嘴,小声道:“我说一句话,二哥您可别生气,这种杀人的买卖干下来,他不能只给咱们这么一点儿,太少!”
    老者面上现出红光,半天口中哼了一声,道:“数目也不能算少了,况且又是自己人!”
    崔令嘻嘻一笑,道:“自己人固然是自己人,可是咱们给他杀人,他拿东西,却给我们这么一点儿!”说着抖了一下肩膀儿,苦笑道:“我崔令是冲着二哥你一句话,生死都无所谓,只是你……”
    独眼老者轻轻唉了一声,道:“我又有什么特别?”
    崔令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可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徐雷今天发了财,你徐林连一个子儿也摸不上,未免太屈了!”
    原来这瞎了一眼的老者,名叫徐林,他竟是“短命无常”徐雷的嫡亲胞弟,二人同时都干着无本钱的生涯,只是并非一路,是各人干各人的!
    徐林显然为崔令这几句话说得动了心了。他低头想了想,鼻中哼了一声道:“谁又知道那批东西到底值多少?”
    崔令耸了一下肩膀,道:“那还少得了吗?少了人家能贡给皇帝?”说着把身子前倾了一下,小声说道,“现在外面谁不知道这件事?听说‘阴风叟’岳桐也专为这件事下山了,以后可有的瞧的!”
    徐林叹了一声,显然已为崔令之言所动,他冷笑了一声道:“你是知道的,徐雷和我虽是亲兄弟,可是我们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崔令龀牙一笑道:“当然,我要是不知道,这些话我能说吗?我只觉得这件事,他是在利用咱们!”
    徐林冷哼了一声,道:“你应该知道,我这么做,不过是念在一点儿手足之情,其实谁又稀罕这些个钱?”
    崔令冷笑了一声道:“二哥你可是太好了,你莫非忘了,你那只眼是怎么瞎的,还不是为了他……”
    才说到此徐林恨得“叭”地拍了一下桌子,慨然道:“不要再说了!”
    崔令翻了一下眼睛,嘻嘻一笑道:“二哥,不是我说你,你太老实了……”说着用手指了一下,小声道,“这日本武士,乃是天子的贵客,不是我说一句什么,要是杀了他,只怕……”
    徐林皱了一下眉,道:“依你的意思呢?”
    崔令耸了一下肩膀,嘻嘻一笑,说道:“咱们把他给囚起来,用不着杀他,然后……”
    徐林一怔道:“那如何使得?要是风声走漏出去,还得了!”
    崔令嘿嘿一笑道:“有什么不得了?再说谁会知道?只要我们隐秘一点儿!”
    徐林点了点头,遂又道:“只是这么做,又为了些什么呢?何必呢?”
    崔令笑着叹了一声,道:“唉,二哥你可真是,有他在手上,你我还怕没有钱,那时候你大哥要想赎他,没有上万的银子,我们就不给他,到最后他一定会拿出来的!”
    说着搓了一下手,笑道:“那时候我们可就坐着吃了,也别再东奔西走的了,二哥,你说我这个计策想得怎么样?哈——再好也不过了!”
    徐林站起来走了几步,点了点头道:“好,就是这么着,一切都依着你!”他坐下来,又道,“可是,咱们怎么对付他呢?”
    崔令一笑道:“这事情就好办了,他不是往北去么,据我想他是上北京城去,是想去见皇帝太爷去,咱们给他拐个弯,往四川去。”
    他得意地笑道:“四川多的是山,我们朋友多,弄他一个人还有什么问题?”
    徐林冷笑道:“只怕不容易!”
    崔令笑道:“绝没有问题,他一个外国人,对于我们中国地方哪会清楚?咱们说东不就是东,说西还不就是西?你放一百个心吧!”
    徐林这时是一点主见都没有,一切都听崔令的,他怎么说就怎么是,当时闻言就不再说话了。
    崔令喝了一口茶,笑道:“那时候你独眼雕徐林的大名可是响了,黑白道上的人物,谁不佩服你?”
    徐林嘿嘿一笑道:“这个我倒是不想,只要能弄几个钱,也就算了!”
    “钱当然要!”崔令道,“名也是要的,这叫做名利双收!”
    独眼雕徐林忽然想起了一事道:“可是外头那个老小子可怎么办?依我看,咱们靠岸撵他下去算了!”
    崔令摇头道:“这么一来,那日本人可就知道不妙,反倒不好收抬了!”
    独眼雕那只独眼一闪,道:“那么干脆就宰了他,这是他自找的!”
    崔令好似对任何事,都有深谋远算,他摆了一下手道:“这更不用急,我们只管走我们的,他要是听话不惹事,到一个地方叫他走他的,要不然就把他推到江里喂王八去!”
    才说到此,忽见靠江的一扇窗子“吱”一声开了。
    崔令就站起来,走过去关窗子,谁知他的手还没有碰着窗户,却见一张纸由窗外翩翩地飘进来,一直飘落在正中几上!
    二人都不由一怔,独眼雕一把抓起,就目一看,立时神色大变,只见他身形一矮,已来到窗口,向窗外看了看,阵阵海风吹进来,有几艘大船正自一边驰过去!
    他呆了一下,忙把窗子关上,回过身来!
    崔令见状忙趋前道:“什么?写些什么?”
    独眼雕徐林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道:“你拿去看吧!”
    崔令面上一变,接过了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少做昧心事,暂寄尔等首级以观后效!”末尾具名却是“老狸”两个字!
    这几个字,每一个都有核桃大小,像是用炭条写的,字迹雄劲,很有腕力。
    崔令看完之后,不由呆住了,摇了一下头道:“怪也,这是谁?”
    徐林冷笑道:“你知道有谁叫这名字么?”
    崔令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独眼雕哼了一声道:“莫非这是老狸的笔迹?”
    此言一出崔令吓得口中“哦”了一声,半天才吐了一口气道:“不会吧!”他苦笑了笑道:“老狸岂能来到这里,管这种闲事?听说他早就死了!”
    徐林冷笑了一声道:“除了他,谁又能有神出鬼没的功夫?”说着他忽然心中一动,道:“走!我们到上面看看。”
    于是二人匆匆上到外舱,只见船上几盏风灯在夜风里微微摇动着,气氛是一派安静!
    徐林慢慢走到船尾,只见那姓祝的老头儿,仍然靠在前门板上呼呼地大睡。大概是天太冷,他把整个棉袄的下襟都翻了过来,盖住了脸,露出里面的小棉袄和大棉裤,脚下的老毛窝八字形地分开着。这副睡相可真是不怎么雅观!
    崔令就过去摇了摇他,祝老头翻了一个身子又睡了,仍是鼾声连天。崔令又用力推了他一下,口中唤道:“喂!醒醒,有话给你说!”
    祝老头口中嘟嘟囔囔道:“喝,好大的两条鱼,好大的水呀!”说着又含糊睡着了。
    崔令呆了一下,气得跺了一下脚道:“走吧!这种窝囊废!”
    独眼雕本是有些疑心,见状也皱了一下眉,要是说这老头是“老狸”,可真叫人难以相信。想着,他目光又转过去,看着他所骑的那一匹癞马,就更不由疑心大去!当下叹息了一声,转身而去!
    走到船尾,徐林冷笑了一声道:“会有鬼了不成?这纸条是从哪里来的?”
    崔令黯然道:“一定是刚才过去的大船上飘进来的,要真是有老狸其人,他也是在前面那条船上!”
    徐林低头寻思了一下,低声道:“老狸一向是出没在川滇云贵一带,我们上四川岂不是……”
    崔令冷哼了一声,道:“现在他既然在安徽,我们去川内又有何妨?”
    说到此,他心中一动,忙道:“二哥,那老狸如果果真在前面那条船上,我看他必定在前路等着我们,现在我们何不来个掉头走,和他背道而驰,再找一条捷径,取道入川,岂不是好?”
    徐林连连道:“对!就这么办!”
    崔令立刻过去,通知那掌舵的,叫他掉头而行,并问他道:“方才你可曾看见有什么动静么?”那名舵手傻瓜也似地摇着头答道:“没有呀,怎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崔令摇了摇头,道:“你去把海砂子和三头蛇两个家伙叫醒,叫他们留心一点儿,有什么不对马上通知我!”
    舵手答应了一声,立刻领命而去!
    在漆黑的深夜里,这条船,慢慢掉回过头来,掌舵的刘大彪用生满肌肉的右臂扳过了舵柄,船身在辽阔的江水上划了个圆形的圈子!这时候月亮很高,在水面上,他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刘大彪由不住哼起了小调:“他二姨,白肚皮……”
    小调还没有唱完,忽觉船身吱吱扭扭直响。
    他心中一动,忖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抬头看了看,那边的海砂子哑声说道:
    “喂,刘大彪你掌好舵呀!”
    刘大彪怔道:“怎么回事?”
    海砂子骂道:“妈的,要撞上石头了,还怎么回事?”
    刘大彪吓了一跳,忙跳起来,偏着头看了看,可不是,船屁股离着一座石山不到一丈远。
    这一惊把他给吓了个不轻,赶忙跑过去用力地扳舵,只是怎么用力也搬不动。
    刘大彪吓得叫道:“快来!”海砂子跑过来惊道:“妈的,怎么回事?船可要撞上去了!”刘大彪弯着腰道:“舵上有东西,快帮着看看吧!”海砂子忙顺着舵把划下去,费了半天劲,抱上了一大块石头,舵把才又恢复了灵活!刘大彪吁了一口气,道:“怪事,这块石头是从哪里来的呀!”
    船尾险些撞上了石头,总算渡过了难关。
    海砂子嘴里骂道:“妈的,你把什么舵,差一点儿咱们都下水喂了王八!”
    刘大彪笑道:“今天他妈的是有鬼了,好好的舵上怎么会有了石头,说不定是你们谁开的玩笑。”
    海砂子赌誓道:“龟孙子才捣鬼!”才说到此,就见刘大彪双眼发直,喃喃道:
    “怪了,怪了,今天真有鬼了!”
    海砂子一怔道:“怎么回事?”
    刘大彪指着外面道:“我刚才不是掉过头了,怎么现在又回了原样?”
    海砂子骂道:“他妈的真见鬼。”
    刘大彪一个劲地摇晃着头,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够清醒,一面用手摸着头发,口中连连称奇。
    海砂子叉着腰道:“转过来,这一次我看着你转!”
    刘大彪双手握舵,徐徐扳动,这条船铿然有声地在江上划了一个圈子,又转了过来。
    水面上风平浪静,刘大彪用右臂倚着舵把,嘻嘻笑道:“这一次,我看它怎么转?”
