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手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月儿弯弯照长街
    (一)
    这女人原来叫胡月儿,原来早已认得柳长街,而且看来还是好朋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刚才他们只不过是在演戏?
    为什么要演这出戏?演给谁看的?
    胡月儿已站起来,手插着腰,瞪着他,道:“我问你,若是真的有一对小夫妻,遇见了你这种人,遇见了这种事,你说那怎么办?”
    这句话竟然将柳长街也给问住了,怔了半晌,才回答:“我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却也不会做这种缺德事。”
    胡月儿道:“我不一定是在说你,我说的是你这种人。”
    柳长街苦笑道:“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得这么多。”
    胡月儿道:“这法子都是你想出来的。”
    柳长街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这么样做,只不过要让龙五认为我是个混蛋而已。我们绝不能让他有一点怀疑,随时随地都得小心。他的势力实在太大,耳目实在太多。”
    胡月儿道:“可是刚才……”
    柳长街道:“刚才也有他的耳目,那车夫就一定是他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
    柳长街道:“我看得出。”
    他又解释:“那小伙子要真是个赶车的,看见四大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定也已连魂都要被勾走,可是他却好像已见惯了,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气已平了,忽然笑了笑,道:“听说你最近日子过得很乐。”
    柳长街苦笑道:“我已连鼻子都被人打歪了,你还说我乐。”
    胡月儿忽然道:“只要能天天有女人陪着,挨顿揍也是值得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胡月儿也笑了,笑着道:“你少拍我马屁。你也该知道我是不会上你当的。这件事不办妥,你休想碰我。”
    柳长街道:“连碰碰手都不行?”
    胡月儿道:“不行。从今天开始,我睡床,你睡地。你晚上若想偷偷爬上来,我就去告诉龙五,把你的来历全抖出来。”
    柳长街叹道:“你简直不是人,是个活鬼!”
    胡月儿道:“你本来岂非也是个鬼,色鬼。”
    她忽然又笑了,眨着眼笑道:“何况你只不过是条街而已。我却是月亮。月亮可以照几千几万条街,所以我正好是你的克星。”
    柳长街笑笑道:“我只不过自己总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选上你做我的帮手的。”
    胡月儿抬起了头,道:“因为我是胡力胡老爷子的女儿,因为我又能干,又机伶,又因为我什么事都懂,什么事都知道,因为我……”
    柳长街打断了她的话:“因为你不但是个小狐狸,而且还是个狐狸精!”
    她的确是条小狐狸,因为她父亲就正是江湖中最老的一条老狐狸。
    只要听见“胡力”这两个字,在道上的朋友,无论谁都立刻会变得头大如斗。
    胡月儿冷笑道:“我也还在奇怪,我爹爹为什么总是说只有你才能对付龙五?为什么要我帮你?”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我虽然武功高强,聪明能干,却从来也没有招摇炫耀;因为江湖中很少有人真的见过我;因为我毛病虽不少,好处却更多,所以他老人家早已想将我招做女婿。”
    胡月儿板着脸道:“因为你不但会吹牛,还会放屁。”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立刻又板起了脸,问道:“你已当面见过了龙五?”
    柳长街道:“已见过两次。”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把他抓住?为什么要把这种好机会错过?”
    柳长街叹道:“我若也跟你一样笨,真的想这么做,你现在看见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胡月儿冷笑道:“你的武功岂非很好?岂非已可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不但我爹爹他们一直在夸奖你,连老王爷岂非也一直拿你当宝贝?你怎么也会怕了别人的?”
    柳长街严肃道:“我不怕别人,只怕龙五!”
    胡月儿眨着眼,道:“他的武功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柳长街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我敢保证,连七大剑派的掌门人都算上,江湖中决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两百招的!”
    胡月儿道:“你呢?”
    柳长街依然没有回答这句话,又道:“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极可怕的人。”
    胡月儿道:“蓝天猛?”
    柳长街笑了笑,道:“这头雄狮已老了,而且被关在笼子里很久,虽然还能咬人,但牙齿却已经不及昔日锋利,锐气也已被消磨了很多。”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道:“据说龙五手下有一狮一虎一孔雀,都是极可怕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雄狮已老,黑虎已入山,孔雀虽美丽,却不会咬人。”
    胡月儿道:“你说的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
    胡月儿道:“不是他们是谁?”
    柳长街道:“是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看来又规矩,又老实,就像是奴才一样,但武功之深,却已深不可测。”
    胡月儿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柳长街道:“雄狮已经跟我交过手,他的掌力实在很惊人,连屋子都几乎被他震动,可是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就站在旁边,却连衣裤都没有动。”
    他想了想,又道:“所以他替我倒酒时,我就一直注意他的手。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稳定的手。他拿着很重的酒壶,随随便便一倒,就刚好把一杯酒倒满,既不会少一滴,也不会溢出一滴来。”
    胡月儿静静地听着,似在沉思,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看不看得出来,他这只手本来是用什么兵器的?”
    柳长街道:“我看不出,他手上连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都没有。”
    无论练过哪种兵器的人,手上都一定会留下练功时生出的老茧,那是绝对瞒不过明眼人的。
    胡月儿沉吟着道:“他练的莫非是左手?”
    柳长街道:“很可能。”
    胡月儿道:“以左手成名的武林高手,最高明的是谁?”
    柳长街笑道:“这就得问你了,你岂非本来就是本活的武林名人谱?”
    ×××
    这的确是胡月儿最大的本事。
    她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见识最博,因为她父亲本就是位江湖中眼皮最杂,人头最熟的人。
    所以江湖中的人物来历、历史典故,她不知道的实在很少。
    胡月儿道:“以左手功夫出名,最了不起的一个人,本来当然应该是秦护花。”
    柳长街动容道:“护花刀?”
    胡月儿点点头,道:“据说他九岁时就已杀人,杀的还是中原有名的大盗彭虎。”
    柳长街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胡月儿道:“他十三岁时就已成名;十七岁时就已横扫中原,号称中原第一刀;三十一岁时,就已接掌了崆峒派,成为有史以来七大门派中最年轻的一位掌门人。到那年为止,败在他刀下的武林高手,据说已有六百五十多人。”
    柳长街叹道:“看来江湖中比他更出风头的人,的确已不多了。”
    胡月儿道:“他少年成名,的确锋芒太露,但他却也的确是惊才绝技,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眼睛里闪着光,叹息着又道:“只恨我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想法子嫁给他。”
    柳长街笑道:“幸好你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找他拼命!”
    胡月儿白了他一眼,道:“但你说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他。”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肯去做别人的奴才?何况他在十七前就已失踪,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去了海外的仙山,也有人说他已死了。但无论他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替别人倒酒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那个人不是他。我实在不希望有他这样的对头。”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
    就在他声音停顿的那一瞬间,他人已压在胡月儿身上。
    ×××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会忽然有这样一手。
    胡月儿也想不到。
    她咬着牙挣扎:“你这个色鬼,我说……”
    她的声音也忽然停顿,因为柳长街的嘴,已堵住了她的嘴。
    现在她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了。一个有经验的男人,总该知道女人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是种什么样的声音。
    这种声音简直可以令男人听了全身骨头都发酥。
    她还在推,还在挣扎,还想去捶他。
    可是她的手已被按住。
    她的脸已变得火烧般发烫,全身都在发烫。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熟女人,被一个她并不厌恶的男人压住,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
    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外面的门,已被人一脚踢开了!
    一个人手里提着朴刀,闯了进来,赫然竟是那年轻力壮的车夫。
    (二)
    柳长街还是压在胡月儿身上,只不过嘴已离开了她的嘴。
    车夫已闯到卧房的门口,冷冷的看着他们。
    他的身子站得很稳,握刀的姿势很正确,无论谁也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刀法绝对不弱。
    他冷酷的眼睛里带着种讥刺之意,冷笑道:“我已在外面兜了个大圈子,你居然还没有把这女人弄到手,看来你对女人的手段并不太高明。”
    柳长街道:“时间还长得很,我又不是你这种毛头小伙子,我何必着急。”
    他好像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不必向别人解释的,立刻沉下了脸,道:“你回来干什么?”
    车夫也沉着脸,道:“回来杀你!”
    柳长街觉得很吃惊:“你要回来杀我,为什么?”
    车夫冷笑道:“我跟他跟了七八年,到现在还是个穷光蛋,玩的还是土嫖馆里的臭婊子,你刚来就想当大亨,你凭什么?”
    柳长街当然知道他说的“他”是什么人,却故意问道:“难道你也是龙五手下?”
    车夫冷冷道:“你只要稍微有点眼力,就该知道我彭刚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旋风刀’彭刚?”
    彭刚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居然还知道我。”
    柳长街叹道:“五虎断门刀门下的高足,居然要替人赶车,这实在是委屈了你。”
    彭刚握刀的手上已暴出青筋,额上也暴出了青筋,咬着牙道:“老子也早就不想再受这种鸟气。”
    柳长街道:“所以你想杀了我,带着四箱银子和这个女人远走高飞。”
    彭刚眼睛落在胡月儿还在喘息的小嘴上,眼睛里又立刻像是冒出了火:“像这样的小寡妇,每个男人都想玩玩的。”
    听到“小寡妇”三个字,胡月儿就叫了起来:“你……你把我那当家的怎么样了?”
    彭刚狞笑道:“那种看见银子连老婆都肯卖的男人,死八次也不嫌多,你难道还舍不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月儿已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柳长街这才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喃喃道:“这女人既不是天仙,银子也不多,为了这点银子送命,实在不值得。”
    彭刚冷笑道:“要送命的是你,不是我。”
    柳长街道:“你真有把握杀我?”
    彭刚道:“你若真有本事,就不会被人像野狗般打得半死,再吊到屋檐上去。”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你比我强!”
    彭刚道:“我只不过有点不服气,挨了一顿打,就弄到那么多银子。”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还是个连屁事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我实在不忍下手杀你。”
    彭刚厉声说道:“那么你不如就索性让我杀了你吧!”
    他的刀已劈出,一出手就是连环五刀。“五虎断门刀”本就是武林中最毒辣凶狠的刀法,“旋风刀”的出手也的确不慢。
    柳长街没有还手。
    他甚至连闪避都好像没有闪避,可是彭刚的刀,却偏偏总是砍不到他身上。
    胡月儿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俯在床面,身子缩成了一团。
    彭刚出手更快,渐渐已经将柳长街逼到屋角,突然一刀从下挑起,连变了三个方向,急砍柳长街的左颈。
    这一招“翻天覆地”,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杀手!
