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万里飘客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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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不二劫
    当彭进寿领着这位大姑娘贼兮兮的来到房中的时候,显然并不是最适当的时候,不适当的原因有二,玄劫正光着膀子在喝酒,而且,一朝喝上了酒,他就不喜欢有人来打扰。
    彭进寿老是犯这个毛病,不会看眼色,总拿捏不住恰好的时机。
    恶狠狠的瞪了彭进寿一眼,玄劫十分不情愿的把搭在椅背上的外衫披起……
    这个大热天,又是日落未落的辰光,暑气蒸发,窒闷难当。
    姓彭的偏在这当口带了人来,更且是个女人,不是在活摆道么?
    彭进寿连忙打着哈哈,抢步过去开窗……尽管两扇窗户早就大敞在那儿了。
    姑娘出落得可真像一朵花,一朵又鲜又艳又妖又嫩的玫瑰花,大约二十四五的年岁吧,弯月眉儿,樱桃嘴儿,小巧的鼻端俏得微往上翘,尤其那双丹凤眼儿,乖乖,波光盈盈只那么朝人一横,简直就有荡人心魂的魅力,能把人从里到外都瞧酥了。
    玄劫虽然一肚皮不高兴,但起码的礼貌他还是讲究的,譬如说,陌生的大姑娘进了屋,他好歹先将衣冠整肃起来,然则再要进一步的客气,就不是他此刻的情绪所挥洒得开的喽。
    大姑娘颇为知机识趣,先向玄劫展颜微笑,又轻移莲步来到桌边,擎起酒壶,双手为玄劫半空的酒盅里把酒注满。
    玄劫伸手扶扶酒盅,表过谢意,才不知冲着谁叹了口气。
    彭进寿刚想介绍,大姑娘已声如银铃般抢先开了口:“玄大哥,我姓花,叫花如蜜,搅扰了玄大哥你的酒兴,实在是对不起……”
    玄劫望了彭进寿一眼。
    有气无力的道:“说吧,老彭,这又是那一桩把戏?”
    靠前哈哈腰,彭进寿一张多骨少肉的干黄面孔上堆起诌笑:“事情是这样的,福字胡同外东大街头上不是开着一间酒坊么?酒坊的少东家平素里和我挺有来往,都是熟人,当然喽,彼此的底细也全清楚,李少东早知道我老彭有你这么一号朋友……”
    玄劫朝着花如蜜努努嘴。
    有些不耐的道:“这关她什么事?”
    花如蜜未语先笑,插上话来:“玄大哥,这档子事,和我的关系可大着来,我自幼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全靠哥哥把我拉拔长大,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却也自在快活、不幸的是,我哥哥在十天之前,竟被一帮子恶人掳去!”
    彭进寿接过来道:“花姑娘与她兄长花同琛原是住在城外‘七里沟’,这个月才搬进城里,就赁屋在李家酒坊旁边,花同琛平日好喝几杯,常去打酒,因此认识了李少东,如今花同琛出了这桩漏子,花姑娘愁得什么似的,城里人生地不熟,除了去求李少东想法子帮忙,她可是一点辙也没有……”
    玄劫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珠子:“怎么又扯上了你?”
    搓着手,彭进寿叠声打着哈哈:“李少东─个设坊沽酒的生意人,哪里管得了这种横眉竖眼的事?但眼见花姑娘无依无靠、可怜生生的模样,又不忍袖手一旁,这才想起了我,同我来打商量,我一琢磨,好吧,这可是做善事哪,就允了他,领着花姑娘前来见你哼了一声,玄劫举盅喝了一大口酒,抹去嘴角的酒渍。
    懒样洋的道:“那花同琛,却是为什么吃人掳了去?没缘没由的,人家怎么不来掳我?”
    花如蜜的俏脸蛋儿这时布满了一片阴霾,她凄幽幽的道:“说起来也是我哥哥不好,他跑到那干子凶煞开设的赌档赌钱,输脱了底,一时还不上。人家就来掳了去,同时搁下话来,要是期限之内不拿钱去赎人,过一天便割他身上二两人肉……玄大哥,那些凶煞多狠啊,肉长在身上,要这么往下片,人还挺得住吗?”
    玄劫漫不经心的道:“挺,当然是挺不住,问题只在于哪一个遭上这等霉运罢了。”
    话风里竟有几分事不关己的味道,不但花如蜜的神色惶然,彭进寿也不由着了急,他一拉椅子坐了下来,双手互合,搁在桌上,一派虔敬的德性:“我说,伙计,你我也是十几二十年的老朋友,平素里你虽行踪无定,四方漂泊。
    交情总是淡不了的,这次是你出去七个月头一遭回来,伙计,我就只求你这一件事,老兄老弟,你可不作兴坍我的台!”
    又喝了口酒。
    玄劫喃喃的道:“真叫巧,我一走七个多月不曾生麻烦,才回来没几天就有事了!”
    彭进寿忙道:“所以说这是天意,伙计,合该你要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呀!”
    黝黑又瘦削的脸孔上没有一点表情,但玄劫那双如刀的浓眉却皱起了,眉心处,明显的刻划出一道深深的“山”形纹:“花姑娘,那帮子东西,是属于什么‘旗盘’?”
    花如蜜刚刚一份,彭进寿已代她答了:“他们是‘南门口’外的‘兴义会’,带头的人叫‘黑虎’丁悼;打此地出去‘南门口’不到里许路,大白杨树下围着一户庄院,就是‘兴义会’的垛子窑了!”
    玄劫道:“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彭进寿陪笑道:“知己知彼,胜乃可全嘛!”
    玄劫的目光在花如蜜脸庞上溜了溜,抓起一把带壳花生合掌搓着,一片细碎的劈啪声里,他吁着气问:“你哥哥欠了人家多少钱?”
    花如蜜凑近身子,那股如兰似麝的微香便飘了过来,她压着声音道:“好象有六千两银子……”
    玄劫道:“期限还有几天?”
    花如蜜道:“五天。”
    玄劫望向窗外,这时,天已黑了下来,不知怎的,他只觉燥焕烦闷,酒兴全消。
    一扬头,他道:“你可以走了。”
    花如蜜没有马上走,她疑虑不安的看着彭进寿,脸上透着祈求的神情。
    于是,彭进寿干咳一声,沙着嗓门道:“伙计,你是允了花姑娘?”
    玄劫把手上的花生捂进嘴里,一阵咀嚼,拿盅里余酒送下肚去,酒混着花生,像是起了发酵作用,使他的腔调变得更为粗励:“不允,你饶得了我?”
    彭进寿立刻喜笑颜开。
    兴奋的连连搓着手:“我就知道你是一条见义勇为的好汉子,断不会令我与花姑娘失望,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玄劫不似笑的笑了笑:“你问这个干啥?莫不成你还想陪我一齐去?”
    彭进寿忙道:“不是我要陪你去,伙计,花姑娘陪你一齐去。”
    颇为意外的一怔。
    玄劫盯着花如蜜:“你是这个意思么?”
    花如蜜似乎对玄劫有点畏惧,她避开玄劫的视线。
    怯生生的道:“玄大哥,我可不是要做你的累赘,之所以陪你一同前去,是有道理的,首先,你不认识我哥哥,对方就算怕了你,却不甘心如此低头,随便找个体形容貌近似的人出来搪塞,然后再拿我哥哥出气,咱们一阵折腾,岂非徒劳无功?其二,即便你旗开得胜,救出了我哥哥,我兄妹二人也不能转回来守在原处等他们再下毒手,只一会合,立时就得过走高飞,由这种种顾虑,我认为我陪了去比较方便妥当。”
    顿了顿。
    她又接着道:“当然,无论怎么做,仍得听凭玄大哥你的裁决。”
    思忖了片刻。
    玄劫道:“你说得好象是不错,但你也该明白这么办对你而言相当危险,类似此等场合,出手开打稀松平常,刀枪无眼,我可不敢绝对保证你的安全!”
    挺起丰满的胸脯,花如蜜形色凛然,一副“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慨:“我不怕,玄大哥,你和我们兄妹萍水之交,都能为我们冒险犯难,深入虎穴,我又为什么不敢和他们周旋到底?”
