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刀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古龙《碧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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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江湖少年春衫薄
    (一)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鲨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蹬,发出一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衣衫也是色彩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洲“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就仿佛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绸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崭新的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舒舒服服地花上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
    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着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就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像是要飞起来。
    ×××
    但是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严的中原大豪段飞熊夫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他们的独生子到江南来。
    段玉此行当然也有任务的。
    他的任务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替他父亲少年时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侠”朱宽朱二太爷去拜寿,将段家祖传的宝物“碧玉刀”带去做寿礼,然后再把朱家的宝珠带回去。
    “宝珠山庄”最珍贵的一粒宝珠,就是朱二太爷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
    她叫朱珠。
    据说朱二太爷今年破例做寿,就是为了替他的独生女选女婿。
    姑苏朱家是江南声名最显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还是有名的才女。
    听到了这消息,江湖中还未成亲的公子侠少们,只怕有一大半都会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选,把这粒宝珠带回去,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就是段玉的心事。
    还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故老相传,都说其中还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无论谁只要能解开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变成富可敌国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强大盗们,对这样东西眼红的自然也有不少。
    他是不是能将这件家传之宝平平安安地送到宝珠山庄去,他自己也没把握。
    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这江花红胜火,春水绿如蓝的江南三月,还有什么心事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抛不开,放不下的?
    的确还有一样,那就是他临出门时,他父亲板着面,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他父亲那种严厉的语声:“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强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有麻烦上身。”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段玉从小就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
    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闲事。
    二、不可随意结交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类人结怨。
    五、钱财不可露白。
    六、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段玉一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欢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何况他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女人见了若不喜欢,那才是怪事。
    这本是段飞熊段老爷子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现在却变成最担心的一点。
    “女人本来就是祸水,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麻烦就永远没得完了。”
    这句话段飞熊至少对他儿子说过了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记都困难得很。
    你说是不是?
    (二)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的“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绝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腐”,醋鱼叫做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问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四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鱼进城里去。
    木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蹦活跳的青壳虾。
    在曙色朦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
    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涌金门外的三雅园是例外。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活杀条鲜鲤鱼,清蒸了来下酒。
    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园。
    ×××
    三雅园就在湖边,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栏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已放入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玉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千杯不醉的海量。
    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远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段玉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馆”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
    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面书生。
    ×××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玉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玉笑了笑。
    段玉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轻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入江湖,但却决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这教训段玉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阴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段玉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说道:“我说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漪。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段玉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的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驾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段玉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不太容易。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
    “小村姑儿光着脚,
    下水去割灯心草。
    一把草儿刚系好,
    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阴盖着她的脸,
    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
    脸上全都带着笑。
    一个骑士跳下马,
    痴痴望着她的脚。
    有个骑士胆较大,
    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耍个把戏,
    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村姑,
    她为什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水而来。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撞?
    段玉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段玉喝完了最后一碗,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艇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在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大和尚却已跃上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惜玉,有一个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什么扶弱除强,行侠仗义?
    段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身,就已窜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谁知段玉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没有完,段玉已凌空翻身,一式“细胸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叱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这和尚一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段玉道:“既然不是强盗,怎么比强盗还凶?连强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
    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闲事?”
    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出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段玉火气更大了,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闲着,突然沉腰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段玉的腰肋,用的竟像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这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惨。
    他这一拳力量可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身子突然飞起,“噗通”一声,竟然掉入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这两人身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段玉面前,只听拳风呼呼,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条好汉段飞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亲差,简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尤其是他的轻功身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突然鹞子翻身,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身后。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罗汉脱衣”,挥拳反击。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刚翻身,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子被打着,身子立刻站不稳,踉跄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断了船上的“栏杆”。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玉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色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样的武功。
    段玉也在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像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伸手打人。
    所以段玉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着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段玉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水里。
    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蛮够义气。”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唤:“段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的竹叶青……”
    段玉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玉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涡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三)
    陈年的竹叶青确是好酒,颜色看来已令人舒畅,入口软绵绵的,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
    这白衣丽人正伸出小巧的舌头,直舔着嘴唇。
    段玉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这四条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入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我姓花,叫夜来。”
    花夜来。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放松一天。
    每个人都应该偶尔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能说救人是坏事?谁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段玉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四)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入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
    旁边仿佛还有个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来香?
    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它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回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段公子,玉郎!”
    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段玉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了起来。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玉的荷包塞入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夜来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他抱住。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段玉当然没有醒。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哎呀,可怜的小伙子,他为什么要贪睡呢?”
    她低低地哼着,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段玉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又不禁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过床前,随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呢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段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段玉道:“当然。”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会在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
    捉贼要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子说出去的。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穹苍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丽风里泌入心扉。
    段玉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来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他一点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
    那狡猾而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花盆又变成空的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远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
    荷包里除了他父亲给他的银票,他母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还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瑕疵。
    段玉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了,花夜来一定早已将她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玉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段玉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欸乃”,柳阴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玉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玉又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来渡湖,渡船就来了。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喜欢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绝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这船家非但一点也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像是个强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船家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段玉眨了眨眼,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强盗,你才是强盗。”
    船家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他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两膀少说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气。
    段玉看着他,道:“这真是条贼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
    船家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段玉道:“却不知你是想请我吃板刀面呢,还是要把我包馄饨?”
    船家道:“那就得看你的银子是不是给得痛快了。”
    段玉道:“善财难舍,要拿银子给人,怎么能痛快得起来。”
    船家冷笑道:“那么看来我只好先请你下去洗个澡。”
    段玉道:“不用客气,我刚洗过。”
    船家不等他的话说完,已忽然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里。
    接着,这一条小船就在湖心打起转来,转得很快。
    段玉居然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喃喃道:“只打转还没关系,翻了才糟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船果然已翻了身。
    谁知段玉还没有掉下去。
    船要翻的时候,他已凌空跃起,等船底翻了天,他就轻飘飘地落在船底上,喃喃道:“翻身还没关系,沉了才真糟糕。”
    突听“咚”的一响,船底已破了个大洞,小船立刻开始慢慢地往下沉。
    段玉还是没有掉下去。
    撑船的竹篙,飘在水面上,他突然掠过去,脚尖在竹篙上轻轻一点,竹篙就跟着向前滑出。
    他已借着这足尖一点之力,换了一口气,再次跃起,等竹篙滑出三丈,他又掠过去用脚尖一点。
    换过三次气后,他居然已轻飘飘地落在岸上,喃喃道:“看来船沉了也不太糟糕,只不过真有点可惜而已。”
    只听“哗啦啦”一声水响,那船家已从水里冒出头来,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他。
    段玉背负着双手,微笑道:“现在水还很冷,洗澡当心要着凉。”
    船家又瞪了他半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轻功。”
    段玉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船家沉下了脸,冷冷道:“只可惜你空有这样的一表人材,偏偏不学好。”
    段玉失声笑道:“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
    船家却长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我本来还想保全你,指点你一条明路的,现在看来你已只有死路一条了。”
    段玉也叹了口气,道:“先要请我吃板刀面,又要请我下湖洗澡,这也算是指点我明路?”
    船家冷笑一声,一低头,又扎入了水里。
    段玉突又唤道:“等一等。”
    船家慢慢地从水里露出头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段玉笑了笑,道:“我忘了谢谢你。”
    船家皱眉道:“谢谢我?”
    段玉微笑道:“不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一样还是要谢谢你。”
    他的微笑纯真而坦诚,用这种笑容对人,永远都不会吃亏的。
    船家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死了的确有点可惜。”
    段玉笑道:“我也不想死。”
    船家沉吟着,道:“你现在若赶到凤林寺去,找一位姓顾的道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段玉苦笑道:“我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说我快要死了呢?”
