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烟雨江南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男儿气概
    (一)
    纤纤垂着头,听着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金川的心也在跳,跳得比她还快。
    她知道他心跳得为什么如此快,也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里是个很僻静的小客栈,虽然小,却很精致,很干净。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远山的青绿,也可以闻到风中的花香。
    尤其是在黄昏时,青山在红霞里,碧天在青山外,你坐在窗口,等着夜色渐渐降临,等着星星渐渐升起。
    那时你才会明白,这世界是多么美丽。
    一个孤独的男人,将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带到这里来,他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呢?
    “这地方很静,你可以好好休息。”
    “我就留在这里,也好随时照顾你。”
    金川说的话,永远是温柔而体贴的。
    纤纤垂着头,听着,眼波中充满了感激,可是心里却觉得很好笑。
    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男人心里在想着什么,她也许比大多数女人都清楚得多。
    夜已来临,灯已燃起。
    金川在灯下看着书,仿佛已看得入神。
    但纤纤却可以打赌,书上写的是什么,他也许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故意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只不过是想借故留在这屋里不走而已,只要还能留在她身旁,迟早总会有机会来的。
    她既没有揭穿他,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因为她现在正需要他,正想利用他,利用他对小雷报复,利用他作生存的工具。
    “唉,一个孤单的女孩子,要想在这世上活下去,是多么不容易。”
    纤纤垂着头,又开始继续补手上的衣裳。
    这衣裳不是她的,是他的。
    这衣裳本来并没有破,她在为他收拾行装时,故意偷偷撕破了一点。
    一个女人若要表示她对一个男人的情意,还有什么事比为他补衣裳更简单,更容易的呢?
    金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她。
    她知道。她本就在想替他找个机会,给他点勇气,现在机会好像已来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泛起了红晕。
    她故意要让他知道,她已发觉他在偷看她,所以她的脸才会红。
    不但脸红,心也乱了,所以一个不小心,针尖就扎在手上。
    金川果然立刻抛下书本,赶了过来,显得又着急,又关心。
    就因为太着急,太关心,所以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你看你,怎么这样子不小心,疼不疼?”
    纤纤摇了摇头,脸更红了,红得就像是指尖的这滴血。
    金川咬着嘴唇,仿佛恨不得也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怎么会不疼?血都流出来了。”
    “一点点血,没关系的。”
    她轻轻挣扎,像是想挣脱他的手,但挣扎得并不太用力。
    金川的手却握得更用力:“你为我受了伤,我……我怎么能安心?”
    他忽然垂下头,轻吮她指尖的血珠。
    她整个人都似已软了,低低的喘息,轻轻的呻吟,忽然间,两粒晶莹的泪珠沿着面颊流落,落在手背上。
    金川愣然抬头:“你……你在流泪?为什么?”
    纤纤却垂下头:“我……我在想……”
    “想什么?”
    “我在想,我就算为他被砍断一只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金川黯然叹息,仿佛想找话替“他”解释,却又找不出。
    纤纤也在咬着嘴唇,泪又流下:“你知不知道,他只要有你对我这么样一半好,我就算为他砍断两只手,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金川的眼泪似乎也将流了下来,突然提高声音,“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对我只要有对他一半好,我……我就情愿……情愿为你死。”
    他似已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突然在她面前跪下,紧紧拥抱住她的双膝。
    她身子立刻颤抖起来,喘息道:“不要……求求你,不要这样子……”
    金川却抱得更紧,连声音都已因激动而嘶哑:“为什么?难道你还在想着他?……我们为什么不能把他忘记?为什么要为他痛苦一辈子?”
    她本来是想推开他的,但忽然间,她已伏在他身上,轻轻的啜泣。
    金川轻抚着她的秀发,声音比吹乱她发丝的春风更温柔:“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把以前所有的痛苦全都忘记。”
    纤纤合起眼睑:“我愿意……我愿意……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似也情不自禁,以双臂拥抱住他。
    金川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捧起了她的脸,吻去了她眼睑上的泪珠:“我发誓,这一辈子都要好好的对待你,永远不让你再掉一滴眼泪。”
    纤纤的脸火一般发烫。
    金川的嘴开始移动,慢慢的,寻找她的嘴唇。
    她的嘴唇更烫,可是她的人却忽然站了起来,用力推开他。
    金川几乎跌倒,勉强站稳,吃惊的看着她:“你……你又改变了主意?”
    纤纤垂下头:“我没有,可是今天……今天晚上不行。”
    “为什么?”
    “我们以后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我……我不愿让你把我看成个随随便便的女人。”她的泪似又将流下,“你若是真的……真的对我好,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金川看着她,过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怪我?”
    “你这本就是为了我们以后着想,我怎么会怪你。”
    纤纤展颜而笑,嫣然道:“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我的人……我迟早总是你的。”
    她似又情不自禁,俯下身,亲了亲他的头发,但立刻又控制住自己,柔声道:“我要睡了,你回房去好不好,明天早上,我一早就去找你。”
    金川慢慢的点点头,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就悄悄的走出去,悄悄的带上了门。
    他并没有勉强她。
    因为他知道,你若要完全得到一个女人,有时是需要忍耐的。
    否则你就算能勉强她,得到她的人,也会失去她的心。
    今天的收获虽然不太大,但已足够了,只要照这样子发展下去,她迟早总是他的。
    星光灿烂,夜凉如水。
    他第一次发觉春天的晚上竟是如此美丽。
    他笑了,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中闪着光,就像是狼一样。
    纤纤垂着头,看着他走出去,看着他掩起门。
    她知道这男人已一步步走进了她的网──当他以为她已被捕获时,他自己在她的网里。
    这就是男人的心。
    你只要懂得男人的心理,就会发觉他们并不是很难对付的。
    她心里想笑,胃里却想呕吐。
    因为她实在看不起他,看不起这种出卖朋友的男人。
    可是她要活下去。
    要好好的活下去,活给小雷看。
    她确信自己有这种能力,“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后悔的。”她也笑了。
    她笑的时候,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
    一个女人要想在这世上单独奋斗,可真不容易。
    (二)
    “这人倒是条硬汉。”
    但又有谁知道,一个人要做硬汉,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小雷张开眼,阳光满窗。
    黑暗终于消逝,光明已来临。
    龙四爷的满头白发,在阳光下看来亮如银丝。
    虽然他眼角的皱纹已很深,看来已显得有些憔悴,有些疲倦。
    可是当他坐在阳光下的时候,他整个人看来还是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就像是永远不会老的。
    他的眼睛也不老,正在凝视着小雷,忽然道:“现在你能不能说话?”
    小雷道:“能。”
    龙刚道:“你姓雷?”
    小雷道:“是。”
    龙刚道:“你知不知道金川本来叫什么名字?”
    小雷道:“不知道。”
    龙刚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小雷道:“是。”
    龙刚道:“你连他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却将他当做朋友。”
    小雷道:“是。”
    龙刚道:“为什么?”
    小雷道:“我交的是他这个人,并不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的名字。”
    龙刚道:“也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事?”
    小雷道:“以前的事已过去。”
    龙刚道:“现在呢?他还是你的朋友?”
    小雷道:“是。”
    龙刚道:“就算他对不起你,你还是将他当做朋友?”
    小雷道:“是。”
    龙刚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龙刚道:“所以他无论做了什么事,你都原谅他?”
    小雷道:“也许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每个人都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龙刚道:“就算他出卖了你,骗走了你最心爱的东西,你也不在乎?”
    他问的话,就像他的枪,锋利,尖锐,绝不留情。
    小雷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问我的这些话,我本来连一句都不必回答你的。”
    龙四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小雷道:“我回答你这些话,既不是因为怕你,也不是因为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龙四爷道:“你为的是什么?”
    小雷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总算还是个人。”
    龙四爷目光闪动,道:“现在你是不是已不愿再回答我的话了?”