    话方说完,他就觉得那只舵,像是有极重的力量自行向一边转动。
    刘大彪不由口中“咦”了一声,他猛然转过来,弯下身子,向着船下望去,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觉得一股冷风,直向自己脸上扑来。这股风力极强,刘大彪连“唉呀”
    两个字都没有唤出,只觉得鼻端风力一冲,顿时就窒息昏厥了过去。
    他仍然是倚在舵位上坐着,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竟是昏死了过去!
    海砂子在舱侧走了一转,忽然口中“咦”了一声,骂道:“妈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着高声叫道:“刘大彪,你是他妈的怎么把的舵,船怎么又回头了?”
    刘大彪呆呆坐着,没有答应他,海砂子一跃而前,一掌推过去道:“是怎么搞的,睡着啦?”
    只听见“啪”一声,刘大彪身子一歪,差一点儿要掉到河里去,海砂子吓得一把抓住他,用手摸了摸他,大声叫道:“不好了,刘大彪死了!”
    另一名水手三头蛇许在槽,睡眼惺松地正在一边收拾着缆索,闻声吓了一大跳,他飞快地跑过去,海砂子忙对他道:“快去通告崔爷,刘大彪大概是死了!”
    许在槽才一回头,迎面却见站着一个,颔下留着一小绺山羊胡子的小老头。
    三头蛇不由一惊,凝神一看,来人不是别人,却是卧在船尾舱上那个老头儿。
    许在槽不由怒声道:“滚开,没有你什么事!”
    祝老头嘻嘻笑道:“没有你什么事才是真的!”
    他说着并不让路,一只手摸着下巴的小绺胡子,眯着眼睛直笑。
    三头蛇不由大怒,他们是狗仗人势,根本就没有把这么一个糟老头子看在眼里,这时见状,口中骂道:“去你娘的,给我滚!”兜胸一拳打了过去,祝老头身形纹丝不动,只听见“砰”一声,这一拳打了一个正着。祝老头的身子,却像不倒翁也似地猛然摇动了起来,三头蛇这一拳就像打在了棉花堆里一样身子又被弹回了四五步。
    当时他只觉得脑内隐隐一震,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心中一惊,哧哧地道:“老头,你是谁?”
    祝老头嘻嘻一笑道:“留着你还有用,你已经受伤了,要活命就得听话!”
    三头蛇口中骂道:“放屁……”
    他忽然觉得口中一甜,一阵翻心,“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吓得他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祝老头嘻嘻一笑道:“怎么样?”
    这时那舵上的海砂子陈一舱,见状大惊,他这才知道,原来这貌不惊人的糟老头,原来竟是这样的一个风尘异人,当时,一反手,“嗖”地打出一镖。
    祝老头背向着他,忽然反过手来,随便地一招,海砂子打出的钢镖,竟为他接在了手中。
    祝老头转过身来,笑道:“怎么样?你也要试一试么?”
    海砂子仗着自己水性好,正要向水中跳去,就见祝老头一只手微微向上一招,海砂子口中“啊”一声,顿时就定在船板之上。
    祝老头指了地上的三头蛇一下道:“你去把舵,不许转航,否则我杀了你!”
    那三头蛇许在槽已被祝老头吓坏了,闻声连连地点头,嘴里不知怎么说才好!
    祝老头嘻嘻一笑,道:“你要是跳下水,更是死路一条,你已被我封了暗穴,你小心着!”
    三头蛇闻声几乎吓软了,就过去扶着舵!
    祝老头望着他们打了一个呵欠,嘻嘻一笑道:“舱里面也快了,我得下去看看去!”
    祝老头就推开舱门,向船下走去!
    舱面上发生的事情,舱下面是一无所闻。
    在昏暗的油灯之下,那位日本的武士,正自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沉沉地睡觉呢!
    一条人影,像幽灵也似地飘了进来!
    昏灯之下,这人闪烁着一只独眼,十分狰狞。
    紧接着,又悄悄进来了另一条人影,那是头扎黑巾,身材矮小的崔令。
    独眼雕徐林站定了身子,望着榻上的笠原一鹤,微微一笑,回过头来向崔令点了点头。
    崔令轻步上前,见那只大皮袋子,就在笠原一鹤的身子后面,平放着。
    徐林作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先把他枕下的刀抽出来,崔令点了点头,他看见大小三口刀,都整整齐齐压在对方的枕下,一时颇感不好下手。
    徐林一迈步,已来到了笠原一鹤身边,只见他双掌向当中一合,倏地一个倒仰,整个身子,已烟云似地翻出了一边,再看他掌内,已多了一口光华闪闪的短刀。
    他把这口刀,轻轻交到崔令手中,身形向前一塌,又到了枕边,如此依法炮制,他取得了第二口刀。
    正当他要取第三口刀时,就在他双掌已贴在刀柄之上的刹那之时,床身却不知怎地一阵大动。
    床上的笠原一鹤忽地一个翻身,口中道:“啊呀!”
    他身子如同一只大鹰也似地腾了起来,独眼雕已抢先取刀在手。
    只见他洪声大笑道:“日本朋友,你慢了一步!”言罢,长刀一挥,直向笠原一鹤面门上劈去。
    笠原一鹤惊魂未定,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对方刀已到,他骤然向外一滚,可是崔令手中的两口刀,几乎在同时之间,双双递出,一左一右抵在他左右双胁。
    笠原一鹤惊魂乍定,不由吓出一身冷汗。他口中喝道:“你们做什么?”
    二臂一抖,正要拔身而起,那独目老人徐林的长刀,却在这时,抵在他的前胸之上!
    三口钢刀,在骤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手法,制住了这位来自东瀛的剑道高手。
    笠原一鹤不由面色一变,当他看清了二人面貌之后,不由冷冷一笑道:“原来是你们……”
    他目光闪烁着怒火,哼道:“你们是什么人?”
    徐林嘻嘻一笑道:“先慢打听!”他动了一下手上的刀,让刀尖点在对方的衣服之上,然后点点头笑道:“朋友,只要你听话,我们绝不难为你,要是你想反抗!”说着他嘿嘿一阵冷笑,道:“那可就说不得,要你死在你自己的一口刀下!”
    笠原一鹤狂笑了一声道:“笠原一鹤并非是怕死之徒,你休想吓我!”
    徐林面色一沉,一旁的崔令却呵呵大笑道:“年轻人,你还是老实一点儿好!”
    徐林点了点头道:“我们只护送你到一个地方,让你安静地住几天,井不想伤害你!”
    说着,他怪笑了一阵,接道:“听说你带出来的钱不少,当然好东西人家已经拿去了,现在我们先看看还有什么剩余的东西好拿没有?”说着笑道:“崔令,你去看看去!”
    他的刀向前一挺道:“你只要敢动,可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笠原一鹤真没有料到甫入江湖,竟会又遇到了第二次劫难,当下不由长叹了一声,闭上了双目,说道:“一切随你们的便吧!”
    徐林嘿嘿一笑道:“这才像话!”
    这时崔令走到了床边,口中“咦”了一声道:“袋子呢?”说着一眼却看见那大革囊掉在床边,似乎较先前大许多。
    崔令放下了双刀,过去拉开皮袋子,伸一只手进去摸一把,倏地大吃一惊,猛然后退了一步道:“是一个人!”
    独眼雕不禁也吓了一跳,就连笠原一鹤也吃了一惊,因为他这袋子,一向是在自己身边此刻却又怎会跑出了一个人来?
    三个人六只眼盯视之下,却见革囊里伸出了一双白皙瘦弱的拳头来,跟着一个连天的呵欠道:“好困呀!”随着站起了一个人来。
    三人不由神色一变,这人正是舱面上的祝老头儿,曾几何时,他在大闹舱外之后,却又神出鬼没的,潜在了笠原一鹤的皮袋中。
    崔令一声断喝道:“混蛋,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祝老头拉了一下发皱的棉袄,冷然道:“我叫我来的,想不到吧!”
    崔令看了一边的徐林一眼,冷笑了一声,倏地一个扑势,抖掌就打。
    祝老头呵呵一笑道:“算了吧,老小子!”
    只见他大棉袄袖子向外一拂,“噗”一把抓在了崔令的手腕之上。
    崔今竟由不住“啊唷”地叫了一声,他另外的一只左手,正好操着一口短刀,只见他又倏地一个翻身,堂中刀照着祝老头胸前就扎。
    祝老头“嘻”一笑,左手一分,骈二指,向他刀上一点,只听见“当”一声,崔令手上的刀,已飞落向一边,祝老头跟着龀牙一笑道:“你这叫自找!”随着他右手一松,崔令慌不迭向后就翻。
    可是老头的中指已平空向外一点,崔令口中哼得了半响,就倒在一边不动了。
    这时徐林的刀,仍然在笠原一鹤的前胸,见状,他面色霍然一变,由不住垂下了刀,后退了一步,冷笑道:“老头你是谁?为何管此闲事?”
    祝老头“哧”的一笑,伸出一指,指着徐林的脸,笑骂道:“我把你这个老贼劈了,你哥哥抢了人家,你这做兄弟的也学着样!”说着向一旁啐了一口,道:“你们这兄弟俩,可真是给道上的朋友露了脸了,这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徐老二,你也是这么一把子岁数的人了,怎么做事情之前,丝毫也不考虑一下?”
    独眼雕徐林,不由老脸一刹间变成了紫色。
    他咬牙切齿道:“老儿,你到底是谁?要知道我徐林可不是好惹的!”
    祝老头呵呵一笑道:“徐老二,你还敢在我面前道字号?就是你那大哥在我老人家面前,他还敬我三分!”
    徐林冷冷一笑道:“你又是谁?”
    祝老头笑骂道:“独眼贼!我老人家给你的圣旨你没有看见是怎写着,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徐林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道:“……你是老狸……”
    祝老头啐了一口,笑道:“老狸是你这独眼贼叫的?徐老儿,你要是聪明,快把人家的刀,还给人家,夹着尾巴给我滚……”
    他说到此,怪笑了一声,一双大眼闪闪放着光,道:“要不然惹火了我老人家,你可要吃大亏了!”
    独眼雕徐林,证定了这个相貌不显眼的小老头儿,竟是数十年前,以一只武林从未见过的怪兵刃——“神木尺”,几乎打遍了天下,而未遇敌手的老狸王。
    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凡响,顿时就令他呆住了。
    祝老头这时对着笠原一鹤嘻嘻一笑道:“你这孩子是怎么啦,还一个劲儿怔着干嘛?
    还不收回你的刀,是送给了他是怎么着?”
    笠原一鹤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做墨砚生意的老头儿,竟会是如此的一个风尘侠隐,草野奇人。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危机一瞬的时候,他竟会陡然出现,仗义搭救自己。
    这一切都是正直的笠原一鹤所没有想到的!他慨然地对着祝老头点了一下头道:“谢谢你,祝老先生!”