    船家道:“你难道已经忘了你自己都做过什么事?”
    段玉皱了皱眉,道:“我做了什么事?”
    船家沉着脸,道:“你得罪了个不能得罪,也不该得罪的人。”
    段玉想了想,恍然道:“你说的是那四个大和尚?”
    船家仿佛已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了,一翻身,就没入水里。
    段玉道:“凤林寺又在什么地方呢?你不告诉我,叫我到哪里找去?”
    他说话的声音虽大,只可惜湖面上早已没了那船家的影子,连小船的影子都已看不见了。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不是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坏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忽然发现柳荫深处,正有双大眼睛在瞪着他。
    ×××
    那大眼睛的小姑娘居然又出现了,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件浅紫色的长衫,腰畔的丝绦上却多了柄装潢很考究的长剑。
    段玉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忘记了一样东西──他的刀。
    他只记得昨天在画舫开始喝酒的时候,那柄刀还在桌上的。
    以后他就忘了,不但那柄刀忘了,几乎连自己的人都忘了。
    这柄刀也叫做碧玉刀,本是段老爷子少年时闯荡江湖的成名武器,据说还是段夫人未嫁时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直到段玉十八岁时,段老爷子才将这柄刀传给他。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父亲那板着脸教训他的样子。
    大眼睛的小姑娘看见他转过脸来,也板起了脸,冷笑道:“连凤林寺都不知道在哪里,还出来走什么江湖?”
    段玉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凤林寺在哪里?”
    小姑娘往后面看了看,又往旁边看了看,道:“你在跟谁说话?”
    段玉笑道:“这里难道还有别的人么?”
    小姑娘板着脸,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别,还找我说话干什么?”
    原来她还一直将昨天那笔帐记在心里。
    女人家的心眼总是小些的,男子汉大丈夫,总该让着她们一点儿,段玉陪笑道:“姑娘若知道凤林寺在哪里,又何妨指点我一条明路。”
    小姑娘瞪大眼睛,冷笑道:“我们素昧平生,我凭什么要指点你的明路。”
    段玉道:“在下段玉,站娘贵姓?”
    小姑娘道:“既然男女有别,连酒都不能喝,又怎么能互相通名道姓?”
    看来这位小站娘不但气量偏狭,而且还难缠得很。
    段公子可也不是受惯别人的气的人,只要有凤林寺这个地方,还怕打听不出来?
    他笑了笑,向那小姑娘抱了抱拳,道:“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谁知这小姑娘却又唤道:“你回来,我们话还没有说完。”
    段玉只好转回来,苦笑道:“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小姑娘冷笑道:“我问你,你既然不能跟我同桌喝酒,为什么就能到别人船上去喝酒,而且一喝就是一夜。难道她就不是女人?难道你们就不是男女有别?”
    原来她心里真正不舒服的是这件事。
    段玉不说话了,这种事反正就是解释不清的,不解释有时反而是最好的解释,何况,他又何必来跟这不讲理的小姑娘解释。
    小姑娘却还是不肯放松,大声道:“你怎么不开腔了?自己知道理亏是不是?”
    段玉只有苦笑。
    小姑娘瞪着他,竟忽又嫣然一笑,道:“自己知道理亏的人,倒还有药可救,你跟我来吧。”
    段玉怔了怔,道:“你肯带我到凤林寺去?”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不带你到凤林寺去,难道带你去死。”
    ×××
    “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千万不可。”
    段玉只有在心里叹气,看来他现在又不得不跟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打交道了。
    他只希望这个比那个稍微好一点。
    起了风,柳絮在空中飞舞,就像是初雪。
    这小姑娘分开柳枝,慢慢地在前面走。她穿着虽是男人打扮,腰肢却还是在轻轻扭动。
    是不是故意扭给段玉看的?好证明她已不是个小姑娘,已是个成熟的女人?
    段玉想不看都不行,事实上,这小姑娘纤腰一扭,柔若柳枝,虽然稚气未脱却另有一种醉人的风韵。
    男人的眼睛,岂非本就是为了看这种女人而长出来的?
    段玉正是少年,段玉才十九。
    小姑娘仿佛也知道有人在后面看着她,忽然回眸一笑,道:“我姓华,叫华华凤。”
    ×××
    华华凤,这名字也美得很。
    段玉笑了,觉得对自己总算有了个交待。现在她至少已不能算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他至少已知道她的名字。
    (五)
    凤林寺就在岳王坟旁的杏花村左邻,是西湖的八大丛林之一。
    寺中的香火一向很盛,尤其是在春秋佳日,游湖的人就算不信佛,也会到庙里来上几炷香的。
    凤林寺是和尚寺。那个船家为什么要叫段玉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呢?
    ×××
    华华凤眼珠转动着,道:“那船家叫你来找一个姓顾的道人?”
    段玉道:“嗯。”
    华华凤道:“你没有听错?”
    段玉苦笑道:“我耳朵还没有毛病。”
    华华凤道:“可是据我所知,凤林寺中连一个道士都没有,只有和尚。”
    段玉皱眉道:“昨天我打下水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凤林寺的?”
    华华凤道:“不对,凤林寺的方丈,好像是法华南寺的传人,那四个和尚使的都是少林拳。”
    段玉笑道:“看不出你倒也是行家。”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男人打架,就不许女人练武?”
    段玉道:“我没有这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不是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总认为女人要什么都不懂才好?”
    段玉道:“我也没有这意思。”
    华华凤道:“你是什么意思?”
    段玉道:“我只不过说你的眼力很好,是个行家,这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华华凤道:“这句话虽然没有说错,可是你说话的口气却不对。”
    段玉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也明白你的意思了。”
    华华凤道:“哦!”
    段玉苦笑道:“你好像很喜欢找人的麻烦,很喜欢找人吵架。”
    华华凤道:“谁说我喜欢找别人吵架?我只喜欢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段玉看着她的甜笑,心里忽然也觉得甜甜的,这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喜欢找你的麻烦,跟你吵架,你本应觉得很丧气才对。奇怪的是,有时你反而偏偏会觉得很欢喜。
    女人总是要说男人是天生的贱骨头,大概也就因为这道理。
    ×××
    段玉在看着她的时候,华华凤也在看着段玉。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别的人。这地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别的人当然全在看着他们。
    段玉本来已经很够引人注目的了,何况再加上一个半男不女的华华凤。
    她忽然板起脸来大发娇嗔,忽然又笑得那么甜,有几个人简直连眼睛都已看直了。
    现在刚过清明,正是游湖的佳期,这一路上的人就不少,到了庙门口,更是红男绿女,络绎不绝的。
    其中有远地来的游客,也有从城里来上香的;有背着黄布袋卖香烛的老人,也有提着花篮卖茉莉花的小姑娘;有吴侬软语,甜美如莺的少妇,也有满嘴粗话的市井好汉。
    事实上,在这种地方,各式各样不同的人你几乎全可以看得到。就只看不到道人,连一个都没有。道士本就不会到和尚庙里来。
    墙角后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正躲在那里偷偷地吃糖,正是刚从凤林寺里溜出来的。
    段玉生怕犯了和尚的忌讳,也不敢到庙里去打听,但过去问问这两个小沙弥,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关系。
    “借问两位小师傅,庙里是不是有位姓顾的道人?”
    “没有。”
    “道士从不敢上这里的门,就算来了,也要被打跑的。”
    “为什么?”
