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天龙八部》txt在线阅读,《天龙八部》读后感

第三十六章梦里真真语真幻
    虚竹吃了一惊,向前抢上两步。童姥尖声惊呼,向他奔来。那白衫人低声道:“师姊,你在这里好自在哪!”却是个女子的声音,甚是轻柔婉转。虚竹又走上两步,见那白衫人身形苗条婀娜,显然是个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绸,瞧不见她面容,听她口称“师姊”,心想她们原来是一家人,童姥有帮手到来,或许不会再缠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时,却见她脸色极是奇怪,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更夹着几分鄙夷之色。童姥一闪身便到了虚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虚竹道:“这个……小僧心中这个结,一时还不大解得开……”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声,便打了他一个耳光,叫道:“这贼贱人追了来,要不利于我,你没瞧见么?”这时童姥出手着实不轻,虚竹给打了这个耳光,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那白衫人道:“师姊,你到老还是这个脾气,人家不愿意的事,你总是要勉强别人,打打骂骂的,有什么意思?小妹劝你,还是对人有礼些的好。”
    虚竹心下大生好感:“这人虽是童姥及无崖子老先生的同门,性情却跟他们大不相同,甚是温柔斯文,通情达理。”童姥不住催促虚竹:“快背了我走,离开这贼贱人越远越好,姥姥将来不忘你的好处,必有重重酬谢。”
    那白衫人却气定神闲的站在一旁,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虚竹心想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为什么对她如此厌恶害怕。只听白衫人道:“师姊,咱们老姊妹多年不见了,怎么今日见面,你非但不欢喜,反而要急急离去?小妹算到这几天是你返老还童的大喜日子,听说你近年来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们乘机作反,亲到缥缈峰灵鹫宫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御外魔,却又找你不到。”
    童姥见虚竹不肯负她逃走,无法可施,气愤愤的道:“你算准了我散气还功时日,摸上缥缈峰来,还能安着什么好心?你却算不到鬼使神差,竟会有人将我背下峰来。你扑了个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虽然仍给你找上了,你却已迟了几日,我当然不是你敌手,但你想不劳而获,盗我一生神功,可万万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师姊说哪里话来?小妹自和师姊别后,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灵鹫宫来瞧瞧师姊。只是自从数十年前姊姊对妹子心生误会之后,每次相见,姊姊总是不问情由的怪责。妹子一来怕惹姊姊生气,二来又怕姊姊出手责打,一直没敢前来探望。姊姊如说妹子有什么不良的念头,那真是太过多心了。”她说得又恭敬,又亲热。
    虚竹心想童姥乖戾横蛮,这两个女子一善一恶,当年结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来花言巧语的讥刺于我,又有什么用?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左手一伸,将拇指上戴着的宝石指环现了出来。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颤抖,失声道:“掌门七宝指环!你……你从哪里得来的?”童姥冷笑道:“当然是他给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他怎会给你?你不是去偷来的,便是抢来的。”
    童姥大声道:“李秋水,逍遥派掌门人有令,命你跪下,听由吩咐。”李秋水道:“掌门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吗?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这只七宝指环。”她本来意态闲雅,但自见了这只宝石戒指,说话的语气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童姥厉声道:“你不奉掌门人的号令,意欲背叛本门,是不是?”突然间白光一闪,砰的一声,童姥身子飞起,远远的摔了出去。虚竹吃了一惊,叫道:“怎么?”跟着又见雪地里一条殷红的血线,童姥一根被削断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宝石指环却已拿在李秋水手中。显是她快如闪电的削断了童姥的拇指,抢了她戒指,再出掌将她身子震飞,至于断指时使的什么兵刃,什么手法,实因出手太快,虚竹根本无法见到。只听李秋水道:“师姊,你到底怎生害他,还是跟小妹说了罢。小妹对你情义深重,决不会过份的令你难堪。”她一拿到宝石指环,语气立转,又变得十分的温雅斯文。虚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们是同门师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厉害?无崖子老先生决计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谎话,我不会骗你。”李秋水转向虚竹,说道:“不敢请问大师法名如何称呼?在何处宝刹出家?怎知道我师兄的名字?”虚竹道:“小僧法名虚竹,是少林寺弟子,无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说来话长……”突见李秋水衣袖轻拂,自己双膝腿弯登时一麻,全身气血逆行,立时便翻倒于地,叫道:“喂,喂,你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怎……怎么连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师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过试试你的功力。嗯,原来少林派名头虽响,调教出来的高僧也不过这么样。可得罪了,真正对不起。”
    虚竹躺在地下,透过她脸上所蒙的白绸,隐隐约约可见到她面貌,只见她似乎四十来岁年纪,眉目甚美,但脸上好像有几条血痕,又似有什么伤疤,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阵寒意,说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没出息的小和尚,前辈不能因小僧一人无能,便将少林派小觑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说道:“师姊,这些年来,小妹想得你好苦。总算老天爷有眼睛,教小妹再见师姊一面。师姊,你从前待我的种种好处,小妹日日夜夜都记在心上……”突然间又是白光一闪,童姥一声惨呼,白雪皑皑的地上登时流了一大摊鲜血,童姥的一条左腿竟已从她身上分开。虚竹这一惊非同小可,怒声喝道,“同门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简直是禽兽不如!”李秋水缓缓回过头来,伸左手揭开蒙在脸上的白绸,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蛋。虚竹一声惊呼,只见她脸上纵横交错,共有四条极长的剑伤,划成了一个“井”字,由于这四道剑伤,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斜歪,说不出的丑恶难看。李秋水道:“许多年前,有人用剑将我的脸划得这般模样。少林寺的大法师,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说着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虚竹道:“这……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问她自己。”童姥断腿处血如潮涌,却没晕去,说道:“不错,她的脸是我划花的。我……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身长大,与常人无异,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说这深仇大怨,该不该报复?”
    虚竹眼望李秋水,寻思:“倘若此话非假,那么还是这个女施主作恶于先了。”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则‘他’决计不能放过你。”说着双眼一闭,听由宰割。李秋水叹了口气,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纪比我大,更比我聪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骗信小妹,可也没这么容易了。你说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这七宝指环如何会落入你手中?好罢!小妹跟这位小和尚无冤无仇,何况小妹生来胆小,决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结下梁子。这位小师父,小妹是不会伤他的。姊姊,小妹这里有两颗九转熊蛇丸,请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伤流血不止。”虚竹听她前一句“姊姊”,后一句“姊姊”,叫得亲热无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乌老大服食两颗九转熊蛇丸的情状,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杀我,快快动手,要想我服下断筋腐骨丸,听由你侮辱讥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对姊姊一片好心,姊姊总是会错了意。你腿伤处流血过多,对姊姊身子大是有碍。姊姊,这两颗药丸,还是吃了罢。”
    虚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见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着两颗焦黄的药丸,便和童姥给乌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样,寻思:“童姥的业报来得好快。”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灵盖上猛击一掌,送姥姥归西,免得受这贱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师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会。”童姥心头一急,喷出了一口鲜血。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若是给‘他’瞧见了,未免有点儿不雅,好好一个矮美人,变成了半边高、半边低的歪肩美人,岂不是令‘他’大为遗憾?小妹还是成全你到底罢!”说着白光闪动,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这一次虚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着一柄长不逾尺的匕首。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视而过。李秋水显是存心要童姥多受惊惧,这一次并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条没断的右腿前比来比去。虚竹大怒:“这女施主忒也残忍!”心情激荡,体内北冥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迅速流转,顿感双腿穴道解开,酸麻登止。他不及细思,急冲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顶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虚竹时,察觉他武功十分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制童姥,叫他在一旁观看,多一人在场,折磨仇敌时便增了几分乐趣,要直到最后才杀他灭口,全没料到他居然会冲开自己以真力封闭了的穴道。这一下出其不意,顷刻之间虚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师父,你给我师姊迷上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个九十六岁的老太婆,却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呢。”她有恃无恐,只道片刻间便能追上,这小和尚能有多大气候?哪知道虚竹急奔之下,血脉流动加速,北冥真气的力道发挥了出来,愈奔愈快,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终追赶不上。
    转眼之间,已顺着斜坡追逐出三里有余,李秋水又惊又怒,叫道:“小师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伤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数掌拍将出来,虚竹立时命丧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山谷,她或许不会伤你。”虚竹道:“这个……万万不可。小僧决计不能……”他只说了这两句话,真气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间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块极大的寒冰贴肉印了上来,跟着身子飘起,不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伤,双手仍是紧紧抱着童姥,往下直堕,心道:“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团肉浆了。阿弥陀佛!”
    隐隐约约听得李秋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啊哟,我出手太重,这可便宜……”原来山峰上有一处断涧,上为积雪覆盖,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将虚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种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没料到一掌震得虚竹踏在断涧的积雪之上,连着童姥一起掉下。
    虚竹只觉身子虚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笔直的跌落,耳旁风声呼呼,虽是顷刻间之事,却似无穷无尽,永远跌个没完。眼见铺满着白雪的山坡迎面扑来,眼睛一花之际,又见雪地中似有几个黑点,正在缓缓移动。他来不及细看,已向山坡俯冲而下。
    蓦地里听得有人喝道:“什么人?”一股力道从横里推将过来,撞在虚竹腰间。虚竹身子尚未着地,便已斜飞出去,一瞥间,见出手推他之人却是慕容复,一喜之下,运劲要将童姥抛出,让慕容复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复见二人从山峰上堕下,一时看不清是谁,便使出“斗转星移”家传绝技,将他二人下堕之力转直为横,将二人移得横飞出去。他这门“斗转星移”功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虚竹与童姥从高空下堕的力道实在太大,慕容复只觉霎时之间头晕眼花,几欲坐倒。虚竹给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尔掷不出去,身子飞出十余丈,落了下来,双足突然踏到一件极柔软而又极韧的物事,波的一声,身子复又弹起。虚竹一瞥眼间,只见雪地里躺着一个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却是桑土公。说来也真巧极,虚竹落地时双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时踹得他腹破肠流,死于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弹,虚竹的双腿方得保全,不致断折。这一弹之下,虚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横里飞去,冲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誉。虚竹大叫:“段相公,快快避开!我冲过来啦!”
    段誉眼见虚竹来势奇急,自己无论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顶住你!”转过身来,以背相承,同时展开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刹时间只觉得背上压得他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气奔出三十余步,虚竹轻轻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他二人从数百丈高处堕下,恰好慕容复一消,桑土公一弹,最后给段誉负在背上一奔,经过三个转折,竟半点没有受伤。虚竹站直身子,说道:“阿弥陀佛!多谢各位相救!”他却不知桑土公已给他踹死,否则定然负疚极深。忽听得一声呼叫,从山坡上传了过来。童姥断腿之后,流血虽多,神智未失,惊道:“不好,这贱人追下来了。快走,快走。”虚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个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树林中冲了进去。李秋水从山坡上奔将下来,虽然脚步迅捷,终究不能与虚竹的直堕而下相比,其实相距尚远,但虚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数里,童姥说道:“放我下来,撕衣襟裹好我的腿伤,免得留下血迹,给那贱人追来。你在我‘环跳’与‘期门’两穴上点上几指,止血缓流。”虚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倾听李秋水的动静。童姥从怀中取出一枚黄色药丸服了,道:“这贱人和我仇深似海,无论如何放我不过。我还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还原,那时便不怕这贱人了。这七十九日,却躲到哪里去才好?”
    虚竹皱起眉头,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难,却到哪里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语:“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个绝妙地方……”虚竹吓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什么?少林寺离此千里迢迢,咱们怎能去得?”她侧过了头,说道:“自此而西,再行百余里便是西夏国了。这贱人与西夏国大有渊源,要是她传下号令,命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齐出马搜寻,那就难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说躲到哪里去才好?”虚竹道:“咱们在深山野岭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师妹未必能寻得到。”童姥道:“你知道什么?这贱人倘若寻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国去呼召群犬,那数百头鼻子灵敏之极的猎犬一出动,不论咱们躲到哪里,都会给这些畜生找了出来。”虚竹道:“那么咱们须得往东南方逃走,离西夏国越远越好。”
    童姥哼了一声,恨恨的道:“这贱人耳目众多,东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开无崖子那个珍珑棋局,第一着下在哪里?”虚竹心想在这危急万分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谈论棋局,便道:“小僧闭了眼睛乱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将自己的棋子杀死了一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聪明才智胜你百倍之人都解不开这个珍珑,只因为自寻死路之事,那是谁也不干的。妙极,妙极!小和尚,你负了我上树,快向西方行去。”虚竹道:“咱们去哪里?”童姥道:“到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虽是凶险,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好冒一冒险。”虚竹瞧着她的断腿,叹了口气,心道:“你无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险,那也不成了。”眼见她伤重,那男女授受不亲的顾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将她负在背上,跃上树梢,依着童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气奔行十余里,忽听得远处一个轻柔宛转的声音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没有?姊姊,你在哪里呢?妹子想念你得紧,快快出来罢!”虚竹听到李秋水的声音,双腿一软,险些从树梢上摔了下来。童姥骂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么?你听她越叫越远,不是往东方追下去了吗?”
    果然听叫声渐渐远去,虚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计,说道:“她……她怎知咱们从数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将下来,居然没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数十年不下缥缈峰,没想到世上武学进展如此迅速。那个化解咱们下堕之势的年轻公子,这一掌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当真出神入化。另外那个年轻公子是谁?怎地会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语,并非向虚竹询问。虚竹生怕李秋水追上来,只是提气急奔,也没将童姥的话听在耳里。走上平地之后,他仍是尽拣小路行走,当晚在密林长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着西方。虚竹道:“前辈,你说西去不远便是西夏国,我看咱们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为什么不能再向西走?”虚竹道:“万一闯入了西夏国的国境,岂非自投罗网?”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国的国土了!”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这里便是西夏之地?你说……你说你师妹在西夏国有极大的势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这贱人横行无忌的地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偏偏闯进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拚命搜寻,怎料想得到我却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静修练?哈哈,哈哈!”说着得意之极,又道:“小和尚,这是学了你的法子,一着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头来却大有妙用。”虚竹心下佩服,说道:“前辈神算,果然人所难测,只不过……只不过……”童姥道:“只不过什么?”虚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给他们发见了咱们的踪迹……”童姥道:“哼,倘若那是个无人的所在,还说得上什么冒险?历尽万难,身入险地,那才是英雄好汉的所为。”虚竹心想:“倘若是为了救人救世,身历艰险也还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两,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我又何必为你去甘冒奇险?”童姥见到他脸上的踌躇之意、尴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说道:“我叫你犯险,自然有好东西酬谢于你,决不会叫你白辛苦一场。现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这六路功夫,合起来叫做‘天山折梅手’。”
    虚竹道:“前辈重伤未愈,不宜劳顿,还是多休息一会的为是。”童姥双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屑学么?”虚竹道:“这……这个……这个……晚辈绝无此意,你不可误会。”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嫡派传人,我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门的上乘武功,你为什么不肯学?”虚竹道:“晚辈是少林派的,跟逍遥派实在毫无干系。”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遥派的内功,还说跟逍遥派毫无干系,当真胡说八道之至。天山童姥为人,向来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御强敌。你若不学会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于西夏国不可,小和尚命丧西夏,毫不打紧,你姥姥可陪着你活不成了。”虚竹应道:“是!”觉得这人用心虽然不好,但什么都说了出来,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当下童姥将“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诀传授了他。这口诀七个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个字。虚竹记性极好,童姥只说了三遍,他便都记住了。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连七个平声字后,跟着是七个仄声字,音韵全然不调,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虚竹平素什么“悉坦多,钵坦啰”、“揭谛,揭谛,波啰僧揭谛”等等经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为奇。童姥道:“你背负着我,向西疾奔,口中大声念诵这套口诀。”虚竹依言而为,不料只念得三个字,第四个“浮”字便念不出声,须得停一停脚步,换一口气,才将第四个字念了出来。童姥举起手掌,在他头顶拍下,骂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这一下虽然不重,却正好打在他“百会穴”上。虚竹身子一晃,只觉得头晕脑胀,再念歌诀时,到第四个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虚竹心下甚奇:“怎么这个‘浮’字总是不能顺顺当当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时,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气,那‘浮’字便冲口喷出。童姥笑道:“好家伙,过了一关!”原来这首歌诀的字句与声韵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静气的念诵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际,更加难以出声,念诵这套歌诀,其实是调匀真气的法门。到得午时,童姥命虚竹将她放下,手指一弹,一粒石子飞上天去,打下一只乌鸦来,饮了鸦血,便即练那“八荒****唯我独尊功”。她此时已回复到十七岁时的功力,与李秋水相较虽然大大不如,弹指杀鸦却是轻而易举。童姥练功已毕,命虚竹负起,要他再诵歌诀,顺背已毕,再要他倒背。这歌诀顺读已拗口之极,倒读时更是逆气顶喉,搅舌绊齿,但虚竹凭着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将第一路掌法的口诀不论顺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无窒滞。童姥很是喜欢,说道:“小和尚,倒也亏得你了……啊哟……啊哟!”突然间语气大变,双手握拳,在虚竹头顶上猛擂,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贼,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给你瞒在鼓里。小贼,你还要骗我么?你……你怎对得住我?”虚竹大惊,忙将她放下地来,问道:“前辈,你……你说什么?”童姥的脸已涨成紫色,泪水滚滚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这贱人私通了,是不是?你还想抵赖?还不肯认?否则的话,她怎能将‘小无相功’传你?小贼,你……你瞒得我好苦。”虚竹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小无相功’?”童姥一呆,随即定神,拭干了眼泪,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你师父对我不住。”
    原来虚竹背诵歌诀之时,在许多难关上都迅速通过,倒背时尤其显得流畅,童姥猛地里想起,那定是修习了“小无相功”之故。她与无崖子、李秋水三人虽是一师相传,但各有各的绝艺,三人所学颇不相同,那“小无相功”师父只传了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极强,当年童姥数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无相功”保住性命。童姥虽然不会此功,但对这门功夫行使时的情状自是十分熟悉,这时发现虚竹身上不但蕴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惊怒之下,竟将虚竹当作无崖子,将他拍打起来。待得心神清醒,想起无崖子背着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结,又是恼怒,又是自伤。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骂无崖子和李秋水。虚竹听她骂得虽然恶毒,但伤痛之情其实更胜于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难过,劝道:“前辈,人生无常,无常是苦,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前辈只须离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师弟,也不去恨你的师妹,心中便无烦恼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没良心的师父,偏要恨那不怕丑的贱人。我心中越是烦恼,越是开心。”虚竹摇了摇头,不敢再劝了。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诀。如此两人一面赶路,一面练功不辍。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见前面人烟稠密,来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这便是西夏都城灵州,你还有一路口诀没念熟,今日咱们要宿在灵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后绕道回来。”虚竹道:“咱们到灵州去么?”童姥道:“当然是去灵州,不到灵州,怎能说深入险地?”又过了一日,虚竹已将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诀都背得滚瓜烂熟。童姥便在旷野中传授他应用之法。她一腿已断,只得坐在地下,和虚竹拆招。这“天山折梅手”虽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遥派武学的精义,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有剑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诸般兵刃的绝招,变法繁复,虚竹一时也学不了那许多。童姥道:“我这‘天山折梅手’是永远学不全的,将来你内功越高,见识越多,天下任何招数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学会了口诀,以后学到什么程度,全凭你自己了。”虚竹道:“晚辈学这路武功,只是为了保护前辈之用,待得前辈回功归元大功告成,晚辈回到少林寺,便要设法将前辈所授尽数忘却,重练少林寺本门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诧异,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极的怪物,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这天山折梅手,岂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后,咱们便进灵州城去罢!”