    玄劫的唇角勾动了一下,道:“好吧,只希望你的勇气与决心能够一直维持下去才好。”
    彭进寿又枪上来待为玄劫斟酒,玄劫却捂住杯口,摇头示意,现在,他一口酒都不想喝,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去清醒清醒。
    大白天。
    日头很毒,阳光当顶晒下来,不仅是晒得人混身出油,连头皮都发炸。
    花如蜜不懂玄劫为什么端挑这么一个清亮堂皇的时辰去办这种事,依她的想法,类似的行动,原该在月黑风高的当口下手才对,但她没有多问,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姑娘家大半怕晒,尤其生有一身细皮白肉的姑娘更是怕晒。花如蜜应不例外,然而她似是豁上了,顶着大太阳,紧跟在玄劫后面往“南门口”走,不止步子不慢,连条遮顶的小花巾都不用。
    玄劫挂着那件灰中泛白的陈旧外衫,襟口敞开,露出─块不着内衣的古铜色肌肤,─只长圆形的油布里卷斜扛在肩,拖一双加帮布鞋,意态俯懒闲散,倒像是踏青去的。
    迈动小碎步紧跟在一侧的花如蜜,看上去倒似个新媳妇,欠缺的只是新媳妇那股子娇羞之态,因为在这个时候与这等场合,新媳妇不会指点着玄劫肩上的家伙问这样的话:“玄大哥,你扛着的里卷儿里,可是你的成名兵器‘搜神伞’?”
    玄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淡淡的道:“又是老彭那张碎嘴儿告诉你的?”
    花如蜜柔媚的一笑:“他告诉我的还多着呢,他说玄大哥是天下第一条好汉,江湖第一员猛将,水里来得,火里去得,手中一把‘搜神伞’,运如飞轮,展若□云,任什么三头六臂,牛鬼蛇神,所向披靡,无不低头……”
    嘿嘿一笑
    玄劫道:“老彭是在夸我?怪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个神气法儿呢!”
    花如蜜又道:“他还说,道上朋友对你另有个称呼,叫做‘不二劫’,意思是讲但凡被你找上门去,就算劫数临头,里外玩完,再也没有触第二次霉头的机会了!”
    玄劫大步前行,头也不回的道:“你相信这些话?”
    过了半晌没有声音,他有些奇怪的扭脸侧望,发觉花如蜜正默默的盯视着自己,形态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幽冷意韵,但这种幽冷却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里消失,花如蜜盈盈倩笑:“我不敢肯定,玄大哥,但看你的气势,似乎也不尽是传言。”
    玄劫将肩上的油布里卷换了个边。
    摇头道:“江湖岁月辛酸无比,过的全是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日子,浪得一点虚名,却正是招忌之源,花姑娘,别听老彭瞎吹,他只是替自己的老脸贴金,我这块料,上不得台盘,这次如果能够顺当救出你哥哥,已属万幸了。”
    花如蜜道:“你是客气,玄大哥。”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脚下绊着了什么,身子往前打了个踉跄,玄劫本能的伸手一扶,不想没扶着人家腰身,手背正好擦过花如蜜的嘴唇,大姑娘好歹站稳了,却臊得一张俏脸蛋儿飞红。
    玄劫迷惘的注视着手背上那一抹朱配,想是女儿家常用的胭脂或杜鹃汁儿一类的化妆品,这不足为奇,令他迷惘的是,刚才那伸手一扶,怎的竞会失却了准头而未能扶住?
    花如蜜轻捂着嘴儿。
    不胜腼腆的道:“对不起,玄大哥,把你的手弄脏了……”
    大姑娘唇上的一点婿红,正是何其芬芳馨洁?倒怎能说污染了一个粗汉子的手背?
    玄劫反而有点尴尬,他赶忙道:“不关紧,不关紧,害你差点跌了一跤,却是我照顾不周──”
    这时,两个人已经出了“南门口”,大热天下,路前尘头起处,两乘快骑正旁若无人的迎面奔来,眼看着灰沙飞扬,就要扑人一头一脸,玄劫咒骂一声,拉着花如蜜迅速闪向路边。
    急奔中的双骑,蓦地在丈许之外勒旋停住,马儿骤收去势,不由“唏啸”长鸣人立,鞍上骑士却全是一身好功夫,贴在马背竟然纹丝不动……那是两个戴着马连坡大草帽,各穿一袭月白纱衫的彪形大汉;一双仁兄俱是形貌狞猛,满面风尘之色,他们驻下马来,只把四只眼睛绕着花如蜜订转,花如蜜急忙低下头去,模样似乎又羞又怒,更泛几分窘态。
    玄劫自然不大愉快,他哼了哼,此情此景,就不护花也非得护花不行了:“两位朋友,这算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吊膀子有这种吊法的?”
    两个骑士好象没有听到玄劫的话,其中那个颊带刀疤的张口出声,对像居然是冲着躲躲闪闪的花如蜜:“请问姑娘,可是‘风铃洞’妖嫫嫫座下的‘蝎娘’?”
    半藏在玄动身后的花如蜜低垂面孔,气急交加又含着十分委屈的嘀咕起来一─嘀咕的声音对方听不到,玄劫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双色鬼,明明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图谋不轨。还偏来这些过门,什么妖嫫嫫、什么蝎娘?见他的大头鬼了!”
    玄劫昂头挺胸。
    大声道:“这位姑娘不认识二位,更不知道二位所提,是哪一重天的活神仙,二位要是不想惹事,大道坦荡,且请一路平安,否则;妖嫫嫫没有,我这块粗胚倒乐意同二位凑合凑合!”
    马上骑士互觑一眼,俱显疑惑不解之色,但免不了亦上了火气,仍由那颊带刀疤的仁兄发话道:“足下是谁?如此口吻,不嫌张狂了些么?”
    玄劫从肩上举起那只油布里卷,猛一抖,黑色的油布飞脱,现出了一柄大号伞架来,说是“伞架”,是因为没有一般伞必须具备的伞面,它只由一根粗逾儿臂的主柱,嵌连着四周十二只伞骨,主柱是精钢打造,尖端如矛,十‘二只同质伞骨则有如十二柄狭窄又锋利的双面剑刃,主柱下端握柄之处镶以牛骨推钮,上推则伞骨齐张,芒炫宛若光轮,下压则伞骨合拢,恍似大号枪矛,主柱正中,雕刻着三个核桃大小的篆字……“不二劫”。
    两个骑手骤见伞出,脸上的表情立刻有了变化,齐齐拱手道声“得罪”,二话不说,抖缰便走,却走得未免狼狈。
    玄劫拾起油布,手法熟练的把家伙包起,斜扛上肩,就像没有这回事似的重新开步前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深思的沉默。
    花如蜜急步赶上,边自顾自的埋怨着:“也没见过像这样的冒失鬼,大白天日的满嘴胡说,信口雌黄,无非是想找借口占人家便宜,真叫不要脸……”
    玄劫放慢了步速。
    缓缓的道:“花姑娘,你确定不认识这两个人?”
    花如蜜那两排弯长的眼睫毛眨了眨,似乎愕异于玄劫有此一问,而透着泣然欲啼的味道:“玄大哥说笑了,我怎会认得这两个人?你看他们那种穿著举动,江湖味十足,我一个姑娘家,如何与他们牵扯得上干系?”
    不错,以浮面的背景来说,的确不应扯上关系,但人际之间的遇合错踪复杂,变量极大,有些情况的发生,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玄劫漠然一笑,目光远眺,已经看到前面白杨树挺拔的梢干了。
    第二章搜神伞
    黑油布里卷儿支在身前,玄劫就站在大院子中间,刚才,他业已把话交待得明明白白了。
    四周围持着数十名虎背熊腰的大汉,个个握刀执枪,形色紧张,如临大敌,花如蜜则若小鸟依人、柔怯怯的贴在玄劫身边,要不是光景不对,还真能引人起几分退思。
    不一会,已从正厅里奔出五六条身影来,带头的一个粗壮结棍,生得又黑又丑,野气十足,不用问,这一位必定就是“兴义会”的头子“黑虎”丁悼无疑了2面对玄劫,这五六位仁兄面孔上的表情已明显的透露着畏忌,领头的冲着玄劫重重抱拳,嗓调虽高,词句则不甚有力:“在下丁悼,乔掌‘兴义会’门户,适才据报玄大兄光临敝处,有失远迎,还望大兄包涵则个……”
    龇龇牙,玄劫皮笑肉不笑的道:“好说好说,丁瓢把子,你的手下孩儿,在向你禀报玄某人到来之后,可也顺便把玄某此来目的做过陈述?”
    丁悼满面堆笑,不敢怠慢:“大兄此来,可是为了花同琛那厮?”