    小雷道:“你问的实在太多了。”
    龙四爷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么多?”
    小雷道:“不知道。”
    龙四爷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也同样被他出卖过。”
    小雷道:“哦!”
    龙四爷道:“所以我能了解,被一个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出卖,是何等痛苦。”
    小雷道:“哦!”
    龙四爷道:“我问你这些话,只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同样痛苦?”
    他凝视着小雷,长长叹息,道:“现在我才知道,我不如你,也不如他──他能交到你这样一个朋友,实在是他的运气。”
    小雷也在凝视着他,窗外阳光还是同样灿烂,但他看来却似已苍老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很多。
    桌上有酒,龙四爷举杯一饮而尽,叹息着又道:“我一向自命心胸不窄,今日见了你,才知道我还是没有容人之量,竟始终未曾想到,他或许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小雷道:“现在呢?”
    龙四爷道:“现在我已知道,只要你能原谅别人,自己的心胸也会变得开朗起来,所有的烦恼、痛苦,立刻全都会一扫而空。”
    小雷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以前错了?”
    龙四爷道:“是。”
    小雷道:“你并没有错。”
    龙四爷默然。
    小雷慢慢的接着道:“被朋友出卖,本就是种不可忘怀的痛苦,只不过有人宁可将之埋藏在心里,死也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龙四爷吃惊的看着他,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小雷接着道:“一个人能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痛苦,都不是容易的事,那不但要胸襟开阔,还得要有过人的勇气。”
    龙四爷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这些话你本来也不必说的。”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叹道:“我本来的确不必。”
    龙四爷道:“若非有过人的胸襟和勇气,这些话也说不出。”
    小雷淡淡道:“你看错了我。”
    龙四爷霍然长身而起,大笑道:“我看错了你?我怎么会看错你……我龙四若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死亦无憾。”
    小雷冷冷道:“我们不是朋友。”
    龙四爷道:“现在也许还不是,但以后……”
    小雷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没有以后。”
    龙四爷道:“为什么?”
    小雷道:“只因为有些人根本就没有以后的。”
    龙四爷突然大步走过来,用力握住他的臂,道:“兄弟,你还年轻,为什么要如此自暴自弃?”
    小雷道:“我也不是你的兄弟。”
    他的脸忽又变得全无表情,挣扎着,似乎立刻就要走了。
    龙四爷却按住了他的肩,勉强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妨在这里多留些时候。”
    小雷道:“既然要走,又何必留?”
    龙四爷道:“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小雷沉吟着,终于又躺了下去,淡淡道:“好,你说,我听。”
    龙四爷也在沉吟着,仿佛想找个话题,让小雷可以听下去,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金川本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金玉湖,是我金三哥的独生子,金三哥故去之后,我……”
    小雷突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的关系,我全都知道。”
    龙四爷道:“哦?”
    小雷道:“你是中原四大镖局的总镖头,他和欧阳急本是你的左右手,有一次,他保了一批价值八十万的红货从京城到姑苏,半途上不但将镖丢了,跟着他的人,也全都遭了毒手,他自觉无颜见你,才会隐居到这里。”
    龙四爷在听着。
    小雷道:“但你却以为这批红货是被他吞没了,以为他出卖了你,所以扬言天下,绝不放过他。”
    龙四爷苦笑。
    小雷道:“这次想必是欧阳急在无意中发现了他,急着回去向你报讯,又生怕被他溜走,所以才不惜花一万两银子的代价,找到三个人来看住他那间屋子,谁知道临时又有意外,这三人来的时候,他早就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和他俩无关系的事,但在说到“意外”两字时,他目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痛苦之色。
    龙四爷目光闪动,道:“这件事是他告诉你的?”
    小雷道:“是。”
    龙四爷叹道:“他肯将这种秘密告诉你,也难怪你将他当做朋友了。”
    他不让小雷说话,抢着又道:“如此说来,那三个人来找你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他们找错了人?”
    小雷道:“是。”
    龙四爷道:“你为何不向他们解释?”
    小雷冷笑道:“他们还不配。”
    龙四爷道:“要什么样的人才配?”
    小雷冷冷道:“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骡子脾气,宁可被人错怪一万次,也不愿解释一句。”
    突听一人大声道:“那么这人就不是骡子,是头笨驴。”
    这句话还未说完,欧阳急已冲了进来。他来的时候,总像是一阵急风,说出来的话,又像是一阵骤雨,就真有十个人想打断他的话,也插不进一句嘴。
    “他明明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相信他?”
    “跟着他的人既然全都死了,他怎么还会好好的活着?”
    “龙四爷一向将他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他就算真的出了差错,也应该回去说明,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你知不知道龙四爷这一头头发是怎么变白的?为了赔这八十万的镖银,镖局里上上下下的人就算都急得上吊,也还是赔不出去。”他一连说了七八句,才总算喘了口气。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直到他说完了,才冷冷道:“你怎知他出卖了我?你看见了么?”
    欧阳急又怔住。
    小雷道:“就算你亲眼看见,也未必就是真的,就算他这次真的出卖了我,也不能证明他吞没了那八十万两镖银。”
    欧阳急怔了半晌,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有些人果然是天生的骡子脾气……”
    (三)
    “这里是什么地方?”
    “客栈。”
    “你故事里的人,为什么好像总是离不开客栈?”
    “因为他们本就是流浪的人。”
    “他们没有家?”
    “有的没有家,有的家已毁了,有的却是有家归不得。”
    你若也浪迹在天涯,你也同样离不开酒楼,客栈,荒村,野店,尼庵,古刹……更离不开恩怨的纠缠,离不开空虚和寂寞。
    客栈的院子里,到处都停满了镖车,银鞘已卸下,堆置在东面三间防守严密的厢房里,三十三位经验丰富的镖师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昼夜的轮流守着。
    大门外斜插着柄四色彩缎镖旗,上面绣着条五爪金龙,镖旗迎风招展,神龙似欲腾云飞去。
    这正是昔日威镇黑白两道的风云金龙旗,然而风大、云二、金三,都已相继故去,只剩下龙四还留在江湖里。
    龙四也老了。
    老去的英雄,雄风纵不减当年,但缅怀前尘,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万千。
    ×××
    深夜。
    东面的厢房门窗严闭,灯火朦胧,除了偶尔传出的刀环相击声外,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虽然是春夜,但这院子里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又有谁知道这些终日在刀头上舐血、大碗里喝酒的江湖豪杰们,过的日子是何等紧张,何等艰苦。
    一年中他们几乎很难得有一天,能放松自己,伴着妻子安安稳稳睡一觉的。所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家,也不能有家。
    聪明的女人,谁肯冒着随时随刻做寡妇的危险,嫁给他们呢?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时也的确是多彩多姿,令人难以忘怀。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宁愿牺牲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来换取那一瞬间的光彩。
    西面的厢房,有间屋子的窗户仍然开着,龙四爷和欧阳急正在窗下对坐饮酒。两个人酒都已喝了很多,心里仿佛都有着很多感慨。
    欧阳急望着堆置在院子里的镖车,忽然道:“我们在这里已耽误了整整四天。”
    龙四爷道:“嗯,四天。”
    欧阳急道:“再这样呆下去,弟兄们只怕都要呆得发霉了。”
    龙四爷笑了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是一样的火爆脾气?”
    欧阳急道:“但这趟镖一天不送到地头,弟兄们肩上的担子就一天放不下来,他们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喝一顿,抱个粉头乐一乐了。他们嘴里虽不敢说出来,心里一定比我还急得多。”
    他越说越急,举杯一饮而尽,立刻又接着道:“何况,人家早已说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镖送到,迟一天,就得罚三千两,若是迟了两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万两,这一趟就等于白干了。”
    龙四爷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
    欧阳急道:“可是那姓雷的伤若还没有好,我们就得留下来陪着他。”
    龙四爷叹道:“莫忘记人家若非因为我们,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欧阳急也叹了口气,站起来兜了两个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实我看他的伤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为什么……”
    龙四爷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你放心,他绝不是赖着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时候,我们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
    欧阳急道:“你看他什么时候才会走呢?”