    柳长街眼见已无路可退,身子突然沿着墙壁滑了起来,滑上了屋顶。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彭刚本以为这一刀必已致命,已使出全力,想收回已来不及了,一刀砍在墙上,刀锋恰巧嵌入砖墙里。
    他正想用力拔刀,壁外突然伸进一只手来,捏住了他的刀锋。
    很结实的砖墙,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这只手竟随随便便地穿过了墙,轻轻一拗,一把上好的钢刀,就已被拗成了两截。
    彭刚脸色变了,全身都已僵硬。
    他毕竟还是识货的,这样的武功,他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墙外已有个人冷冷道:“你跟了龙五七八年,每个月却还是只能弄到手七八十两银子,但他一下子却弄到了好几万两,所以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彭刚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墙外的人却看不见他点头的,所以柳长街就替他回答:“他正是这意思。”
    “可是这姓柳的已被蓝大爷揍了,已成了孟飞的朋友。从孟飞那里出来的人,就是我们的对头,你怎么知道银子是谁给的?”
    彭刚迟疑着,终于道:“我看得出,孟飞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手,而且那天我又正好看见公子到孟飞的庄子里去。”
    墙外的人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居然还很仔细。”
    只有仔细的人,才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只可惜你却做了件最笨的事。”
    他人虽在墙外,说话的声音却仿佛在耳旁:“你明知柳长街是一家人,还要杀他?”
    彭刚垂下头,汗落如雨:“我错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我犯了家法!”最后这两个字从彭刚嘴里说出来,他似乎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知道犯了家法的人应该怎么样?”
    彭刚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就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突然转身,想冲出去。
    他认为墙外的人一定看不见。
    可是从墙外伸进来的这只手上,竟似也长着眼睛。
    手一挥,手里的半截断刀飞出,刀光一闪,已钉入了彭刚的背脊。
    就在这时,四条大汉从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个麻袋,兜头往彭刚身上一套。
    一个人手里提着两口银箱,掷在桌上。
    第三个人手拿铁锨,一进来就立刻开始修补刚才被彭刚踢毁了的门框。
    第四个人却拿着泥水匠用的手铲铲泥土,这只手一缩回去,他就开始补墙上的破洞。
    只听墙外的人缓缓道:“我保证这七天内绝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你。可是你最好也记住,你并不是我们的人,你跟龙家并没有丝毫关系!”
    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已在远方。
    墙上的墙洞已补上,门框已修好,麻袋也已束起,连一滴血都没有滴在地上。
    四条大汉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柳长街一眼,墙外的语声消寂,这四条大汉已消失在门外。
    屋子里又恢复安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些人做事效率之迅速准确,已令人无法想像。但现在无论谁都已可以想像到,犯了龙五家法的人,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三)
    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
    胡月儿也没有动,没有开口。
    外面有风吹木叶的声音,老母鸡在“咯咯”地叫,狗也在叫。
    屋子里好像突然变得很热,柳长街慢慢地解开衣襟,躺下来,躺在胡月儿身边。
    胡月儿居然没有一脚把他踢下去,只是瞪着双大眼睛在发怔。
    她现在才终于完全明白,龙五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柳长街忽然道:“他们已走了,全都走了。”
    胡月儿道:“这七天内,他们真的不会再来?”
    柳长街道:“那个人好像并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他是谁?你认得那只手?”
    那是右手,手上也看不出任何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但现在无论谁都已应该看得出,这只手若要杀人时,世上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抵抗。
    柳长街道:“我希望我没有看错。”
    胡月儿道:“你希望他就是那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
    柳长街点点头。
    胡月儿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他要是那个人,就表示他也有不在龙五身边的时候,我若要出手对付龙五,我绝不希望有他在旁边。”
    胡月儿道:“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出手?”
    柳长街道:“等到他完全信任我,等到他有机会给我的时候。”
    胡月儿道:“你认为会有那么一天?”
    柳长街的回答很坚定:“一定会有!”
    胡月儿却叹了口气,道:“我只怕等到那一天时,已不知有多少人要为这件事而死。”
    柳长街道:“你在为老石头难受?”
    胡月儿黯然道:“老石头的确是个老实人,这本已是他最后一件差使,办完了这件事,他就准备回家耕田去的,他已买了几亩地。”
    老石头当然就是那个假扮她老公的人。
    柳长街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冷冷道:“他本就不该买房子买地。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本就随时随地会死在路上的。”
    胡月儿眨眼道:“但他却死得太冤枉。他的功夫本来不在彭刚那王八蛋之下,可是彭刚要杀他时,他却不能回手,因为他若一出手,就会泄露秘密,他……他竟宁死也不肯泄露我们的秘密。”
    柳长街淡淡道:“他本就应该这样做的,这是他的本份。”
    胡月儿瞪起了眼,道:“你难道认为他本就应该死的?”
    柳长街居然没有否认。
    胡月儿几乎已要叫起来:“你究竟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你……你……”
    她越说越气,突然一脚将柳长街踢下床去。
    柳长街反而笑了:“你若认为老石头真是个老实人,那你就错了;你若认为他真的已死在那王八蛋手里,你就错得更厉害。”
    他躺在地上,居然好像还是跟躺在床上一样舒服:“他也许会让彭刚砍他一两刀,也许会让彭刚认为他已死了,但他若是真的这么简单就被那种小王八蛋一刀杀死,那他就不该叫老石头,应该叫老豆腐才对。”
    胡月儿还在怀疑:“你真的认为他没有死?”
    柳长街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件多么大的事?你知不知道我们为这件事已计划了多久?老石头若是你想像中的那种老实人,我们怎会要他参与这件事?”
    胡月儿笑了:“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确不是个老实人。”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咬着嘴唇道:“刚才你就算是已听出外面有人来了,也不必那样做的,你根本就是想乘机揩油。”
    柳长街笑了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
    胡月儿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柳长街悠然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知道,我若真的要强奸你,你根本一点法子都没有。”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轻轻道:“现在你……你难道不想了?”
    柳长街道:“你难道还要我再试一次?”
    胡月儿红着脸,又咬起了嘴唇:“你不敢!”
    柳长街又笑了。
    然后他的身子竟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忽然间就已压在胡月儿身上。
    胡月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是个色鬼。”
    柳长街道:“但这次却是你故意勾引我的,我知道你……”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的身子突然又从胡月儿身上弹起来,撞在墙上,落下,一双手捧着小腹,一张脸已疼得发白。
    胡月儿看着他,忽然道:“刚才我的确是在故意勾引你,因为我也想要你知道,我若真的不肯,你也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柳长街弯着腰,似已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额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
    胡月儿眼睛又不禁露出些歉意,又觉得有点心疼了,柔声道:“可是我早已说过,只要你能做成这件事,我……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她的意思,就算是呆子也听得懂。
    柳长街却好像听不懂。
    他又慢慢地躺下来,躺在地上,本来总是显得很和气,很愉快的一张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痛伤感之色。
    他没有说什么,过了很久很久,还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胡月儿的心更软了,却故意板着脸道:“我就算踢痛了你,你也不必像孩子一样赖在地上不起来。”
    柳长街还是不开口。
    胡月儿又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想心事?”
    柳长街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在想,以后你爹爹一定会替你找个很好的男人,一定不会是干我这行的,他不会有随时送命的危险,你们……”
    胡月儿脸色已变了,大声道:“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柳长街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希望你能很快就忘了我。”
    胡月儿的脸已苍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刚才的话,你难道听不懂?”
    柳长街叹道:“我听得懂,可是我也知道,我是等不到那一天的了!”
    胡月儿急着问道:“为什么?”
    柳长街淡淡道:“自从我答应来做这件事的那一天,我已没有打算再活下去,就算我能有机会杀了龙五,我……我也绝不会再见到你。”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脸上的神情更悲戚。
    胡月儿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好像有根针正在刺着她的心。
    柳长街忽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能用我的一条命,去换龙五的一条命,总是值得的。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既没有亲人,也没有……”
    胡月儿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她忽然扑到他身上,用她温暖柔和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窗外的风更紧了。
    一只母鸡,刚孵出了一窝小鸡……
    ×××
    月亮已升起,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胡月儿的脸,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晕。
    柳长街正在偷偷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欢愉。
    胡月儿痴痴的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道:“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柳长街道:“我骗你?”
    胡月儿又在用力咬着嘴唇:“你故意那样说,让我听了心软,你才好……才好乘机欺负我。我明明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却偏偏还是上了你的当。”
    说着说着,她眼泪已流了下来──这本是女孩子一生中情感最脆弱,最容易流泪的时候。
    柳长街就让她流泪,直等到她情绪刚刚平定,才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会难受了。你难受,只因为我并不一定会死。”
    胡月儿不想分辩,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柳长街道:“你若知道我已死定了,岂非会觉得好受些。”
    胡月儿恨恨道:“可是你根本不会死的。你自己说过,一定要等到有把握时才出手。只要你能制住龙五,还有谁敢动么?”
    柳长街道:“我既然不会死。这件事既然一定能完成,你既然迟早总要嫁给我,那么你现在又有什么好难受的?”
    胡月儿说不出话来了。
    她忽然发现柳长街在笑,笑得那么可恶──当然并不完全可恶,当然也有一点点可爱。
    她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变得很乖,很听话,因为我已非嫁给你不可。”
    柳长街微笑着,居然没有否认。
    胡月儿柔声道:“我实在很怕你不要我。我一定会变得很乖的,就像条母老虎那么乖。”
    她忽然又一脚把柳长街踢下床去。
    柳长街怔住,终于怔住,终于笑不出了。
    胡月儿从被里伸出一只手,拧住了他的耳朵,但声音却更温柔:“从今天起,应该听话的是你,不是我,因为你反正已非娶我不可。但是你若敢不听话,我还是要你睡在地上,不让你上床。”
    她的嘴贴在他耳朵上,轻轻道:“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柳长街苦笑道,“但另外一件事我却反而变得糊涂了。”
    胡月儿忍不住问:“什么事?”
    柳长街苦笑道:“我已分不清究竟是你上了我的当,还是我上了你的当。”
    无论他们是谁上了当,我相信这种当一定有很多人愿意上。
    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实在很甜蜜。只可惜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的。
    六七天好像一转眼就已过去,忽然间就已到了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天晚上了。
    最后的一个晚上,本该是最缠绵的一个晚上。
    胡月儿却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客厅里──平常到了这时候,他们本该已躺在床上。
    柳长街看着她,好像已对她仔细研究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今天我又有什么事得罪了你?”
    胡月儿道:“没有。”
    柳长街道:“你忽然有了毛病?”
    胡月儿道:“没有。”
    柳长街道:“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
    胡月儿道:“我只不过不想还没有出嫁就做寡妇而已。”
    柳长街道:“没有人想要你做寡妇。”
    胡月儿道:“有一个。”
    柳长街道:“谁?”