    玄劫慢吞吞的道:“不错。”
    干咳一声,丁悼殷勤的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使大兄站立门外,尤为不敬,还请进屋奉茶……”
    摇摇头,玄劫道:“无须客气了,丁瓢把子,有关花同琛的事,瓢把子只要用一个字便可答复,‘是’或‘否’,不知瓢把子待选哪一个字?”
    大概是天气太热,要不就是丁悼心里发躁,黑亮的脑门上已湿浸浸的一片汗渍,他用衣袖胡乱的擦着汗水,强笑着道:“既然玄大兄出面说合这档子事,无论如何我们也得给足阁下面子,只是,呢,其中还有一点点小小的困难,亦乞大兄多少为兄弟们留下一步余地……”
    玄劫伸手捻着自己的耳坠子,不紧不慢的道:“什么困难?”
    丁悼显得有些吃力的道:“大兄约莫知道,那花同琛欠下我们六千两银子?”
    玄劫嘿嘿笑了:“我知道,不过,丁瓢把子,我玄某人这张脸面,莫非还不值区区六千两银子?”
    连连拱手,丁悼急道:“大兄言重,大兄太也言重了,便老天给胆,兄弟们亦不敢有这等轻蔑大兄的念头,缘是,呃,我们拉场子开摊,为的是大伙儿养家糊口,赚几文辛苦钱度饥荒,大兄见谅,如果个个都像花同琛那样,输赖赢要,上百的哥儿们还活得下去么?所以……”
    玄劫断然截住了对方的话尾:“瓢把子,不用所以不所以,我只要你想一个问题……你们上百个哥儿们上百条人命,难道只值六千两银子?!”
    丁悼又在大量冒汗,他使劲擦着额头,期期艾艾的道:“这……这……大兄,话不是这么说……”
    玄劫的眉心出现了山形纹,他嘿嘿笑道:“我可是这么说的,瓢把子。”
    丁悼回头看看他的几名得力手下,入眼的却是一张张木然的面孔,他迟疑片刻,十分泄气的道:“也罢,人在屋檐下,怎得不低头?大兄,算我们惹不起你……”
    玄劫哼了一声:“用不着说得这么难听,瓢把子,闯道混世,讲究的是识时务,知利害,假如连这一层都悟不透,大把年纪就算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咬咬牙,丁悼叱了一声:“庄德,去后面地窖里把那姓花的带出来!”
    叫庄德的矮胖汉子低声答应,匆匆转身去了,玄劫不声不响,只把手上的油布卷儿旋来转去,半瞇着眼流览四处的环境。
    气氛很僵,丁悼黑着脸孔,呼吸之间,粗浊得宛如拉起风箱。
    不一会,庄德推着一.个人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那人身材瘦小,衣衫污皱,垂着脑袋,又露出一头蓬乱的长发,模样似乎遭过不少折腾。
    玄劫向身边的花如蜜投去询问的眼光,花如蜜连连点头,低声道:“没有错,是我哥哥。”
    庄德推着那人来到玄劫前面,赶近了,他像憋不住一口气,猛力在那人背后撑了一把,同时喝道:“人给你啦,玄大兄!”
    玄劫怒火顿生,却又不能不抢着扶住来人,来人身躯往下踣倾,而就在他与对方肌肤相触的一剎,突冗闷叱一声暴旋七步,闪旋之余,那人也痛哼着拋肩倒地,差点就一屁股跌坐地上!
    变化仅止于瞬息,这瞬息之后,玄劫的右大腿上已赫然插着一只光泽暗蓝的尖锥,锥体细小,有如笔杆,露在外面的还有两寸多长的一截!
    丁悼一反先时的低声下气,窝囊畏缩,蓦地放声狂笑起来:“着啦,头儿,姓玄的千算万算,顶不住头儿你这一算,任他精滑奸刁,照样坠彀入道,跟头栽至阎罗殿!”
    那“花同琛”却没有笑,他捂着右侧小腹,微抑着一张苍白少肉的面孔,狭长的鼻管在急速翕动,抿着唇,两侧腮帮崩紧,形状像极了一条蛇,一条充满怨毒邪恶的蛇。
    是的,玄劫认得他,他决不叫“花同琛”,他的真名实姓叫做冷雪波,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黑道大亨之一:“白骨”
    冷雪波。
    玄劫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两年多前,冷雪波下手勒索河套地方一个富有的大地主,大地主的儿子恰好和他颇具交情,几乎跑断了气将他找着,由他出面解决了这桩公案,解决的方法便是武力,冷雪波吃亏铩羽之下,含恨而退,想不到姓冷的却记恨如此之深,事过两年有余,仍然楔而不舍的用尽心机前来报复,眼下,仇恨已经明明显显的浸漫过来了!
    花同琛不是花同琛,那么,花如蜜是否也不是花如蜜?
    玄劫的视线缓缓转向花如蜜,这位美娇娘已经站出了丈许之外,四目相接,她笑若春风,喜在眉梢,妖艳冶荡,竞似发情!
    插进大腿里的这只尖锥,只麻不痛,玄劫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它说明了锥体乃是经过淬毒的,问题在于是哪一种毒?毒性如何?尽管在锥尖入肉的同时业已运气封脉,使血流滞缓下来,玄劫却不敢保证能够做到绝对防止蔓延的程度!
    冷雪波好象已经顺过气来,他挺直腰身,盯视玄劫,声音冷硬的道:“还记得我么,玄劫?”
    玄劫笑了笑:“在河套查家庄,那个连滚带爬,落荒而逃的人,大概就是你了?”
    双颊急速抽搐着,冷雪波目光赤毒:“口舌逞利,只会加重你死亡的痛苦,玄劫,没有一个折辱过我冷雪波的人能够逃避报应,让你落得这一天,我已经期盼很久了,我要你明白,人间世上,没有永远的胜利者!”
    玄劫淡淡的道:“话可别说早了,姓冷的,目前你也不算是胜利者,想撂倒我,恐怕还要大费各位一番周章呢I”
    冷雪波沉沉的道:“刺进你腿里的钢锥,名叫‘三绝针’,乃是取腹蛇囊毒、苦槐根汁、丹顶之红混合浸熬而成,一朝沾血入肉,三毒齐发,或使气散、或以脉乱、或令肌腐,子不过午,必无幸理,玄劫,我知道你已运功封脉,意图聚毒不溃,但你毫无希望,只是延长残喘的时间,徒增折磨而已!”
    玄劫道:“但仍不能不试,哪怕必死无疑,但凡争取得到有限的空间,亦足堪捞本带利了!”
    那边,花如蜜发出一阵格格娇笑,语声轻恍的道:“冷老大,姓玄的想得美,还在那儿做白日梦呢,捞本带利?怕只怕落个孤魂野鬼,连往阎王爷那儿应卯都办不
    至!”
    玄劫冲着花如蜜一笑,不愠不怒的问:“小娘子,告诉我,你真叫花如蜜么?”
    又是格格娇笑,花如蜜风情万般的道:“一点不假,我的确是叫花如蜜,但除了姓名,其它一切都是编的故事……”
    玄劫颔首,竟然意似嘉许:“故事编得不错,你对你所扮演的角色也十分称职,花如蜜,看来路上遇着的那两位仁兄并没有认错人,你大概就是‘妖嫫嫫’座下的‘蝎娘’吧?”
    花如蜜眉梢挑扬,撇着唇角道:“是我运气好,反应快,才没让那两个死鬼确认出来,这一对吃生米的浑货,几乎就坏了我的大事……但玄劫,由此看出,你的机灵仍还不够!”
    吁了口气,玄劫问:“你和冷雪波,是什么关系?竞值得你这样替他出力卖命?”
    花如蜜也斜了冷雪波一眼,笑哧哧的道:“老实说,我和冷大哥也没有什么关系,至少,没有什么深切的关系。”
    顿了顿,她接着道:“你问我为什么要替冷大哥出力卖命?姓玄的,这个问题问得傻,你不想想,天下还有比银子更能打动人心,更超越所有渊源之上的吗?”
    玄劫“哦”了一声:“倒是十分有理……”
    花如蜜望了望冷雪波,冷雪波猛一挥手,咬牙厉叱:“拿下!”
    “黑虎”丁悼一个箭步枪向前来,右手翻处,一柄板斧劈头砍落,同一时间,他身边的四名伙计也各执家伙,纷纷朝玄劫身上招呼!
    他们都很勇敢,因为他们知道玄劫已经中毒,认为这个素以狠酷剽悍闻名的角儿注定是要完结了,谁会在乎一个濒死的人呢?
