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_在线阅读,关于魏忠贤的书

第四回赖风月牛三使势断吉凶跛老灼龟
    词曰:
    世事等蜉蝣,朝暮营营不自名人轶事由。打破世间蝴蝶梦,休休,涤尽尘氛不惹愁。富贵若浮鸥,几个功名到白头。昨日春归秋又老,悠悠,开到黄花蝶也愁。
    话说魏云聊上床,见了赤蛇,吓倒在地。一娘闻声惊醒,身边不见可人,口里连叫:“莫冷呀,可曾穿衣服?”又叫两遍,也不应。揭开帐子不见人影,再低头,只见月光映着衣服在地下。忙坐起扯那衣服时,只见云卿睡在地下。忙下床来摸时,浑身皆冷,四肢不动,只口中微微有气,不知何故。
    忙扯下被来代他盖好,抱住了以口度气,少顷才伸出气来。自己才穿上衣服,开了楼门叫起小厮来。那小厮道:“早哩,忙起来做甚?”一娘道:“魏官人肚痛哩,快烧些汤来。”小厮忙起来开门,去了一会才送上滚汤来。看见云卿睡在地下,道:“正经床上不睡,在地下舞弄做甚。”一娘接过滚水来,度了几口下去,渐渐身上才暖,同小厮扶他上床。小厮才去,一娘复脱名人轶事衣上床,搂着云卿偎了一个时辰,方伸出气来。翻转身来说道:“吓杀我也!”
    一娘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下去,又不敢劳动问他,只得又搂着睡了一会,方说道:“吓杀了!”一娘道:“怎样的?”云卿道:“打闪时,见一条赤蛇盘在地下,你睡着了,我要小便,伸出头看时,窗上月光明亮,蛇已不见?
    我便起来小解,回来上床时,一手摸着个蛇尾,已是害怕;及揭开帐子看时,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你身上,见我来就往被里一钻,我故此吓倒了。“一娘道:”想是你眼花了,我并不觉,你没有吓得死,我到好被你吓死了!你如今好些么?“云卿道:”此刻不觉怎么的,只是心里还有些跳。“
    二人依旧搂着睡。云卿兴动,又要弄了,一娘道:“你脸都吓黄了,将就些罢,日子长哩。”于是把云卿捧在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道:“你这样个羊脂玉雕的人儿,不知便宜哪个有福的姐姐受用。”云卿道:“你这样朵海棠花,怎禁得那老桑皮揉擦?”一娘叹口气道:“这是前世冤孽。就是王大爷也是天生有福的,家里一个赛观音的大娘,且是贤慧,又不吃醋。
    房中有三四个姐儿,外边又有你这样个人儿陪伴。“云卿道:”只因他做人好,心地上拈来的福分。“二人说了一会,云卿忍不住,又弄起来了。
    只听得楼下有人说话,乃是公子差小厮送梳盒来,说道:“大爷送张爷上了船就来了,先着我送点心同梳盒来的。”一娘对云卿道:“起去罢,莫撞见老吴来吵死。”云卿遂起来下楼,洗了脸,同一娘吃了点心,才去梳头。
    梳盒内一应抿刷油粉,件件俱全,又有个纸包,包着两根金花簪儿。一娘道:“大爷真是个趣人,无所不备。”梳完时,园丁送花来,二人各穿一枝戴了,携手来到四照亭看花。
    夜来风雨吹得落花满地,如红茵铺就。枝上半开的犹带水珠,初日照耀,浑如红锦上缀着万颗明珠,分外精光夺目。两人倚着阑干,玉面花容,互相掩映。
    却好公子同吴相公进来,道:“花枝与笑脸相迎,令人应接不暇。”
    吴相公道:“赏名花,对妃子,古今绝唱。今日兼此二美,使明皇见此,亦拜下风。”公子道:“恨无《清平调》耳。”吴益之道:“魏郎一曲,何减龟年。”一娘道:“王大爷、吴相公两位,不日玉堂金马,岂不是两个风名人轶事流学士,事事皆胜明皇。”公子道:“老一虽善为吾辈藏拙,亦为我辈增愧。”
    四人欢笑坐下,见云卿清减了些,公子道:“我原叫你将就他些,一夜就把他弄瘦了。”二人俯首而笑。
    公子分付小厮道:“昨日张爷送的新茶,把惠泉水泡了来吃。”小厮扇炉煮茗。公子取过拜匣来开了,拿出个纸匣来,道:“这是新作的玉凉簪,带来与你二人的。”却是洗的双凤头,玲珑剔透。公子道:“玉质虽粗,做手却细。”将一枝递与云卿,一枝递与一娘道:“权作暖房礼罢!”二人称谢过,各插在头上。小厮摆上饭来。一个小厮将个小纸匣儿递与一娘道:“这是大娘带与你的。”一娘才来接,被吴益之劈手夺去,打开看时,却是一条白绫洒花汗巾,系着一副银挑牙;一双大红洒花褶衣;两副丝带;两副玉纽扣;一包茉莉香茶。吴益之将汗巾袖了,又倒了一半香茶,将余下的递与一娘道:“我两个分了罢,各人感情就是了。”一娘向公子谢了。公子道:“看骂罢!”吴益之道:“随他咒骂,我若有些伤风头疼,我就睡到他床上去。
    “四人吃了饭,云卿到炉上泡了茶来吃,果然清香扑鼻,美味滋心。公子道:”贻安备马送老一到船,往南门去,刘荣回马来随我们回去。“二人应去。
    吃毕饭,贻安备了马,请一娘动身。一娘作别。公子袖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一娘道“些须之物,表意而已。”一娘推辞道:“连日打搅大爷还不够哩!
    这断不敢再领。“公子道:”不多意思。“遂放在他袖子里。一娘对云卿道:”你不自在哩,调理几日再做戏。我再来看你。“吴益之道:”活活的疼杀人,我就肉麻死了。“一娘道:”你就惯会说名人轶事名人轶事话。“笑着上马而去。
    吴益之将汗巾也还了他。三人立在门外垂杨之下,望着他一直去了。园上至河边只有二里远,一娘放开缰,登时到了一座大石桥。一娘马到桥边,收住缰,等贻安叫船。谁知上流并无一只船。刘荣道:“如今游春的多,凉篷船都雇尽了,寻渔船去罢。”寻了一遍回来道:“湾子里也没船,一娘且下来站站,先叫刘哥回马去接大爷,等我再去寻船。”一娘下了马,刘荣骑马回去,贻安又往下流头寻船。
    一娘独立桥边柳阴之下,只见柳色侵衣,花香扑鼻,红尘拂面,绿水迎眸,春光可爱。忽见桥边转过一簇人来,但见:
    个个手提淬筒,人人肩着粘竿。飞檐走线棒头拴,臂挽雕弓朱弹。架上苍鹰跳跃,索牵黄犬凶顽。寻花问柳过前湾,都是帮闲蠢汉。
    那一伙人拥着个戴方巾的,骑匹白马,正上桥来,见一娘独自在此,都站住了。三四个上前来看,一个道:“好模样儿!币桓龅溃骸昂妹缣跎矶味?庇械牡溃?“好双小脚儿”一娘见他们看得紧,把脸调转向树。那些人便围上来看。一娘没法,只得把扇子遮了脸。那戴方巾的见扇子上有字,便上前劈手夺去道:“借与我看看。”念诗又捉不过句来,又认不得字,口里名人轶事名人轶事诌乱哼。一娘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那些人起初还是看,后来便到身边乱拉乱捻的。一娘正没处躲避,却好贻安来了,道:“是甚么人!敢在此调戏人家妇女!”忙将那干人乱推乱搡。怎当的人多,推开这个那个又来。
    正在难分之际,却好远远看见公子等来了。贻安道:“好了,大爷来了!”
