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手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人中之龙
    (一)
    又过了很久,他全身都已发麻,手足也已冰冷。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轻的脚步声,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麻筋上。
    来的是谁?
    是相思夫人,还是唐青?
    无论来的是谁,他都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天已亮了。
    晨光从门外照进来,将这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仿佛是个女人。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人的脚。
    一双穿着绿花软鞋,纤巧而秀气的脚。
    柳长街叹了口气,总算已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了。
    “你几时变得喜欢这么样坐在椅子上的。”她的声音本来很动听,现在却带着种比青梅还酸的讥诮之意,“是不是因为你的屁股已被打肿?”
    柳长街只有苦笑。
    “我记得你以前总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现在脸没有肿,屁股怎么反而肿了起来?”
    柳长街忽然笑道:“我的屁股就算再肿一倍,也没有你大。”
    “好小子,”她也笑了,“到了这时候还敢嘴硬,不怕我打肿你的嘴?”
    “我知道你舍不得的。”柳长街微笑着,“莫忘记我是你的老公。”
    来的果然是胡月儿。
    她已蹲下来,托住了柳长街的下巴,眼睛对着他的眼睛。
    “可怜的老公,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快告诉我。”
    柳长街道:“你准备去替我出气?”
    “我准备去谢谢她。”胡月儿突然用力地在他鼻子上一拧,“谢谢她替我教训了你这个不听话的王八蛋。”
    柳长街苦笑道:“老婆要骂老公,什么话都可以骂,王八这两个字,却是万万骂不得的。”
    胡月儿咬着嘴唇,恨恨道:“我若真的气起来,说不定真去弄顶绿帽子给你戴戴。”
    她越说越有气,又用力拧着柳长街的耳朵,说道:“我问你,你去的时候,有没有穿上件特别厚的衣服?”
    “没有。”
    “有没有去问他们要了把特别快的刀?”
    “没有。”
    “有没有先制住唐青?”
    “没有。”
    “有没有照他们的计划下手?”
    “也没有。”
    胡月儿恨得牙痒痒的:“别人什么事都替你想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柳长街道:“因为我从小就不是个乖孩子,别人越叫我不能做一件事,我反而越想去做。”
    胡月儿冷笑道:“你是不是总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总觉得别人比不上你?”
    柳长街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做的事,现在我总算已做成了。”
    胡月儿叫了起来:“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
    柳长街道:“为什么不敢?”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找个镜子来,照照你自己的屁股?”
    柳长街淡淡道:“被人打屁股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任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胡月儿道:“不错,你的确已煮熟了个鸭子,只可惜现在已飞了。”
    柳长街道:“还没有飞走。”
    胡月儿道:“还没有?”
    柳长街道:“飞走的只不过是点鸭毛而已,鸭子连皮带骨都还在我身上。”
    胡月儿怔了怔:“那女人带走的,只不过是个空匣子?”
    柳长街微笑道:“里面只有一双我刚脱下来的臭袜子。”
    胡月儿怔住,又不禁吃吃的笑了起来,忽然亲了亲柳长街的脸,柔声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就知道我绝不会找错老公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一个男人的确不能不争气,否则连绿帽子都要戴上头。”
    (二)
    阳光从小窗外照进来,照在柳长街胸膛上,胡月儿的脸也贴在柳长街胸膛上。
    赤裸的胸膛,虽然并不十分坚实,却带着种奇异的魔力。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这个人也像是带着种奇异的魔力,令人很难估计到他真正的力量。
    胡月儿轻抚着他的胸膛,梦呓般低语:“还要不要?”
    柳长街连摇头都没有摇头,简直已不能动了。
    胡月儿咬着嘴唇:“我跟你才分手几天,你就去找过别的女人。”
    “我没有。”柳长街本来也懒得说话的,但这种事却不能不否认。
    胡月儿不信:“若是没有,别人为什么要打你的屁股?”
    柳长街叹息着:“若是有了,她怎么会舍得打我屁股?”
    胡月儿还是不信:“连相思夫人你都没有动?”
    “没有。”
    胡月儿冷笑道:“鬼才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不信?”
    胡月儿恨恨道:“你若是真的没有找过女人,现在为什么会变得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连一点用都没有?”
    柳长街苦笑道:“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真是个铁人?”
    他又叹了口气:“我也会累的,有时候我也要睡睡觉。”
    胡月儿总算有点相信了:“你为什么不睡?”
    柳长街叹道:“你在旁边,我怎么睡得着?”
    胡月儿坐起来,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在赶我走?”
    “我没有这意思,可是你却真该回去了。”
    柳长街柔声道:“发现了孔兰君带回去的那匣子是空的,龙五一定会来找我。”
    胡月儿道:“他会找到这地方来?”
    柳长街道:“什么地方他都找得到。”
    胡月儿迟疑着,也觉得这小客栈并不能算是很安全的地方。
    “好,我回去就回去吧,”她终于同意,“可是你……”
    柳长街道:“你只要乖乖地在家里等着,我很快就会把好消息带回去。”
    胡月儿道:“你有把握能对付龙五?”
    “我没有。”柳长街笑了笑,“对付相思夫人,我本来也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
    胡月儿终于走了。
    临走的时候,还拧着他的耳朵,再三警告:“只要我听说你敢动别的女人,小心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片。”
    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了男人,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条绳子,绑住这男人的脚。
    现在柳长街总算松了口气。他的确不是铁人,的确需要睡一觉。
    他居然能睡着。
    等他醒来的时候,小窗外已暗了下来,已到了黄昏前后。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酒香。
    是真正女儿红的香气。这种小客栈,本不该有这种酒的。
    柳长街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外面喝酒的朋友,不管你是谁,都请进来吧,莫忘记把酒也一起带进来。”
    外面果然很快就有人在敲门。
    “门是开着的,一推就开。”
    于是门就被推开,一个人左手提着铜壶,右手捧着两个碗走进来,正是那个去找杜七他们的人。
    “在下吴不可。”他陪着笑道,“专程前来拜访,知道阁下高卧未起,所以只有在外面煮酒相候。”
    柳长街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龙五叫你来找我的?”
    吴不可微笑点头:“公子也正在恭候柳先生的大驾。”
    柳长街冷冷道:“只可惜现在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更没有法子去见他。”
    吴不可陪笑道:“公子也知道有人得罪了柳先生,所以特地叫在下带了样东西来,为阁下出气。”
    柳长街道:“什么东西?在哪里?”
    吴不可回过头,向门外招了招手,就有个孔雀般美丽的女人,手里拿着块木板,慢慢地走进来。
    孔兰君。
    现在她已没有孔雀般的骄傲了,看来也像是只斗败了的鸡,母鸡。
    她低垂着头,一走进来,就把那块木板交给柳长街,轻轻道:“我就是用这块板子打你的,打了三十板,现在你……你不妨全都还给我。”
    柳长街看着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龙五公子果然不愧是人中之龙,难怪有这么多人都愿意为他卖命。”
    (三)
    雅室中的灯光柔美,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里,也在散发着一阵阵酒香。
    在炉边煮酒的,正是那青衣白袜,神秘而可怕的中年人。
    龙五公子还是躺在那张铺着豹皮的短榻上,闭着眼养神。
    天气还很暖,炉火使得这雅室中更灼热,可是他们两个人,却完全没有觉得有丝毫热意。
    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正在等柳长街。
    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下酒菜,居然还为柳长街安排好了一把椅子。
    能和龙五公子对坐饮酒的,天下又有几人?
    门外有敲门声,进来的是孟飞──这雅室当然就在孟飞的山庄里。
    “人已来了。”
    “请他进来,”龙五还是闭着眼睛,“一个人进来。”
    ×××
    柳长街刚走进来,孟飞就立刻掩起了门。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专心煮着酒,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龙五却居然已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居然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你没有白费功夫。”他微笑着道,“在武功和女人身上,你都没有白费功夫。”
    他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所以柳长街就等着他说下去。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连我都对付不了的女人,想不到你居然能对付。”
    柳长街还是没有开口。
    他摸不清龙五的意思。在女人这方面,男人通常都不肯认输的。
    龙五道:“要骗过秋横波和孔兰君都不是容易事,你却做到了。”
    柳长街终于笑了笑,道:“但我却是为你做的。”
    龙五看着他,忽然大笑:“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谨慎。”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不能不谨慎。”
    龙五道:“现在狡兔已得手,你怕我把你烹在锅里?”