    胡月儿道:“你。”
    她板着脸,冷冷道:“这六七天来,只要我一想谈正事,你就跟我胡说八道,再这么下去,我很快就会做寡妇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正事不是用嘴谈的,是要用手去做的。”
    胡月儿道:“你准备怎样去做?”
    柳长街道:“你今天晚上这样子,就为的是要跟我谈这件事?”
    胡月儿道:“今天晚上再不谈,以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柳长街又叹了一口气,道:“好,你要谈,就谈吧。”
    胡月儿道:“龙五要你到相思夫人那里去,偷一口箱子?”
    柳长街道:“嗯!”
    胡月儿道:“你已答应了他?”
    柳长街道:“嗯!”
    胡月儿道:“因为你若想抓龙五,就一定要先得到他的信任;若想得到他信任,就只有先替他做好这件事。”
    柳长街道:“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胡月儿道:“我没有。”
    她也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们虽然知道有很多件大案子,都是龙五干的,却连他的一点把柄都抓不到。”
    柳长街道:“就算能抓到他的把柄,也抓不到他的人。”
    胡月儿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出奇兵。”
    柳长街道:“你们的奇兵,就是我。”
    胡月儿道:“所以你不但要抓他的人,还得先证明他犯的罪。”
    柳长街道:“所以我一定要替他做好这件事。”
    胡月儿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有一点。”
    胡月儿道:“你能在半个时辰里,杀了守在外面的那七个人,再举起那道千斤闸,打开那三道秘门,逃到相思夫人追不上的地方去?”
    柳长街道:“我只不过说我有一点把握而已,并不是很有把握。”
    胡月儿道:“你知不知道那七个人,是七个什么样的人?”
    柳长街道:“不知道。”
    胡月儿道:“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武功如何?”
    柳长街道:“不知道。”
    胡月儿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已觉得有点把握了,这不是存心想害我做寡妇是什么?”
    柳长街居然笑了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武功,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的。”
    胡月儿板着脸,冷冷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你又能干,又聪明,江湖中的事,你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而且这几天晚上,你都没有睡好,一定就是在替我想这件事。”
    胡月儿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波却已温柔多了,轻轻叹息着,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总算还知道我的苦心。”
    柳长街立刻走过去,揽住了她的腰,柔声道:“我当然知道你对我好,所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月儿已用力推开了他,冷冷道:“所以你现在就该乖乖地坐着,听我把七个人的武功来历告诉你,好好地想个法子对付他们,好好地活着回来,不要让我做寡妇。”
    柳长街只有坐下来,苦笑道:“你真的已知道那七个人是谁?”
    胡月儿道:“这些年来,江湖中被人逼得无路可走的亡命之徒,算起来至少有一两百个,只不过有些人武功不够,有些人年纪太老,相思夫人是绝不会把他们看在眼里的。”
    柳长街道:“这其中当然也还有些人早已死了。”
    胡月几点点头,道:“所以我算来算去,有可能被相思夫人收留的,最多只有十三四个,他们之中,又有七个人的可能性最大。”
    柳长街道:“你凭哪点算出来的?”
    胡月儿道:“因为这七个人不但贪图享受,而且怕死。只有怕死的男人,才肯去做女人的奴才。”
    柳长街苦笑道:“我不怕死,可是现在我已做了你的奴才。”
    胡月儿瞪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七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想。”
    胡月儿道:“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小五通’这个人?”
    柳长街道:“是不是那个采花盗?”
    “五通”本就是江南淫祠中供奉的邪神,“小五通”当然是个采花盗。
    胡月儿道:“这人虽然是下五门中最要不得的淫贼,但是轻功掌法都不弱,尤其是身上带着的那三种喂毒暗器,更是见血封喉,霸道极了。”
    柳长街道:“据说他本是川中唐家的子弟,毒门暗器的功夫,当然是有两下子的。”
    川中唐门,以毒药暗器威镇江湖,至今已达三百年,江湖中一向很少有人敢去惹他们,他们倒也不肯轻易去犯别人──唐门家法之严,也是出了名的。
    这“小五通”唐青,却是唐家子弟中,最不肖的一个,他要是真的已投靠了相思夫人,也许就是怕唐家的人抓他回去,用家法处置他。
    胡月儿道:“那七个人中,你特别要加意提防的,就是这个人的喂毒暗器,所以我希望你最好能先到唐家去要点解药。”
    柳长街苦笑道:“只可惜我要也要不到,买也买不起。”
    胡月儿道:“那么你就只有第一个先出手对付他,让他根本没有用暗器的机会。”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也知道被唐门毒砂打在身上的滋味很不好受。”
    胡月儿道:“为了安全,你身上最好穿件特别厚的衣服。我也知道你怕热,可是热总热不死人的。”
    柳长街:“我一定穿件厚棉袄去。”
    胡月儿这时才表示满意,又道:“那七个人中,功夫最好的,并不是他。”
    柳长街道:“是谁?”
    胡月儿道:“有三个人的功夫都很硬,一个是‘鬼流星’单一飞,一个‘勾魂’老赵,一个是‘铁和尚’。”
    柳长街皱了皱眉,这三个人的名字,他显然全都听说过。
    胡月儿道:“尤其是那铁和尚,他本来已是少林门下的八大弟子之一,练的据说还是童子功。这个人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却偏偏喜欢杀人,而且用的法子很惨,所以才被少林逐出了门墙。”
    柳长街道:“也许就因为他练的是童子功,所以心理才有毛病;就因为心理有毛病,所以才喜欢无缘无故地杀人。”
    胡月儿道:“他人虽然有毛病,功夫却没有毛病。据说他的十三太保横练,几乎已真的练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长街又笑道:“也许就因为他杀得人太多,所以才怕死;就因为怕死,所以才会练这种不怕被人用刀砍的功夫。”
    胡月儿道:“只不过有很多杀不死的人,都已死在你手下,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他。”
    柳长街笑道:“一点也不错。”
    胡月儿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真正担心的,倒也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他们是谁?”
    胡月儿道:“是个女人。”
    女人真正担心的,好像总是女人。
    柳长街立刻问:“那七个人中也有女人?”
    胡月儿道:“只有一个。”
    柳长街又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胡月儿道:“是个假女人。”
    柳长街笑了:“真女人都迷不住我,假女人你担心什么?”
    胡月儿道:“就因为他是假女人,所以我才会担心。”
    柳长街道:“为什么?”
    胡月儿道:“因为真女人你见得多了,像他那样的假女人,我却可以保证你从来也没有见过。”
    柳长街的眼睛已眯了起来,只要是女人,无论是真是假,他好像总是特别有兴趣。
    胡月儿斜盯着他,冷冷道:“我很了解你,只要是漂亮的女人,不管是真是假,你看见都免不了要动心的。”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只要你一动心,你就死定了。”
    柳长街道:“你要我不看他?”
    胡月儿道:“我要你一见到他,就立刻出手杀了他。”
    柳长街道:“你刚才好像是要我第一个出手对付唐青的。”
    胡月儿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要我一次杀两个人?”
    胡月儿道:“杀两个还不够。”
    柳长街又笑了,只不过这次是苦笑。
    胡月儿道:“我刚才只说了六个人,因为另外的那一个,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柳长街苦笑道:“不是人是什么?”
    胡月儿道:“是条疯狗。”
    柳长街皱眉道:“打不死的李大狗?”
    胡月儿点点头,道:“就因为他是条疯狗,所以根本就不要命。就算明知你一刀要砍在他脑袋上,他说不定还是会冲过来咬你一口的。”
    柳长街叹道:“被疯狗咬一口的滋味也不好受。”
    胡月儿道:“所以你一出手,就得砍下他的脑袋来,绝不能给机会让他缠住你。”
    柳长街道:“似乎我一出手,就得杀三个人。”
    胡月儿道:“三个并不多。”
    柳长街叹道:“可惜我只有两只手。”
    胡月儿道:“你还有脚。”
    柳长街苦笑道:“你要我左手杀唐青,右手杀疯狗,再一脚踢死那个女人?”
    胡月儿道:“我说过,你绝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但我也知道,要你一下子杀死他们三个人,也并不是件容易事,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
    柳长街道:“你看我的运气好不好?”
    胡月儿道:“很好,好极了!”
    柳长街眨了眨眼,道:“我运气是几时变得这么好的?”
    胡月儿又嫣然一笑,道:“从你认识我的时候开始,你的运气就变好了。”
    她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能用脚发出去的暗器?”
    柳长街道:“好像听说过。”
    胡月儿道:“你有没有脚?”
    柳长街道:“好像有。”
    胡月儿道:“好,这就够了。”
    柳长街道:“这就够了?”
    胡月儿道:“我正好有那种暗器,你正好有脚。”
    从脚上发出去的暗器,通常都很少有人能够避得了的。
    胡月儿又道:“你出手并不慢,再加上脚上的暗器,同时要杀三个人就已不是件困难的事。”
    柳长街道:“可惜那种暗器我只不过听说过一次而已。”
    胡月儿道:“现在你马上就会看见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胡月儿道:“现在想必已在路上。”
    柳长街道:“你已叫人送来?”
    胡月儿道:“想起那三个人的时候,我就已叫人送来。”
    柳长街道:“你出去过?”
    胡月儿道:“我虽然没有出去过,消息却已传了出去。”
    柳长街怔住。
    他并不笨,可是他随便怎么样想,也想不通胡月儿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
    胡月儿忽然道:“我也知道这地方一定早已在龙五的监视之中,可是就算龙五再厉害,也不能不让人吃饭。”
    柳长街还是不懂,吃饭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胡月儿道:“要吃饭,就得煮饭,要煮饭,就得生火……”
    柳长街终于明白:“一生火,就会冒烟。”
    胡月儿嫣然道:“你总算还不太笨。”
    用烟火来传达消息,本就是种最古老的法子,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胡月儿凝视着他,目光坚定如磐石,声音却温柔如春水:“只要你有手段,而且懂得方法,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服从你,替你做事的,甚至连烟囱里冒出去的烟,都会替你说话。”
    (四)
    夜色并不深,却很静。远处的道路上,隐隐传来犬吠声。
    胡月儿又道:“除了这种暗器外,你还得有把能一刀砍下人头颅的快刀。”
    柳长街道:“刀也在路上?”
    胡月儿道:“刀你可以去问龙五要。江湖中最有名的十三柄好刀,现在至少有七柄在他手上。”
    柳长街凝视着她,凝视着她的胸膛,缓缓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吩咐?”
    胡月儿道:“没有了。”
    柳长街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上床去睡觉?”
    胡月儿道:“你可以。”
    柳长街道:“你呢?”
    胡月儿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要开始准备死了。”
    柳长街吃了一惊:“准备死?”
