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刀春梦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司马翎《倚刀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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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刀缘
    矗立的城墙在黑夜中宛如洪荒时代的怪兽。那是因为城墙厚达两丈余,而高度则超过十丈(即现代十几层楼那么高)。
    城墙的长度大有绵延不尽之势。因此就算是竹扎纸糊的,也叫人不得不生出叹为观止之感。何况事实上此墙俱是每块重逾千斤的麻石,层层迭迭而成。更使人不禁惊想,渺小如蚂蚁的人类,难道当真有这等移山填海的能力?
    我抬头望上城墙,藉着透射出来微弱的火炬光线查看,没有荷戈佩剑的守城军士探头出来,可见得我跃过三丈宽的护城河一事,并没有被他们发觉。
    我深深吸一口气,精纯的真力在体内流转一遍,登时全身精力弥漫。这种感觉极之奇妙愉快,心里知道若是一拳打出,这个拳头便宛如巨大铁锤,就是坚硬岩石也可以击碎。如果双足一弹,至少可以飞起两三丈之高,这种跳跃高度,简直就和飞鸟差不多了。挟在左肋下的“夜鸣刀”跃跃欲动,好像想出匣发出龙吟虎啸之声。我温柔地抚摸刀鞘,又轻轻拍它几下,使它安静下来。因为现在更深人静,正在做着偷越城墙的勾当,根本不是它出鞘长鸣的适当时机。
    此刀长度只有三尺,可以称之为短刀。刀身比平常的宽些和厚些,连同粗大的手把,重达廿四斤。
    我纤细的手腕可能还没有刀柄粗大,我根本不能完全握住它。可是此刀却是我平生所摸过把玩过三百余把名刀之中,最最称心合手的一把。
    身躯上升之际,夜风在面颊留下凉飕飕的感觉。到了两丈七八尺高度,我右手半尺长的钢钉插入石缝发“铮”地微响。
    由这一高度开始,我必须小心谨慎从事,因为若是超过此一高度之后,若是跌回地面,可就不一定不会跌伤了。到了五六丈或七八丈高度,自然更是危险之至。
    我借钢钉之力,只飞上六七尺,便又使用这枚钢钉迅快插入石缝中,再借拔钉飞起六七尺,如法炮制,又插入石缝。
    本来我每次可以飞起丈半高。但既然不是很赶时间,我宁可每次都保存许多余力,宁可多来几次才完成。
    诸葛一生唯谨慎,这句话永远是我的座右铭。
    离地面已经有八丈,钢钉刚刚“铮”一声插入石缝,忽然有一种感觉,使我挂在墙上不动,冰冷的石头并不能使心跳的速度缓慢。
    我抬头望上去,大约还有三丈高的城墙顶,有一个人从箭垛子伸出半截身子,正在瞧我,他没有作声,我只看得出是个男人,没有盔甲戈戟,显然不是巡城军士。
    他为何不开口不作声?
    他是谁?
    他堵住城上之路有何用意?
    要解答这些问题,当然最好是直接问他。
    但世上之事又难说得很,至少我一开口,他就能肯定我是女的。至于他肯不肯回答,却是未知之数。
    所以我也缄默无声,一面暗作退回地面的准备。
    由于我不能一直飞堕地上,必须用上来时的方法,因此就不得不准备一下了。
    不过这时我又看见城墙顶那人伸出一手,露出一副弓箭。他用一只手出示弓和箭,意思自然只是给我瞧瞧,还没有使用之意。
    我的心却跳得更急一点,揣度形势,我已来不及逐步退回地面,只要一有退落的动作,他最低限度可以连射我十几箭,这十几箭我即使挡得住,却不能保证我的人不会掉下去。
    从七八丈高掉下去,自是非死则伤,如果不死而只是受伤,跟着的问题是我如何能跃过三丈宽的护城河呢?
    总之他这副弓箭一出现,我的心就无法不跳得急了,我年纪很轻,只有廿一岁,相貌身材都很不错。所有的男人都赞美我,或是用某种眼光瞧我。但现在有甚么用处?在黑暗中相距三丈有余,再漂亮的女人都显不出风情魅力……
    那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已经瞧了七夜,但我终于承认失败,我的确猜不出你为何每夜越墙入城?你就算城里有事,即使必须夜间行事,然而你难道不可以在城里等到天黑?何必每天夜里爬这么一次?我绝不相信你有爬墙的嗜好。此外对于你的轻功我很佩服,所以不敢跟踪你,但这一来我就苦了,我白天老是在想你究竟干吗夜夜爬墙入城,晚上却不能不来瞧着,你看,你弄了多么大的一个麻烦给我?”
    这个人真是狗屁不通之至,别人爬墙也好钻穴也好,关你什么事呢?
    我真的有点冒火,要不是他故意让我看见那副弓箭,我一定尽力冲上去,一刀砍下他的狗头。
    他的声音又传下来,道:“你如果是男人,我的好奇心或者没有那么大,这一点希望你原谅我!”
    唉,他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女的,就不妨开口了。
    我说:“我姓艾名可,你呢?”
    他道:“艾可这名字真有点怪,就像你的人一样。我姓齐,名人……”
    他古古怪怪地笑一声,又道:“朋友们都笑我,说我一定很想享齐人之福才起这样的名字。我也不跟他们争论,因为天晓得我父亲替我起这个名字之时有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冷笑一声,道:“你爸爸怎样想法不打紧,但你呢,你有没有这种想法?”
    大概女人天生就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吧,所以他虽然与我毫不相干,但我还是忍不住刺他一下。
    齐人道:“笑话,我连老婆都没有,还谈什么齐人之福?喂,咱们扯到哪里去了?事实上这种话似乎也不应该是你说的!你不是我老婆,管我享不享齐人之福?哼,哼,真是笑话之至。”
    如果在平时,我可以大怒拔刀砍掉他的狗头。但现在不行,若是激怒了他发出劲箭,我以后再也不能砍掉任何狗头了!
    于是我柔声说道:“别生气,我只是跟你说笑而已,唔,现在让我上去好不好?”
    “不好。”他声音有斩钉截铁的味道,我可真不敢造次。
    他继续说:“你先告诉我,半夜里爬墙入城干什么?”
    我知道很难用假话蒙骗过他,因为他是齐人,当今天下三个最有名的飞贼之一,不过在另一方面说,虽然他门槛精,脑袋聪明而又经验丰富,但武功不一定跟智力成正比,我猜想他恐怕不能在我‘夜鸣刀’下走得完十招。
    所以他既然不想活,我又何妨告诉他实话?
    我说:“我每夜到长江镖局打个转,你只看见我七次,其实我已经是第十五晚出动了,我不是想劫镖,只是想瞧瞧他们真正头子是哪一个?”
    齐人讶道:“长江镖局?啊……无怪你不敢住在城内了,这家镖局确实不同凡响……”
    都是废话,我当然知道长江镖局是全国两大镖局之一,每天进出南京的人好几十万之多,但他们仔细得几乎不会疏忽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可疑的人,所以我才不住在城内……
    齐人又道:“你如果不打算劫镖,你去干吗?长江镖局的创办人‘铁胆神刀’徐龙老早已经退休了,他儿子徐东风也已经死了好几年,现在是徐龙的徒弟,也就是徐东风的师弟方少眉掌舵。有人说当年的徐东风和方少眉,走到街上所有男人都凝目叹气,因为他们长得都比美女还漂亮,你莫非对这个传说有兴趣?”
    我的火又冒起来了,可是却不能发作,那当然是因为他手中弓箭的缘故。
    可怜的是我不但不能发火,还必须据实直说:“不要胡扯,我只是想瞧瞧方少眉背后的人,也就是真真正正长江镖局掌舵的人。另外,我还得查清楚隐藏起来的好手,我要知道有多少个?要知道是些什么人。”
    齐人想一下才道:“你不打算劫他们的镖,所做的事都指出这种企图,我瞧我应该立刻用劲箭射你,你被射死也好,摔死也好。我猜长江镖局一定会给我一笔赏银,他们出手向来相当阔绰,我猜我大概可以风流逍遥一段时间。”
    我用平静声音道:“如果你作此决定,何以不动手而动口?”
    齐人道:“因为我从你声音中听出你讲的是真话。我现在虽然自己有点麻烦,但如果你心迹主意想劫镖,我敢说我是一个好帮手。”
    “你有什么麻烦?”我真的不想劫镖,所以对他毛遂自荐这一节没有兴趣。
    “有些仇家雇杀手对付我,但我也有朋友,所以我躲在此地。请问谁会想到守城兵马中竟然有个飞贼混迹避祸呢?”
    我觉得他很坦白,他说的一定是真话,但为何告诉我?莫非也像我想法一样,打算杀人灭口?
    他恰好讲出理由,使我疑虑消失。
    他说:“你这样爬进爬出,很快就会引起别人注意,我看此地藏身不得,所以露面跟你谈谈。”他笑一声之后,又道:“但我也要得回相当代价,你认为我说得合不合理?”
    我耸耸肩,道:“你要什么代价?”
    我身上没有什么钱,回去拿他当然不肯相信,所以我已经提起真气,准备行动。
    齐人停歇一下,才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上来我瞧瞧你样子,如果你长得够漂亮,那就给我亲一下,你我就算是两不亏欠,各自拍拍屁股走路。”
    假如我在他眼中不够漂亮呢?我忽然担心起来,其实被他亲嘴有什么好处,但如果是不够漂亮而没有亲嘴,却又很伤自尊心。
    他丢下一条绳子,所以我跃起之后,只借一次力就上了城墙。
    火炬光线之下,我很意外发现这个著名飞贼相当年轻,大约只有廿十七八岁,五官端正俊秀,毫无一点贼味。
    他也看清楚我样子,我看见他眼睛里闪过某种光采,我猜他一定是想不到我这么年轻漂亮吧。
    但我的事情他想不到的还多着呢!例如他丢在脚边的兵器虽然用布套套着,但我连一眼都不必瞧,只从他双手双肩,以及双脚移动重心的小动作,就知道他擅使小巧细腻的判官笔,也知道他内功是湘西衡山一脉,这一派内功若是修到相当造诣,对于“轻功”最有帮助,昔年衡山猿长老的“筋斗云”轻功独步天下便堪作代表了。
    另外我还看得出有关他的不少事情,比方说他的衣服都是最好的质料,剪裁合体,同时腰带的结打得一丝不苟,这些都暴露出他性格为人的优点和弱点。我微笑低声道:“我的样子还过得去么?”