    说罢走到桥上喊道:“大爷快来!不知哪里来的一起人,在此名人轶事名人轶事闹?”公子听见,放开马先跑到桥上,那起人见公子来,都站开去,只有那戴方巾的迎上来作揖道:“王大兄何来?”公子看那人时,但见生得:
    龌龊形骸,猥獕相貌。水牛样一身横肉,山猿般满脸黄毛。咬文嚼字,开言时俗气喷人;裸袖揎拳,举手间清风倒射。家内尽堆万贯,眼中不识一丁。花营柳市醉魔君,狗名人轶事名人轶事狐群真恶少。
    公子却也认得,这人姓牛名金,排行第三,也是个故家子弟,平日不肯学好,目不识丁,专好同那起破落户泼皮们终日在花柳中闲串。只是悭吝,一文不出,在姊妹家专一撒酒风,赖嫖钱,睡几夜,临去撒个酒风,打一场走路。市上开店的并那小本营生的都被他骗怕了,见好东西便要,只是不还钱。这些泼皮只好图他些酒食,要一文也赚不动他的。小民畏之如蛇蝎,士夫恶之如狗屎。
    公子见他作揖,只得下马答揖道:“自小园来。”牛三道:“久慕佳园风景,也要一观,又恐惊动尊翁老伯,不敢轻造,今日可曾来?”公子道:“今日正在园中请客,改日领教罢。”拱拱手别了。贻安见公子与他说话,他遂牵过马,叫一娘上了鞍,加上一鞭,飞奔望南而去,牛三别了王公子,转身看见小魏,赞道:“好盛从。”因他身上穿着玄色绉纱直裰,故把他认做个小厮。公子道:“这是个敝相知。”说毕,才别过。因马系一娘骑了一匹去,止有两匹在此,公子等三人遂步行而归。
    再说那牛三,领着一班泼皮到野外放鹰走犬,问柳寻花,顽了半日,众皆饥渴。牛三道:“饿了,回去罢。”内中一个指道:“前面不是个酒店么?少饮三杯解渴。”于是众人沿溪而走。早来到一座酒肆前,地步到也幽雅,众人进来拣了座头坐下。但见那酒肆:
    门迎绿水,屋傍青山。数竿修竹在小桥尽头,一所茆堂坐百花深处。青帘高挂,飘飘招住五陵人;白瓮深藏,往往挽回三岛客。菊吐秋花元亮宅,柳含春名人轶事色杜康家。
    众人簇拥着牛三,把几副座头都坐满了。小二道:“相公们是要茶要酒?”
    牛三道:“茶酒都要,只是放快些。”小二铺下茶果,才去荡酒。内中一个道:“早间那个妇人不知是个甚么人,为何独站在那里?”一个道:“有王家小厮跟着,自然是王家的下人,想是往亲戚家去的,在那里等船。”一个道:“不是,不是,那妇人脸有些熟,在那里见过他的,一时忘了。”一个道:“好双俏眼!”牛三道:“那个小官又好,不像是我们北边人,我们这里没有这样好男子。”傍边桌上一个跑过来道:“那小官我认得,他是昆腔班里的小旦,若要他时何难,三爷叫他做两本戏就来了。”一个道:“做戏要费得多哩!他定要四两一本,赏钱在外。那班蛮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才好不轻薄,还不肯吃残肴,连酒水,将近要十两银子,三爷可是个浪费的?”一个道:“那小郎还专会拣孤老哩!如今又倚着王家的势,再没人敢惹他,恐弄他不来到没趣;就弄得来,王家份上也不雅相。而且些小点东西,那蛮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才又看不上眼。如今到是弋腔班的小王,着实不丑,与他不相上下,只消用几两银子在他身上,台到也有趣。与人合甚么气!”牛三道:“也是。”
    只见傍边桌上跑过个人来,气喷喷的拍着桌子道:“怎么说这不长进的话?为人也要有些血气,王家有势便怎么样人?他欺遍一州里人,也不敢欺压三爷。子弟们他顽得,三爷也顽得,怕他怎么!一个戏子都弄不来,除非再莫在临清为人!我们晚间多着几个人,访得在谁家做戏,回来时搀他到家里顽耍。那蛮子依从便以礼待,若不肯,便拿条索子锁他在书房里,怕那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才跑到那里去!料王家顾体面,也不好来护他。若不得到手,先雇些人打他一场,也打不起官事来。”众人齐声道:“好计,好计!还是你有血气,大家去来!”此时不由牛三做主,把他平抬了去。内中有个老成的正要开口,被先拦阻的那人就捻他一把,那人知窍,就不言语了。原来这几个畜生也知弄不过王家,只是要弄出事来,他们好从中撰钱。正是:
    贪他酒食骗他钱,还要乘机进祸言。
    异日天雷应击顶,铁锅再用滚油煎。

    那班泼皮把牛三拥出店来,一齐便走,店家上前道:“相公,茶酒钱共该一两二钱银子,尚未会帐,如何就去?”牛三道:“记了帐罢,明日送来。”
    小二道:“我们小本营生,求相公赏了罢。”一个道:“我们三爷自来是年终算帐。”小二道:“我不认得相公府上,明日对谁讨?”一个道:“你不知世事,牛三爷还是欠过谁的钱不还的?不快走还要讨打哩!”小二道:“世界都反了!青天白日吃了茶酒不还钱。”一个走上前拦脸就是一拳,把店家打倒在地,一哄而散。可怜这店家白白的舍了两把银子东西,天理何在!
    不说这些人造谋生事。且说王公子回来,同吴益之在书房内坐至更深,才进内来。正脱名人轶事衣上床,忽听得外边敲得云板声,急忙叫丫头出来问。一会越敲得急了,等不得丫头回信,急急披衣出来,走到楼下,迎到丫头说道:“门上有紧要事回大爷。”公子恐是火事,分付道:“不要乱嚷,莫惊醒老爷。”急急走到厅上问道:“甚么事?”门上道:“魏云卿被人打坏了。”
    公子忙把钥匙开了大门,只见云卿进来,蓬着头,一把扯住公子,放声大哭,公子问道:“甚么人打你的?”云卿哽咽说不出话来。同来的班中人道:“小的们从吴家当店做戏回来,小的同他先走,将到四牌楼,忽有三四个人拦住要他同去吃酒。平日素不认得,他不肯去,几个人就动手动脚的乱扯。云卿叫喊起来,一个就劈面一掌,后有一二十人齐来乱打,却好班中人都到了敌住。是小的拍开手护得他来,求大爷做主。”公子道:“奇怪!”叫过四五个家人来,分付道:“你们去暗暗查看是甚么人,不可出头生事,快来回话。”家人领命,同那班里人去了。
    公子携着云卿的手到书房里来看时,脸上抓去一块皮,口内打出血来,上演员独唱,后台众人帮腔,只用打击乐伴奏。头发都乱了,衣服也扯破了,伏在桌上只是哭叫。小厮取水来与他洗脸梳头,头发梳下一大把来。公子也不忍,吴相公也起来,看见,吃了一惊。取热茶来吃,公子分付煨粥来,二人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存着他。公子道:“你莫恼,我替你处这干人。”家内又送出果子煨茶来。公子自己拿来与他吃,才住了哭,吃了两口。
    一会,家人们来回道:“是牛三那些泼皮要抢他去,又打到他们下处,想要乘机打抢。见小的们到,就发话说:”爷把云卿占在家,爷顽得,他们也顽得。‘说的名人轶事名人轶事话都听不得,街上过路的都抱不平,听见叫巡捕快手才散去了。下处失了许多物件。“公子道:”这个畜生如此可恶!他倒来欺我。要处他,乡里面上不像体面;不处他,又气他不过。“家人道:”不必单告牛三,只叫他班中人递个黑夜打抢呈子,到捕衙叫地方打报单。爷只须发个帖子与捕衙就是了。这些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才若不打他们一顿,连小的们出去也无体面。“公子道:”你们明早走去看看,不要现身。“家人们散去。小厮拿了粥来,云卿不肯吃,只是恼。公子安慰他睡了,才进去。
    次早,家人领了帖子去。及至公子起来时,家人同捕衙的差人来回道:“地方已打进报单去,捕衙已差了十名快手拿人,候爷分付。”公子道:“叫他们进来。”众差人叩了头。公子道:“你们不可说我有帖子去说的,这牛三掯诈人,也多叫你本官多取他些不妨,不可轻易放过他。你们也多取他些差钱。”叫人取出一两银子赏众差人,众人都感激叩谢,欢天喜地而去。