    “因为有好些道人看着这里的香火盛,总是想到这里来夺庙产,打主意。”
    “而且我师傅常常说,道士连头发都不肯剃,根本就不能算六根清净的出家人。”
    “听说有的道士还有老婆哩。”
    这两个小沙弥显然刚出家不久,看他们的表情,好像很遗憾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可以娶老婆的道士,反来当了和尚。
    段玉觉得很有趣,偷偷塞了锭银子在他们怀里,悄悄道:“过两天找顶帽子戴上,到三雅园去吃条宋嫂鱼,那比糖好吃。”
    小沙弥看了他两眼,忽然一溜烟跑了。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你在诱人犯罪。”
    段玉道:“吃鱼不能算犯罪。”
    华华凤道:“出家人怎能动荤腥?”
    段玉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
    华华凤笑道:“幸好你没有去做和尚,否则一定是个花和尚。”
    段玉道:“我就算要出家,也宁愿做道士,不会做和尚。”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微笑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华华凤想起那小沙弥说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很老实,谁知道你也不是个好人。”
    她忽又接着说:“但你却是个呆子。”
    段玉道:“呆子?”
    华华凤道:“听谁说这庙里有道士的?”
    段玉道:“那位船家。”
    华华凤:“你认得他?”
    段玉道:“不认得。”
    华华凤道:“是他叫你来找道士,你就来了,他若叫你到这里找个尼姑,你是不是也一样会来?”
    段玉怔住。
    “第六条,不可轻信人言。”
    他忽然发觉自己又将他爹爹的戒律犯了一条。
    华华凤道:“你打的若真是少林寺门下,这麻烦的确不小,但少林寺名门正宗,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要你的命呀。”
    段玉听着。
    华华凤又道:“何况,少林寺若真要将你置于死地,就连武当山的龙真人都未必能管得了,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
    段玉叹气。
    华华风也叹了口气,继续道:“象你这么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的话,总有一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
    段玉忽然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华华凤道:“什么事?”
    段玉道:“那船家这么说,绝不会只为了要骗我到这里来白跑一趟。”
    华华凤道:“你认为他另有目的?”
    段玉点点头,道:“他若是存心要害我,就一定会先在这里挖个陷阱等着我来跳。”
    华华凤眨着眼,道:“你想跳?”
    段玉苦笑道:“只可惜现在我连这陷阱在哪里都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若知道,那也就不能算是个陷阱了。”
    她忽又笑了笑,悠然道:“就因为陷阱永远是你看不见的,所以你才会掉下去。”
    段玉道:“所以我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华华凤道:“不错。”
    段玉也眨了眨眼睛,道:“那船家和我素不相识,若连他都要来害我,对面那赶车的就也可能是他的同谋。”
    华华凤正色道:“嗯,很可能。”
    段玉眼珠四面一转,道:“这地方每个人说不定都有可能。”
    华华凤道:“嗯。”
    段玉的眼睛忽又瞪在她脸上,道:“你呢?是不是也有可能?”
    华华凤板着脸道:“最有可能的就是我。”
    段玉道:“哦。”
    华华凤道:“我现在就想灌你碗毒酒,活活的毒死你。”
    段玉叹道:“毒死总比淹死好。”
    华华凤瞪着他,道:“你敢跟我去?”
    段玉道:“到哪里去?”
    华华凤的手向前一指,道:“那里好象有个地方卖酒,你……”
    她声音忽然停止。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正指着三个字──
    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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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顾道人
    (一)
    用竹竿高高挑起的青布酒招,已洗得发白,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就是顾道人这三个字。
    “顾道人”竟是个酒馆的名字。
    ×××
    这酒馆只不过是三间用木板搭成的小屋,屋子里阴暗而潮湿,堆满了酒缸。
    木屋前的竹棚下,也摆着一只只的大酒缸,酒缸上铺着白的木块,就算是喝酒的桌子,客人们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喝酒。
    杭州城里有很多冷酒店,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酒店只卖冷酒,没有热菜,最多只准备一点煮花生、盐青豆、小豆干下酒,所以来的也多半是会喝酒的老客人。
    这种人只要有酒喝就行,既不分地方,也不分时候,所以现在虽然还是上午,但这酒店的桌子却已摆了起来。
    一个斜眼的小癞痢,正将一大盆盐水煮的毛豆子从里面搬出来,摆在柜台上。已经有两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在喝酒了。
    华华凤和段玉已坐下来等了半天,那小癞痢未过来招呼。
    段玉试探着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老板?”
    小癞痢翻了翻白眼,道:“我若是这里的老板,这地方就该叫小癞痢了。”
    段玉道:“老板是谁?”
    小癞痢手往那酒招上一指,说道:“你不认得字。”
    段玉笑说道:“原来这个地方真有个姓顾的道人。”
    小癞痢用斜眼瞪着他,道:“你们到底喝不喝酒?”
    华华凤瞪起了眼,道:“不喝酒来干什么?”
    小癞痢道:“要多少酒?”
    华华凤接着道:“先来二十碗花雕,用筒子装来。”
    小癞痢又用斜眼瞪着她,脸上这才稍微露出了一点好颜色。
    在这里只有一种人才是受欢迎、受尊敬的,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阴暗的柜台外,居然还挂着副对联
    “肚饥饭盅小,鱼美酒肠宽。”
    段玉又忍不住问道:“这里也卖醋鱼?”
    小癞痢道:“不卖。”
    段玉道:“可是这副对联……”
    小癞痢道:“对联对联,鱼是鱼。”
    他翻着白眼走了,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段玉。
    段玉苦笑道:“这小鬼一开口就好像要找人打架似的,也不知是谁得罪了他。”
    华华凤也忍不住笑道:“这种人倒也算少见得很。”
    段玉眨了眨眼,道:“但我却见过一个。”
    华华凤道:“谁?”
    段玉不说话了,只笑。
    华华凤瞪着他,咬着嘴唇道:“你假如敢说是我,我就真的毒死你。”
    然后她自己也笑了。
    他们虽然初相识,但现在却已忽然觉得像是多年的朋友。
    这时,那小癞痢总算已将五筒酒送来,“砰”的,放在酒缸上,又扭头就走。
    酒缸上本就有几只空碗。
    段玉倒了两碗酒,刚想端起来喝。
    华华凤忽然按住他的手,道:“等一等。”
    段玉道:“还等什么?”
    华华凤道:“我当然并不想真的毒死你,但别人呢?”
    段玉笑道:“那小鬼虽然看我不顺眼,总算不至于想要我的命。”
    华华凤却没有笑,板着脸道:“你难道忘了到这里来是找谁的?”
    段玉道:“我还没喝醉。”
    华华凤道:“你若真的有杀身之祸,一个卖酒的假道士怎么能救你?”
    段玉道:“也许他只不过是藉卖酒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华华凤道:“所以他就很可能是个隐姓埋名的武林高手。”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所以他的武功可能很高。”
    段玉道:“不错。”
    华华凤道:“他是不是也很可能会下毒呢?”
    那船家既然淹不死段玉,就要他的同谋来将段玉毒死。
    这当然也很有可能,看来华华凤不但想得比段玉周到,而且对他真的很关心。
    段玉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在看着他们。
    ×××
    无论谁看到这个人,都忍不住会多看几眼的。
    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当然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而且很会打扮。会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是浓妆艳抹的。
    这女人一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就完全不着脂粉。
    可是她穿得却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条曳地的百褶湘裙,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
    穿衣服也是种学问,要懂得这种学问,并不是件容易事。
    她看来显然已不再年轻,却更显得成熟艳丽。
    这种年龄的女人,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风韵最是撩人。
    段玉看着她,眼睛里不觉露出了赞赏之色。
    华华凤正在看着他,显然已从他的眼色中,发现他正在看这个女人。
    所以她也回过了头。
    她刚巧看见这女人的微笑。一种成熟而美丽的微笑。
    惟有她这种年纪的女人,才懂得这样笑。
    华华凤的脸立刻板了起来,压低声音,道:“这女人是谁?”