    胡月儿道:“你走了之后,龙五绝不会放过我的,他就算相信你不会在我面前泄露秘密,也绝不会留下我的活口。”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无论叫什么人来杀你,你都不能反抗,因为你只不过是个庄稼汉的老婆。”
    胡月儿点点头,笑道:“所以我不如还是先死在你的手里好。”
    柳长街道:“死在我手里?你要我杀了你?”
    胡月儿道:“你舍不得?”
    柳长街苦笑道:“你难道以为我也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胡月儿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我也知道你舍不得杀我,只不过……”
    她笑得神秘而残酷:“杀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杀也有很多法子的。”
    柳长街没有再问。
    他也许还不十分了解她的意思,可是他已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已穿过外面的院子,接着,已有人在敲门。
    “是谁呀?”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很年轻,很好听,“特地来还鸡蛋的。”
    “原来是阿德嫂。”胡月儿道,“几个鸡蛋,急着来还干什么!”
    “我也是顺路。”阿德嫂道,“今天晚上我正好要到镇上去抓人。”
    “抓人?抓谁呀?”
    “还不是那死鬼!昨天一清早,他就溜到镇上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有人看见他跟那臭婊子混在一起了,这次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她已进了门,看见了柳长街,仿佛显得有点吃惊。
    柳长街也在看着她。
    这女人不但年轻,而且丰满结实,就像是个熟透了的柿子,又香又嫩。
    胡月儿已掩起门,忽然回过头向柳长街一笑,道:“你看她怎么样?”
    柳长街道:“很好。”
    胡月儿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跟她睡觉?”
    柳长街道:“想。”
    他的确想。
    这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单薄,他甚至已可看见她的奶头正渐渐发硬。
    她也想?
    胡月儿微笑着,道:“现在你已经可以把衣裳脱下来了。”
    阿德嫂咬着嘴唇,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拒绝,就脱下了身上的衣裳。
    她脱得很快。
    胡月儿也在脱衣裳,也脱得很快。
    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人,都很年轻,她们的腿同样修长而结实。
    柳长街看着她们,心却在往下沉。
    忽然间,他已明白了胡月儿的意思。
    “……杀人有很多法子,被人杀也有很多法子。”
    原来她早已有了准备,早已准备叫这女人来替死的……
    她们不但身材很相像,脸也长得差不多,只要再经过一点修饰,龙五的手下就不会分辨出来。
    事实上,他们根本就不会注意一个庄稼汉的老婆,他们只不过是要来杀一个女人而已,这女人究竟长的什么样子,他们也绝不会很清楚。
    胡月儿果然已将这阿德嫂脱下来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用眼角瞟着柳长街,微笑道:“你看着她干什么,还不抱她上床?”
    阿德嫂的脸有点发红。
    她显然并不清楚自己的任务,只知道是来替换一个女人,陪一个男人的。
    这个男人看来并不令人恶心,她甚至已在希望胡月儿快走。
    胡月儿已准备走出去,吃吃地笑着,突然反手一掌,拍在她后心上。
    她张开口,却没有喊出声,连血都没有喷出,因为胡月儿已将她刚送来的鸡蛋塞了一个到她嘴里……
    柳长街看见她倒下去,却觉得自己嘴里也像是被人塞入了个生鸡蛋,又腥又苦。
    胡月儿却叹了口气,道:“我们原来的计划,是要她留在这里陪你,等你杀她的。”
    柳长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胡月儿道:“因为我受不了你刚才看她的表情。”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咬着嘴唇道:“你一看见她,就好像恨不得立刻把手伸进她的裙子。”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她反正迟早总是要死的,而要做成一件大事,总也难免要死很多人。”
    胡月儿道:“现在我只希望龙五派来带路的,不是个女人。”
    柳长街道:“假如是女人,你也要杀了她?”
    胡月儿慢慢将鸡蛋一个个放在桌上,提起空篮子。
    她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道:“我知道我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但却希望是你最后一个。”
    ×××
    鸡蛋有几个是空的,蛋壳里藏着些很精巧的机簧铜片,拼起来,就变成很精巧的暗器──一种可以装在鞋子里的暗器。
    只要用脚趾用力一夹,就会有毒针从鞋尖里飞出去,毒得就像青竹蛇的牙,黄尾蜂的刺一样。
    就好像女人的心一样!
    “我不坐了,我还得赶到镇上去。”胡月儿提着空篮子,娇笑着走出门,笑得居然还很愉快。
    门外的夜色似已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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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不是人的人
    (一)
    夜的确已深了。
    柳长街一个人坐在这小而简陋的客厅里,已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他先将那陌生的女人放到床上,将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都为她盖起来,仿佛生怕她着了凉。
    然后他又将所有屋子里的灯全都燃起,甚至连厨房里的灯都不例外。
    他既不怕面对死亡,也不怕面对黑暗。不过对这两件事,他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憎恨,总希望能距离它们远些。
    现在他正在尽力集中思想,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
    他本是个默默无名的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因为他从未试过,也从不想试。
    可是“胡力”胡老爷子却发掘了他,就像是在沙蚌中发掘出一粒珍珠一样。
    胡老爷子不但有双锐利的眼睛,还有个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头脑。
    他从未看错过任何人,也从未看错过任何事──他的判断从未有一次错误过。
    他并没有真的戴过红缨帽,吃过公门饭,但却是天下第一名捕。每一州、每一府的捕快班头,都将他敬若神明。
    因为只要他肯伸手,世上根本就没有破不了的盗案;只要他活着,犯了案的黑道朋友就没有一个人能逍遥法外。
    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都有钝缺的时候;无论多么强的人,都有老病的一天。
    他终于老了,而且患了风湿,若没有人搀扶,已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就在他病倒的这两三年里,就在京城附近一带,就已出了数百件巨案──正确的数目是,三百三十二件。
    这三百多件巨案,竟连一件都没有侦破。
    但这些案子却非破不可,因为失窃的人家中,不但有王公巨卿,而且还有武林大豪;不但有名门世家,而且还有皇亲贵胄。
    胡老爷子的腿已残废,眼睛却没有瞎。
    他已看出这些案子都是一个人做的,而且也只有一个人能破。
    做案的人一定就是龙五,破案的人,也一定非得找柳长街不可。
    大家都相信他这次的判断还是不会错误。
    所以默默无闻的柳长街,就这么样忽然变成了个充满传奇的人物。
    ×××
    想到这里,柳长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走了运,还是倒了霉。
    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十分明白,胡老爷子是怎么看中他的?
    他好像永远也不能了解这狐狸般的老人,正如他永远也无法了解这老人的女儿一样。
    他只记得,一年前他交了个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议,要他去拜访胡老爷子,三个月之后,胡老爷子就将这副担子交给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这副担子有多么重。
    现在他总算已将中间这三个月的事,瞒过了龙五。
    可是以后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个时辰中,杀了唐青、单一飞、勾魂老道、铁和尚、李大狗,和那个女人?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龙五?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实在完全没有把握。
    最令他烦心的,还是胡月儿。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究竟对他怎么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并不是一块大石头。
    夜虽已很深,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明天会发生什么事?龙五会叫一个怎么样的人来为他带路?
    柳长街叹了口气,只希望能靠在这椅子上睡一下,暂时将这些烦恼忘记。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就仿佛忽然有一片细雨洒下,洒在屋顶上。
    接着,“轰”的一声,整个屋子忽然燃烧了起来,就像是纸扎的屋子被点起了火,一烧就不可收拾。
    柳长街当然不会被烧死。
    就算真的把他关在个烧红的炉子里,他说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这屋子虽然不是洪炉,却也烧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柳长街已冲了出去。
    他先冲进厨房,拉起一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顶在头上,缸里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湿透了,可是他已冲了出去。
    没有人能想像他应变之快,更没有人能想像他动作之快。
    除了这燃烧着的屋子外,天地之间居然还是一片宁静。
    小院里的几丛小黄花,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显得更娇艳可喜。
    一个穿着身黄衣裳的小姑娘,手里拈着朵小黄花,正在看着他吃吃地笑。
    门外居然还停着辆马车,拉车的马,眼睛已被蒙住,这惊人的烈火,并没有使它们受惊。
    穿黄衣裳的小姑娘,已燕子般飞过去,拉开车门,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么话都没说。
    柳长街也什么话都没有问。
    她拉开车门,柳长街就坐了上去。
    ×××
    火焰还在不停地燃烧,距离柳长街却越来越远了。
    车马急行,已冲入了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长街对黑暗并不恐惧,只不过有种说不出的憎恨厌恶而已……
    (二)
    新的,从袜子、内褂,到外面的长袍,全都是崭新的。
    连洗澡的木盆都是崭新的。
    车马刚在这座庄院外停下,柳长街跟着那小姑娘走进来,屋子里就已摆着盆洗澡水在等着他。
    水的温度居然不冷也不热。
    小姑娘指指这盆水,柳长街就脱光衣服跳下去。
    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也还是连一个字都没有问。
    等到柳长街洗过了,擦干净准备换上这套崭新的衣服时,这小姑娘忽然又进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两个人,抬着个崭新的木盆,盆里装满了水,水的温度也恰好不冷不热。
    小姑娘又指了指这盆水,柳长街看了她两眼,终于又跳进这盆水里去,就好像已有三个月没有洗澡一样,把自己又彻底洗了一次。
    他并不是那种生怕洗澡会伤了元气的男人,事实上,他一向很喜欢洗澡。
    他也不是那种多嘴的男人,别人若不说,他通常也不问。
    可是等到这小姑娘第四次叫人抬着盆洗澡水进来时,他也没法子再沉住气了。
    他已将全身的皮肤都擦得发红,看来几乎已有点像是根刚削了皮的红萝卜。
    小姑娘居然又指了指这盆洗澡水,居然还要叫他再洗一次。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
    小姑娘也笑了,她一直都在笑。
    柳长街忽然问道:“我身上有狗屎?”
    小姑娘哈哈笑着道:“没有。”
    柳长街道:“有猫屎?”
    小姑娘道:“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身上有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圆圆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红晕。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柳长街道:“我已洗过三次澡,就算身上真的有狗屎,现在也早就洗干净了。”
    小姑娘红着脸点点头,其实她已不能算太小。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要我再洗一次?”
    小姑娘道:“不知道。”
    柳长街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
    小姑娘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见我们家小姐,都得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地洗五次。”
    ×××
    所以柳长街就洗了五次。
    他穿上了崭新的衣服,跟着这小姑娘去见那位“小姐”时,忽然发现一个人能接连洗五次澡,也并不是件很难受的事。
    现在他全身都觉得很轻松,走在光滑如镜的长廊上.就好像是在云堆里一样。
    长廊的尽头,有一扇挂着珠帘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并不宽,里面的屋子却宽大得很,雪白的墙壁,发亮的木板地,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里头,只摆着一桌、一椅、一镜。
    一个修长苗条,穿着杏黄罗衫的女子,正站在那面落地穿衣铜镜前,欣赏着自己。
    她的确是个值得欣赏的人。
    柳长街虽然没有直接看见她的脸,却已从镜子里看见了。
    就连他也不可能不承认,这张脸的确很美,甚至已美得全无瑕疵,美得无懈可击。
    这种美几乎已不是人类的美,几乎已美得像是图画中的仙子。
    这种美已美得只能让人远远地欣赏,美得令人不敢接近。
    所以柳长街远远就站住。
    她当然也已在镜子里看见了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问:“你就是柳长街?”