    齐人轻叹道:“何止过得去,我真不大敢亵渎你,但我另一个想法又使我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我静静注视他,心里却也禁不住泛起受用之感。
    齐人神色声音微含激动:“像我这种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说不定明天就变成尸体。所以我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慢慢了解你,慢慢培养感情。”
    然而我也何尝不是这类人?我答应徐爷爷办这件事,要独力对抗那么多阴险奸狡而又武力高强的坏蛋,我当然极可能明天就变成没有生命的尸体。
    齐人用低沉柔和声音又道:“因此我但求一吻,便觉此生已无遗憾!”
    我瞧着他俊秀而又诚恳的面庞,忽然涌起无限同情,还有深切的悲哀。
    我让他搂抱我,让他嘴唇落在我的唇上。
    既然在命运之网中,我们都属于同一类人,那么我们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他抱得好紧,坚实的胸膛挤压得我丰挺乳房微疼而又刺激。我十七岁时已完全发育,现在廿一岁,当然还未至于太成熟而松弛柔软。
    丝质夜行衣紧贴身体,比起裸体其实相差有限。
    他的手由后背滑落我的臀部。我没有反对。全身发热,而最热的是腹部与两腿之间。
    我肋下“夜鸣刀”被他拿开丢在地上。这一点我不反对,一男一女拥抱时如果有把刀顶住,当然很不是滋味。不过我仍然稍稍移动一点,使得“夜鸣刀”贴触鞋边。
    在这个俊秀强健男人怀中,我只沉醉了一阵。便已从缠绵迷乱中恢复神智。我心中叹一口气,世上美妙时光何其短促?
    城墙顶宽阔的马道虽然插有火炬,但相距甚远,故此马道上其实相当黑暗。
    有一条矫捷人影悄然迅快移动,在无数阴影中,实是很难觉察。我用另一只眼睛向反方向查看,果然另有一道人影掩近,也是擅长潜踪隐迹的人物。
    他们已堵住两头,看来今晚一定不能善摆甘休。我有点恋恋不舍移开嘴唇,彼此面颊相贴。
    我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猜得不错,真有人雇请一流杀手对付你。”
    齐人吸一口气,身子稍稍离开我一点。不然的话他大概很难用理智思考事情。
    他说:“这些该死的东西,为何要现在出现,他们可以等到我们分开后才出现呀!”
    我说:“齐人,你最好冷静些,能够比平时最冷静之时更冷静才行,因为这两个杀手都是第一流的。”
    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他,那就是我对危险天生极之敏感,往往在感官能发觉不妥之前,心灵已现出警兆。但这一次则是我的宝刀颤动示警,这是我的最大秘密。那“夜鸣刀”每逢有危险来临,都会预早颤跳出鞘,甚至鸣啸示警。
    一旦连宝刀都颤跳示警,临头的危险就必定不此寻常。此所以我殷殷警告和提醒齐人。
    我们忽然分开,每人面对一个方向。我们都用脚尖边缘挑起兵器,动作很是整齐。
    那人从阴暗中走出,尖长面孔上那对小眼睛,射出锐利冷酷光芒,此外还有惊疑和谨慎的神情。
    “动手吧!”我微笑说:“我绝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所以废话不必说了!”
    那人皱眉道:“你已知道我想问什么?好吧,就算你知道,但你难道连我是谁也不想知道?”
    我摇摇头。“不想知道,”我说:“你有名气也好,没没无闻也好,左右不过是个杀手而已。等到你或者我变成尸体,名字有什么意义?”
    “我姓尤名大白,”他仍然报出名来,又道:“唔,你的朋友似乎真有两下子,已经把我的伙伴迫退三丈有多了。”
    我连眼皮也不眨一下,我早已从步声听出了,哪里还用得着转眼瞧看!其实我还听得出齐人的敌手后退时步伐齐整,既沉雄又稳健。可见得他乃是有意退开,使我和齐人分开得远些。
    他们的心意,以及功力造诣,我几乎可以像看图画一样看得清清楚楚。我现在只希望齐人能够沉得住气,能够抵挡得住敌人开头最锋锐的三次攻击。
    而我当然也要想法子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我声音提高一点,道:“尤大白,你和你的伙伴到底想杀死谁,是齐人?我?或者我们两个?”
    尤大白道:“你本来不在我们预算之内……”
    我笑一声,道:“那么你们大可不必把我拖下水。我猜我的轻功你们今晚已见识过,你们何必替自己多找麻烦?”
    尤大白道:“你的轻功我们已见识过三个晚上,我们都很佩服。我们猜想你和齐人还没有很深关系,所以如果你肯退出,我和潘兄自是求之不得。”
    我心中冷笑一下,语气却很平和毫无敌意,道:“啊,那一位原来是潘威。我听说他出身福建莆田南少林寺,一出手三招之内敌人不死即伤,他使的是什么兵器呢?”
    尤大白决计想不到我只从脚步进退的尺寸声音,就猜得出是南少林寺的武功。当下应道:“他使的是三尺四寸短斧。”
    我立刻大声一点,以免齐人听不见,道:“原来他一身功夫虽然学自南少林,但斧法却是程咬金的天下无敌三板斧。真可惜我面对的是尤大白你而不是潘威,否则,我只要设法避过他开头三斧,就可以逃过杀身之祸了!”
    尤大白瞬即已掣出一支金光闪闪,长不及三尺的毒龙爪,五只尖爪一望而知可开可阖。
    他的反应真不愧是一流杀手,撤出兵刃之时,已厉声喝道:“潘威兄,赶紧收拾了正点子……”
    敌不动,我亦不动,只耸起耳朵聆听。“呛呛呛”一连三声过处,我听到齐人喘气的声音。
    我问道:“齐人,你还没有被人家收拾掉吧?”
    齐人答道:“还好,我总算逃过他三板斧。但我左肩还是挂了彩。”
    话声倏歇,但兵刃飞舞以及交击之声却听得很清楚。我知道齐人已施展衡山秘传的“闹天宫七十二式”,暂时抵挡住潘威的短斧。
    我手指已充分准备好,任何一刹那都可以抓住刀把拔出宝刀。正因如此,敌不动,我仍然不动。
    尤大白面色很坏,道:“如果没有你提醒,我保证潘威三斧之内,就已杀死了齐人。”
    我点头同意道:“你说得是。”
    尤大白皱眉道:“你到底是谁?”
    我耸耸肩,道:“我是艾可,我从不改姓换名。但这一点你只好等来世才能够证实了。我意思是你这一辈子绝对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我又耸耸肩,道:“你的毒龙爪本来很可怕,然而若是碰上练过‘千刀一斩’的人,你就比豆腐还软弱得多。你师父大概是凤阳老九吧,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千万别碰练过‘千刀一斩’的人呢?”
    尤大白吃吃道:“你难道已练成‘千刀一斩’,你才几岁?你当真竟能练成御刀术的‘千刀一斩’?”
    我第三次耸肩,道:“空口讲白话没有用处,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被我一刀斩开两片,抑是愿意断手断脚等候仇人上门杀你?”
    尤大白声音干涩,道:“两种都不是我愿意的,但如果非选择不可……”
    我截断他的话,道:“你想选择,首先告诉我雇主是谁?你反正不能接生意了,就算失了信用也不要紧。”
    尤大白忽然冷笑,道:“你究竟使得出使不出‘千刀一斩’还是大大疑问。你未能证明之前,我为何要怕你?”
    他一共说了三句话,我那一口真气已经全身流转了一大周天。我精力弥漫得几乎迸裂肌肤,所以随之而来就是行动!
    我五指温温柔柔的摸到刀把,拔出宝刀!
    事实上,一切动作都快逾电光石火,所谓“温柔”,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感觉而已。
    “夜鸣刀”发出清越龙吟,响彻千山。宽厚刀身化为一道银色疋练从天而降。
    尤大白的毒龙爪刹那间施展出三种不同门派手法,一共使了七招之多。一时满天尽是火树银花,眩人眼目。
    但“夜鸣刀”倚天长虹般一斩之威,斩散了弥天漫地的金光。
    我的心魂血肉全都溶化在这道银色瀑流内——“千刀一斩”。
    磐然一声大响,刀光爪影蓦地完全消失。我看见尤大白右手右脚都跟着身体分了家。但这个家伙确实算得上是一条好汉,因为他只剩下一只脚,还能够站得稳如泰山。
    他喃喃道:“当真是铁胆神刀徐龙飞‘千刀一斩’……”
    我微笑道:“不是徐龙飞的,是中原绝学,是轩辕黄帝五千年前传下来的秘传刀法。我们的老祖宗传下来还有不少神功绝艺。例如‘天龙爪’,虽然只甩手而不用兵器,但比你那支价值昂贵的毒龙爪,威力可要大上不知多少倍……”
    我没有问他信不信,也没有追问他的雇主是谁?我漠然再瞧他一眼,转身向数丈外正在激斗的两个人行去。
    齐人的一对判官笔招数细腻绵密,功力也算深厚。可是高大健硕的潘威,手中短斧风起云涌雷电交加,勇不可当。每一斧凌厉凶猛抢攻,斧斧不离敌人要害。
    潘威这种纯以攻击为主的打法,武林中并不少见。但斧斧不离要害,亦即是说只要一斧砍中的话,必定取敌性命,则是双手作风了。
    换言之,他除非砍不中敌人,如若砍中,绝没有负伤或仅只断手断脚的可能。
    他既然是职业杀人者,谁也不会责怪他斧法凶狠无情。但这瞬息间,齐人拆破他上盘三斧之时,大有手忙脚乱之势。这时我可就对潘威不满而加以怪罪了。
    事实上我已经极快速地跃落他们战圈边缘,我不必等候,就已看见潘威正如我所料侧身狠狠攻出一斧,他的左后腰在我看来简直完全露空让我攻击。当下一股真力尖锐如剑从我左手食指指尖射出。
    齐人本已躲不过潘威这一斧,但潘威斧势忽然一滞,齐人便有机会斜斜跃开数尺,顺便一笔插中他左肋,笔尖虽只插入两寸许,对潘威来说却不是小事了。
    潘威提斧当胸,挺立回头望我。
    我微笑道:“我击败了尤大白,你居然还不知机,不会赶紧夹尾巴逃跑,所以我不能原谅你。”
    潘威现在也应该撒腿逃跑才是,但他没有跑,还很凶地瞪眼睛,我当然知道他其实是跑不动了,倒不是不怕我,所以这回我并不怪他。
    潘威道:“你用的是什么指力,你到底是谁?徐龙飞的‘神刀’怎会在你身上出现。”
    “我是艾可,刚才我也告诉过尤大白,我使的轩辕神刀不是徐龙飞所创,所以他和我都学会这门绝艺并非稀奇之事。”
    潘威道:“那么你的指力呢,你指力如剑,明明刺伤我腰间要害,但我同时右手‘曲泽穴’一麻,斧势为之挫滞,这是他妈的哪一种邪门指力?”