    段玉道:“不知道。”
    华华凤道:“你不认得她?”
    段玉摇摇头。
    华华凤道:“既然不认得她,她为什么要看着你笑?”
    段玉淡淡道:“有人天生就喜欢笑的,那至少总比天生喜欢找麻烦的人好。”
    华华凤瞪着眼道:“现在你是不是在找我的麻烦?”
    段玉没有回答,因为那女人现在居然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道:“两位好像是从远地来的。”
    华华凤立刻抢着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妇人还是带着微笑,道:“没有关系。”
    华华凤道:“既然没有关系,你问什么?”
    妇人道:“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
    华华凤道:“有什么好问的?”
    妇人道:“因为这地方来的一向是熟客,很少看见两位这样的生人。”
    华华凤道:“这地方来的什么客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妇人笑道:“这就有一点关系了。”
    华华凤道:“哦。”
    妇人嫣然道:“所以我说姑娘一定是远地来的,否则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呢。”
    原来她也已看出华华凤是女扮男装的。
    华华凤更生气了,冷笑道:“你这人难道有什么特别?”
    妇人道:“说起来倒真有点特别。”
    华华凤道:“哪点特别?”
    妇人笑道:“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嫁道士的,你说是不是?”
    华华凤愕然道:“你说什么?”
    妇人道:“外子就是这里的顾道人,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在背地叫我女道士。他们还很怕我知道,其实我倒很喜欢这名字。”她微笑着,接着道:“我若不喜欢道士,又怎会嫁给道士呢?”
    华华凤这次终于没话可说了。无论如何,能嫁给道士的女人实在不多。
    段玉却笑了。
    他忽然发觉这位女道士不但美,而且非常之有趣。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华华凤的火气更大,忽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女道士道:“姑娘也喝酒?”
    华华凤道:“我难道不能喝?”
    女道士笑道:“我只不过觉得奇怪,姑娘为什么忽然又不怕酒里有毒了?”
    原来她不但眼睛尖,耳朵也很长。
    华华凤的脸已有些发青了。
    幸好女道士已改变话题,道:“你们两位这样的人,到这里来,当然不会是来喝酒的。”
    段玉微笑道:“在下的确想来拜访顾道人。”
    女道士道:“你认得他?”
    段玉道:“还未识荆。”
    女道士道:“那么,是不是有人叫你来的?”
    段玉道:“不错。”
    女道士道:“是谁叫你来的?”
    段玉道:“那位仁兄我也不认得。”
    女道士仿佛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了,眨着眼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道:“是位摇船的大哥。”
    女道士道:“摇船的?”
    段玉道:“也许他本来并不是,只不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在摇船。”他笑了笑,接着道:“无论谁要打扮成船家,都不太困难的。”
    女道士道:“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段玉道:“黑黑的脸,年纪并不太大,眼睛发亮,水性也很高。”
    他苦笑着接着道:“我若到了水里,现在说不定已被他淹死。”
    女道士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他。”
    段玉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道士笑道:“这人姓乔,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多管闲事的。”
    段玉笑道:“我同意。”
    女道士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道:“真是他叫你到这里来的?”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你杀了人?”
    段玉又忍不住笑了,这笑,就等于是否认。无论谁杀了人后,都决不会像他笑得这么纯真。
    女道士嫣然道:“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杀过人的。”她好像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接着问道:“你最近做了件大案?”
    段玉摇摇头,笑道:“我看来像强盗?”
    女道士道:“是不是有仇家追捕你?”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你身上是不是带着红货,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段玉道:“红货?”
    女道士解释道:“红货的意思就是很值钱的珠宝了。”
    段玉道:“也没有。”
    女道士皱了皱眉,道:“那么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呢?”
    段玉道:“麻烦倒好像有一点。”
    女道士道:“恐怕还不止一点,否则乔老三就不会叫你来的。”
    段玉道:“我只不过打了几个人而已。”
    女道士道:“你打的是什么人?”
    段玉道:“是几个和尚。”
    女道士道:“和尚?什么样的和尚?”
    段玉道:“几个很凶的和尚,说话好像不是这里的口音。”
    女道士道:“是不是会武功的和尚?”
    段玉点了点头,道:“他们使的好像是少林拳。”
    女道士又皱起了眉,道:“你出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在江湖中行走最好不要和僧道乞丐结怨?”
    段玉苦笑道:“有人告诉过我,只可惜那时我忽然忘了。”
    女道士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是个很冲动的人。”
    段玉道:“可是我出手并不重,绝没有打伤他们,只不过将他们打下水了而已。”
    女道士道:“为了什么呢?”
    段玉道:“我看不惯他们欺负人。”
    女道士道:“他们欺负谁了?”
    段玉道:“是个……是个女人。”
    女道士笑道:“我也想到一定是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美?”
    段玉的脸有点红了,讷讷道:“长得倒还不难看。”
    女道士道:“叫什么名字?”
    段玉道:“她自己说她叫花夜来。”
    女道士第三次皱起了眉,皱得很紧,过了很久,才问道:“你以前不认得她?”
    段玉道:“连见都没有见过。”
    女道士道:“你只看见那几个和尚在欺负她,连话都没有问清楚,就把他们打下了水?”
    段玉道:“他们也根本没有让我说话。”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红着脸,答道:“然后她就一定要请我喝酒。”
    女道士的眼睛盯在他脸上,道:“你是不是喝了很多?”
    段玉道:“不太少。”
    女道士道:“然后呢?”
    段玉道:“然后……然后我就走了。”
    女道士道:“就这么简单?”
    段玉道:“嗯。”
    女道士道:“难道你没有吃什么亏?”
    段玉笑道:“那倒没有。”
    女道士展颜道:“看来你若不是很聪明,就一定是运气很不错。”
    段玉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常常要人家吃亏?”
    女道士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不知道,她就是长江以南最有名的独行女盗?”
    段玉怔住。
    女道士又道:“你跟她分手之后,就遇见了乔老三?”
    段玉点点头,道:“那时天刚亮。”
    女道士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段玉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不但要我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而且还要请我下湖洗澡。”
    女道士道:“那时你在他的船上?”
    段玉叹道:“现在那条船已沉了。”
    女道士失笑道:“但你却一点也看不出像下过水的样子。”
    段玉道:“船沉了下去,我并没有沉下去。”他忍不住笑了笑,接着道:“也许这只因为我运气真的不错。”
    女道士却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只因为你运气不好。”
    段玉怔了怔,道:“为什么?”
    女道士道:“你若真的被他请到水里去泡一泡,以后的麻烦也许就会小些了。”
    段玉道:“我不懂。”
    女道士道:“你也没听说过‘僧王’铁水这个人?”
    段玉道:“没有。”
    女道士道:“这个人本是少林门下,却受不惯少林寺的戒律束缚,最近也不知为了什么,竟一怒脱离了少林派,自封为僧王,少林寺竟对他无可奈何。从这一点你就可想像到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段玉动容道:“看来这人不但是个怪物,而且胆子也不小。”
    女道士道:“他这个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样,有时刚烈暴躁,有时却很讲理,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段玉道:“他竟敢公然反抗少林派,武功当然也很高。”
    女道士道:“据说他武功已可算是少林门下的第一高手,就因为脾气太坏,所以在少林寺中的地位一直很低。”。
    段玉道:“想必也就是因为这缘故,他才会脱离少林的。”
    女道士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坏人,只不过非常狂傲刚愎,不讲理的时候比讲理时多得多,无论谁得罪了他,都休想有好日子过。”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到江南来才不过两三个月,却已经有七八个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伤在他的手下。据说他只要一出手,对方就算不死,至少也得断条腿。芜湖大豪方刚只被他打了一拳,竟吐血吐了两个月,最后死在床上。”
    段玉道:“你说的方刚,是不是那位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前辈?”