    公子到书房,见云卿尚睡着哭,吴益之坐在他床沿上劝他。公子道:“好呆呀!”忙扶他起来通了头,见他衣服扯破了,说道:“我的衣服宽,你穿不得,我叫裁缝来做两套与你。”云卿道“不消,我寓所有衣服。”便将钥匙取出,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与贻安,叫他带人往下处取箱子。公子道:“一发连行李都拿了来,连日园上牡丹已开,你到那里住几日解解恼。你同吴相公先去,我带了老一来陪你——恐牛三也要去吵他。”三人吃罢早饭,贻安取了行李来,换了衣服,备了两乘轿,吴相公同云卿坐了往园上去。公子叫:“贻安,备马去接侯一娘,叫他也到园上躲避几日,我自把包钱与他。”贻安领命去了。
    却说那班泼皮打闹了一场,顺路将弋腔班的小旦抬到牛三家来,说小魏是王家人夺去了。牛三见那小官生得到也还丰致,道:“也好。”遂取酒来吃。众泼皮齐口称赞,把他抬到半天里,把小魏说得一文不值。缠到三更,牛三才搂去睡了。众人就在他家厅上,东倒西歪的去睡,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才起来。等到日午,才送出两盆黄米粥、十数个糙碗来,小菜也没有。众人正在那里抢食,只见外面走进一二十个快手来,见一个锁一个,把那些人都锁了,带进衙门。捕衙即刻升堂,见面将每人打了二十板。又把为首的夹起来,要招主使之人。起初犹自遮饰,当不起拷打,只得招出牛三来。遂标了签来捉牛三。
    牛三早躲个不见面了。捕衙因王府分付过,况牛三又是个有钱的,怎不想他两个儿?半日,又差了四个人捉差,牛三出了三十两差钱,又央了几个秀才到官里说情,捕衙道:“黑夜打抢,与强盗何异!失主又是异乡人,恐他向上司处告,反与弟不便。诸年兄见教,弟也不敢擅专,只得具个由堂呈子,凭堂上发落罢了。”
    众秀才见说不下来,只得出来。牛三死也不肯出头。后来捕衙掯了五十两,衙门中用了三十两,将那些泼皮又打了三十,枷在四牌楼示众。
    着人来园上回覆公子道:“等枷满日,再问罪。”公子道:“这起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才既枷打过,就饶他罢。若再问罪,恐牛三不代他们纳赎,便要为匪。只是把打抢的物件都要追给还他。”家人道:“已陪过三十两银子。”公子道:“这也罢了。”遂叫家人拿帖去回官。云卿尚不慊意,公子道:“看他先人之面,如今费了他百十两银子,就比杀他还狠些。那起泼皮已打了几十,若再问罪,恐急了,做不出好事来。你还要在此地做戏哩,恐黑夜难防这许多。”一娘道:“大爷说得极是,再不要孩子气。俗语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云卿只得罢了。
    少顷,见合班的人都来叩头,相谢而出。又叫云卿出去说话,回来道:“唱生的母亲殁了,要回去,众人也要散班歇夏。”公子道:“你可回去么?”
    云卿道:“也要去,八月再来。”公子道:“你家去也无事,不如在这里罢。如今丁老爷要教几个孩子清唱,班中有的确人,寄些银子回去,你就在园中过夏,我也要来避暑,老一天热也难上街,也在这里过夏。你意下如何?”云卿道:“也罢。”遂写了家书,带了三十两银子回去。竟在园中朝欢暮乐,无限快活。公子同吴相公也常来与一娘盘桓。
    不觉时光迅速,又是秋来。住至九月间,云卿被班中人催了上班去了。
    一娘也辞别公子离了园上,仍回下处住下。因身孕渐大,不能上街。丑驴也自去领孩子舞弄赚钱,终日出去。一娘是王府常时送供给与他,云卿也常来住住,贴他些银钱。丑驴寻几个钱,只是吃酒。
    看看冬尽,又早春来。一娘已足了月,不见生;又过了两个月,也不见娩,心中疑惑。又想起在飞盖园云卿见蛇钻入被内,甚是忧疑,便对丈夫道:“我过了两个月也不分娩,你去寻个灵验先生去占占卜,看我在几时生?”丑驴道:“闻得关上来了个起课先生,是个跏子,叫做甚么李跛老,门前人都跕挤不开哩。人称他做赛神仙。等我明早去。”一夜无辞。
    次日,丑驴绝早来到关上,见肆门前人都挤满了,他挤在人丛里,朝内观看,但见:
    四壁珠玑,满堂书画,宝鸭香常袅,磁盂水碧清。座畔高悬鬼谷形,两边罗列河图像。端溪砚、松烟墨,相衬着大笔霜毫;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新颁政历。六爻透熟,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测鬼神机。一盘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
    真个:
    已往未来观如明镜,当兴应败鉴若神明。知凶断吉,定死决生。开言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李鹤峰。
    那先生坐在上面,手不停披,口不辍讲,打发不开。丑驴生得矮小,挤不上去。只见那先生谈了一会,猛抬头一望,向外说道:“请那位矮客人上来。”丑驴挤了一会,才到案边,垫起脚来,伏在案傍。那先生道:“你头直有些喜气,又有些凶气,何也?”丑驴道:“我求先生起一课。”先生道:“姓甚么?”丑驴道:“我呀,姓魏。”那先生拈了个时点,起课来道:“问甚么事?”丑驴道:“问生产的。”那先生道:“六甲定是男喜,且是个贵胎。今日分娩,只是有些凶险,我代你炙炙龟看。”取过龟板来,焚香默祷过,取火灼了,看上面两道火路,道:“是个男喜。天门丙丁发用,非男而何?”丑驴道:“生的时候还不妨么?”先生道:“不碍。”又细看了一会,忽拍案叫道:“怪哉!怪哉!”取过一幅纸来,写了四句道:
    乾门开处水潺潺,山下佳人儿自安。
    木火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时逢大瑞,新恩又赐玉绦环。

    那先生写完,递与丑驴道:“留为后日应验。”丑驴送了课钱,那先生也不争竞。
    丑驴出了肆门,欢天喜地跑到下处,对老婆说了,将卦词与他。一娘接来看了,不解其意,只得搁过去了。却也作怪,更余时,果然肚里渐渐就疼起来了。少顷,更坠得慌。直至半夜,疼得急了,才叫起丑驴来,打火上灯,提个灯笼去叫稳婆。时星斗满天,及稳婆来时,天上忽然乌云密布,渐渐风生。稳婆进房道:“是时候了。”扶上了盆,丑驴送上汤来。霎时大风拔木,飞砂走石,只听得屋脊上一个九头鸟,声如笙簧,大叫数声,向南飞去。房中蓦的一声叫,早生下一个孩子来。正是:
    混世谪来真怪物,从天降下活魔王。
    毕竟不知生下个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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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魏丑驴露财招祸侯一娘盗马逃生
    诗曰:
    伯劳西去燕飞东,飘飘身世等萍踪。
    沾唇酒恨千杯少,满眼花无百日红。
    财与命连谁自悟,福来祸倚尽皆蒙。
    谁知扰扰生机变,深愧当年失马翁。

    话说侯一娘见生下是个孩子,夫妻俱各欢喜。因是年岁次戊辰,遂取名辰生。洗了孩子,谢了稳婆。次日送信与云卿并王府两处。王奶奶差人送了钱米柴炭来,小魏也送银钱与他。是主顾人家多有送钱米食物的。三朝、满月,王奶奶皆着人来送百索衣袄等类。一娘也不上街。正是日久生厌,他几件技艺,人都看熟了,人家也不来叫,街上人看的少,也不肯出钱。丑驴见生意淡薄,又为老婆有了孤老,且因王府中势要,怕人心难测,想离此地,遂常时要去。一娘因恋着情人,不肯动身。那陈买儿见一娘回来,逐日又来缠缠,见妇人不甚理他,便有吃醋之意,常在丑驴面前撺唆。丑驴醉后回来,常寻事吵闹,自此无日不吵闹。
    又混了半年,丑驴终日心中有物,再加那陈买儿常时在耳边掇弄,家来便倚醉拿刀弄杖的吵。一娘虽与他硬做,也知不是常法,便来对王公子说了,讨他的主意。公子道:“我也代你们想,却终非常法。我也将要上京去会试,我去后谁看管你们?且寻云卿来计较。”遂叫小厮唤了小魏来。见一娘面有愁容,问道:“为甚么恼?”公子道:“他丈夫见生意淡泊,要往别处去哩!”