    柳长街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句话我还明白。”
    龙五道:“但你却不是那种只会猎兔的走狗,你是个很会做事的人,我经常都用得着你这种人。”
    柳长街松了口气,道:“多谢。”
    龙五道:“坐。”
    柳长街道:“我最好还是站着。”
    龙五又笑了:“看来孔兰君的出手倒真不轻。”
    柳长街苦笑。
    龙五道:“你想不想要她打你的那双手?”
    柳长街道:“想。”
    龙五淡淡道:“那容易,我立刻可以将那双手装在盘子里,送给你。”
    柳长街道:“但我却宁愿让那双手连在她身上。”
    龙五笑道:“那更容易,你出去时,就可以把她带走。”
    柳长街却摇头道:“我喜欢吃鸡蛋,却不愿随身带着只母鸡。”
    龙五第二次大笑:“那么我就把鸡窝告诉你,要吃鸡蛋,你随时都可以去。”
    柳长街苦笑道:“只可惜那鸡蛋里不但有骨头,还有板子。”
    龙五第三次大笑。
    他今天的心情显然很好,笑的次数比任何一天都多。
    等他笑完了,柳长街才缓缓道:“你好像忘了问我一件事。”
    龙五道:“我不必问,我知道你一定已得手。”
    柳长街道:“那匣子没有错?”
    龙五也在凝视着他,道:“没有错。”
    柳长街道:“你看清楚了?”
    龙五道:“看得很清楚。”
    两人的眼色,看来都好像有点奇怪,柳长街问的话也像是多余的。
    龙五本来一向不喜欢多话的人,但这次却并没有露出厌恶的不耐之色。
    柳长街笑道:“匣子既然没有错,里面的东西也不会错了。”
    他终于从身上拿出个紫缎包袱,包袱上打着个很巧妙的结:“这就是我从那匣子里拿出来的,我原封未动。”
    龙五道:“我看得出,这是她亲手打的相思结。”
    相思已成结,当然是很难打开的。
    龙五却只用两根手指夹住结尾,也不知怎么样轻轻一抖,就开了。
    他微笑着道:“要打开相思结,只有用我这种法子。”
    柳长街道:“我还有一种法子。”
    龙五道:“你用什么?”
    柳长街道:“用剑!”
    无论纠缠得多么紧的相思结,只要用剑一削,也一定会开的。
    龙五第四次大笑:“你用的法子,好像总是最直接、最彻底的一种。”
    柳长街道:“我只会这一种。”
    龙五笑道:“有效的法子,只会一种也已足够。”
    ×××
    包袱里包着一小堆丝棉,拨开丝棉,才看见一只翠绿的碧玉瓶。
    龙五眼睛里发着光,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种奇异的红晕。
    这瓶药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为了这瓶药,他付出的代价已太多。
    直到现在,他伸出手去拿时,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在轻轻颤抖。
    谁知柳长街却闪电般出手,将瓶子抢了过去,用力往地上一摔,“砰”的,砸得粉碎,鲜红的药汁,碧血般流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孟飞,脸已吓黄了。
    龙五也不禁耸然动容,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长街淡淡道:“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要找你这么样一个好老板,并不是件容易事,所以我还不想要你死。”
    龙五怒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柳长街道:“你应该懂。”
    龙五道:“我看得出这药并不假,也嗅得出。”
    药汁是鲜红而透明的,药瓶一碎,立刻就有种异香散出。
    柳长街道:“就算不假,药里也一定掺了毒。”
    龙五道:“你凭什么敢断定?”
    柳长街道:“凭两点。”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这件事实在做得太顺利,太容易。”
    龙五道:“这理由不够。”
    柳长街道:“我看见的那相思夫人,根本是个冒牌的。”
    龙五道:“你根本从未见过她,怎么知道她是真是假?”
    柳长街道:“她的皮肤太粗。一个每天都在身上涂抹蜜油的女人,绝不会有那么粗的皮肤。”
    龙五道:“就凭这两点?”
    柳长街淡淡道:“合理的推断,一点就已足够,何况两点?”
    龙五忽然闭上了嘴,似已无话可驳。
    因为就在这时,那鲜红透明的药汁,突然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死黑色。
    有的毒药一见了风,药力就会发作。
    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瓶药里,的确已掺了毒,剧毒。
    龙五的脸似乎也已变成死灰色,凝视着柳长街,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平生从未说过谢字。”
    柳长街道:“我相信。”
    龙五道:“但现在我却不能不谢你。”
    柳长街道:“我也不能不接受。”
    龙五道:“但我还是不明白……”
    柳长街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应该明白的。秋横波知道我要去为你做这件事,就将计就计,故意让我得手,拿这瓶有毒的药回来毒死你。”
    龙五变色道:“她……她为什么一定要将我置之于死地?”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女人心里的想法,又有谁能猜得透。”
    龙五闭上了眼睛,又显得很疲倦。悲伤本就能令人疲倦。
    却不知他是为了失望而悲伤,还是为了相思?
    柳长街忽然又道:“你又忘了问我一件事。”
    龙五苦笑道:“我的心很乱,你说。”
    柳长街道:“我替你去做这件事,是不是只有这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
    龙五道:“不错。”
    柳长街道:“那么相思夫人又怎会知道的?”
    龙五霍然睁开眼,目光又变得利如刀锋,刀锋般盯在孟飞脸上。
    孟飞的脸又已吓黄。
    柳长街道:“我被你毒打成伤,别人都认为我已恨你入骨,但孟飞却知道内情。”
    龙五突然道:“不是孟飞。”
    柳长街道:“为什么?”
    龙五道:“有龙五,才有孟飞。他能有今天,全因为我。我死了对他绝没有好处。”
    柳长街沉思着,终于点了点头:“我相信,他应该知道这世上绝不会再有第二个龙五。”
    孟飞突然跪了下去,跪下去时已泪流满面。
    这是感激的泪,感激龙五对他的信任。
    柳长街已慢慢地接着道:“若不是孟飞,是谁?”
    龙五没有回答,他也不再问。
    两个人的目光,却都已盯在那青衣白袜的中年人脸上。
    (四)
    炉火已弱,酒已温。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正在将铜壶中的酒,慢慢地倒入酒壶里。
    他的手还是很稳,连一滴酒都没有溅出来。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就连柳长街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冷静镇定的人。
    他也不能不佩服这个人。
    龙五看着这个人时,神色仿佛变得很悲伤,是在为这个人惋惜而悲伤。
    柳长街也不禁长长叹息,道:“我本不愿怀疑你的,只可惜我已别无选择。”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将酒壶摆在桌上,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柳长街道:“但知道这秘密的,除了龙五、孟飞和我之外,就只有你。”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试了试酒的温度,就将壶中的酒,倒入酒杯。
    酒还是没有溅出一滴。
    柳长街道:“那车夫也知道我在替龙五做事,只因为他本是你的亲信,这秘密也许就是经过他传到相思夫人处的,因为你随时都得跟随在龙五身旁,根本没有机会。”
    酒已斟满两杯。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放下酒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柳长街道:“那天你忽然在那农舍外出现,只因为你本就想杀他灭口,所以一直在盯着他。他见财起意,正好给了你杀他的借口。”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根本不屑辩白。
    柳长街道:“所以我想来想去,泄露这秘密的,除了你外,绝没有别人。”
    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但我却实在想不到,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卖朋友。”
    龙五忽然道:“他没有朋友。”
    柳长街道:“你也不是他的朋友?”
    龙五道:“不是。”
    柳长街道:“是他的恩人?”
    龙五道:“也不是。”
    柳长街想不通:“既然都不是,他为什么会像奴才般跟着你?”
    龙五道:“你知道他是谁?”