    但是,玄劫的反应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意料……里着兵器的黑色油布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突然脱开,飞舞成一张翩掠的黑翼,从左侧方扑来的两名“兴义会”朋友首当其冲,黑翼恍如铁板,不仅砸掉了两人的兵刃,也削落了两人的脑袋!
    两颗人头尚带着愕然的表情拋掷向空,“搜神伞”的矛形伞尖已兜胸刺入丁悼的胸膛,这时,丁悼的板斧才只划过一道半弧,隔着劈击的目标还有老大一段距离。
    自右边攻来的另两位仁兄,见状之下心胆俱裂,怪号一声齐向后撤,便在此刻,原本贴附伞端的十二柄剑形伞骨骤然旋张,仿佛刃轮回转,后跃的这两位,躯体就像蓦地被炸药炸散了一样,支离破碎,血肉横飞!
    过程只是一剎,一剎前后,五条刚刚还是活蹦乱跳的汉子,业已永远跳不动了。
    玄劫出招变式,仅用一只左手,他并非惯用左手的人,因为他在搏杀来敌的须灾之前,才发觉他的右手竟然麻木僵滞了!
    他没有去注视那五具尸体,目光只落在自己的右手上,于是,他看到了手背上的一抹淡赤……花如蜜唇间的杜鹃汁儿,就这么一点红艳,莫非也含着谋人的玄机?
    冷雪波的容颜更加苍白如死,他急促地呼吸着,大张一双蛇眼,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实,老天,杀人有这种杀法的?伞张伞合,瞬息生死,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可怕的梦梦魇!
    花如蜜小嘴微张,目瞪口呆之余更不停的倒吸着冷气,玄劫不是中了“三绝针”,且早沾过她唇上的“滞血散”了么?如何还能这样生龙活虎、挥洒自如?假设这些剧毒全不管用,玄劫的右臂明明不能举动,腿上的针尾也确确实实的露在那里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围立周遭的数十名“兴义会”汉子,不由自主的纷纷向后倒退,高举的武器亦软搭搭的垂指下来,那一张张人脸,全变得了无人色了!
    花如蜜淬然控制不住的尖叫:“冷大哥,你的‘三绝针’到底管用不管用?”
    冷雪波竭力镇定着自己,一开口,却难以把持的仍带着抖音:“当然管用……你不必怕,姓玄的运气封脉只能图个暂保,拖不多时,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打了个寒噤,花如蜜看看玄劫,模样宛如在瞧一尊八臂魔神:“天老爷,就算他已是强弩之末,这余劲也吓得死人啊玄劫忽然笑了,笑得非常古怪,而且,是冲着花如蜜在笑:“小娘子,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美?”
    呆了呆,花如蜜不明所以的嗫嚅着道:“你,呢,这是什么意思?”
    玄劫闲闲的道:“花样年华的女人,正是美景无限,应该充分享受生命的时候,如果死得太早、甚或死得太惨,岂非过于可惜?”
    花如蜜咀嚼着玄劫的话意,身子突的一震,双眼放光:“你,你是说……?”
    点点头,玄劫安祥的道:“我是说,虽然你设下毒计,与冷雪波狼狈为奸,好歹只是从犯,而且,和我有仇的不是你,是姓冷的,所以,假如你想活下去,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花如蜜不理冷雪波的瞪视,急切的道:“想你还有条件?”
    玄劫嘿嘿一笑:“生命的代价,往往是很高的,但我要的回报却不高,小娘子,只要你拿出解药……
    两种毒物的解药,并经我服用见效之后,你的性命就仍然属于你了。”
    那边,冷雪波大声咆哮起来:“花如蜜,你不要中了姓玄的诡计,姓玄的向来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你若信他的话,就不啻自己挖坑往里跳,你稳着,他再也挺不多时了!”
    玄劫笑吟吟的接着道:“小娘妇,我能挺熬多久,是另一码事,但有一点你必须先搞清楚,那就是,在我挺不住之前,仍有十足余暇取你二人性命!”
    花如蜜绝对相信玄劫有这个能耐,她也是江湖人,见多经广了,眼皮子有多活?所谓行家一伸手,但知有没有,像人家那种身手,怎会错得了?而一旦起了这等想法,冷雪波的吼喝就越发激生反作用,把花如蜜的心思喊翻了!
    玄劫察言观色,打铁趁热:“你是个明白人,主意要自己拿,小娘妇,优胜劣败,无须我多说,你应该看得一清二楚,时间不多啦,要下决心就得快!”
    一步踏前,冷雪波手中“鹤嘴钩”双双横起,神形狞厉暴烈:“花如蜜,你休要打错了算盘……”
    “搜神伞”候然点收,只此一点一收,空气中已响起裂帛似的刺耳声响,吓得冷雪波慌忙倒仰,花如蜜趁势掠进,手一拋,两粒白色丹丸已由玄劫接住,并且毫不犹豫的丢进口中。
    送过解药,花如蜜正想回步撤身,猝觉颈边一凉,惊得她急忙斜眼瞥视,乖乖,那如矛的伞尖,居然已经紧紧贴上了她的脖子,她柔滑粉嫩的脖子。
    伞尖如矛,硬过脖子,玄劫知道,自然花如蜜更该知道。
    玄劫依旧在笑:“你先别忙着走,小娘妇,要等证实过解药有效之后才行,此外,请告诉我,这两颗药丸是解哪一种毒?我腿上的抑或我手上的?”
    僵立在那儿,花如蜜吶吶的道:“是……是解你手膀子的毒……”
    玄劫若无其事的道:“若想活命,这还不够,小娘妇,我们原是说好了两种解药都要的。”
    眼睛眨动不停,花如蜜惶恐又悸惧的道:“三绝针’的解药在冷雪波身上,我这里没有,可是,我知道另一种化毒的方法,效果和服食解药一样灵验
    这时,冷雪波的面孔完全扭曲了,他双目如火,咬牙切齿的咒骂着:“花如蜜,你这贱人敢背叛我,厚颜无耻,无耻之犬,我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玄劫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暗里微微加重了伞尖上的力量,柔声道:“那么,另一种化解的方法是什么?小娘妇,我和你,时间都已不甚充裕了。”
    花如蜜突然伸出她一条白藕也似丰腴的右臂,表情在果决中带着痛苦:“只要吸吮两口我身上的血,毒即可解……我自幼在家师的调教下,尝试服食百毒,循序渐进,份量由少而多,对于各种毒物都有抗力,因此,我的血也具有解毒的功能……”
    瞅着伸在鼻子下端的那条粉臂,玄劫不免犹豫:“小娘妇,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辰光,花如蜜反而镇定下来:“你说过,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而且,拿生命开玩笑是件很奢侈的事,我开不起,再说,就算没有效果,吸吮我两口血,对你也并无损失……”
    玄劫的动作十分尴尬,但为了祛毒保命,却已虑不得姿形上的讲求了,他一口啮上花如蜜的腕脉,下颚紧收,用力吸吮,同时伞如轮转,流芒呼啸穿织,已把疯狂冲来的冷雪波逼得乱蹦乱跳,活似耍猴。
    骤然间,冷雪波似是豁出去了,他腾跃九尺,由下而上,双钩幻起各式形状不一的光圈,在强劲的俯冲力道中暴袭玄劫。
    十二道伞骨随着伞尖的淬扬收合,而伞尖如矛,穿透那各种形状的光圈,以不可言喻的快速宛若要追回千百年来流失的岁月,要追上永恒,它一颤之下已经在那里了,像是它原本就在那里了……冷雪波的咽喉深处。
    小心翼翼的替玄劫包扎着大腿上的伤口,彭进寿是满怀的歉疚外加一腔气愤:“花如蜜那个毒妇,伙计,后来你把她怎么处置了?”
    身子靠在大圈椅上,一脚抬高搁于脚感,玄劫无精打采的道:“她终归救了我一命,还能将她怎的?”
    彭进寿恨声道:“事情都是这娘们搅出来的,差点害了你也害了我。你不该这么便宜她……”
    玄劫笑了笑,舌尖上像是还留着花如蜜血液的余味,浓醇甘甜呢,谁说便宜她了?