    人身上有十二道正经,又有八道奇经,我能沿着任何一条经脉点住不同作用的穴道,这绝非邪门功夫,相反的正是中原千载以上的上乘武功绝学,称为“少阴连珠箭”,由于指力凝锐如剑,可以脱指飞射七步,故此用“箭”来形容,这种指功阴毒难防,本是防身或杀人利器,可是每射一箭,都会损耗相当真元而又不易复元,所以从宇宙规律的角度来看,无疑是极之巧妙的平衡。
    我没有告诉潘威,也不作解释,一来没有必要,二来我也不想齐人知道我为救他一命而不惜损耗真元,我不希望他感到欠我太多。
    我缓缓走开,齐人跟过来,他默默想了好一会才道:“你像无法猜得透的仙子,而我则是凡人,我不得不向你告别,但我仍然要告诉你,我此生已无遗憾!”
    他低沉迷人声音中蕴含无限恳切真诚,我了解他的感受,亦不怀疑他的真诚,然而这到底是悲剧的某种形式,因此我微感心酸,并且掠过寂寞之感……
    ×××
    我对寂寞之感真是熟悉不过,远自我十二岁之时,就已深深尝到,所谓寂寞并非单纯指孤独没有友伴之意,而是心灵上的空虚迷惘,即使有几百人一千人围绕你身边,但若是心里空虚迷惘,那你就是寂寞了。
    十二岁时我其实已算得上亭亭玉立,这还没有太大关系,最了不起我找些年纪大的游侣玩伴(同年纪得孩童都比我矮很多),问题却出在我文事武功这两件事上,文事方面我已读了很多书,经史子集全涉猎过,武功方面,我艾家家传的内外轻功精通还不算,三百年来所搜罗的抄录或是看过之后所记载的各门各派武功,都完全装在我脑子里,而我才花了三年功夫,就已觉得每天日子好长好长,总是无事可为,那些男孩子看来个个都那么孩子气,我实在不爱跟他们玩。
    艾庄在太湖边占了很多地方,风景既好又有鱼米之利,夏天时连阡连陌的桑树,使人禁不住老要想起光亮柔滑的丝缎。
    到处都有大小河流正伸入太湖,有些小河两岸长满了桃李杨柳以及桑槐银杏之类的树木,我最喜欢躺在树荫下,听着流水潺潺细语,而我脑袋里则胡思乱想。
    有时我会想到一个个漂亮男孩子找我去玩,但我却骄傲地一个个拒绝了,我想像他们脸上忧伤的神情,而我却像女王般微微而笑。
    “你的笑容很特别,”那是一个苍劲威严的声音,“如果你能永远保持这种笑容,那就最好不过了!”
    我坐起身,看见有个老人也在树荫下,他坐在一张精钢光芒闪闪的轮椅上,但他的气度他的神情,却好像坐在汗血宝马上,指挥着百万大军一样。
    我有一阵子神思迷惘,除了帝王之外,谁能有这种慑人醉人的尊贵风度?
    我吃吃道:“请问您是谁?”
    我用“请问”以及“您”等尊敬口气,连我自己也为之吓了一跳,这个说话的人是我艾可么?
    老人微笑,却仍然笑得很威严,他道:“我姓徐名龙飞,外号‘铁胆神刀’,不知你听过我名字没有?”
    他好像是对一个身份跟他差不多的人那样说话,所以我也庄重回答:“我听过,你是千年来杀人最多的镖客,你的长江镖局名满天下,你外号里‘神刀’意思是你擅长使刀,但‘铁胆’的意思呢?”
    徐龙飞摸摸银白色的头发,点头道:“我就是这个徐龙飞,我杀人从不手软,‘铁胆’就是这个意思。”
    我用含有敬意的眼光望住他,我爷爷对我讲过很多关于这个富于传奇性的老人的事情,而我现在面对着他,跟他讲话,我最希望的是他没有忘记他的“神刀”,因为据说那是天下最好的刀法,连少林寺的大师们也这样称赞!
    他的样子他的神情显然没有忘记他的“神刀”,因此我从一棵李树后拿出一把四尺二寸连鞘长刀,道:“这就是我的刀,你的呢?”
    他手一动,忽然已多出一把上尺长的厚阔短刀,道:“这就是了。”他缓缓拔刀出鞘,刀身的羽状细纹映现于耀眼精光中,使我眼睛一时都看花了。
    “放下你的刀,拿这一把试试。”他坚定有力的手指,捏住刀光,把刀柄送到我面前,我五指抚摸那缠着绿色绒线的刀柄,啊,好粗大的刀柄,我手指虽然相当纤长,却恐怕一把握不过来,但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刀柄传来奇异稳定之感,而且是极温柔的稳定。
    我终于握住它举到面前,它仿佛是我手臂,我身体的一部份,廿四斤是壮汉也会觉得吃力的重量,我平时气力不算大,但它在我手中,好像没有了重量。
    满头银发的徐龙飞眼中闪过异样神采,道:“此刀是战国时代的神物利器,名叫‘夜鸣’,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就算两臂有千斤之力,也会觉得沉重坠手。我已替它找过许多主人,但都不是……”
    他稍稍停歇一下,接着以威严而又尊敬口吻道:“现在这把刀属于你的,我已替它找到真正的主人。”
    我心中充满欢悦以及惊讶,鼎鼎大名,号称百战百胜的徐龙飞,为何会在太湖之畔出现?为何肯把如此名贵的宝刀送给我?
    徐龙飞以满意的声音说:“看来你已经接受了,请你记住,它从前的主人是徐龙飞,多少年来我没有辱没它,我用它杀死很多人,但大概很少杀错人。但愿你也如是。”
    我跪在他面前,满心感激,我可不是为了一件礼物而跪,是这个老人,他的气度与隐藏深处的正直,使我们相信他、崇拜他。
    “我叫你徐爷爷行不行?我好爱我爷爷,可惜他前年去世了!”
    那老人欣然微笑,伸手摸摸我脸颊,道:“我原本就等于你爷爷,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你爷爷五十年前就是好朋友,我满身麻烦仇恨,可不想弄到你们美丽平静的艾庄来,所以,我们来往得不多,也很秘密。”
    我心中更快乐更感激,可爱的爷爷,你虽是去世了两年,但你仍能像平时一样,给我意外的惊喜……
    “我会在你们家住七天,因为我虽然给你一些武功秘笈以及一些观测之术的专书,但开始的根基仍然要我亲自指点!我还要教你无数江湖上的秘奥。”
    他临走那一天,有一辆特大的漂亮马车,把他连人带轮椅装载起来,他让我到车上亲他,刮得光光的脸庞,我瞧出他眼中有依依的意思,但他是当代英雄,所以他不肯流露出来。
    他说:“小艾可,要读熟所有我给你的书,也记着勤练刀法,可能有一天,徐爷爷需要你帮忙。”
    像他这样一个举世无敌的英雄人物,还会要人帮什么忙,我那时才十二岁,所以既迷惑而又不敢置信……
    ×××
    盖世英雄也有烦恼和困难,甚且可能比平凡的人更多。
    他挟着“夜鸣刀”,在绵绵细雨的街上茫然踯躅,绵绵春雨虽然只像漫天粉末,但久而久之,他一身都湿透了。
    他本应老早就折入一条弄堂,推开其中一家的门户,那屋子里有两个人会热烈欢迎他。
    这两个人是一对年轻夫妇,是他的朋友,但当他想到张哲侯忠厚诚挚的眼睛,以及他妻子柳媚那充满激情的笑靥。他的手脚便都不怎么听话,没有走到那个门口,没有推开大门。张哲侯那时忠厚诚挚的眼睛,天啊,朋友妻不可欺,一错亦不容再错……
    ×××
    三年前,他本来住在苏州,住在张哲侯家中,他到苏州来是因为获得永源镖局雇用当一名副镖师,他需要历练,波谲云诡的江湖并不是读书和谈论便能深入了解的。
    张哲侯小时家居南京,跟他是邻居,他身高体壮替张哲侯打跑很多欺负人的顽童,所以十年不见之后,仍然是朋友。
    他薪金微薄,租房子租不起,住镖局里又不愿意(他修习内功刀法时不想被人看见),于是住在张哲侯家里。
    柳媚很漂亮,她成熟的风韵很迷人,他老早就发现这一点,稍候每两天自慰之时,脑海中便固定出现她的笑靥,她的身材,以及偶然无意看见她的胸脯和大腿等。
    有时他也奇怪自己何以没有侵犯她占有她?