    柳长街道:“我不能确定。”
    龙五道:“不妨说说看。”
    柳长街道:“昔年有个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九岁杀人,十七岁已名动武林,二十刚出头,就已身为七大剑派中崆峒一派的掌门,刀法之高,当世无双,人称天下第一刀。”
    龙五道:“你没有看错,他就是秦护花。”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但现在看来他似已变了。”
    龙五道:“你想不通昔年锋芒最盛的英雄,如今怎么会变成像奴才般跟着我?”
    柳长街承认:“我想不通,只怕也没有人能想得通。”
    龙五道:“世上也的确只有一种人,能令他变成这样的人。”
    柳长街道:“哪种人?”
    龙五道:“仇人,他的仇人。”
    柳长街愕然:“你是他的仇人?”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更想不通。
    龙五道:“他生平只败过三次,但全都是败在我的手下。他立誓要杀我,却也知道今生绝对无法胜得了我。”
    柳长街道:“因为你还在盛年,他的武功却已过了巅峰。”
    龙五道:“也因为我胜他那三次,用的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手法,所以他完全摸不透我的武功。”
    柳长街道:“除非他能日日夜夜地跟着你,研究你这个人,想法子找出你的弱点来,否则他永远没有胜你的机会。”
    龙五道:“不错。”
    柳长街道:“你居然答应了他,让他跟着你!”
    龙五笑了笑,道:“这件事本身就是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刺激,刺激也正是种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乐趣。”
    除了生命的威胁外,这世上能让龙五觉得刺激的事确实已不多。
    龙五又道:“可是我也有条件的。”
    柳长街道:“你的条件,就是要他做你的奴才?”
    龙五又点点头,微笑道:“能让秦护花做奴才,岂非也是件别人无法思议的事?”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这也是种乐趣。”
    龙五道:“何况,在他没有把握出手之前,他一定会尽力保护我的安全,因为他绝不愿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该让他知道这秘密的。”
    龙五道:“什么秘密我都没有瞒他,因为我信任他。他本不是那种喜欢揭人隐私的小人。”
    能完全信任朋友的人已不多,能完全信任仇敌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柳长街道:“龙五果然不愧是龙五,只可惜这次却看错人了。”
    龙五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也许我一直都将他估得太高,却低估了你。”
    柳长街淡淡地笑了笑,道:“看来他好像也低估了我。”
    龙五道:“除了我之外,他本就从未将世上任何人看在眼里。”
    秦护花霍然抬起头,盯着他,脸上虽然仍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慑人的锋芒,一字字道:“你相信这个人的话?”
    龙五道:“我不能不信。”
    秦护花道:“好,很好。”
    龙五道:“你是不是又准备出手?”
    秦护花缓缓道:“我已仔细观察了你四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全未错过。”
    龙五道:“我知道。”
    秦护花道:“你的确是个很难看透的人,因为你根本很少给人机会,你根本很少动。”
    龙五淡淡道:“不动则已,一动惊人,静如山岳,动如流星。”
    秦护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像山岳般沉稳持重,缓缓道:“我少年时锋芒太露,武功的确已过巅峰,现在若还不能胜你,以后的机会更少。”
    龙五道:“所以你本就已准备出手?”
    秦护花道:“不错。”
    龙五道:“好,很好。”
    秦护花道:“这是我与你的第四战,也必将是最后一战。能与龙五交手四次,无论胜负,我都已死而无憾!”
    龙五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无意杀你,可是这一次……”
    秦护花缓缓道:“这次我若再败,也无意再活下去。”
    龙五道:“好,去拿你的刀。”
    秦护花道:“我的刀法变化,你已了如指掌,我用刀必定不能胜你。”
    龙五道:“你用什么?”
    秦护花淡淡道:“天下万物,在我手里,哪一件不能成为杀人的武器?”
    龙五大笑,道:“能与你交手四次,也是我平生一快!”
    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然后屋子里就突然变得死寂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着窗外的黄菊和银杏,菊花无声,银杏却仿佛在叹息。
    在这天高气爽的仲秋,天地间却仿佛突然充满了严冬的肃杀。
    秦护花凝视着龙五,瞳孔收缩,额上青筋凸起,显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气,准备作孤注一掷。
    无论谁都看得出,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惊的一着。
    谁知他却只用两根手指,拈了根筷子,轻描淡写地向龙五刺了过去。
    他已准备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竟似连薄纸都穿不透。
    但龙五的神情却显得很凝重,这轻飘飘的一根筷子,在他眼中看来,竟似重逾泰山。
    他也拈起根筷子,斜斜点出。
    两个人中间还隔着张桌面,龙五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两个人手里的筷子飘忽来去,变化虽快,却像是孩子们的儿戏。
    但柳长街却看得出这决不是儿戏。
    这两根筷子的变化之妙,已无法形容,竟似已能使沧海纳入一粟,将有形炼为无形,每一个变化中,都包涵着无数种变化,每一次刺出,都含蕴着可以开金裂石的力量。
    这一战在别人眼中看来,虽然完全没有凶险,但柳长街却已看得惊心动魄,心越神飞。
    秦护花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刀!
    龙五更不愧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人,惊才绝艳,当世无双!
    忽然间,两根飘忽流动的筷子,已搭在一起。
    两个人脸上的神色更凝重,不出盏茶功夫,额上竟似都已现出汗珠。
    柳长街忽然发现龙五坐着的软榻,在往下陷落,秦护花的两只脚,也已陷入了石地。
    两个人显然都已用出了全身力量,没有人能想像这种力量有多么可怕。
    但他们手里的筷子却没有断。
    象牙做的筷子,本来一折就断,现在好像忽然变成了柔软的。
    秦护花手里的筷子,竟忽然变得面条般弯曲,脸上的汗,雨点般落下,突然撒手,整个人向后跌出,“砰”的一声,冲上了墙壁。
    砖石砌成的墙壁,竟被他撞破个大洞。
    然后他就倒下,鲜血立刻从他嘴角涌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龙五也已倒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脸色惨白,显得说不出的疲倦虚弱。
    就在这一刹那间,柳长街已出手。
    他的手虚空一抓,突然沉下,闪电般擒住了龙五的手腕。
    龙五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孟飞耸然失色,想从墙上的破洞里冲出去,但外面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劈面一拳,将他打倒。
    这一拳不但快,而且猛。能一拳击倒孟飞的人也不多。
    “雄狮”蓝天猛。
    这个一拳击倒孟飞的人,竟赫然是蓝天猛。
    ×××
    龙五惨白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血色。
    柳长街一把擒住他腕上脉门,已如闪电般点了他十三处穴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忽然轻轻叹道:“原来我不但低估了你,也错看了你。”
    柳长街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你也是人。”
    龙五道:“我是不是也错怪了秦护花?”
    柳长街道:“这也许就是你最大的错。”
    龙五道:“你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绝不会让我落人别人手里,所以你要动我,就一定得先借我的手除去他。”
    柳长街道:“我对他的确有点顾忌,但最顾忌的还是你。”
    龙五道:“所以你也想借他的手,先耗尽我的真力。”
    柳长街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鸟之计。”
    龙五道:“药里的毒,也是你下的?”
    柳长街道:“那倒不是。”
    龙五道:“你现在既然要暗算我,刚才为什么又救了我?”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想被别人利用,更不想做秋横波的工具。我要用我的一双空手,活捉你这条神龙。”
    龙五道:“你是不是秋横波手下的人?”
    柳长街道:“不是。”
    龙五道:“我们有仇?”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为的是什么?”
    柳长街道:“我受了胡力胡老太爷之托,要活捉你归案去。”
    龙五道:“我犯了什么案?”
    柳长街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龙五叹了口气,不但还是闭着眼睛,连嘴也闭上。
    柳长街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班头捕快,要对你下手已不止一天,怎奈大家都知道要对付你实在太不容易,就连我也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定要让你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刚刚才出手救你。”
    龙五冷冷道:“你说的已够多。”
    柳长街道:“你不想再听?”
    龙五冷笑。
    柳长街道:“你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我。”
    蓝天猛忽然道:“他不愿看的是我,不是你。”
    龙五道:“不错,像你这种见利忘义的小人,我多看一眼,也怕污了我的眼睛。”
    蓝天猛叹了口气道:“你错了,我对你下手,并不是见利忘义,而是大义灭亲。”
    龙五忍不住问:“你也是胡力的人?”