    那一吸,可不止吸了两口而已,恐怕花姑娘得躺在床上个把月下不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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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黄雀行
    虽然已是夜深人静,佟家大宅却照样灯火通明,里外一片晃亮,其实,夜深没有错,人呢,却未必静得下来。
    今晚二更天,是“独眼老五”保瑜约定到来拿钱的时间,保瑜一年前才从“济安府”
    的死囚大牢里越狱而出,他这一出来,北边邻近的几个省份就算闹翻了天,富商巨贾做大买卖的财主也好,包赌包娟外带把持水陆码头的黑道人物亦罢,受到他勒索榨取的已不知凡几;保瑜功夫好、心肠毒、下手狠,加上行踪飘移不定,来去无踪,所以,谁都不愿也不敢招惹他,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只要他找上门来,开个数目,大多乖乖双手奉上,亦有那不信邪的,但落了个人财两空,满地血污衬托着狼藉遗尸的下场,这样一搞,就越发强化保瑜要钱的份量了。
    佟家人是三天前接到保瑜的通知,要他们在今夜二更时分把银子备妥待取,保瑜开的价码是十万银……多少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字,但佟家人岂敢稍还折扣?早就在时限之前张罗周齐了,佟家是“鱼山镇”首屈一指的大户,有良田千顷之外尚在镇上开设着七八家各式生意,十万两银子固然数目不小,拿得肉痛,不过和一家老少的生命比起来,这笔钱也算不得什么了。
    而且、他们还严守秘密,不曾报官,因为他们了解以官家的能力,很难捉到保瑜,如果报官之后捉不到保瑜,保瑜便会转回头来寻他们,落地生根的人家,要想迁移躲避谈何容易?所以保瑜如果寻他们便极简单。佟家人惹不起,就只好认命。
    就在佟家人张罗银两的辰光,他们店里的管事不经意的在某个场合泄露了风声,而风声传到“济安府”属下的大捕头“飞链子”雷旺耳中,雷旺又如何放得过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为了姓保的越狱之事,虽说乃由于大牢的狱务疏失,与他并无直接关系,但上头责成逮捕归案的压力日甚一日,时间拖下来,吃的屁、挨的骂不知多少,减俸降级已经二度、如今尚能保住位子,已算大幸,这期间,他不是没有出力,也不是没有费心,但屡屡徒劳无功,出师之余,连番扑空,迭次受按,“独眼老五”的这桩公案,差点就把他逼疯了。
    雷旺肯定了这次消息的正确性后,亦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知道遭遇的机率将越来越少,得手的比算亦一次弱于一次,因而他下定决心,非要在佟家大宅这关节上逮住保瑜不可!
    若待成事,单凭决心是不够的,必须还要有周全的准备才行,雷旺一再检讨过去失败的因素,情报失真、判断失误、时间差池等因为干连,最重要的,是人才欠缺、力量不足,保瑜的身手了得,拼起命来如同狂狮,逃起命来几若脱兔,以雷旺左右的这些个伙计,实在围不住姓保的,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一遭,雷旺不再贪功涉险,在仔细考量过后,他另有了计较,在他认为,这乃是有着九成以上把握的计较。
    雷旺找上了玄劫,他和玄劫是有近二十年交情的老朋友,以前,他为了这桩公案一直没有求过玄劫,一则是为了个人颜面自尊的问题,二则,玄劫也实在不容易找,但事到眼前,他可什么都不顾了,颜面自尊罩不住他的孔雀钢,人不好找,日夜不停的也要钻路子、拉关系去找,他总算有几分运气,终于把玄劫找到了。
    现在,佟家大宅灯火明亮,端候着保瑜来收取银子,雷旺则与玄劫隐匿在前院的墙角幽暗处,专等着下手拿人。
    是二更天了,却仍无动静,佟家的大厅门窗俱开,银灯如雪,映照得恍如白昼,佟家当家的大爷佟宗万同他两个宝贝儿子佟延福、佟延贵三个宛如三只呆鸟一样端坐在厅中枯候,三张面孔全透着惶惊不安,仿佛他们等的不是活人,乃是一尊瘟神似的。
    墙角的阴暗,是由一座假山的投影所形成,玄劫和雷旺的身子便融合在假山的投影中;这一刻,玄劫平静如故,雷旺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向玄劫凑近那副结实的五短身材,屋里的灯光反映着他一张宽阔却肤质粗糙的大红脸膛,脑门上的汗珠在闪闪发亮,这位掌管着一府七县六扇门的头儿压低嗓门道:“别是又临时起了什么变故吧?时辰到了,姓保的免崽子怎么还不见踪影?”玄劫七情不动的道:“你急什么?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四平八稳的摆在那里,还怕保瑜不来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雷旺咬着牙道:“这一次,老玄,咱们非得把姓保的逮住不可,决不能容他再度脱走,你不知道,我被他害得惨了,上头─天到晚追逼着结案,人抓不着,却用什么去结案?凭我雷某,好歹也是个府辖捕快头子,挨骂挨刮,倒成了家常便饭,人前人后灰头土脸,老像矮了一截,情形若是这样拖下去,老玄,不必上面撤我的差,自己也不好意思朝下混啦!”
    玄劫皮笑肉不动的道:“谁叫你小于逞能,不早点来找我?”叹了口气,雷旺道:“人要脸树要皮,老玄、我干六扇门这─行算得上有名有姓,竟连一件越狱的案子都办不了、而向外头朋友求助告帮,象话么?”玄劫道:“我们老交情了,你还和我计较这些?再说,如果你早来找我,包不准案子已经结了,你亦不用受那么些折腾委屈。”
    雷旺恨恨的道:“原是这么说,我一看光景,实在是怕罩不住,只有厚着脸皮央你出马,老玄,怪来怪去,完全要怪保瑜那三八蛋,他若不连捅纸漏,又何须劳累于你?我也大可喝酒吃肉,高枕无忧,不必半夜三更窝在这里受活罪了!”目光扫过前面大厅,玄劫轻声道:“你的手下都已进入堵截位置了么?”点点头,雷旺道:“十六个人全都埋伏妥了,唉!想想也够惭愧,这般东西经我调教了许多年,平日里抓抓偷鸡摸狗的小碱小盗还能派上用场,一朝碰上扎实货色,就全傻了眼,不提别的,光看那股子手忙脚乱的慌张法,就叫人有气!”玄劫笑了笑:“这表示还欠夹磨,雷旺,说句不好听的,吃你们这行鹰爪饭,真正有几下于的角色实在不多,否则,江湖上也不会有这么纷乱了!”雷旺尴尬的道:“你就别他娘窝囊我了,天下这么大,江湖何其广?我只把我这一亩三分地料理得平平静静已算交了皇差,其它的地方,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夜暗里,玄劫挪榆的在笑,笑颜刚刚浮上唇角,又立刻凝聚……墙外,三条人影宛如三头大鸟飞进,除了极细微的衣抉拂动之声,几乎没有带起任何声响,好俊的轻功!雷旺马上紧张起来,他用手肘碰了玄劫一下,呼吸都变得粗浊了:“老玄,那话儿来啦……”玄劫淡淡的道:“我有眼睛。”三个不速之客,甫一落地,便大摇大摆的穿堂入室,直接走进前厅,那模样,不像是来敲诈勒索的强豪,倒似是这家主人的贵宾了。
    只见厅中佟家父子赶忙起身迎上,打恭作揖的把三个人当祖宗一样请入落坐,而人尚未坐稳,佟宗万已双手高举过眉,有如上供般捧呈过一个大红框的信套,不消说,信套里装的一定是银票了。
    玄劫仔细打量着伸手接过信套的那人,那是个身形高大粗壮、满脸横肉的浑汉,左眼拿一只黑色扎带的眼罩罩着,单剩右边牛蛋子似的独眼,勾鼻阔嘴,展露在卷起衣袖之外的两条手臂汗毛浓重,仿若像桩,看上去真个杀气腾腾,凶态毕现,没有丁点人味!
    不用猜,这家伙就是“独眼者五”保瑜,也一定是他无疑!
    坐在保瑜旁边的另一位,是个花白头发的干瘦老人,玄劫却觉得十分眼熟,他看过又看,蓦地身子一震,几乎脱口叫出声来!