    祝老头一挥手,道:“别谢了,收了刀你站在一边,没你什么事,看我的。”
    笠原一鹤也摸不清这老狸王祝老头儿,是一个什么身份的人,他为什么要管自己的事……
    急迫之间,也只好依言而行。
    当时由崔令身边,拾了两口刀,还在鞘内,怒气冲冲走到了徐林身边,他极为愤怒地道:“原来徐雷是你哥哥,很好,我正要找你们,刀还给我!”
    徐林呵呵一笑道:“小子,你还想要刀?”
    说着他长刀指向祝老头,冷笑道:“姓祝的,别人怕你,我徐林却是不含糊你,来我们上去!”
    祝老头发出一声如同山羊的笑声道:“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敢和我动手?”说话间,独眼雕徐林已推开舱门飞纵而出,老狸王和笠原一鹤却随在后面。
    独眼雕徐林一翻出舱外,口中唤道:“刘大彪快靠岸!”他那只独眼一扫,却见三人,有两个倒下去,只剩下三头蛇一人,傻瓜似地坐在舵边。
    徐林大声道:“跟你说听见没有?”
    三头蛇抖颤颤地站了起来,道:“徐大爷……我……”
    徐林正要过去,祝老头已嘻嘻一笑道:“他们三个都吃了排头,现在听我的了,徐老二,你快丢下刀滚吧!”
    独眼雕怒到了极点,忽然狂吼了一声,身子蓦地纵了起来,掌中那口刀,由上而下,直向祝老头身上剁去,刀光一闪,已临面门之上!
    老狸怪笑了一声,大棉祆向前一飘,独眼雕这一刀,竟是擦着了他的衣边砍了下去。
    徐林二次向后一吞刀,这种东洋刀,他可真有点不大衬手,把子太长!只是急切之间,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这口刀由下而上,第二次挥了出去,直取祝老头的面门。
    老狸又是一声怪笑!
    他那像棉花球一样的身子,滴溜溜又是一转,徐林的长刀,第二次砍了一个空。
    独眼雕徐林的武功,虽然不如他胞兄徐雷,但是说起来到底也非一般人可比!
    第二刀一落空,他身子向后一坐,一拧刀把,右腕向外一分,“刷刷刷”一连晃出了三刀。
    祝老头口中连哼了三声,身子左右连晃,徐林三刀全部落了空。
    就在他第三刀劈出之后,忽然竟自失去了对方的踪影,独眼雕左右看了一眼,大吃了一惊。
    他向回一抽刀,才觉出不妙,再一看,对方那棉球也似的身子,竟在自己掌中刀上,施了一式“蜻蜒倒立”,整个身子,只凭一根指头在刀背之上,竟然直线地倒立了起来。
    徐林大惊之下,左手向外一推,施了一招“顺水推舟”,顺着刀背猛地推了出去。
    他的手掌推出去,人家的身子也跳了起来。
    独眼雕就觉得面前冷风一扫,同时手心一阵奇热,那口刀已到了对方手中。
    徐林大吃一惊,他的脸可真有些挂不住了。当下一咬牙,拧身而下,正待奋全身之力,劈出一掌。这时候,却闻得那老狸祝老头一声怪笑道:“独眼雕,你当真不要命了么?”
    徐林不由立时止住动作,身子瑟瑟抖动着。
    祝老头儿鼻中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念在你平日做事,尚还没有什么大恶,故此网开一面,你怎地这么糊涂?还不快走!”
    说到此,他那双小眼睛闪闪发着亮光。
    现在看起来,他却不是那种寒酸窝囊的样子了,而是精神抖擞,神采飞扬,令人不寒而栗!
    独眼雕被祝老头这几句话,说得不禁心动了。
    他又偏头看了一下笠原一鹤,好在还没有什么外人,否则自己这个脸可就丢足了。
    当下长叹一声,苦笑道:“好吧!老狸,今天晚上,我是栽在你手上了。”
    老狸龀牙一笑道:“栽在我手里的人多啦!”
    独眼雕点了点头,冷然道:“把船靠岸后,请你们二位下船吧!”
    祝老头嘻嘻一笑道:“对不起,我们送你上岸的好。”
    徐林低头叹了一声,道:“好吧!”
    老狸才回过头来招呼三头蛇道:“船靠岸!”
    三头蛇这时见状,早已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不遵?匆匆把船划到岸上。
    徐林此刻真成了丧家之犬,可是一点儿威风也提不起来了。他苦笑道:“我那位受伤的兄弟怎么办?”
    祝老头冷笑道:“我们不要他,你把他带下去,至于这三个伙计,却要留下来划船。”
    徐林气得抖了一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能留下了这条命,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当时二话不说,走下去,把受伤的崔令抱起来,匆匆上来,船已拢岸,他抱着崔令纵身上岸。
    天很黑,雾很重。
    祝老头对着岸上冷笑道:“徐老二,你可要记住,只这一次,要是下次再犯在我的手中,可就怪不得我不救你们了!”
    岸上传来徐林的冷笑声,道:“姓祝的,天长地久,咱们后会有期!”
    祝老头站在船头上又发出山羊也似的一串笑声。
    他回过头对三头蛇招呼道:“你划你的呀!”
    三头蛇忽然跑过来,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一般,说道:“老太爷,你老人家饶命吧!小人吃了熊心豹胆,下次再也不敢了!”
    老狸冷冷一笑道:“你们这三个家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尚还情有可原,我又不杀你,何故求我饶命?”
    三头蛇流泪道:“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把小人身上的伤给医治,还有小人的两个同伴……”
    老狸想了想,道:“好吧!”说着倏地一掌向他的面上打来,三头蛇避之不及,竟为打了一个斤斗,吓得鬼叫了一声。可是当他站了起来之后,倒觉得胸前那一口压着的闷气,竟是畅然通顺。
    一时不由大喜,忙跪下来叩谢。
    祝老头又走过去对刘大彪、海砂子两人各自如法炮制一番,二人俱慢慢醒过来。
    三头蛇生恐二人乍然醒来,不明情理,再有得罪,那还得了?他赶忙对二人说了一番,二人一听,连崔令及徐老头子,都已负伤落败,都吓傻了。
    三头蛇推着他们跪下来叩头赔罪,这位貌不惊人的武林奇人,嘻嘻一笑道:“算了,只要你们好好地把我们送到金陵,就没有你们的事了!”
    三人自是千恩万谢一番,按三人本系长江上的正当生意人,却为崔令利润收买,偶尔做一些打劫客商的黑市买卖。此刻他们视若神明的头儿,既已负伤落败,自己三人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人家说什么就干什么了。
    笠原一鹤在一边看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
    一切安静之后,他上前弯腰行了一礼,汗颜地道:“多亏你老人家拔刀相助,我真太糊涂了!”
    祝老头一反方才突兀之态,他那一双小眼,在笠原一鹤身上转了半天,怪声怪腔地说道:“我对你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
    笠原一鹤怔了一下,讷讷道:“这么说,那客栈里的纸条是你……你老人家留的了?”
    祝老头冷笑道:“不是我还是谁?”他摸了一下胡子,怪声道:“要不是涵一老和尚是我的好友,我才懒得管这档事呢!”
    笠原一听他竟是涵一和尚的好友,不由顿时呆了一下,他不由得低下了头来,微微叹了一声。
    祝老头这时坐在船舷上,一只短腿跷在上面,斜着眼睛道:“你应该知道今天你的身份,掩盖还来得及,你倒是蛮不在乎!”用手指了一下他手上的刀道:“这些玩艺儿收起来不行是不是?干嘛都挂在身上?好看怎么着?”
    笠原一鹤不由睑色一红,他讷讷道:“这是我们日本武士的规矩!”
    “老狸”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以后给我收起来,还有你这一身衣服,也给我换一换!”
    说着抖动着他那一只短腿,噢了一声道:“我和你师父是好朋友,也就是你的师叔,我说的话,你也得听。这是中国,不是日本,你难道没有听过‘入乡随俗’这句话吗?”
    笠原被他这么呵责,心中确实有些气愤,可是方才受了人家的恩惠,再说他又是涵一和尚的至友,这口气只好忍下来。
    他点点头道:“既然你老人家……”
    祝老头轻叱道:“什么老人家不老人家的,你叫我一声师叔,能小了你是怎么着?”
    笠原一鹤生就固执脾气,这“师叔”二字,总觉难于出口,他为难了半天,点了点头道:“祝老侠已这么说,我明天起来就换了衣服,收了刀就是!”
    祝老头见他始终不称自己为师叔,不由甚为生气,那一双小眼,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
    笠原一鹤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道:“你老人家一定坚持,我就算称你一声祝师叔就是了!”
    祝老头那双小眼立刻睁开了许多,含笑点了点头道:“你不叫我也不说,你叫了我才告诉你!”说着伸了一下腿道:“你坐下吧!”完全一副长辈的样子,笠原只得坐下来。
    祝老头眯着小眼,一笑道:“你父亲和我们也都是老朋友,要不然,我怎能管这个闲事?”
    笠原不由一惊,微喜道:“你老为什么不早说?你老人家的大名是……”
    祝老头嘻嘻一笑道:“祝三立,不过知道我这名字的人还不多,老狸这外号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笠原一鹤点头道:“是,是!”
    祝三立上下打量着他道:“你这孩子长相也不错,只是武功太差了!”
    笠原脸红道:“我们东洋剑道,和这里的剑术家数不全相同!”
    祝三立小眼一翻道:“什么家数不家数,你只要记住真正武功强的人,任你什么家数都是一样……”说着又笑了一声,点着头道:“你的造化还不浅,涵一和尚那一身武功,真可说天下仅有,你能拜在他门下,如果痛下苦功,以你今天这个底子,我敢说不出三年,就很惊人了!”到此,起身一站道:“你又为什么半夜里偷跑了呢?你这孩子……”
    笠原一惊,半天才叹气道:“师叔有所不知……我的事情没有办完……”
    祝三立冷笑了笑,道:“有涵一和尚在,你还愁有办不到的事情?只不过是早晚的事!”
    笠原一鹤愤愤道:“这件事,我如果不成功,誓死不返师门!”
    祝三立口中“唷”了一声,又打量了他一会儿,不由笑着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师父说你脾气倔强,果然不错……”说着一只手,又开始捻着他那几根山羊胡子,像是心中在盘算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嘻嘻一笑道:“你可知道,因为你那点东西,已经给江湖上惹了极大的麻烦,现在武林中,大家都在注意呢!”
    笠原一鹤冷笑一声道:“中国这个国家,强盗太多!”
    祝三立一笑道:“算了,日本的强盗也不少呀,虽然我没去过日本,可是听说沿海的倭寇,全是你们日本来的!”