    蓝天猛点点头,转向柳长街:“你是不是也没有想到?”
    柳长街的确想不到。
    蓝天猛道:“但我却早已知道你的来历。”
    柳长街道:“一开始你就知道?”
    蓝天猛道:“你还没有来之前,胡力已叫我照顾你。”
    柳长街苦笑道:“你照顾得的确很好。”
    蓝天猛叹道:“上次我对你出手,实在太重了些,但那也是情不得已,因为我也绝不能被他怀疑。我相信你一定会明白我的苦衷。”
    柳长街道:“我当然明白。”
    蓝天猛展颜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的。”
    柳长街道:“我不怪你。”
    他微笑着伸出手:“我们本就是一家人,又都是为了公事,你就算打得再重些,也没关系,我们还是朋友。”
    蓝天猛大笑,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
    他也大笑着伸出手,握住了柳长街的手。
    然后他的笑声就突然停顿,一张脸也突然扭曲。他已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柳长街已拧断了他的腕子,挥拳痛击在他鼻梁上。
    这不仅因为他实在完全没有警戒,也因为柳长街的手法实在太巧妙,出手实在太快。
    这雄狮般的老人,被他的铁拳一击,就已仰面倒了下去。
    柳长街却还没有停手,拳头又雨点般落在胸膛和两胁上,脸上却还带着微笑,道:“你打我,我不怪你;我打你,你当然也不会怪我的。就算我打得比你还重些,我知道你也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蓝天猛已无法开口。
    他一定要用力咬着牙,才不致叫出来。他打柳长街的时候,柳长街也没有求饶喊痛。
    龙五的眼睛虽然还是闭着的,嘴角却已不禁露出微笑。
    他不但是蓝天猛的朋友,也是蓝天猛的恩人,蓝天猛却出卖了他。
    见利忘义,恩将仇报的人,一定要受到惩罚。
    现在蓝天猛已受到惩罚。
    柳长街打在蓝天猛身上的拳头,就好像是龙五自己的拳头一样。
    ×××
    屋子里只剩下喘气声。
    柳长街停住手时,蓝天猛已不再是雄狮,已被打得像是条野狗。
    “人家欠我的,我都已收了回来。”柳长街轻抚着自己的拳头,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奇特的光芒,“我欠人家的,现在也已该还了。”
    龙五忽然问:“你欠谁的?”
    柳长街淡淡道:“没有人能一个人活在这世间,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接受过别人的恩惠。”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你也一样。你要吃饭,就需要别人替你种稻米;你生下来,也是别人的手把你接下来的。若没有别人的恩惠,你根本活不到现在,根本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龙五道:“所以每个人都欠了一笔债。”
    柳长街点点头。
    龙五道:“这笔债你能还?”
    柳长街道:“这笔债当然很难还得清,只不过,在你活着的这一生中,若是能做几件对世人有好处的事,也就算还过这笔债了。”
    龙五冷笑。
    柳长街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胡力想见你已有很久?”
    龙五冷笑道:“我想见他,也已不止一天。”
    柳长街忽然长叹道:“你们两个的确都是很难见到的人,能有见面的一天,实在不容易。”
    他在叹息。
    因为他心里的确有很多感慨。
    龙五又闭上了眼睛,也在叹息:“我早已算准我们迟早总有见面的一天,但却想不到会是这种情况而已。”
    柳长街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人们想不到的事。”
    他拉起了龙五:“你也想不到,因为你并不是真的神龙,你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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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空手擒龙
    (一)
    胡力当然也是个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平凡的人。他这一生中,的确做过很多非常不平凡的事。
    他初入江湖时,已有很多人叫他“狐狸”。
    可是除了有狐狸般的机智狡猾外,他还有骆驼般的忍耐,耕牛般的刻苦,鹰隼般的矫健,鸽子般的敏捷,刀剑般的锋利。
    只可惜现在他已老了。
    他的目力已减退,肌肉已松弛,反应已迟钝,而且还患了种很严重的风湿病,已有多年缠绵病榻,连站都站不起来。
    幸好他的智慧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比以前更成熟,做事也比以前更谨慎小心。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是同样受人尊敬。
    ×××
    古老的厅堂,宽阔而高敞,却还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桌椅也是古旧的,油漆的颜色已渐渐消褪,有风吹进来的时候,大梁的积尘就会随风而落,落在客人们的身上。
    现在还有风。
    柳长街替龙五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喃喃道:“这地方实在已应该打扫打扫了。”
    龙五看看他,忍不住道:“你自己的身上也有灰尘。”
    柳长街笑了笑,道:“我不在乎,有些人命中注定了就是要在泥尘中打滚的。”
    龙五道:“你就是这种人?”
    柳长街点点头,道:“但你却不是,胡老爷也不是。”
    龙五冷冷道:“你一定要拿我跟他比?”
    柳长街道:“因为你们本是同一种人,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龙五闭上了嘴。
    大厅里又恢复了寂静,风吹着窗纸,就好像落叶声一样。
    秋已将残,下雪的时候已快到了。
    “老爷子在不在?”
    “在。”应门的也是个老人,“你们在厅里等,我去通报。”
    这老人满头白发,满脸伤疤,当年想必也是和胡力出生入死过的伙伴。
    所以他说话很不客气,柳长街也原谅了他,就在这大厅里等着,已等了很久。
    胡月儿呢?
    她想必已经知道柳长街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
    柳长街没有问,也没有人可问。
    这地方他只来过两次,两次加起来只看见过三个人──胡力、胡月儿,和那应门的老人。
    但你若认为,这地方可以来去自如,你就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要命”的意思,就是真要你的命!
    胡老爷子出道数十年,黑道上的好汉,栽在他手里的也不知有多少。
    想要他命的仇家,更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都到这里来试过。
    来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
    月色又渐渐西沉,大厅里更阴暗。
    胡老爷子还没有露面。
    龙五不禁冷笑,道:“看来他的架子倒不小。”
    柳长街淡淡道:“架子大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他又笑了笑:“何况,我若是你,我一定不会急着想见他。”
    龙五道:“他也不急着见我?”
    柳长街道:“他用不着急。”
    龙五道:“因为我已是他网中的鱼?”
    柳长街道:“但在他眼里,你却还是条毒龙。”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若没有问清楚,是绝不会来见你这条毒龙的。”
    龙五道:“问什么?”
    柳长街道:“先问问这条毒龙是不是已变成了鱼,然后还得问问这条鱼是不是有利。”
    龙五道:“问谁?”
    柳长街道:“谁最了解你?谁最清楚这件事?”
    龙五道:“蓝天猛?”
    柳长街微笑。
    龙五道:“他也来了?”
    柳长街道:“我想他也是刚来的。”
    龙五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已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笑道:“抱歉得很,让你久等了。”
    (二)
    长而宽阔的大厅里,还有道挂着帘子的拱门,将大厅分成五重。
    柳长街他们在第一重厅外,这声音却是从最后一道门里发出来的。
    一个枯瘦而憔悴的老人,拥着狐裘,坐在一把可以推动的大椅子里。
    在后面推着他进来的,正是那应门的老家丁和蓝天猛。
    也就在这时,忽然有“格”的一响,四道拱门上,同时落下了四道铁栅,将胡老爷子和柳长街他们完全隔断。
    铁栅粗如儿臂,就算有千军万马,一时间也很难冲过去。
    柳长街并不意外,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已见识过了,觉得意外的是龙五。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胡力的小心谨慎,实在没有人能比得上。
    柳长街已站起来,微笑躬身。
    “老爷子,你好。”
    胡力的锐眼已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很好,你也很好,我们大家都好。”
    柳长街笑道:“只有一个人不大好。”
    胡力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就知道他迟早会有这么样一天。”
    他微笑着又道:“我也没有看错你。我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柳长街看着蓝天猛笑了笑:“事情的经过,你已全部告诉了老爷子?”