    女道士叹道:“不错。连练过金钟罩的人,都受不了他一拳,何况别的人呢。”
    段玉沉吟着,道:“我打的那四个和尚,莫非就是他的门下?”
    女道士点了点头道:“他脱离少林寺后,就广收门徒,无论谁想要投入他的门下,都得先剃光头做和尚,但只要一入了他的门,就再也不怕人欺负,所以现在他的徒弟,只怕已比少林寺还多。”她又叹口气道:“你想想,你得罪了这么样一个人,你的麻烦是不是很大?”
    段玉不说话。
    女道士又道:“何况这件事错的并不是他,是你。”
    段玉道:“是我?”
    女道士道:“江南武林中,吃过花夜来大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铁水就算杀了她,也是天公地义的事,你却为了这种人去打抱不平,岂非自寻烦恼?”
    段玉苦笑道:“看来我想不认错也不行了。”
    女道士道:“现在铁水想必已认定了你是花夜来的同党,所以一定不会放过你。”
    段五道:“我可以解释。”
    女道士道:“你难道已忘了,他通常是个很不讲理的人?”
    段玉苦笑道:“所以我除了被他打死之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女道士道:“也许你还有一条路可走。”
    段玉道:“哪条路?”
    女道士伸出青葱般的纤纤玉手,向前一指。
    她指着一扇门。
    ×××
    这扇门就在那阴暗狭窄的酒店里,上面摆着花生、豆干的柜台后。
    门上挂着油腻的蓝布门帘,上面也同样有三个大字:“顾道人。”
    段玉道:“道人还在高卧?”
    女道士道:“他从昨天一直赌到现在,根本还没有睡。”
    段玉笑道:“道人的豪兴倒不浅。”
    女道士嫣然道:“他虽然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但无论什么样的麻烦,他倒是总能够想得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解决,乔老三并没有叫你找错人。”
    段玉道:“我现在可以进去找他?”
    女道士笑道:“乔老三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你随时都可以进去,只不过……”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接着道:“这赌鬼赌起来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抬起头看一眼的。”
    段玉笑道:“我可以在旁边等,看人赌钱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女道士看着他,又笑道:“你好像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段玉还没有开口,华华凤突然冷冷道:“这句话倒说得不错,别人就算把他卖了,他还是会觉得很有趣。”
    她一直坐在旁边听着,好像一直都在生气。
    段玉笑道:“你放心,就算有人要卖我,只怕也没有人肯买。”
    华华凤冷笑道:“这句话也没有说错,又有谁肯买个呆子呢?”
    段玉道:“我真的像是个呆子?”
    华华凤道:“你真要进去?”
    段玉答道:“我本来就是为了拜访顾道人而来的。”
    华华凤问道:“别人无论说什么,你全都相信?”
    段玉叹了口气,道:“你若不相信别人,别人又怎么会相信你?”
    华华凤突然站起来,板着脸道:“好,你要去就去吧。”
    段玉道:“你呢?”
    华华凤冷笑道:“我既没有兴趣去看别人赌钱,也不想陪个呆子去送死,我还有我的事。”
    她再也不看段玉一眼,扭头就走。
    段玉居然就看着她走,她居然就真的走了。
    女道士眨着眼,道:“你不去拉住她?”
    段玉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若真的要走,谁也拉不住的。”
    女道士道:“也许她并不是真的要走呢。”
    段玉淡淡道:“若不是真的要走,我又何必去拉她?”
    女道士又笑了,道:“你这人真的很有趣,有时连我都觉得你有点傻气,但有时却又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段玉苦笑道:“现在我只希望我真的很有运气。”
    女道士忽然正色道:“但我还是要劝你一件事。”
    段玉道:“我在听。”
    女道士道:“你进去之后,千万不要跟他们赌钱,否则也许真的会连人都输掉的。”
    ×××
    段玉当然不会去赌的,这本也正是他父亲给他的教训。
    “十赌九骗,江湖中郎中骗子到处都是,越以为自己赌得精明的人,输得越凶。还没有摸清别人底细之前,你千万不能去赌,千万不能。”
    段玉本就不是那种见了赌就不要命的人,他怎么会去赌。
    (二)
    后面的一间屋子,堆满了酒缸和酒坛,一个叠着一个,堆得高高的,中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弄堂。
    从弄堂穿过去,又是一道门,在门外就可以听见里面掷骰子的声音。
    只有掷骰子的声音,里面的人赌得居然很安静。
    有四个人在赌,一个人在看。四个人都坐在酒坛子上,围着个大酒缸,酒缸上也铺着木板。
    他们赌的是牌九,推庄的是个独臂道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道袍,颧骨很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用一只手叠牌比别人两只手还快。
    段玉知道他一定就是这地方的老板顾道人了。
    另外的三个人,一个是瘦小枯干,满脸精悍之色的老人,一双指甲留得很长的手上,戴着个拇指般大的碧玉戒指。
    他押的是天门。
    上家是个面有病容的中年人,不时用手里一块雪白的丝巾捂着嘴,轻轻咳嗽。
    丝巾用过两次就不要了,旁边看牌的那人立刻送一条全新的给他换。看来这人不但用的东西很讲究,而且还特别喜欢干净。
    可是这地方却脏得很,他坐在这里赌钱,居然已赌了一天一夜。
    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就算坐在路边,也一样赌得很起劲。
    下家的一个人身材高大,满脸大胡子,顾盼之间,凛凛有威,一双手却粗得很,五根手指竟几乎一样长短,显然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而且练得还很不错。
    这三人的衣着都非常华丽,气派看来也很不小,显见得都是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但他们赌的,却只不过是几十个用硬纸板剪成的筹码。筹码上也同样的有“顾道人”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仿佛是顾道人的亲笔花押。好赌的人,只要有得赌,输赢大小,他们也不在乎的。所以四个人全都赌得聚精会神。四个人的脸色全都已发白,竟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那练过铁砂掌的大汉刚赢了四个筹码,额上已开始冒汗,一双连杀人时都不会发抖的手,此刻竟似乎微微颤抖起来,咬了咬牙,终于又推了四个筹码出去。满面病容的中年人沉吟着,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
    现在只剩下天门还没有押了。
    那精瘦的华服老人却在慢吞吞地数着筹码,忽然长长吐了口气,道:“今天我没有输赢。”
    虬髯大汉立刻皱眉道:“现在谈什么输赢?芝翁莫非想收手了?”
    老人点了点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道:“你们三位还可以多玩玩,我还有事,要告辞了。”
    虬髯大汉变色道:“只剩下三个人,还玩什么?芝翁难道就不能多留一下子?”
    那老人却已挑起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虬髯大汉咬着牙,恨恨道:“这老狐狸,简直赌得比鬼还精──好,我们就三个人押下去。”
    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在数着面前的筹码,轻轻咳嗽着,道:“只剩下三个人怎么押,我看今天不如还是收了吧。”
    虬髯大汉着急道:“现在就收怎么行,我已输了十几文钱了。”
    原来一个筹码竟只不过是一文钱。
    这虬髯大汉想必是天生一副争强好胜的脾气,不肯服输,否则又怎么会在乎这十几文钱。
    顾道人仿佛也意犹未尽,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段玉两眼,微笑道:“这位朋友想不想来凑一脚?”