    笠原一鹤不由愤然站起来……
    他冷笑道:“那一箱东西,我一定要收回来,不论强盗有多少!”
    祝三立嘻嘻一笑道:“你一定是收不回来!”
    笠原一鹤不由面色一变,愤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见得我收不来?”
    祝三立笑了一声,道:“年轻人眼高手低,孩子,你也受了不少折磨了,怎么还是如此自负?”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道:“你坐下来,不要急,要凭你一个人的力量,那是太难了,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想一个法子……”
    笠原一鹤就是听不进这些话,如果祝三立不是他的长辈,他几乎要翻脸了。
    老狸祝三立笑了笑道:“现在有我在你身边,你大可放心,贼人天胆也不敢碰你!”
    笠原一鹤冷冷一笑道:“我离了你老人家,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老狸摇头一笑,说道:“话不能这么说……”说着点头微微笑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你师父对你说的一切,都不是假话了,是吧!”
    笠原一鹤忽然想起来,就问道:“祝师叔,你去金陵做什么?”
    祝三立呵的一笑,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还不是为了护送你这小子!”
    笠原一鹤顿时一怔,讷讷道:“护送我……”
    祝三立又拍了他一下道:“你师父现在大概已到了金陵的‘朝阳寺’了,我把你交给他之后,也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此言一出,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了一惊,半天没有说话,祝三立见他低头不语,似已猜知了他的心事。冷冷一笑道:“你师父对你的期望甚重,你不能叫他失望,何况你还是他们佛门未来光大门户的人……”
    笠原一鹤一言不发,可是他内心,却是大大地不以为然,祝三立却又叨叨不停地说道:“你伤了合一师兄之事,照理是罪不会轻的;不过,有我为你说情,你大可以放心。”
    笠原一鹤点头道:“谢谢师叔。”
    祝三立只当他已经回心转意,甚是欢喜,他看了看天道:“天不早了,睡吧,大概明天中午,也就快该到了!”说着遂进入舱内,笠原一鹤唯恐他看出来疑心,当时就进入舱内。
    他怎肯就这么样的又返回师门?这算是什么?出来这些日子,又做了些什么?心中愈想愈气,勉强在床上躺了一个更次,耳中却听得吱吱哑哑的船声。
    他翻身坐起来,心中下了一个决定:“我现在就走,趁着那祝三立不知道,否则明天他醒后,我可是就走不成了!”
    当下匆匆下地,把东西整理了一下,刀也备好了,这才悄悄地走到舱外,只见月色极美,江上风很大,东方似乎已有一点灰蒙蒙的颜色,天大概不久就要光亮。
    三个伙计,已有两个睡了,只海砂子一个人在扶着舵,可是笠原一鹤也不敢叫他看见。
    好在江水不宽,船离岸边不过四五丈距离,笠原一鹤趁着海砂子不注意的当儿,一提气,足下用力一纵,已自腾身纵上了岸边。
    夜风颼颼地吹过来,天气是如此冷!
    笠原一鹤紧了紧身上的衣装,风迎面吹过来就像是小刀子在脸上割着一样的。他紧紧地向前赶着,并不辨所走是何方向,脑子里却不由想着:“从明天起,这一套日本武士的衣服要脱下来……还有这几口刀,也要收起来,否则太引人注意,第一个老狸视三立就是瞒他不过!”
    想到了“老狸”祝三立,禁不住他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生怕他也跟着来的!
    想一想真令自己寒心的,中国人那种含蓄的劲儿,可真令人害怕。就拿老狸祝三立来说吧,此人那种外貌、穿着,简直一副十足的生意小民,可是谁又能知道,他竟是如此一个匿迹隐身的异人?
    想到此,他不禁联想到,方才祝三立对敌时那种身手,真令人吃惊!由是,他也就更觉得自己所学的武技之肤浅。
    他不禁想到:“这件事情办完之后,我必定要追随师父段南洲,痛下决心,学成绝技!”
    只是眼前……想到了眼前这些艰难的任务,他那双黑又浓的眉毛,禁不住紧紧地皱在了一块!
    如不是这祝三立透露出的消息,他还真不知道,原来师父刻下并不在此地,而竟已到了金陵!
    幸亏!幸亏!否则自己也去了金陵,岂不碰在一块儿?
    想到此,他还禁不住直冒冷汗。
    他想:“如果现在被师父找到之后,那老和尚必定不会轻易饶恕自己的。祝三立虽说过,师父不会怪罪自己,可是自己刀伤师兄,有违师训,先就理屈,即使恩师他老人家什么也不说,自己却是先没有脸。”
    他脑子里这么胡乱地想着,脚下可是也没有停着。
    也不知行了多久,眼前,是一块像豆腐干一样的田,田里有水,却结着薄薄的冰。
    东方这时已现出了鱼肚白色。
    笠原舒了一口气,忖道:“天总算亮了!”想着就在一家打稻场的石轮上坐了下来,用手摸一摸头,发上全结着碎碎的小冰渣儿,两只脚更是冻得几乎都要麻了!
    他搓了搓手,把腰上的三口刀取了下来用一块绸子扎住,紧紧地系在背后,现在他也有点感觉出,这三口刀的累赘,不如中国的武师一口剑来得方便。自己逃时匆匆,竟未能把那匹新买的马带出来,只能走路了。
    天一亮,他反倒觉得疲倦;而且身上太冷,总得想法子吃点东西才行!忽然,他鼻子嗅出一股浓浓的豆子的香味,这味道不禁激起了他的食欲,再也忍受不住。他就站起来,向前走去。
    他看见不远前一个搭出来的棚子,棚子里像是有人,正在推着大磨子,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棚前停着马车,拉着菜,另外还有一辆独轮车,上面放着石头。棚里有笑嘻嘻的人声传出来!
    笠原一鹤不由心中大喜,他心中暗想,这定是一个卖吃食的地方,正好自己已经饿得受不住了,真是天从人愿。当时就大步向前走去,果然他没有猜错,他看见有一个老婆婆在烤着烧饼,火上煮着热腾腾的两个大锅,一个年轻的姑娘用一双大筷子在油锅里煎些什么东西。
    看到这里,笠原一鹤差一点儿要流下口水了!
    他匆匆走过去,那个姑娘看见了,含笑站起来道:“要吃些什么吗?请进来!”
    笠原一鹤来中国已不少日子,他知道这一定是卖豆浆和烧饼油条的地方。就点了点头道:“来一碗豆浆,有油条没有?”
    那个姑娘一面在裙子上擦着油亮亮而红肿的手,一面点头道:“有!有!”说着一双眸子骨骨碌碌地在笠原一鹤身上直转,笠原一鹤立刻警觉,她是奇怪自己这种发式和装束。当下就由身上取出一块黑绸子,伪装怕冷地系在了头上,那个姑娘看了一会儿就过去拿烧饼去了。
    一会儿,她端来了豆浆和烧饼油条。
    笠原一鹤风卷残云似地吃着这些东西,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一片疾促的马蹄声音。
    笠原一鹤自从出了几次事情以后,现在对于一点儿风吹草动也提高了警觉。
    他回身看时,就见门前已停住了两匹大黑马。马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一身黑衣服,披着一领青色夹棉披风的女人;另一个却是生着一嘴绕口胡子的四十余岁的汉子,两只眼睛现出很是精明能干的样子,个子不十分高,可是很结实。这一男一女,满身满脸,都带出浓重的风尘气味。
    进门之后,那个男的就高声道:“豆浆,油条,快点来!”说了这句话,他一双眼睛却在笠原一鹤身上盯住了一会儿,才转过脸去。

妞寳 发表于 2017-3-24 00:14:27

第五章奋勇救美闯龙潭
    那个女人这时脱下了披风,现出黑黑的头发,一张瓜子脸,倒也白净,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细细的眸子,显得伶俐得很。她也偏过头来看了看笠原一鹤,面上微微现出些惊异表情!
    笠原一鹤一声也不哼,继续吃他的东西。
    这时那个男的,手上搁下了一个黄色的包裹,当它放在桌上的时候,发出了兵刃交磕的声音。
    这声音,又使得笠原吃了一惊,不禁开始对这一男一女留上了意。就听那个男的口中怨气地道:“这宗买卖要是成了,我看腿也要跑断了!”
    女的凤眼向笠原那瞟了一眼,小声道:“小声一点儿!”说着向着笠原这边递了一个眼色,男的烦道:“你就是这样,这件事还瞒着谁?谁不知道?”
    说着喝了一口豆浆,冷冷笑道:“也只有我们头儿,拿着它当一件神秘的事,其实江湖上谁不知道?”
    女的似乎有些生气地瞪着他,那个男的用手抹了一下嘴,呵呵一笑道:“好!好!
    不说不说!”
    笠原一鹤顿时不由精神百倍,暗暗道:“是了,这一次可让我找到了门路了!”想着忍不住又向二人望去,正巧那个女的一只手支着腮帮子,也正斜着眼向这边看!两个人一对眼,笠原一鹤忙自转目,那个女的却抿着嘴笑了。
    她身边那个男的,不由奇怪道:“什么事好笑?”
    女的随口应付道:“想笑就笑!”说着眼角向着笠原一瞟,又向这边看了一眼。
    笠原一鹤不由心中一动,面上也不由得有些儿发热,心里却想这是怎么回事?她干嘛老用眼看我?不要是看出了我的行踪,那就糟了!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个样子,和中国人也差不了多少,她怎会一眼就看出来?
    想念中,就听那个男的道:“快吃吧!娘子,时候不早啦!”
    女的却故意提高了嗓门道:“现在去哪儿呀,我可是不打算死命赶,腰都折了!”
    男的怔了一下道:“不赶怎么行,误了事怎么办?”
    妇人柳眉一竖道:“一切都有我呢!你看你那个胆小的样子,你先走你的吧,我还要多歇歇腿才想动呢!”
    男的本来已经站起来要走了,听了这句话,就叹了一声,又坐了下来,不时用手去摸着那绕口的胡子!
    妇人白着他道:“你先走你的呀,干什么这么粘人?讨厌!”
    男的气得一拍桌子,瞪眼道:“讨厌?妈的,你也不看看是什么?要是……”
    这句话声音太大了,整个棚子里的人都听见了,不禁用眼向二人望去,男的这才把声音放小,叹道:“快走吧!”
    女的气得粉脸通红,推桌而起,男的这时就到一边去付账,这时候女的却不禁又向这边瞟了一眼。
    那汉子付了帐过来拿东西,女的却咬着嘴唇儿一笑,道:“今天晚上住在哪儿呀?”
    矮汉子怔了一下道:“走着看吧,谁知道!”