    蓝天猛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苦笑道:“你的出手若再重些,我只怕就连话都不能说了。”
    胡力大笑:“现在你们两个总算已拉平,谁也不许把这件事再记在心里。”
    他忽然挥了挥手,转头道:“把这些东西也全都撤开去。”
    “这些东西”就是那四道铁栅。
    满面刀疤的老人还在迟疑着,胡力已皱起眉,道:“你最好记住,现在柳大爷已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是绝不能有任何东西挡住的。”
    龙五突然冷笑,道:“好一双兄弟,一条走狗,一只狐狸。”
    胡力居然面不改色,还是微笑着道:“你最好也记住,只要我们这样的兄弟还活着,你们这些人就一个个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
    铁栅已撤开。
    胡力忽然又道:“把东西送给柳大爷去,把那条毒龙拖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他。”
    老人家立刻捧着个锦缎包袱走过来,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套蓝布衣服。
    正是胡月儿和柳长街定情之夜,穿的那套衣服,衣服上还带着她的香气。
    胡力道:“这是她临去之前,特地要我留下来给你的。”
    柳长街的心在往下沉:“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胡力苍老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满面悲伤:“一个每人都要去的地方。”
    “一去就永不复返的地方?”
    胡力黯然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还年轻,你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些。”
    柳长街人已僵硬。
    胡月儿难道真的已死了?
    她时时刻刻都在叮咛他,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她自己为什么要死?
    为什么死得这么突然,死得这么早!
    柳长街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可是他不能不信。
    胡力叹息着,显得更苍老、更憔悴:“她从小就有种治不好的恶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去的。她一直瞒着你,始终不肯嫁给你,就是为了怕你伤心。”
    柳长街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已不是那种热情冲动的少年,已不会大哭大笑。他只是痴痴地站着,就像是变成了石头人。
    蓝天猛居然也在叹息。
    “我从不劝人喝酒,可是现在……”他居然捧着壶酒走过来,“现在你确实需要喝两杯。”
    酒是热的。
    他显然早已为柳长街准备了。
    一个心已碎了的人,除了酒之外,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安慰?
    喝了这壶酒又如何?
    酒入愁肠,岂非也同样要化作相思泪?
    可是,不喝又如何呢?
    能痛痛快快地醉一场,总是好的。
    柳长街终于接过了这壶酒,勉强笑了笑,道:“你也陪我喝一杯。”
    蓝天猛道:“我不喝。”
    他笑得仿佛也有些勉强:“我嘴里的血还没有干,一滴酒也不能喝。”
    柳长街又笑了笑,道:“不喝也得喝。”
    蓝天猛怔住。
    “不喝也得喝。”这是什么话?谁知柳长街还有更不像话的事做了出来。
    他居然提起酒壶,想往蓝天猛嘴里灌。
    蓝天猛脸色变了。
    那满面刀疤的老人脸色也变了。
    只有胡力,却还是面无表情,突然挥手,发出了三点寒星,向龙五打了过去。
    龙五已被点住了穴道,刚被那老人当死鱼般拖了过来。
    可是这三点寒星击来时,他的身子突然凌空飞起!
    就像是神龙般凌空飞起。
    冷如枯枝,定如磐石的胡力,脸色也变了。
    “叮”的一响,火星四射,他发出的暗器,已钉入地上的青石板里。
    接着,又是“叮”的一响,蓝天猛挥拳击出,没有打着柳长街的脸,却击碎了酒壶。
    壶中的酒也像是火星般溅出,溅在他脸上,溅在他眼睛里。
    他就好像中了种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突然嘶声狂呼,用两只手蒙住眼睛,狂呼着冲了出去。
    难道这壶里的酒,竟是毒酒?
    胡力交待的任务,柳长街明明已圆满完成,胡力为什么反而要叫人毒死他?
    明明已被柳长街空手擒来,连动都不能动的龙五,为什么忽然又神龙般飞起?
    (三)
    没有风。
    窗外黯灰色的云,是完全凝止的,看来就仿佛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凄厉的狂叫,也已停止。
    蓝天猛刚冲出去,就倒在石阶上。这魁伟雄壮的老人,竟在一瞬间就突然干瘪。
    柳长街看着他倒下去,才转回头。龙五的身形也刚落下。
    胡力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神情居然又恢复了镇定,正喃喃低语。
    “七步,他只跑出七步。”
    柳长街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毒酒。”
    胡力道:“那是我亲手配成的毒酒。”
    柳长街道:“为我配的?”
    胡力点点头,道:“所以你本该后悔的。”
    柳长街道:“后悔?”
    胡力道:“那酒的滋味很不错。”
    他眼睛里竟似真的带着种惋惜之意:“蓝天猛本不配喝那种酒。”
    柳长街道:“哦!”
    胡力道:“他一向不是个好人,本不配这样死的。”
    柳长街道:“死就是死……”
    胡力打断了他的话,道:“死也有很多种。”
    柳长街道:“他的死是哪一种?”
    胡力道:“是最愉快的一种。”
    柳长街道:“是不是因为他死得很快?”
    胡力又点点头,道:“死得越快,就越没有痛苦。只有好人才配这样死。”
    他抬起头,凝视着柳长街,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笑意,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好人,所以才特地为你配那种毒酒。”
    柳长街笑了:“这样说来,我好像还应该谢谢你。”
    胡力道:“你本来的确应该谢谢我。”
    柳长街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胡力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你忘了先问问我,是不是想死?”
    胡力淡淡道:“我要杀人的时候,从不问他想不想死,只问他该不该死。”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有理。”
    胡力道:“所以你现在本该已死了的。”
    柳长街道:“我没有死,也因为我不是个好人?”
    胡力也笑了,道:“你的确不是。”
    柳长街道:“我若是好人,就绝不会想到你要杀我。”
    胡力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会想到的?”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想到了。”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怀疑,真正的大盗并不是龙五,而是你。”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因为所有的案子,都是在你已退隐之后才发生的。龙五并不怕你,他若想做案,用不着等你退隐之后才下手。”
    胡力道:“这理由好像还不够。”
    柳长街道:“那些案子,每一件都做得极干净利落,连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真正的内行,手脚才会那么干净。”
    胡力道:“龙五不是真正的内行?”
    柳长街道:“他不是。”
    胡力道:“你怎么能断定?”
    柳长街道:“因为我是个内行,我看得出。”
    胡力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所以我还要去找证据。”
    胡力道:“所以你才去找龙五。”
    柳长街点点头,道:“我那样做,当然也是为了要让你信任我,对我的警戒疏忽,否则我根本就无法近你的身。”
    他笑了笑,又道:“我若不将龙五擒来见你,你又怎么会叫人撤下那些铁栅。”
    胡力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实在看错了你,你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人。”
    柳长街道:“我却一直都没有看错你。”
    胡力又在笑,可是眼睛里却完全没有笑意。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微笑着道,“你真的能看得出?”
    柳长街道:“以你的谨慎机智,本来绝没有人能抓住你,只可惜你的野心太大了些。”
    胡力在听着。
    柳长街道:“你开始做案的时候,也许是想很快收手的,只可惜你一开始后就连自己都没法子停下来了,因为你永远也不会满足。”
    胡力看着他,瞳孔似已结成了两粒冰珠。
    柳长街道:“所以你做的案子非但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多。你自己也知道这种现象很危险,而且你虽然已退隐,但是这些事迟早还是要找到你头上来的。”
    他似乎也有些感慨:“一个人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永远都休想走出这扇门去。”
    胡力道:“所以我一定要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才能将这些案子撤销。”
    柳长街道:“因为你也知道只有在这些案子完全撤销后,你才能永远逍遥法外。”
    胡力微笑道:“看来你果然是个内行。”
    柳长街道:“但我却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偏偏要找上龙五。”
    胡力道:“你想不通?”
    柳长街道:“无论要找谁来背这口黑锅,都一定比找龙五容易。”
    胡力看了看龙五。龙五已坐下,选了把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他看来还是那么安静从容,就好像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胡力又在叹息:“我的确不该找他的,他这人看来的确不容易对付。”
    柳长街道:“可是你不能不找他。”
    胡力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这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就能作主的。”
    胡力道:“哦?”
    柳长街道:“你还有个伙伴,早已想将龙五置之于死地。”
    胡力道:“这是你几时想通的?”
    柳长街道:“到了相思夫人那里之后,我才想通这一点。”
    胡力道:“难道我的伙伴就是秋横波?”