    云卿道:“莫理他,”就没生意,难道大爷这里养不起你?“公子道:”也不是这样说。你们终非长久之策,我也顾不得你们一世。况我也就要上京,我去后,连你在此地也住不得了——牛三那起畜生必要来报复的。我想不如让老一先行,你同我上京去,改日再来相会。只怕你班里人不肯放你。“云卿道:”我要去,谁阻得?“公子道:”你去了,岂不要散班么?“云卿道:”原旧有个旦,新又添了一个,我可以去得。“公子道:”老一几时起身?“
    一娘道:“要去,明日就可去了。”说毕,二人便扯住哭起来。公子道:“暂时相别,不久自会,也不必哭了。”再三劝住。公子道:“该留你们坐坐,我今日又要去吃酒。”又想想道:“也罢,我早些去见个意先来,你二人在此等我。”叫小厮拿饭吃。摆上饭,他二人那里吃得下?公子再三劝,他们只得各吃了几口就放下来了。
    公子吃毕起身。二人关上门,送行一回,云卿道:“想当日,在庙里相逢,蒙你十分相爱,铭感至今。后又承大爷好心成全,你我相处了二年。如今一旦分离,正是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久天长,此情不老!”一娘道:“你这样青春年少,愁没有好女儿匹配?只是我跟着那厌物,几时才得有出头的日子?若得此生重会,死也甘心!你此去须要保重身子,不要为我伤感坏了,谁人知你疼热!”云卿道:“我如今做戏也非善策,明日跟大爷上京,只望他中了,我也要上个前程,就有几年在京里住,你若有情,可到京里来相会。”又哭了半日。云卿道:“我到下处走走就来。”一娘道:“我也要到里面去辞别。”二人起身。
    一娘走进来向老太太、太太磕了头,又向王奶奶磕下头去。王奶奶扯起来道:“为何行此大礼?”一娘道:“小的一向蒙老太太、太太、奶奶抬举,感恩不尽,明日要往南去,今特来辞谢。”王奶奶道:“可是作怪!好好的住着罢了,又去怎的?”一娘道:“丈夫见生意淡薄,要往南去赶趁。”王奶奶道:“就没生意,难道我家养不起你?别处去也只吃得一碗饭。”一娘道:“多谢奶奶美意。叫做‘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乡’。我就去也去不远,异日再来服侍。”王奶奶叫丫头摆茶与一娘吃。众女眷都赠他银钱衣食。王奶奶另是五两银子并花翠等物。
    看看日晚,公子也回来了。一娘到书房来,却好吴益之不在此,就是他们三人。公子道:“你要往何处去?”一娘道:“打算往南边去。”公子道:“昨有人自南来,说南边大水,米麦甚贵,徐州一带都淹没了,如何去得?
    不如往东三府去好。泰安州我有个同年,姓白,他也是个四海的人,如今丁忧在家。与我至厚,我写封书子与你,去投他,他自看顾你。等我出京时,便着人来带你一同下来。“一娘道:”大爷如此费心,真是杀身难报。“小厮摆下酒来,公子举杯递与一娘道:”淡酒一杯,聊壮行色。愿你前途保重,异日早早相逢。“一娘接了放下,也斟了一杯回奉公子,就跪下拜谢道:”小的两人承大爷厚恩,今生恐无可报答,只好来生作犬马补报罢。今日一别,不知可有相见之日,云卿在爷身边,望爷抬举他,若得个前程,也是在爷门下的体面。“公子道:”不劳费心,这是我身上的事。“
    一娘又斟了一杯,双手奉与云卿,才叫了一声哥,就哽咽住了,泼梭梭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泪都滴在杯内,二人抱住放声大哭。公子也两泪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流,劝住了,重又斟酒。他二人那里吃得下去?两人你相我,我相你,眼泪汪汪,相了一会,复又大哭起来。连旁边服侍的人,都垂下泪来。足足挨到二更时,点水也未曾下咽。一娘没奈何,只得硬着心肠起身作别。公子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来,说道:“这是薄仪十两,权为路费,明年务必来过夏。”
    一娘道:“用得大爷的还少哩!又蒙厚赐。”复又叩头谢了。云卿也是十两,放在他袖内。又向手上解下一个金牌子来,道:“这是我自小儿带的,与你系着,他日相会,以此为证。”就连绳子扣在他手上,重又抱头大哭一场。
    三人携手出门。公子挥泪道:“前途保重,叫贻安打灯送你去。”将别时,好难分手。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有诗道得好: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
    长堤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一娘回到下处,早已三更将尽,收拾了一会,天将亮了。丑驴雇了车子,装上行李,辞了店家上车。只见贻安拿了两封书子并礼物来道:“这是送白爷的。”
    又取出件潞绸羊皮小袄、一床小抱被道:“这是大娘怕你冷送你穿的,被儿送你包孩子的,又是一袋炒米并糕饼。叫你路上保重,明年等你过夏哩。”一娘道:“难为哥,烦你禀上奶奶,等我回来再叩谢罢。”说毕,抱着辰生,驱车奔大路而行。只见:
    憔悴形容,凄凉情绪。驱车人上长亭路,柔肠如线系多情,不言不语恹恹的。眉上闲愁,暗中心事。音书难倩鳞鸿寄,残阳疏柳带寒鸦,看来总是伤心处。
    一娘在路,凄凄惨惨,不饭不茶,常是两泪名人轶事名人轶事流,没好气,寻事与丑驴吵闹。
    上路非止一日,只见前面尽是山路,虽是小春天气,到底北方寒冷。是日北风大作,一娘穿上皮袄,用小被儿将孩子包紧了,又将行李内毡毯,与大小厮孝儿披着。看看傍午,忽然飞飞扬扬,飘下一天大雪来。但见:
    彤云密布,惨雾重遮。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遮,大雪纷纷盖地。须臾积粉,顷刻成盐。飘飘荡荡翦鹅毛,淅淅潇潇栽蝶翅。灞桥渔叟挂蓑衣,茆舍野翁煨榾柮。客子难沽酒,家童苦觅梅。寒威难棹剡溪船,冷气直穿东郭屐。千山飞鸟尽潜踪,万径行人都绝影。
    那雪渐渐一阵大似一阵,下个不止,顷刻间积有数寸。车子推不上,车夫道:“离火楼铺还有二十里,没有宿头怎么好?”心中甚是着忙。丑驴叫道:“好了,你看那树林子里不是个人家么?”车夫道:“那不是正路,就从这斜路去近些。”车夫推车下坡。不多时,到了一所庄院前住下。但见:
    乱竹堆琼,苍松挂玉。数层茅屋尽铺银,一带疏篱俱饰粉。冰凝檐角,浑如玉笋班联;冻合溪桥,一似晶盘灼烁。树底炊烟犹湿,田间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门,阵阵栖鸟啼古树。
    那丑驴先走到柴门下,只见疏篱开处走出一个老者来。那老者头戴深沿暖帽,身穿青布羊裘,脚穿八搭翁鞋,手拄过头藤杖,问道:“做甚么的?”