    龙四爷慢慢的喝完了一杯酒,缓缓道:“快了,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也许就在此刻。”
    他目光凝视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
    欧阳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个人从后边一间屋里走出来,慢慢的穿过院子。
    他走得虽慢,但胸膛还是挺着的,仿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绝不肯弯腰。
    龙四爷凝视着他,叹息着,喃喃道:“这人真是条硬汉。”
    欧阳急突然冷笑了一声,像是想冲出去。”
    龙四爷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你想做什么?难道想留下他?”
    欧阳急道:“我要去问他几句话。”
    龙四爷道:“还问什么?”
    欧阳急道:“你待他总算不错,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却就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来打一个,这算是什么样的朋友?”
    龙四爷叹了口气,苦笑道:“他本就没有承认是我们的朋友。”
    欧阳急怒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
    龙四爷目光凝注着远方,缓缓道:“也许这只因为江湖中像他这样的人已不多了。”
    他不让欧阳急开口,接着又道:“何况,他也绝不是真的不愿跟我们交朋友,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连累了我。”
    欧阳急道:“哦?”
    龙四爷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极悲惨,心情极痛苦,而且,必定还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痛,所以才不愿再交任何朋友。”
    欧阳急道:“你说他不愿连累你,可是他早就连累了你,他自己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龙四爷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我倒宁愿他不知道。”
    欧阳急道:“你为了他,不惜伤了血雨门下的刽子手,他难道没看见?血雨门只要跟人结下了仇,就一定要纠缠到底,不死不休,他难道没听说过?”
    龙四爷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样不知道的。”
    欧阳急道:“哪些事?”
    龙四爷目中忽然充满了悲愤怨毒之色,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风大哥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欧阳急看着他的眼色,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难道……难道也是血雨门下的手?”
    龙四爷没有回答,手里的酒杯却“波”的一声捏得粉碎。
    欧阳急一步窜过来,嗄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龙四爷紧握双拳,道:“因为我怕你们去报仇。”
    欧阳急道:“为什么不能报仇?”
    龙四爷突然重重一拳,击在桌上,厉声道:“恩还未报,怎么能报仇。”
    欧阳急一震,踉跄后退,跌坐到椅子上,满头汗出如雨。龙四爷慢慢的摊开手,掌心鲜血淋漓,嵌满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视着掌心的血迹,一字字道:“血债固然要以血还,欠人的大恩,更非报不可,我们纵然不惜与血雨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但我们欠人的恩情,却要谁去报答?”
    欧阳急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明白了,我们要先报恩,再报仇。”
    龙四爷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长笑道:“不错,这样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四)
    没有告别,没有道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小雷就这样走出了客栈。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脚时,光明又来了。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山岭却已有金黄色的阳光照下来。
    他慢慢的走上山,还是跟他走出那客栈时一样,挺着胸膛。
    刀口还在隐隐发痛,若是弯着腰往上走,当然会觉得轻松些。
    可是他偏要挺着胸。
    沿着清溪,走入桃林。满林桃花依旧,人呢?
    那株开得最艳的桃花树下,仿佛还依稀可闻到她的余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脚,送到远方,但花落还会再开。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复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创口似又将崩裂。他不在乎。
    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泪。
    踏着大步,头也不回的走出桃林,前面就是他的家园。
    那本是个充满了温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堆瓦砾。
    他不忍回来,不敢回来。可是他非回来不可。
    无论你多么怕面对现实,总还是有要你面对它的时候。
    逃避是永远没有用的,也是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何况,他真正要逃避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逃避自己。
    他咬着牙,走上了归途,故园的道路也依旧。
    可是,他父母的尸身,却必已被烧焦了,必定已无法辨认。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尽人子的孝思而已。
    也许他父亲昔日做错过很多事,也许他听了后觉得悲怨苦痛,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一切都已过去,火场已清理,犹存青绿的山坡上,多了几堆新坟。
    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在坟前洒酒相祭。
    小雷怔住。
    是谁替他料理了这些事,这恩情却叫他如何才能报答?
    老人慢慢的回过头,满布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凄苦的笑容。
    杏花翁,这仗义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
    小雷看着他,只觉得喉头哽咽,连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的感激本就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他根本不必说,也说不出。
    杏花翁慢慢的走过来,目中也不禁热泪盈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来了,很好,你毕竟来了。”
    小雷咬着牙,道:“我……”
    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感激我,这些事,并不是我为你做的。”
    小雷忍不住问道:“不是你,是谁?”
    杏花翁道:“他本不愿我告诉你,也不愿你对他感激,可是我……”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像这种够义气,有血性的江湖好汉,我已有数十年未见过,我若不告诉你,不让你去交他这朋友,我也实在难以安心。”
    小雷一把握住他的肩,道:“这人究竟是谁?”
    杏花翁道:“龙四爷。”
    小雷愕然松手,道:“是他?”
    杏花翁叹道:“他就是从我这里,打听出你来历的,但我若不告诉你,你也许永远不知道他对你是多么关心。”
    小雷仰面向天,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杏花翁道:“因为他觉得你也是个好男儿,他想交你这个朋友。”
    小雷双拳紧握,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控制自己的,他目中的热泪,竟还没有流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走到那一排新坟前跪下。
    青灰色的石碑上,字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
    杏花翁一直在凝视着,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儿,才敢放声一哭的。”
    小雷的拳握得更紧,指甲已刺入肉里,胸前的伤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着,鲜血又染红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泪,却还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留在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
    他宁可流血,不流泪。
    但世上又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的呢?
    风吹过,风还是很冷。杏花翁悄悄抹干了眼泪,转过头,望着那一片瓦砾焦土。
    风带来远山的芳香,也带来了远方的种子。
    杏花翁沉思着,喃喃自语:“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这一片焦土上,必定又会开满着花朵了……”
    世上只要还有风,还有土地,人类就永远都还存有希望。那也正是无论多可怕的力量,都无法消灭的。
    (五)
    夜。山中已无人。
    晚风中却传来一阵阵悲恸的哭声,如冰原狼躜,如巫峡猿啼。
    杏花翁拄着拐杖,独立在山脚下的苍茫夜色中,满面老泪纵横。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倔强孤独的年轻人。
    哭声犹未绝,这少年似乎想将满腔悲愤,在一夕间哭尽。
    杏花翁黯然低语,喃喃道:“傻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无人时才肯哭呢?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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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友情
    (一)
    纤纤垂着头,轻啜着杯中的酒。
    酒是翠绿色的,嫣红色的灯光,从薄如蝉翼的纱罩里照出来,照着她的手。
    她的手纤秀柔美。
    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在她手上。
    现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
    现在他留在她屋里的时候,也越来越长,要打发他走,已很不容易。
    他渐渐已将她看成属于他的。
    纤纤垂着头,看着身上的衣裳。湖水般轻绿的衣裳,镶着翡翠色的边,不但质料高贵,手工也很精致。
    这衣裳是他买给她的。
    这些天来,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发他走,是多么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决心留在这屋里,尤其他又喝了很多酒。
    无论谁若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些代价的。
    尤其是女人,若想让男人为她牺牲,自己也一定要先在某方面牺牲一些。
    纤纤在心里叹息,她已准备牺牲。
    可是她的牺牲是不是值得呢?
    灯光也同样照在金川脸上,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温柔体贴,很懂得怎么样来讨女人欢心。
    他看来永远都很干净。可是在这干净好看的躯壳里,藏着的那颗心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纤纤不敢想,她怕想多了会恶心。
    现在她要想的只是: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着他腰上的革囊。这些天来,所有的花费,都是从这革囊里取出来的。
    他并不小气。但现在革囊里剩下的还有多少呢?