    一年余融洽无事渡过,他后来有一个办法,当他连自慰之后也不能抑制想侵犯柳媚的欲念之时,就匆匆忙忙冲到醉红楼,找一个女人尽力发泄,当然他仍然把赤裸身躯下面的女人当作柳媚。这样虽然也不大好,但终究比真实行动好得多了。
    张哲侯境况不怎么好,几乎每个月都要贩运一些丝绸到南京合肥等城市,大约六七天就可以回来。
    他看到张哲侯辛劳的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暗自决定将来赚到钱,一定尽力帮助他们。
    镖局生意马马虎虎而已,他一开始就已细心推究生意何以不怎么好的原因。别的镖局的情况他也拿来参考。
    经过最近年余以来的历练,他对自己的判断建立了信心,于是进行一次小规模的试验。
    两大车的丝绸委托永源镖局押运到芜湖,路程不远货物不多,局里调派他押运。机会来了,他对自己说。
    车是货主请的,跟的四个人也是货主的。他们永源镖局只派两个人,他和另一个趟子手江超,都骑着壮健却毫不神骏的黄马。
    车子上的镖局镖旗懒洋洋搭垂在旗杆,这天没有风,所以旗帜神气不起来。所有的人亦都没有表现得生龙活虎,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毕竟这一趟行程只不过是极普通又乏味的例行公事。
    但他心里所燃烧着秘密的兴奋,他自己知道,除了对镖行生意的试验之外,还另外有某种理想的吸引力。沉闷虚伪的现状必须打破,不管结果是好或者是坏,也仍值得。
    他感到肋下“夜鸣刀”大有跃鸣之意,他装出没有神气,动作也懒慢,拍拍刀鞘,叫它别露出形迹。它真是通灵神物,只有它预感这一趟行程不会平凡乏味。
    ×××
    第二天中午经过大溪坝,那是一个相当热闹富庶的市镇。
    吃午饭时,菜还未上那一阵。他和趟子手江超交换了会意的眼色,他起身离座匆匆出去。
    江超知道他会迅快到一个地方,拜会一两个或两三个人,送上镖行的拜帖,以及一个固定数目银子的礼物。这就是一路平安的保证。这一程“平安”费用不算多,因为一共只有一寨一堂两股势力。客旅行商不时会有被抢被劫的新闻。但任何镖局却从来安稳通行无阻。
    但江超看见他回来时眼中泄漏的奇异神色,心中便没有那么笃定了。他暗暗猜想这个年轻副镖师碰到什么事?碰到什么人?
    “我一直不了解这个年轻的徐龙飞。”江超暗想。他身上似乎有些特质,平常人绝难了解。
    他有时极之和气极之通情达理。但有时却微绽高傲如帝王的微笑。他的眼睛通常深不可测,但是也会泄露暴烈残忍的光芒……
    江超决定放弃猜想或分析这个人,车辆起行时有不少杂务要做,所以他匆匆填饱肚子就最先出去了。
    人人都懒洋洋继续行程,个把时辰后路面忽然变得很宽阔,那是两边都有大片平旷草地之故。但视野却反而缩得短窄,因为四周围都是树林。
    前面树林走出六个人,动作矫健轻捷。个个带着兵器,其中一个挟着弓箭。
    他们的劲装疾服不是黑色就是蓝色,望过去很单调,但江超可不肯这样想,尤其是刀枪剑戟精光闪闪,简直让人眼花缭乱。江超最先接近,看见那些汉子们凶悍神情中还有勃勃怒气,立刻记起徐龙飞有点怪怪的神色。
    他是不是送银子时语中得罪了这些道上朋友,抑是银两数目不足?哦,不对,这些问题都可以慢慢解决,不必怒气冲天拦住镖货,更不必摆出要杀人要拼命的阵仗。
    在江湖上门凶杀之事多得有如家常便饭,可是背后更多的是以谈判方式完成协议。保镖这一行主要是靠人情面子加上银两,使镖旗可以通行各地。镖师们的武功大多数只要应付那些零星毛贼,或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初入黑道没有势力的人。
    那些大汉们一望而知是南阳寨的人马,势力强大。通过数十里则是永胜堂的势力范围,也是人马众多的黑道强梁。任何镖局走这条路线,非得按规矩送礼不可。这两股黑道势力经过多年争杀,卒之同意在大溪坝镇上设立据点,收取一路平安的费用。
    江超侧眼望住赶上来的年轻小伙子,从他面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显然打算赶前去应付南阳寨人马。江超心中有点不忍,伸手拦阻他一下,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改了规矩,所以咱们送的银子不够?”
    他摇摇头,道:“不是改了规矩。”
    江超声音中不自觉透出一些感情,说:“别冲上去,我年纪大些,也许由我开口比较好。但你得给我一点藉口理由,我才好交涉。”
    他觉察江超想维护的心意,暗中有点感激。
    不过他仍然摇摇头,却总算把内情说出:“我没送银子,一文钱都不给,还打伤他们等着收钱的三个家伙。”
    “你疯了?”江超问,但心中却知道他没有,如果像他看来那么冷静自信的人也是疯子,天下大概找不到一个正常人了。
    “跟他们过不去有什么好处?你手痒想打架,对象多得很,何必去惹他们?”
    “我不想打架,但我想改改规矩。”
    他一拍马冲前一丈,江超赶快跟上,却接到他甩过来的韁绳,只好也跳下马,拉住两匹坐骑。
    瞧着他的侧面,江超突然感染上他的信心。
    虽然这些事大概会弄得一团糟,但他那种特别气度使他心灵深处感到震撼,十几年前年轻时一些幻想忽然浮现。我必须帮帮他忙,老天,他实在是太嫩了。
    他已经走到六个大汉前面,一眼就瞧出一个两鬓微斑鼻大额阔的人是领袖,便向他点头抱拳:“我是永源镖局的徐龙飞,你呢?”
    那人眼中凶光闪动,粗声道:“老子是南阳寨韩厚。”
    他晃动一下手中长刀,又道:“老子这把刀曾经劈开很多脑袋,都跟猪脑袋一样,你猜你的如何?”
    有两个汉子发出捧场式的狞笑,另一个身高面白横持长剑的汉子接口道:“我打赌一千两,这小子一定是猪脑袋。”
    此人牙齿整齐洁白,他仔细看一下,才道:“我不喜欢你们的态度,也不喜欢你们的规矩……”
    江超在后面五六步远之处大声道:“南阳寨的高朋贵友们千万别误会,徐副镖师真正意思是……”
    韩厚一声怒喝截断江超话声,道:“闭嘴,现在是这小子作主,对不对?”
    江超道:“是……是,但您万万不可误会,他绝不是想得罪贵寨,他只是……”
    这回是他拦住下面解释的话。他声音响亮,字字清晰道:“你错了,我故意得罪他们,因为我要改改他们的臭规矩。”
    江超吃吃道:“你……你,这是何苦呢?”
    他目光在韩厚等六人面上一掠,道:“你们让不让我讲话?”
    他们都咬牙狞笑,韩厚怒火中不免有些讶异,这个家伙还有话想说,他看来不像有畏惧乞和之意,那么强存弱亡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厚没有下令也没有出手,其他的人当然不敢潜越妄动。
    他也举手阻止江超插口,大声道:“你们要找麻烦,要劫镖,要拿买路钱,通通没有问题,别人卖你们帐,别人害怕你们,那就只好乖乖付钱,这一点我绝不反对,但我徐龙飞却不卖帐,你们要拿点本事出来,我服气了就依你们规矩,如果你们服气,就得依我规矩。”
    韩厚也觉察出他异乎常人的气度,对于他所持的理由亦不禁点头同意,不过他实在太年轻太多幻想了,他居然不明白在江湖上,除了真有几手,也真有流血拼命的胆色之外,还有许多险恶诡诈手段?
    要在江湖上生存,绝不是表面上“强存弱亡”那么简单,他大概武功真有两把刷子,但有什么用处,我们一个人打不过,我们可以一拥而上,我们还可以用半夜偷袭暗算,甚至在茶饭内用蒙汗药等种种手段除掉你这个傻瓜。
    韩厚大声道:“小李你先上。”接着压低声音又道:“小心点,他可能真有几手。”
    那个身高面白持剑家伙冲出去,笑得阴险恶毒,事先没有警告,突然引剑疾刺,快逾电光石火。
    小李这一剑阴险下流不在话下,剑上内力竟也相当强劲,果然完全不是一般小毛贼可比。
    但他仍有时间注意一眼小李那口整齐洁白牙齿,然后退了大半步,小李剑尖距他胸口要害一寸之内停住,招式已老,力道已尽,所以小李并不企图再推出长剑,亦毫不迟疑收臂缩剑,底下接着而来的就急如风火七快剑,这七剑一发不可收拾,若是得手,对方身上一定多出七个窟窿,少一个都不成行。
    他却在小李缩剑时稍稍转身,左肋下的“夜鸣刀”绿鞘便扫中敌剑,“啪”的一声小李连退五步,面孔已鲜血模糊,那是因为被自己剑柄狠狠撞了一下之故,小李呸地吐一口血,心知没有伤及要害,可是满口牙齿俱已和血吐出,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向人炫耀齐整洁白牙齿了。
    韩厚惊讶得怔了那么一下,才大喝挥刀扑出。
    其他四个大汉听到暗号,也齐齐叱喝冲杀。韩厚去势虽猛,刀招却反走沉稳路子,“噹噹噹”一连三刀劈中敌人刀鞘,每刀只用五成力道,留下五成余力准备应付敌人攻击。
    此时一个使短枪一个使双锏两大汉已包抄扑到,余下两人长刀并举,斜刺里攻去。
    他们气势汹汹,件件兵刃猛恶急快,胆子小一点的人真会骇得心寒脚软,但他却看见每个人都露出不可补救必败的破绽,对付这等第九流脚色我何须拔刀?
    他一面想,一面随手摆动“夜鸣刀”,只用刀鞘尖或刀柄每个人轻碰一下。
    连韩厚在内也躲不开,每个人好像被铁锤猛击一下,有的是肚子上,有的是胸口,有的在肋骨,都疼得面色发白流出冷汗,亦已没有一个能再挥动兵刃继续攻击了。
    他退开几步,冷冷道:“你们本领不够,没有资格向我要钱!”
    他决定不再开口,因为跟这些黑道上第九流鼠辈何必多费唇舌。
    这个判断都是错了,这些人在黑道上其实已是第三四流好手,绝对不是第九流的。不过这个错误判断对他并无不良影响就是了。
    马车上路了个把时辰之久,江超忍不住打破沉默,道:“徐师父,现在已是永胜堂地界。南阳寨居然没有人追上来,大概把我们交给永胜堂对付,等我们疲倦负伤,他们才卷土重来。”
    他仍不作声,江超声音中忽然又有了感情,说道:“徐师父,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你还年轻,快走吧,我想法子应付他们。你哪里都可以找到饭吃,别再干保镖这一行,也别再走这条大路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对“感情”有点敏感,所以要花点气力才掩饰得住内心波动。
    他平平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出那些人都打不过我,我何须逃跑,其实要逃跑的是他们才对。”
    江超摇头叹气,说道:“走江湖不能光靠武功高强,尤其保镖这一行,人缘最要紧。你不明白这些人诡计花样多得要命。而且报复心理重,你就算躲在镖局寸步不出大门,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会找上门来的。”
    他有点不高兴,道:“照这么说武功练好也没有用处?”