    到了二更时分,童姥命虚竹将她负在背上,奔到灵州城外,跃过护城河后,翻上城墙,轻轻溜下地来。只见一队队的铁甲骑兵高举火把,来回巡逻,兵强马壮,军威甚盛。虚竹这次出寺下山,路上见到过不少宋军,与这些西夏国剽悍勇武的军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轻声指点,命他贴身高墙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余,只见一座高楼冲天而起,高楼后重重叠叠,尽是构筑宏伟的大屋,屋顶金碧辉煌,都是琉璃瓦。虚竹见这些大屋的屋顶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丽堂皇,更有过之,低声道:“阿弥陀佛,这里倒有一座大庙。”童姥忍不住轻轻一笑,说道:“小和尚好没见识,这是西夏国的皇宫,却说是座大庙。”虚竹吓了一跳,道:“这是皇宫么?咱们来干什么?”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护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尸体,知我没死,便是将地皮都翻了过来,也要找寻我的下落。方圆二千里内,大概只有一个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里。”虚竹道:“前辈真想得聪明,咱们多挨得一日,前辈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么咱们便到你师妹的家里去罢。”童姥道:“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过来。”虚竹缩身躲入墙角,只见四个人影自东向西掠来,跟着又有四个人影自西边掠来,八个人交叉而过,轻轻拍了一下手掌,绕了过去。瞧这八人身形矫捷,显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护卫巡查过了,快翻进宫墙,过不片刻,又有巡查过来。”虚竹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胆怯,道:“皇宫中高手这么多,要是给他们见到了,那可糟糕。咱们还是到你师妹家里去罢。”童姥怒道:“我早说过,这里就是她家。”虚竹道:“你又说这里是皇宫。”童姥道:“傻和尚,这贱人是皇太妃,皇宫便是她的家了。”这句话当真大出虚竹的意料之外,他做梦也想不到李秋水竟会是西夏国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见有四个人影自北而南的掠来。待那四人掠过,虚竹道:“前……”只说出一个“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一怔之下,只见高墙之后又转出四个人来,悄没声的巡了过去。这四人突如其来,教人万万料想不到这黑角落中竟会躲得有人。等这四人走远,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从那条小弄中进去。”虚竹见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宫的声势,知已身入奇险之地,若没童姥的指点,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给这许多御前护卫发见不可,当下便依言负着她走进小弄。小弄两侧都是高墙,其实是两座宫殿之间的一道空隙。
    穿过这条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丛中伏身片刻,候着八名御前护卫巡过,穿入了一大片假山之中。这一片假山蜿蜒而北,绵延五六十丈。虚竹每走出数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说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后不久,必有御前护卫巡过,倒似童姥是御前护卫的总管,什么地方有人巡查,什么时候有护卫经过,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错。如此躲躲闪闪的行了小半个时辰,只见前后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简陋得多,御前护卫也不再现身。童姥指着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那里去。”虚竹见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这片空地之上,四周无遮掩之物,当下提一口气,飞奔而前。只见石屋墙壁均是以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厚实异常,大门则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树削成半边而钉合。童姥道:“拉开大门进去!”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你……你师妹住……住在这里?”想起李秋水的辣手,实在不敢进去。童姥道:“不是。拉开了大门。”虚竹握住门上大铁环,拉开大门,只觉这扇门着实沉重。大门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门,一阵寒气从门内渗了出来。其时天时渐暖,高峰虽仍积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开似锦绣,但这道内门的门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白霜。童姥道:“向里推。”虚竹伸手一推,那门缓缓开了,只开得尺许一条缝,便有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一袋袋装米麦的麻袋,高与屋顶相接,显是一个粮仓,左侧留了个窄窄的通道。他好生奇怪,低声问道:“这粮仓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门关上。咱们进了冰库,看来是没事了!”虚竹奇道:“冰库?这不是粮仓么?”一面说,一面将两道门关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进去瞧瞧。”
    两道门一关上,仓库中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虚竹摸索着从左侧进去,越到里面,寒气越盛,左手伸将出去,碰到了一片又冷又硬、湿漉漉之物,显然是一大块坚冰。正奇怪间,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时之间,虚竹眼前出现了一片奇景,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块,火光闪烁照射在冰块之上,忽青忽蓝,甚是奇幻。童姥道:“咱们到底下去。”她扶着冰块,右腿一跳一跳,当先而行,在冰块间转了几转,从屋角的一个大洞中走了下去。虚竹跟随其后,只见洞下是一列石阶,走完石阶,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块。童姥道:“这冰库多半还有一层。”果然第二层之下,又有一间大石室,也藏满了冰块。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来,道:“咱们深入地底第三层了,那贱人再鬼灵精,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说着长长的吁了口气。几日来她脸上虽然显得十分镇定,心中却着实焦虑,西夏国高手如云,深入皇宫内院而要避过众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须机警谨慎,一半却也全凭运气;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虚竹叹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么?”虚竹道:“这西夏国的皇宫,居然将这许多不值分文的冰块窖藏了起来,那有什么用?”童姥笑道:“这冰块这时候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贵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时,太陽犹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浆,要是身边放上两块大冰,莲子绿豆汤或是薄荷百合汤中放上几粒冰珠,滋味如何?”虚竹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妙极,妙极!只不过将这许多大冰块搬了进来贮藏,花的功夫力气着实不小,那不是太也费事么?”童姥更是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诺,要什么有什么,他还会怕什么费事?你道要皇帝老儿自己动手,将这些大冰块推进冰库来吗?”虚竹点头道:“做皇帝也是享福得紧了。只不过此生享福太多,福报一尽,来生就未必好了。前辈,你从前来过这里么?怎么这些御前护卫什么时候到何处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这皇宫我自然来过的。我找这贱人的晦气,岂只来过一次?那些御前护卫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听见了,那有什么希奇。”虚竹道:“原来如此。前辈,你天生神耳,当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么天生神耳?那是练出来的功夫。”虚竹听到“练出来的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库中并无飞禽走兽,难获热血,不知她如何练功?又想仓库中粮食倒极多,但冰库中无法举火,难道就以生米、生麦为食?童姥听他久不作声,问道:“你在想什么?”虚竹说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装的是粮食么?那都是棉花,免得外边热气进来,融了冰块。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虚竹道:“如此说来,我们须得到外面去寻食了?”童姥道:“御厨中活鸡活鸭,那还少了?不过鸡鸭猪羊之血没什么灵气,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们这就到御花园去捉些仙鹤、孔雀、鸳鸯、鹦鹉之类来,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对付了。”虚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杀生吃荤?”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说道:“小僧是佛门子弟,不能见你残杀众生,我……我这就要告辞了。”童姥道:“你到哪里去?”虚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须得在这里陪我,等我练成神功,取了那贱人性命,这才放你。”虚竹听她说练成神功之后要杀李秋水,更加不愿陪着她造恶业,站起身来,说道:“前辈,小僧便要劝你,你也一定是不肯听的。何况小僧知识浅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相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得放手时且放手罢。”一面说,一面走向石阶。
    童姥喝道:“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走。”
    虚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说“但愿你神功练成”,但随及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险,而乌老大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以及慕容复、段誉等等,只怕要个个死于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阶。突然间双膝一麻,翻身跌倒,跟着腰眼里又是一酸,全身动弹不得,知道是给童姥点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动,凌空虚点,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来在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听由摆布,全无反抗的余地。他心中一静,便念起经来:“修道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么鬼经?”虚竹道:“善哉,善哉!这是菩提达摩的《入道四行经》。”童姥道:“达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妈妈,是个没骨气的臭和尚。”虚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前辈不可妄言。”童姥道:“你这鬼经中言道,修道时逢到困苦,那是由于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无怨诉。那么无论旁人如何厉害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无怨诉么?”虚竹道:“小僧修为浅薄,于外魔侵袭、内魔萌生之际,只怕难以抗御。”童姥道:“现下你本门少林派的功夫是一点也没有了,逍遥派的功夫又只学得一点儿,有失无得,糟糕之极。你听我的话,我将逍遥派的神功尽数传你,那时你无敌于天下,岂不光彩?”虚竹双手合十,又念经道:“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童姥喝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武功低微,处处受人欺侮,好比现下你给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骂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这里,让李秋水那贱人在外面强凶霸道。你师父给你这幅图画,还不是叫你求人传授武功,收拾丁春秋这小鬼?这世界上强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乐,便非做天下第一强者不可。”虚竹念经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禅师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虚竹虽无才辩,这经文却是念得极熟。这篇《入道四行经》是昙琳所笔录,那昙琳是达摩自南天竺来华后所收弟子,经中记的是达摩祖师的微言法语,也只寥寥数百字,是少林寺众僧所必读。他随口而诵,却将童姥的话都一一驳倒了。童姥生性最是要强好胜,数十年来言出法随,座下侍女仆妇固然无人敢顶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这些桀傲不驯的奇人异士,也是个个将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却给这小和尚驳得哑口无言。她大怒之下,举起右掌,便向虚竹顶门拍了下去。手掌将要碰到他脑门的“百会穴”上,突然想起:“我将这小和尚一掌击毙,他无知无觉,仍然道是他这片歪理对而我错了,哼哼,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事?”当即收回手掌,自行调息运功。过得片刻,她跳上石阶,推门而出,折了一根树枝支撑,径往御花园中奔去。这时她功力已十分了得,虽断了一腿,仍然身轻如叶,一众御前护卫如何能够知觉?在园中捉了两头白鹤,两头孔雀,回入冰库。虚竹听得她出去,又听到她回来,再听到禽鸟的鸣叫之声,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既无法可施,也只有任之自然。次日午时将届,冰库中无昼无夜,一团漆黑。童姥体内真气翻涌,知道练功之时将届,便咬开一头白鹤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练完功后,又将一头白鹤的喉管咬开。虚竹听到声音,劝道:“前辈,这头鸟儿,你留到明天再用罢,何必多杀一条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给你吃的。”虚竹大惊,道:“不,不!小僧万万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颏,虚竹无法抗御,嘴巴自然而然的张了开来。童姥倒提白鹤,将鹤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虚竹只觉一股炙热的血液顺喉而下,拚命想闭住喉咙,但穴道为童姥所制,实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气又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童姥灌罢鹤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助他真气运转,随即又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无法呕出鹤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荤腥,这戒是破了罢?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谁跟我作对,我便跟他作对到底。总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虚竹甚是气苦,说不出话来。
    童姥笑道:“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须得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无求’,哈哈,哈哈,哈哈!”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童姥已回复到八十几岁时的功力,出入冰库和御花园时直如无形鬼魅,若不是忌惮李秋水,早就已离开皇宫他去了。她每日喝血练功之后,总是点了虚竹的穴道,将禽兽的鲜血生肉塞入他腹中,待过得两个时辰,虚竹肚中食物消化净尽,无法呕出,这才解开他穴道。虚竹在冰库中被迫茹毛饮血,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实是苦恼不堪,只有诵念经文中“逢苦不忧,识达故也”的句子,强自慰解。这一日童姥又听他在唠唠叨叨的念什么“修道苦至,当念往劫”,什么“甘心受之,都无怨诉”,冷笑道:“你是兔鹿鹤雀,什么荤腥都尝过了,还成什么和尚?还念什么经?”虚竹道:“小僧为前辈所逼迫,非出自愿,就不算破戒。”童姥冷笑道:“倘若无人逼迫,你自己是决计不破戒的?”虚竹道:“小僧洁身自爱,决不敢坏了佛门的规矩。”童姥道:“好,咱们便试一试。”这日便不逼迫虚竹喝血吃肉。虚竹甚喜,连声道谢。次日童姥仍不强他吃肉饮血。虚竹只饿得肚中咕咕直响,说道:“前辈,你神功即将练成,已不须小僧伺候了。小僧便欲告辞。”童姥道:“我不许你走。”虚竹道:“小僧肚饿得紧,那么相烦前辈找些青菜白饭充饥。”童姥道:“那倒可以。”便即点了他的穴道,使他无法逃走,自行出去。过不多时,回到冰库中来。虚竹只闻到一阵香气扑鼻,登时满嘴都是馋涎。托托托三声,童姥将三只大碗放在他的面前,道:“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肥鸡,一碗糖醋鲤鱼,快来吃罢!”虚竹惊道:“阿弥陀佛,小僧宁死不吃。”三大碗肥鸡鱼肉的香气不住冲到他鼻中,他强自忍住,自管念经。童姥挟起碗中鸡肉,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赞美,虚竹却只念佛。
    第三日童姥又去御厨中取了几碗荤菜来,火腿、海参、熊掌、烤鸭,香气更是浓郁。虚竹虽然饿得虚弱无力,却始终忍住不吃。童姥心想:“在我跟前,你要强好胜,是决计不肯取食的。”于是走出冰库之外,半日不归,心想:“只怕你非偷食不可。”哪知回来后将这几碗菜肴拿到光亮下一看,竟然连一滴汤水也没动过。到得第九日时,虚竹念经的力气也没了,只咬些冰块解渴,却从不伸手去碰放在面前的荤腥。童姥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胸口,将一碗红烧肘子一块块的塞入他口中。她虽然强着虚竹吃荤,却知这场比拚终于是自己输了,狂怒之下,劈劈拍拍的连打了他三四十个耳光,喝骂:“死和尚,你和姥姥作对,要知道姥姥的厉害!”虚竹不嗔不怒,只轻轻念佛。此后数日之中,童姥总是大鱼大肉去灌他。虚竹逆来顺受,除了念经,便是睡觉。
    这一日睡梦之中,虚竹忽然闻到一阵甜甜的幽香,这香气既非佛像前烧的檀香,也不是鱼肉的菜香,只觉得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又觉得有一样软软的物事靠在自己胸前,他一惊而醒,伸手去一摸,着手处柔腻温暖,竟是一个不穿衣服之人的身体。他大吃一惊,道:“前辈,你……你怎么了?”那人道:“我……我在什么地方啊?怎地这般冷?”喉音娇嫩,是个少女声音,绝非童姥。虚竹更加惊得呆了,颤声问道:“你……你……是谁?”那少女道:“我……我……好冷,你又是谁?”说着便往虚竹身上靠去。