    柳长街点点头,道:“她本不该知道我会去找她,可是她却早就有了准备,早就在等着我。”
    胡力道:“你怀疑是我告诉她的?”
    柳长街道:“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只有龙五,秦护花,和胡月儿。”
    胡力道:“你自己当然不会去告诉她。”
    柳长街道:“龙五和秦护花也绝不会。”
    胡力承认。
    柳长街道:“所以我算来算去,秋横波知道这秘密,只有一种解释──只因为她本就跟你们串通好了的。”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虽然不是个精于计算的人,但六个加一个才是七个,这笔账我倒还算得出。”
    胡力皱了皱眉,这句话他不懂。
    柳长街道:“我已经知道,秋横波的秘窟外,一直有七个人防守,可是胡月儿只告诉了我六个人的名字,那天我在栖霞山的酒店里,见到的人也只有六个。”
    胡力道:“你只见到唐青,单一飞,勾魂老赵,铁和尚,李大狗,和那阴阳人?”
    柳长街点点头,道:“所以我一直在奇怪,还有一个人到哪里去了?”
    胡力道:“现在你也已想通?”
    柳长街道:“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解释。”
    胡力道:“什么解释?”
    柳长街道:“她一直没有说出第七个人来,只因为那个人是我认得的。”
    胡力道:“那个人是谁?”
    柳长街道:“那个人若不是王南,就一定是胡月儿自己。”
    王南就是在那茅舍中,冒充胡月儿丈夫的人,也就是那个贪财怕死的村夫。
    柳长街道:“我当然知道王南并不是个真的乡下人,也知道他并不是个真的捕头。”
    胡力道:“你知道他的底细?”
    柳长街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怀疑。”
    胡力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简直比我还周到。”
    柳长街道:“你也有想不通的事?”
    胡力道:“有很多。”
    柳长街道:“你说。”
    胡力道:“你并没有真的制住龙五?”
    柳长街道:“你自己也说过,他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胡力道:“他也并没有真的杀了秦护花。”
    柳长街道:“秦护花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唯一对他忠实的朋友,谁也不会杀这种朋友的。”
    胡力道:“这只不过是你们故意演的一出戏,演给蓝天猛看的?”
    柳长街道:“我早已算出,龙五身边,一定有你的人卧底。”
    胡力道:“所以你故意让蓝天猛先回来,把这件事告诉我。”
    柳长街微笑道:“我揍他那一顿,并不是完全为了出气,也是为了要你相信我。”
    胡力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跟龙五是串通好演那出戏的。”
    柳长街道:“现在你还想不通?”
    胡力道:“你见到秋横波之后,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他见过面?”
    柳长街道:“没有。”
    胡力道:“那么这计划你们是几时商量好的?”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气走孔兰君?”
    胡力摇摇头。
    柳长街道:“只因为我故意要她将空匣子带走。”
    胡力道:“那空匣子里有什么秘密?”
    柳长街道:“也没有什么别的秘密,只不过有个戏本子而已。”
    胡力道:“就是这出戏的戏本子?”
    柳长街道:“我算准孔兰君一定会将那空匣子带回去给龙五的,也算准他一定会照着我的本子,来陪我演这出戏。”
    他微笑着又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我也没有。只不过他这人很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聪明得多,这出戏他演得比我还好。”
    龙五忽然道:“你还忘了个好角色。”
    柳长街笑道:“秦护花当然演得也很不错。”
    龙五道:“可是他一直都在担心。”
    柳长街道:“担心我的计划行不通?”
    龙五点点头。
    柳长街道:“但这出戏你们还是演活了。”
    龙五道:“那只因为担心的只不过是他一个人。”
    柳长街道:“你不担心?”
    龙五笑了笑,道:“我的朋友虽不多,看错人的时候也不多。”
    柳长街道:“你看胡力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五道:“他最大的毛病并不是贪心。”
    柳长街道:“是什么?”
    龙五道:“是黑心。”
    柳长街道:“你看得果然比我准。”
    他叹息着,转向胡力:“你若不是立刻想将我们杀了灭口,也许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呢!”
    胡力道:“现在你已确定?”
    柳长街道:“毫无疑问。”
    胡力道:“你好像也忘了一件事。”
    柳长街道:“什么事?”
    胡力道:“那大盗飞檐走壁,出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我却已是个半身不遂的残废。”
    柳长街又笑了。
    胡力道:“你不信?”
    柳长街道:“你若是我,你信不信?”
    胡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龙五,忽然也笑了笑:“我若是你们,我也不信。”
    这次他笑的时候,眼睛里居然也有了笑意,一种狐狸般狡猾,蛇蝎般恶毒的笑意。
    他忽然转过头,去问他的老家人:“你信不信?”
    “我信。”
    “我这两条腿是不是已完全瘫软麻木?”‘
    “是的。”
    “你的刀呢?”
    “刀在。”
    老家人脸上全无表情,慢慢地伸出手,手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刀。刀不长,却很锋利。
    胡力微笑着又问:“你的刀快不快?”
    “快得很。”
    “这么快的刀,若是刺在你腿上,你疼不疼?”
    “疼得很。”
    “若是刺在我腿上呢?”
    “你不疼。”
    “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本就已废了。”
    “是不是真的?”
    老家人道:“我试试。”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突然出手,刀光一闪,两柄刀已钉入胡力的腿。一尺三寸长的刀锋,已直没至柄。
    鲜血沿着刀锷流出,胡力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微笑着道:“果然是真的,我果然不疼。”
    老家人垂下头,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已扭曲,咬着牙,一字字道:“本就是真的,我本就相信。”
    胡力微笑着抬起头,看看柳长街和龙五:“你们呢?现在你们信不信?”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窗外已有了风,风送来一阵阵桂花的香气。
    龙五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很可能会下雨。”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拂了拂衣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柳长街看着他走出去,忽然也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一定会下雨。”
    他也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道:“我也不想淋雨,本来也该走了的。”
    胡力微笑道:“我也不想要你淋雨。你虽不是个好人,却也不太坏。”
    柳长街道:“但我却还有件事想问你。”
    胡力道:“你问。”
    柳长街道:“你有名声、有地位,也有很多人崇拜你,你过的日子,已经比大多数的人都舒服。”
    胡力道:“那是我辛苦多年才换来的。”
    柳长街道:“我知道。”
    他叹了口气:“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懂。”
    胡力道:“不懂什么?”
    柳长街道:“你辛苦奋斗多年,才有今日,现在你已拥有了一切,也已是个老人,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胡力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本来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年纪越大,反而越贪财?难道他还想把钱带进棺材?”
    柳长街道:“现在你已懂了?”
    胡力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现在我才明白,老人贪财,只因为老人已看透了一切,已知道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东西比钱财更实在。”
    柳长街道:“我还是不懂。”
    胡力笑了笑,道:“等你活到我这种年纪时,你就会懂的。”
    柳长街迟疑着,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外,却又不禁回头:“月儿呢?”
    “你想见她?”
    柳长街点点头,道:“无论她是死是活,我都想再见她一面。”
    胡力闭上眼睛,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她是死是活,你都已见不着。”
    ×××
    又有风吹进窗子,吹入了一阵霏霏细雨。
    胡力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腿上的刀,整个人突然因痛苦而扭曲。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深了。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冷的。”胡力喃喃低语,忽然拔起了腿上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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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天网恢恢
    (一)
    雨是冷的,雨丝很细。
    又细又长的雨丝,飘在院子里的梧桐上,缠住了梧桐的叶子,也缠住了人心里的愁绪。
    龙五已穿过长廊,却没有走出去。他也不喜欢淋雨的。
    柳长街已到了他身后。
    他知道,却没有开口,柳长街也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长廊尽头,看着院子里的冷雨梧桐,也不知过了多久──
    “胡力的确是个狠心人。”龙五忽然长长叹息,“不但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一样。”
    柳长街淡淡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自知已无路可走。”
    龙五道:“就因为他已无路可走,所以你才放过他?”