    丑驴道:“小人是行路的,因雪大难走,投不着宿头,告借一宿。”老者见他有家眷,便道:“请进来。”丑驴扶一娘下了车,抱着该子,走到堂前与众女眷见了礼。妈妈问道:“大嫂从何处来?”一娘道:“自临清来的,要往泰安州去。”妈妈取了热汤来,一娘吃了,请到前面客房里坐下。妈妈见一娘寒冷,家去取出些木柴来烧火,丑驴、孝儿都来烘衣服。到晚送出四碗小米子饭,一碗菜汤来,道:“随便晚饭,请些儿。”一娘道:“借宿已是吵闹,怎敢相扰?”妈妈道:“仓卒无肴,请用些。”说毕去了。
    一娘吃了两口汤,没盐没油的不好吃,他平日在王府里吃惯了好的,再加心绪不佳,这样粗糙之物怎能下咽?只得向主人家借了个磪子,在火上炖起些滚汤,泡些炒米吃了,打开行李带着孩子和衣而卧。孝儿同丑驴也睡了。
    一娘想道:“这样雪天,他们定是红炉暖阁的赏雪,哪晓得我在此受这凄凉。”
    又不好哭,只得泪汪汪的。睡至五更,觉得头疼脑闷,身体拘倦,被车夫催了起身,没奈何只得起来,别了主人上车。是日天气虽晴,怎禁得北风如箭,寒气如刀,到傍午才抵火楼铺客店,拣了一间房歇下。一娘熬不得,裹着被睡了。丑驴取了馍馍来叫一娘吃,叫了几声不应,走来摸摸,浑身如炭炙的一般。少顷又发起战来,连床都摇得响。这病,南方谓之疟疾,北边叫做摆子。这个病急切难得脱体。怎见得他的狠处?但见:
    头如斧劈,身似笼蒸。冷来如坐冰山,热时若临火窟。浑身颤抖,太行山也自根摇;满口焦枯,黄河水恨难吸尽。少陵诗句也难驱,扁鹊神功须束手。
    一娘这病,因心中郁结,连日未曾吃饭,又受了风寒外感酿成。此症十分沉重,丑驴只得打发了车钱,一住两个月,还未得好。丑驴身边盘费俱尽,只得瞒着一娘拿衣服去当,被一娘看见,说道:“不要当。”旁边取过拜匣来,拿出一两散碎银子与他道:“我想口鲜鱼汤吃,不知可有?”丑驴道:“等我去寻看。”
    店家听见道:“我们这里平日鲜鱼甚少,况如今冻了河,哪里去寻?我家到有些虾米,且做些汤与大嫂吃。”少刻,店家婆做了汤送来,一娘吃了两口,觉得有些香味,就泡了半钟大米饭吃了。那知那疟疾竟止了。对店家婆谢道:“两个月没有尝一颗米,今日承赐汤吃了些,才知道饭香。”店家婆道:“胃气开就好了。”
    那丑驴拿着银子上街,见人看纸牌,他就挨在旁边说长论短。一个道:“你既会说,何不下来斗斗?”丑驴真个也下来看,起初赢了百十文钱,买酒请了众人。此后遂日逐去斗,身边银子输尽了,要去攀本,又怕老婆骂,想道:“老婆拜匣沉重,必有私房。”便去寻了把掭子,等老婆睡熟了,掭开了锁,见匣中有许多银包。起初也不料有这些,拣了一封多的袖了——正是王公子送的十两盘缠——复好好锁起。次日便带到街上去斗牌,大酒大食的请人,老婆的茶饭全然不管。吃醉了回来,一娘问着,他反大睁着眼乱嚷。一娘也没气力理他,若要吃时,自己买些吃,却也不料他偷银子。
    看看冬尽春来,又早是二月天气,雇了车子上路,丑驴银子也用尽了。
    正是日暖花香,与那冷天不同。一日,上路行了有三十多里,到一带平坦大路上,两边都是深涧,四无人烟之地。忽听得嗖的一声,一枝匏头箭射来。
    车夫道:“不好,响马来了!”一娘抱着孩子下车蹲在路傍,只是发抖。只见远远的两个强盗,放马冲来。但见:
    一个青脸獠牙欺太岁,一个黄须赤发赛丧门。一个眼放金光如电掣,一个口中叱咤似雷鸣。一个满面威风尝凛凛,一个浑身杀气自陵陵。一个手中执定三尖刃,一个肩上横担扢搭藤。
    那两个响马跑到车前,跳下马,劫掠财物。丑驴伏在车上,被强盗一脚踢翻,将细软装在马上,粗重的都丢在涧里。丑驴见了舍不得,叫道:“大王,用不着的还留与我罢,可惜丢了。”那强盗将丑驴衣服剥下,用条绳捆了。又来剥一娘的衣服,掀起脸罩,见他生得标致,就没有剥,收拾停当,把一娘抱上了马。
    一娘哭着乱扭,那强盗紧紧夹住,莫想挣得动。车夫并孝儿不知跑向何处去了。丑驴高声叫喊,强盗大怒,下马提起两腿,往涧里一掠,扑通一声响,顺水流去。
    一娘看见,放声大哭。那二盗将马一拍,那马飞也似的去了。一娘泪眼昏花,也不辨东南西北,不一时到了一所庄院。强盗抱一娘下马,进屋里来,把物件取到里面,打开看时,却无甚值钱的,只拜匣内约有二十多两银子,几件绸绢女衣。二人笑说道:“原来竟没有甚么,怎么那样挥洒,枉送了他的命。”
    原来丑驴拿银子在镇上用时,露在二盗眼内,只道他有许多银钱,谁知没甚么东西。一个道:“财物虽少,却得了一件活宝。”将衣物收过,便来名人轶事名人轶事存一娘。
    一娘只是哭。强盗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用。你若好好的从我们,便丰衣足食,管你快活得半世;若是倔强,先把你孩子杀了,再叫你慢慢的受罪。”劈手将孩子夺去。一娘想道:“丑驴那个厌物,就在临清住着罢了,却要来寻死,也死得不亏他。只是这孩子是云卿的点骨血,我若不从,这强盗有甚人心?且暂从他,慢慢的再寻出路。”主意定了,就渐渐止住了哭。强盗见他心转,便将孩子仍递与他,忙去安排酒菜来请他,百般的奉承。
    一娘一则怕他凶恶,二则被他们软缠不过,起初还有些羞涩,后来也就没奈何,吃酒随顺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有诗道得好:
    驰驱名利向东游,岂料中途遇寇仇。
    身陷牢笼何日出,桩桩旧事挂心头。

    一娘被二盗缠住,尽意做作,哄得二盗满心欢喜,百依百顺。起初一个出去,一个在家看守,终日有得吃用,顽耍快活。二盗把他当为至宝,真个是要一奉十。谁知一娘别有一条心,都是假意奉承。
    不觉光阴易度,早已过了五六年。一日,二盗都出去了,那住处止他一家并无邻里。此时正值春天,风日可爱,孩子往外面去顽,一娘连叫他吃饭都不答应,只得自己到门外来找寻。只见东边一株大树,鸟声清脆。信步去到树下,那棵大树直挺挺的约有四五丈高,就如伞盖,见孩子在树边打上面的鸟儿。一娘搀着孩子四下观看了一会,只见四周俱是乱山,山上野花娇艳,芳草蒙茸。又见那黄莺对对,紫燕双双,不觉触动心事,一阵心酸,止不住簌簌泪落。又在树下坐了一会,搀了孩子来家,见路傍有一所庙,便进庙来看是何神像。只见上面供着一尊红脸黄须三只眼的神像,手执金鞭,威风凛凛。面前一个金字牌位,上写着“王灵官之位”。一娘倒身下拜,祷祝道:“尊神听者,我信女侯氏,被二盗杀了丈夫,强占在此,不知何日方得脱难,恳求尊神暗中保佑,早离此地。”拜了出门,正撞见一盗回来,问道:“你在此做什么?”一娘道:“孩子出来顽耍,我来寻他,偶到这庙里来看看。”强盗道:“我们这老爷极有灵验的,你若触犯了他,至少也要抽你百十哩。”一娘道:“想是个贼菩萨,管着你们的。”强盗笑道:“贼菩萨专一会偷婆娘。”三人同到屋内。
    强盗少刻又去了一会,挑着许多海味鸡鹅果酒等物归来。一娘问道:“买这些东西做甚?”强盗道:“不是买的,是人送的。”坐下吃了饭,就将肴馔安排停当,摆上桌筛过酒来。一娘道:“等你哥回来同吃。”强盗道:“他同个朋友往北边去了,有几日才回来哩。我们落得快活的。”二人对酌。强盗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一娘道:“怎么?”强盗道:“我久要备桌酒儿与你对酌谈谈,碍着他不便。今日得他去了,正愁没甚肴馔,却好有人送这些东西来。”一娘道:“送礼的为何不送到家里来?”强盗道:“这哪里是送我的?他是送别人的,路上遇见我,将那挑礼的吓走了,就都送与我了。”一娘笑道:“阿弥陀佛!这样善念多行几个。”强盗笑道:“一日常行个把儿。”二人饮至天晚,乘兴簸弄颠狂了一夜。