    虚竹待要站起身来相避,一撑持间,左手扶住了那少女的肩头,右手却揽在她柔软纤细的腰间。虚竹今年二十四岁,生平只和阿紫、童姥、李秋水三个女人说过话,这二十四年之中,只在少林寺中念经参禅。但好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虚竹虽然谨守戒律,每逢春暖花开之日,亦不免心头荡漾,幻想男女之事。只是他不知女人究竟如何,所有想像,当然怪诞离奇,莫衷一是,更是从来不敢与师兄弟提及。此刻双手碰到了那少女柔腻娇嫩的肌肤,一颗心简直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却是再难释手。
    那少女嘤咛一声,转过身来,伸手勾住了他头颈。虚竹但觉那少女吹气如兰,口脂香阵阵袭来,不由得天旋地转,全身发抖,颤声道:“你……你……你……”那少女道:“我好冷,可是心里又好热。”虚竹难以自己,双手微一用力,将她抱在怀里。那少女“唔,唔”两声,凑过嘴来,两人吻在一起。虚竹所习的少林派禅功已尽数为无崖子化去,定力全失,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壮男,当此天地间第一大诱惑袭来之时,竟丝毫不加抗御,将那少女愈抱愈紧,片刻间神游物外,竟不知身在何处。那少女更是热情如火,将虚竹当作了爱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虚竹欲火渐熄,大叫一声:“啊哟!”要待跳起身来。但那少女仍紧紧搂抱着他,腻声道:“别……别离开我。”虚竹神智清明,也只一瞬间事,随即又将那少女抱在怀中,轻怜密爱,竟无厌足。两人缠在一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少女道:“好哥哥,你是谁?”这六个字娇柔婉转,但在虚竹听来,宛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颤声道:“我……我大大的错了。”那少女道:“你为什么大大的错了?”虚竹结结巴巴的无法回答,只道:“我……我是……”突然间胁下一麻,被人点中了穴道,跟着一块毛毡盖上来,那赤裸的少女离开了他的怀抱。虚竹叫道:“你……你别走,别走!”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正是童姥的声音。虚竹一惊之下,险些晕去,瘫软在地,脑海中只是一片空白。耳听得童姥抱了那少女,走出冰库。
    过不多时,童姥便即回来,笑道:“小和尚,我让你享尽了人间艳福,你如何谢我?”虚竹道:“我……我……”心中兀自浑浑沌沌,说不出话来。童姥解开他穴道,笑道:“佛门子弟要不要守婬戒?这是你自己犯呢?还是被姥姥逼迫?你这口是心非、风流好色的小和尚,你倒说说,是姥姥赢了,还是你赢了?哈哈,哈哈,哈哈!”越笑越响,得意之极。虚竹心下恍然,知道童姥为了恼他宁死不肯食荤,却去掳了一个少女来,诱得他破了婬戒,不由得又是悔恨,又是羞耻,突然间纵起身来,脑袋疾往坚冰上撞去,砰的一声大响,掉在地下。童姥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小和尚性子如此刚烈,才从温柔乡中回来,便图自尽,忙伸手将他拉起,一摸之下,幸好尚有鼻息,但头顶已撞破一洞,汩汩流血,忙替他裹好了伤,喂以一枚“九转熊蛇丸”,骂道:“你发疯了?若不是你体内已有北冥真气,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虚竹垂泪道:“小僧罪孽深重,害人害己,再也不能做人了。”童姥道:“嘿嘿,要是每个和尚犯了戒便图自尽,天下还有几个活着的和尚?”虚竹一怔,想起自戕性命,乃是佛门大戒,自己愤激之下,竟又犯了一戒。他倚在冰块之上,浑没了主意,心中自怨自责,却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来,适才种种温柔旖旎之事,绵绵不绝的涌上心头,突然问道:“那……那位姑娘,她是谁?”童姥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岁,端丽秀雅,无双无对。”适才黑暗之中,虚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但肌肤相接,柔音入耳,想像起来也必是个十分容色的美女,听童姥说她“端丽秀雅,无双无对”,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童姥微笑道:“你想她不想?”虚竹不敢说谎,却又不便直承其事,只得又叹了一口气。此后的几个时辰,他全在迷迷糊糊中过去。童姥再拿鸡鸭鱼肉之类荤食放在他面前,虚竹起了自暴自弃之心,寻思:“我已成佛门罪人,既拜入了别派门下,又犯了杀戒、婬戒,还成什么佛门弟子?”拿起鸡肉便吃,只是食而不知其味,怔怔的又流下泪来。童姥笑道:“率性而行,是谓真人,这才是个好小子呢。”再过两个时辰,童姥竟又去将那****少女用毛毡裹了来,送入他的怀中,自行走上第二层冰窖,让他二人留在第三层冰窖中。那少女悠悠叹了口气,道:“我又做这怪梦了,真叫我又是害怕,又是……又是……”虚竹道:“又是怎样?”那少女抱着他的头颈,柔声道:“又是欢喜。”说着将右颊贴在他左颊之上。虚竹只觉她脸上热烘烘地,不觉动情,伸手抱了她纤腰。那少女道:“好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要说是梦,为什么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着我?我摸得到你的脸,摸得到你的胸膛,摸得到你的手臂。”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抚摸虚竹的面颊、胸膛,又道:“要说不是做梦,我怎么好端端的睡在床上,突然间会……会身上没了衣裳,到了这又冷又黑的地方?这里寒冷黑暗,却又有一个你,有一个你在等着我、怜我、惜我?”虚竹心想:“原来你被童姥掳来,也是迷迷糊糊的,神智不清。”只听那少女又柔声道:“平日我一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要害羞,怎么一到了这地方,我便……我便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唉,说是梦,又不像梦,说不像梦,又像是梦。昨晚上做了这个奇梦,今儿晚上又做,难道……难道,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缘么?好哥哥,你到底是谁?”虚竹失魂落魄的道:“我……我是……”要说“我是和尚”,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那少女突然伸出手来,按住了他嘴,低声道:“你别跟我说,我……我心里害怕。”虚竹抱着她身子的双臂紧了一紧,问道:“你怕什么?”那少女道:“我怕你一出口,我这场梦便醒了。你是我的梦中情郎,我叫你‘梦郎’,梦郎,梦郎,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她本来按在虚竹嘴上的手掌移了开去,抚摸他眼睛鼻子,似乎是爱怜,又似是以手代目,要知道他的相貌。那只温软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摸到了他的额头,又摸到了他头顶。
    虚竹大吃一惊:“糟糕,她摸到了我的光头。”岂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却是一片短发。原来虚竹在冰库中已二月有余,光头上早已生了三寸来长的头发。那少女柔声道:“梦郎,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不说话?”
    虚竹道:“我……我跟你一样,也是又快活,又害怕。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你。”那少女道:“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是在做梦,不用害怕。你叫我什么?”虚竹道:“嗯,你是我的梦中仙姑,我叫你‘梦姑’好么?”那少女拍手笑道:“好啊,你是我的梦郎,我是你的梦姑。这样的甜梦,咱俩要做一辈子,真盼永远也不会醒。”说到情浓之处,两人又沉浸于美梦之中,真不知是真是幻?是天上人间?过了几个时辰,童姥才用毛毡来将那少女裹起,带了出去。次日,童姥又将那少女带来和虚竹相聚。两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渐去,惭愧之心亦减,恩爱无极,尽情欢乐。只是虚竹始终不敢吐露两人何以相聚的真相,那少女也只当是身在幻境,一字不提入梦之前的情景。
    这三天的恩爱缠绵,令虚竹觉得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极乐世界,又何必皈依我佛,别求解脱?
    第四日上,虚竹吃了童姥搬来的熊掌、鹿肉等等美味之后,料想她又要去带那少女来和自己温存聚会,不料左等右等,童姥始终默坐不动。虚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定,几次三番想出口询问,却又不敢。
    如此挨了两个多时辰,童姥对他的局促焦灼种种举止,一一听在耳里,却毫不理睬。虚竹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前辈,那姑娘,是……是皇宫中的宫女么?”童姥哼了一声,并不答理。虚竹心道:“你不肯答,我只好不问了。”但想到那少女的温柔情意,当真是心猿意马,无可羁勒,强忍了一会,只得央求道:“求求你做做好事,跟我说了罢。”童姥道:“今日你别跟我说话,明日再问。”虚竹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提。好容易挨到次日,食过饭后,虚竹道:“前辈……”童姥道:“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谁,有何难处?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再不分离,那也是易事……”虚竹只喜得心痒难搔,不知说什么好。童姥又道:“你到底想不想?”虚竹一时却不敢答应,嗫嚅道:“晚辈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童姥道:“我也不要你报答什么。只是我的‘八荒****唯我独尊功’再过几天便将练成,这几日是要紧关头,半分松懈不得,连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来。你要会那美丽姑娘,须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后。”虚竹虽然失望,但知童姥所云确是实情,好在为日无多,这几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当下应道:“是!一凭前辈吩咐。”童姥又道:“我神功一成,立时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贱人算帐。本来那贱人万万不是我的敌手,但我不幸给这贱人断了一腿,真气大受损伤;大仇是否能报,也就没什么把握了。万一我死在她的手里,没法带那姑娘给你,那也是天意,无可如何。除非……除非……”虚竹心中怦怦乱跳,问道:“除非怎样?”童姥道:“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虚竹道:“晚辈武功低微,又能帮得了什么?”童姥道:“我和那贱人决斗,胜负相差只是一线。她要胜我固然甚难,我要杀她,却也并不容易。从今日起,我再教你一套‘天山六陽掌’的功夫。待我跟那贱人斗到紧急当口,你使出这路掌法来,只须在那贱人身上一按,她立刻真气宣泄,非输不可。”虚竹心下好生为难,寻思:“我虽犯了戒,做不成佛门弟子,但要我助她杀人,这种恶事,大违良心,那是决计干不得的。”便道:“前辈要我相助一臂之力,本属应当,但你若因此而杀了她,晚辈却是罪孽深重,从此沉沦,万劫不得超生了。”童姥怒道:“嘿,死和尚,你和尚做不成了,却仍是存着和尚心肠,那像什么东西?像李秋水这等坏人,杀了她有什么罪孽?”虚竹道:“纵是大奸大恶之人,也应当教诲感化,不可妄加杀害。”童姥更加怒气勃发,厉声道:“你不听我话,休想再见那姑娘一面。你想想清楚罢。”虚竹黯然无语,心中只是念佛。童姥听他半晌没再说话,喜道:“你为了那个小美人儿,只好答应了,是不是?”虚竹道:“要晚辈为了一己欢娱,却去损伤人命,此事决难从命。就算此生此世再也难见那位姑娘,也是前生注定的因果。宿缘既尽,无可强求。强求尚不可,何况为非作恶以求?那是更加不可了。”说了这番话后,便念经道:“宿因所构,缘尽还无。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想到从此不能再和那少女相聚,心下自是黯然。童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练不练天山六陽掌?”虚竹道:“实是难以从命,前辈原谅。”童姥怒道:“那你给我滚出去罢,滚得越远越好。”虚竹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说道:“前辈保重。”想起和她一场相聚,虽然给她引得自己破戒,做不成和尚,但也因此而得遇“梦姑”,内心深处,总觉童姥对自己的恩惠多而损害少,临别时又不禁有些难过,又道:“前辈多多保重,晚辈不能再服侍你了。”转过身来,走上了石阶。他怕童姥再点他穴道,阻他离去,一踏上石阶,立即飞身而上,胸口提了北冥真气,顷刻间奔到了第二层冰窖,跟着又奔上第一层,伸手便去推门。他右手刚碰到门环,突觉双腿与后心一痛,叫声:“啊哟!”知道又中了童姥的暗算,身子一晃之间,双肩之后两下针刺般的疼痛,登时翻身摔倒。只听童姥陰恻恻的道:“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道?”虚竹但觉伤口处阵阵麻痒,又是针刺般的疼痛,直如万蚁咬啮,说道:“自然知道。”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暗器?这是‘生死符’!”
    虚竹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想起了乌老大等一干人一提到“生死符”便吓得魂不附体的情状。他只道“生死符”是一张能制人死命的文件之类,哪想到竟是一种暗器,乌老大这群人个个凶悍狠毒,却给“生死符”制得服服贴贴,这暗器的厉害可想而知。只听童姥又道:“生死符入体之后,永无解药。乌老大这批畜生反叛缥缈峰,便是不甘永受生死符所制,想要到灵鹫宫去盗得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群狗贼痴心妄想,发他们的狗屁春秋大梦,你姥姥生死符的破解之法,岂能偷盗而得?”虚竹只觉伤处越痒越厉害,而且奇痒渐渐深入,不到一顿饭时分,连五脏六腑也似发起痒来,真想一头便在墙上撞死了,胜似受这煎熬之苦,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童姥说道:“你想生死符的‘生死’两字,是什么意思?这会儿懂得了罢?”虚竹心中说道:“懂了,懂了!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意。”但除了呻吟之外,再也没说话的丝毫力气。童姥又道:“适才你临去之时,说了两次要我多多保重,言语之中,颇有关切之意,你小子倒也不是没有良心。何况你救过姥姥的性命,天山童姥恩怨分明,有赏有罚,你毕竟跟乌老大他们那些混蛋大大不同。姥姥在你身上种下生死符,那是罚,可是又给你除去,那是赏。”
    虚竹呻吟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你若以此要挟,要我干那……干那伤天害理之事,我……我宁死不……不……不……不……”这“宁死不屈”的“屈”字却始终说不出口。童姥冷笑道:“哼,瞧你不出,倒是条硬汉子。可是你为什么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你可知那安洞主为什么说话口吃?”虚竹惊道:“他当年也是中了你的生……生……以致痛得口……口……口……”童姥道:“你知道就好了。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增,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每年我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以镇痛止痒之药,这生死符一年之内便可不发。”
    虚竹这才恍然,众洞主、岛主所以对童姥的使者敬若神明,甘心挨打,乃是为了这份可保一年平安的药剂。如此说来,自己岂不是终身也只好受她如牛马一般的役使?童姥和他相处将近三月,已摸熟了他的脾气,知他为人外和内刚,虽然对人极是谦和,内心却十分固执,决不肯受人要胁而屈服,说道:“我说过的,你跟乌老大那些畜生不同,姥姥不会每年给你服一次药镇痛止痒,使你整日价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你身上一共给我种了九张生死符,我可以一举给你除去,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虚竹道:“如此,多……多……多……”那个“谢”字始终说不出口。当下童姥给他服了一颗药丸,片刻间痛痒立止。童姥道:“要除去这生死符的祸胎,须用掌心内力。我这几天神功将成,不能为你消耗元气,我教你运功出掌的法门,你便自行化解罢。”虚竹道:“是。”童姥便即传了他如何将北冥真气自丹田经由天枢、太乙、梁门、神封、神藏诸穴,通过曲池、大陵、陽豁而至掌心,这真气自足经脉通至掌心的法门,是她逍遥派独到的奇功,再教他将这真气吞吐、盘旋、挥洒、控纵的诸般法门。虚竹练了两日,已然纯熟。童姥又道:“乌老大这些畜生,人品虽差,武功却着实不低。他们所交往的狐群狗党之中,也颇有些内力深湛的家伙,但没一个能以内力化解我的生死符,你道那是什么缘故?”她顿了一顿,明知虚竹回答不出,接着便道:“只因我种入他们体内的生死符种类既各各不同,所使手法也大异其趣。他如以陽刚手法化解了一张生死符,未解的生死符如是在太陽、少陽、陽明等经脉中的,感到陽气,力道剧增,盘根纠结,深入脏腑,即便不可收拾。他如以陰柔之力化解罢,太陰、少陰、厥陰经脉中的生死符又会大大作怪。更何况每一张生死符上我都含有分量不同的陰陽之气,旁人如何能解?你身上这九张生死符,须以九种不同的手法化解。”当下传了他一种手法,待他练熟之后,便和他拆招,以诸般陰毒繁复手法攻击,命他以所学手法应付。
    童姥又道:“我这生死符千变万化,你下手拔除之际,也须随机应变,稍有差池,不是立刻气窒身亡,便是全身瘫痪。须当视生死符如大敌,全力以赴,半分松懈不得。”虚竹受教苦练,但觉童姥所传的法门巧妙无比,气随意转,不论她以如何狠辣的手法攻来,均能以这法门化解,而且化解之中,必蕴猛烈反击的招数。他越练越佩服,才知道“生死符”所以能令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魂飞魄散,确有它无穷的威力,若不是童姥亲口传授,哪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神妙的化解之法?他花了四日功夫,才将九种法门练熟。
    童姥甚喜,说道:“小……小子倒还不笨,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制服生死符,便须知道种生死符之法,你可知生死符是什么东西?”虚竹一怔,道:“那是一种暗器。”童姥道:“不错,是暗器,然而是怎么样的暗器?像袖箭呢,还是像钢镖?像菩提子呢,还是像金针?”虚竹寻思:“我身上中了九枚暗器,虽然又痛又痒,摸上去却无影无踪,实在不知是什么形状。”一时难以回答。
    童姥道:“这便是生死符了,你拿去摸个仔细。”想到这是天下第一厉害的暗器,虚竹心下惴惴,伸出手去接,一接到掌中,便觉一阵冰冷,那暗器轻飘飘地,圆圆的一小片,只不过是小指头大小,边缘锋锐,其薄如纸。虚竹要待细摸,突觉手掌心中凉飕飕地,过不多时,那生死符竟然不知去向。他大吃一惊,童姥又没伸手来夺,这暗器怎会自行变走?当真是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叫道:“啊哟!”心想:“糟糕,糟糕!生死符钻进我手掌心去了。”童姥道:“你明白了么?”虚竹道:“我……我……”童姥道:“我这生死符,乃是一片圆圆的薄冰。”虚竹“啊”的一声叫,登时放心,这才明白,原来这片薄冰为掌中热力所化,因此顷刻间不知去向,他掌心内力煎熬如炉,将冰化而为汽,竟连水渍也没留下。童姥说道:“要学破解生死符的法门,须得学会如何发射,而要学发射,自然先须学制炼。别瞧这小小的一片薄冰,要制得其薄如纸,不穿不破,却也大非容易。你在手掌中放一些水,然后倒运内力,使掌心中发出来的真气冷于寒冰数倍,清水自然凝结成冰。”当下教他如何倒运内力,怎样将刚陽之气转为陰柔。无崖子传给他的北冥真气原是陰陽兼具,虚竹以往练的都是陽刚一路,但内力既有底子,只要一切逆其道而行便是,倒也不是难事。
    生死符制成后,童姥再教他发射的手劲和认穴准头,在这片薄冰之上,如何附着陽刚内力,又如何附着陰柔内力,又如何附以三分陽、七分陰,或者是六分陰、四分陽,虽只陰陽二气,但先后之序既异,多寡之数又复不同,随心所欲,变化万千。虚竹又足足花了三天时光,这才学会。童姥喜道:“小子倒也不笨,学得挺快,这生死符的基本功夫,你已经学会了。说到变化精微,认穴无讹,那是将来的事了。”第四日上,童姥命他调匀内息,双掌凝聚真气,说道:“你一张生死符中在右腿膝弯内侧‘陰陵泉’穴上,你右掌运陽刚之气,以第二种法门急拍,左掌运陰柔之力,以第七种手法缓缓抽拔。连拔三次,便将这生死符中的热毒和寒毒一起化解了。”虚竹依言施为,果然“陰陵泉”穴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关节灵活,说不出的舒适。
    童姥一一指点,虚竹一一化解。终于九张生死符尽数化去,虚竹不胜之喜。童姥叹了口气,说道:“明日午时,我的神功便练成了。收功之时,千头万绪,凶险无比,今日我要定下心来好好的静思一番,你就别再跟我说话,以免乱我心曲。”虚竹应道:“是。”心想:“日子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居然整整三个月过去了。”便在这时候,忽听得一个蚊鸣般的微声钻入耳来:“师姊,师姊,你躲在哪里啊?小妹想念你得紧,你怎地到了妹子家里,却不出来相见?那不是太见外了吗?”