    江超道:“不,武功高强只是手上功夫,但心够不够硬一样重要,如果你心硬得看见一个杀一个,等你杀了百几十个人,或者杀几百个人,那时谁也不敢找你,恐怕连暗算你都不敢。”
    这句话确实有道理,肯死缠烂打,肯不要脸撒赖的人谁不头疼,泼妇能使流氓也觉得害怕,就是这种特质了。
    他微笑一下,心中的不高兴消失了。
    当然任何人最害怕的还是杀人如麻,狠如魔鬼的人,连最敢拼命及泼妇在内,也一定害怕的。
    江超说得对,武功高有什么用?如果没有冰一样的心,没有钢铁般的胆识的话。
    他的自信仍然没有消减一分一毫,道:“谢谢你,你的话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其实他对这些问题老早已经想过千百遍,他虽然年轻,却从不鲁莽冲动,任何事都经过思考,所以他既敢进行试验,对种种问题自是已经下了决心。
    ×××
    有强风时,大路上的尘沙会漫天盖地涌入茶亭内,饮茶的人只好眯起眼睛,用手盖住茶盅。
    现下只有和风,茶亭内外大约有二十人。大部份人呷着已换了许多次茶叶的茶,以及露出不大耐烦神情。
    忽然有人叫一声“来啦”。所有的人都立刻精神抖擞,向大路远处望去。
    大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但快到转弯那儿路边一棵树上,浓密树枝中伸出一支红色旗帜,摇摇晃晃好一阵,便缩回枝叶内。
    茶亭中心有两个人坐得一派大马金刀样子,他们都是永胜堂首脑级人物,左边是“挑魂锥”罗独,右边是高大的“铁霸王”熊开。两人年纪都是四十左右,全身都有彪悍之气散发出来。
    罗独抄起成名兵器,四尺长黑色钢锥,冷冷道:“老熊,永源镖局徐龙飞那小子,虽是名不见经传,却把南阳寨一组人马打垮。南阳寨的韩厚那把刀还不错,底下也有几个硬手……”
    铁霸王熊开声音响亮道:“我都知道啦,你干吗再提?”
    罗独面色阴沉,道:“南阳寨忍气不抢着报仇,把烫手山芋丢给我们,就是希望本堂损兵折将,然后他们大当家二当家全力出击。”
    熊开道:“他们怎知本堂一定会损兵折将?这回我们如果杀死徐龙飞,他们岂不是找不回面子?”
    罗独道:“正是,正是,我们正要这样做。南阳寨必定想不到我们两个都亲自出马……”
    他稍稍停顿一下,心想其实应该连龙头老大姜冲都一齐出马才稳当。可惜姜老大最快还要一个时辰才赶得回来,他没有把这想法讲出来,又道:“现在我讲我的战术部署,希望你全力支持。”
    熊开讶道:“你讲呀,我几时不支持过你?”
    罗独道:“先派六名弟兄持弓箭埋伏两侧,方老二和小朱用钩镰枪,你我各带一名副手,我看就是老何跟老范好了。最开始时以强弓硬箭密集攻击。如果那小子骑马,两把钩镰枪等攻坐骑,如果步战,他们从旁扰乱,让我们有机可乘,你我一定要合力出手,你切切不可来单打独斗那一套……”
    他最主要就是要熊开应允联手,那自然是由于敌人只是一个毫不知名的青年之故。如果是知名扎手人物,那就不必多说了。
    熊开忽然感到情况形势极之严重,凶悍之气消失大半,头皮微微发炸。
    罗独一发出命令,茶亭气氛登时冰冰冷冷,人人都骤不及防,感到徐龙飞巨大的压力。
    罗独起身走到茶亭门口一站,眼见奉命出战的手下都各就岗位,然后纵目四顾。第一眼先看见大路远处恰好出现两匹马两辆大车。跟着又看见田畴间有些人。这些人都是由于大路两头被封锁,所以兜大圈绕过这段大路。无疑他们也想远远地瞧瞧这一截大路上发生什么事。
    斜照的阳光稍微变成金黄,阡陌上一些桃李以及杏树,有些还有花朵,暮春江南一片宁谧温柔。徐龙飞深深再看一眼,心想:这般美好景色,我希望以后还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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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恨事
    大路要转弯之前,路边有一些人以及一辆马车。他们都是过路的,其中有挑着担子的乡人,有客商行旅,由于去路被四个提刀握剑的大汉封锁住,只好待在一边。
    徐龙飞和江超两骑先到,车辆跟在后面。
    他小心看路边那堆人,看见他们迷惑忧虑害怕的神情。他又看见马车内有个青年,左肩左臂都有包扎着,这个青年五官端正,看服饰是商人,露出焦急愁容。
    他扬鞭行过,四个凶恶大汉都退到路边,于是车马折出林外的直路。
    远处茶亭内那些人,他都瞧见了。肋下“夜鸣刀”微微跃动,大有欲出之意。而江超沉重紧张呼吸声也听见了。
    他用手势阻止江超前进,道:“我自个去应付他们。”
    江超声音涩滞,道:“一定是永胜堂人马,他们很有些高手。也许会先把镖货劫去才对付你,以便扰乱你的心神。我认为你睬都不要睬这些镖货,你自己性命要紧。”
    他说完了才独自驱马驰去,一看见有两个人手持长长的钩镰枪,便弃马大步上前!
    还有十二三丈之远,茶亭内又奔出四人站在路中,此时两边田畴后,树丛后人影连闪,弓弦声鸣耳不绝,每边都有八九支劲箭啣尾划空而至。
    他傲然冷笑,前跨两步,后退两步,所有的箭都从他面前或脑后掠过。箭镞破空之声劲厉,不问可知必能洞穿人类血肉之躯。永胜堂在每一边布下三个最佳箭手,使出连珠箭法,每人一口气便是三箭。现在换一口气又发出三箭,这一轮箭雨过处,依然无功。敌人还是向前两步后两步,简单身法避开。第三轮箭雨马上发动,劲箭飕飕密集攒射。接着第四轮第五轮攻势加急发动。满空都是劲箭掠划,一直到第七轮攻势发动完毕,箭手们只好停手瞪眼,因为人人箭壶内都空空如也。
    他望也不望那些发愣发呆的箭手们一眼,大步毕直行去。
    他一步起码一丈远,姿势仍是平常行路一般,其实快得要命,十步就很接近拦在路心四名大汉。那四人一字排开,当中两人稍突出,两翼略为坠后,另外还有两个持钩镰长枪忽然疾冲夹攻,这两人脚下又稳又快,枪上劲道十足。
    但在他感觉中,他们仍然太慢了,他听见枪尖破空声,由一丈远慢慢移过来,然后快要刺中他两边肩膀。
    这一段空闲时间内,他只能等候。
    他不想浪费时间,所以,他抽空研究对方一下。
    当中两个人手提长刀,面色寒冷而又凶悍,左翼一人拿着一支黑色尖长兵器,右翼是个悍猛大汉,手握一支狼牙棒。
    在中间正面两人当然是主将,两翼的是副手。
    但他一望之下,便否定种惯例,并且已决定先向那一个人出手。
    他忽地退了半尺,两支像镰刀像利钩的枪尖“嘎嘎”交叉刺过胸前。他一伸手刚好抓住两枪枪杆交叉点,所以一只手就抓住两件兵器。
    使枪的方老二和小朱同时一撬一拔,各各用尽全力。“劈啪”连声两枪皆断,方朱二人拔枪之势虽猛,本也还能稳得住后退之势。无奈断枪身上传来一股可怕力道一推,登时仰跌连翻七八个觔斗。身形停下时,全身骨头都像散掉一般,有如两滩烂泥,再也爬不起来。
    正面的老何老范都感到对方盯视自己,想在箭雨和双枪连一步都阻不住人家,不由得心胆一寒,全身气力少了一半。
    他看都不看左翼的“挑魂锥”罗独,目光如电转到右翼“铁霸王”熊开面上。他眼光已经说出来,第一个目标就是熊开了。
    熊开扬起狼牙棒,这件兵器本身重达五十斤,抡舞之时每棒都有千斤之重,若是被此棒击中,就算是铁人也被砸断砸碎。熊开招沉力猛,判断准确,一棒“力劈华山”砸落,对方果然到了面前,而且迫得他不能不横刀硬架。
    任何人都知道必是徐龙飞刀弯如钩,脑袋碎裂,而尸体恐怕也是肢残骨裂无复人形。
    他拔刀挡棒之际,五指很温柔搭落刀柄。他知道有很多时间,不必太急迫太匆忙。不过他还是拔刀出鞘,横刀挡棒。他觉得熊开那支狼牙棒落势实在太慢了一点。然而这一点正是普通高手跟真正高手的差别。故此实在是可以原谅的事。
    狼牙棒击中夜鸣刀,“噹”一声狼牙棒弹向天空,连熊开那么大个子也几乎跟着兵器离地飞起。假如他后来不松手的话,很可能身躯真会飞走也说不定。又假如他知道徐龙飞跟着一刀砍断他右臂的话,大概他就宁可跟着狼牙棒飞到数丈外了。
    人人都傻住之时,他已经“走”到左翼罗独面前。用这个“走”字似乎有点不适合,因为他其实一步就“走”完这个距离,而其间还以刀柄赏了老何老范每人各一下。事后检查老何断了三根肋骨,而老范则断了四根之多。因此他们当时也像铁霸王熊开一样失去战斗力。
    罗独看见他那对眼睛,神光蕴藏而又深不可测。
    罗独的“挑魂锥”挑刺敌人小腹要害,徐龙飞身子一侧恰恰避过,他们这两下动作都快得几乎看不清楚,却又齐整得好像早已排练纯熟。
    罗独第二次攻击仍是快如闪电,锥尖再度挑刺敌腹。不过这次徐龙飞都觉得太慢了,他要等一下子才挪动身子,让那支要命的尖锥刺个空,而在等待之时,夜鸣刀锋利刀尖抵住了罗独咽喉。
    罗独一时变成石雕木刻人像,全身上下一切动作完全冻结。当然他绝非不想动,可是咽喉所感到刀锋森寒之气,便热血凝冰,便心胆俱裂。
    徐龙飞一脚踹去,罗独飞坠丈许外尘埃中。他久练武功,很多反应已成为本能。当下一跃而起,发觉全身居然没一处受伤。
    徐龙飞指指自己鼻子,道:“我保的镖你们都没有资格碰。你们的规矩记得改一改。”他虽是看得出罗独眼中恶毒神色,却觉得很合理。任何人被当众击败,被当众侮辱,心里自是恨不得杀死对方,决计不会觉得快乐的。
    大路很快就恢复正常状况,永胜堂人马虽然众多,却呼啸撤走不敢再生波折。
    ×××
    事件尚未完结,定然还有下文,徐龙飞很明白。而且有了几个打算之多。如今就看那些人使什么手段,才决定用哪一种打算应付。
    趟子手江超乃是老江湖了,但目下情势完全无法插手。唯一能做的是跟徐龙飞约定几个联络暗号而已。
    昨晚一宿无事,却不等如今天可以平安渡过。尤其是下午就可以抵达芜湖交货,敌人要报仇劫镖的话,今天非动手不可了。
    一路行去,直到芜湖在望,甚至入了城,货物交割清楚,依然风波不起。
    江超大感惶惑,把签了押的收条交给徐龙飞,走到街上,才道:“他们既不动镖货。看来必是决心杀死你。”
    他一直陷入沉思中,直到进入客店房间,再无别人在侧,忽然问道:“假如你我不在一起,他们会否趁机要你性命?”