    柳长街道:“我也是个狠心人。”
    龙五道:“你不是。”
    柳长街在笑,并不是很愉快的那种笑。
    龙五回过头,看着他,道:“你至少还是让他保全自己的名声。”
    柳长街道:“那只因他的名声并不是偷来的,他以前辛苦奋斗过。”
    龙五道:“我看得出。”
    柳长街道:“何况,我和他私人间并没有仇恨,我并不想毁了他这个人。”
    龙五道:“可是你也并没有逼他去归案,你甚至没有要他把赃物交出来。”
    柳长街道:“我没有,我也不必。”
    龙五道:“不必?”
    柳长街道:“他是个聪明人,用不着我逼他,他自己也该给我个答复的。”
    龙五道:“所以你还在这里等,等他自己来解决这件事。”
    柳长街承认。
    龙五道:“所以这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柳长街道:“还没有。”
    龙五沉吟着,忽然又问道:“他若肯把赃物交出来,若是肯自己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案子是不是就已算结束?”
    柳长街道:“也不能。”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龙五转过头,遥望着远方的阴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能放过秋横波?”
    柳长街道:“不能。”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地接着道:“公理和法律,绝不能被任何人破坏,无论是谁犯了罪,都一定要受惩罚。”
    龙五又霍然回头,盯着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定要追究这件事?”
    柳长街沉默着,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为的至少不是我自己。”
    “你为的是谁?”龙五再问一遍,“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长街闭上了嘴。
    龙五道:“你当然并不是你自己说的那种人,你并不想出卖自己,也决不肯出卖自己。”
    柳长街没有否认。
    龙五道:“可是我跟胡力都调查过你的来历,我们居然都没有查出你是在说谎。”
    柳长街道:“所以你想不通?”
    龙五道:“实在想不通。”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遇着想不通的事,只有一个法子对付。”
    龙五道:“什么法子?”
    柳长街道:“想不通就不去想,至少暂时不去想它。”
    龙五道:“以后呢?”
    柳长街道:“无论什么秘密,都迟早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你有耐心,迟早总会知道的。”
    龙五也闭上了嘴。
    他也许不能不想,可是他至少可以不问。
    雨若帘织,暮色渐深。
    长廊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人手里提着盏纸灯笼,从阴暗的长廊另一端慢慢地走过来。
    灯光照着他满头白发,也照着他的脸,正是胡力那忠实的老家人。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他早已学会将悲痛隐藏在心里。
    “两位还没有走?”
    “还没有。”
    老家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两位当然不会走的,可是老爷子却已走了!”
    “他走了?”
    老家人凝视着廊外的雨帘,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实在也想不到他老人家会忽然一病不起。”
    “他是病死的?”
    老家人点点头,道:“他的风湿早已入骨,早已是个废人,能拖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胡力悲伤,还是在向柳长街乞怜恳求,求他不要说出那老人的秘密。
    柳长街看看他,终于也点了点头,叹道:“不错,他一定是病死的,我早已看出他病得很重。”
    老家人目中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感激之色,忽然长叹,道:“谢谢你,你实在是个好人,老爷子并没有看错你。”
    他叹息着,慢慢地从柳长街面前走过,走出长廊。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要到哪里去?”
    “去替老爷子报丧。”
    “到哪里去报丧?”
    “到秋夫人那里去。”老家人的声音里,忽然又充满了怨恨,“若不是她,老爷子也许不会病得那么重。现在老爷子既然已走了,我当然一定要让她知道。”
    柳长街眼睛里发出了光,又问道:“难道她还会到这里来吊祭?”
    “她一定会来的,”老家人一字字道,“她不能不来。”
    廊外的雨更密了。
    老家人慢慢地走出去,手里提着的灯笼,很快就被雨打湿、打灭。
    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还是将这没有光的灯笼提在手里,一步步走入黑暗中。
    夜色忽然已降临,笼罩了大地。
    直到他枯瘦佝偻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黑暗里,龙五才叹息了一声,道:“这次你果然又没有算错,胡力果然没有让你失望。”
    柳长街也在叹息。
    龙五道:“但我却还是不懂,秋横波为什么非来不可?”
    柳长街道:“我也想不通。”
    龙五道:“所以你就不想。”
    柳长街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相信,无论什么事,迟早总会水落石出的。”
    他转身凝视着龙五,忽然又道:“有句话我劝你最好永远不要忘记。”
    龙五道:“哪句话?”
    柳长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无论谁犯了罪,都休想逃出法网。”
    (二)
    黄昏。
    每一天都有黄昏,但却没有一天的黄昏是完全相同的。
    这正如每个人都会死,死也有很多种。有的人死得光荣壮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贱。
    胡力至少死得并不卑贱。
    来灵堂吊祭他的人很多,有很多是他的门生故旧,也有很多是慕名而来的,其中就只少了一个人。
    相思夫人并没有来。
    柳长街也并不着急,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
    龙五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拦阻。他知道龙五一定会走的,正如他知道秋横波一定会来。
    ──见了徒增烦恼,就不如不见。
    秋横波既然要来,龙五又怎能不走?
    他送龙五走,直送到路尽头,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什么时候?”龙五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柳长街笑了笑,道:“当然是你在喝酒的时候。”
    龙五也笑了,微笑着道:“我常常都在天香楼喝酒。”
    ×××
    灵堂就设在这古老而宽阔的大厅里。
    现在连柳长街都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灵堂里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和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守着胡力的灵柩。
    现在夜已很深。
    阴森森的灯光,照着他疲倦苍老的脸,看来也像是个纸人一样。
    四面挂满了白布挽联,后面堆满了纸扎的寿生楼库,车马船桥,金山银山。
    这些都是准备留在“接三”和“伴夜”那两天焚化的。
    车桥糊得惟妙惟肖,牵着骡马,跟着赶车的,甚至还有跟班、抽绳、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部栩栩如生,只可惜胡力已看不见。
    晚风萧索,灯光闪烁,一条人影随风飘了进来。
    一个披着麻、戴着孝的夜行人,孝服下穿着的还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着。
    老家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跪下,老家人陪着跪下;他磕头,老家人也陪着磕头。
    像胡力这样的武林大豪故世后,本就常常会有不知名的江湖人物夤夜来奔丧的。
    这并不能算是奇怪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值得问。
    可是这夜行人却反而在问:“胡老爷子真的已去世了?”
    老家人点点头。
    “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去世了?”
    老家人黯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得到的。”
    “他老人家是怎么会去世的?”这夜行人显然对胡力的死很关心。
    “是病殁的。”老家人道,“他老人家本就已病得很重。”
    夜行人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他老人家了,不知能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我能不能凭吊他老人家的遗容?”这夜行人居然还不死心。
    “不能,”老家人回答得很干脆,“别的人都能,你却不能。”
    夜行人显得很惊讶:“为什么我不能?”
    老家人沉下了脸,道:“因为他不认得你。”
    夜行人更惊讶:“你怎么知道他不认得我?”
    老家人冷冷道:“因为我也不认得你。”
    夜行人道:“只要他认得的,你就认得?”
    老家人点点头。
    夜行人也沉下了脸,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老家人淡淡道:“我知道你并不一定要看他的。要看他的人,并不是你。”
    夜行人皱眉道:“你知道是谁?”
    老家人又点点头,忽然冷笑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夜行人道:“什么事?”
    老家人道:“秋夫人既然不相信他老人家已真的死了,既然还想看看他的遗容,为什么自己不来,却要你这个下五门的贼子来骚扰他老人家死后的英灵!”
    夜行人的脸色变了,一翻手,手上赫然已套着双专发毒药暗器的鹿皮手套。
    老家人却已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夜行人阴恻恻笑道:“就算我是个下五门的小贼,也一样可以要你的命。”
    他似乎已真的准备出手,但就在这时,突听一个人冷冷道:“闭上你的嘴,滚出去,快滚!”
    ×××
    声音很美,美得就像是从天上发出来的。
    灵堂里虽然看不见第三个人,谁也看不到这说话的人在哪里。
    老家人却还是一点也不吃惊,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却淡淡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三)
    夜行人一步步往后退,已退出了灵堂。
    灵堂里又只剩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伴着阴森凄凉的孤灯。
    可是就在这时候,就在这灵堂里,却偏偏还有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胡义。”她在呼唤这老家人的名字,“你既然知道是我叫他来的,为什么不让他看看老爷子的遗容呢?”