    这声音轻细之极,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异常。却不是李秋水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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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
    虚竹一惊之下,叫道:“啊哟,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虚竹低声道:“她……她寻到了。”童姥道:“她虽知道我进了皇宫,却不知我躲在何处。皇宫中房舍千百,她一间间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这儿。”虚竹这才放心,舒了口气,说道:“只消挨过明日午时,咱们便不怕了。”果然听得李秋水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声息全无。但过不到半个时辰,李秋水那细声呼叫又钻进冰窖来:“好姊姊,你记不记得无崖子师哥啊?他这会儿正在小妹宫中,等着你出来,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对你说。”
    虚竹低声道:“胡说八道,无崖子前辈早已仙去了,你……你别上她的当。”童姥说道:“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她是在运使‘传音搜魂大法’,想逼我出去。她提到无崖子什么的,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我怎会上她的当?”
    但李秋水的说话竟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一会儿回述从前师门同窗学艺时的情境,一会儿说无崖子对她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童姥说成是天下第一婬荡恶毒、泼辣无耻的贱女人,说道那都是无崖子背后骂她的话。虚竹双手按住耳朵,那声音竟会隔着手掌钻入耳中,说什么也拦不住。虚竹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童姥淡淡的道:“这声音是阻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应道:“是。”但说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逍遥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禅功可就差得远了,虚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话便不能不听,听到她所说童姥的种种恶毒之事,又不免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功的时刻快到了罢?这是你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听到这些言语,岂不要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就暂且搁下不练,行不行?在这般厉害的外魔侵扰之下,再练功只怕有点……有点儿凶险。”童姥道:“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也决计不愿别人加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搜查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已布置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唉,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家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已给她发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了。”说着咬断了一头白鹤的头颈,吮吸鹤血,便即盘膝而坐。
    虚竹只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惨厉,想必她算准时刻,今日午时正是她师姊妹两人生死存亡的大关头。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好师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话来?”只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知道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却听得李秋水的柔声昵语不断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从来没真心喜欢你,你这般无耻勾引他,好不要脸!”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真。”童姥又骂道:“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前,巴巴的赶上缥缈峰来,将七宝指环传了给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的画像给我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着他,跟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好难过罢……”她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虚竹听得呆了。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假话?难道她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推开,接着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着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人。他绝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只听得砰砰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将下来。虚竹一呆,听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贼贱人,你以为师弟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矮子,不错,远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师弟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师弟说,我到老仍是处女之身,对他始终一情不变。你却自己想想,你有过多少情人了……”这声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全没知觉。又听得童姥笑道:“咱们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冰库的大门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帮手进来。你动手搬开冰块啊!你传音出去啊!”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窖,随即投掷大冰块,堵塞大门,决意和她拚个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偌大势力,却已无法召人入来相助。但她为什么不推开冰块?为什么不如童姥所说,传音出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是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使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抓住机会,立即加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助外人,定要亲手和情敌算帐。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功之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今日却忍不住出声和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但听得第一层中砰砰嘭嘭之声大作,显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掷巨冰相攻。虚竹与童姥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当下走上第二层去。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秋水喝道:“是谁?”砰嘭之声即停。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说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虚竹心道:“我这般丑陋的容貌,哪里会有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号?唉,前辈拿我来取笑了。”
    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提高声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吗?哈哈,梦郎,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所说的话,都给童姥听去了,这些话怎可给旁人听到?啊哟,我跟那姑娘说的那些话,只怕……多半……或许……也给童姥听去了。那……那……”只听童姥又道:“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姥和李秋水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童姥哈哈一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着你。你老实跟我说,你想她不想?”虚竹对那少女一片情痴,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发射和破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的道:“梦郎,梦郎,原来你果然是个多情少年!你上来,让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是何等样的人物!”李秋水虽比童姥和无崖子年轻,终究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但这句话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随即哑然:“我是个丑和尚,怎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是笑死人么?”跟着想起:“童姥大敌当前,何以尚有闲情拿我来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当日无崖子前辈要我继承逍遥派掌门人之时,一再嫌我相貌难看,后来苏星河前辈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须觅到一个悟性奇高而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时我大惑不解,此刻想来,定是跟李秋水有些关连。无崖子前辈要我去找一个人指点武艺,莫非便是找她?苏星河前辈曾说,这人只喜欢美貌少年。”正凝思间,突然火光一闪,第一层冰窖中传出一星光亮,接着便是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拍拍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剧。冰上烧着一个火折,发出微弱的光芒。虚竹见二人身手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是童姥,谁是李秋水?火折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下轻轻的嗤声过去,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闻掌风呼呼。虚竹心下焦急:“童姥断了一腿,久斗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过童姥心狠手辣,占了上风,一定会杀了她师妹,这可又不好了。何况这两人武功这样高,我又怎能插得手下去?”只听得拍的一声大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了伤。李秋水哈哈一笑,说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突然厉声喝道:“往哪里逃!”
    虚竹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童姥在他身边说道:“第二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虚竹身子剧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何以会使天山六陽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陽掌?”李秋水道:“你还不认么?这第二招‘陽春白雪’和第七招‘陽关三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来?”虚竹又道:“陽春白雪?陽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间已猜到是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她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子弟的勾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因此才投合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要他去诛灭丁春秋,清理门户。”李秋水朗声问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虚竹听她两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姥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来消解生死符的,岂知李秋水竟称之为“天山六陽掌”?童姥要自己学“天山六陽掌”来对付她师妹,自己坚决不学,难道这几种手法,便是“天山六陽掌”么?
    李秋水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头,当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道:“好!这招‘陽歌钩天’内力既厚,使得也熟。无崖子师哥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把功力都传给了我。”他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这“功力”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中间的差别,又问:“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虚竹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也就是了。”
    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她话未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向她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陰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急忙飘身退后,但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李秋水急运内力调息,竟不敢还嘴。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陽掌”,童姥知道来日大难,为了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陽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法门,一一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虚竹道:“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谊,手下留情。”童姥怒骂:“滚开,滚开!”李秋水得虚竹援手,避过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这贱人竟然练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当真了得。”当即还掌相迎。虚竹处身其间,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劝,只得长叹一声,退了开去。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虚竹抵挡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层冰窖之间的石阶上,猛听得噗的一声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向坚冰。虚竹叫道:“罢手,罢手!”抢上去连出两招“六陽掌”,化开了李秋水的攻击。童姥顺势后跃,蓦地里一声惨呼,从石阶上滚了下去,直滚到二三层之间的石阶方停。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急步抢下,摸索着扶起童姥上身。只觉她双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没了呼吸。虚竹又是惊惶,又是伤心,叫道:“师叔,你……你……你将师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来。李秋水道:“这人奸诈得紧,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虚竹哭道:“还说没有死?她气也没有了,前辈……师伯,我劝你不要记恨记仇……”李秋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一晃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血。修练那“八荒****唯我独尊功”每日须饮鲜血,但若逆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此刻石阶上一滩滩鲜血不下数大碗。李秋水知道这个自己痛恨了数十年的师姊终于是死了,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怆然之感。过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阶,幽幽的道:“姊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处,火折上发出微弱光芒,一闪一闪,映在童姥脸上,但见她满脸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甚是可怖。李秋水轻声道:“师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发掌向童姥胸口拍了过去,喀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虚竹大怒,叫道:“她已命丧你手,又何以再戕害她遗体?”眼见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见这个“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广额浓眉,相貌粗野,那里有半分英俊潇洒,一怔之下,认出便是在雪峰上负了童姥逃走的那个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虚竹肩头抓来。虚竹斜身避开,说道:“我不跟你斗,只是劝你别动你师姊的遗体。”
    李秋水连出四招,虚竹已将天山六陽掌练得甚熟,竟然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有坚实浑厚的反击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后是谁?”虚竹几乎全无临敌经验,一惊之下,回头去看,只觉胸口一痛,已给李秋水点中了穴道,跟着双肩双腿的穴道也都给她点中,登时全身麻软,倒在童姥身旁,惊怒交集,叫道:“你是长辈,却使诈骗人。”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厌诈,今日教训教训你这小子。”跟着又指着他不住娇笑,说道:“你……你……你这丑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称什么‘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李秋水长声惨呼,后心“至陽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击。童姥跟着左拳猛击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斜身闪避,仓卒中连运气护穴也是不及,身子给一拳震飞,摔在石阶之上,手中火折也脱手飞出。童姥蓄势已久,这一拳势道异常凌厉,火折从第三层冰窖穿过第二层,直飞上第一层,方才跌落。霎时之间,第三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听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虚竹又惊又喜,叫道:“前辈,你没死么?好……好极了!”原来童姥功亏一篑,终于没能练成神功,而在雪峰顶上又被李秋水断了一腿,功力大受损伤,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劣势更显,偏偏虚竹两不相助,虽然阻住了李秋水乘胜追击,却也使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阶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她预先备下的鹿血,原是要诱敌人上钩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机警,明明见她已然断气,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来,倘不是虚竹在旁阻拦,李秋水定会接连出掌,将她“尸身”打得稀烂,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幸得虚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见到这“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的真面目后,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虽知童姥狡狠,却万万想不到她竟能这般坚忍。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内力突然间失却控制,便如洪水泛滥,立时要溃堤而出。逍遥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内力失制,在周身百骇游走冲突,却又宣泄不出,这散功时的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顷刻之间,只觉全身各处穴道中同时麻痒,惊惶之余,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道:“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用力拍击一掌!”这时上面忽然隐隐有微光照射下来,只见李秋水全身颤抖,一伸手,抓去了脸上蒙着的白纱,手指力抓自己面颊,登时血痕斑斑,叫道:“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报,还得快!”李秋水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去解开虚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软,便要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虚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见她受伤显然也极沉重,伏在石阶之上,忍不住呻吟出声。虚竹只觉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渐渐的亮了起来,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见第一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光,脱口叫道:“啊哟!有人来了!”童姥吃了一惊,心想:“有人到来,我终究栽在这贱人手下了。”勉强提了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她双手使劲,向李秋水慢慢爬过去,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行将她扼死。突然之间,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似有水滴从石阶上落下。李秋水和虚竹也听到了水声,同时转头瞧去,果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这水从何而来?”冰窖中越来越亮,水声淙淙,水滴竟变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阶。第一层冰窖中有一团火焰烧得甚旺,却没人进来。李秋水道:“烧着了……麻袋中的……棉花。”原来冰库进门处堆满麻袋,袋中装的都是棉花,使热气不能入侵,以保冰块不融。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脱手飞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时烧着了棉花,冰块融化,化为水流,潺潺而下。火头越烧越旺,流下来的冰水越多,淙淙有声。过不多时,第三层冰窖中已积水尺余。但石阶上的冰水还在不断流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间。李秋水叹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活了,你……你解开梦郎的穴道,让他出……出去罢。”三人都十分明白,过不多时,冰窖中积水上涨,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虽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的情状,这大仇便算是报了。李秋水见她一级级的爬了上去,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的胸口,她体内真气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那比之如万虫咬啮、千针钻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倒翻了下来,扑通一响,水花四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在她膝盖上一碰,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这一摔跌,正好碰在虚竹身上,弹向李秋水的右侧。积水之中,三人竟挤成了一团。童姥身材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无论如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伤她,但两人之间隔了个虚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也是万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道:“小和尚,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是自寻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动内力,便向虚竹攻去。童姥明知此举是加速自己死亡,内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毙命,但若非如此,积水上涨,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觉童姥以内力相攻,立运内力回攻。虚竹处身两人之间,先觉挨着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热气传来,跟着靠在李秋水肩头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热气入侵,霎时之间,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伤之后,仍是半斤八两,难分高下。两人内力相触,便即僵持,都停在虚竹身上,谁也不能攻及敌人。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虚竹,身受左右夹攻之厄。幸好他曾蒙无崖子以七十余年的功力相授,三个同门的内力旗鼓相当,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没有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下送了性命。童姥只觉冰水渐升渐高,自头颈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了下唇。她不绝催发内力,要尽快击毙情敌,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显然不致立时便即耗竭。但听得水声淙淙,童姥口中一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她一惊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无法坐稳,竟在水中浮了起来。她少了一腿,远比常人容易浮起。这一来死里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将后脑浸在积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时心中大定,寻思水涨人高,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内力仍是不住送出。虚竹大声呻吟,叫道:“唉,师伯、师叔、你们再斗下去,终究难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拚内力局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两人均知这场比拚不伦胜败,终究是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而已。两人都是十分的心高气傲,怨毒积累了数十年,哪一个肯先罢手?再者内力离体他去,精力虽越来越衰,这散功之苦却也因此而得消解。又过一顿饭时分,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她不识水性,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当即停闭呼吸,以“龟息功”与敌人相拚,任由冰水涨过了眼睛、眉毛、额头,浑厚的内力仍是不绝发出。虚竹咕嘟、咕嘟、咕嘟的连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哟,我……我不……咕嘟……咕嘟……我……咕嘟……”正惊惶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忙闭嘴,以鼻呼吸,吸气时只觉胸口气闷无比。原来这冰库密不通风,棉花烧了半天,外面无新气进来,燃烧不畅,火头自熄。虚竹和童姥呼吸艰难,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龟息功”,并无知觉。火头虽熄,冰水仍不断流下。虚竹但觉冰水淹过了嘴唇,淹过了人中,渐渐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与李秋水的内力仍是分从左右不停攻到。虚竹只觉窒闷异常,内息奔腾,似乎五脏六腑都易了位,冰水离鼻孔也已只一线,再上涨得几分,便无法吸气了,苦在穴道被封,头颈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说也奇怪,过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涨,一时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块便不再融。又过一会,只觉人中有些刺痛,跟着刺痛渐渐传到下颏,再到头颈。原来三层冰窖中堆满冰块,极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坚冰凝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绝,不能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彼此鼓荡冲突,越来越猛烈。虚竹只觉全身皮肤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虽在坚冰之内,仍是炙热不堪。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各处经脉穴道中迅速无比的奔绕起来。原来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气相持不下,又无处宣泄,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内力归并。三人的内力源出一门,性质无异,极易融合,合三为一之后,力道沛然不可复御,所到之处,被封的穴道立时冲开。顷刻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舒畅,双手轻轻一振,喀喇喇一阵响,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心想:“不知师伯、师叔二人性命如何,须得先将她们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时,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已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一手一个,将二人连冰带人的提了起来,走到第一层冰窖中,推开两重木门,只觉一阵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只吸得一口气,便说不出的受用。门外明月在天,花影铺地,却是深夜时分。他心头一喜:“黑暗中闯出皇宫,可就容易得多了。”提着两团冰块,奔向墙边,提气一跃,突然间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过墙头丈余,升势兀自不止。虚竹不知体内真气竟有如许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四名御前护卫正在这一带宫墙外巡查,听到人声,急忙奔来察看,但见两块大水晶夹着一团灰影越墙而出,实不知是什么怪物。四人惊得呆了,只见三个怪物一晃,便没入了宫墙外的树林中,四人吆喝着追去,哪里还有踪影?四人疑神疑鬼,争执不休,有的说是山精,有的说是花妖。虚竹一出皇宫,迈开大步急奔,脚下是青石板大路,两旁密密层层的尽是屋子。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冲。奔了一会,到了城墙脚下,他又是一提气便上了城头,翻城而过,城头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么东西也没看见。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的荒郊,四下更无房屋,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心道:“须得尽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块。”寻到一处小溪,将两团冰块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见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块之外,只是双目紧闭,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见两团冰块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开,虚竹又抓又剥,将二人身外坚冰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当下将二人远远放开,生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拚。忙了半日,天色渐明,当即坐下休息。待得东方朝陽升起,树顶雀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同时醒了过来。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十行礼,说道:“师伯、师叔,咱们三人死里逃生,这一场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虚竹双手乱摇,说道:“千万不可,万万不可!”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去。童姥双手回圈,凝力待击。哪知李秋水刚伸腰站起,便即软倒。童姥的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一个圆圈,倚在树上只是喘气。虚竹见二人无力博斗,心下大喜,说道:“这样才好,两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东西来给两位吃。”只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样,知道这两个同门师姊妹正在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发一击,对手绝无抗拒的余地。见此情状,虚竹却又不敢离开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见二人都是皱纹满脸,形容枯槁,心道:“师伯今年已九十六岁,师叔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二人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如此看不开,火气都这么大。”他挤衣拧水,突然拍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后并未破损。虚竹将画摊在岩石上,就日而晒。见画上丹青已被水浸得颇有些模糊,心中微觉可惜。李秋水听到声音,微微睁目,见到了那幅画,尖声叫道:“拿来给我看!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肖像。”童姥也叫道:“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倘若气死了这贱人,岂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画!可知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童姥一生最伤心之事,便是练功失慎,以致永不长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当年种下的祸胎,当童姥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之时,李秋水在她脑后大叫一声,令她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也难以复原。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气填膺,叫道:“贼贱人,我……我……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险些便要昏过去。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认输了罢?当真出手相斗……”突然间连声咳嗽。