    想起这些事,连她自己也觉得恶心,但她却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却不能不为肚里的孩子找个可靠的父亲。
    若是小雷,那当然就不同了。
    为了他,她可以睡在马棚里,可以每天只喝冷水,因为她爱他。
    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爱的男人,无论吃多大的苦,无论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欢这男人,要她牺牲,就得要有代价了。
    在这种时候,女人的考虑就远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
    纤纤垂着头,凝视着面前的空杯。
    金川却在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又想赶我走?”
    纤纤的头垂得更低:“我怎么会想赶你走,可是……”
    “可是怎么样?”
    “我……我觉得,像这样的大事,总不应该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决定了,总应该先回去,告诉你的父母一声。”
    金川沉默着。
    “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你以后……”她红着脸,轻咬着嘴唇,“你以后若是欺负了我,我也可以有个保障。”
    她说得很婉转,很可怜,但意思却很明显:“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亲。”
    这条件其实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数女孩子在准备牺牲时,都会提出同样条件来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的身世,好像始终都没有告诉过你。”
    “你没有。”
    “我也跟你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
    纤纤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个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抓住的一根木头,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着她,目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语声却更温柔:“就因为我们都是孤苦伶仃的人,所以更应该互相依靠,你说是不是?”
    纤纤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鸾铃声,铃声轻悦有如金玉。
    纤纤的心也跳了起来,她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今天下午,他们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时候,就已看见过这批人。
    其实她看见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比其他那些人都年轻得多,但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这群人之间的主子。
    那倒并不是因为他穿得比别人华贵,也并不是因为他马上系着金铃,更不是因为他悬在鞍上的那柄镶满了宝石的长剑。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风神,他的气质。有些人天生就仿佛是要比别人高一等的,他就是这种人。
    他很高,站在人群,就像是鹤立鸡群。
    他的脸也很清秀,一举一动都绝不逾规矩,但神气中却自然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好像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自从他第一眼看见她,他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而且一点也不觉得畏怯,一点也没有顾忌。
    用这种眼色来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样东西时,是绝不会放手的。
    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纤纤的心跳得更急。
    她明明看到这群人是往另一个方向走的,现在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是为了她而回来的?
    金川也在听着外面的鸾铃,忽然站起来,卷起了窗户,拴起了门。
    他脸色好像已有点发青。
    纤纤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见那贵公子时,脸色也有点变了,而且很快就拉着她,上了车。
    他是不是对这人有所畏惧?这人是谁呢?
    纤纤好像听见别人称他为“小侯爷”,又好像看见他随从带着的刀鞘上,刻着个很大的烫金“赵”字。
    她并没有听得太清楚,也没有看得太清楚。一个女孩子,又怎么好意思在男人面前放胆听,放胆看呢?但她若真的没有听,没有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
    人马已安顿,外面已静了下来。
    金川苍白的脸,才恢复了些血色,又喝了几杯酒,轻轻咳嗽着:“我刚才问你的话,你怎么不回答我?”
    “你……你说了些什么?”
    “像我们这种人,天生就应该厮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对你好,还有谁会对你好?……你难道还有什么顾虑?”
    “我……”
    金川的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就让他握着,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对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着过来了,而且用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从我第一眼看上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
    他声音轻柔如耳语:“自从那天之后,我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你,连做梦的时候都会梦见你,我时常在想,假如你……”
    春夜,幽室,昏灯,又有几个女孩子能抵抗男人这种甜言蜜语。
    但纤纤却将他的蜜语打断了:“你是不是时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脸越好,好让你有机会得到我。”
    金川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勉强在笑着:“你答应过我,永远不再提起他.永远不再想他的。”
    纤纤温柔的神色,忽然变得冷漠如冰:“我本来是不愿再想他的,可是我只要一见着你,就会想到他,因为你们本就是好朋友,你本不该这样子对我的。”
    金川的脸色终于完全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
    纤纤冷笑着,看着他。
    她本来也许不会说这种话的,本来也许会委屈些自己,顺从他一点,为了生活,为了孩子的将来,她甚至说不定会让他得到一切。
    世上岂非有很多女人都是为了生活才会让一些丑恶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现在,情况好像已忽然改变了。
    她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东西。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女人本就时常会有一些神妙奇异的感觉,就好像野兽的某种本能一样。
    她们若没有这种感觉,要在这男人的世界上活着,岂非更不容易。
    纤纤不再垂着头,她的头已仰起。
    金川瞪着她,眼睛里似已满布血丝,道:“你说我不该这样子对你的,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自己想要叫我这么样做的,一开始本是你在诱惑我。”
    纤纤笑了笑,冷笑──女人若以冷笑来回答你,你若是聪明的男人,就不如还是赶快走远些好。
    金川却似已看不见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诱惑我,为什么要替我补衣眼,为什么要偷偷的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
    纤纤怔住。
    金川突然狂笑,狂笑着,指着她:“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呆子?你以为我真的已被你迷住?”
    纤纤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在看着的,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她的确是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
    在他干净好看的躯壳里的,藏着的那颗心,不但远比她想像中丑恶,也远比她想像中冷酷。
    是什么使他露出真面目来的?是酒,还是他自知已无法再以欺骗的方法得到她?
    无论如何,她发觉得总算还不太迟。
    她静静的站起来,现在她跟他已无话可说,现在已到了该走的时候。
    就算她明知这一走出去,就无法生活,她还是要走出去。
    就算她明知以后遇着的男人比他更可恶,她也还是要走出去。
    因为她对他的心已死了。
    金川瞪着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纤纤笑了笑,淡淡的笑了笑。此时此刻,她的笑简直已是种侮辱。
    她继续往前走,但他却已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抱紧。
    他的手立刻也开始对她侮辱,喘息着,狞笑着:“这本是你自己要的,你怨不得我。”
    纤纤挣扎,挣扎不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呼:“放开我,让我走……”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门本来已在里面上了闩,此刻也不知为了什么,门闩似乎忽然腐朽。灯光从门里照出去,照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长身玉立,白衣如雪,腰上系着条一掌宽的白玉带,除此之外,身上就没有别的任何装饰。
    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装饰。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金川,目光中带着三分轻蔑,七分厌恶,淡淡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金川看见这人,脸色立刻变了,全身似也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能勉强点了点头。
    纤纤的心又在跳,她果然没有算错,他果然是回来找她的,果然及时出现了。她也知道他既已回来找她,就绝不会放她走。
    “小侯爷”就只这三个字,岂非就已充满了诱惑,就已足够令少女心动,何况他还是个临风玉树般的美男子。
    纤纤闭上眼睛,她所祈求的,都已接近得到,从来也没有如此接近过。
    侯门中的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生活,珠光宝气的珍饰──她现在几乎都已可看得到,甚至接触得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她一闭起眼睛,她心里却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倔强,孤独,骄傲,永不屈服的人。
    小雷。
    她纵已拥有世上的一切,只要小雷向她招招手,她也会全都抛开,跟着他去流浪天涯。
    恨得越深,爱得也越深,这刻骨铭心的爱和恨,却叫她怎生消受?
    “绝不能再想他了,现在绝不是想他的时候。”机会已经来到,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金川的手放开了。她立刻冲过去,躲在小侯爷的身后,攀住了他的臂,颤声道:“叫他出去,马上出去。”
    小侯爷冷冷的看着金川,冷冷道:“她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金川咬着牙,目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毒,却终于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小侯爷道:“她说什么?”
    金川道:“她……她要我出去。”
    说完了这句话,他全身都已因愤怒和痛苦而颤抖,抖得就像是一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狗。
    他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出卖的感觉,终于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痛苦。
    小侯爷淡淡道:“她既然要你走,你为什么还不走?”