    胡义的回答还是同样干脆:“因为他不配。”
    “我呢?我配不配?”
    “老爷子早已算准你不会相信他已死了的。”
    “哦?”
    “所以他早就吩咐过我,一定要等你来了之后,才能将棺材上钉。”
    “难道他也想再见我一面?”她在笑。
    她的笑声美丽而阴森。
    笑声中,那纸扎的车轿,忽然碎成了无数片,就像是忽然被一种看不见的火焰燃烧了起来。
    无数片碎纸在灵堂中飞舞,又像是无数只彩色缤纷的蝴蝶。
    飞舞着的蝴蝶中,一个人冉冉飘起,就仿佛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开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的长袍,脸上也蒙着条雪白的轻纱,她的身子看来又仿佛是一片雪白的烟霞,忽然间已飘到胡义面前。
    胡义的脸上却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会来。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着她。
    “现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爷子的遗容?”
    “你当然能,”胡义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说不定也真的想再见你一面。”
    ×××
    棺材果然还没有上钉。
    胡力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看来竟好像比他活着时还安详宁静。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再勉强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果然已先走了。”
    胡义冷冷道:“你好像也并没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为我知道死人是什么也带不走的。”
    胡义道:“他的确什么也没有带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没有带走,就应该留下来给我。”
    胡义道:“应该给你的,当然要给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里?”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怎么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你答应带来给他的,还没有带来呢。”
    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带来,他也看不见了。”
    胡义道:“我看得见。”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并没有答应你,胡月儿也不是你的女儿!”
    胡义闭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东西呢?”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还是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我也没有看见胡月儿。”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远也看不到她了。”
    胡义也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就也永远看不到那些东西。”
    相思夫人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一样事。”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你的人头落下来。”
    胡义道:“只可惜我的人头连一文也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钱的东西,有时我也一样要的。”
    胡义道:“那么你随时都可以来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还不会要你死的。”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还剩下一口气,我就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她的手忽然兰花般拂了出去。
    胡义没有动。
    可是另外却有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闪电般迎上了她的手。
    灵堂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棺材里并没有伸出手来。
    这不是死人的手,是纸人的手。
    纸人已粉碎,碎成了无数片,蝴蝶般飞舞。
    “我也早就在这里等着你。”飞舞着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张带笑的脸。
    柳长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之意。
    因为他的掌风,已扬起了相思夫人遮面的轻纱,他终于也看见了相思夫人的脸。
    他压根儿想不到,这个神秘而阴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儿。
    (四)
    龙五拥着貂裘,斜卧在短榻上,凝视着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下雪?”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也没有期望别人回答。
    秦护花一向很少开口。
    ──一个人开始变得会自言自语的时候,就表示他已渐渐老了。
    龙五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却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
    “难道我真的已渐渐老了?”
    他轻抚着眼角的皱纹,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秦护花正在替他温酒。
    他一向很少喝酒,可是最近却每天都要喝两杯。
    ──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一个青衣小帽的伙计,捧着个用汤碗盖住的碟子走进来。
    龙五没有回头,却忽然笑了笑:“这次碟子里装着的是不是三只手?”
    ×××
    柳长街果然来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着掀起盖在碟子上的碗:“这里只有一只手,左手。”
    碟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熊掌,是龙五早已关照过厨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正温得恰到好处。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龙五大笑,“你来得正是时候。”
    秦护花已斟满了空杯,只有两杯。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不喝?”
    秦护花摇摇头。
    他只看了柳长街一眼,就转过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柳长街却还在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想起了那白发苍苍,脸如枯木的胡义。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义时,也会不由自主想到秦护花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一种人?无论谁也休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现在柳长街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在笑,但笑容却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阴沉沉的天气一样。
    “这正是喝酒的好天气。”
    龙五微笑着回过头:“所以我特地替你准备了两壶好酒。”
    柳长街举杯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
    他坐下来时,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总是能令人的心情开朗些的。
    龙五凝视着他,试探着问道:“你刚来?”
    柳长街道:“嗯。”
    龙五道:“我本来以为你前几天就会来的。”
    柳长街道:“我……我来迟了。”
    龙五笑了笑,道:“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
    柳长街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你错了,”他忽然道,“有时候不来也许反而好。”
    他说的显然不是他自己。
    龙五道:“你是在说谁?”
    柳长街又喝了一杯:“你是应该知道我是在说谁的。”
    “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见了她?”
    “嗯!”
    “你认得她?”
    “嗯!”
    “难道她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胡月儿?”
    柳长街已在喝第五杯:“她当然并不是真的胡月儿。”
    龙五道:“真的胡月儿你反而没有见过?”
    柳长街点点头,喝完了第六杯。
    龙五道:“她早已绑走了胡月儿,先利用胡月儿要挟胡力,再假冒胡月儿来见你?”
    柳长街第七杯酒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结局?”
    龙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却比窗外的天气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但你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不必知道,”龙五缓缓道,“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又勉强笑了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我也没有忘记。”
    柳长街想笑,却没有笑,一壶酒已全都被他喝了下去。
    龙五也喝了一杯,忽然又道:“但我却始终看不出那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说胡义?”
    龙五点点头,道:“我本来甚至怀疑他才是真正的胡力。”
    柳长街道:“哦!”
    龙五说道:“我甚至怀疑,他们两个人都是胡力。”
    柳长街道:“我不懂。”
    龙五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以前江湖中有个人叫欧阳兄弟?”
    柳长街道:“我听说过。”
    龙五道:“欧阳兄弟并不是兄弟两个人,他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欧阳兄弟。”
    柳长街道:“我知道。”
    龙五道:“欧阳兄弟既然只不过是一个人,胡力当然就有可能是两个人。”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龙五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没有。”柳长街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是第三者能想得通的。”
    他忍不住又看了秦护花一眼──秦护花与龙五之间的关系,岂非也很奇妙?
    他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秘密我们都已永远没法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胡义也没有活着走出那灵堂。”
    ──胡义“也”没有。
    这“也”字中是不是还包含有别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死在那灵堂里?
    能活着离开那灵堂的,是不是只有柳长街一个人?
    龙五没有问。
    他不想问,也不忍问。
    “不管怎么样,这件案子现在总算已结束了。”他端起刚加满的一壶酒,斟满了柳长街的酒杯。
    柳长街立刻又举杯一饮而尽:“但却连我自己也想不到这件案子会这样结束。”
    “你本来是怎样想的?”龙五道,“你本来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可疑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直到现在,还看不透你。”
    “你自己呢?又有谁能看得透呢?”龙五笑了笑,“我也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连胡力他们都没有查出你的来历。”
    柳长街也笑了笑,道:“那只因为我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来历。”
    龙五盯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长街淡淡道:“你跟胡力都到那小城去调查过我。”
    龙五道:“我们都没有查出什么来。”
    柳长街道:“你们当然查不出。”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本就是在那小城中生长的,我过的日子就一直很平凡。”
    龙五道:“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我也只不过是那小城中的一个捕快而已。”
    龙五怔住。
    “像你这种人,只不过是个小城中的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们都查不出我的来历,只因为你们都想不到我会是个捕快。”
    龙五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想不到。”
    柳长街道:“你们遇上我,也只不过因为上面凑巧要调我来办这件案子而已,否则你们只怕也一样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的。”
    龙五道:“你说的是真话?”
    柳长街道:“你不信?”
    龙五道:“我相信,但我却还是有一点想不通。”
    柳长街道:“哪一点?”
    龙五道:“像你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去做捕快的?”
    柳长街道:“我做的一向都是我想做的事。”
    龙五道:“你本来就想做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
    龙五苦笑道:“有的人想做英雄豪杰,有的人想要高官厚禄,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这些人我全都见过。”
    柳长街道:“但你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有人想做捕快?”
    龙五承认:“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多。”
    柳长街道:“但世上的英雄豪杰却已太多了,也应该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出来做做别人不想做,也不肯做的事了。”
    他微笑着,笑容忽然变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捕快也是人做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岂非就已应该很满足?”──古龙《七杀手》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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