    江超摇头道:“这一节不合江湖规矩,他们不是流氓,定须先对付了你才轮到别人。”
    他眼中仍有深思表情,道:“那么我若是走开,你深信你一定不会有事?”
    “一定,”江超说道:“这是江湖规矩。”
    “好,我马上走。”他低声宣布:“他们或者可以不找你晦气,但早一步砸碎镖局,同时杀伤几个人出出气都可以的,我想立刻走,不骑马,抄正路连夜疾赶,我相信定可赶在他们前面。你怎么说?”
    江超苦笑点头,事至如今,他还能怎样回说呢?
    ×××
    徐龙飞踏入苏州城时,不禁精神大振。看看天色,还未近午。人家赶急也要好几天的路程,他一夜零半天就赶完了,料想敌人不至于赶在头前,不觉有点沾沾自喜。
    他本想洗洗脸,吃点东西才回镖局,其后一想凡事不可太把稳,不可太自以为是。
    于是一面拍拍外衣灰尘,一面奔向镖局。
    镖局大门兀自关闭未开,这使他大吃一惊,旋风般奔入侧道,提气一跃,宛如飞燕般掠过墙头,落在一个小小通天院子里。他脚步比猫还轻,神色比豹子凶恶几倍。身形一下子已隐匿在大厅窗户旁边,侧耳聆听大厅内恰好传出一声负伤疼惨哼,假如不是继续还有哼声,显示此人只伤未死,他们一定破窗冲入出手报仇。
    负伤之人口音一听而知是本局镖师赵群。平日为人风趣,脾气甚好,手中一条七节钢鞭甚是不俗。
    这时他忽又哎地惨叫一声,同时有人狞声打个哈哈。
    他听见局主方先进发急道:“姜堂主,赵群既已落败负伤,怎可又刺他一剑?你此举大大有违江湖规矩,我定要找人评评这个理。”
    姜堂主声音狞恶刺目,道:“去你妈的江湖规矩,老子打赢,爱杀爱剐都行。你他妈的不服气就亮家伙……”
    好几个人轰然大笑,然后其中一个尖细声音的人道:“姜老大快人快语,这回且让兄弟出手拆断老方一条胳臂。等姓徐那小子回来,我们一齐将他大卸八块。”
    姜堂主道:“曾二寨主请吧,但最好连头一齐拆掉,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
    局主方先进大惊叫道:“各位仁兄别动手,我们交易多年了,多少也算是个朋友……”
    他不再等方局主说出求饶的话,飞身破窗入厅。只见地上躺着两个镖师,老远墙角有四个镖局的人,都是赤手空拳,被几个大汉用刀剑指住。
    至于方局主这边,有三个人包围着,休想逃走。
    他一步就“走”入包围圈内,站在方局主身边,右手拍拍左肋下夜鸣刀,冷冷道:“徐龙飞在此,毛贼们通名受死。”
    方局主以及那三个敌人都一齐说话,使人一时都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
    幸好他根本没有听的打算,他一步跨出去,有如鬼魅般已站在一个凶悍中年大汉面前。
    前文说过徐龙飞每一步可以“走”丈许之远,而别人走一步的时间,他至少可以“走”十步之多。
    对方刚现出惊愣表情,他已微笑开口:“你一定是永胜堂龙头老大,你手中的剑告诉我两件事。一是你刺赵群兄两剑,二是你的阴山剑法练得并不太好,头一宗你剑诀捏得不对,所以内功跟身手不能配合,其次阴山剑法讲究‘抽刃无血’,就算泡在血河里,抽出来,一定没有丝毫血渍才行。最后我还有一个秘密告诉你……”
    姜冲失色瞪眼,伸长脖子问道:“什么秘密?”
    徐龙飞面庞上虽然挂着微笑,其实全身热血奔腾,心中恨极了,这些卑鄙恶毒怕强欺弱的盗贼。
    他道:“这个秘密就是我要砍下你的狗头。”
    夜鸣刀龙吟出鞘,精光耀目,他特地等候一下,等到姜冲摆好门户,虎目一扫,认出是阴山三诡四毒七大剑招之一的“泣雨含风”。
    他冷笑忖道:“我这一刀若不教你当场头断剑折的话,我从此改姓封刀……”
    宝刀光芒强烈得使人不敢正视。
    这一招“飞电奔轮”还不是最厉害的“千刀一斩”,但已经足够有余了。
    但见一刀砍落,姜冲脑袋飞开一旁,鲜血喷溅如雨,手中之剑断为两截,呛啷啷掉落地上。
    其实我何须使出这一招?像姜冲这种第三流剑手,我未免小题大做了。他遗憾地摇摇头,眼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脚步几乎如同眼光那么迅疾,也自“走”到他面前。
    那人惊魂未定,忽然发现他身影和深邃莫测眼光罩住自己,惊得几乎跳起。
    他仍然微微而笑,道:“你是南阳寨曾二寨主曾胜?你的三环刀是不是洋澄湖范破山的家数?那边几乎被砍断大腿的陈镖师是不是你的杰作?”
    他问尽管问,看来却毫无等候答复之意。他迳自又道:“据我看法,你已得到洋澄湖范破山七成功夫,我决定对你客气一点,虽然仍要砍下你的狗头,但不是一招而是三招!”
    曾胜哪里还管他用多少招?若是终不免头颅落地,则一招或一千招都没有分别,所以曾胜绝对不会感激他的大方,只问自己一事,那就是苦苦修习了多年武功,难道当真挡不住他三招?
    曾胜实是觉着难以置信,眼一瞪刀一抖,刀背上三枚钢环啷啷直响。
    “来吧!”曾胜狠狠道:“倘若三招之内我脑袋落地,我想不服气也不行啦!”
    徐龙飞微笑依然,道:“就这么说,你小心了!”
    夜鸣刀又闪耀出万千道光芒,高举斜竖于空中。
    刀势蓦地一落,第一招“气雄钲鼓”使出,果然有如百万大军对垒,钲鼓震天,却被这一刀雄风杀气压下去了。
    那南阳寨二寨主曾胜三环刀一掣一架,两式只是一招,刀势掣动时是攻,架时是守,有如两军圆阵大战,既以翼锋攻敌,又以重甲精兵正面死守。
    徐龙飞才喝一声“好”,两刀已经相触,大响声中曾胜连退五步,徐龙飞第二招“销锋铸镝”,刀势不猛,平平削出。
    他刀招方出,曾胜“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原来是刚才硬挡一刀,已经伤了脏腑血气奔涌,忍不住吐一口血。
    此时生死存亡系于一发,曾胜使出压箱底绝招“左旋右抽”,长刀摇摆旋抽不定,使人眼花缭乱。
    徐龙飞却看得见刀光中有两道缝隙之多,不过他选择其中之一也就够了,他也不必使出最快速度,轻轻松松随手推刀出去。
    曾胜尖声惨时,只叫了半声,头颅便跟身躯分了家。
    徐龙飞一转身“走”了三步,微笑瞧着眼前的人。
    这一个就是包围着局主方先进那三人之中最后一个,那两人已经头颅落地,现在可轮到他了。
    徐龙飞道:“你我大概比较谈得拢,因为我们都不必遵守江湖规矩。请问你是不是南阳寨老大于锋?”
    那人身高面长,面色黛黑,一对三角眼闪动凶毒光芒,他道:“兄弟正是于锋……”
    底下的话被夜鸣刀一晃嘎然而中断,急急挥动利钩,蓄势待敌。
    徐龙飞正是不想让他多开口,他深知这种下流而又老又奸的贼头,话会讲得极之冠冕堂皇,会使有理的一方反而变成卑鄙小人。
    他冷笑道:“于锋,我希望今天我刀下无三合之将,但你以‘断金钩法’为主,以‘穿云脚’为辅的武功可能使我失望遗憾。”
    于锋面色为之大变,但觉这个年轻敌人胸罗万象,天下武功好像无有不识,简直可怕得有如魔鬼,他怎能一眼就知道是“断金钩法”和“穿云脚”呢?
    那个魔鬼似的年轻高手举刀斜斜向天,大有高瞻远瞩雄视天下气度。
    这是什么刀法?
    他功力究竟深厚强大到何种地步?
    这些问题于锋全然摸不到头绪,当即苦笑一声,右手利钩运劲一挥血光崩现,左手已齐肘砍断,断手噗一声落在地上,
    于锋又苦笑一声,右手一扬,那把百炼精钢的利钩冲天而起,扑一声深深插入屋樑。
    现在此人不但一手自断,而且亦手无寸铁。谁还能拿刀杀死他?
    若论决断之快,手段之辣,于锋当真可称一流高手了。
    徐龙飞用深不可测的眼光瞧着于锋,他没有出手,但谁也猜不出他真正心意。
    终于他向前跨出一大步,是真正的一步,并不是一跨丈许那种一步。
    他的脚板快要碰到于锋右脚背便陡然停住,微笑问道:“你的‘穿云脚’踢死过多少人?”
    于锋咬牙死忍断臂之疼,应道:“若说没有,那是骗你。但多少人命,当真记不得了!”