    妇人却笑了一声道:“依我看嘛,咱们还是上城里的‘孔雀阁’吧,我要歇歇腿!”
    说着话,她眼睛却是斜视着笠原一鹤,好像这几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一样!
    笠原一鹤不由心里一动,就默默记住了“孔雀阁”这个地方。
    男女二人相继走出,各自上马如飞而去。
    笠原一鹤这时肚子也饱了,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他不能放弃,当时就站起来道:
    “算账!”那个大姑娘“噢”了一声,跑过来竖起三个指头,道:“三个钱!”
    笠原一鹤就掏出了三个钱给她,大姑娘嘴角俏俏地嘟着,想笑又没有笑出来,道:
    “谢谢!”
    笠原一鹤忽然想起来,就抱了一下拳道:“姑娘请了!”
    那姑娘不禁吓了一跳,眨着眼睛回过头直看那个老婆婆,显得很羞涩地道:“妈呀!
    这个客人有事情哩!”
    老婆子搔着头,走过来翻着眼道:“什么事呀?”
    姑娘指了笠原一下道:“他刚才说什么‘请’来着!”
    老婆婆转过头来,看着笠原一鹤道:“咋哩(鲁语何事)?”
    笠原一鹤也不懂她说些什么,怔了一下道:“什么抓?”
    那姑娘推了她娘一下道:“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说的话!”于是就娇滴滴地对笠原一鹤道:“我妈问你有什么事?”
    笠原点了点头道:“我是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孔雀阁在哪里?怎么走?”
    老婆婆看着他咧嘴笑道:“这是‘大胜关’,是江苏省界。你问什么……孔雀?”
    她女儿忙道:“人家问孔雀阁!”
    老婆婆摇摇头道:“孔雀,鸽?咱没有听说过,哪里有卖的?”气得他女儿直翻眼皮,笠原一鹤也弄不清他说什么,正在纳闷,忽然背上被人拍了一把。
    就听得一人粗声大气地道:“你去孔雀阁?跟着我走,下午就到了!”
    笠原忙回过头来,却见是一个彪形大汉,腰里头插着一条皮鞭,长得是浓眉大眼,十分魁梧。
    他一口把手里的半截烧饼放进嘴里,拍了拍身上道:“你跟我的车,来吧!”
    笠原不由大喜,这才知他原来是一个赶车的,当时就兴冲冲道:“好!”就同着他往外走,那姑娘却在后笑道:“别坐他的车,脏死了!”
    赶车子的汉子哈哈一笑,回头道:“二妞,你塌我的台,以后我可是不给你说婆家了!”说着宏声大笑了起来,那个老婆婆却抬起一只小脚,笑着往他身上踹道:“去你一边的吧!扯你娘的臊!”
    赶车的笑着走出来了,一面解下了鞭子,一面指着他的车道:“你别看它破,可是坐起来倒挺稳的!”
    笠原一鹤看他指的车,就是进来时所指的那个拉菜的车,不由皱了一下眉。
    赶车的嘿嘿笑道:“怎么样?你能将就不能?给两吊钱你就上车!”
    笠原一想,难得他识路!当时就点了点头道:“好吧!”就摸出了两吊钱给他,赶车的接过来放在腰上的一个小布袋里,就过来扶他上车。一面哧哧笑道:“你这一身衣裳可是看着怪,是京里做的吧?”
    笠原一鹤哼了一声,生怕他摸着了背上的刀起疑,就忙上了车,坐在赶车的旁边。
    车把式这时也上了车,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又围上了一领狼皮,口里颤抖着道:
    “喝!真冷!”说着要了一个响鞭,嘴里“得儿啊”了一声,这辆破车就骨骨碌碌地向前走动了起来!
    冷风扑面吹着,太阳在远天的云彩里,只露出了半边脸来。
    笠原一鹤中原之行,还很少下乡观赏过,对于中国这些农家模样,却还是第一次见过!只见家家都有打稻麦的场子,门前都有一口井,比之日本年年饥荒的情形,真不可同日而语。
    赶车的一面走一面问:“你上孔雀阁是住店还是找人?那里的伙计马瘤子我认识!”
    笠原一鹤点点头道:“我是住店!”
    车把式就扭过头,看了看他道:“这么说,你也是一个会家了?”
    笠原一鹤不明白地道:“什么会?”
    车把式伸手就去摸他背后的刀,嘴里笑道:“这八成是刀!”
    可是笠原一鹤肩膀向下一沉,他却摸了一个空,赶车的点了一下头,呵呵笑道:
    “果然不错,我的眼睛还不瞎!”
    笠原一鹤也没理他,赶车的就道:“孔雀阁的客人,一百个当中有九十九个都是江湖里的人物,都会施家伙!”
    说着又用一双惊异的眼光,去打量他身上,好似证实自己料想不假一般,他又从脚底下拿出了一瓶酒,喝了一口,又问道:“怎么样?来一口吧!”
    笠原一鹤现在真有点烦了,就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有理他,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彼此无言。
    马蹄得得有声地响着,前面现出了城墙的影子。
    赶车的指着城墙,说道:“进了城就快了!”
    言方至此,忽听得身后“哗楞楞”一阵串铃的声音,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听起来更显得清晰悦耳。
    二人都不由回过头来。
    在赶车的意念里,满以为这铃声必定是一个走方卖药的郎中。
    谁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就看见一匹白毛黑蹄的大高马,正自飞驰而来,马上所坐的,可不是赶车的所想的那种郎中,而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生得娥眉杏目,身材娉婷,脸儿白里透红的大姑娘!
    这个姑娘陡然地出现,在二人的眼光里,简直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样的,是那么猛然的一亮!
    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绫缎的对襟小袄,下着青缎八幅风裙,身后尚披着一领披风,露出雪白色的兽毛!
    这姑娘足下是一双黑色鹿皮的高筒弯靴,通身上下,叫人一眼望去,只是说不出来的那么帅,那么风姿幽雅,那么脱俗的美!
    笠原一鹤都不禁看得呆住了。
    那个赶车的,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嘿!快瞧!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儿,这才叫做帅呢!”
    说话之间,那姑娘已飞驰到近前。
    笠原一鹤发现,原来在那姑娘鞍前,还悬着一口银柄银鞘的长剑,在跑动的马上,发出铮铮锵锵的声音,衬以这一人一马,真可形为“英姿飒爽”。
    笠原一鹤只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太美了,美得简直是无法形容。
    这是到中原以后,所见到第二个令自己一见倾心的姑娘,她几乎看起来比那个徐小昭更美!
    当然,这就更是那些日本姑娘,所无法能比了。
    这时对方的马已近得眼前,和他所乘的马车,几乎是走了一个平行。
    这条所谓的官道,其实是那么的窄,走了一辆车,已没有多余的地方,这时再加上一匹马,看起来是相当的挤了,可是姑娘的速度是那么快,直直地由后面逼上来!
    赶车的咧嘴一笑,他却有意要使对方出丑。
    当时手上的长鞭一甩,“叭!”地一声,口里面却大声嚷道:“小媳妇,咱们比一比吧!”
    那匹马吃他这一鞭打在身上,负痛狂窜,车子真像是箭一样的快!
    这样一跑开了,可就无形中,把姑娘的马挤在了一边,车把式见状,不禁乐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笠原一鹤见状,正要喝阻。忽听得身旁那姑娘,一声清叱道:“让开!”
    她的马本已被迫即将要踏入水田,这时忽然被她用力地向里一带缰绳,这匹白马口中唏聿聿一声长嘶,一双长蹄,霍地举了起来。
    这种情形看起来,真是险到了极点。
    就连马背上的少女,似乎也没有想到,这匹马竟会有此一着,也不禁有些吃惊,发出了一声惊叱!
    笠原一鹤在车上见状,却是再也不忍坐视。
    他口中大声叫道:“姑娘注意!”口中嚷着,双手一按坐椅,整个身子蓦地腾了起来!他身子向外一翻,于千钧一发之间,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少女的马前!
    这种情形看起来真真的是吓人,笠原一鹤整个的身子,等于是完全在那少女的马蹄之下。
    就在这危机弹指刹那间的时候,他右手忽地向上一举,已经抓住了那匹白马的口环!
    同时间他的左手向外一翻,已按在了这匹饱受惊吓的马颈之上,五指一分,已抓住了马颊上的鬃毛!
    对于驯马,笠原一鹤可以说是第一高手。
    昔日在日本,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同马在一起,对于各类型的马,他都能制服!
    这时他双手一带马,身子不退反进!
    只见他猛然向前一贴,全身一起贴在了马颈之上。
    说也奇怪,这匹几乎疯狂了的马,居然很容易地就这么被他制服了!
    马上的少女,险些由马上栽下来,惊吓之余,她打量一下,这位舍命救自己的少年,脸上又惊又怒,多少尚带有一些害羞的样子。
    当时,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笠原一鹤很不好意思地道:“不要客气!”
    少女并未因此而减少了对那个莽撞车夫的愤怒,她猛然偏过头,冷叱了声:“臭贼,我看你还往哪里跑?”说着双足一踹马蹬子,“嗖!”一声纵了出去。
    那个赶车的,见自己差一点儿闯下了祸事,不由也有些惊怕。因为他身边的笠原一鹤,已经下了车,所以他不得不也把车子停了下来。
    谁知道车子尚未停稳,对方少女已自纵身而来!
    那少女纵起的身子,看起来就像是一片白云也似的,等到赶车的觉出不对的时候,少女已早上来了。
    只听她一声清叱,寒光一闪,一口剑,已逼在了赶车的脸上,只要再向前推进半尺,这赶车的,也就别想再活命了。
    车把式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道:“姑娘……饶命!……”
    少女恨得一咬牙,正要刺他一剑,以消心中之恨。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边的笠原一鹤,忽然大叫道:“大姑娘……且慢……不可以杀人!”
    少女剑势本已刺出,听了这声音,临时定住了剑,她偏过头看了看。脸色微微现出些红色,愠道:“你是代他求情么?”
    笠原一鹤窘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
    少女冷笑了一声,道:“方才情形,莫非你没有看到,要不是你救我,只怕我已经要摔死了!”
    说着回过头盯着车把式,冷笑了一声道:“我也要你尝尝厉害!”宝剑一闪,又要刺下。
    笠原一鹤忙道:“姑娘……”
    少女娥眉微耸,侧脸道:“你这人真怪,没有你的事你又何必多管?”
    笠原一鹤这时近看,姑娘这种玉貌花姿,一颦一怒,无不是美若天人。
    他素来绝非好色之人,可是竟会发觉出,对方的美,对于自己,几乎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他几乎又要呆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少女斜着眼望着他,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有些气笑不得,当时扬了一下娥眉道:“喂!你这个人怎么啦?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笠原一鹤这才警觉,暗道了声惭愧!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讷讷道:“我是说……
    他……一个粗鲁的人,大姑娘你就原谅他一次吧!”