    段玉刚想说“不”,那虬髯大汉已抢着道:“小玩玩,没关系的,赌过了我请你喝酒。”
    他们的输赢实在不大。
    段玉沉吟道:“既然有事来找人家,怎么好意思扫人家的兴?就算输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段玉就笑了笑,道:“好,我就来陪三位玩一会儿,只不过我不太会赌的。”
    虬髯大汉立刻喜露颜色,笑道:“还是这位朋友够意思。”
    顾道人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在打量着段玉,微笑道:“听朋友说话的口音,好像是从北边来的。”
    段玉道:“不错,我是中原人。”
    顾道人道:“贵姓?”
    段玉道:“姓段,叫段玉。”
    顾道人眼睛仿佛更亮了,笑道:“段朋友就押天门如何?”
    段玉道:“行。”
    天门上还有那老人留下来的一叠筹码,好像有四五十个。
    顾道人道:“我们这里都是赌完了才算账的,朋友你就算暂时身上不方便,也没关系。”
    段玉笑道:“我身上还带着些。”
    那满面病容的中年人也一直在盯着他,忽然道:“却不知朋友你赌多少?”
    段玉将老人留下的那叠筹码点了点,道:“暂时就赌这么多,输光了再说。”
    虬髯大汉笑道:“好,就要这么样赌才过瘾,我王飞今天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那中年人面上也露出微笑,道:“在下姓卢行九,朋友们都叫我卢九。”
    段玉笑道:“幸会得很。”
    于是他也押了四个筹码上去。顾道人掷出的骰子是七点,天门拿第一副,是副梅花配长三,六点。
    庄家拿的却是副地杠。
    段玉输了。
    第二副庄家七点,天门又是六点。
    段玉又输了。
    第三副庄家烂污二,天门却是蹩十。
    最后庄家打老虎,居然又拿了副杂五对。
    这一手牌,段玉已输了十六个筹码。
    他当然面不改色。
    这十六个筹码就算是一百六十两银子,段公子也一样输得起。
    第二手牌段玉居然又连输四副。又是十六个筹码输了出去。
    他当然还是面不改色。
    卢九和王飞看着他,神色间却似已有些惊奇,还有些佩服。
    王飞已扳回了一些,对这大方的少年显然已很有好感,竟忍不住道:“老弟,你手风不顺,这两把还是少押些吧。”
    段玉笑了笑,道:“没关系。”
    这次他竟押了八个筹码。他只想快点输光,快点散局,好跟顾道人谈正事。
    输点钱他并不在乎,那“僧王”铁水他也未见得害怕。但他却实在不愿惹麻烦,更怕他父亲知道他在外面惹了麻烦。
    这位顾道人若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能让他早点赶到宝珠山庄去,就算再多输点,他还是很愉快的。
    谁知从第三手牌开始,他竟转运了。第一副牌他拿了个一点,庄家竟是蹩十。
    于是八个筹码就变成了十六个。
    他就将十六个筹码全都押下去,这副牌他居然拿了对天牌。
    他当然也很高兴,但却并不想赢钱,于是这一注他就押了三十二个筹码,只想一下子输光。
    输赢一向不动声色的顾道人,这次脸上居然也仿佛有点动容了。
    卢九和王飞神色间也显得更惊讶、更佩服。
    王飞道:“老弟,一下子何必押这么多呢,还是留着慢慢赌吧。”
    段玉微笑道:“没关系。”
    王飞看着他,突然一挑大拇指,道:“好,老弟,你真有种。”
    卢九叹了口气,道:“这位老弟赌得真够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段玉微笑着,觉得很有趣,甚至觉得有点滑稽。左右不过是三十二个破筹码而已,这些人为什么看得如此重?他满心无所谓,根本不在乎。所以他又赢了,连赢了两把,三十二个筹码已变成一百二十八个。
    顾道人吃两门,赔天门,额上已现出汗珠。
    段玉微笑着,将一百二十八个筹码,全部押了上去。
    顾道人动容道:“你真押这么多?”
    段玉微笑道:“就这么多。”
    顾道人看着卢九,又看着王飞,忽然把牌一推,叹道:“好,我服了你。”
    段玉很惊奇,道:“你不推了?”
    顾道人苦笑道:“今天算我认输了。”
    段玉看着卢九,又看着王飞,这次王飞居然也没有开口。
    段玉微笑道:“现在就收了也好,我请三位喝两杯。”
    他随手拈起两个筹码,塞到旁边看牌的那小伙子手里,道:“这个给你吃红。”
    这小伙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吃吃道:“这……这怎么敢当。”
    段玉微笑道:“没关系,你只管拿去,到外面喝酒,酒账也算我的。”
    这小伙子手里拿着筹码,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跳起来,转身奔了出去,奔到门外才放声大笑起来,笑个不停。
    卢九叹道:“难怪邹瞎子算准了小潘今年要发财,这课算得果然神准。”
    王飞用力一拍段玉的肩,道:“老弟,你好大的手笔,我也服了你。”
    段玉已经开始有些迷糊了,已隐隐发现,这一个筹码决不止一文钱。
    顾道人直到此刻,神色才恢复镇定,道:“你先算算赢了多少?”
    段玉道:“不必算了。”除了本钱外,他将这八九十个筹码,全都推了过去,微笑道:“这些就算今天的酒钱,我请各位喝酒。”
    顾道人脸上又变了颜色,也不知是惊是喜,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我不能收。”
    段玉道:“为什么?”
    顾道人道:“这太多了。”
    段玉想了想,笑道:“好,我就收十个回来,算红钱,其余的务必请你收下,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不愿交我这个朋友。”
    顾道人看着他,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以后一定会有很多朋友的……”
    王飞也挑起大拇指,赞道:“老弟,像你这样豪爽、慷慨的好朋友,我敢说江南还找不出第二个。”
    卢九道:“改天有空,务必要请到‘赛云庄’来聊聊。”
    段玉道:“赛云庄?阁下莫非是人称‘妙手维摩’的卢赛云卢老爷子?”
    卢九微笑道:“我看老弟你想必就是段飞熊段老爷子的大少爷。”
    王飞一拍掌,道:“对了,除了段家的公子,谁有这么大的出手?”
    段玉已怔住。
    赛云庄主卢九爷世代巨商,他本就是江南的名公子,不但文武双全,而且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样样皆通,样样皆精。
    但江湖中人都知道,他最精的还是赌。
    以他的身份地位,当然绝不会赌几十文钱输赢的牌九。那么一个筹码究竟是多少呢?
    顾道人道:“剩下的这十个筹码,不知段公子是要兑什么呢?”
    段玉道:“随便。”
    顾道人道:“用赤金来兑行不行?”
    段玉道:“随便。”
    他微笑着,勉强控制着自己,免得露出太吃惊的样子来。
    顾道人已提起他坐着的酒坛子,放到桌上,扳开了泥封,坛子里竟是满满一坛赤金锞子。
    顾道人道:“这里是赤金八百五十两,兑换成银,恰巧是八万两,就请段公子收下。”
    段玉又怔住。
    这一个筹码,竟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他刚才随随便便的,就将十来万两银子一下子押了下去!
    ×××
    段老爷子的家教一向很严,因为希望能将他的独生子训练成一个正直有用的人,并不想他儿子做一个挥金如土的风流公子。
    所以段玉直到十二岁的时候,才开始有规定的零用钱,一开始是每个月一两银子,到十四岁时,才增加为二两,到十六岁时还是他母亲说情,才给他十两。
    这情形一直继续到他十八岁。这次他出门时,段老爷子虽然给了他十张一百两的崭新银票,却还是再三叮咛他,要他不可花光。
    这一千两银票,也正是段玉这一生中所拥有的最大财富。他花得虽然不寒酸,却很小心;至于他母亲私下给他应急的那些金叶子,他根本就不准备动用的。
    他觉得一个人若要花钱,就该花自己凭劳力赚来的。
    他一向很看不起那些将上一代的金钱随意挥霍的败家子。
    事实上,他根本就从未挥霍浪费过一两银子。
    但刚才他随随便便就给了那年轻的小厮两千,又送给顾道人六十万。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坐下来,看着面前满满一坛金子。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这么多钱。现在有这一万两银子,他已可做很多以前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了。
    醇酒、美人,他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至少他不必再拼命约束自己,至少可以先去狂欢几天,享受一下他从未享受过的欢乐。对一个刚出家门的年轻人来说,这的确是不可抗拒的诱惑!就算对一个老头子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种很大的诱惑?