    次日睡至日中方起。遂不出门,终日在家行乐,一连有二十余日。强盗道:“明日是初一了,买些香烛来烧烧。”一娘道:“我在路上害病时曾许下泰山香愿,一向未曾还得。近来有些夜梦颠倒,你多买些香烛来,我要还愿哩!”强盗下山,果然买了许多纸马香烛回来。一娘向空烧化了一半,对天拜过;藏起一半,等强盗出去,便来庙中烧香祷告,求早脱难。凡遇朔望,便来烧香。一夜,梦见灵官道:“你灾难将满,情人相会有日。只是上公将我脸上搠破了,还求他不要来我庙中顽耍。”醒来心中甚喜。打发强盗出了门,便走来庙中拜谢了。走近前看时,果然脸上去了一条金。问辰生道:“菩萨脸上怎的破了的?”辰生道:“我昨日在这里捉雀子,一个飞上龛子去,是我爬在菩萨肩头上捉的,屋上一块砖落下来擦破的。”一娘心中暗喜道:“菩萨叫他上公,想必后日有些好处。”
    因吓他道:“你把菩萨脸上擦破了,他夜里要来打你哩!你以后莫再来顽耍。”辰生吓怕了,果然不敢再来顽。
    过了些时,那一个强盗也回来了,骑着一匹高头白马,背着许多衣物。一娘看见生得甚是高大。有诗赞曰:
    光横碧练耳披霜,汗血沙场侠骨香。
    名重有人求逸足,尘埋何用数骊黄。
    千金燕市谁增价,一曲吴姬惜减妆。
    莫向华山悲伏枥,秋风指日看鹰扬。

    一娘问道:“这马不是你的原马,哪里来的?”强盗道:“好眼色,是北方一个官宦的,一日能行五百里,值二百两银子,是我偷来的,我的那马送与朋友了。”一娘置酒与他接风,饮了一晚,两人上床,欢乐异常。一娘见了这马,就存心要走,等二盗不在家,便将箱笼打开,也有二三百两银子,将二三钱的小块子拣出来,将贴身的件小袄脱下,将银块衲在内,又将细软装些在搭裢里,乘空来灵官庙内,烧香祷祝,要偷空逃生。取筶在手,求个圣筶,丢下去,却是个阳筶.又祷祝一番,拾起筶来,再卜,又是个阳筶.一娘又祝道:“若果不该去,再赐个阳筶.”拍的果又是个阳筶.安了筶拜谢回来,耐性又过了年余——整整住了十个年头。
    去心一动,一日难挨,又是秋天,但见金风淅淅,秋雨霏霏,足足下了朔望——朔日和望日。每月农历初一叫朔日,每月农历十五日叫望日。
    一个月。二盗没处去,只在家里盘桓,终日饮酒取乐。一娘虽是个好家,也当不得他们虎狼般的身体昼夜盘弄。一日饮酒间,强盗取出三颗珠子来,有鸡头子大,光明圆洁得可爱。一娘道:“是哪里来的?”强盗道:“是北方庄户人家一个小孩子手上的,是我摘来了。”一娘道:“也不怕吓坏人家的孩子。”强盗道:“那孩子都吓痴了,丫头养娘还不知是甚么缘故哩。”一娘道:“你真是强盗心,不怕吓死了人。”看玩一会道:“送我了。”强盗道:“要,便拜我拜。”
    一娘道:“若不肯,我就打碎了。”强盗笑道:“痴子,家里哪一件不是你的?”三人欢乐了些时,已是中秋之后,秋风渐起,景物凄凉,一娘熬不过,又来庙里讨筶要去。却好是个圣筶,满心欢喜。又祝道:“若真可脱身,再发个圣筶.”果又是个圣筶.一娘又拜祝道:“尊神若保佑我脱离此难,情人重遇,愿来装金建庙,求尊神默佑。”拜毕回来。
    次日名人轶事名人轶事秋社,二盗备了牲醴去祭社神,吃得大醉回来。一娘乘二人睡熟,忙去打点行装,装银衣穿在里面,叫辰生来,将要走的话向他说了。辰生此时已十余岁,知道些人事了。把白马备了,挂上搭裢包袱,牵出后门。复进来,一娘见二盗沉醉未醒,心里恨他,取过壁上挂的刀,来要杀他们。却又手软了,想道:罢!饶他罢!我虽受他们污辱,这孩子却也亏他们抚养。遂把前后门都反锁了,出来对马说道:“你既是良马,自通人性,我今仗你逃生,却不知路径,随你去到就是路了。我母子性命俱在你身上。”便对马拜了四拜,又遥向灵官庙拜祝道:“尊神既许我侯氏今晚逃难,无奈不知路径,望尊神护佑。”拜毕,便抱了孩子,跳上马夹一夹,那马如风似电的向北去了。正是:
    摔碎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毕竟不知一娘逃往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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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客印月初会明珠石林庄三孽聚义
    诗曰:
    零落孤身何处投,凄凉玉露点征裘。
    飘飘宛似离群鸟,泛泛浑如不系舟。
    掌上珠还增喜色,意中人杳起新愁。
    天涯倾盖成知己,一笑风前解百忧。

    话说侯一娘盗马逃生,任马所之,出门时已是日落,渐渐天晚。此时正是中秋之后,月色上得渐迟,好一派夜景。但见:
    淅淅金风渐爽,瀼瀼玉露生凉。高低萤火乱辉煌,四野蛩声嘹亮。天淡银河垂地,月移树色苍茫。数声砧杵落村庄,敲断客情旅况。
    一娘起初原是乘兴而逃,及至夜深,孤身行路,四野风声,猿啼鹤唳,草木皆兵。正行之间,忽闻人声,细听,却似老人咳嗽。心中想道:“此刻怎还有人咳嗽,莫是歹人?”没奈何,硬着胆任马所之。再听,那响声渐近,走了一会,却在头上响,抬头看时,原来是路傍一株大树上,有老鹳做窠在上面嗑牙,就像人咳嗽一般。马窜过树来,才放了些心。只见月色朦胧,风声淅淅,觉得后面似有人追赶来,恐怕是二盗追来,越发心焦。又见前面一个长人,手横长棍,站在当路。一娘想道:“罢了,今番必是死了,这定是个短路的,到此地位也只好听命于天罢了。”及马到跟前,却又不是人,却是一株参天秃树,上面横着一个大枝子,宛似人拿着棍子一样。走过树来到一个草坡,马方下坡来,忽见一个东西有狗大,猛然一跳,从马头前窜过去,把马惊得倒退了几步,几乎把一娘掀下来。急带缰时,那马把头摇了两摇又跑。忽听得后面一片声喊,约有二三十人的声音赶来,一娘想道:“不好了,此番必是二盗赶来了!”撒开缰放马飞跑。
    正跑间,忽然马蹄一滑,又几乎掀下来。勒住马看时,原来前面有一条涧河阻路,马蹄已陷在泥内。后面喊声又起,心中万分悲苦,道:“早知如此,不如死在强盗家里,还有个全名人轶事名人轶事
    如今只有投河罢。“忽又想道:”我也罢了,只是这孩子可怜!“哭了几声,又向天祷祝道:”灵官菩萨!原许我逃生我才来的,当此患难之时,如何不来救我?“正说着,那马猛然耸身一跃,早跳过涧河去了。有诗赞那马道:
    的卢当日跳潭溪,又见孙权败合淝。
    今日夜行能脱险,试看水上玉龙飞。

    一娘过得河来,以手加额顶,谢神灵得脱此难。才放下心来,忽听得后面喊声又起,也过河来了。原来那河上有桥,马走得慌了,未曾从桥上走过来。那些人的路熟,从桥上过来,故又近了。一娘一腔苦楚又上心来。辰生又哭起来了。后面人声更近。正在危急,只见远远的闪出一线灯光,一娘道:“好了。”带着马也不管是路不是路,迎着灯光而走。那田中路又不平,高一步低一步的乱缠乱撞,还亏是匹名马,若是差些的也难行。又走了二三里,那灯光倒不看见了,喜得月光明亮,走到一个林子边,一娘下了马到林子内,见几处破墙败壁。把马牵着走进墙里伏着,向外望了一会,不见有人声。复又到墙外来,四下细望,并无人影,原来那干人是赶獐的,都向南去了。忽见灯光在对面树里。原来那灯在树下,远了倒望得见,越近越低,故此到看不见了。
    一娘搀着孩子牵着马,走到树下看时,却是三间草屋。从壁缝里看时,见一女人坐着纺棉。一娘遂上前敲门,那女人问道:“半夜三更,何人叩门?”