    少女鼻中哼了一声,道:“粗鲁的人?”说着收回了剑,一只玉手叉在细细的小蛮腰上,有些愤怒地看着他,面上微微带出一丝冷笑。
    笠原心中一动,暗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她又要找我的麻烦不成么?”想着,那姑娘已冷冷道:“你说到倒轻松,我问你,要是刚才出了事,是谁负责任?”
    笠原脸色很窘地道:“还好,没有出事。”说着他拍了一下手,面上带出庆幸的微笑。
    少女似乎看他样子滑稽,也想笑,只是一个大姑娘家,怎能轻易地去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笑,再说现在也不是笑的时候呢!
    她紧紧绷着小脸,一双澄波如海也似的眸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会儿!
    笠原一鹤不由更窘迫了,他抱了一下拳道:“姑娘你没有什么事了吧……我要走了!”
    少女仍然站在车上,闻言后,她瞪着眼道:“事情有没有完呢?”说着用剑一指车把式,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赶车的这时胆子才大了一点儿,他干笑道:“小子叫马大刚,姑娘你就原谅我这次了吧!”
    少女鼻中哼了一声,偏脸向笠原一鹤,声音变得柔和多了,问:“你呢?”
    笠原一鹤一笑道:“我是坐他车子的客人!”
    少女一笑,露出了整齐如同编贝般的齿,遂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是问你的姓!”
    笠原一鹤随便编了一个姓,道:“姓段!”他是取父辈挚交,恩师“段南洲”的姓,所以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少女闻言一笑道:“姓段!”说着一口耀眼的宝剑,收入鞘内,回头看了看那个赶车的一眼,冷哼了一声道:“今天要不是看在这位段先生的面上,我非把你的眼睛扎瞎一只不可!”
    车把式一只手摸着眼睛,赔笑着说着:“再也不敢了,小姐你真好!”
    少女鼻中哼了一声,才由车座之上飘身而下。
    她下了车,并不立刻上马就走,却直看着笠原一鹤,似也有些奇怪对方这种奇异的装束。
    笠原一鹤心中一动道:“糟了,她若是看出了我是日本人,岂不又要多事?”当时忙抱了一下拳,弯腰道:“失礼,我要走了!”
    少女往路旁退了一步,手指了一下车,也没说话,那样子像是说;“请便!”
    笠原一鹤慌忙上了车,回头看了一眼,对方那一双翦水双瞳,仍然在怔看着自己。
    他只得装着笑脸,说道:“大姑娘再见了!”
    少女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
    笠原一鹤用手肘碰了车把式一下,小声道:“还不快走?你这个人……”
    赶车的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方才向人家讨饶,这一会儿,却不禁又看傻了眼。
    这时笠原一鹤一碰他,他才明白过来,当下拿起了鞭子抽了一下,马车才继续前行。
    笠原一鹤脑子里,留着这姑娘可爱动人的影子,这时候,真想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可是他又怕,自己这一眼,又带来对方不必要的误解。只得忍心,不回过头来。
    车把式这时胆子又大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才小声道:“妈的,这小娘儿们可真厉害!”
    说着把头向里凑了凑,小声道:“一个娘儿们拿刀动剑还能是什么好货?”又冷笑道:
    “要依着我看,说不定是这附近哪一个山大王的小老婆!”
    笠原一鹤见他信口乱说,回想他方才那种求饶的样子,不由得顿时对他十分轻视。
    冷笑了一声道:“你不要乱说,要是她听见了,你可就完了!”
    赶车的赶忙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并未赶上来,他胆子就大了,当时嘴一咧,头一甩,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道:“听见又怎么样?”
    笠原一鹤不由奇怪地看着他,心中却在想,这家伙怎么变得这么快?
    赶车的越发神气了,他哼了一声,冷笑道:“老实给你大爷说,我是看她是一个女的,她要是个男的呀,我呀……”说着一哆嗦,把话又吞了回去。
    原来他耳中却听到了身后有串铃的声音,连笠原一鹤也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
    果然,他们身后,那匹大白马,又飞驰着跑了过来!
    赶车的吓得一咧嘴,低语道:“我怕你行不行?”
    这一次他可是不能再硬跑了。把车向路边靠了一靠,回过头来直翻着那一双大牛眼。
    一人一马,就像一阵风也似地跑了过来。
    马上的少女娇艳得就像一朵花,像是一朵雪地里的水仙……那散在前额,微微随着风飘动的一络青丝……笠原一鹤禁不住低道了一声:“好美丽的姑娘!”
    他低低地笑着,那姑娘似乎向着他还招了一下手,唇角荡漾着一个会心的微笑。
    蹄声、铃声,很快地也就消失了。
    车把式又把车子赶到路中央,他冷笑道:“大爷,你是看着她美吧!哼!那叫一朵带刺的玫瑰,美是美,他奶奶的,就是有刺!”
    说着向一边擦了一下鼻涕,一面用手在鞋上抹着,又道:“……谁看着她可爱,一摸可就弄一手血,还是真疼!”
    说着他却忍不住,又哈哈笑了,一面笑,一面自己摇着头,道:“要是眼瞎了,你说我怎么办?我连我家里的老婆子都看不清了,还能再去看人家大闺女?”
    他一个人自说自唱,笠原一鹤一句也没听清楚!
    车子这时已走到了城下了,赶车的就把车子放得慢了一点儿,偏过头道:“大爷,你那两手可真不赖,要不是你,那个小婊子可就八成没命了!”
    他越说越不像话,只这个一会儿工夫,对方就成了“小婊子”了,好在是人家也没有听见,笠原一鹤也不懂什么是“小婊子”,就由他一个人穷嘟囔去!
    这时候,笠原一鹤正想着方才那个姑娘。
    他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个女孩子,竟能有这么高的功夫?由这个姑娘,他不禁连想到了抢夺自己财物的那个徐姓的姑娘,脑子里乱成了一片。
    所以这时候,那赶车的跟他说话,他是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车把式见他也没有回话,就哧哧一笑道:“大爷,我看你是迷上她啦!”
    笠原一鹤不由俊脸一红,道:“不要乱说!”
    车把式龀着牙笑道:“不过你也有一身本事,我看也许你真能降得住她。走,我们追上她去,这种女人,你用金子一晃,她眼都花了!”
    说着怪笑了一声,还用肩膀碰了笠原一鹤一下,道“……那时候她还不跟着你走?”
    笠原一鹤见他一路像发了疯似的,一直胡言乱语,不由也有些动怒了,一瞪眼道:
    “你乱说些什么?”
    赶车的才不敢再多说了,可是当他目光在笠原一鹤脸上望过去的时候,竟忽然呆住了,口中讷讷道:“咦!大爷你帽子上是什么呀?”
    笠原一鹤不由吃了一惊,当时举手一摸,果然帽顶尖上,似插着一样东西。
    当时就摘下了帽子,却见帽尖上插着一支金色的奇形小箭,日光之下,闪闪冒着金光。
    笠原一鹤不由剑眉微皱,拔下来直发着怔。
    这是什么时候,被谁射上去的,他还不知道呢!
    心中想道好险,如果对方要是想取自己性命,这时只怕早已死在人家手里了。想到此,仍然不禁心里直发寒。
    他低下头细细地看着手里这一支箭,见它全体是赤金的颜色,在箭尾最后的地方,有两小簇分出来的白色的羽毛,形式制作得很是灵巧。
    赶车的这时干笑了一声道:“我看,准是刚才那个姑娘射的!”一言提醒了笠原一鹤,他不由顿时大悟。
    他想到,方才那个姑娘,在驰过车旁时,不是曾经对自己招了招手吗?不用说这支小箭,必定是在她招手的时候发出来的!
    只是,她此着又是何意呢?
    笠原一鹤实在有些想不透,就把这支金色小箭收到了囊中,暂且不去想这件事情。
    马车这时已驰进城门,有四个兵正在挥着手,意思是叫他们快!
    城门上写着“江宁府”三个大字,城池也高,看起来较那些小乡小镇,毕竟是不同,而别具有一种古城的风仪。城墙上的砖石,看起来大得吓人,也许都已经有相当的年份了。
    进城之后,看起来,这地方就更美。
    赶车的大声道:“大爷你看看,这就是‘江宁府’,好地方,可到了地头。”
    笠原一鹤心中却思忖道:“不知哪里有现成的衣服店铺,自己好买几套中式袍子换上!”就问赶车的道:“你可知道哪里有卖衣服的?”
    赶车的点了点头道:“知道,南大街多的是,要买什么都有!”
    笠原又道:“南大街在哪里?”
    车把式一笑道:“我送你上孔雀阁,就在南大街,到那地方一看就会知道。”
    说着“叭”的甩了一鞭子,马车拐了一个弯,遂走入一条热闹的大街。
    就见道路两旁全是饭馆,窗门上全飘着杏黄色的酒旗子,有的写:“天下第一家”;有的写:“此处温柔乡”,各式各样的字都有。
    笠原一鹤正自看得出神,就觉得马车忽然停住了,只听车把式笑道:“大爷下车吧!
    到了!”
    笠原一鹤忙向前看,果然丈许前,竖着一个牌坊,上面写着“孔雀阁”三个大字。
    门前还站着一对石狮子,气势大是不凡,他倒没有想到,一个供江湖人驻足的客栈,竟会有如此讲究的门面。
    当下点了点头,拿起了简单的行囊,一跳下车。
    赶车的笑着大声道:“大爷你可要仔细,这店里的人都不大好惹,好啦,我走啦!”
    说着就赶着他的车走了。
    笠原一鹤提着东西,不便久立街头,就大步向“孔雀阁”店前走来,只见店门敞着,门侧内廊两边,有两排红漆的板凳,擦得甚是光亮。
    这时候,想是生意不佳,两三个伙计,都把手插在棉袄筒子里,正在打着盹。
    笠原一鹤进来说道:“住店!”
    这几个家伙才忽然醒了过来,纷纷站起来,立刻跑过来一个,弯腰笑道:“相公住店么?来,我提着东西。”
    笠原一鹤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会提,你在前面带路好了!”
    那个伙计弯着腰,样子就像是一个大虾米一样的,连连道:“好!好!”转身就走。
    笠原一鹤在后面跟着,穿过了二门,来至一所相当大的花园,客房却是零星地散在园子四周,各舍之前,都植松柏,气氛甚为幽雅。
    这倒是出乎笠原一鹤的意料之外,他真没有想到,这所供江湖上人来往歇脚的地方,竟是这么考究。
    他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追访早上那一男一女,查明他们的行为和此行的目的,别的事,他什么也不想管。
    当时找了一间西边厢房住了下来,那伙计笑道:“相公可带有随身的兵刃?”