    话声才歇,忽然满面标出冷汗,人人也听得见骨头碎裂之声。
    原来那只苦练廿余年的“穿云脚”,已经在徐龙飞鞋底变成碎脚了。
    他不再瞧着于锋,眼光转到那些拿着刀剑威胁四个镖局同事的大汉们那边。那些大汉们却一时已忘了动弹,心中茫然,既惊惧而又迷惑。
    他几步已“走”近那些大汉,宛如摧枯拉朽踢翻他们。心中忽又记起江超的话,他说你除非能够见一个杀一个,否则这些人终归不会胆寒,定会想法子报仇……
    但这些第九流的毛贼值得我挥刀一斩么?
    ×××
    江超努力睁开眼睛,望住徐龙飞,话声十分微弱:“我实在想不到,他们都不遵守江湖规矩……”
    他自是看得出江超伤势严重,已濒临死亡边缘,所以不再企图叫醒他。
    他检查一下,江超的伤势除了三记轻重不同的刀伤之外,还有一处特别伤口,这伤口有如白纸黑字,写明是罗独的“挑魂锥”所刺的。
    假如当时他废了罗独武功,再加上大杀一轮,那永胜堂的人马,如今江超大概就不会这样子奄奄一息了。
    不过他仍然很冷静沉稳,眼光依然深不可测。慎而重之拿出两瓶药,一种外敷,一种内服。
    江超伤得这么严重,一时也不知结果是死是生,徐龙飞却不管了,叫别人看顾住江超,便自悄然离开。
    三日后有如奇迹般,江超不但不死,竟然还可以走动。
    徐龙飞这时也出现了,却没有说出他这三天到何处去?做什么事?
    但又过两三天,江南已无人不知雄踞苏州到芜湖线上的南阳寨和永胜堂,已经被徐龙飞挑掉,除了几个头儿的可怕下场之外,那永胜堂副堂主罗独以及七个好手,都身首异处暴尸大路上。
    但天下无人得知的是徐龙飞内心的决定。那是他如何对待敌人的决定……
    ×××
    一个月不到,苏州永源镖局的生意骤然增加十几倍。
    局主方先进暗中却不断摇头苦笑。用这种方式挣来声名和生意,表面上看似乎很不错,但从传统镖行作风来看,那是一定不能持久的。打天下岂能一味靠武功高强呢?
    至于江超,内心却是大是动摇。
    他投身镖行三十年,对这一行的做法正如方局主一样,认为必须那样才可以长久,才可以走遍天下。
    但卅年来所见所闻,却又深深知道不论是手段多么圆滑,不论情面多么的大,镖货仍然有被劫之事发生。现在徐龙飞以一身绝学,用极端相反方法,完全推翻了传统作风。
    这条路看以不通而又好像很通,徐龙飞的手法究竟对不对呢?
    ×××
    徐龙飞领了比往日多五倍的薪金,心情愉快,特地买些酒菜兴冲冲的回家。
    他一向寄居在好友张哲侯家,所以这儿所谓回家,其实就是回到张家之意。
    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回去过,日夜留在镖局准备应付任何意外。所以他好想跟张哲侯谈谈近况,在好友面前他不必谦抑深藏,可以意气风发宣布他的看法和计划。何况听众之中还有个美丽可爱的柳媚?
    回到家里,让他感到失望的是张哲侯刚刚出门,这次至少半个月才回得来。
    不过吃饭时他喝了不少酒之后,便渐高谈阔论与兴高采烈起来。柳媚是很好的听众,尤其她束起长长头发,露出那截雪白的颈脖。有时俯低身子,隐约可见半挺乳房的一部份。
    他认为自己只像平时一样,最多不过检视找机会饱饱眼福而已。反正年余以来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情欲要发泄时,幻想中的人也必定是她。所以一切都没有问题,也不引起丝毫罪恶感。
    不觉已是深夜,婢仆都去睡了。柳媚热一个菜让他独酌,自去收拾各物。
    他忽然放下酒盅,侧耳聆听,面上流露出难以描述表情。
    天井那边某处,传来隐约水声。
    啊,温泉水滑洗凝脂。是柳媚正在洗澡……
    他记得无意中瞧见过一面在灯光下柳媚全身赤裸,那丰满乳房,一捻纤腰以及修长雪白大腿,反射出妖艳光芒。自从那回之后,他打死也不敢靠近那边。
    可是酒意涌得他全身发热,理智则与酒意成反比例迅快减弱。他按捺不住两步“走”到一扇门外,从缝隙向内窥视。
    那具曲线起伏雪白的裸体,以及搦搦欲折的纤腰,还有她的朱唇玉貌等等。轰然一声燃起他强烈无比的欲火。
    时间很晚了,真可惜。要不然马上赶去醉红院,找个姐儿发泄一下。老天,她的乳房好丰满好坚挺,她的腿好白好滑,如果我可以摸摸,短几年命也是甘心……其实她就算想叫,我也可以使她叫不出声,进去吧,怕什么呢?
    澡房木门忽然微响一声,房中已多出一个人。柳媚毫不惊慌,也不急掩藏赤裸身体,凝神一望,面上泛起暧昧迷人的笑容……
    他当真已触摸到她滑嫩皮肤,揉捏高耸乳房,嗅闻到她的香味。
    此外,他觉得她身体温暖而狭窄,但也许不是她狭窄,而是他太强壮巨大。
    醉红院那儿的女人,个个都说他是十分强大的男人。
    柳媚梦呓式的呻吟,身躯起伏中不时有退缩的动作等等,似乎都证明他十分强大这一点。
    他们忽然都停止不动,他埋首在温暖香滑的乳房中,内心充满奇异的满足。
    但随着理智回复脑筋清醒,悔疚突然涌生,并且像毒蛇狠狠咬啮心灵。
    唉,假如她不是别人的妻子,尤其不是好朋友的妻子,我满足快乐之后,便不会有后悔愧疚了。
    然而这个被我压在底下的赤裸美女,却的的确确是好朋友的妻子,我也的的确确做了很糟的错事。
    他深深长叹,抬起头凝视着,玉面朱唇依然那么醉人,使他又一阵心乱。
    她没有朦胧睡去,也像他一样睁大眼睛回视对方。她的眼光忽然也像他一样深不可测。
    ×××
    她的身材浓纤合度,乳房坚挺,腰细腿长。尤其是皮肤雪白娇嫩,滑不溜手,此外她的面貌像画上美人那么漂亮动人。
    但这只是她现在的样貌身材,七年前她十五岁时,却只是个面黄肌瘦矮小难看的小丫头。
    那一天她好无聊,无精打采蜇入一个房间,房间内堆放许多杂物,还有很多古旧家具。
    她常常感到日子无聊单调,每天除了粗手笨脚帮着做些家务之外,剩下的时间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反正无事可为,所以她想找找看,去年做这一个布娃娃会不会丢在哪个角落。
    她靠贴东首板壁张望时,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吃吃笑声。
    那是嫂嫂声音,嫂嫂为何跑到隔壁那间空房?
    为什么笑?又为什么笑得如此奇怪?完全不像平时笑声?
    跟着听见一个男人声音含含糊糊说几句话,话的内容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男人,乃是雇用不到一年的仆人谢昆。
    他如何跟嫂嫂躲在空房内?他如何能使嫂嫂发出那么奇怪笑声?
    她找一条缝静静望去,刚好可以看见有两个人在那张只铺了蓆子的床上。她一眼望见就为之心跳气促,因为那两个人身上都没有衣服。
    这两人当然就是谢昆和嫂嫂,而谢昆健壮的身躯压在嫂嫂的白皙丰腴的裸体上。
    现在她才知道男人和女人身体最大分别在哪里。
    她还看见嫂嫂两手推住谢昆小腹,一面呻吟,一面低叫:“哎,你太强大了……”
    柳媚又心跳又头昏又脚软。
    但自后日子便好像没有那么无聊,人生似乎有某件事可以追求或等待。
    她身体也突然长大发育,不久就变成成熟美丽的女性,再也不是那个面黄矮瘦的小丫头。
    ×××
    洞房那一晚,她总算有机会细细打量已经半醉的新郎张哲侯。他看来长得还不错,身体也算健康。
    她无端端记起嫂嫂,每一次当那谢昆压在嫂嫂身上,嫂嫂总是呻吟抱怨他太强大。
    灯烛熄灭之后,房间内乌漆马黑,伸手不见五指,彼此看不见对方身体。她觉得很遗憾。
    另外,她不喜欢张哲侯的笨拙动作,把她乳房捏得很痛,不过她内心仍然燃烧着渴望,等待着强大的冲迫,也准备好发出呻吟。
    她感到他进入,虽然是她第一次经验,可是她毫不惊慌,也能够感觉得很清楚,只有少许刺痛,一会儿之后,一切动作都停止都成为过去。她内心激情仍然弥漫高涨,但没有强大的冲迫,渴望和期待落空,反而变成隐藏内心深处的失望。
    洞房第一夜固然如此,往后每次地脱光衣服躺在黑暗中,等到身上的男人滚下来,便在他呼呼酣睡声中,再温习那无尽失望之感。
    ×××
    她替徐龙飞斟满酒盃,白皙的手很稳定。
    今夜已经是他们连续幽会的第十个晚上。
    她瞧得出徐龙飞眼中的痛苦,但也知道等他再喝两三盃,激情就会代替了痛苦,热烈淫亵的动作就会代替了喝酒和言语。
    徐龙飞深深注视她,眼中似乎没有酒意,声音温柔低沉:“你好美,是我平生所见最美丽的女人。”
    “我只有美丽么?”她轻轻问,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件事不论是快乐或不快乐,毕竟要告一段落了。
    “当然不止。”他答得很真诚,“你是聪明,温柔,勤俭,你在床上,也是最好的,我不骗你,我是有经验的男人。”
    “我在你心中真的这么好?”她大是欢欣,嫣然而笑。但旋即隐去笑容,浮现哀伤神情,低声却清晰地说:“你今晚使我有一种奇怪的可怕的预感。”
    “我很痛苦,你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她答得很干脆。
    “你呢?难道你一点都不后悔?一点都不内疚?”