    金川紧握双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少年傲慢冷漠的脸。
    小侯爷却似连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回过头,凝视着纤纤。
    看到纤纤脸上的泪痕,他目光立刻变得说不出的温柔。
    纤纤还在流着泪,但又有谁知道她这泪是为谁而流?只要小雷能像他这样再看她一眼,只要……她的心一阵刺痛,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臂,失声痛哭了起来。
    小侯爷默默的取出一方丝巾,轻拭她面上的泪痕。
    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金川咬着牙,瞪着他们,整个人都似已将爆炸,但却终于还是慢慢的放松了手,垂下了头:“好,我走。”
    就在一瞬间以前,这屋里所有的一切,还全都是属于他的。
    但忽然间情况已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无关,本来已将做他妻子的人,现在看着他的时候,却像是在看着一条狗──一条陌生的狗。
    ×××
    繁星满天,夜凉如水。
    金川垂着头,慢慢的走了出去──从他们身侧走了出去。
    没有人睬他,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风从远方吹来,吹在他脸上,却也是冷冰冰的。这世界仿佛已忽然将他遗弃。
    被人遗弃,被人出卖,原来竟是如此凄凉,如此痛苦。
    他现在终于了解,可是他心里并没有丝毫愧疚,只有怨毒。
    他也想报复。
    黑暗的市镇,黑暗的道路,一眼望过去,几乎已完全看不到灯火。
    路旁有个简陋的茶亭,壶里纵然还有茶水,也已该冷透。
    金川走过去,在栏杆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风吹着道旁的白杨树,一条野狗从树影下夹着尾巴走出来,本来仿佛想对他叫几声,但看了他两眼,又夹着尾巴走了。
    这世界为何如此冷酷?这结果是谁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
    他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有最聪明,最诚实的人,在遭遇到打击之后,才会检讨自己的过失。
    他也许够聪明,却不够诚实。
    “无论别人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我反正还有这些……”想到这里,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将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
    革囊里有一粒粒圆润的珍珠,一叠叠崭新的银票。
    他轻轻的触摸着,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来,因为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惟一的安慰。
    他只要还能触摸到这些,立刻就会有一种温暖满足的感觉,从指尖直传到他内心的深处。
    那种感觉甚至比他抚摸少女的乳房时,更会令他满足欢悦。
    他已完全沉醉在这种感觉里,他开始幻想一双坚挺圆润的乳房……
    (二)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
    刚开始听到自己的哭声时,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失声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声竟是如此的可怕。
    多年前他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他看见三条野狼被猎人追赶,逼入了绝路,乱箭立刻如暴雨般射过来,公狼和母狼狡黠的避入山穴中,总算避了过去。
    但一条幼狼显然已力竭,行动已迟缓,刚窜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钉在地上。
    那雌狼显然是它母亲,所以才不顾危险,从山穴中窜出来,想将她受伤的儿子衔到安全之处。
    但这时已有个猎人打马飞驰而来,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里还衔着她的儿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的挣扎着。
    只可惜她力量已随着血液流出,虽然距离洞口只差两尺,也已无力逃进去。
    那公狼看着自己的妻儿在挣扎受苦,一双黯灰色的眼睛里竟泛出了绝望的泪珠。
    雄狼的痛苦更剧烈,它身子也开始颤抖,突然从洞穴中窜出,一口咬在这雌狼的咽喉上,解脱了它妻子的痛苦。
    但这时猎人们已围了过来,这头狼看着自己妻儿的尸体,突然仰首惨嚎。惨厉的嚎声,连猎人们听了都不禁动容。
    他远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热泪满眶,胃也在收缩,一直吐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哭声,就和那时听到的狼嚎一样。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泪已干了,血却又开始在流。
    哭,也是种很剧烈的运动。一个人真正痛哭的时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连全身力气都已用了出来。
    小雷可以感觉到刚结疤的创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脸磨擦着地上的砂石,也已开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没有吃过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他为什么哭?
    他不是野兽,也不是木头,只不过他强迫自己接受比野兽还悲惨的命运,强迫自己让别人看起来像是块木头。这并不容易。
    微风中忽然传来一阵芳香,不是树叶的清香,也不是远山的芬芳。
    他抬起头,就看见她伶仃的伫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复了她的高傲冷漠,美丽的眼睛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直冷冷的看着他。
    等他抬起头,她才冷冷的问道:“你哭够了么?”
    小雷仿佛又变成块木头。
    雪衣女道:“若是哭够,就该站起来。”
    小雷站了起来。他全身都虚弱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可是他站了起来。
    雪衣女冷笑着道:“我想不到畜生也会哭。”
    小雷慢慢的点了点头道:“畜生会哭,母狗也会哭。”
    雪衣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生,你是母狗。”
    雪衣女的脸色苍白,但却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你认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许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
    小雷看着她,显然还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雪衣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较忠实,至少不会跟着别人走。”
    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缩,一步步走过去,双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没有动,没有闪避,她的笑容中充满了一些讥诮之意,冷冷道:“你砍断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现在不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满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润的脖子里。可是他自己额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女淡淡道:“我让你砍断我的手,让你侮辱我,情愿被你扼死,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小雷不能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的,但却情愿被他侮辱,这是为了什么?
    雪衣女冷冷道:“我这么样做,只因为我可怜你,只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紧。雪衣女的额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渐渐困难。
    可是她笑容中还是充满讥诮不屑之意,勉强冷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动手杀你,因为你自己已经毁了自己,别人在床上大笑的时候,你却只能野狗般躲在这里干嚎。”
    小雷喉咙里也在“格格”的响,似乎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别人?……你说的是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
    “你……你看见了他们?”
    雪衣女喘息着,咬着牙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你一双脏手。”
    小雷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终于慢慢的松开。
    他看着自己的手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着,轻抚着自己颈上的指痕。
    过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她……她就算是条母狗,也是条饿极了的母狗。”
    小雷举起手,但这只手并没有掴在她脸上。
    他的手放下去时,就像是抛掉把鼻涕,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远比一刀砍在她脸上还残酷。她看着他走远,泪已流下。
    “你就算不愿再碰我,不愿跟我再说一句话,至少也该问问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应该问问我的名字。”
    “难道我在你心中,竟是个这么样不足轻重的人?”
    “难道你真的已将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记?”
    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泪犹未干。
    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天上的浮云,对着冷冽的山风,放声大呼:“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残艳……”
    (三)
    镖旗飞扬。飞扬的镖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树横枝上。
    人马都已在树阴歇下,对面茶亭里的六七张桌子,都已被镖局里的人占据,现在正是打尖的时候,这茶亭里不但奉茶,还卖酒饭。
    龙四坐在最外面,斜倚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欧阳急还是显得很急躁,不停的催促伙计,将酒食快送上来。
    就在酒刚送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雷。
    小雷脸上的血迹已凝固,乱发中还残留着泥草砂石,看来正是个憔悴潦倒的流浪汉,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种永不屈服的坚决表情。
    纵然他的确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强傲还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龙四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站起来挥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龙四在这里。”
    他用不着呼唤,小雷已走过来,标枪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龙四还在笑,抢步迎上来,笑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进来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龙四很意外,意外欢喜:“找我?”
    小雷看着面前的茶碗,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从不愿欠人的情。”
    龙四立刻道:“你没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
    他霍然抬头,盯着龙四:“只不过雷家死的人,也用不着你姓龙的去埋葬。”
    龙四摇着头,苦笑着道:“我早就知道那老头子难免多嘴的,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急已跳起来,大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
    小雷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下次无论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会替你埋葬。”
    欧阳急的脸突然涨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没这种习惯。”
    欧阳急道:“你……你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我们也死几个人让你埋葬,这笔账才能扯平?”