    笠原一惊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店伙一笑道:“对不起,这是小店的一点规矩!”
    笠原一鹤皱眉道:“你们这里有什么规矩?”
    伙计搓了一下手道:“客人你是不知道,因为敝店所寄居的客人,都是江湖上行走的武师镖客,所以有时候不免爱打个架……”
    说着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所以,小店的店东想出了一个主意!”
    这个伙计张着黄牙笑了笑,接下去道:“……凡是带有兵刃的客人,都请把兵刃暂时交给我们保管,等客人走的时候,我们再还……”说着点了一下头,嘻嘻笑道:“请多原谅!”
    笠原一鹤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有带什么兵刃,我也不会跟人家打架,你们不必如此!”
    伙计怔了一下,又退后一步,笑着道:“是!是!”一双眼珠子,却不停地在笠原一鹤身上转着,讷讷地道:“那么客人,你背后的是……”
    笠原一鹤脸上一红道:“这是我的……刀!”
    伙计一怔,笑道:“客人你真会开玩笑,刀不就是兵刃吗?得……请交给小的暂时保管一下可好?”
    说着伸出两只手,像是要接的样子。
    笠原一鹤冷冷一笑,道:“我的刀不交给别人,你们放心,我不会惹事的!”
    伙计皱眉道:“不过这是我们老板的交待……小的不敢不从!”
    笠原一鹤很想发作,可是一想自己此来行踪,还是少惹事的好,就忍着气,把背上的刀解了下来,愤愤地递与那店伙计。这伙计接在手上掂了掂一笑道:“唷!还真沉。”
    笠原一鹤冷笑道:“你要好好为我保管,这是三口刀!”店伙计怔了一下,连连点着头,一面笑道:“行,少不了,我们马上开证明!”
    说着就转过身子去了。
    带上房门后,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这位来自异国的年轻武士,慢慢步出了“孔雀阁”,只见街上行人寥落,无不是袖手缩颈,一副怕冷的样子。
    顺着这条街向前不远,就有几家卖成衣的铺子,挂着时下一般的各式衣裤。
    笠原一鹤比着自己身材买了几件,他干脆就在店内换好了;然后再戴上一顶八瓣小帽,对着镜子一照,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当时内心甚为高兴,以为这么一来,今后是再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他把脱下的日本唐装,包成一个包裹,提在手里,步出了成衣铺,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冷得他打了一个哆嗦!就在这时,他眼前看见了两个人,正由铺子前匆匆走过去,他敢断定,这两个人,正是自己早上在烧饼铺子里所遇见的那两个人。
    当下哪里再肯放过机会,连忙跟了出去。
    在昏暗的街道上,看见那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往前面走着。
    笠原一鹤学着中国人的模样,两只手往袖筒里一塞,快步跟了上去,紧紧逼在两人身后!
    他头上那一顶小风帽,拉得很下,天又很黑,就算是他们回头,他想也不会看出自己是谁的!
    就听见那个女人尖声的道:“这都是你的臭主意,你以为徐老头子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哼!”
    笠原一鹤只听了这一句,已由不住的身上一热!
    他紧咬了一下牙,心说:“皇天在上,这一次我可是找对了人了!”
    他就更把身子向前凑过了一些,那个男的突然回过头来,站住脚,用眼睛看着他。
    笠原一鹤赶紧低下了头,那人看了他几眼,鼻中哼了一声道:“你这是怎么走路的?
    没有眼睛是不是?”
    笠原一鹤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就转向一边走了下去,就听那个男的口中骂道:“妈的,不看你是老土,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
    笠原一鹤心中不由老大的不得劲,经此一来,他却是不敢再跟下去了。只远远地看着二人,要看一看他们往哪里走。
    他看见这一男一女,果然走进了孔雀阁,心中不由大喜,就随便在外吃了一些东西,匆匆回到了客栈。
    是夜,他把自己装束得整齐利落。一个人推门而出,只觉得整个院子里黑忽忽的,一片安静。
    他注意了一下,只有靠北面几个房间,亮着灯光,当时左右看了几眼,觉得没有什么人影,就把身子向房上腾起来。
    他身子向瓦脊一落,正预备来二次用“狸猫三扑鼠”的身法,把身子凑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两边的一扇窗子“吱”一声地推了开来。
    笠原一鹤赶忙把身子向下一伏,耳中却听见“飕飕”两声,同时眼前的瓦面上微微响了一声。
    两条黑影,几乎就在他眼前停住了。
    这一来,笠原一鹤吓得就更不敢乱动了,可是他很清楚的,把两个人的面貌看清楚了,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
    这两个人,一点儿都不错,正是那男女两个,只是这时候,他两人全身都装置得很利落,除了有兵刃以外,每人腰上都还配有镖囊。
    看到此,笠原一鹤不禁暗恨自己真是太老实了,应该把兵刃留下来,不交给那店伙,现在眼看着对方带有兵刃,必要时真要交起手来,自己可就难免要吃亏了。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他当然不会因此而放弃跟踪。
    这男女二人在房上,向远眺望着,那个女的嗲声嗲气道:“这件事,我们可不能过急,你要知道,凭我们两个人,决不是徐老头的对手!我们目的是察看他的下落!”
    男的有些不耐烦道:“知道,知道,到时候我一句话不说总行了吧,一切都听你的!”
    女的冷笑道:“你爱说就说,不过我可警告你,‘短命无常’徐雷下手可是狠辣得很,不想活命你就嚷嚷吧!”
    男的叹道:“我一切听你的,不就行了吗?”
    女的向前望了望道:“我们先把话说清楚,免得到时候坏了事!”又接下去道:
    “到了地方以后,你下去,我把风,你只要看他是不是在,如果他在,马上就上来,我们快些回去。”
    男的怔了一下道:“瓢把子可不是这么交待的,他不是要我们就便下手……”才说到此,哪知那个女的往他脸上啐了一口,男的退后一步,说道:“咦,你这是……”
    女的冷笑了一声,骂道:“瓢把子,瓢把子没出息的料,你就没有一点儿自己的主意啦?”
    那个男的叹了一声道:“你不能这么说呀,瓢把子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
    妇人又是一声冷笑道:“瓢把子的手段厉害,这徐老头的手段就不厉害了?”
    这男人大概是有点怯内,当时听妇人这么说,一时倒不敢哼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叹道:“那我们怎么办呢?”
    妇人冷笑道:“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他在,我们连大气也不喘,赶紧回来!”
    男的傻瓜似地道:“回来干嘛?”
    妇人气得瞪着他,半天才道:“没见过你这种笨蛋,就凭你那点本事,你还去对付徐雷?你别做梦了!”
    那汉子冷笑了一声道:“你别看不起我,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
    妇人哼了一声道:“算了吧,你少作怪,要想活命你就听我的,要不然,你就送命吧!”说到此,她柳腰一拧,已纵上了对面的瓦脊之上,那个男的也随后扑过去。
    笠原一鹤虽不懂他们此行目的地,可是由他二人谈话中却也听出了一个大概。他猜知,这夫妇二人必定是受命暗害徐氏父女,而图抢走那批珠宝……
    现在二人所要去的地方,必定是那‘短命无常’徐雷所藏身的地方。事到如今,自己还有什么犹疑。还不去追回失物,又待何时?
    想到此,一时热血上冲,当时足踝用劲,紧紧蹑着这一男一女身后,一路尾随了下去!
    前行二人,却是万万也没有想到,身后尚还随着这么一个要命的冤家,仍然向前行着。
    笠原一鹤紧跟着二人,只觉得最少行了也有半个时辰了,计算着最少也走了十数里之遥。
    他不由心中十分纳闷,暗忖道:“怎么还不到呢?”
    只觉眼前,房舍已渐渐稀少,周围全是荒凉的野地,生长着一些野竹,风吹过来刷刷拉拉直响。
    笠原一鹤心中正自奇怪,却见前行二人站住了脚。
    那个女的弯下腰,道:“哎哟!我的脚可是要断了,这老王八蛋,他真会找地方!”
    男的跺着脚道:“已经到了,你再忍一会儿吧!”
    妇人冷笑道:“要不是为了那一箱宝物,我才没这个闲心呢!”
    男的笑道:“这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
    那个妇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一面揉着腿道:“东西要是到了手,我们就远走高飞,那时候太太我也该抖一抖了。”
    说到了“钱”,男女二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女的站起来道:“咱们走吧!”说着率先前行,那个男的却轻声道:“小心呀!”
    二人的脚步立刻放得很轻,绕过了一片竹林,眼前不远处,有三四间房子,隐约在竹林丛中。
    笠原一鹤这时紧随着二人,心中却很是狐疑。
    这时二人就又停了下来,女的问:“是这里么?”
    男的张望了一下道:“没错,灯还没熄呢!”
    那妇人却往男的身上一依道:“我不知道怎么有一点怕!”
    男的却自身后抽出了一口剑,轻轻地道:“来都来了,还怕什么?反正我们也不给他们动手,快来吧!”
    妇人嗦嗦地道:“我把风,你可要小心!”
    男的点了点头道:“有什么不对,你就学夜猫子叫唤,我就知道了!”
    妇人却道:“我哪会学夜猫子叫,我只会学斑鸠叫!”说着就咕咕地叫了两声,男的就点头道:“斑鸠就斑鸠吧,反正,我能听见就行!”
    笠原一鹤倒不由呆了一呆,因为如此一来,他反倒是进不去了。
    就见那个女的退到路边竹子下面,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要不是笠原一鹤一直跟着她,还真看不见她。
    他想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用计策把这个女的引开,自己才好抽个冷子进去!想着,就由地上抬起了一块石头,当时一振腕子,抖手把它打了出去。石块远远地落在地上,而地上全是干枯的叶子,发出了“喳”一声。
    那个女的果然惊动得站了起来,直着脖子向那边直看,却是没有走过去!
    笠原一鹤于是又振腕打出了一块石头,落处较先前略远发出了“叭”一声。这一次倒是把那个女的给吓住了,就见她弯下腰,轻轻地往那边走过去!
    笠原一鹤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手足齐施,用力一弹,只听得“嗖”的一声,已拔起了四五丈高下。
    夜色中,他真像是一只兀鹰一般,轻轻向下一落,已飘出数丈以外。
    落地之后,身子跟着一滚,已掩在一旁。
    这时那个妇人,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吓得哆嗦着又回到了原处!