    雷旺有所感觉,急忙问道:“怎么了?老玄,什么地方不对头?”玄劫强自镇定,咽了口唾沫:“跟保瑜来的那两个人,雷旺,你认不认得?”凝眸细瞧,雷旺道:“独眼的是保瑜,不用说了,他旁边那老杂种却眼生得很,另一个略微驼背,两手过膝,像头大狗熊似的家伙我认识,叫做秦世昌,道上朋友都称他为‘秦疯子’,是个犯案累累、无恶不作的混帐东西!”玄劫若有所思的道:“保瑜平时作案,也都带着这两号人物?”雷旺亦不免有些迷惑的道:“倒是不曾有过这种情形,保瑜以前的行事,大多独来独往,没见他身边跟得有人,今天怪了,怎的还请了帮手?”玄劫慎重的道:“你这次行动,会不会事先走漏风声,叫姓保的有了提防?”雷旺斩钉截铁的道:“决不可能,前几次任务失败,就为了事机不密或实力不足,这一遭,我可是守口如瓶,鬼也不让它知道,连我的手下们也是到了现场才明白所为何来,老玄,我保证没有泄露风声:”玄劫喃喃的不知在嘴里嘀咕些什么,雷旺急切的道:“老玄,银子已经交到姓保的手上,他们不会逗留太久,我们可以行动了吧?”玄劫长身而起。再着地,人已到了大厅门口,厅内的灯光反映着他一身落拓不拘的打扮,映着他肩头的黑油布里卷,真像是从九幽之下突几冒出来的!他这一出现,不但把大厅中的佟家父子吓得面如土色,显然连“独眼老五”保瑜等三个人也吃了一惊,跟着雷旺也堵到了门前,保瑜脸上的表情便由疑惑候而变成狠毒了。
    雷旺右手一柄朴刀,左手一条粗约儿臂的结环铁链,人一现身,老公事的口头弹便上了场面:“大胆匪徒,张狂贼寇,你们已在重重包围之中,还不赶快丢下兵器,束手就缚?
    但有反抗,休怪一律格杀,决不轻恕!”独目中凶光如火,保瑜转过头去狠盯着佟宗万,声如狼嗥般道:“老小子,你有种、你够胆,居然摆下了这么个陷坑叫我们来跳!”佟宗万混身筛糠似的哆嗦起来,他脸色泛青,上下牙齿交相磕颤,声音抖得带着哭腔:“不,不,保英雄,保壮士,你你……你千万不要误会,你听我解释,我根本不曾向任何外人提起,我连他们是谁都不清楚……保英雄,请你相信我,我决没有泄露消息,我不曾向任何外人提过这件事……”保瑜的鹰勾鼻子耸动着,鼻孔大张,模样活脱待要吃人:“你不知道他们是谁?”佟宗万差点就跪了下来:“皇天在上,保英雄,我可以向你赌咒,我要认得他们,就叫我不得好死……”门前,雷旺中气十足的喝吼着:“保瑜,你甭在那里使横卖狠,鸡毛子喊叫,不错,佟家人是不认得我们,更不知晓我们今晚会来,你以为你的行踪就有那么严密法,把我们吃公事饭的看得如此无能?
    好叫你明白,我们有我们的路子,早已把你的来龙去脉探得清清楚楚,对你的行动了如指掌,姓保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作恶作得够了,还不俯首就擒,随我回去归案?!”
    一声狂笑,保瑜摆出一副“泰山石敢当”的架势:“雷旺闷雷旺,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小小的捕头,上不得台盘的鹰爪孙,你是发了狂起了颠,竞想打我的主意?你这可怜的公门走狗,怎么不用你那浆糊脑筋回想回想?凭你,拿得住我么?你几曾有过机会摸到我一根鸟毛?”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保瑜说的话固然尖刻阴损,却全是实情,雷旺不由面色难看,一阵红又一阵白,一阵白又一阵红,他猛的大吼如雷:“刁匪放肆,王法难饶,我看你还能横行到几时?2”保瑜挺起胸膛,大马金刀的朝着雷旺招手:“来来来,姓雷的狗腿子,保大爷人就站在这里,你倒是过来捉捉看呀,顺便也叫你知道,是王法强过我,还是我强过王法!”雷旺“格□”咬牙,眩目叱喝:“来人呀!”
    人随声现,十多条身影纷纷自各个隐蔽的角落间涌出,立时把大厅四周团团包围,每个人手里所执的大多为单刀、铁尺、朱漆棍等传统差役式武器,还有拎着枷铐索链的,当真是“官兵捉强盗”来了。
    保瑜呵呵大笑,旁若无人:“不错,人来了,姓雷的,叫他们上来抓呀,虽然次次抓不着,到底还得碰碰运气,说不定这一遭你们就能立下大功!”雷旺下不了台,只有硬起头皮挥刀前指,同时石破天惊的大吼:“兄弟们,拿下!”于是,玄劫收回了留在那老者脸孔上的目光……老者在与玄劫朝面的一剎,似亦颇为惊愕,旋即躲避着玄劫的视线,表情明显的呈显著不安,这就够了,玄劫已经肯定了某桩事实,跟着便要处理“官兵捉强盗”的问题了;他摆手阻止下雷旺等人的行动,慢吞吞的道:“不急,雷旺,一点也不用急,姓保的能否强过王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必须强过我才行,我敢说,眼下我们的运气绝对比他好!”雷旺见风收帆,挥手阻止手下上前,边大声道:“一切全听你吩咐,老玄。”保瑜独目暴睁,嗓调粗厉的道:“娘的皮,你又是打哪个鳖洞钻出来的软壳王八?冲着保大爷发威,敢情是活腻味了?”玄劫哧哧一笑:“我说保哥儿,这些把年来,你可真够戗,不但搅合得地方上一片乌烟瘴气,黑白两道的同源也叫你吃定了,好日子过得三百多天,差不多啦,今晚上,哥儿你还是请归位回笼吧。”保瑜“呸”的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半扬着脸孔,形色极为鄙夷的道:“我以为雷旺这狗腿于怎的胆气忽然大了?原来是请到帮手,自认有依靠、有仗恃啦,不过就凭这一位,恐怕不大够称量!”玄劫不温不恼的道:“保哥儿,你是南北纵横、水陆行走惯了,经多了大场面,,会多了龙虎英雄,乍见我们这等小角色,自则不值一笑,但是呢,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也可能翻船,要说万事笃定,这话就未免太满啦!”保瑜独眼狠盯着玄劫,寒森森的道:“很好,我却要看看,在你们这条臭阴沟里,是如何来翻我的船!”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干瘦老头,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随即又紧抿嘴唇,扭过头去,神态间仿佛十分矛盾,也十分不安。
    突然,那“秦疯子”秦世昌一伸手拦住举步待出的保瑜,声如狼啤般道:“保哥,杀鸡还得用牛刀?你且歇着,看兄弟我来剥这杂碎一身人皮!”保瑜哼了一声,自负的道:“下手要快,别叫我等烦了!”秦世昌答应一声,大步走出厅门,拋肩斜身之下,“哗琅琅”震响盈耳,一把沉重的三环大砍刀已握在手中,灯光映炫刀锋,冷芒赛雪;透着一股砭肌浸骨的寒意!
    玄劫慢慢后退,左手招动道:“刀是不错,秦疯子,只不知你那几手把式,和这把刀衬托得上还是衬托不上?”
    秦世昌双目瞪起,嘴巴扁裂,猛一声大吼旋身向前,刀随身走,舞起一朵光弧,而光弧圈罩玄劫,气劲凛锐,来势相当凶悍!
    那张里着“搜神伞”的黑油布,便在此刻“嗖”的一声飞出,笔直平整,竞像是一块生铁片,凌空横扫,剎那间与秦世昌的三环大砍刀相撞,“当”的一响,秦世昌马步浮动,居然歪出两步:
    伞尖如矛,倏抖之下已指到秦世昌咽喉,这个疯子来不及举刀回架,慌忙仰身倒蹿,十二只晶亮的伞骨顿时有若孔雀开屏般展现,焰彩宛似冷凝的珠玉缤纷,姓秦的胸腹各处,已马上翻绽出七道血槽!