    顾道人凝视着他,微笑道:“腰缠十万两,骑鹤下扬州。有了这么多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痛痛快快地花一阵子了。”
    王飞笑道:“何况这些钱本就是赢来的,花光了也无妨。”
    顾道人道:“其实杭州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杭州的美人一向是名闻天下的,段公子年少多金,到了这里正该去享受温柔的滋味。”
    段玉沉吟着,忽然道:“这一万两银子我也不能收。”
    顾道人皱眉道:“为什么?”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筹码是一千两银子一个的。”他不让别人开口,很快地接着又道:“若是知道,我根本就不会赌,因为我若输了,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顾道人道:“但你现在并没有输。”
    段玉道:“既然输不起,赢了就不能拿。”
    顾道人道:“你若不说,也没有人知道你输不起。”
    段玉道:“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可以骗别人,但没有法子骗自己,所以我若拿了这些银子,晚上一定会睡不着觉。”
    顾道人笑了。
    他微笑着看了看王飞,又看了看卢九,道:“你们见过这么笨的年轻人没有?”
    卢九摇了摇头:“没有。”
    王飞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年轻人,的确已一个比一个聪明了。”
    段玉红着脸,道:“我也许并不聪明,但却还知道什么东西是该拿的,什么是不该拿的。”
    王飞又看了看段玉和卢九,道:“这些银子是不是偷来的?”
    卢九道:“不是。”
    王飞笑道:“江湖中都知道,顾老道也许有点来历不明,但却绝不是强盗小偷。”
    顾道人道:“我们赌得有没有假?”
    王飞道:“无论谁都知道,这里赌得最硬了,否则杭州城里到处都可以赌,我们为什么偏偏喜欢到这破地方来。”
    顾道人这才回过头,瞪着段玉,道:“这银子既不是偷来的,赌得又不假,你既然赢了,为什么不能拿走?”
    段玉急得脸更红,吃吃道:“我……我……”
    顾道人道:“你输了也许拿不出,但你又没有输,因为你的运气好,所以你就应该赢别人的钱,就应该比别人过得舒服。”
    王飞笑道:“一点也不错,运气好的人,走在路上都会踢着大元宝。”
    卢九微笑道:“世上的确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运气更好的事了。”
    王飞接着道:“世上有这种好运气的人也并不多。”
    顾道人道:“何况你不但运气很好,而且很诚实,老天对你这种人,本就是特别照顾的,也许这些银子本就该归你所有,你若不拿走,我们都要倒霉的。”
    段玉道:“可是我……”
    顾道人打断了他的话,沉下脸道:“你若再推诿客气,就表示你不愿交我们这些朋友了。”
    段玉迟疑着,终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他红着脸苦笑道:“老实说,我也并不是真不想要,只不过我这一辈子从未有过这么多银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花才好。”
    顾道人笑了,道:“这点你倒不必着急,我保证你以后一定能学会的。”
    王飞也笑道:“一个男人可以不随便花钱,但却绝不能不懂得花钱。”
    顾道人笑道:“不懂得花钱的男人,一定是个没用的男人。”
    王飞道:“因为你一定要先懂得花,才会懂得怎么去赚。”
    段玉也笑了,道:“我保证以后一定会用心去学的。”
    王飞道:“我也可以保证,学起这种事来,不但比学别的事快得多,也愉快得多。”
    段玉道:“我相信。”
    卢九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忽然问道:“你本不是来赌钱的?”
    段玉道:“不是。”
    卢九道:“那么,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段玉怔了怔,道:“前辈怎么知道?”
    卢九微笑道:“若不是有了麻烦,谁会来找这邋遢道人?”
    王飞抢着道:“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无论你有什么麻烦都可以说出来。”
    顾道人笑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头。”
    段玉道:“请教。”
    顾道人接着道:“说起来这人的来头倒真不小。江南有个以火器名震江南的霹雳堂,你总该知道。”
    段玉道:“久闻大名了。”
    顾道人道:“他就是霹雳堂现任的堂主,江湖人称霹雳火。”
    王飞拍着胸,道:“所以,你的麻烦若连我们三个人都没法替你解决,江南只怕就没有人能替你解决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不过在无意中得罪了一个人。”
    王飞道:“得罪了谁?”
    段玉道:“听说他叫做‘僧王’铁水。”
    王飞皱眉道:“你怎么得罪他的?”
    段玉的脸红了红,道:“也是为了一个人。”
    王飞道:“为了谁?”
    段玉道:“听说她叫做花夜来。”
    王飞道:“是不是那女贼花夜来?”
    段玉道:“大概是的。”
    王飞立刻沉下了脸,道:“她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你的什么人?”
    段玉苦笑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王飞道:“但你却不惜为了她而得罪了僧王铁水。”
    段玉叹道:“我根本也不知道那四个和尚是他的徒弟。”
    王飞道:“四个和尚?”
    段玉道:“也不知为了什么,铁水要他门下的四个和尚去找花夜来,当时我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花夜来是女贼,只觉得这四个和尚凶得很。”
    王飞道:“所以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打抱不平了。”
    段玉红着脸,道:“我的确太鲁莽了些,但那四个和尚也实在太凶。”
    顾道人叹了口气,道:“铁水本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他手下的徒弟当然也跟他差不多,但是你……你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去管花夜来的闲事?”
    卢九一直很注意地听着,此刻忽然道:“你可知道铁水是为了什么去找花夜来的?”
    段玉摇了摇头。
    卢九换了条新丝巾,轻轻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他是为了我。”
    段玉又怔住。
    卢九道:“我有个儿子,叫卢小云。”
    段玉道:“我听说过。”
    卢九道:“哦,你一向在中原,怎么会听说过他?”
    段玉讷讷的道:“因为家父告诉过我,说我一定会在宝珠山庄里遇见他,还叫我在他面前问候你老人家。”
    他并没有说谎,却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其实段老爷子是叫他特别提防卢小云,因为到宝珠山庄去求亲的少年人中,只有两三个是他的劲敌,卢小云就是其中之一。
    卢九却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次我就是要他到宝珠山庄去拜寿的。你想必也是为了这缘故,才到江南来?”
    段玉道:“是。”
    卢九道:“但他到了杭州之后,却突然间失踪了。”
    段玉诧道:“失踪了?前辈怎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卢九道:“这次本是我陪他一起来的,因为我要来会铁水。可是四天之前,这孩子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他又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就在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花夜来那女贼在一起。”
    段玉道:“铁水叫人去找花夜来,为的就是要追问令郎的下落?”
    卢九道:“不错。”
    段玉说不出话来。
    卢九忽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顾道人?”
    段玉道:“不是为了赌钱?”
    卢九道:“除了赌钱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
    段玉道:“什么原因?”
    卢九道:“为了找你。”
    段玉又一次怔住。
    卢九道:“昨天我听说有个不明来历的少年人,帮着花夜来,将铁水的四个和尚全都打下了水,然后这少年就跟花夜来一起走了,下落不明。”
    顾道人道:“所以你就来找我打听这少年的行踪来历?”