    “我就是。”
    “我姓孔,叫孔兰君。”
    她的声音也很美,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骄傲之意,好像早已算准了,无论谁听见她这名字,都会忍不住大吃一惊。
    柳长街脸上却连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
    孔兰君突然冷笑,道:“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早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龙五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花钱的法子也很有趣。”
    柳长街道:“他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蓝天猛说你的骨头很硬,很经得住打。”
    柳长街道:“他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只不过所有见过你的女人,对你的批评都只有三个字。”
    柳长街道:“哪三个字?”
    孔兰君道:“不是人。”
    柳长街道:“她们也没有说错。”
    孔兰君道:“一个不是人的男人,只要看我一眼,就得死!”
    柳长街道:“我并不想来看你,是你自己要我来的!”
    孔兰君的脸色发白,道:“我要你来,只因为我答应了龙五,否则你现在就已死在那里。”
    柳长街道:“你答应了龙五什么事?”
    孔兰君道:“我答应他,带你去见一个人,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就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在我面前最好老实些。我知道你在女人那方面的名声。你若是将我看得和别的女人一样,你还是死定了。”
    柳长街道:“我明白。”
    孔兰君冷笑道:“你最好明白。”
    柳长街道:“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两件事。”
    孔兰君道:“你说。”
    柳长街道:“第一,我也并不想跟你有任何别的关系。”
    孔兰君的脸色更苍白。
    柳长街道:“第二,我虽然没有见过你,却也早就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孔兰君忍不住问:“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柳长街道:“你自以为你是只孔雀,以为天下的人都欣赏你;你自己惟一欣赏的人,也是你自己。”
    孔兰君苍白的脸色发青,霍然转过身,盯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仿佛已有火焰在燃烧。
    柳长街却还是淡淡地接着道:“你找我来,是为了龙五;我肯来,也是为了龙五。我们之间本就没有别的关系,只不过……”
    孔兰君道:“只不过怎么样?”
    柳长街道:“你本不该放那把火的!”
    孔兰君道:“我不该?”
    柳长街道:“那把火若是烧死了我.你怎么能带我去见人?”
    孔兰君冷笑道:“那把火若是烧得死你,你根本就不配去见那个人。”
    柳长街也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孔兰君道:“秋横波。”
    柳长街终于吃了一惊:“秋水夫人?”
    孔兰君点点头:“秋水相思。”
    柳长街道:“你要带我去见她?”
    孔兰君道:“我是她的朋友,她那秋水山庄,只有我能进去。”
    柳长街道:“你是她的朋友,她也拿你当朋友,但你却在替龙五做事。”
    孔兰君冷冷道:“女人和女人之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朋友。”
    柳长街道:“尤其是你这种女人,你惟一的朋友,也正是你自己。”
    孔兰君这次居然并没有动怒,淡淡道:“我至少还比她好。”
    柳长街道:“哦?”
    孔兰君道:“她甚至会把她自己都看成自己的仇敌。”
    柳长街道:“但是她却让你到她的秋水山庄去。”
    孔兰君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憎恨恶毒之色,淡淡道:“她让我去,只不过因为她喜欢折磨我,喜欢看我被她折磨的样子。”
    没有人能形容她脸上这种表情,那甚至已不是憎恨、怨毒这类名词所能形容的。
    这两个神秘、美丽、冷酷的女人之间,显然也有种别人无法想像的关系。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好,你去吧。”
    孔兰君道:“你……”
    柳长街道:“我既不想去看她,也不必去看她。”
    孔兰君道:“可是你非去不可。”
    柳长街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我也不知道她那密窟在哪里,我只能带你到秋水山庄去,让你自己去找出来。”
    柳长街的心沉了下去。
    他忽又发现这件事,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复杂困难得多。
    孔兰君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只要看见别人痛苦的表情,她眼睛就会亮起来,她也喜欢看别人受苦。
    柳长街终于叹了口气,道:“秋水夫人让你去,只因为她喜欢看你受她折磨的样子,你怎么知道她也肯让我去?”
    孔兰君道:“因为她很了解我,她知道我一向是个喜欢享受的人,尤其是喜欢男人服侍,所以我每次去,都有个奴才跟着的。”
    柳长街道:“我不是你的奴才。”
    孔兰君道:“你是的。”
    她盯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表情又变了,变得更奇怪。
    柳长街也在盯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长街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的。”
    孔兰君道:“你是我的奴才?”
    柳长街道:“是的。”
    孔兰君道:“从今天起,你就得像狗一样跟着我,我一叫,你就得来。”
    柳长街道:“是。”
    孔兰君道:“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柳长街道:“是。”
    孔兰君道:“不管你替我做什么,你都得千万注意,绝不能让你那双脏手碰着我。你右手碰到了我,我就砍断你的右手;你一根手指碰到了我,我就削断你一根手指。”
    柳长街道:“是。”
    他脸上居然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
    孔兰君还在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居然也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确不是人。”
    (三)
    栖霞山。
    山美。山的名字也美。
    过了气象庄严的凤林寺,再过曲院风荷的跨虹桥,栖霞山色,就已在人眼底。
    暮风中隐隐有歌声传来:
    “避暑人归自冷泉,
    无边云锦晚凉天,
    爱渠阵阵香风入,
    行过高桥方买船。”
    歌声幽美,风荷更美,却比不上这满天夕阳下的锦绣山色。
    后山的山腰,懒云窝外,峰回路转,山势较险,本来是游人较少的地方,此刻却新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
    楼不高,却较精致,油漆刚刚干透,两个木工正将一块金字招牌钉在大门上。对面两峰夹峙如剑,正是山势最险的剑关。
    孔兰君罗衣窄袖,伫立在山峰后的一株古柏下,遥指着这座酒楼,道:“你看这酒楼怎么样?”
    柳长街道:“房子盖得不错,地方却盖错了。”
    孔兰君道:“哦?”
    柳长街道:“酒楼盖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生意上门?我只担心它不足三个月,就得关门大吉。”
    孔兰君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保证不到明天天亮,这座酒楼就已不见了。”
    柳长街道:“它会飞?”
    孔兰君道:“不会。”
    柳长街道:“既然不会飞,怎能会忽然不见?”
    孔兰君道:“既然有人会盖房子,就有人会拆。”
    柳长街道:“难道这座酒楼不到明天天亮,就会被人拆完?”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也不禁觉得奇怪:“刚盖好的房子,为什么要拆?”
    孔兰君道:“因为这房子盖起来就是为了给人拆的。”
    柳长街更奇怪。
    有人为了置产而盖房子,有人为了住家盖房子,有人为了做生意盖房子,也有人为了要金屋藏娇而盖房子,这都不稀奇。
    可是就为了准备给人拆而盖房子,这种事他实在连听都没听过。
    孔兰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承认:“实在想不通。”
    孔兰君冷笑道:“原来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她显然并不想立刻把这闷葫芦打破,所以柳长街不想再问。
    他只知道孔兰君带他到这里来,绝不是只为了要他生闷气的。
    她一定有目的。
    所以用不着他问,她也迟早总会说出来的。
    柳长街对自己的判断也一向都很有信心。
    夕阳西落,夜色已渐渐笼罩了群山。
    酒楼里已燃起了辉煌的灯火,崎岖的山路上,忽然出现了一行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看来都是酒楼里的跑堂、厨房里大师傅的打扮,女的却都是打扮得妖艳,长得也不太难看的大姑娘。
    孔兰君忽然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来拆房子的?”
    孔兰君道:“就凭这些人,拆三天三夜,也拆不光这房子。”
    柳长街也承认,拆房子虽然比盖房子容易,却也得有点本事。
    孔兰君忽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这些女人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她们干的那一行虽然不太高尚,历史却很悠久。”
    那的确是种很古老的职业,用的也正是女人最原始的本钱。
    孔兰君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欢看这种女人,所以你现在最好多看几眼。”
    柳长街道:“莫非到了明天早上,这些人也全都不见?”
    孔兰君淡淡道:“屋子盖好就是为了要拆的;人活着,就是为了准备要死的。”
    柳长街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我看房子被拆,看这些人死?”
    孔兰君道:“我带你来,是为了要你看拆房子的人。”
    柳长街道:“是些什么人?”
    孔兰君道:“是七个要死在你手里的人。”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今天晚上都会来?”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道:“这房子本是秋水夫人盖的,盖好了叫他们来拆?”
    孔兰君道:“嗯。”
    柳长街虽然已明白,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孔兰君道:“因为秋横波也很了解男人,尤其了解这些男人。把这种男人关在洞里,关得太久了,他们就算不发疯也会憋不住的,所以每隔一段日子,她就会放他们出来,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发泄一次。”
    柳长街忍不住在叹息。
    他们来了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不用看也可以想像得到。
    他实在替这些女人觉得可怜。他自己宁可面对七条已饿疯了的野兽,也不愿和那七个人打交道。
    孔兰君用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同情她们,因为你只要一不小心,死得很可能比她们还惨。”
    柳长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他们要是到这里来了,那地方是谁在看守?”
    孔兰君道:“秋横波自己。”
    柳长街道:“秋横波一个人,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可怕?”
    孔兰君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武功究竟怎么样,只不过我绝不想去试试看。”
    柳长街道:“所以我只有在这里看看,绝不能打草惊蛇,轻举妄动,因为我现在就算杀了他们,也没有用。”
    孔兰君点点头道:“所以我现在只要你仔细看着他们出手。一个人在尽情发泄时,就算是在拆房子,也会将自己全身功夫都使出来的。”
    柳长街道:“然后呢?”
    孔兰君道:“然后我们都回去,等着。”
    柳长街道:“等什么?”
    孔兰君道:“等明天下午,到秋水山庄去。”
    柳长街道:“到了秋水山庄后,我再想法子去找那秘窟?”
    孔兰君道:“而且一定要在一天半之内找到。”
    柳长街道:“这些人发泄完了,要回去时,我不能在后面盯他们的梢?”
    孔兰君道:“不能。”
    柳长街不说话了。
    说了也没有用的话,他从来不说。
    对山灯火辉煌,这里却很暗。黑暗的穹苍中,刚刚有几点星光升起。
    淡淡的星光,淡淡地照在孔兰君脸上。
    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人。
    夜色也很美。
    柳长街找了块石块坐下来,看着她,仿佛已觉得有些痴了。
    孔兰君忽然道:“是我叫你坐下去的?”