    小雷却已不睬他,又抬头盯着龙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两银子,一定还你,我没有,所以我来找你。”
    他声音如钢刀断钉,一字字接着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开口就行。”
    龙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几杯酒,龙四已心满意足了。”
    小雷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来!”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坛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气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欧阳急看着他,目中已露出惊异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汉子,就凭这酒量,欧阳急也该敬你三大碗。”
    龙四捋须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时候。”
    欧阳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龙四道:“好,凭这句话,我也该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目光还是倔强坚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倒入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这种人,镖局里的趟子手们,已开始围了过来,脸上都已不禁露出钦慕之色。
    忽然有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来,挤上了茶亭,竟是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包袱,里面好像藏着兵刃。
    镖局里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来,搭讪着道:“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沉着脸道:“这地方我难道来不得。”
    镖客也沉下了脸道:“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你说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杀人的家伙。”
    镖客冷笑道:“原来朋友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办了。”
    他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这老人的衣襟。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这老人已将手里的包袱送过来,嘴里还大叫着道:“难怪别人都说保镖的和强盗是一家,你若要这家伙,我就送你也没关系。”
    他一面大叫,一面扭头就跑。
    这镖客还想追,龙四已皱眉道:“让他走,先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
    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卷画。画轴上积满灰尘,这镖客用力抖了抖,皱着眉展开来,还没有仔细看,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是灰尘呛入了鼻子。
    龙四接过这幅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颜色就已改变。
    画上画的是一个青衣白发的老人,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手里撑着柄油纸伞。
    天上乌云密布,细雨蒙蒙,云层里露出一只龙爪,一截龙尾,似已被砍断,正在往下滴着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上的油纸伞上。细雨中也似有了血丝,已变成粉红色。
    这老人神态却很悠闲,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还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他的脸,赫然竟是刚才提着包袱进来的老头子。
    龙四脸色铁青,凝视着画里的老人。欧阳急眼睛里竟已现出红丝,眉宇间充满了杀气,紧握双拳,冷笑着喃喃道:“很好,果然来了,来得倒早……”
    他话未说完,刚才那镖客忽然一声惊呼倒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惊怖欲绝,一口气竟似已提不上来。欧阳急变色道:“你怎么样了?”
    这镖客喉咙里“格格”作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四沉着脸,厉声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会好的。”
    欧阳急还想说什么,却被龙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还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着酒,对别的事仿佛完全漠不关心。
    龙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无人能及,只可惜在下等已无法奉陪了。”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称呼却已改变,脸色也冷淡下来。
    小雷也不答话,举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下去,“砰”的,将酒坛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好,走吧。”
    龙四道:“雷公子请便。”
    小雷道:“请便是什么意思?”
    龙四勉强笑道:“雷公子与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条路的,此刻既已尽欢,正好分手。”
    小雷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朋友,龙刚龙四爷果然是个好朋友。”
    龙四却沉下了脸,道:“我们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们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条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走?”
    小雷道:“因为我这人本就是天生的骡子脾气。”
    他拍了拍欧阳急道:“你说是不是?”
    欧阳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道:“做骡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至少有一点好处。”
    龙四道:“哦?”
    小雷道:“骡子至少不会出卖朋友,朋友有了危难时,他也不会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说不走,就是不走。”
    龙四看着他,眼睛里似已充满了热泪,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种伟大的友情,又有谁能说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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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血与泪
    (一)
    纤纤垂着头,仿佛不敢去看对面坐着的小侯爷,却轻轻回答了他问的话:“我姓谢。”
    (二)
    一个青衫白发的老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嘴角带着丝神秘而诡谲的微笑。
    天上乌云密布,突然一声霹雳,闪电自云层击下,亮得就像是金龙一样。
    健马惊嘶,人立而起,镖车的队伍立刻软瘫停顿。
    龙四须发都已湿透,雨珠一滴滴落下,又溶入雨丝中。
    他的人似已被钉在马鞍上,动也不动,一双眼睛也一动不动的盯着前面走过来的这青衫老人。
    老人却似根本没有看见道上有这一行人马,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奇怪,谁说有飞龙在天的?我怎么看不见?难道那只不过是条死龙而已。”
    欧阳急大喝:“这条龙还没有死。”
    喝声中,他手里的乌梢鞭已向老人抽过去,果然就像是条毒龙。
    两人相隔还在两丈开外,乌梢鞭却有四丈,鞭梢恰巧能卷住老人的脖子。
    老人居然还在慢慢的往前走,眼见乌梢鞭卷过来,手里的油纸伞忽然收起,往下一搭,已搭住了横卷过来的长鞭。刹那间,鞭梢已在伞上绕了三转。
    老人的伞突又撑起,只听“崩”的一声,柔软的鞭梢已断成了七八截。
    欧阳急脸色变了,龙四也不禁动容。
    老人眯着眼睛一笑,望着地上的断鞭,喃喃道:“这条龙现在总该死了吧。”
    欧阳急厉声喝道:“你再看这个。”
    他身子一长,脚甩蹬,人离鞍,斜斜窜起一丈,凌空翻身,一个“辰州死人提”,数十点寒星分别由背、肋、袖、手、足五处暴射而出。
    这中原四大镖局中的第一号镖师,人虽暴躁,武功却极深厚,而且居然还是暗器高手。
    无论谁要在一刹那间发出数十件暗器来,都绝不是件容易事。无论谁要在一刹那间,避开数十件暗器,自然更不容易。
    老人正眯着眼睛在看,从头到脚连动都没有动,但手里的油纸伞却突然风车般旋转起来,突然间已化成了一道光圈,只听“叮、叮、叮”一连串急响,数十点寒星已在一瞬间被震飞。
    欧阳急发射暗器的手法有很多种,有的旋转,有的急飞,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后发先至,有的在空中相击。
    老人击落暗器的方法却只有一种,显然也正是最有效的一种。
    无论是用什么力量射来的暗器,只要一触及他的油纸伞,就立刻被震得飞了回去。
    原路飞了回去,反打欧阳急──当然也不会真打着欧阳急。
    欧阳急已掠回马鞍,瞪着他,瞪着他手里的这柄伞,无论谁现在都已看出,这当然绝不是柄油纸伞。
    龙四沉着脸,忽然道:“原来阁下竟是‘阎罗伞’赵飞柳赵大先生。”
    老人又眯着眼睛笑了,道:“究竟还是龙四爷有些眼力。”
    龙四冷笑了一声,道:“赵大先生居然也入了血雨门,倒是件想不到的事。”
    阎罗伞道:“只怕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哩。”
    他忽然回手向道旁的山壁一指,道:“你再看看他是谁?”
    壁立如削,寸草不生,哪有什么人?
    可是他的话刚说完,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一样东西突然斜斜飞来,插入了坚如钢铁的山石,赫然竟是柄宣花大斧。
    接着,对面的山崖上,又飞来条长索,在斧头上一卷,拉得笔直,封住了这条路。
    黝黑的长索在雨中闪着光,竟看不出是用什么绞成的。
    四个人慢慢的从长索上走了过来,就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
    第一人豹眼虬髯,敞开了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仿佛有意要向人夸耀他身上野兽般的胸毛,夸耀他的男性气概。
    第二人长身玉立,白面无须,腰悬一柄长剑,走路一扭一扭,竟带着三分娘娘腔。
    看来他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只可惜现在也已有四十五岁,无论将胡子刮得多干净,也掩不住自己的年纪。
    第三人是个瘦长的黄面大汉,背上斜插着柄鬼头刀。
    第四人又瘦又干,却像是个活鬼。
    这四人施施然从对面山崖上走下来,相貌虽不惊人,气派却都不小。
    欧阳急冷笑道:“原来五殿阎罗已全都入了血雨门,倒真是可贺可喜。”
    赵大先生眯着眼睛笑道:“看到了阎罗伞,你就该知道阎罗斧,阎罗剑,阎罗刀,阎罗索,已全都到了这里。”
    欧阳急道:“这里也不是阴司鬼狱,这么多阎罗来干什么?”