    笠原一鹤哪里有工夫去跟她打交道,直向着那一排掩藏在竹林内的房子行去。他现在看清楚了,眼前一共是三幢房子,格式几乎完全是一样,看起来很是幽雅美观。
    三幢房子,远看是一排,其实是作品字形的,两幢在前,一幢在后。那前两幢一片漆黑,唯独后面那一间房内,亮着明亮的灯光。
    笠原一鹤一路行去,很是小心,因为他怕被那个男的看见了,当时掩到近前,正要设法上房查看一下房内的情形,谁知抬头一看,却见屋角上,已先他有一人蹲在那里。
    月亮之下,这人矮小的个子,一身紧身衣服,手里拿着剑,正是那个家伙!
    就见他不时地搔头抓腮,好似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只脚勾着房檐,用“珍珠倒卷帘”的身法,把身子垂了下去。
    他手上的剑伸出去,在窗户纸上轻轻一送,刺一个小洞,遂把眸子凑了上去。
    笠原比他更急于想知道室内的一切,他就轻轻地把身子绕到了另一边,当时轻轻向上一拔,也上了房檐。
    他的功夫,可又比这个矮子强得多了。
    只见他双手向墙上一贴,只用一双足尖,顶在墙壁上,身子婉蜒而下,已贴在了另一扇窗前。
    根本无需要他再费事,只因这窗子根本就是开着,只不过里面拉着窗帘而已。
    笠原一鹤轻轻用手指,把窗帘一角拨开,室内一切了若指掌。只见这是一间布置朴实的客厅,厅内有一套简单的座椅和一张八仙桌子。
    椅子上坐着二老一少,共是三个人。
    其实并不能称为“一少”,因为由年岁上看起来,那个人也并不小,只是和另两个比较起来,他显得是年纪比较轻而已。
    这三个人,笠原一鹤全很陌生,都是第一次见。
    二老者,从外表上很难判断,反正最小也应该在七旬以上,各人都留着胡子。
    笠原一鹤只知道短命无常徐雷这个人,却是始终没有见过,所以他必须要听他们说些什么,从而来断定其人。
    他细细地去观察这三个人。
    二老者各自坐在一铺有椅垫的红木椅上,靠自己这一边是一个秃顶黄眉,留有黑胡,身穿着深褐色长袍的老人。
    这老人,面相看起来十分狰狞,鹰鼻子鹞眼,两腮微微突出,只是双目之间,精光十足。
    笠原一鹤虽非习艺中原,可是武学道,万流归宗,其终点都是一样的。
    他内心不由暗暗吃惊,因猜知这黑须者,必定有一身很高的武功。
    再看对面另一个老人,笠原一鹤就不禁更是吃惊不已。
    只见这老者,看来岁数似乎比那黑须老人更大,因为满头发鬓,都是一色的银,一张脸膛却显得微微紫色,十分清癯。
    这银发老人,身上穿着随便的衣裤,腰上扎着一条白绸子汗巾,足下是一双双脸的布鞋。
    他手上拿着一支烟袋杆儿,不时地就近嘴里,咕咕噜噜地吸着,喷出不少的烟。
    他那双看来细长如线的双目,更是随着吸吮喷吐,不时地睁开又闭上,显得整个的灵魂,都全寄托在这支烟袋杆子上一样。
    他吸了几口,喷出大片的白烟;然后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儿,身上的黄铜大钮扣,在灯下闪闪发着金光。
    在他身边一张矮椅之上,坐着一个看来年纪较轻的文士,这人看来面皮白净彩衣星冠,约在四十岁左右。一双白手,看来宛若女子一般,十指之上,留着晶莹透亮的十只长甲。
    他面前烧有一盆炭火,火上烧着一个瓦罐,像是煮着什么,室内传来阵阵的清香。
    那文士手上拿着一支长签子,不时地在瓦罐中挑弄着,一副悠闲的样子。他一边拨弄着瓦罐,一面抬头含笑道:“黑胡子,你现在是大红人了,谁不知道你呀!”
    黑胡老人也呵呵笑道:“人人都想发财,真正发了财,滋味也是不好受。徐胡子,怎么,你说是不是?”
    这时银发银须的老人,含笑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说着用旱烟杆子在火盆上敲得当当直响,一面冷冷地笑道:“……可是我就不信,谁能把我怎么样!”
    黑胡老人笑道:“老徐,咱们是自己人,我可不是故意煞你的威风,你真要特别小心一点儿,尤其是这一两个月,外面风声可是紧得很。”
    银鬓老人鼻中哼了一声,道:“谁想要东西,先要问问我手里这个家伙答不答应才行。”
    这时,那一边文士模样的人,嘻嘻笑道:“徐胡子,我说个人,你看看他怎么样?”
    徐胡子抬了一下眼皮道:“谁?”
    那文士点了点头,冷冷一笑道:“这个我只听传说,可是没有真凭实据!”说着一只玉手轻轻地在椅子把上敲着,冷冷地道:“此人姓段,名南洲,也就是今天的涵一和尚,不知你二人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么?”
    徐胡子一言不发,只是狂喷着烟,那一旁的黑胡子老人,却直着眼,放下了手上的茶杯,讷讷道:“兄弟……你说怎么了?”
    文士冷笑道:“听说此人,对于这些东西,也有心意图染指,这只是风闻,可是没有一定。”
    徐胡子笑了笑道:“这风声我也听到了,不可靠,我不相信。凭他涵一和尚今天的身份,这件事他绝不会……”
    文士皱眉道:“可是人家说得却是头头是道。”
    银须老人喷了一口咽,嘿嘿笑道:“江湖上的人,还不是惟恐天下不乱,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我就不信段南洲会动这个凡心!”说着眸子顿时一睁,冷笑道:“就算他是真的,有两位贤弟相助,今天我们也不含糊他!”
    那个黑须老人点了点头,说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个人,我们还是少惹他为妙!”
    又加上一句道:“并不是怕他!”
    他说了这句话后,室内空气顿时安静下来,三个人都似乎在运用着思考之力。
    窗外的笠原一鹤,听到此,一切也都明白了,从各人的称呼里,他大概可以猜出来,那个银发抽烟的老人,正是自己的大敌人——“短命无常”徐雷。
    至于另外两个人,看来却是徐雷卖命的朋友。
    徐雷事成之后,居然潜居于此,把安危系身在这两个朋友之上,可以想象出来,这两个人,也绝非泛泛之辈了。
    听到此,笠原一鹤已禁不住热血沸腾,有好几次都几乎破窗而入。可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务,确实鲁莽不得。
    他偷偷上房看了看,那个矮汉子,仍然还在偷看,居然还没有走。
    笠原一鹤为了想更明了多一点,于是又潜回原处,继续偷看偷听。
    三人在房中说话声音很大,当然他们是绝不会想到,此时此地,居然会有两个人在窗外偷听。
    这时就听得徐雷对那个文士模样的人道:“除了这个以外,你还听到些什么风声?”
    那文士微微笑道:“多了,不过都不足挂齿,‘阴风叟’岳桐也下来了,此人倒是一个扎手的人物,倒要防他一下!”
    “短命无常”徐雷哼了一声道:“我等他够久的了,他要再不来,我倒要找上他去了!”说到此,忽然微微笑了笑,站了起来,对着文士点了点头道:“你的东西煮好没有,我想先尝两个!”手中竹签,在瓦罐内一挑,拿出来其上已穿着一枚状似山枣一样的东西,却听得那文士哈哈一笑道:“朋友,你也尝尝味儿吧!”
    忽见他竹签一扬,笠原一鹤听得“嗖”一声,那枚山枣已破窗而出。却听得窗外一人口中“唷”了一声,紧接着“噗通”一声摔了下来。
    笠原一鹤不由大吃一惊,慌不迭双足一踹,一个“神鹰滚翻”之式,把身子窜出了四五丈以外,身方落地,却见门内人影一闪,那玉面文士自内纵了出来!
    笠原一鹤眼见已暴露,不由大吃了一惊。他突地把身子向下一伏,眼前有几棵稀稀落落的小树,正好用以遮身。
    眼见得,窗前人影连闪,黑白两须的两个老人,先后自内纵了出来。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道:“我当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却是这么一个臭贼!”说着,用手在一边地上指了一下。
    笠原一鹤顺其手指处看了一下,果见那个矮汉正自面朝下,拱身卧着,他虽是受了伤,可是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时已为对方发现叫了出来,那矮子知道自己是再也藏不住了,他忽然翻了一个身子,口中说道:“朋友,你好厉害的暗器!”
    口中说着,忽见他双手向外一翻,却自他手上,嗖嗖有声地,一连飞出了四五口飞刀,目标直向着三人身上,分别掷了过去。
    一边的笠原一鹤看到此,也不禁惊呆住了,因为眼前的局势,很显然,对方三人之中,可以说是没有一个弱者,只出其一那矮汉已绝非对手,何况三人联手?
    如此看来,那矮子简直太不自量了。
    果然——
    他的飞刀方自出手,对方三人同时发了一声怪笑,笑里充满了轻视、讥嘲!
    三人同时出手,俱都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一伸,五口飞刀,已被打落在地。
    笠原一鹤在暗中看得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因为他们的手法是那么高超,矮子的飞刀,虽说是小巧的暗器,可是却是锋利的刀刃,而他们竟敢以空手去击它,如果没有高玄的内力岂能为之?
    矮子一掷不中,两手在地上一按,猛地蹿了起来。
    他竟然还想要逃?可是在这三个绿林怪杰眼前,他的行动显然是太慢了。
    那文士嘻嘻一笑道:“朋友,先留一下好不好?”指尖向外一点,一线风声。
    那矮子已跑出了三四十步,竟“啊唷”一声,翻身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次翻身欲起之时,一只穿着缎面云履的脚已踏在了他的肩窝之上。
    矮子仰面一看,文士正自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时“短命无常”徐雷,同着那个鹰鼻鹞眼的黑须老人,也都笑着走了过来!
    徐雷冷冷地笑道:“不要难为他,叫他进来说话!”
    文士嘻嘻一笑道:“这家伙好灵的鼻子,徐老大才来了两天,就叫他给闻了出来!”
    说着一只手向下一探,已把矮汉给抡了起来。
    矮子口中啊唷道:“朋友,你叫我自已走行不行?”
    文士一笑道:“哦!你还能走吗?”说着把他往地上一放,哈哈笑了一声揶揄道:
    “行,真有你的!小子,走吧?”
    一行人,遂向房内行去。
    一旁的笠原一鹤,本来极厌恶那矮子与同来的女贼,可是他更恨“短命无常”徐雷。
    这时见状,却本能的有些同情起那矮子来了。
    他紧紧地握着双拳,眸子里烧着怒炙的火焰。
    这时候,他真恨不能扑过去,把那个徐老头狠狠地打一顿,然后再追回失物。
    可是——他只能在一旁发怒!
    他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他知道得很清楚,眼前这三人,可能自己一个也敌不住,更何况三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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