    一娘道:“我是借宿的。”里面听是女人声音,忙开了门,请一娘进去。看那女人,只好三十余岁。两下见了礼,那女人道:“因何半夜至此?”一娘道:“迷了路径,特来求宿。”那女人问也不问,便说道:“把行李拿进来,这里空得紧,恐有失落。”一娘出来把马上行李卸下。女人道:“把马牵到后园去。”
    一娘扣了马,又讨了个草喂马,才进来坐下。女人道:“无奈夜晚没肴馔奉客,怎处?”烧了壶茶来,一娘向搭裢内取出几个肉馍馍,就热茶与辰生吃了,问道:“大娘尊姓?为何独自住此?”女人道:“贱姓朱,丈夫经商在外,有些薄田在此,只得自己来收割。”说着,安徘下床铺与一娘睡了。一娘睡下,因路上辛苦,倒头便睡熟了。梦中忽听得外面有人言语,便惊醒了。怕是歹人。再听时,外面说道:“前村人家有斋,你何不去赶趁些?”那女人道:“今日有客不得去,你便中代我带些来罢。”外面又道:“有甚紧要客不得去?”那女人道:“上公在此借宿,山神着我在此守护,恐斑子们无礼。”外面道:“也罢,我去了。”
    一娘心中骇异。又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日出,睁眼看时,忽见日光照在身上,原来是睡在大树之下,房屋也不见了。急忙起来,却是个坟院。忙唤起辰生,寻马时,也扣在坟后树上。收拾起行李,见坟前一块石碣上写着:“朱六娘墓。”一娘看毕,倒身下拜道:“蒙六娘救济,异日若有好处,必来安坟建醮,报答厚恩。”遂牵马携着孩子出坟院来,见一路皆有虎狼脚迹。走出林子来四下观看,见西边大路上有人行走,抱了孩子,跨上马,竟奔大路而来。那马如飞似箭的向北去了。
    原来北方女人骑马是常事,故不以为异。走了一日,渐渐晚来,路上又无饭店,腹中又饿。又走了一会,才远远望见一座山村,那马也饿了,溜了缰从斜里竟奔上庄来,那里收得住?任他乱跑,直跑到小桥边,才缓缓的行过桥来。见那庄上一簇人家,总是茆檐蔀屋,到也甚是齐整。但见:
    野花盈径,杂树遮扉。远岸山光映水,平畦种麦栽葵。蒹葭露冷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栖。青柏间松争翠碧,红莲映蓼比芳菲。村犬吠,晚鸦啼,牛羊饱食牧童归。炊烟结雾黄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时。
    一娘到庄上下马,见一个婆子出来唤鸡,一娘上前迎着道:“婆婆,我是迷了路的,借问一声。”那婆子见一娘生得俊俏,说道:“此刻还走甚么路?
    请到咱家坐。“一娘将马上行李解下,放在门楼内,着孩子看着马。一娘跟着婆子进来,一家女人都来看。婆子道:”这位大娘迷了路来问,我见天色晚了,留他过一宿去。他这模样不像是乡下人。“一娘与众人见了礼,讨些水来洗了脸。婆子道:”快拿米做饭与大嫂吃,定是饿了。“
    只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道:“饿了,俄了!快拿饭来吃。”婆子道:“你有甚事忙,一日也不来家吃饭,这样慌张做甚?”小厮道:“还是为那珠子,老爹去求签打卦,都说今日有个贵人送来着。我们四处去迎接,从早到此刻也没见个影儿,叫吃了饭还到大路上去等哩。快些,快些!”那小厮等了一会,守不得饭,又跑去了。一娘问道:“是甚么珠子?”他家一个女儿说道:“是庄主老爹的孙女儿手上带的三个大珠子,半月前不知怎么失去了,那孩子日夜的哭着要那珠子。老官儿求神问卜的寻,丫头小厮使得两头跑。”一娘道:“多大的珠子?”那女儿道:“却也是件好东西,足有鸡头子大,又圆又白,说是女孩子带着黑夜里走都不用灯火的,那珠子会放光哩!”婆子道:“这样东西原不该带在孩子手上,歹人见了怎不摘去?没有吓坏孩子还是造化哩!不见了半个月,也不知到那里去了,还想有么?他也是有钱的性儿。”一娘想道:“莫不就是这三颗珠子?强盗原说从小孩子手上摘来的。”遂说道:“我在路上却拾得三个珠子,不知可是不是?”那婆子听得,就来讨看,一娘道:“须等他原主来看。”婆子道:“可是真话?”一娘道:“我哄你做甚么?”那婆子飞奔的报信去了。
    不多时,只见七大八小的跑了一阵,丫头小厮来围住一娘,把屋都好挤满了。那婆子回来道:“老爹来了。”一娘抬头,只见走进一个老翁来。你道怎生模样?只见他:
    身弱手持藤杖,冰须雪鬓蓬松。金花闪灼眼朦胧,骨瘦筋衰龙钟。曲背低头缓步,庞眉赤脸如童。深衣鹤氅任飘风,好似寿星出洞。
    那老者走进门来,众人让开了路,一娘站在下手,深深道了个万福。老者还了揖,见一娘丰姿秀雅,礼数从容,说道:“请大嫂到舍下去拜茶。”那老者先走,婆子引一娘随后来到门前,老者叫道:“小厮把行李带了进来,把马牵到槽上去上料。”众丫头簇着一娘母子,又过了一座板桥,才到庄前。果然好座庄子,但是:
    路傍青龙,水缠玄武。一周遭绿树遮阴,四下里黄花铺径。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八门;亭馆低昂,真个傍山临水。转屋角牛羊饱卧,打麦场鹅鸭声喧。田园广布,为农为圃有滋基;廒廪丰盈,乃积乃仓歌乐岁。
    正是:
    家有稻粱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老者邀一娘进庄来,入了中门,早有女眷出来迎接,请到中堂,相见坐下。
    丫头献了茶。老者问道:“请教大嫂上姓?从何处来的?”一娘道:“贱姓魏,山东人氏,因进京探亲,过此迷了路,物造贵庄借宿,不意惊动公公,多有得罪。”老者道:“好说。适才闻那老婆子说,大嫂曾拾得三颗珠子,求借一看。”一娘道:“昨夜从个林子里过,见草里有光,取起来看时,却是三个珠子。
    才听见府上姐儿失落了珠子,数目相同,一时乱道,不知是与不是。“说着向手上解下,递与老者。老者见了,笑逐颜开,道:”正是他。“
    老者重又作揖相谢道:“我们这里是蓟州所管,此地叫做石林庄。老汉姓客,年近八旬,尚未有孙,止有一孙女,年才七岁。他母亲梦赤蛇衔珠而生,适值老汉自京中回来,换得三颗珠子,就取明珠印月之意,名唤印月。就将这珠子系在他手上,忽于半月前不知怎么失去,据他说是被人解去了。孩子整日哭着要,昨老汉去求签,说今日有个贵人送来,果然大嫂下降。看大嫂仪容,定是个大福气的。快摆饭来吃,大嫂饿了。”丫头摆上菜来,老者起身道:“我少陪。”向妈妈道:“叫媳妇出来陪陪。”说毕出去了。
    媳妇陈氏出来,见过礼,一娘同婆婆对坐,辰生、陈氏打横。酒饭上来,吃了一会。一娘道:“请姐儿来坐坐。”陈氏道:“睡觉哩。叫丫头醒时带了来。”
    不一会,丫头搀了个女孩子出来。一娘看那女儿生得甚是清秀。但见他:
    体态自天然,桃花两颊妍。头如青黛染,唇若点朱鲜。臂膊肥如瓠,肌肤软胜绵。发长才覆额,分顶渐垂肩。缨络当胸挂,金珠对耳悬。逍遥无俗气,谪降蕊珠仙。
    那女儿走到婆婆眼前,婆婆道:“这位大娘是送珠子来与你的,你可拜谢大娘。”那女儿真个端端正正拜了一拜。一娘拉着他手儿顽耍,他母亲把珠子依旧扣在他手上,便欢喜如故。就伏在一娘怀中顽了一会,才坐在他母亲身边。婆婆道:“他自珠子吊了,整日的哭,终日茶不茶饭不饭的,此刻就说也有笑也有了。”一娘道:“孩子们心爱的东西不见了,怎么不想。”
    正在饮酒,只见外面摇摇摆摆走进两个小后生来,一个眉清目秀,一个胖脸重眉,都是头挽抓髻,身穿青布道袍,便鞋净袜。婆婆道:“过来作揖。”
    就坐在婆婆身边。一娘道:“二位官人是谁?”婆婆指着那清秀的道:“这是外孙李永贞,他父母都去世了,故我带在身边。这个刘瑀是老人家朋友之子,也是父母双亡托孤在我家的,同在这里读书。”又饮了几杯,吃了晚饭,收拾东厢与一娘安歇。
    一夜无辞。次日,一娘告辞,婆媳们哪里肯放?说道:“难得大娘到此,宽住些时再去。”一娘道:“舍亲久别,急欲一见,迟日再来。”客老道:“也不敢久留,略住几日再处。”一娘见他情意谆切,只得住下。原意只过数日,不意八月尽间,秋雨连绵,久阴不止。及至晴时,已是暮秋天气。好一派凄凉景况。只见:
    霜降水痕收,浅碧磷磷映远洲。征雁北来人未醒,悠悠,月照寒檠无限愁。凉气薄征裘,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净,休休,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上芦花尽白头。
    一娘一住两月,天气渐寒,客老买了些绸绢布匹与他母子做几身冬衣。天晴了,一娘又要起身,陈氏苦留,又住下来了。客老道:“不是久留大嫂,只因北路天寒荒险,连客商都难走,何况你女流家?京中近日米粮甚贵,要两多一石,倘到那里,令亲或不在,岂不两下耽误了?不如权在此过了冬寒,遇便人,先寄个信去,等到春暖花香时,再去不迟。若大嫂为不方便,我后面西边收拾几间洁净屋与大嫂住,着两个丫头伏事你。”陈氏道:“不须别处去,就是我对面房里好。他一向不在家,我正无人作伴,早晚谈谈闲话也好。”竟去收拾洁净,铺了床帐,将行李搬去。一娘却不过他一家的情,只得又住下了。陈氏道:“你家哥儿在此闲旷,我家到有现成的先生,何不叫他去读书识字?”