    虚竹见二人神疲力竭,转眼都要虚脱,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别再劳神了。”童姥怒道:“不成!”便在这时,西南方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童姥一听,登时脸现喜色,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短管,说道:“你将这管子弹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声却越来越急。虚竹不明原由,当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弹出,只听得一阵尖锐的哨声从管中发出。这时虚竹的指力强劲非凡,那小管笔直射上天去,几乎目不能见,仍呜呜呜的响个不停。虚竹一惊,暗道:“不好,师伯这小管是信号。她是叫人来对付李师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师叔,师伯有帮手来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动也不动了。虚竹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没了呼吸。虚竹惊叫:“师叔,师叔!”轻轻推了推她肩头,想推她醒转,不料李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贱人终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动之下,气息难继,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但听得呜呜声自高而低,黑色小管从半空掉下,虚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时,只听得蹄声急促,夹着叮当、叮当的铃声,虚竹回头望去,但见数十匹骆驼急驰而至。骆驼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远远奔来,宛如一片青云,听得几个女子声音叫道:“尊主,属下追随来迟,罪该万死!”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虚竹见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绣着一头黑鹫,神态狰狞。众女望见童姥,便即跃下骆驼,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虚竹见这群女子当先一人是一个老妇,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其余的或长或少,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人人对童姥极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童姥哼了一声,怒道:“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是不是?谁也没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没人再来管束你们,大伙儿逍遥自在,无法无天了。”她说一句,那老妇便在地下重重磕一个头,说道:“不敢。”童姥道:“什么不敢?你们要是当真还想到姥姥,为什么只来了……来了这一点儿人手?”那老妇道:“启禀尊主,自从那晚尊主离宫,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妇道:“是,是!”童姥更加恼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胆敢……胆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妇不敢作声,只有磕头。
    童姥道:“你们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那老妇道:“是!属下九天九部当时立即下山,分路前来伺候尊主。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尊主,陽天部向东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鸾天部向东北方,钧天部把守本宫。属下无能,追随来迟,该死,该死!”说着连连磕头。童姥道:“你们个个衣衫破烂,这三个多月之中,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那老妇听得她话中微有奖饰之意,登时脸现喜色,道:“若得为尊主尽力,赴汤蹈火,也所甘愿。些少微劳,原是属下该尽的本分。”童姥道:“我练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贼贱人,给她削去了一条腿,险些儿性命不保,幸得我师侄虚竹相救,这中间的艰危,实是一言难尽。”一众青衫女子一齐转过身来,向虚竹叩谢,说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虽然粉身碎骨,亦难报于万一。”突然间许多女人同时向他磕头,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忙也跪下还礼。童姥喝道:“虚竹站起!她们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分?”虚竹又说了几句“不敢当”,这才站起。童姥向虚竹道:“咱们那只宝石指环,给这贼贱人抢了去,你去拿回来。”虚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从她中指上除下了宝石指环。这指环本来是无崖子给他的,从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并无不安。
    童姥道:“你是逍遥派的掌门人,我又已将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一干功夫传你,从今日起,你便是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灵鹫宫……灵鹫宫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任你意。”虚竹大惊,忙道:“师伯,师伯,这个万万不可。”童姥怒道:“什么万万不可。这九天九部的奴婢办事不力,没能及早迎驾,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乌老大这等狗贼的虐待侮辱,最后仍是不免断腿丧命……”
    那些女子都吓得全身发抖,磕头求道:“奴婢该死,尊主开恩。”童姥向虚竹道:“这昊天部诸婢,总算找到了我,她们的刑罚可以轻些,其余八部的一众奴婢,断手断腿,由你去处置罢。”那些女子磕头道:“多谢尊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谢?”众女忙又向虚竹叩谢。虚竹双手乱摇,道:“罢了,罢了!我怎能做你们的主人?”
    童姥道:“我虽命在顷刻,但亲眼见到贼贱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学,又得了个传人,可说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允么?”虚竹道:“这个……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个梦中姑娘,你想不想见?你答不答允我做灵鹫宫的主人?”虚竹一听她提到“梦中姑娘”,全身一震,再也无法拒却,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童姥喜道:“很好!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途径。”虚竹将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虚竹一惊,伸手去扶时,只觉她全身骨骼如绵,缩成一团,竟已死了。一众青衫女子围将上来,哭声大振,甚是哀切。这些女子每一个都是在艰难困危之极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是以童姥御下虽严,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虚竹想起三个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离,蒙她传授了不少武功,她虽脾气乖戾,对待自己可说甚好,此刻见她一笑身亡,心中难过,也伏地哭了起来。
    忽听得背后一个陰恻恻的声音道:“嘿嘿,师姊,终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你胜了,还是我胜了?”虚竹听得是李秋水的声音,大吃一惊,心想:“怎地死人又复活了?”急忙跃起,转过身来,只见李秋水已然坐直,背靠树上,说道:“贤侄,你把那幅画拿过来给我瞧瞧,为什么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虚竹轻轻扳开童姥的手指,将那幅画拿了出来,一瞥之下,见那画水浸之后又再晒干,笔划略有模糊了,但画中那似极了王语嫣的宫装美女,仍是凝眸微笑,秀美难言,心中一动:“这个美女,眉目之间与师叔倒也颇为相似。”走向李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李秋水接过画来,向众女横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们主人和我苦拚恶斗,终于不敌,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和日月相争么?”虚竹回过头来,只见众女手按剑柄,神色悲愤,显然是要一拥而上,杀李秋水而为童姥报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号令,不敢贸然动手。虚竹说道:“师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师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哪里还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样的死法,却是假装不来的。”虚竹道:“在那冰窖中恶斗之时,师伯也曾假死,骗过了师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说是不分高下。”
    李秋水叹道:“在你心中,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一面将那画展开,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虚竹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问道:“师叔,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这人嘴角边有颗酒窝,右眼旁有个黑痣,是不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虚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窝,我没有,她右眼旁有颗小小的黑痣,我也没有。”虚竹“嗯”了一声。李秋水又道:“师姊本来说道:师哥为她绘了一幅肖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却……却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这幅画是怎么来的?”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给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幅画如何发怒等情,一一说了。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师姊和我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师姊直到临死之时,才发觉画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便怔怔的流下泪来。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都对我师父一往情深,我师父心目之中却另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间?师父命我持此图像去寻师学艺,难道这个小妹子是住在大理无量山中吗?”问道:“师叔,她……你那个小妹子,是住在大理无量山中?”李秋水摇了摇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神往,缓缓道:“当年我和你师父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我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创一门包罗万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你师父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她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似乎已忘了虚竹便在身旁。
    过了一会,李秋水又轻轻说道:“师哥,你聪明绝顶,却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小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她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说道:“师哥,这幅画你在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无量山来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哥,你心中真正爱的是我小妹子,你这般痴情地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什么?现下我终于懂了。”
    虚竹心道:“我佛说道,人生在世,难免痴嗔贪三毒。师伯、师父、师叔都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纠缠在这三毒之间,尽管武功卓绝,心中的烦恼痛苦,却也和一般凡夫俗子无异。”李秋水回过头来,瞧着虚竹,说道:“贤侄,我有一个女儿,是跟你师父生的,嫁在苏州王家,你几时有空……”忽然摇了摇头,叹道:“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各人自己的事都还管不了……”突然尖声叫道:“师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都……都……教这没良心的给骗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他瞧着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昊天部为首的老妇说道:“尊主,咱们是否将老尊主的遗体运回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尊主示下。”虚竹道:“该当如此。”指着李秋水的尸身道:“这位……这位是你们尊主的同门师妹,虽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首去安葬,说不定还会毁尸泄愤,不料竟半分异议也无。他浑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拗,虚竹既是他们新主人,自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首裹好,放上骆驼,然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谦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眼见到二人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问起那老妇的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主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虚竹却不能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法号虚竹,大家平辈相称便是,尊主长,尊主短的,岂不折杀了我么?”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尊主开恩!尊主要打要杀,奴婢甘受,求恳尊主别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请起来,我怎么会打你、杀你?”忙将她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尊主开恩。”虚竹大为惊诧,忙问原因,才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气,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重责。虚竹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是惴惴不安。
    虚竹上了骆驼,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牵了骆驼,在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得尽快赶回灵鹫宫去,否则天时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宫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径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骑。余婆婆发出讯号,那哨骑回去报信,不久朱天部诸女飞骑到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哭拜,然后参见新主人。朱天部的首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便不敢客气,只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虚竹不敢提什么“大家平辈称呼”之言,只说不喜听人叫他“尊主”,叫声“主人”,也就是了。众女躬身凛遵。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天、陽天、玄天、幽天、成天五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有鸾天部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并无一个男子,虚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向他说一句话,倒使他免了许多为难。这一日正赶路间,突然一名绿衣女子飞骑奔回,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骑,摇动绿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她奔到本部首领之前,急语禀告。
    陽天部的首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走到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老尊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是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妹却给众妖人伤了。”众洞主、岛主起事造反之事,虚竹早就知道,本来猜想他们既然捉拿不到童姥,不平道人命丧己手,乌老大重伤后生死未卜,谅来知难而退,各自散了,不料事隔四月,仍是聚集在一起,而且去攻打缥缈峰。他自幼生长于少林寺中,从来不出山门,诸般人情世故,半分不通,遇上这件大事,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是,沉吟道:“这个……这个……”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奔来,前面的是陽天部另一哨骑,后面马背上横卧一个黄衫女子,满身是血,左臂也给人斩断了。符敏仪神色悲愤,说道:“主人,这是钧天部的副首领程姊妹,只怕性命难保。”那姓程的女子已晕了过去,众女忙替她止血施救,眼见她气息微弱,命在顷刻。虚竹见了她的伤势,想起聪辩先生苏星河曾教过他这门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已封闭了那女子断臂处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的北冥真气射入她臂根“中府穴”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妹,快,快,快去缥缈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对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谨守佛门子弟远避妇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验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的内力,实已非同小可。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既轻,言行又有点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实不如何敬服,何况灵鹫宫中诸女十之八九是吃过男人大亏的,不是为男人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陰狠的脾气薰陶之下,一向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是灵鹫宫本门的功夫,功力之纯,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众女震惊之余,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虚竹惊道:“这算什么?快快请起,请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尊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是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霜,挣扎着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尊主救命之恩,请……请……尊主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四月,寡不敌众,实在已经是危……危殆万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连头也抬不起来。虚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婆,你……你想咱们怎么办?”余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来日,早知他忠厚老实,不通世务,便道:“启禀主人,此刻去缥缈峰,尚有两日行程,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为患。”虚竹点了点头,但觉得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身手,镇慑群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赶制一袭法衣罢!”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衫来了?当真是妇人之见。众女眼光都望着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上那件僧袍破烂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他幼受师父教导,须时时念着五蕴皆空,不可贪爱衣食,因此对此事全未着心在意,此刻经余婆一提,又见到属下众女衣饰华丽,不由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是穿着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主,哪里还会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也决不是看他的服色,但虚竹自惭形秽,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罢,救人要紧。我这件衣服实在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莫要让你们闻着太臭……”一催骆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催动坐骑,跟着急驰。骆驼最有长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着西北角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这便是缥缈峰了。这山峰终年云封雾锁,远远望去,若有若无,因此叫作缥缈峰。”虚竹道:“看来还远得很,咱们早到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罢。”众女都应道:“是!多谢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急驰之下,途中倒毙了不少骆驼,到得缥缈峰脚下时,已是第二日黎明。符敏仪双手捧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物事,走到虚竹面前,躬身说道:“奴婢工夫粗陋,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乃是以一条条锦缎缝缀而成,红黄青紫绿黑各色锦缎条纹相间,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来符敏仪在众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替虚竹缝了一件袍子。虚竹又惊又喜,说道:“符姑娘当真不愧称为‘针神’,在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镶以灰色貂皮,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虚竹相貌虽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登时大显精神,众人尽皆喝彩。虚竹神色忸怩,手足无措。
    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缥缈峰上的十八天险已失十一,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峰下静悄悄地无半个人影,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出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着无穷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缥缈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和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为激昂。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日。咱们现今是在峰下,敌人反客为主,反而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说却又如何?”余婆道:“咱们还是不动声色,静悄悄的上峰,教敌人越迟知觉越好。”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不错。”他既这样说,当然谁也没有异言。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个首领虽是女流,足下着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削树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见敌人通过之时,曾经过一场场惨酷的战斗。过断魂崖、失足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被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五丈,势难飞渡。
    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众女均知,接天桥是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铁链分为两截,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却也非世间任何轻功所能。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多半敌人斗然攻到,钧天部诸女竟然来不及开锁断链。
    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子,怎生过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容易……”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乃是女子的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却无法飞渡天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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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糊涂醉情长计短
    虚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无策,眼见到众女焦急的模样,心想:“她们都叫我主人,遇上了难题,我这主人却是一筹莫展,那成甚么话?经中言道:‘或有来求手足耳鼻、头目肉血、骨髓身分,菩萨摩诃萨见来求者,悉能一切欢喜施与。’菩萨六度,第一便是布施,我又怕什么了?”于是脱下符敏仪所缝的那件袍子,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转柳叶刀,躬身将刀柄递过。
    虚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手腕微抖之间,刷的一声轻响,已将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铁链斩了下来。柳叶刀又薄又细,只不过锋利而已,也非什么宝刀,但经他真气贯注,切铁链如斩竹木。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二丈二三尺,虚竹抓住铁链,将刀还了石嫂,提气一跃,便向对岸纵了过去。群女齐声惊呼。余婆婆、石嫂、符敏仪等都叫:“主人,不可冒险!”一片呼叫声中,虚竹已身凌峡谷,他体内真气滚转,轻飘飘的向前飞行,突然间真气一浊,身子下跌,当即挥出铁链,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链。便这么一借力,身子沉而复起,落到了对岸。他转过身来,说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
    余婆等又惊又佩,又是感激,齐道:“主人小心!”虚竹向传来惨呼声的山后奔去,走过一条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见两女尸横在地,身首分离,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虚竹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对着两具尸体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顺着小径向峰顶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雾越浓,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到了缥缈峰绝顶,云雾之中,放眼都是松树,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心下沉吟:“难道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当真作孽。”摘了几枚松球,放在怀里,心道:“松球会掷死人,我出手千万要轻,只可将敌人吓走,不可杀人。”只见地下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是长约八尺,宽约三尺,甚是整齐,要铺成这样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极,似非童姥手下诸女所能。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来长,石道尽处,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耸立,堡门左右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高达三丈有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堡门半掩,四下里仍是一人也无。虚竹闪身进门,穿过两道庭院,只听得一人厉声喝道:“贼婆子藏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你们说是不说?”一个女子的声音骂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难道我们还想活吗?你可别痴心妄想啦。”另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云岛主,有话好说,何必动粗?这般的对付妇道人家,未免太无礼了罢?”虚竹听出那劝解的声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说,当乌老大要众人杀害童姥之时,也是这段公子独持异议,心想:“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功,但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远在一众武学高手之上,令人好生钦佩。”
    只听那姓云岛主道:“哼哼,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岂有这等便宜事?我碧石岛有一十七种奇刑,待会一件件在你们这些鬼丫头身上试个明白。听说黑石洞、伏鲨岛的奇刑怪罚,比我碧石岛还要厉害得多,也不妨让众兄弟开开眼界。”许多人轰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儿尽可比划比划,且看哪一洞、哪一岛的刑罚最先奏效。”从声音中听来,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加上大厅中的回声,极是嘈杂噪耳。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望,但这座大厅全是以巨石砌成,竟无半点缝隙。他一转念间,伸手在地下泥尘中擦了几擦,满手污泥都抹在脸上,便即迈步进厅。只见大厅中桌上、椅上都坐满了人,一大半人没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来走去,随口谈笑。厅中地下坐着二十来个黄衫女子,显是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受伤不轻,自是钧天部诸女了。厅上本来便乱糟糟地,虚竹跨进厅门,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见他不是女子,自不是灵鹫宫的人,只道是哪一个洞主、岛主带来的门人子弟,谁也没多加留意。
    虚竹在门槛上一坐,放眼四顾,只见乌老大坐在西首一张太师椅上,脸色憔悴,但剽悍乖戾之气仍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黑汉手握皮鞭,站在钧天部诸女身旁,不住喝骂,威逼她们吐露童姥藏宝的所在。诸女却抵死不说。乌老大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死心眼儿,我跟你们说,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死了,这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你们乘早降服,我们决计不加难为。”一个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胡说八道!尊主武功盖世,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有谁还能伤得她老人家?你们妄想夺取破解‘生死符’的宝诀,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别说尊主必定安然无恙,转眼就会上峰,惩治你们这些万恶不赦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们‘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内,个个要哀号呻吟,受尽苦楚而死。”
    乌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说着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打了开来,赫然露出一条人腿。虚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老大道:“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八块,分投山谷,我随手拾来了一块,你们不妨仔细瞧瞧,是真是假。”
    钧天部诸女认明确是童姥的左腿,料想乌老大此言非虚,不禁放声大哭。一众洞主、岛主大声欢呼,都道:“贼婆子已死,当真妙极!”有人道:“普天同庆,薄海同欢!”有人道:“乌老大,你耐心真好,这般好消息,竟瞒到这时候,该当罚酒三大杯。”却也有人道:“贼婆子既死,咱们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无人能够破解……”突然之间,人丛中响起几下“呜呜”之声,似狼嗥,如犬吠,声音甚是可怖。众人一听之下,齐皆变色,霎时之间,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之外,更无别的声息。只见一个胖子在地下滚来滚去,双手抓脸,又撕烂了胸口衣服,跟着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只片刻间,他已满手是血,脸上、胸口,也都是鲜血,叫声也越来越惨厉。众人如见鬼魅,不住的后退。有几人低声道:“生死符催命来啦!”虚竹虽也中过生死符,但随即服食解药,跟着得童姥传授法门化解,并未经历过这等惨酷的熬煎,眼见那胖子如此惊心动魄的情状,才深切体会到众人所以如此畏惧童姥之故。众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够传染,谁也不敢上前设法减他痛苦。片刻之间,那胖子已将全身衣服撕得稀烂,身上一条条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丛中有人气急败坏的叫道:“哥哥!你静一静,别慌!”奔出一个人来,又叫:“让我替你点了穴道,咱们再想法医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年纪较轻,人也没那么胖,显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双眼发直,宛似不闻。那人一步步的走过去,神态间充满了戒慎恐惧,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陡出一指,疾点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侧,避开了他手指,反过手臂,将他牢牢抱住,张口往他脸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那胖子只是乱咬,便如疯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挣扎,却哪里挣得开,霎时间脸上给他咬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漓,只痛得大声惨呼。
    段誉向王语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们一救?”王语嫣蹙起眉头,说道:“这人发了疯,力大无穷,又不是使什么武功,我可没法子。”段誉转开向慕容复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着么?”慕容复不答,脸有不愉之色。包不同恶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学做疯狗,也去咬他一口吗?”