    赵大先生道:“来要你们的镖车和镖旗。”
    欧阳急道:“不多不多,却不知你们还要什么?”
    赵大先生道:“只要将镖车和镖旗留下来,每个人再留下一只手,一条腿,你们和血雨门的这笔账就算清了。”
    欧阳急道:“否则呢?”
    赵大先生沉下了脸道:“否则你们这三十六个人的头颅,只怕就全都得留下来。”
    欧阳急忽然纵声狂笑道:“好,我们的头颅全都在脖子上,你就来拿吧。”
    赵大先生冷冷道:“那倒也不太困难。”
    龙四一直纹风不动,稳坐雕鞍,突然一伸手,厉声道:“枪。”
    丈四长枪,枪头红缨如血,“夺”的,长枪又钉在地上,龙四厉声道:“龙某久已想领教领教五殿阎罗的绝技,是哪一位先过来?”
    赵大先生道:“五位。”
    他又眯着眼睛一笑,道:“这不是较技比武,这是拦路打劫,那倒用不着讲什么武林规矩,反正你们的人比我们多了八九倍。”
    最后一个字出口,长索上的阎罗剑突然轻飘飘飞起,只一闪,已掠入镖车队伍里。
    剑光一闪,一声惊呼,血光飞溅,已有个趟子手倒了下去。
    这人走起路来虽有些扭扭捏捏,但出手却是又狠,又准,又快。
    黄面大汉身子腾空,一刀砍向欧阳急。阎罗索弯腰一提长索,插在山壁上的宣花大斧就已飞起。阎罗斧纵身接住,反手一斧头,砍在欧阳急的马头上。
    欧阳急刚避开一刀,坐骑已惨嘶倒地。
    阎罗索的长索却已向当头一辆镖车上斜插着的镖旗卷了过去。
    那边赵大先生已接着了龙四爷的长枪。长枪虽如游龙,怎奈赵大先生的身形又轻又滑,专找空门,一时间龙四的枪法竟施展不开。
    何况他不但要照顾自己的人,还要照顾他坐下的爱驹。
    这时阎罗斧也已冲入镖车队伍中,一剑一斧,一刚一柔。惨呼声中,又有五个人倒下。
    长索卷向镖旗,一个镖师立刻迎上去,以身护旗,谁知长索一勾,已卷住了他的咽喉。
    只听“格”的一响,他头颅已软软的歪到一边,人也软软的倒下。
    “五殿阎罗”同出同进,身经百战联手攻击时,本就配合得很好。
    何况这一战时候、地方,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每一个步骤,也许都已经过很周密的计划,所以一出手就已占了上风。
    这一战对龙四说来,实在不好打。
    小雷坐在马鞍上,看着。
    血战虽已开始,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竟没有一件兵刃往他身上招呼过来。
    这也许只因为他看来太落魄,太潦倒,所以别人认为他根本就不值得下手。
    他也只是坐着,看着,座下的马惊嘶跳跃,他却纹风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他身上的神经若不是铁铸的,就是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既然不动,为什么要来呢?他是不是在等机会?
    阎罗剑剑光如匹练,纵横来去,忽然后退了三步,反手一剑刺向他肋下。
    这些人毕竟还是不肯放过他──三十六条命,全都得留下。
    小雷皱了皱眉,还没有闪避,突见红缨一闪,一柄长枪斜斜刺来,架住了长剑。
    龙四大喝道:“他不是我们镖局的人,你们不能伤他……”声音突然停顿,左腿血流如注。
    他虽然为小雷架开了一剑,自己的腿却已被阎罗伞锋利的边沿划破条七寸长的血口,若不是他座下的乌骓马久经战阵,这条腿只怕就要废了。
    小雷紧咬着牙,目中似已有热泪盈眶。
    这时阎罗斧已陷入重围,阎罗剑长剑一展,立刻冲了过去,冲开了一条血路。
    阎罗索手中的长索,却已终于卷住了镖旗,随手一抖,镖旗冲天飞起,随着长索飞回。
    这杆镖旗若是落入他手里,镖局的招牌就算已砸了一半。
    赶来护旗的镖师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整个人向镖旗扑了过去。
    谁知长索凌空又一抖,已毒蛇般卷住了他的咽喉。
    阎罗索左手一抄,已将镖旗接住,右手抽紧,长索勒入了这镖客的咽喉,他身子立刻重重的从半空中掉下来,舌头一寸寸伸出,看来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阎罗索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右手还在不停的将长索抽紧,眼睛盯在左手的镖旗上,嘴角已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欧阳急的眼睛也红了,狂吼着想扑过来,怎奈面前的一柄鬼头刀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瞬间又砍下了七八刀。
    就在这时,刀光剑影中,突然有一条人影急箭般窜出,一伸手,就已扣住了阎罗索的脉门。
    他一只手拿住镖旗,一只手抽动长索,正在志得意满,满心欢喜,哪里想得到凭空又会多出个这样的高手来。
    他甚至连这人的样子都没有看见,脉门已被扣住,大惊之下,左手回刺,以镖旗的旗杆作短矛,直刺这人的胸膛。
    只可惜这时他右半边身子发麻,左手的举动已不及平时灵便,一着刺出,左手的腕子也被扣住,身子突然已被人高举在半空中。
    小雷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他一出手,就已将阎罗索制住,双手高举,大喝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赵大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凌空侧翻,退出了两丈。
    一刀,一剑,一斧,也全都住手,退出两丈,三个人脸上全都充满了惊讶怀疑之色。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落魄潦倒的少年,竟有这样的武功。
    赵大先生沉着脸,厉声道:“放下他,我们就放你走。”
    小雷淡淡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
    赵大先生道:“你放不放?”
    小雷道:“你若是我,你放不放?”
    赵大先生道:“你想怎么样?你若放下他,我们就走,你看如何?”
    小雷道:“好!”
    “好”字出口,他的人已向赵大先生冲了过去。
    赵大先生看着他手里高举着的阎罗索,正不知是该迎上去,还是该退下。
    谁知小雷身子突然一转,竟将阎罗索当做武器,重重的向那黄面大汉抡了过去。
    黄面大汉一惊,不由自主抬刀招架,却忘了对方的武器是自己的兄弟。
    只听一声惨呼,阎罗索的右肩已被这一刀削去了半边,鲜血雨点般洒出,溅在黄面大汉脸上。
    黄面大汉狂吼一声,手里的刀也不要了,张臂接住了阎罗索的身子,嘎声道:“你……”
    阎罗索眼珠子已凸了出来,瞪着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黄面大汉第一个字说出,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惨呼发出时,小雷已将阎罗索脱手掷出,他自己的人却向阎罗斧扑了过去。
    这时黄面大汉的刀头刚飞出他兄弟的血雨,阎罗斧似已吓呆了。
    等他发现有人扑过来,挥斧砍下时,小雷已挤身而入,左肘一个肘拳打在他肋下,右手拧住了他的左腕。
    阎罗剑变色轻叱:“放手!”