    一娘道:“只是打搅得不安。”婆婆道:“先生是我家包定的,不过添些纸笔罢了。”遂择了吉日,送辰生上学,取名进忠,与李永贞、刘瑀同学。那两个已是顽劣,不肯读书的,又添上这个没笼头的马,怎么收得住野性?那先生不过是村学究浑帐而已,每日三人寻壶烧酒,把先生灌醉了,听他们闲游放荡。客老年迈,也不能照管到,他们终日去踢毽子、打拳、使棒、粘雀、赶獐的顽耍。正是:
    日日遨游废学规,诗书不读任名人轶事名人轶事为。
    小徒顽劣犹堪恕,如此蒙师应杀之。

    三人一日在场上顽耍,坐在柳树下闲谈,只见一群鹅自上流游来,那白毛浮绿水,红掌漾清波,却也可爱。鹅见了人,都齐声叫起来,进忠戏将土块迎面打去,正打在个鹅头上,那鹅把头摇了摇钻下水去了。三人遂你一块我一块乱打。刘瑀拿起块大砖飘去,刚把个鹅颈项打断了。李永贞道:“不知是谁家的,莫惹他骂,公公晓得又要合气了。”刘瑀道:“不妨。一不做二不休,拿去煮了吃,只推不晓得。”进忠便将棍子捞上岸来,道:“那里煮去?”刘瑀道:“土地祠去罢。”永贞道:“不好,和尚是斋,决不肯的,反要说与人知道。不如到前村酒店去好。你们先去,我向外婆讨些钱来买酒。”
    刘瑀将鹅提起,藏在衣服下,不敢走庄前,过了桥,从田埂上转去,来到个酒店内。那酒店到也幽雅,只见:
    前临大路,后接澄溪。几丛残菊傍疏篱,数点早梅依古岸。处处轩窗明亮,层层坐具清幽。翩翩酒旆舞西风,短短芦帘迎暖日。壁边瓦瓮白沴沴,满贮村醪;架上磁瓶香馥馥,新开社酝。白发田翁亲涤器,红颜村女笑当垆。
    二人坐下,将鹅放下,叫酒保拿去煮。小二提起来看了,说道:“噫!不是杀的,是打折了的呀。”刘瑀道:“话多。”小二笑着,提到溪边,退去毛。
    一会,李永贞也来了,刘瑀道:“有多少钱?”永贞道:“彀一醉了。”小二拿了酒肴,把桌子移到菊篱边慢酌,等鹅熟了,取面来打饼。饮至下午,都醉饱了起身。刘瑀将银子与店家,小二道:“多哩。”进忠道:“收着,下次再算。”
    三人乘着酒兴到野外闲步,只见山坡上睡着一群羊,就如大雪遍地。三人走到眼前,有四五个牧童坐在地上顽耍,见是庄上三位官人,都齐站起来。
    进忠道:“这群羊有多少?”牧童道:“有三千多只——庄上老爹有二千多只,前村鲍家一千多,陈家三百有零。”永贞道:“总在一处,怎么分得出?”
    牧童道:“各有印记号头的,吹起号头来,便各自归群了。”刘瑀道:“你分开我们看。”那牧童呼了几声哨子,各家的羊果然分开三处站立。三人拍掌大笑道:“妙呀!这羊可会斗么?”牧童道:“怎么不会?”进忠道:“你叫他斗斗看。”牧童道:“今日晚了,明日斗罢。”三人携手同归。
    次日早饭后,便往羊坡上来,见牧童都在棚里吃饭,羊尚未出棚。三人前后玩了一遍,见牧童驱羊出圈,随后跟来山坡下。等羊吃了半日草,牧童才唿哨了两声,那羊都齐齐摆开分为三队。几个牧童在中间跳舞了一会,又唤了几声,那羊忽的斗起来了,也各张声势一般进退有法。斗了一会,牧童执着鞭子分开来。
    进忠道:“再斗一会何妨。”牧童道:“恐斗起性来,有伤损哩!”三人又到酒店内饮酒,唤了牧童跟到店内,赏他们酒吃。
    从此终日无事,便来看斗羊、饮酒,引得些孩子们都来看。又在前后庄上聚集五六十个孩子,分为两队,进忠为元帅,永贞为军师,刘瑀为先锋,四个牧童为头目,削木为刀,砍竹为标,操演斗阵:先斗人阵,后斗羊阵。
    一日,羊斗起性来,触死了几只,便剥了皮,就在羊棚内煮熟了,买了一石酒来,大赏三军。三人上坐,四个头目坐在肩下,众孩子分作两班席地而坐,大酒大肉吃了一日。又到庄上备了马来,众人簇拥着元帅,得胜而归。自此日日来顽耍,搅乱村庄,只瞒着客老一个。
    一日晚间,三人吃得大醉,乘着月光信步而行,不觉走错了路,忘记过桥,便一直向南走去,说着拣大路走。走有一个更次,来到一座大树林子,三人走进林内,见有座破庙。三人坐在门楼下观看,只见那庙:
    寂寞房廊倒塌,荒凉蔓草深埋。雨淋神像面生苔,供桌香炉朽坏。侍从倚墙靠壁,神灵臂折头歪。燕泥雀粪积成堆,伏腊无人祭赛。
    进忠道:“这是个甚么庙,如此倒塌?”水贞道:“这是个三义庙,闻得公公说,张翼德是我们这里人,故立庙在此。前日要约前后庄出钱修理。”刘瑀道:“我想当日刘、关、张三人在桃园结义,誓同生死,患难不离。后来刘玄德做了皇帝,关、张二人皆封为神。我们今日既情投意合,何不学他们,也拜为生死弟兄,异日功名富贵、贫贱患难共相扶持,不知你们意见若何?”
    二人道:“甚妙。”三人寻路归来。次日,择了吉日,宰了一腔肥羊,买了一大坛酒并金银纸马,叫了几个孩子抬到庙上摆齐,对神歃血为盟。进忠年长为兄,永贞第二,刘瑀第三。正是:
    德星未见从东聚,恶气初看自北来。
    毕竟不知三人结义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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