    段誉歉然道:“是我说得不对,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边,说道:“尊兄,这人是你的弟弟,快请放了他罢。”那胖子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口中兀自发出犹似兽吼般的荷荷之声。云岛主抓起一名黄衫女子,喝道:“这里厅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贼婆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应,不久人人都要发作,几百个人将你全身咬得稀烂,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云岛主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将她秘藏之处说了出来,治好众人,大家感激不尽,谁也不会为难你们。”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说,实在……实在是谁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会让我们……我们奴婢见到的。”慕容复随众人上山,原想助他们一臂之力,树恩示惠,将这些草泽异人收为己用。此刻眼见童姥虽死,她种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却无可破解,看来这“生死符”乃是一种剧毒,非武功所能为力,如果一个个毒发毙命,自己一番图谋便成一场春梦了。他和邓百川、公冶乾相对摇了摇头,均感无法可施。云岛主虽知那黄衫女子所说多半属实,但觉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隐隐发酸,似乎也有发作的征兆,急怒之下,喝道:“好,你不说!我打死你这臭丫头再说!”提起长鞭,夹头夹脑往那女子打去,这一鞭力道沉猛,眼见那女子要被打得头碎脑裂。忽然嗤的一声,一件暗器从门口飞来,撞在那女子腰间,那女子被撞得滑出丈余,拍的一声大响,长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溅。只见地下一个黄褐色圆球的溜溜滚转,却是一枚松球。众人都大吃一惊:“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将人撞开丈余,内力非同小可,那是谁?”
    乌老大蓦地里想起一事,失声叫道:“童姥,是童姥!”那日他躲在岩石之后,见到李秋水斩断了童姥的左腿,便将断腿包在油布之中,带在身边。他想童姥多半已给李秋水追上杀死,但没目睹她的死状,总是心下惴惴。当日虚竹用松球掷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乌老大吃过大苦,一见松球又现,第一个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吓得魂飞魄散?众人听得乌老大狂叫“童姥”,一齐转身朝外,大厅中刷刷、擦擦、叮当、呛啷诸般拔兵刃之声响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时向后退缩。
    慕容复反而向着大门走了两步,要瞧瞧这童姥到底是什么模样。其实那日他以“斗转星移”之术化解虚竹和童姥从空下堕之势,曾见过童姥一面,只是决不知那个十八九岁、颜如春花的姑娘,竟会是众魔头一想到便胆战心惊的天山童姥。段誉挡在王语嫣身前,生怕她受人伤害。王语嫣却叫:“表哥,小心!”众人目光群注大门,但过了好半晌,大门口全无动静。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恼了咱们这批不速之客,便进来打上一架罢!”过了一会,门外仍是没有声息。风波恶道:“好罢,让风某第一个来领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过,仍要打一打’,那是风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气。”说着舞动单刀护住面前,便冲向门外。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对手,一齐跟出。众洞主、岛主有的佩服四人刚勇,有的却暗自讪笑:“你们没见过童姥的厉害,却来妄逞好汉,一会儿吃了苦头,那可后悔莫及了。”只听得风恶波和包不同两人声音一尖一沉,在厅外向童姥大声挑战,却始终无人答腔。
    适才搭救黄衫女子这枚松球,却是虚竹所发。他见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惊疑不定,好生过意不去,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确已逝世,各位不用惊慌。”见那胖子还在乱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两人都活不成了。”走过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陽掌”功夫,一股陽和内力,登时便将那胖子体内生死符的寒毒镇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却无法就此为他拔除。那胖子双臂一松,坐在地下,呼呼喘气,神情委顿不堪,说道:“兄弟,你怎么了?是谁伤得你这等模样?快说,快说,哥哥给你报仇雪恨。”他兄弟见兄长神智回复,心中大喜,顾不得脸上重伤,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虚竹伸手在每个黄衫女子肩头上拍了一记,说道:“各位是均天部的么?你们陽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桥边,只因铁链断了,一时不得过来。你们这里有没有铁链或是粗索?咱们去接她们过来罢。”他掌心中北冥真气鼓荡,手到之处,钧天部之女不论被封的是哪一处穴道,其中阻塞的经脉立被震开,再无任何窒滞。
    众女惊喜交集,纷纷站起,说道:“多谢尊驾相救,不敢请教尊姓大名。”有几个年轻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门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应八部姊妹们过来,再和反贼们决一死战。”一面回头挥手,向虚竹道谢。
    虚竹拱手答谢,说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谢?相救各位的另有其人,只不过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说,他的武功内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师长,实则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诸女。群豪见他随手一拍,一众黄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须查问何处穴道被封,亦不必在相应穴道处推宫过血,这等手法不但从所未见,抑且从所未闻,眼见他貌不惊人,年纪轻轻,决无这等功力,听他说是旁人假手于他,都信是童姥已到了灵鹫宫中。乌老大曾和虚竹在雪峰上相处数日,此刻虽然虚竹头发已长,满脸涂了泥污,但一开口说话,乌老大猛地省起,便认了出来,一纵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右手脉门,喝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这里么?”
    虚竹道:“乌先生,你肚皮上的伤处已痊愈了吗?我……我现在已不能算是佛门弟子了,唉!说来惭愧……当真惭愧得紧。”说到此处,不禁满脸通红,只是脸上涂了许多污泥,旁人也瞧不出来。乌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脉门,谅他无法反抗,当下加运内力,要他痛得出声讨饶,心想童姥对这小和尚甚好,我一袭得手,将他扣为人质,童姥便要伤我,免不了要投鼠忌器。哪知他连催内力,虚竹恍若不知,所发的内力都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乌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内力,却也不肯就此放开了手。群豪一见乌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虚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功夫比乌老大为高,也已无可抗御,唯有听由乌老大宰割,均想:“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要害便决不致如此轻易的为人所制。”各人七张八嘴的喝问:“小子,你是谁?怎么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你师长是谁?”“谁派你来的?童姥呢?她到底是死是活?”虚竹一一回答,神态甚是谦恭:“在下道号……道号虚竹子。童姥确已逝世,她老人家的遗体已运到了接天桥边。我师门渊源,唉,说来惭愧,当真……当真……在下铸下大错,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会大伙儿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遗容。在下到这里来,是为了替童姥办理后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旧部,我劝各位不必再念旧怨,大家在她老人家灵前一拜,种种仇恨,一笔勾消,岂不是好?”他一句句说来,一时羞愧,一时伤感,东一句,西一句,即不连贯,语气也毫不顺畅,最后又尽是一厢情愿之辞。
    群豪觉这小子胡说八道,有点神智不清,惊惧之心渐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叱骂起来:“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要咱们在死贼婆的灵前磕头?”“他妈的,老贼婆到底是怎样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是不是她的?”虚竹道:“各位就算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怀恨了,口口声声‘老贼婆’未免太难听了一点。乌先生说得不错,童姥确是死于她师妹李秋水手下,这条腿嘛,也确是她老人家的遗体。唉,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童姥她老人家虽然武功深湛,到头来终于功散气绝,难免化作黄土。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莲池净土!”
    群豪听他唠唠叨叨的说来,童姥已死倒是确然不假,登时都大感宽慰。有人问道:“童姥临死之时,你是否在她身畔?”虚竹道:“是啊。最近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群豪对望一眼,心中同时飞快的转过了一个念头:“破解生死符的宝诀,说不定便在这小子的身上。”
    青影一晃,一人欺近身来,扣住了虚竹左手脉门,跟着乌老大觉得后颈一凉,一件利器已架在他项颈之中,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乌老大,放开了他。”
    乌老大一见扣住虚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党必定同时出击,待要出掌护身,却已慢了一步。只听得背后那人道:“再不放开,这一剑便斩下来了。”乌老大松指放开虚竹手腕,向前跃出数步,转过身来,说道:“珠崖双怪,姓乌的不会忘了今日之事。”那用剑逼他的是个瘦长汉子,狞笑道:“乌老大,不论出什么题目,珠崖双怪都接着便是。”大怪扣着虚竹的脉门,二怪便来搜他的衣袋。虚竹心想:“你们要搜便搜,反正我身边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将他怀中的东西一件件摸将出来,第一件便摸到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当即展开卷轴。大厅上数百对目光,齐向画中瞧去。那画曾被童姥踩过几脚,后来又在冰窖中被浸得湿透,但图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丹青妙笔,实是出神入化。众人一见之下,不约而同都向王语嫣瞧去。有人说:“咦!”有人说“哦!”有人说:“呸!”有人说:“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悟,呸者甚为愤怒,哼者意存轻蔑。群豪本来盼望卷轴中绘的是一张地图又或是山水风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寻破解生死符的灵药或是秘诀,哪知竟是王语嫣的一幅图像,咦、哦、呸、哼一番之后,均感失望。只有段誉、慕容复、王语嫣同时“啊”的一声,至于这一声“啊”的含意,三人却又各自不同。王语嫣见到虚竹身边藏着自己的肖像,惊奇之余,晕红双颊,寻思:“难道……难道这人自从那日在珍珑棋局旁见了我一面之后,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将我……将我这人放在心里?否则何以图我容貌,暗藏于身?”段誉却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绝世,这个小师父为她颠倒倾慕,那也不足为异。唉,可惜我的画笔及不上这位小师父的万一,否则我也来画一幅王姑娘的肖像,日后和她分手,朝夕和画像相对,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复却想:“这小和尚也是个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之人。”二怪将图像往地下一丢,又去搜查虚竹衣袋,此后拿出来的是虚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张度牒,几两碎银子,几块干粮,一双布袜,看来看去,无一和生死符有关。珠崖二怪搜查虚竹之时,群豪无不虎视眈眈的在旁监视,只要见到有什么特异之物,立时涌上抢夺,不料什么东西也没搜到。珠崖大怪骂道:“臭贼,老贼婆临死之时,跟你说什么来?”虚竹道:“你问童姥临死时说什么话?嗯,她老人家说:‘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声,就此断气了。”群豪莫名其妙,心思缜密的便沉思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声有什么含义,性情急躁的却都喝骂了起来。珠崖大怪喝道:“他妈的,什么不是她,哈哈哈?老贼婆还说了什么?”虚竹道:“前辈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时,最好稍存敬意,可别胡言斥骂。”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掌,便向他头顶击落,骂道:“臭贼,我偏要骂老贼婆,却又如何?”突然间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伸了过来,横在虚竹头顶,剑刃竖立。珠崖大怪这一掌倘若继续拍落,还没碰到虚竹头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剑锋上切断了。他一惊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后一仰,退出三步,一拉之下没将虚竹拉动,顺手放脱了他手腕,但觉左掌心隐隐疼痛,提掌一看,见一道极细的剑痕横过掌心,渗出血来,不由得又惊又恐,心想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分,这手掌岂非废了?怒目向出剑之人瞪去,见那人身穿青衫,五十来岁年纪,长须飘飘,面目清秀,认得他是“剑神”卓不凡。从适才这一剑出招之快、拿捏之准看来,剑上的造诣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又记起那日剑鱼岛区岛主离众而去,顷刻间便给这“剑神”斩了首级,他性子虽躁,却也不敢轻易和这等厉害的高手为敌,说道:“阁下出手伤我,是何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说道:“大伙儿要从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老兄却突然性起,要将这人杀死。众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来,老兄如何交代?”珠崖大怪语塞,只道:“这个……这个……”卓不凡还剑入鞘,微微侧身,手肘在二怪肩头轻轻一撞,二怪站立不定,腾腾腾腾,向后退出四步,胸腹间气血翻涌,险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脚步,却不敢出声喝骂。卓不凡向虚竹道:“小兄弟,童姥临死之时,除了说‘不是她’以及大笑三声之外,还说了什么?”