    柳长街道:“你没有。”
    孔兰君道:“我没有叫你坐下,你就得站着。”
    柳长街就又站了起来。
    孔兰君道:“我叫你带来的提盒呢?”
    柳长街道:“在。”
    孔兰君道:“拿过来。”
    四四方方的提盒,是用福州漆木做成的,非常精致考究。
    孔兰君道:“替我打开盖子。”
    掀起盖子,食盒里用白绫垫着底,摆着四样下酒菜,一盘竹节小馒头,一壶酒。
    酒是杭州最出名的“善酿”,四道菜是醋鱼、糟鸡、无锡的酱鸭和肉骨头。
    孔兰君道:“替我倒酒。”
    柳长街双手捧起酒壶,倒了杯酒,忽然发现自己也饿了。
    可惜酒杯只有一只,筷子也只有一双,他只有在旁边看着。
    孔兰君喝了两杯酒,每样菜尝了一口,就皱了皱眉,放下筷子,忽然道:“倒掉。”
    柳长街道:“倒掉?把什么东西倒掉?”
    孔兰君道:“这些东西全都倒掉。”
    柳长街道:“为什么要倒掉?”
    孔兰君道:“因为我已吃过了。”
    柳长街道:“可是我还饿着。”
    孔兰君道:“像你这样的人,饿个三五天,也饿不死的。”
    柳长街道:“既然有东西可吃,为什么要挨饿?”
    孔兰君冷冷道:“因为我吃过的东西,谁也不能碰。”
    柳长街看着她,看了半天,道:“你的身体也不能碰?”
    孔兰君道:“不能。”
    柳长街道:“从来也没有人碰过你?”
    孔兰君沉下脸,道:“那是我的事,你根本管不着。”
    柳长街道:“但我的事你却要管?”
    孔兰君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叫我站着,我就得站着,叫我看,我就得看?”
    孔兰君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不许我去盯梢,我就不能去,不许我碰你,我就不能碰?”
    孔兰君道:“不错。”
    柳长街看着她,又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孔兰君冷冷道:“我不许你笑的时候,你也不准笑。”
    柳长街道:“因为我是你的奴才?”
    孔兰君道:“你现在总算明白了。”
    柳长街道:“只可惜你却有件事不明白。”
    孔兰君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我也是个人,我这人做事一向都喜欢用自己的法子,譬如说……”
    孔兰君道:“譬如说什么?”
    柳长街道:“我若想喝酒的时候,我就喝。”
    他居然真的把那壶酒拿起来,对着嘴喝下去。
    孔兰君脸已气白了,不停地冷笑,道:“看来你只怕已想死。”
    柳长街笑了笑,道:“我一点也不想死,只不过想碰碰你。”
    孔兰君怒道:“你敢!”
    柳长街道:“我不敢?”
    他的手突然伸出,去摸孔兰君。
    孔兰君的反应当然不慢,“孔雀仙子”本就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女子高手之一。
    她骄傲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柳长街的手刚伸出,她的手也已斜斜挑起,十指尖尖,就宛如十口利剑,闪电似的划向柳长街的脉门。
    她的出手当然很快,而且招式灵活,其中显然还藏着无穷变化。
    只可惜她所有的变化连一招都没有使出来。
    柳长街的手腕,就好像是突然间一下子折断了,一双手竟从最不可想像的方向一弯一扭,忽然间已扣住了孔兰君的脉门。
    孔兰君从来也想不到一个人的手能这么样变化出招,大惊之下,还来不及去想应该怎么样应变,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被提起,在空中一翻一转,竟已被柳长街按在石头上。
    柳长街悠然道:“你猜不猜得出我现在想干什么?”
    孔兰君猜不出。
    她简直连做梦都想不到。
    柳长街道:“现在我只想脱下你的裤子来,打你的屁股。”
    孔兰君吓得连嗓子都哑了:“你……你敢?”
    她还以为柳长街绝不敢的,她做梦也想不到真的有男人敢这样对付她。
    可惜她忘了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人根本不是人。”
    只听“拍,拍,拍”三声响,柳长街竟真的在她屁股上打了三下。
    他打得并不重,可是孔兰君却已被打得连动都不能动了。
    柳长街笑道:“其实我现在还可以再做一两样别的事,只可惜我已没兴趣了。”
    他仰天大笑了两声,居然就这么样扬长而去,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孔兰君虽然用力咬着牙,眼泪还是忍不住一连串流下,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柳长街,你这畜生,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柳长街头也不回,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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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相思令人老
    (一)
    酒楼里灯火辉煌。
    刚来的那两个伙计,正在摆杯筷,另外七个浓装少女,一排坐在靠椅的椅子上,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想心事。
    拆房子的人还没有来,柳长街却来了。
    孔兰君叫他千万别轻举妄动,千万别到这里来。
    他偏偏要来。
    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法子。
    看见他走进来,每个人全都怔住──这个人好像不是他们在等的人。
    除了他们在等的人之外,别的人本不该来的。
    柳长街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入,在他们刚摆好杯筷的位子上坐下,道:“先来四个冷盆,四个热炒,再来五斤加饭。”
    “加饭”也是杭州的名酒,据有经验的人说,比“苦酿”还过瘾。
    伙计怔在旁边,也不知是去倒酒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酒楼,但柳长街却硬是要将这里当作普通的酒楼,而且还在向那七个大姑娘微笑着招手,道:“快来,全部来陪我喝酒。男人喝酒的时候若没有女人陪着,就好像菜里没有放盐一样。”
    大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也全都怔住。
    柳长街道:“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们怕什么,快过来。”
    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人娇笑着道:“我来了!”
    笑声响起的时候,还在门外很远的地方,等到三个字说完,她的人果然已来了,就像是一阵风,忽然间飘了进来,忽然间就已坐在柳长街旁边。
    来的当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媚,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已媚到人的骨子里去。
    随便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她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笑道:“我是要女人来陪我喝酒的。”
    这女人媚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柳长街道:“这样我看不出。”
    这女人道:“要怎么样你才看得出?”
    柳长街道:“要脱光了我才看得出。”
    这女人脸色变了变,又吃吃的笑了。
    只听门外一个人道:“看来这位朋友对女人的经验一定很丰富,假女人是万万瞒不过他的。”
    两句话刚说完,屋子里忽然又多了五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服饰华丽,胡子刮得很干净,眼角却已有皱纹的中年人,果然就是“小五通”唐青。
    一个铁塔般的和尚,当然就是铁和尚。
    “鬼流星”单一飞和“勾魂”老赵,全都又病又老,带着三分鬼气,七分杀气。
    令柳长街想不到的是,李大狗居然是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只不过满脸都是伤疤,耳朵也掉了半个。
    胡月儿果然没有猜错,连一个都没有猜错。
    但柳长街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一共只说出了六个人,并不是七个。
    现在来的人也只有六个。
    还有一个人是谁?
    胡月儿为什么没有说?
    这人为什么没有来?
    五个人里,只有唐青脸上带着微笑,刚才说话的人,显然就是他。
    柳长街也笑道:“阁下对女人的经验,只怕也不比我差的。”
    唐青道:“你认得我?”
    柳长街道:“若是不认得,又怎么知道阁下对女人的经验也很丰富?”
    唐青的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是来找我的?”
    柳长街道:“我是来喝酒的。”
    唐青道:“特地到这里来喝酒的?”
    柳长街道:“不错。”
    唐青冷笑道:“山下的酒馆不下千百,你却特地到这里来喝酒!”
    柳长街道:“我喜欢这个地方。这地方是新开的,我正好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铁和尚忽然道:“我正好不喜欢喜新厌旧的人。”
    柳长街道:“你喜欢什么?”
    铁和尚道:“我喜欢杀人,尤其喜欢杀你这种喜新厌旧的人。”
    这和尚本就是凶眉恶眼,满脸横肉,此刻脸色一变,眼睛里杀气腾腾,看来更可怕。
    柳长街却笑了,微笑着道:“所以你一定很喜欢杀我。”
    铁和尚道:“你猜对了。”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杀?”
    铁和尚已开始走过来。
    他身上也全都是钢铁般的横肉,走路的姿态,就像是个猩猩。
    他的脚步很沉重,很稳,每走一步,地上都要多出个脚印。
    这和尚的硬功的确不错,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说不定真的已练到刀砍不入的火候。
    柳长街手里却连把切菜刀都没有。
    唐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一样。
    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姑娘,都已吓得发抖。
    走了四五步,铁和尚全身骨节突然开始“格格”的响。
    他显然已将全身的功力全部发动,这出手一击,必定势不可挡。
    但是他还没有出手,那斯斯文文的小伙子,突然向柳长街扑了过去。
    他一双眼睛里已突然充满了血丝,张开了嘴,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看来竟似真的已变成了条疯狗,像是恨不得一口咬断柳长街的咽喉。
    柳长街竟似没有看见他。
    忽然间,他已扑在柳长街身上,一双手似已扼住了柳长街的脖子。
    只听“咔嚓”一声,声音很奇怪。
    柳长街还是坐着没有动。
    李大狗也没有动,一双手还是扼在柳长街脖子上,可是他自己的头却已突然软软地歪了下去,眼睛凸出,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其后鲜血就突然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血并没有喷在柳长街身上。
    他的身子忽然间已游鱼般滑走,从那个女人身旁滑了过去。
    李大狗倒下时,正好倒在这假女人身上。
    这假女人居然没有闪避,也跟着他一起倒下,而她一张脸上,也带着种说不出有多么奇怪的表情,一双媚眼也已凸了出来,死鱼般凸了出来。
    两个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两个人的身子都已冰冷僵硬。
    唐青的脸也已变成死灰色,他看得出这两个人都已死了。
    但他却没有看见柳长街出手。
    没有人看见柳长街出手。
    他杀人时,好像根本用不着动作。
    铁和尚的脚步已停顿,青筋突出的额角上,冷汗已流下。
    他喜欢杀人,也懂得怎么样杀人。
    所以他比别人更恐惧。
    柳长街在叹息,叹息着道:“我说过,我不想杀人,我是来喝酒的。”
    唐青道:“可是你一下子就杀了两个。”
    柳长街道:“那只因为他们要杀我,我也并不想死,死人没法子喝酒。”
    “勾魂”老赵忽然道:“好,喝酒,我来陪你喝酒。”
    一壶酒摆在桌上。
    勾魂老赵先替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柳长街倒了一杯,举杯道:“请!”