    七道血槽长短不一,深浅各异,但却是割在同一个人的身子上,大痛小痛汇成一股火炙般的抽挞,使得秦世昌一屁股坐跌在地!大厅内,保瑜闪掠向前,左右两面铿亮的铜钹“锵”声互击,口中断喝:“且住!”玄劫并没有乘势追杀的意思,正如他先前所说,不急,─点也不用急,煮熟的鸭子,到底能飞走的可能性不大,或早或迟,总归是要入口下肚的。
    双钹交叉胸前,保瑜大声问:“不二劫?”玄劫耸耸肩:“真叫荣幸,像我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角色,难为保哥儿还认得出来!”保瑜的表情十分明显的紧张起来,他僵窒俄顷,才沉沉的道:“玄劫,你在道上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提起不二劫,谁不夸一声好汉?凭你的身价,哪里不能高来高去,逍遥快活?却替官家鹰犬当走狗、为爪牙,也不怕辱没了你的名声,令江湖朋友耻笑?”玄劫慢条斯理的道:“不要拿这一套邪词儿来扣人,保哥儿,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只在这该为与不该为罢了,你听我的,保哥儿,以你的情况而言,还是早回去的好,你回去,多少人就安心了,权当你是烈士吧,牺牲小我,便成全大我啦。”保瑜脸色一沉,大声道:“这算什么话?大家都是闯道混世的哥们,理该惺惺相惜才对,今天你姓玄的不帮着我,我并无怨尤,至少,你却不能混淆立场,反过去帮着雷旺那鹰爪孙……江湖有江湖上的传统,岂容得你来瞎整?”玄劫用左手拇指一顶自己胸口,笑哧哧的道:“我就是传统,保哥儿,我决定的事亦必然有理,经过再三斟酌之后,我确认你老兄还是请回为妙。”保瑜呼吸粗浊的道:“如此说来,你非要与我为难不可了?”玄劫的神情表示出颇有憾意:“如果你能依照雷大捕头的指示……放弃抵抗,束手就缚的话,我们彼此之间便没有什么可以为难的,否则,保哥儿,我恐怕就要得罪了!”独目中凶光暴现,保瑜蓦然厉吼:“姓玄的,我操你血亲,你真当是保大爷含糊你?给你台阶你不下,却楞要朝自家面皮上抹灰,等着瞧吧,他娘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哩!”玄劫摇着头道:“你和我同样清楚,保哥儿,你的希望实在不大。”双钹候响,金黄澄亮的光芒在灯火下闪漾出两团飞跃的焰球,当焰球奔向玄劫的一剎,又骤然分化为十数枚旋转交织的碟刃,刃沿破空,发出尖锐的啸声,来势凌厉之极!
    “搜神伞”宛如已被旋绕四周的碟刃吸引,当伞骨张开,便随着翩飞的团团黄光游移……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回转游移,伞芒涵盖,恍若层塔压顶。
    火花掺合着密集的清越撞击声并扬,保瑜虎吼一声,扑地挥钹,钹锋只离着玄劫的双胫三寸;玄劫已倒伞下插,身形打横,于是,钹刃砍上伞骨,那种刺耳的刮擦声甫起,玄劫以伞杆为轴心打横而起的身子,正好荡到保瑜上空,他的两只尊足,也就顺理成章的端到保瑜背侧……
    先时受了伤的秦世昌,猛古丁斜刺里掩上,三环大砍刀冲着玄劫的后脑狠砍,玄劫端出的两足在此际蓦而回绞,借着双足回绞之势,两手移位,身形翻荡,姓秦的一刀落空,人家的足尖已经钩上了他的脖颈!
    刚从地下爬起的保瑜,顾不得自己一头灰土,更顾不得危在旦夕的伴当秦世昌,居然一个翻腾,不要命的冲出七八丈外!玄劫心头一动,把原待绞剪的两足变为直端,兜面一踢,秦世昌人高马大的躯体己倒跌丈许,石破天惊的重重横摔在地。
    一阵叱呼骇叫传来,上前拦截保瑜的捕快们剎时翻仆出好几个,等雷旺追过来,保瑜早已鸿飞冥冥,不知所终了。
    气急败坏的连连跺脚,雷旺红着一双眼嘶叫:“真正是一群不中用的酒囊饭袋,人就在眼皮子底下,竞能叫他凭空走了,都是干什么吃的?看老子这趟回去不剥你们的皮:”有几名较为机灵的捕快奔到这边,手中铁链子“哗啦啦”抖动,不约而同的将个摔得七荤八素的秦世昌上下套牢,其中一位更扯开嗓门吆喝:“回头儿,上天可怜见哪,尚不曾完全落空,好歹这里还逮着了一个!”玄劫目光四巡,发现那老者也不在了,何时走的,往什么方向而去,他竞未能察觉;深深的皱起眉,像是─颗心亦打拧了。
    第二章故人情
    绝壁之下是万丈深渊,云雾飘渺的万丈深渊。
    而不论渊底是怪石峻峨抑或流波粼粼,它的内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从壁顶坠落,必是包死无疑。面临着这峭崖险峰的边缘,有─块十丈方圆的平坦地面,说是平坦,当然也不像铺设石板天井那般平坦法,不过,比起附近的复杂山势地形,业已算是颇为周整了。
    在这鬼都少到的地方,现在却有两个人面对面的峙立着,一个,就是那与保瑜同时出现于佟家大宅又不知所去的枯瘦老头,他面对的那位,却是个形貌正好和他相反的高大人物;这人虽说年纪也不小了,但生得虎背熊腰,一身大骨架子,加上面色红润,两相比较,枯瘦老者越发显得模样猥琐邋遢,有几分衬托不起的味道。
    现场的气氛非常僵硬,由于老者强烈的仇恨意识毫无保留的形诸于外,僵硬的气氛中便隐隐泛漾着杀机,虽然那身着锦服,高大肥壮的人物一直保持着忍让的微笑,似乎这微笑并未能缓和老者既决的心志。
    体形高大的这位抹了把脸,神色十分恳切的摊开双手,像待拥抱老者:“卜苍,我们是老兄弟、老伴当,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说什么我也不可能坑你害你,两年前的那件事,千真万确是桩意外……”叫卜苍的老者绷着那张黄皮寡瘦的面孔,声音冷硬得有如一串冰珠子:“少给我来这一套,金大海,鬼才相信你那番胡诌,算我姓卜的有眼无珠,识人不清,和你无端厮混,惩般年岁,又将半生积蓄赔上,这些,我都可以不计不究,唯一难饶的,是我弟弟那条命,金大海,我在这人间世上仅存的一个亲人那条命!”金大海凝重的道:“我没有骗你,卜苍,两年前我们合伙卖的那船私盐,确然是在回程的当口触礁翻覆了,关于令弟卜青的不幸,我也和你同样难过;出事之后,我就急着找你解说,可是你不但避不见面,更对我心生误会,如今好不容易得以把晤,万想不到你竞拗执至此,阁顾真相之余,犹待以血刃相逼!”冷冷一哼,卜苍有些激动了:“罔顾真相?金大海,你好一张巧嘴,船翻了,为什么你派去押货的两个心腹全活着,独独死了我的老弟?三个。人押货,只你的手下捡着性命回来,事实如何,你心里有数!”金大海苦笑道:“卜苍,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那两个人能活着回来,是他们的机运造化,我总不能逼着他们替卜青陪葬吧?”卜苍的面颊抽搐起来,一双小眼睁得滚圆,腔调中微带哮喘:“姓金的,你不用说风凉话,船沉了海,一定是你事先设计的阴谋,早把船上的私监掉包驳走了,我老弟的死,乃是你们为了怕他泄露真相而杀人灭口,整个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金大海,你好毒的心肠,好狠的手段,我今天便拼上一死,亦必得为我弟弟讨还公道!”金大海表情晦涩的道:“你是在钻牛角尖,卜苍,在自己折磨自己,那只是一桩单纯的不幸事件,没有任何的人为因素,请你相信我、我们惰同手足,相交年久,我怎么会对你做出这种不见天日的事?”猛一咬牙。
    卜苍大声道:“两年以前,你和我一样不上不下,打从翻船淹死我老弟之后,你跟着就风光起来,家当有若吹气越涨越大,你人也越来越体面了,金大海,你的钱是由哪里来的?天上掉落,路上拾得?总不外是那船私盐的暴利加上我者弟性命的代价罢了,你将一己的贪婪筑在我兄弟的血泪冤屈上,我便罢了,我老弟的鬼魂也不依啊……”金大海双手互搓。
    着急的道:“你误会了,卜苍、你完全是误会了,我这两年是稍稍宽裕了点,但绝不似你想象中那样形同爆发,实不相瞒,只因那桩不幸事件之后,我算学到了经验,又继续与人合伙做了几票相似的生意,这才把环境多少改善过来……”卜苍脸上五官扭曲,杀气盈溢:“瞒天过海,一派胡言,姓金的,你就算说破了嘴,也休想令我信服,孰是孰非,真像如何,你且去与我老弟争辩吧!”退后─步。
    金大海忍耐的道:“为了证明我没有谋财害命的居心,卜苍,我愿意将我所有的家产分出一半给你,那个数目,足抵你两年前该分的本利而有余!”卜苍冷笑道:“又想以财帛来掩饰你的罪行、拿金钱来遮蔽你的血手?不,金大海,我早已看穿透了,我什么都不要,端要你偿命!”金大海的双眸中掠过一丝帐憾一─那是一种心力尽过之后发觉仍然于事无补的帐憾。
    他沉重的道:“卜苍,你千万要弄明白,凭你‘响尾鞭’三个字,还吓不住我,我之所以再三忍让,苦口相劝,完全看在我俩过去的情份上,我承认对于两年前那桩意外心怀歉疚,但歉疚乃出自交谊,决非由于任何亏欠,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俯仰皆无愧作,希望你能理智分析,不要逼我走上绝路……”卜苍愤怒的道:“姓金的,你不怕我‘响尾鞭’,莫非我就含糊你这‘九连棍’?且少罗嗦,手底下豁开来看!”金大海叹口气道:“卜苍,你是走火入魔了,也不想想,我们彼此互加伤害,甚或玉石俱焚,对双方又有什么好处?”卜苍猛然伸手解下腰际缠绕的熟牛皮鞭,骸目切齿的道:“不用废话,金大海,拿你命来!”金大海还来不及回答,长鞭蓦起,已有如灵蛇般兜头卷到,鞭梢翻扬,同时发出“劈啪”声暴响!