    虚竹突然满脸通红,神色忸怩,慢慢的低下头去,原来他想起童姥那时说道:“你将那幅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途径。”岂知童姥一见图画,发现画中人并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是伤感,竟此一瞑不视。他想:“童姥突然逝世,那位梦中姑娘的踪迹,天下再无一人知晓,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了。”言念及此,不禁黯然魂销。
    卓不凡见他神色有异,只道他心中隐藏着什么重大机密,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童姥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跟我说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会为难你,并且还有大大的好处给你。”虚竹连耳根子也红了,摇头道:“这件事,我是万万……万万不能说的。”卓不凡道:“为什么不能说?”虚竹道:“此事说来……说来……唉,总而言之,我不能说,你便杀了我,我也不说。”卓不凡道:“你当真不说?”虚竹道:“不说。”卓不凡向他凝视片刻,见他神气十分坚决,突然间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寒光闪动,嗤嗤嗤几声轻响,长剑似乎在一张八仙桌上划了几下,跟着拍拍几响,八仙桌分为整整齐齐的九块,崩跌在地。在这一霎眼之间,他纵两剑,横两剑,连出四剑,在桌上划了一个“井”字。更奇的是,九块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阔狭,全无差别,竟如是用尺来量了之后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厅中登时彩声雷动。
    王语嫣轻声道:“这一手周公剑,是福建建陽‘一字慧剑门’的绝技,这位卓老先生,想必是‘一字慧剑门’的高手耆宿。”群豪齐声喝彩之后,随即一齐向卓不凡注目,更无声息,她话声虽轻,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姑娘当真好眼力,居然说得出老朽的门派和剑招名称。难得,难得。”众人都想:“从来没听说福建有个‘一字慧剑门’,这老儿剑术如此厉害,他这门派该当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没没无闻?”只听卓不凡叹了口气,说道:“我这门派之中,却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杆儿一个。‘一字慧剑门’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便给天山童姥杀得干干净净了。”
    众人心中一凛,均想:“此人到灵鹫宫来,原来是为报师门大仇。”只见卓不凡长剑一抖,向虚竹道:“小兄弟,我这几招剑法,便传了给你如何?”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现出艳羡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时显出敌意。学武之人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两式,往往终身受用不尽,天下扬名,立身保命,皆由于此。但歹毒之徒习得高招后反噬恩师,亦屡见不鲜,是以武学高手择徒必严。卓不凡毫没来由的答允以上乘剑术传授虚竹,自是为了要知道童姥的遗言,以取得生死符。
    虚竹尚未答复,人丛中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符么?”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见说话的是个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问?”段誉认得这道姑是大理无量洞洞主辛双清,她本是无量剑西宗的掌门人,给童姥的部属收服,改称为无量洞洞主。这些日子来,他一直不敢和辛双清正眼相对,也不敢走近她属下的左子穆,生怕他们要算旧帐,这时见她发话,急忙躲在包不同身后。辛双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计,也来求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挟制我辈,那么三十六洞、七十二岛诸兄弟甫脱狮吻,又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虽然剑法通神,但如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众兄弟也只好不顾死活的一搏了。”这番话不亢不卑,但一语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用心,辞锋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时有十余人响应:“辛洞主的话是极。”更有人道:“小子,童姥到底有什么遗言,你快当众说出来,否则大伙儿将你乱刀分尸,味道可不太妙。”
    卓不凡长剑抖动,嗡嗡作响,说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边,瞧有谁能动了你一根寒毛?童姥的遗言你只能跟我一个人说,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的剑法便不能传你了。”虚竹摇头道:“童姥的遗言,只和我一个人有关,跟另外一个人也有关,但跟各位实在没半点干系。再说,不管怎样,我是决计不说的。你的剑法虽好,我也不想学。”群豪轰然叫好,道:“对,对!好小子,挺有骨气,他的剑法学来有甚么用?”“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话便将他剑招的来历揭破了,可见并无希奇之处。”又有人道:“这位姑娘既然识得剑法的来历,便有破他剑法的本事。小兄弟,若要拜师,还是拜这个小姑娘为妙。何况你怀中藏了她的画像,哈哈,自然是该当拜她为师才是。”
    卓不凡听到各人的冷嘲热讽,甚感难堪,斜眼向王语嫣望去,过了半晌,见她始终默不作声,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说你能破得我的剑法,你竟并不立即否认,难道你是默认确能破得吗?”其实王语嫣心中在想:“表哥为什么神色不大高兴,是不是生我的气啊?我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师父画了我的肖像藏在身边,表哥就此着恼!”于旁人的说话,一时全没听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见到丢在地下的那轴图画,陡然想起:“这小子画了她肖像藏在怀中,自然对她有万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遗言,非从这小妞儿身上着手不可,有了!”拾起图画,塞入虚竹怀中,说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不过有人从中作梗,你想称心如意,却也不易。这样罢,由我一力主持,将这位姑娘配了给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灵鹫宫中洞房如何?”说着笑吟吟的伸手指着王语嫣。“一字慧剑门”满门师徒给童姥杀得精光,当时卓不凡不在福建,幸免于难,从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长白山中荒僻极寒之地苦研剑法,无意中得了前辈高手遗下来的一部剑经,勤练三十年,终于剑术大成,自信已然天下无敌,此番出山,在河北一口气杀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只道手中长剑当世无人与抗,言出法随,谁敢有违?虚竹脸上一红,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误会。”卓不凡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知好色则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怕丑?”
    虚竹不由得狼狈万状,连说:“这个……这个……不是的……”卓不凡长剑抖动,一招“天如穹庐”,跟着一招“白雾茫茫”,两招混一,向王语嫣递去,要将她圈在剑光之中拉过来,居为奇货,以便与虚竹交换,要他吐露秘密。王语嫣一见这两招,心中便道:“‘天如穹庐’和‘白雾茫茫’,都是九虚一实。只须中宫直进,捣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可是心中虽知其法,手上功夫却使不出来,眼见剑光闪闪,罩向自己头上,惊惶之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慕容复看出卓不凡这两招并无伤害王语嫣之意,心想:“我不忙出手,且看这姓卓的老儿捣什么鬼?这小和尚是否会为了表妹而吐露机密?”但段誉一见到卓不凡的剑招指向王语嫣,他也不懂剑招虚实,自然是大惊失色,情急之下,脚下展开“凌波微步”,疾冲过去,挡在王语嫣身前。卓不凡剑招虽快,段誉还是抢先了一步。长剑寒光闪处,嗤得一声轻响,剑尖在段誉胸口划了一条口子,自颈至腹,衣衫尽裂,伤及肌肤。总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虚竹心中的机密,不欲此时杀人树敌,这一剑手劲的轻重恰到好处,剑痕虽长,伤势却甚轻微。段誉吓得呆了,一低头见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长的一条剑伤,鲜血迸流,只道已被他开膛破腹,立时便要毙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开,我来挡他一阵。”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不自量力,来做护花之人。”转头向虚竹道:“小兄弟,看中这位姑娘的人可着实不少,我先动手给你除去一个情敌如何?”长剑剑尖指着段誉心口,相距一吋,抖动不定,只须轻轻一送,立即插入他的心脏。虚竹大惊,叫道:“不可,万万不可!”生怕卓不凡杀死段誉,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渊穴”上轻轻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着剑柄的五指便即松了。虚竹顺手将长剑抓在掌中。这一下夺剑,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似平平无奇,其实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无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长剑一样的也给夺了下来。虚竹道:“卓先生,这位段公子是好人,不可伤他的性命。”顺手又将长剑塞还在卓不凡手中,低头去察看段誉伤势。段誉叹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愿你与慕容兄百年齐眉,白头偕老。爹爹,妈妈……我……我……”他伤势其实并不厉害,只是以为自己胸膛肚腹给人剖开了,当然是非死不可,一泄气,身子向后便倒。
    王语嫣抢着扶住,垂泪道:“段公子,你这全是为了我……”虚竹出手如风,点了段誉胸腹间伤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伤口,登时放心,笑道:“段公子,你的剑伤不碍事,三四天便好。”段誉身子给王语嫣扶住,又见她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飘荡,欢喜万分,问道:“王姑娘,你……你是为我流泪么?”王语嫣点了点头,珠泪又是滚滚而下。段誉道:“我段誉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几十剑,我便为你死几百次,也是甘心。”虚竹的话,两人竟都全没听进耳中。王语嫣是心中感激,情难自己。段誉见到了意中人的眼泪,又知这眼泪是为自己所流,哪里还关心自己的生死?
    虚竹夺剑还剑,只是一瞬间之事,除了慕容复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旁人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誉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惊怒之甚,实是难以形容,一转念间,心道:“我在长白山中巧得前辈遗留的剑经,苦练三十年,当世怎能尚有敌手?是了,想必这小子误打误撞,刚好碰到我手腕上的太渊穴。天下十分凑巧之事,原是有的。倘若他真是有意夺我手中兵刃,夺了之后,又怎会还我?瞧这小子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气候,岂能夺得了卓某手中长剑?”心念及此,豪气又生,说道:“小子,你忒也多事!”长剑一递,剑尖指在虚竹的后心衣上,手劲轻送,要想刺破他的衣衫,便如对付段誉一般,令他也受些皮肉之苦。虚竹这时体内北冥真气充盈流转,宛若实质,卓不凡长剑刺到,撞上了他体内真气,剑尖一歪,剑锋便从他身侧滑开。卓不凡大吃一惊,变招也真快捷,立时横剑削向虚竹胁下。这一招“玉带围腰”一剑连攻他前、右、后三个方位,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凌厉狠辣。这时他已知虚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
    虚竹“咦”的一声,身子微侧,不明白卓不凡适才还说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脸,陡施杀手?嗤得一声,剑刃从他腋下穿过,将他的旧僧袍划破了长长的一条。卓不凡第二击不中,五分惊讶之外,更增了五分惧怕,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个圈子,长剑一挺,剑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众中有十余人齐声惊呼:“剑芒,剑芒!”那剑芒犹似长蛇般伸缩不定,卓不凡脸露狞笑,丹田中提一口真气,青芒突盛,向虚竹胸口刺来。
    虚竹从未见过别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听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门厉害武功,自己定然对付不了,脚步一错,滑了开去。卓不凡这一剑出了全力,中途无法变招,刷的一声响,长剑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许。这根石柱乃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软身的长剑居然刺入一尺有余,可见他附在剑刃上的真力实是非同小可,群豪又忍不住喝彩。
    卓不凡手上运劲,将长剑从石柱中拔出,仗剑向虚竹赶去,喝道:“小兄弟,你能逃到哪里去?”虚竹心下害怕,滑脚又再避开。左侧突然有人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小和尚,躺下罢!”是个女子声音。两道白光闪处,两把飞刀在虚竹面前掠过。虚竹虽只在最初背负童姥之时,得她指点过一些轻功,但他内力深湛浑厚,举手投足之际,自然而然的轻捷无比,身随意转,飞刀来得虽快,他还是轻轻巧巧的躲过了。但见一个身穿淡红衣衫的中年美妇双手一招,便将两把飞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极强的吸力,将飞刀吸了过去。卓不凡赞道:“芙蓉仙子的飞刀神技,可教人大开眼界了。”虚竹蓦地想起,那晚众人合谋进攻缥缈峰之时,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难怪二人要杀自己为同伴报仇。他自觉内疚,停了脚步,向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说道:“我确是犯了极大的过错,当真该死,虽然当时我并非有意,唉,总之是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两位要打要骂,我……我这个……再也不敢躲闪了。”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子终于害怕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不平道人是死在虚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拟杀他为不平道人报仇。两人一般的心思,同时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虚竹的手腕。虚竹想到不平道人死时的惨状,心中抱憾万分,不住讨饶:“我做错了事,当真后悔莫及。两位尽管重重责罚,我心甘情愿的领受,就是要杀我抵命,那也不敢违抗。”卓不凡道:“你要我不伤你性命,那也容易,你只须将童姥临死时的遗言,原原本本的说与我听,便可饶了你。”崔绿华微笑道:“卓先生,小妹能不能听?”卓不凡道:“咱们只要寻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这里众位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处。”他既不说让崔绿华同听秘密,亦不说不让她听,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欲独占成果。崔绿华微笑道:“小妹却没你这么好良心,我便是瞧着这小子不顺眼。”左手紧紧抓着虚竹的手腕,右手一扬,两柄飞刀便往虚竹胸口插了下来。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师门大仇已难以得报,这时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门,挟制群豪,作威作福。崔绿华的用意却全然不同。她兄长为三十六洞的三个洞主联手所杀,她想只要杀了虚竹,无人知道童姥的遗言,那三个洞主身上的生死符就永远难以破解,势必比她兄长死得惨过百倍,远胜于自己亲手杀人报仇,是以突然之间,猛施杀手。她这下出手好快,卓不凡长剑本已入鞘,忙去拔剑,眼看已然慢了一步。虚竹一惊之下,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双手一振,将卓不凡和崔绿华同时震开数步。
    崔绿华一声呼喝,飞刀脱手,疾向虚竹射去。她虽跌出数步,但以投掷暗器而论,仍可说相距极近。卓不凡怕虚竹被杀,举剑往飞刀上撩去。崔绿华早料到卓不凡定会出剑相救,两柄飞刀脱手,跟着又有十柄飞刀连珠般掷出,其中三刀掷向卓不凡,志在将他挡得一挡,其余七刀都是向虚竹射去,面门、咽喉、胸膛、小腹,尽在飞刀的笼罩之下。虚竹双手连抓,使出“天山折梅手”来,随抓随抛,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霎时之间,将十三件兵刃投在脚边。十二柄是崔绿华的飞刀,第十三件却是卓不凡的长剑。原来他一使上这“天山折梅手”,惶急之下,没再细想对手是谁,只是见兵刃便抓,顺手将卓不凡的长剑也夺了下来。他夺下十三件兵刃,一抬头见到卓不凡苍白的脸色,回过头来,再见到崔绿华惊惧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两位请勿见怪,在下行事卤莽。”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双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崔绿华还道他故意来羞辱自己,双掌运力,猛向他胸膛上击去。但听得拍的一声响,一股猛烈无比的力道反击而来,崔绿华“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向后飞去,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墙之上,喷出两口鲜血。
    卓不凡此次与不平道人、崔绿华联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伸量过武功内力,虽然卓不凡较二人为强,但也只稍胜一筹而已,此刻见虚竹双手捧着兵刃,单以体内的一股真气,便将崔绿华弹得身受重伤,自己万万不是对手。他知道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双手向虚竹一拱,说道:“佩服,佩服,后会有期。”
    虚竹道:“前辈请取了剑去。在下无意冒犯,请前辈不必介意。前辈要打要骂,为不平道长出气,我……我决计不敢反抗。”在卓不凡听来,虚竹这几句话全成了刻毒的讥讽。他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大踏步向厅外走去。
    忽听得一声娇叱,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站住了!灵鹫宫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吗?”卓不凡一凛,顺手便按剑柄,一按之下,却按了个空,这才想起长剑已给虚竹夺去,只见大门外拦着一块巨岩,二丈高,一丈宽,将大门密不透风的堵死了。这块巨岩不知是何时无声无息的移来,自己竟全然没有警觉。
    群豪一见这等情景,均知已陷入了灵鹫宫的机关之中。众人一路攻战而前,将一干黄衫女子杀的杀,擒的擒,扫荡得干干净净,进入大厅之后,也曾四下察看有无伏兵,但此后有人身上生死符发作,各人触目惊心,物伤其类,再加上一连串变故接踵而来,竟没想到身处险地,危机四伏,待见得到巨岩堵死了大门,心中均是一凛:“今日要生出灵鹫宫,只怕大大的不易了。”忽听得头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参见虚竹先生。”虚竹抬起头来,只见大厅靠近屋顶之处,有九块岩石凸了出来,似乎是九个小小的平台,其中四块岩石上各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随即纵身跃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长剑,飘飘而下。四女一穿浅红,一穿月白,一穿浅碧,一穿浅黄,同时跃下,同时着地,又向虚竹躬身拜倒,说道:“使婢迎接来迟,主人恕罪。”虚竹作揖还礼,说道:“四位姊姊不必多礼。”四个少女抬起头来,众人都是一惊。但见四女不但高矮秾纤一模一样,而且相貌也没半点分别,一般的瓜子脸蛋,眼如点漆,清秀绝俗,所不同的只是衣衫颜色。那穿浅红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孪生,童姥姥给婢子取名为梅剑,这三位妹子是兰剑、竹剑、菊剑。适才遇到昊天、朱天诸部姊妹,得知诸般情由。现下婢子已将独尊厅大门关上了,这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如何处置,便请主人发落。”群豪听她自称为四姊妹一胎孪生,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样,但见她四人容颜秀丽,语音清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说到后来,那梅剑竟说什么“一干大胆作反的奴才”,实是无礼之极。两条汉子抢了上来,一人手持单刀,一人拿着一对判官笔,齐声喝道:“小妞儿,你口中不干不净的放……”突然间青光连闪,兰剑、竹剑姊妹长剑掠出,跟着当当两声响,两条汉子的手腕已被截断,手掌连着兵刃掉在地下,这一招迅捷无伦,那二人手腕已断,口中还在说道:“……什么屁!哎唷!”齐声大叫,向后跃开,只洒得满地都是鲜血。二女一出手便断了二人手腕,其余各人虽然颇有自忖武功比那两条大汉要高得多的,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何况眼见这座大厅四壁都是厚实异常的花岗岩,又不知厅中另有何等厉害机关,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作声。