    “我绝不后悔。”她决断的声音表示出不可轻易动摇:“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不后悔。如果没有你,我活一百岁也跟没有活过一样。”
    徐龙飞目瞪舌结,半晌说不出话。
    她的话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一个人如果活一百岁,都没有渴想中的快乐,那的确不如不活了。
    “但我却不能不后悔,不能不内疚。”他转动及注视手中的酒盃,好似从盃子上可以看出深奥正确的道理。
    “我和他是好朋友,跟亲兄弟一样。我这样对你,简直就是乱伦!”
    乱伦?这是多么大的罪名?她大大为之心慌和喘息。
    事实上当然可以称之为乱伦,即使是完全没有血统关系的朋友的妻子也是的。
    但她为何一直觉得此是很自然的事?为何至今都不觉得是罪过?又为何至今仍不后悔?
    她终于推撇开一切理论,道:“总之你想走,你想远远离开我?”
    “是的,我决定这样做!”
    “天啊!”她低叫一声:“你走之后,我还剩下什么?为谁而活下去呢?”
    这种悲叹自怜根本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不过徐龙飞并不指摘或怪责。
    他忽然冲动得比平常强烈几十倍一百倍。他作一个彼此熟悉得手势。
    柳媚立刻袅袅起身,身上衣服忽然裂开,裂缝内雪白的肉体已没有任何遮蔽。她让那英俊男子迷醉欣赏好一会,才完全把衣物委弃地上。她连脚趾都没有动一下,整个身躯有如腾云驾雾被人抱到床上……
    唯其知道是最后一次亲热,知道是最后一次缠绵,谁能不付出一生的热情?皇天后地可鉴,此情地老天荒,绵绵无尽……
    ×××
    张哲侯的家就在眼前,但徐龙飞一次又一次经过那道门户,又在附近徘徊良久,仍然下不了决心敲门进去。
    幸而现在只不过是下午时分,所以他走来走去也不至于惹起别人注意。如果是夜晚,便一定会使人怀疑了。
    他伸手入囊,摸摸那张伍仟两黄金的银票。这是相当惊人的一笔财富,任何人有这么一张银票,保证三辈子都花不完。
    这张银票他打算送给张哲侯,让他顿成豪富。也许这还不能赎他奸淫友妻之罪,但在残酷现实生活中,包括柳媚在内,他们都可以过得很好,可以高枕无忧。
    这笔钱是他到了南京,投入源威镖局之后,趁着保镖到西南,以及北方之便,击溃五处黑道恶霸势力,挑了他们巢穴,而暗中搜吞了他们的金银珠宝,变成了一大笔财富。用不到两年时间,有如此收获,的确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这笔巨大财富,他决定送给张哲侯。
    回想起来,跟柳媚已经有一年多快两年没见了。她的玉面朱唇,她白嫩的身体可还依旧?她尝过那一次偷情出墙滋味之后,对张哲侯可还依旧?她有没有改变?
    他脚步停止,因为有一个人阻住他去路,他收摄心神抬目打量对方,心头忽然微震,泛起奇异的含有少许情欲的感觉。
    但那人却是个男子,虽然长得唇红齿白,年纪约是二十或廿一那么年轻,但他仍然是男人,怎的会使他情欲苏醒而暗暗上涨?
    那个姣好有如美女子的漂亮年轻人,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徐龙飞是这么雄壮漂亮人物,唉,实在想不到。”他声音娇嫩,表情以及一些动作都相当女性化。“我是玉面郎君邓宛如,你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徐龙飞为之恍然大悟,原来是近几年来名震天下的“人妖”。
    传说这个人妖武功高强手段毒辣,而他往往善于化妆为千娇百媚的美女,只喜欢扮女人角色跟男人上床。无怪一见到他,竟会泛起情欲。也由此可见得他勾引男人的功夫不同凡响。
    “你的艳名我当然听过,难道你认为我是很孤陋寡闻的人?”
    那时节对于“同性恋”全不大惊小怪,也不会歧视这些性心理异常的人。只不过谁也不公开讨论,社会上既没有反对亦没有赞成言论就是。
    玉郎君邓宛如眼珠四下转动查看,甚有媚态。接着低声道:“徐兄,此处不是谈话之所,且到我下处,有要事奉告。”
    老天,到他住处去,并且大概是没有别人在场的密谈,这还了得?
    徐龙飞不禁惕凛。
    他知道自己向来性欲极强,凡是有关“色”字一关,最好是远远躲开,宁可拱手认输,决不可逞强硬闯。这当然是指有害处而言,如无害处,自是欢迎有许多动人迷人的色关临头。
    但他仍然默默跟邓宛如行去。
    瞧着这“人妖”袅娜背影,不禁大为迷惑奇怪,男人怎能连走路也像丰满婀娜的美女?能使人瞧了大为动心?
    玉郎君邓宛如带他走入一处重门迭户人家,是从后园山门进去。一路都碰不见一人,房门重帷一垂下就变成隐密世界。
    “这儿是本府郑员外府的一部份,地方很好,你会知道郑员外的潜园吧?”
    徐龙飞不言颔首。苏州是他旧游之地,而苏州的园林府第自古以来全国第一,这潜园虽然不算有名,却也饶有楼台烟水曲折精雅之致。
    但房宇精美富丽跟此人神秘姿态毫不相干,徐龙飞只关心将有什么事发生?而不是房屋好不好看。
    他特别细看对方手指,终于有一个结论,此人点穴功夫特别好。这是早已看出来的。
    而现在更进一步,肯定他擅长的是“阴手点穴八大家”之中的“无量派”绝学,极内行人才叫得出名称是“断肠爪”刺穴功夫。
    邓宛如与他对面落座舒服的交椅上,神情婉变动人,微笑道:“你心里至少有一百个疑问,但既然你并非急急赶路,你时间有的是,所以恕我暂时不回答你的问题,好么?”
    不同意只怕也是白搭,故此徐龙飞只耸耸肩说:“我猜我反对也一定无效,不过我们亦不能净是坐着对觑吧,是不?”
    “那么你想干什么?”他那宛如美女的面庞上出现邪气却极之迷人的笑容,声音亦一样销魂:“你年纪虽轻,却肯定是第一流人物。此所以我敢这样放肆造次。但你仍然是人,你一定还有情欲,对不对?你敢不敢试试我的滋味?”
    此言真是狗屁兼笑话之至,假如没有后遗症,如何不敢试试他是何等滋味?问题只出在有没有后遗症而已,
    但这只是徐龙飞心中想法,不但没有讲出来,反而很有风度笑道:“我很希望有此荣幸,可惜机会运气似乎不在我这边。我意思说如果我逃命都来不及的话,哪里还有别的心情?你难道真的无意中碰到我?”
    “不是无意,”他坦白回答:“但却万万想不到你这么强壮,这么一表人才。再加上以前你说你非常强大有劲,这一来把我的心以及一些步骤都搅乱了。”
    他笑得很妩媚,比美女还好看。他的确具有某种特别引力。尤其他站起身,走到徐龙飞前面,全身外衣忽然如蛇蜕委坠,呈现出一身玲珑曲线,雪白肌肤,这时使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乳房挺耸,根本比真的女人还要似女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不让我变成真的女人。”他假装抱怨地说:“也不明白何以我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
    徐龙飞眼睛都眯起,热血奔腾,欲火熊熊。
    虽然他还不知道应该怎样享受这个“女人”,可是一定没有问题,起码“女人”会想法子告诉自己。他脑筋竟然还能转到别处,道:“我真的还有机会还有时间么?”
    邓宛如倒在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滑如脂玉软若棉花,柔声道:“有,有,你时间多的是,反正一切都来不及了。你早一些迟一些都是一样……”
    他弦外之音徐龙飞听得懂,至于他的引导,更是连白痴也懂得。
    徐龙飞迅即沉溺没顶于欲海中,但觉这个美貌男子,当真比女人更佳妙……
    ×××
    “我如果踏入张家,究竟会看见了什么?”
    云散雨收之后,深秋寒峭中,两人竟然一身是汗。然而徐龙飞第一次开口便这样问。
    “那时你只能发现两具尸体,是张哲侯和柳媚的,还有一个活的男孩子,大约一岁多吧?是他们的儿子。”
    他停歇一下,又道:“你的确十分强大,我全身几乎散开。唉,跟你相好那些女人怎受得了你?柳媚很漂亮,你有没有动过她?”
    徐龙飞让自己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以免因张柳二人死讯而冲动。一冲动就免不了会干些鲁莽灭裂之事,亦不免会有掉入陷阱之可能。
    “他们之死与我有关系吗?”
    “有,人家就是冲着你而下手的。”
    “尸首呢?现在,还在不在?那小男孩呢?”
    “都在他们家,大概现在还没有被官府发觉。你可以想得到,你的敌人有意利用血案场面刺激你,所以他们必会想法子保持现场。”邓宛如竟然什么都知道,而他究竟是敌是友?这身份也模糊起来了。
    徐龙飞离开大床,站在地上。一身肌肉并不虬突夸张,却有钢铁般坚强光采。
    邓宛如瞧着他,露出眷恋爱慕以及崇拜的神情,轻声道:“我一生从未对任何一个男人动过情。我负责的任务,亦没有失败过一次。但瞧来这回我已输定,最可怕的是我竟然输得很甘心情愿……”
    徐龙飞迅即穿好衣服,稍微寻思一下,才说:“你其实没有输,假如你已变成尸体,那才是真的输了。我不妨告诉你是怎样报答你,你虽然得到无量派绝学‘断肠爪’刺穴功夫,但如果你向我施展,纵使那时我们抱在一起,你亦不能得手反而会变成尸体。这个秘密就是我的报答了。”
    邓宛如面色变了好一会,才叹道:“幸好我真舍不得下手,不料却救回自己一命。你怎识得我师门秘艺?我瞧你的功力在天下如云高手之中,不算第一也算第二了。大概只有少林寺一个老和尚赢得你。”
    “不对。”徐龙飞说:“最少还有五六个人,所以请你小心,要十分小心。性命只有一条,丢掉了就永远捡不回来。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么?”
    邓宛如眼中忽然潮湿,深叹一声,道:“别去张家,他们除了我这一着棋子之外,在张家的埋伏布置必定更恶毒万分。唉,但我却知道你一定要去的。”
    他没有说错,徐龙飞一定要去。如果不去陷阱,就找不到猎人。找不到猎人,便无从实行“反猎人”行动了。
    何况,是徐龙飞满腔雷霆之怒,快要裂胸而出。这一怒,天下任谁也阻挡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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