    那串连的节棍便仿佛突兀自虚无中涌现,从金大海左胁下飞挥而出。
    棍身是用儿臂粗细的栗木刨制,长有尺许,灰褐色的纹理密致光滑,显示出其质地的坚硬,九节尺许长短的棍身之间,以铁环扣接,是而棍展之下。节节相连,像煞─条硕大的蜈蚣摆动!卜苍大吼有若焦雷,斜身移步,长鞭交叉抽舞,在空气的尖啸声里,夹杂着不断的“劈啪”震响……─
    别看金大海体形魁梧,─朝动起手来,身法还真叫快,他在狂风骤雨似的鞭影中闪挪腾掠。姿势优美、举止从容、丝毫不见局促之态,偶而“九连棍”倏点猝翻,更是拿捏精确,招式威猛,迫得卜苍躲让不迭!
    东西,我与你拼了……”早已峙立周遭的五名彪形大汉,不待金大海进一步吩咐,五柄大刀同时出鞘,□亮的锋刃焰映起一片流波样的寒光,寒光闪动,流波便罩向卜苍和保瑜……刀起似虹,卷若匹练,五个人甫始出手,气势就非同小可了!
    于是,局面又顿时改观,保瑜虽然心里诅咒着不该和卜苍搭挡,以至老是霉运不断,但实际上却不得不贯足功劲,以维性命,卜苍则一切都豁将出去,悍不畏死的冲扑。
    招招式式,皆乃同归于尽的路数。
    二人都已拿出压箱底的本领,运起吃奶的力气,不过,情形仍然每况愈下,眼瞅着在马刀挥霍,棍节翻腾之下,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多久了!
    蓦的一声叱喝,金大海身形前跃粹旋,卜苍的长鞭贴着他耳边擦过,他右肘暴沉,手腕斜扬,“九连棍”突破空气,发出“呼噜噜”的搅荡声响,首端两节棍身已闪电般点戳到卜苍额心!
    卜苍招式用老,劲力根本不及回收,光影闪处,棍头已到了脑门子前,而保瑜隔着他尚有六七步远,更在那五名大汉的围攻之下,在此千钩一发问,绝对来不及有所支持,金大海的这一击,确然称得上是致命的一击!那把伞便在突冗里出现……仿佛由虚无中凝形,仿佛是神的手臂,是上天无所不在的慈悲;伞尖如矛,刚好挡在卜苍的眉心之前,“砰”的一声闷响,把“九连棍”震得荡出三尺,把卜苍惊得一屁股跌坐地下!
    不错,是玄劫来了。
    玄劫的“搜神伞”平伸,他没有理睬一旁惊疑不定的金大海,仅只静静的注视着坐在地下的卜苍。
    然后,他以充满感情的声调道:“卜叔,是我,玄劫。”卜苍怔怔的望着玄劫,好一阵子之后,才神色凄楚,垂首咽声:“我知道是你……小玄,在佟家大宅,我就已经把你认出来了……”玄劫回头看一眼那边业已愕然停下手来的保瑜及五名汉子,缓缓的道:“你不该和保瑜这种人混在一起,卜叔,你明白他现在正是个烫手的货……”唇角抽搐了几下。卜苍苦涩的道:“我需要有人帮忙……小玄,我和保瑜,只是互相利用,我协助他去勒索财物,他帮我找金大海报仇,而且,保瑜也不全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恶劣,至少,他还讲义气、重诺言……”玄劫颔首道:“你们之间的事我都清楚,秦世昌全照实说了,否则,我也不会摸来这里;卜叔,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你还是和早时一样的火爆冲动,性子半点没收,还记得我爹常常劝你的话?爹说小卜子什么都好,就是脑筋不转弯,性情太浮躁,要是能把这些毛病规整过来,道上还伯没有他一份吃的?”提起玄劫的先君,卜苍不由肃然端容,他抹着眼角。
    颇生伤感的道:“者爷子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的宗主,回想起往年侍候老爷子那一段辰光来,令人又是怀念,又是唏嘘……怪只怪我没出息,少能耐,在老爷子的拉拔下亦未能出人头地,替老爷子露脸,如今更沦落到这地步,受人欺、遭人坑的田地,连和你比,都差远了去……”玄劫平静的道:“提到你与金大海这档子事,卜叔,恐怕是你错了。”双目骤睁。
    卜苍的腔调高扬起来:“我错了?小玄,我错在哪里?你可不能被他们蒙蔽,只听信一面之词……”摆摆手,玄劫心平气和的道:“卜叔,我查证过这件事,如果当真似你所言,不必你来操心,我也会下金大海的手,但金大海确实是冤枉的,他并没有在其中搞鬼,卜叔,两年之前,你们雇的那条船名叫‘福星’,船老大叫李二瘸子,对不?”卜苍疑惑的道:“不错,你却是怎么查到的?”玄劫哈哈一笑,山崖另一头已钻出大捕快雷旺来。
    他指着雷旺道:“姓雷的端管包打听,这种事还难得住他?秦世昌向我招出了卜苍你的这段恩怨,我马上就会同老雷进行查访,两年并不是多么漫长的时光,事情真相应该仍有痕迹可寻,因此,我们找到了当时生还的船老大李二瘸子,经他证实,倾船的原因的确由于那天晚上月黑风高,视线晦迷,才在突冗的情况下触礁肇祸,卜青二叔因为在舱底睡觉,海水首先涌灌入舱,卜青二叔逃避不及,始遭不幸,那次意外,不但卜青二叔,船家六人也仅仅活出了一个李二瘸子;至于金大海最近的环境好转,亦确然是他继续走了几船买卖赚来,李二瘸子也被他照顾过……”卜苍喀然无语,容颜却越见凄凉……那是一种失落的、空茫的凄凉,他沉缓的站起身来,嘴里呢喃:“是谁作的孽、谁作的孽啊……”一边自言自语,他一边步履踉跄的向崖后行去,玄劫目光炯然的看着正在发愣的金大海,金大海蓦一激灵,赶忙尾随急迫,叠声大叫:“卜苍,卜苍,你等等我,我有话说,下一票买卖我让你吃干股……”五名大汉亦一言不发,跟着金大海匆匆离开,只剩下保瑜独自站在那里,模样尴尬之极,心里想走,却怕走不掉,硬拼又明知挤不过,这等进退维谷的滋味,把他一张横肉累累的面孔都憋紫了!雷旺手中的大铁链凌空虚抖,“哗啦啦”发了声响,保瑜身子一震,独眼几乎鼓出眶外!手拄伞杆。
    玄劫笑盈盈的开口道:“保哥儿,只一条路给你走……随老雷回去,就算是你自己投案,这样一来,长期牢饭少不得吃,死罪却可免了,你怎么说?”保瑜的眼皮子不住跳动。
    呼吸粗浊:“我,我假如不肯呢?”玄劫笑容不改的道:“那就硬拿你回去,而且,必是个死罪难逃,你知道我不会夸口。”怔仲良久,保瑜像是猪泡胆泄了气,神色沮丧的道:“玄劫,你说话可要算话,到时候雷旺定得为我力保才行……”玄劫顿首道:“你放心,玄某人素来一言九鼎,说到做到,老雷早订过包票了!”“铿锵”两响,保瑜铜钹落地,“哗啦啦”一声,雷旺铁链缠颈上身,这辰光,“飞链子”的把式才真叫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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