    寂静之中,忽然人丛中又有一人“荷荷荷”的咆哮起来。众人一听,都知又有人身上的生死符催命来了。群豪相顾失色之际,一条铁塔般的大汉纵跳而出,双目尽赤,乱撕自己胸口衣服。许多人叫了起来:“铁鳌岛岛主!铁鳌岛岛主哈大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直如一头受伤了的猛虎,他提起铁钵般的拳头,砰的一声,将一张茶几击得粉碎,随即向菊剑冲去。菊剑见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剑法高强,心中害怕,一钻头便缩入了虚竹的怀中。哈大霸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剑抓来。这四个孪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剑吓得浑身发抖,梅剑早受感应,眼见哈大霸扑到,“啊”的一声惊呼,躲到了虚竹背后。哈大霸一抓不中,翻转双手,便往自己两只眼睛中挖去。虚竹叫道:“使不得!”衣袖挥出,拂中他的臂弯,哈大霸双手便即垂下。虚竹道:“这位兄台体内所种的生死符发作,在下来想法子给你解去。”当即使出“天山六陽掌”中的一招“陽歌天钧”,在哈大霸背心“灵台穴”上一拍。哈大霸几下剧震,全身宛如虚脱。青光闪处,两柄长剑分别向哈大霸刺到,正是兰剑、竹剑二姝乘机出手。虚竹道:“不可!”夹手将双剑夺过,喃喃念道:“糟糕,糟糕!不知他的生死符在何处?”他虽学会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见识浅陋,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的所在,这一招“陽歌天钧”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不起。
    哈大霸说道:“中……中在……悬枢……气……气海……丝……丝空竹……”适才虚竹一招“陽歌天钧”,已令他神智恢复。虚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当即以童姥所授法门,用天山六陽掌的纯陽之力,将他悬枢、气海、丝空竹三处穴道中的寒冰生死符化去。
    哈大霸站起身来,挥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扑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虚竹磕头,说道:“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给的,此后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虚竹对人向来恭谨,见哈大霸行此礼,忙跪下还礼,也砰砰砰的向他磕头,说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礼,你向我磕头,我也得向你磕头。”哈大霸大声道:“恩公快快请起,你向我磕头,可真折杀小人了。”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几个头。虚竹见他又磕头,当下又磕头还礼。
    两人趴在地下,磕头不休。猛听得几百人齐声叫了起来:“给我破解生死符,给我破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拥而前,将二人团团围住。一名老者将哈大霸扶起,说道:“不用磕头啦,大伙儿都要请恩公疗毒救命。”虚竹见哈大霸站起,这才站起身来,说道:“各位别忙,听我一言。”霎时之间,大厅上没半点声息。虚竹说道:“要破解生死符,须得确知所种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霎时间众人乱成一团,有的说:“我知道!”有的说:“我中在委中穴、内庭穴!”有的说:“我全身发疼,他妈的也不知中在什么鬼穴道!”有的说:“我身上麻痒疼痛,每个月不同,这生死符会走!”突然有人大声喝道:“大家不要吵,这般嚷嚷的,虚竹子先生能听得见么?”出声呼喝的正是群豪之首的乌老大,众人便即静了下来。虚竹道:“在下虽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门……”七八个人忍不住叫了起来:“妙极,妙极!”“吾辈性命有救了!”只听虚竹续道:“……但辨穴认病的本事却极肤浅。不过各位也不必担心,若是自己确知生死符部位的,在下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们慢慢琢磨,再请几位精于医道的朋友来一同参详,总之是要治好为止。”
    群豪大声欢呼,只震得满厅中都是回声。过了良久,欢呼声才渐渐止歇。梅剑冷冷的道:“主人应允给你们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你们大胆作乱,害得童姥离宫下山,在外仙逝,你们又来攻打缥缈峰,害死了我们钧天部的不少姊妹,这笔帐却又如何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不禁冷了半截,寻思梅剑所言确是实情,虚竹既是童姥的传人,对众人所犯下的大罪不会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恳,但转念一想,害死童姥、倒反灵鹫宫之罪何等深重,岂能哀求几句,便能了事?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乌老大道:“这位姊姊所责甚是有理,吾辈罪过甚大,甘领虚竹子先生的责罚。”他摸准了虚竹的脾气,知他忠厚老实,绝非陰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他出手惩罚,下手也必比梅兰菊竹四剑为轻,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会意,跟着叫了起来:“不错,咱们罪孽深重,虚竹子先生要如何责罚,大家甘心领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时的痛苦,竟然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虚竹浑没了主意,向梅剑道:“梅剑姊姊,你瞧该当怎么办?”梅剑道:“这些都不是好人,害死了钧天部这么多姊妹,非叫他们偿命不可。”无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剑深深一揖,说道:“姑娘,咱们身上中了生死符,实在是惨不堪言,一听到童姥姥她老人家不在峰上,不免着急,以致做错了事,实在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虚竹子先生美言几句。”
    梅剑脸一沉,说道:“那些杀过人的,快将自己的右臂砍了,这是最轻的惩戒了。”她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发号施令,于理不合,转头向虚竹道:“主人,你说是不是?”虚竹觉得如此惩罚太重,却又不愿得罪梅剑,嗫嚅道:“这个……这个……嗯……那个……”人群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大理国王子段誉。他性喜多管闲事,评论是非,向虚竹拱了拱手,笑道:“仁兄,这些朋友们来攻打缥缈峰,小弟一直极不赞成,只不过说干了嘴,也劝他们不听。今日大伙儿闯下大祸,仁兄欲加罪责,倒也应当。小弟向仁兄讨一个差使,由小弟来将这些朋友们责罚一番如何?”那日群豪要杀童姥,歃血为盟,段誉力加劝阻,虚竹是亲耳听到的,知道这位公子仁心侠胆,对他好生敬重,自己负了童姥给李秋水从千丈高峰打下来,也曾得他相救,何况自己正没做理会处,听他如此说,忙拱手道:“在下识见浅陋,不会处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尽。”群豪初听段誉强要出头来责罚他们,如何肯服?有些脾气急躁的已欲破口大骂,待听得虚竹竟一口应允,话到口边,便都缩回去了。段誉喜道:“如此甚好。”转身面对群豪说道:“众位所犯过错,实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惩罚之法,却也非轻。虚竹子先生既让在下处理,众位若有违抗,只怕虚竹子老兄便不肯给你们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这第一条嘛,大家需得在童姥灵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个响头,肃穆默念,忏悔前非,磕头之时,倘若心中暗咒童姥者,罪加一等。”虚竹喜道:“甚是!甚是!这第一条罚得很好。”群豪本来都怕这书呆子会提出什么古怪难当的罚法来,都自惴惴不安,一听他说在童姥灵前磕头,均想:“人死为大,在她灵前磕几个头,又打甚紧?何况咱们心里暗咒老贼婆,他又怎会知道,老子一面磕头,一面暗骂老贼婆便是。”当即齐声答应。段誉见自己提出的第一条众人欣然同意,精神一振,说道:“这第二条,大家需得在钧天部诸死难姊姊的灵前行礼。杀伤过人的,必须磕头,默念忏悔,还得身上挂块麻布,服丧志哀。没杀过人的,长揖为礼,虚竹子仁兄提早给他们治病,以资奖励。”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没在缥缈峰顶染过鲜血,首先答应。杀伤过钧天部诸女之人,听他说不过是磕头服丧,比之梅剑要他们自断右臂,惩罚轻了万倍,自也不敢异议。段誉又道:“这第三条吗,是要大家永远臣服灵鹫宫,不得再生异心。虚竹子先生说什么,大家便得听从号令。不但对虚竹子先生要恭敬,对梅兰竹菊四位姊姊妹妹们,也得客客气气,化敌为友,再也不得动刀弄槍。倘若有哪一位不服,不妨上来跟虚竹子先生比上三招两式,且看是他高明呢,还是你厉害!”群豪听段誉这么说,都欢然道:“当得,当得!”更有人道:“公子订下的罚章,未免太便宜了咱们,不知更有什么吩咐?”段誉拍了拍手,笑道:“没有了!”转头向虚竹道:“小弟这三条罚章订得可对?”虚竹拱手连说:“多谢,多谢,对之极矣。”他向梅剑等人瞧了一眼,脸上颇有歉然之色。兰剑道:“主人,你是灵鹫宫之主,不论说什么,婢子们都得听从。你气量宽宏,饶了这些奴才,可也不必对我们有什么抱歉。”虚竹一笑,道:“不敢!嗯,这个……我心中还有几句话,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乌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向是缥缈峰的下属,尊主有何吩咐,谁也不敢违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条罚章,实在是宽大之至。尊主另有责罚,大伙儿自然甘心领受。”虚竹道:“我年轻识浅,只不过承童姥姥指点几手武功,‘尊主’什么的,真是愧不敢当。我有两点意思,这个……这个……也不知道对不对,大胆说了出来,这个……请各位前辈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从来不会自己出什么主意,而当众说话更是窘迫,这几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语气神色更是谦和之极。
    梅兰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么啦,对这些奴才也用得着这么客气?”乌老大道:“尊主宽宏大量,赦免了大伙儿的重罪,更对咱们这般谦和,众兄弟便肝脑涂地,也难报恩德于万一。尊主有命,便请吩咐罢!”虚竹道:“是,是!我若说错了,诸位不要……不要这个见笑。我想说两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点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来……本是个小和尚,请诸位今后行走江湖之时,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们为难。那是我向各位求一个情,不敢说什么命令。”
    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今后众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师父和俗家朋友们,须得好生相敬,千万不可得罪了,否则严惩不贷。”群豪齐声应道:“遵命。”虚竹见众人答允,胆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谢,多谢!这第二件事,是请各位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为怀,不可随便伤人杀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杀,蝼蚁尚且惜命,最好连腥荤也不吃,不过这一节不大容易,连我自己也破戒吃荤了。因此……这个……那个杀人嘛,总之不好,还是不杀人的为妙,只不过我……我也杀过人,所以嘛……”乌老大大声道:“尊主有令:灵鹫宫属下一众兄弟,今后不得妄杀无辜,胡乱杀生,否则重重责备。”群豪又齐声应道:“遵命!”虚竹连连拱手,说道:“我……我当真感激不尽,话又说回来,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坏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业,必有无量福报。”向乌老大笑道:“乌先生,你几句话便说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中在哪里?我先给你拔除了罢!”乌老大所以甘冒奇险,率众谋叛,为来为去就是要除去体内的生死符,听得虚竹答应为他拔除,从此去了这为患无穷的附骨之蛆,当真是不胜之喜,心中感激。双膝一曲,便即拜倒。虚竹急忙跪倒还礼,又问:“乌先生,你肚子上松球之伤,这可痊愈了么?你服过童姥的什么‘断肠腐骨丸’,咱们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是。”
    梅剑四姊妹开动机关,移开大门上的巨岩,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诸女进入大厅。
    风波恶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邓百川、公冶乾一齐进来。他四人出门寻童姥相斗,却撞到八部诸女。包不同言词不逊,风波恶好勇斗狠,三言两语,便和诸女动起手来。不久邓百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虽强,但终究寡不敌众,四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带了伤,倘若大门再迟开片刻,梅兰菊竹不出声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难免丧生了。慕容复自觉没趣,带同邓百川等告辞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绿华却不别而行。
    虚竹见慕容复等要走,竭诚挽留。慕容复道:“在下得罪了缥缈峰,好生汗颜,承兄台不加罪责,已领盛情,何敢再行叨扰?”虚竹道:“哪里,哪里?两位公子文武双全,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紧,只想……只想这个……向两位公子领教。我……我实在笨得……那个要命。”
    包不同适才与诸女交锋,寡不敌众,身上受了好几处剑伤,正没好气,听虚竹啰里啰唆的留客,又听慕容复低声说他怀中藏了王语嫣的图像,寻思:“这小贼秃假仁假义,身为佛门子弟,却对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显然是个不守清规的婬僧。”便道:“小师父留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缥缈峰上?”
    虚竹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我要留什么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怀不轨,难道姑苏慕容家的都是白痴么?嘿嘿,太也可笑!”虚竹搔了搔头,说道:“我不懂先生说些什么,不知什么事可笑。”包不同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但一激发了他的执拗脾气,早将生死置于度外,大声叫道:“你这小秃贼,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门弟子,怎么又改投邪派,勾结一众妖魔鬼怪?我瞧着你便生气。一个和尚,逼迫几百名妇女做你妻妾情妇,兀自不足,却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来!我跟你说,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你癞虾蟆莫想吃天鹅肉,乘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冲,拍手顿足,指着虚竹的鼻子大骂。虚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听得呼呼两声,乌老大挺起绿波香露鬼头刀,哈大霸举起一柄大铁椎,齐声大喝,双双向包不同扑来。
    慕容复知道虚竹既允为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若是混战起来,凶险无比,眼见乌老大和哈大霸同时扑到,身形一晃,抢上前去,使出“斗转星移”的功夫,一带之间,鬼头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铁椎砸向乌老大,当的一声猛响,两般兵刃激得火花四溅。慕容复反手在包不同肩头轻轻一推,将他推出丈余,向虚竹拱手道:“得罪,告辞了!”身形晃处,已到大厅门口。他适才见过门口的机关,倘若那巨岩再移过来挡住了大门,那便只有任人宰杀了。
    虚竹忙道:“公子慢走,决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慕容复双眉一挺,转身过来,朗声道:“阁下是否自负天下无敌,要指点几招么?”虚竹连连摇手,道:“不……不敢……”慕容复道:“在下不速而至,来得冒昧,阁下真的非留下咱们不可么?”虚竹摇头道:“不……不是……是的……唉!”慕容复站在门口,傲然瞧着虚竹、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以及梅兰菊竹四剑、九天九部诸女。群豪诸女为他气势所慑,一时竟然无人敢于上前。隔了半晌,慕容复袍袖一拂,道:“走罢!”昂然跨出大门。王语嫣、邓百川等五人跟了出去。乌老大愤然道:“尊主,倘若让他活着走下缥缈峰,大伙儿还用做人吗?请尊主下令拦截。”虚竹摇头道:“算了。我……我真不懂,为什么他忽然生这么大的气,唉,真是不明白……”乌老大道:“那么待属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来。”虚竹忙道:“不可,不可!”王语嫣见段誉未出大厅,回头道:“段公子,再见了!”段誉一震,心口一酸,喉头似乎塞住了,勉强说道:“是,再……再见了。我……我还是跟你一起……”眼见她背影渐渐远去,更不回头,耳边只响着包不同那句话:“他说王姑娘是慕容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错,慕容公子临出厅门之时,神威凛然,何等英雄气概!他一举手间便化解了两个劲敌的招数,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以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到处出丑,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时瞧她表哥的眼神脸色,真是深情款款,既仰慕,又爱怜,我……我段誉,当真不过是一只癞虾蟆罢了。”一时之间,大厅上怔住了两人,虚竹是满腹疑云,搔首踟蹰,段誉是怅惘别离,黯然魂销。两人呆呆的茫然相对。过了良久,虚竹一声长叹。段誉跟着一声长叹,说道:“仁兄,你我同病相怜,这铭心刻骨的相思,却何以自遣?”虚竹一听,不由得满面通红,以为他知道自己“梦中女郎”的艳迹,嗫嚅问道:“段……段公子,你却又如……如何得知?”段誉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不识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恨绵绵绝无期!”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认定虚竹怀中私藏王语嫣的图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对王语嫣倾倒爱慕,适才慕容复和虚竹冲突,当然也是为着王语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绝顶,可是这情之一物,只讲缘份,不论文才武艺,若是无缘,说什么也不成的。”
    虚竹喃喃道:“是啊,佛说万法缘生,一切只讲缘份……不错……那缘份……当真是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别之后,茫茫人海,却又到哪里找去?”他说的是“梦中女郎”,段誉却认定他是说王语嫣。两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气,竟然越说越投机。灵鹫宫诸女摆开筵席,虚竹和段誉便携手入座。诸洞岛群豪是灵鹫宫下属,自然谁也不敢上来和虚竹同席。虚竹不懂款客之道,见旁人不过来,也不出声相邀,只和段誉讲论。段誉全心全意沉浸在对王语嫣的爱慕之中,没口子的夸奖,说她性情如何和顺温婉,姿容如何秀丽绝俗。虚竹只道段誉在夸奖他的“梦中女郎”,不敢问他如何认得,更不敢出声打听这女郎的来历,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寻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没人知道这位姑娘的所在,天可怜见,段公子竟然认得。但听他之言,对这位姑娘也充满了爱慕之情、思恋之意,我若吐露风声,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过一段因缘,段公子势必大怒,离席而去,我便再也打听不到了。”听段誉没口子夸奖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随声附和,其意甚诚。两人各说各的情人,缠夹在一起,只因谁也不提这两位姑娘名字,言语中的榫头居然接得丝丝入扣。虚竹道:“段公子,佛家道万法都是一个缘字。经云:‘诸法从缘生,诸法从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达摩祖师有言:‘众生无我,苦乐随缘’,如有什么赏心乐事,那也是‘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段誉道:“是啊!‘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话虽如此说,但吾辈凡夫,怎能修得到这般‘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的境地?”
    大理国佛法昌盛,段誉自幼诵读佛经,两人你引一句《金刚经》,我引一段《法华经》,自宽自慰,自伤自叹,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梅兰菊竹四姝不住轮流上来劝酒。段誉喝一杯,虚竹便也喝一杯,唠唠叨叨的谈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辞,由诸女指引歇宿之所。虚竹和段誉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对饮讲论不休。那日段誉和萧峰在无锡城外赌酒,以内功将酒水从指甲中逼出,此刻借酒浇愁,却是真饮,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结义金兰的兄长,姓乔名峰,此人当真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无双无对。仁兄若是遇见,必然也爱慕喜欢,只可惜他不在此处,否则咱三人结拜为兄弟,共尽意气之欢,实是平生快事。”虚竹从不喝酒,全仗内功精湛,这才连尽数斗不醉,但心中飘飘荡荡地,说话舌头也大了,本来拘谨胆小,忽然豪气陡生,说道:“段公子若是……那个不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结拜起来,日后寻到乔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誉大喜,道:“妙极,妙极!兄长几岁?”
    二人叙了年纪,虚竹大了三岁,段誉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开椅子,跪拜下去。虚竹急忙还礼,脚下一软,向前直摔。段誉见他摔跌,忙伸手相扶,两人无意间真气一撞,都觉对方体中内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敛克制。这时段誉酒意已有十分,脚步踉跄,站立不定。突然之间,两人哈哈大笑,互相搂抱,滚跌在地。段誉道:“二哥,小弟没醉,咱俩再来喝他一百斤!”虚竹道:“小兄自当陪三弟喝个痛快。”段誉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哈哈,会须立尽三百杯!”两人越说越迷糊,终于都醉得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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