    卢九道:“这一带地面上的事,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
    顾道人道:“但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开口呢?”
    卢九笑了笑,道:“无论谁都知道,要来求你的人,好歹都得先陪你赌个痛快。”
    顾道人也笑了,道:“想不到我这赌鬼的名声,竟已传到赛云庄了。”
    卢九凝视着段玉,轻轻地咳嗽着,道:“你刚才若没有跟我们赌钱,现在我只怕早已对你出手了,就因为赌钱时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人品,所以,我才相信你是个很诚实的年轻人,所以我才相信你决不会说谎。”
    段玉苦笑道:“想不到赌钱也有好处的。”他沉吟着,忽然又问道:“令郎是在四天之前就已失踪了的?”
    卢九道:“不错。”
    段玉道:“这四天来,前辈一直没有找到花夜来?”
    卢九冷冷道:“她行踪本就一向很飘忽,否则又怎能活到现在。”
    段玉道:“但昨天她却忽然出现了。”
    卢九道:“就连我都从未想到,这女贼居然也敢去游湖。”
    段玉叹道:“昨天我刚来,她就出现了,这倒实在巧得很。”
    顾道人也叹了口气,道:“天下凑巧的事本就很多。”
    王飞道:“也许这就叫无巧不成书。”
    段玉道:“直到现在为止,卢公子还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卢九默然道:“完全没有。”
    段玉道:“所以这件事还是没有解决。”
    卢九沉吟着,道:“但我却可替你去向铁水解释,因为我信任你,铁水却信任我。”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人在世上假如还有一个朋友,恐怕就是我了。”
    段玉苦笑道:“只不过,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总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王飞立刻道:“不错,你至少应该替卢九爷找出花夜来这女贼来。”
    段玉垂首道:“昨天晚上,我的确是跟她在一起的。”
    王飞道:“在什么地方?”
    段玉道:“在湖边一栋小房子里。”
    王飞道:“现在你还能不能找到那地方?”
    段玉道:“我可以去试试看。”
    王飞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
    段玉忽又抬起头,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卢大哥身上带着的?”
    他说话的时候,已取出了那串珍珠和玉牌。
    卢九动容道:“这是哪里来的?”
    段玉道:“在一个花盆里。”
    卢九皱眉道:“在花盆里?”
    段玉红着脸,吞吞吐吐的,终于还是将昨夜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卢九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听完了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拍了拍段玉的肩,道:“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不但敢说实话,而且勇于认错。我在你这种年纪时,就未必敢将这种事说出来。”他叹息着,又道:“现在我就算找到犬子,也不会再叫他到宝珠山庄去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他实在不如你;我若是朱二爷,也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
    (三)
    这一带虽较荒僻,却更幽静。湖滨零星的建筑有一些很精致的小房子,绿瓦红墙,带着小小的庭园,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图画一样。
    走过柳阴时,段玉忍不住道:“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乔三爷的。”
    王飞道:“你见过乔三?”
    段玉道:“若不是他的指点,我又怎么会找到顾道长那里去?”
    顾道人道:“想不到他居然对你不错,这人脾气一向很古怪的。”
    段玉苦笑道:“这点我倒也同意,本来他几乎要把我淹死的。”
    顾道人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他知道铁水大师的脾气,先让你吃些苦头后,铁水大师看到你也跟他徒弟一样下过水,火气也许就会少些了。”
    段玉道:“但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顾道人微笑道:“这一带湖面上的事,他不知道的很少。”
    王飞也笑道:“难道你从未听说过,西湖也有两条龙,一条是这老道,一条就是乔三。”
    顾道人大笑道:“龙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是两条地头蛇而已。”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咳嗽着,道:“你从那房子出来后,就遇见了乔三?”
    段玉道:“我还是走了一段路。”
    卢九道:“走了多久?”
    段玉沉吟着,道:“不太久。我出来的时候,天已亮了,走到这里,太阳还没有升起。”
    卢九道:“你走得快不快?”
    段玉道:“也不快,那时……那时我正想着心事。”
    卢九道:“这样说来,那屋子离这里一定并不太远。”
    段玉道:“好像是不太远。”
    卢九道:“现在你不妨再想想心事,用早上那种速度,再沿着这条路走回去。”
    段玉点点头,他忽然发现这种老江湖做事,的确有些他比不上的地方。
    于是他就又开始想心事了。
    想什么呢?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乱,后来竟不知不觉忽然想起了华华凤。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仔细想起来,她出现得很巧,好像一直在跟着段玉似的。
    难道她也有什么目的?
    但无论如何,她对段玉总算还不错,她甚至已经会为段玉吃醋了。
    一个女人若已开始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对这男人至少并不厌恶。
    想到这里,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道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矮墙。
    ×××
    墙头上种着含羞草和蔷薇,沿着墙脚走过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红的窄门,这当然是后门。
    段玉也记不清是不是从这扇门走进去的,但却记得的确是从这道墙上跳出来的,他的赤脚还仿佛碰到了蔷薇的刺。
    他在门外停下脚步,观望着。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时他走得很匆忙,也没有再回到这里来的意思。
    只不过在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人家并不多,这点他至少还很有把握。
    卢九道:“就在这里?”
    段玉沉吟着,道:“大概是的。”
    卢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迟疑了片刻,终于举手拍门。
    无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总不能就这样闯入别人家里去。
    他也没有想到,里面居然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是个豆蔻年华的垂髫少女,穿着身月白轻衫,长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谁知这少女既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是来找谁的。
    她根本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就又转身走了进去。
    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来的贴身丫鬟?莫非认得段玉?
    但段玉却已记不得自己是不是见过她了,只好跟着她走进去。
    门里面是个小小的花园,有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记得今天早上正是从这条小路走出来的,那时路上还有很冷的露水。现在他就算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经有八九分了。现在他只希望花夜来还留在这里,等着他将东西送回来,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花夜来一直将他当做个老实人,老实人当然决不会占了别人这种便宜,就一去不回的。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丛中。
    月季花和红蔷薇都开得正艳。
    暮春午后的阳光,正懒洋洋地照在花上。这种天气,谁愿意关在屋子里?花夜来莫非正在园中赏花?
    段玉走过去,怔住。
    他没有看见花夜来,却看见了和尚!
    (四)
    花丛间绿草如茵,一个光头和尚,正大马金刀的趺坐在一个圆桌般大的蒲团上。
    他颧骨高耸,狮鼻海口,顾盼之间,凛凛有威,眉目间不怒时也带三分杀气,身上只披着件黑丝宽袍,敞开衣襟,赤着足,手里的金杯在太阳下闪闪的发着光。满园的春色都似已映在金杯上。
    一个比开门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团前,为他修剪着脚上的趾甲。
    这少女竟是完全赤裸着的。
    在月色下看来,她的皮肤比缎子还光滑,胸膛圆润坚挺,一双手柔美如春葱。这满园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个人的颜色。
    有人来了,她只抬起头来轻轻一瞥,就又垂下头,专心为她的主人修脚,脸上既没有羞涩之意,也并没有惊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别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像是死人一样。
    段玉的脸已红了,也不知是该进的好,还是该退的好。
    黑衫僧却已仰面而笑,大笑道:“老九,你来得正巧,我刚开了坛波斯来的葡萄酒,已经用井水镇得凉凉的,过来喝一杯如何?”
    除了卢九外,别的人在他眼里,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卢九居然微笑着走过去,对这种情况,竟似也见惯了。
    段玉、王飞、顾道人,三个人怔在那里,真有点哭笑不得。
    顾道人叹了口气,悄悄道:“你说这里就是花夜来的居处?”
    段玉苦笑着,点了点头。
    顾道人道:“那么这僧王铁水却又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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