    他自己先一饮而尽。
    两杯酒是从同一个酒壶里倒出来的。
    柳长街看着面前的一杯酒,又笑了笑,道:“我专程来喝酒,并不想只喝一杯。”
    勾魂老赵道:“喝了这杯,你还可以再喝。”
    柳长街道:“喝了这杯,我就永远没法子再喝第二杯了。”
    勾魂老赵冷笑道:“难道这杯酒里有毒?”
    柳长街道:“酒本来是没有毒的,毒在你的小指甲上。”
    勾魂老赵的脸色也变了。
    他替柳长街倒酒时,小指甲在酒里轻轻一挑。他的动作又轻巧,又灵敏,除了他自己外,别的人本来绝不会知道。
    可是柳长街已知道。
    柳长街看着他,微笑道:“你喝的酒里本来也没有毒的。”
    勾魂老赵忍不住问:“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是不是有毒,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勾魂老赵的脸已突然发黑,突然跳起来,嘶声大吼:“你……你几时下的手?怎么下的毒?”
    柳长街淡淡道:“我算准了你要用这只酒杯,所以你去拿酒时,我已在杯子上下了毒,这手法其实很简单,你也应该会的。”
    勾魂老赵没有再开口,他的咽喉似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绞住。
    然后他的呼吸就突然停顿,倒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已扭曲。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叫我杀了三个;喜欢杀人的,却偏偏站在那里不动。”
    铁和尚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转过身,大步飞奔了出去。
    胡月儿说的不错。
    最喜欢杀人的,往往也就是最怕死的人。
    柳长街说的也不错。
    这和尚就因为怕死,所以才要练那种刀砍不入的笨功夫。
    等到他发现别人不用刀也一样可以要他的命时,他走得比谁都快。
    鬼流星走得也不慢。
    事实上,他退走的时候,那种速度的确很像流星。
    唐青却没有走。
    柳长街看着他,微笑道:“阁下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唐青忽然笑了,道:“我也不是来杀人的,我也是来喝酒的。”
    柳长街道:“很好。”
    唐青道:“我对女人的经验也很丰富,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柳长街道:“好极了。”
    唐青笑道:“所以我们正是气味相投,正可以杯酒言欢,交个朋友。”
    他微笑着走过来,坐下:“何况这里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柳长街道:“酒的确已足够我们两个人喝的了。”
    唐青笑道:“女人也已足够我们两个人用的。”
    柳长街道:“女人不够。”
    唐青道:“还不够?”
    柳长街道:“这里的女人虽然已够多,却还不够漂亮。”
    唐青大笑,道:“原来阁下的眼光竟比我还高。”
    柳长街忽然道:“其实这些女人也不能算太丑,只不过,还不够引人相思而已。”
    唐青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吃惊地看着柳长街,甚至比刚才看见柳长街杀人于无形时还吃惊。
    他终于明白了柳长街的意思,但却想不到这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柳长街忽然以筷击杯,曼声而歌:“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还是相思好……”
    唐青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阁下特地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寻找相思?”
    柳长街叹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相思更好?”
    唐青道:“没有了。”
    柳长街道:“当然没有了。”
    唐青眼珠子转了转,诡笑道:“只不过,在下也有首歌,想唱给阁下听听。”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听男人唱歌,实在很无趣,只不过嘴是长在你自己脸上的,你若一定要唱,就唱吧。”
    唐青居然真的唱了起来:“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
    老了就要死,死了就不好。”
    柳长街用力摇着头,道:“不好听。”
    唐青道:“唱得虽然不好听,却是实话。”
    柳长街居然同意:“不错,实话总是不好听的。”
    唐青道:“阁下要找的这相思,不但令人老,而且老得很快,所以死得也很快。”
    柳长街道:“你怕死?”
    唐青叹道:“这世上又有谁不怕死?”
    柳长街道:“我!”
    他盯着唐青的眼睛,冷冷地接着道:“就因为你怕死,我不怕,所以你就得带我去。”
    唐青故意装作不懂:“到哪里去?”
    柳长街道:“去找相思。”
    唐青勉强作出笑脸,道:“若是我也找不到呢?”
    柳长街淡淡道:“那么你就永远也不会老了。”
    唐青连假笑都已笑不出。
    他当然明白柳长街的意思──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老的。
    柳长街还在盯着他,道:“据说你们都在为她看守一个山洞,你们既然来了,她一定已到了那山洞里接替你们,所以你一定能找得到。”
    唐青想再否认,也不能否认。
    柳长街道:“你想死?”
    唐青摇摇头。
    柳长街喝了杯酒,悠然道:“那么你还在想什么呢?”
    唐青道:“想你死!”
    他突然凌空一个大翻身,一片飞砂,带着狂风卷向柳长街。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毒砂。
    柳长街居然没有闪避,突然张口一喷,一片银光从口中飞出,迎上了飞砂,却是他刚喝下的那杯酒。
    忽然间,漫天飞砂都已被卷走,洒在刚粉刷好的墙上,干百粒比芝麻还小的飞砂,竟全都嵌在墙里。
    唐青脸色又变了,这种惊人的力量,他更连想都无法想像。
    柳长街微笑道:“酒名钓酒钩,又叫扫愁帚,有时还能扫毒砂。”
    唐青苦笑道:“想不到喝酒还有这么多好处。”
    柳长街道:“所以一个人绝不能不喝酒。”
    唐青道:“我喝。”
    柳长街道:“但死人却不能喝酒。”
    唐青道:“我知道。”
    柳长街道:“那么你现在还想什么?”
    唐青道:“想赶快带你去找。”
    柳长街大笑:“我选中你,就因为早已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只跟聪明人打交道。”
    唐青叹道:“所以聪明人总是时常有烦恼。”
    柳长街道:“有烦恼至少也比没有烦恼的好。”
    唐青不懂:“为什么?”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这世上也只有死人才真的没有烦恼。”
    ×××
    相思本就是种烦恼,所以才令人老。
    可是你若多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还有人可以相思,至少总比没有人相思好。
    (二)
    只要有山,就有山洞。
    有的山洞大,有的山洞小;有的山洞美丽,有的山洞险恶;有的山洞就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还有的山洞却像是处女的肚脐,虽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却从来也没有人看到过。
    这山洞甚至比处女的肚脐还神秘。
    转过六七个山坳,爬上六七个险坡,来到了一个悬崖下。
    崖下立千仞,深不见底。
    对面也是一片峭壁,两峰夹峙,相隔四五丈,从山下看来,天只有一线。
    唐青终于吐出口气,道:“到了。”
    柳长街道:“在哪里?”
    唐青向对角的峭壁上一指,道:“你应该可以看得见的。”
    柳长街果然已看到,对面刀削般的山坡上,乱发般的藤萝间,有个黑黝黝的洞窟。
    白云在洞前飘过,山鹰在风中飞舞。
    柳长街虽然看得见,却过不去。
    唐青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读过诗经中‘关关雎鸠’那一篇?”
    柳长街道:“没有。”
    唐青道:“这篇诗的意思是说,有个窈窕淑女,在河之洲,有位好色的君子,虽然看得见她,却辗转反侧,求之不得。这山洞就像那位淑女一样。”
    柳长街道:“我就是那君子?”
    唐青笑了:“你只要我带你来,现在我已带你来了。”
    柳长街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唐青笑道:“不敢。”
    柳长街往危崖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学问的人若是从这上面被人摔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跟没学问的人一样会被摔死?”
    唐青笑不出了,连话都已说不出,忽然蹲下来,将峭壁上的一块石块扳开,石头里立刻弹出了一条钢索,上面带着个钢锥。
    “夺”的一声,钢锥已钉入了对面洞口的山壁,在两峰间架起了一条索桥。
    唐青躬身道:“请。”
    柳长街道:“有学问的人先请。”
    唐青变色道:“你要我陪你一起过去?”
    柳长街道:“而且你走在前面。要跌死,有学问的人先跌死。”
    唐青哭丧着脸,道:“相思夫人若知道你被我带来,我也是死。”
    柳长街道:“那总比现在就跌死好。生命如此可贵,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何况,我说不定还有法子能让你不死。”
    唐青道:“真的?”
    柳长街道:“我是个没学问的人,没学问的人说话总比较实在。”
    唐青长长叹息,失笑道:“原来书读得太多也并不是件好事。”
    (三)
    钢索是滑的,山风强烈,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得掉下去。
    一掉下去人就要变成肉饼。
    幸好两崖之间,距离并不远,他们刚走过去,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带着笑道:“闭着眼睛进来,我正在洗澡。”
    ×××
    山洞的入口很深,外面看来墨黑,走到里面,就有了灯光。
    粉红色的灯光,很温柔,很迷人。
    说话的声音却比灯光更温柔,更迷人。
    柳长街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若是真的闭上了眼睛,那才是怪事。
    走了一段路,他眼前就豁然开朗,就仿佛忽然走入了仙境,甚至比仙境中的风光更绮丽。
    一片锦绣中,居然还有个用白木栏杆围住的温泉水池。
    人就在水池里,却只露出个头。
    乌云般的长发漂浮在水上,更衬出她的脸如春花,肤如凝脂。
    只可惜水并不是清水。
    柳长街叹了口气,他知道水下看不见的那部分,一定更动人。
    相思夫人一双明媚如秋水横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喜又嗔,说话的声音更美如山谷黄莺。
    “我是不是要你闭着眼睛进来的?”
    柳长街道:“是。”
    相思夫人道:“你的眼睛好像没有闭上。”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冒着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就是为了要来见你一面,现在总算已来了,我怎么肯闭上眼睛?”
    相思夫人道:“可是我正在洗澡。”
    柳长街笑了笑:“就因为听见你在洗澡,所以我更不肯闭上眼睛了。”
    相思夫人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听话,而且也不是个老实人。”
    柳长街道:“我说的都是老实话。”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我挖出你的眼睛来?”
    柳长街道:“连砍脑袋都不怕,何况挖眼睛。”
    相思夫人道:“你不怕死?”
    柳长街笑道:“怕死?为什么要怕死?天地如逆旅,人生如过客,生又有何欢,死又有何惧?”
    相思夫人嫣然道:“原来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
    柳长街微笑,道:“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能看见夫人,我也一样死而无憾。”
    相思夫人眼波流动,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看见了我?”
    柳长街道:“朝思暮想,总算已如愿。”
    相思夫人道:“那么现在是不是已可以死了?”
    柳长街道:“还不行。”
    相思夫人道:“你还没有看够?”
    柳长街笑道:“非但还没有看够,看到的地方也还不够多。”
    相思夫人瞪着眼,仿佛不懂。
    柳长街盯着她,好像恨不得能将目光穿入水里:“现在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小部分而已,还有大部分都看不见。”
    相思夫人道:“你想看多少?”
    柳长街道:“全部。”
    相思夫人的脸上,又仿佛起了阵红晕:“你的野心倒不小。”
    柳长街道:“没有野心的男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相思夫人咬着嘴唇,道:“我若真的让你看,你说不定又会有别的野心了。”
    柳长街笑道:“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了。”
    相思夫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悠悠道:“你并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是。”
    相思夫人道:“可是你却跟别的男人有点不同。”
    柳长街微笑道:“也许还不止一点。”
    相思夫人柔声道:“我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
    柳长街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与众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忽然道:“出去。”
    柳长街没有出去。
    他知道相思夫人并不是叫他出去,应该出去的人是唐青。
    唐青果然立刻就出去了,闭着眼睛出去的,他本来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
    柳长街笑道:“看来他倒真是个很听话的男人。”
    相思夫人道:“他不敢不听。”
    柳长街道:“所以他只有出去,我却还能留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太听话的男人,女人的确也不会喜欢,可是你……”
    她用眼角瞟着柳长街,眼已媚如丝:“你也只不过像个呆子般站在那里而已,你还敢怎么样?”
    柳长街没有开口。
    他用行动回答了这句话。
    ──只说不动的男人,女人也绝不会欢喜。
    他忽然走到水池旁,脱下了鞋子。
    相思夫人睁大了眼睛,仿佛很吃惊:“你敢跳下来?”
    柳长街已开始在脱别的。
    相思夫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柳长街已不必再说话,也没空再说话。
    相思夫人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池子里的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柳长街根本没有看。
    他看的不是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相思夫人的眼睛。
    相思夫人道:“这水里已溶入了种很特别的药物,除了我之外,无论谁要一跳下来,就得死。”
    柳长街已跳了下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看来你真的不怕死。”
    相思夫人仿佛在叹息:“嘴里说要为我死的男人很多,可是真正敢为我死的,却只有你,你……”
    她没有说下去,也已不能再说下去。
    因为她的嘴已呼不出气。
    ×××
    要征服女人,只有一种法子。
    柳长街用的,正是最正确的一种。
    人并不一定在欢乐的时候才会笑,就正如呻吟也并不一定是在痛苦时发出来的。
    现在呻吟已停止,只剩下喘息,销魂的喘息。
    激荡的水波,也已刚刚恢复平静。
    相思夫人轻轻喘息道:“别人说色胆包天,你的胆子却比天还大。”
    柳长街闭着眼,似已无力说话。
    相思夫人却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为我来的,你一定还有目的。”
    女人不但比较喜欢说话,而且在这种时候,体力总是比男人好的。
    所以她又接下去道:“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没有杀你。”
    柳长街忽然笑了:“我知道是为了什么,因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
    相思夫人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柳长街道:“所以水里也没有毒。”
    相思夫人也没有否认:“我若要杀你,有很多法子。”
    柳长街叹道:“女人若真是要一个男人死,的确有很多法子。”
    相思夫人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来的?”
    柳长街道:“现在你已舍得杀我?”
    相思夫人淡淡道:“只有新鲜的男人,才能算是与众不同的男人。”
    柳长街道:“我已经不新鲜?”
    相思夫人柔声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样,也会喜新厌旧的。”
    柳长街轻轻地叹着气,道:“可惜你忘了一点。”
    相思夫人道:“哦!”
    柳长街道:“有些男人也跟女人一样,若是真的要一个女人死,也有很多法子的。”
    相思夫人媚笑道:“那也得看他要对付的是哪种女人。”
    柳长街道:“随便哪种女人都一样。”
    相思夫人笑得更媚:“连我这种女人都一样?”
    柳长街道:“对你,我也许只有一种法子,可是只要这法子有效,只有一种就够了。”
    相思夫人道:“你为什么不试试?”
    柳长街道:“我已试过。”
    相思夫人笑得有点勉强:“你觉得是不是有效?”
    柳长街道:“当然有效。”
    相思夫人忍不住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柳长街悠然道:“这水里本来是没有毒的,可是现在已有毒了。”
    相思夫人声音突然僵硬,失声道:“你……”
    柳长街道:“我自己当然早已先服了解药。”
    相思夫人道:“你什么时候下的毒?”她显然还不信。
    柳长街道:“毒本就藏在我指甲里,我一跳下水,毒就溶进水里。”
    相思夫人道:“解药……”
    柳长街道:“解药是我在脱衣服时吃的。我知道男人脱衣服并不好看,所以男人在脱衣服的时候,女人一定不会盯着的。”
    他微笑着,又道:“无论做什么事之前,我一向都准备得很周到,想得也很周到。”
    相思夫人脸色已变了,突然游鱼般滑过来,十指尖尖,划向柳长街的咽喉。
    这时她才知道柳长街并没有说谎──她忽然发觉自己的身子已软了,手也软了,全身的力气,竟已忽然变得无影无踪。
    柳长街轻轻飘飘地就抓住了她的手,悠然道:“男人也会喜新厌旧的,现在你已不新鲜,所以还是老实点的好。”
    相思夫人变色道:“你……你真的忍心杀我?”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忍心。”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点了相思夫人三处穴道,点在她丰满坚挺的胸膛上。
    ×××
    剩下来的事就比较简单了。
    密门就在山壁上挂着的一幅大波斯地毡后,千斤闸没有千斤重,也并不十分难开。
    柳长街本就有一双巧手。
    到了外面,唐青虽已逃得无影无踪,索桥却还留在那里。
    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
    若是别人,一定会认为自己的运气特别好。但柳长街却绝不这样想。
    “一个人只要用的方法正确,无论遇着多大的难题,都会顺利解决的。”
    他做事的确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法子。
    本来盖起来准备拆的酒楼,现在还是完完整整的;本来准备来拆房子的人,现在却已经死了三个,跑了三个。
    天下本就有很多事是这样子的,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往往会行不通;明明是不能做到的事,却偏偏成功了。
    得失之间,本就没有绝对的规则,所以一个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认真。
    酒楼里还亮着灯火,里面的人还在等。
    现在天还没有亮,不等到天亮,他们是绝对不敢走的。
    柳长街提着个里面包着那檀木匣的包袱,施施然走了进去。
    “这个人居然还没有死,居然又来了。”
    女孩子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大家都已看出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酒还在桌上。
    柳长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现在确实已到了可以舒舒服服地喝两杯的时候。
    他正想自己倒酒,一个眼睛长得最大,看起来最聪明的女孩子,已扭动着腰肢走过来,看着他嫣然一笑,道:“相思好不好?”
    柳长街道:“好,好极了。”
    这女孩子媚笑着,用力吸着气,使得胸膛更凸出:“我叫如意,我也很好。”
    柳长街笑了:“你的确还不错,只可惜你如了我的意,我却未必能如你的意。”
    如意又抛了个媚眼:“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这包袱里装的既不是黄金,也不是珠宝。”
    如意居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还是媚笑着道:“我要的不是金银珠宝,是你的人。”
    “只可惜他这个人也已经被人包下来了。”
    这句话是从门外传进来的,如意转过头,就看见个兰花般幽雅,孔雀般骄傲的绝色丽人,从门外的黑暗中走了进来。
    孔兰君居然也来了。
    在她面前,如意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只鸡,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男人也有干我们这行的,居然也会被人包下来。”
    柳长街也叹了口气,道:“我干的这一行,也许还不如你。”
    如意又嫣然一笑,道:“可是我喜欢你。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也愿意包你几天。”
    她吃吃地娇笑着,拧了拧柳长街的脸,就拉着她的姐妹们一起走了:“看来这地方已没生意可做,不如还是回去睡觉吧。”
    柳长街目送着她们出去,好像还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
    孔兰君已坐下来,盯着他,冷冷道:“你还舍不得她们走?”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我是多情人。”
    孔兰君咬了咬牙,恨恨道:“你根本不是个人。”
    柳长街道:“幸好有很多女人都偏偏要喜欢不是人的男人。”
    孔兰君道:“那些女人也不是人。”
    柳长街道:“你呢?”
    孔兰君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好像也快要变得不是人了!”
    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竟似真的变了,从一只骄傲的孔雀,变成了只柔顺的鸽子。
    对付她,柳长街显然也用对了法子。
    有些女人就像是硬壳果,是要用钉锤才敲得开的。
    现在她就像是个已被敲开的硬壳果,已露出了她脆弱柔软的心。
    柳长街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征服后的胜利感,这种感觉也没有任何一种愉快能比得上。
    于是他立刻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对一个已被征服了的女人,已用不着再用钉锤了。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孔兰君垂下头:“你……你真的知道?”
    柳长街道:“我也知道你的计划很不错。”
    孔兰君道:“可是……可是你并没有按照我的计划做。”
    柳长街道:“我是个急性子的人,一向喜欢用比较直接的法子。”
    孔兰君抬起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
    “但我却还是觉得你用的法子太冒险。”
    柳长街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总算已做成了。”
    孔兰君眼睛里发出了光:“真的。”
    柳长街道:“嗯。”
    “东西你已到手?”
    柳长街指指桌上的包袱。
    孔兰君看着他,显得又是喜欢,又是佩服,情不自禁地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贴住了自己的脸:“我现在才知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男人,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柳长街更愉快。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听见这种话都会同样愉快的。
    他忍不住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也许已永远说不完。
    就在这时,孔兰君突然用两只手夹住他的手,指尖扣住了他的脉门,一拧,一摔,用的居然是蒙古摔跤的上乘手法。
    柳长街的身子竟被她抡了起来,一翻身,像条死鱼般被按在椅子上,背朝着天。
    孔兰君的手已沿着他脊椎上的穴道一路点了下去,冷笑道:“你当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只不过是条自大的疯狗而已。”
    柳长街无话可说。
    “你以为用那种法子对付我,我就会服气?”孔兰君还在冷笑,“告诉你,你错了。无论谁打了我一下,我都得还他十下。”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块木板,往柳长街屁股上一板板打了下去,不折不扣,着着实实的打了三十板,打得真重。
    柳长街只有挨着。
    好不容易总算挨到孔兰君打完了。
    “这次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看轻女人。”她提起桌上的包袱,“东西我带走,我只希望你的运气还不太坏,不要让秋横波、唐青他们回来找到你。”
    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菜,竟忽然到了别人嘴里。
    听着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柳长街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并不是不能开口说话,可是现在你叫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女人,唉……
    柳长街叹了口气,忽然发现女人确是不能得罪的。
    可惜他得罪的女人已实在太多了。
    现在相思夫人若是真的找来了,那情况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还有单一飞、铁和尚、唐青……
    他们每一个都一定有很多种折磨人的法子。
    柳长街却只有爬在椅子上,等着。现在他已绝不像是条疯狗,却有点像是死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好像过了几百万年一样。
    天似已刚刚亮了。
    幸好这里的伙计和那些女孩子走得早,否则他就算能站起来,也得一头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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