    剑光一闪,刺入了小雷的肩头,自后面刺入前面穿出。
    小雷却还是没有放手,只听“格”的一声,阎罗斧左臂已断,整个身子也已被他抡起。
    阎罗剑脸如死灰,想拔剑,再刺,谁知小雷竟以自己的血肉挟住了剑锋,他身子向左转,阎罗剑也被带着向左转,只听剑锋磨擦着小雷的骨头,如刀刮铁锈。
    若非自己亲耳听见,谁也想不到这种声音有多么可怕。
    阎罗剑只觉牙根发酸,手也有些发软,简直已不能相信自己这一剑刺着的是个活人。
    小雷是个活人。阎罗剑惊觉这事实时,已经迟了。
    小雷的身子突然向后一靠,将自己的人向剑锋上送了过去。
    他肩头的剑锋本只穿出六七寸,现在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青锋剑竟完全从他肩头穿了出来,直没到剑柄。
    阎罗剑看着自己的剑没入别人的身子,他自己的眼睛里反而露出惊怖欲绝之色。
    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两人身子一靠近,小雷的肘拳就已击上了他的胸膛。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个已被倒空了的麻袋,软软的倒了下去,恰巧倒在刚从半空落下的阎罗斧身上,两张脸恰巧贴在一起。
    一张白脸,一张黑脸,脸上同样是又惊讶,又恐惧的表情。
    他们不能相信世上有这种人,死也不信。
    所有的动作,全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忽然发生,忽然就已结束。
    长剑还留在小雷身上,剑尖还在一滴滴的往下滴着血。
    小雷苍白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但身子却仍如标枪般站在地上。
    赵大先生看着他,似已吓呆了,连欧阳急都已吓呆了。
    他们惊骇的,并不是他出手之快,而是他那种不顾死活的霸气,杀气。
    小雷瞳孔渐渐在收缩,目光显得更可怕,就像是两根发光的长钉,钉在赵大先生脸上。
    赵大先生嗄声道:“我们说好的,你放下他,我们就走。”
    小雷道:“我已放下了他。”
    他的确已放下了阎罗索,血淋淋的放在那黄面大汉怀里。
    赵大先生一双眼睛不停的在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出手?”
    小雷冷冷道:“我几时答应过你不出手的?”
    赵大先生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咬着牙道:“好,你好,很好……”
    小雷道:“你现在是不是还不想走?”
    赵大先生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又看了看龙四,惨笑道:“我能走?”
    龙四道:“他说你能走,你就能走,他无论说什么都算数。”他眼睛发红,热泪已将夺眶而出。
    赵大先生看着他,忽然跺了跺脚,道:“好,我走。”
    小雷冷冷道:“最好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赵大先生垂下头,道:“我知道,越远越好……”
    他忽又抬起头,瞪着小雷,嘶声道:“只不过,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雷道:“我……我也姓龙,叫龙五。”
    赵大先生仰面长叹,道:“龙五,好一个龙五,好一个龙五……早知有这样的龙五,又何苦来找龙四……”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又跺了跺脚,道:“好,走,走远些也好,江南有这么样一个龙五,哪里还有我们走的路。”
    地上的血还未干透。血战却已结束。
    小雷看着赵大先生他们去远,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似已再也支持不住。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龙四抛下长枪,赶过来扶住他,满眶热泪,满心感激,颤声道:“你……”他喉头似也被塞住。
    小雷脸上已苍白得全无血色,满头冷汗比雨点更大,忽然道:“我欠你的,已还了多少?”
    龙四道:“你……你从没有欠过我。”
    小雷咬着牙道:“欠。”
    龙四看着他的痛苦之色,只有长叹道:“就算欠,现在也已还清了。”
    小雷道:“还清了就好。”
    龙四道:“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小雷道:“不是。”
    龙四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道:“我……
    小雷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莫忘了你是龙四,我是龙五。”
    龙四看着他,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忽然仰天大笑道:“对,我们不是朋友,是兄弟,好兄弟……好兄弟……”他紧紧握住小雷的手,似乎再也不愿放松。
    小雷充满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喃喃道:“我从来没有兄弟,现在有了……
    他的人忽然倒下,倒在龙四肩上。
    欧阳急看着他们,镖师和趟子手也在看着他们,每个人眼睛里都是潮湿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泪?
    地上的血已淡了,脸上的泪却未干。
    他们的友情,是从血泪中得来的──你是否也见过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三)
    剑已拔出,已拔出了三天。小雷却仍在昏迷中。他的泪已流尽,血也已流尽。
    他已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还了他应该还的债。他是不是已不想再活下去?
    三天,整整三天,他的灵魂和肉体都像是在被火焰煎熬着,不停的在昏迷中狂吼,呓语,不停的在呼唤着两个人的名字:“纤纤,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怎么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你。”
    “龙四,我也欠你的,也永远还不清。”
    这些话,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说着,也不知说了多少遍。龙四也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一直守候在床前,每听一次,他热泪总是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多,眼眶已渐渐陷了下去,银丝般的白发也已稀落。三天,整整三天,他没合过眼睛。
    欧阳急静静的坐在旁边,他来劝龙四回屋歇一歇,已不知劝过几次。
    现在他已不再劝了,因为他已明白,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将龙四从这张床旁边拉走的。
    你就算砍断他的腿,将他抬走,他爬也要爬回这里来。
    欧阳急看着他们,心里也不知是感动,是难受,还是欢喜?
    看到他终生敬佩的人,能交到这样一个朋友,他当然感动欢喜。
    但这两个朋友,一个已倒了下去,命若游丝,另一个又能支持到几时?
    刚安安静静睡了一下子的小雷,忽然又在挣扎翻滚,就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恶魔搏斗,苍白的脸已被高热烧得通红,满头冷汗如雨:“纤纤……纤纤……还有我的孩子,你们在哪里?在哪里?……”他像是要挣扎着跳起来,冲出去。
    龙四咬着牙,按住了他,用尽平生力气才能按住他。
    小雷突然张开眼睛,眼睛里布满血雨般的红丝,狂吼道:“放开我,我要去找他们……”
    龙四咬着牙道:“你先躺下去,我……我替你去把他们找来,一定能找回来。”
    小雷瞪着他道:“你是谁?”
    龙四道:“我是龙四,你是龙五,你难道已忘记了吗?”
    小雷又瞪了他很久,好像终于认出了他,喃喃道:“不错,你是龙四……我是龙五……我欠你的,还也还不清。”
    他眼睑渐渐合起,似又昏昏迷迷的睡着。
    龙四仰面长叹,倒在椅子上,又已泪痕满面。
    欧阳急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的不错,他心里的确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我只怕……只怕……”
    龙四握紧双手道:“只怕什么?”
    欧阳急叹道:“他自己若已不愿活下去,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龙四突然大吼,道:“他一定会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不能死……”
    欧阳急黯然道:“你无论为他做了什么事,他连谢都不谢就走,但等你有了危险,你逼着要他走时他反而不走了──这样的朋友世上的确已不多,的确不能死,只不过……”
    龙四道:“只不过怎么样?”
    欧阳急道:“只不过他气血已衰,力已枯竭,还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一个人了。”
    龙四道:“谁?”
    欧阳急道:“纤纤。”
    龙四一把抓起他的手,道:“你……你知道她是谁?你能找得到她?”
    欧阳急叹息着摇了摇头。
    龙四放开手,脸色更阴郁,黯然道:“若是找不到纤纤,难道他就……”声音忽然停顿,紧紧闭上了嘴,但嘴角还是有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欧阳急骇然道:“你……”
    龙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床上的小雷,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冷冷道:“纤纤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医,就算找不到她,也一样有人能治好这姓雷的。”
    龙四还没有看到这说话的人,已忍不住脱口问道:“谁?”
    这人道:“我。”
    ×××
    这里是个客栈的跨院,房门本来就是虚掩着的。
    现在门已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长裙曳地,白衣如雪,脸上还蒙着层轻纱,竟是个风华绝代潇洒出尘的少女。
    她究竟是人间的绝色?还是天上的仙女?
    龙四看着她,慢慢的站了起来。
    欧阳急已抢着问道:“你是什么人?”
    丁残艳淡淡道:“一个想来救人的人。”
    欧阳急道:“你真能治得好他?”
    丁残艳道:“否则我又何必来?”
    龙四喜动颜色道:“姑娘若是真能治好他的伤,龙四……”
    丁残艳道:“你就怎么样?是不是也送我一万两银子?”
    她冷冷接着道:“救人一条命,和杀人一条命的代价,在你看来是不是差不多?”
    龙四脸色变了变,苦笑道:“只要姑娘能治好他,龙四纵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丁残艳道:“真的?”
    龙四道:“丝毫不假。”
    丁残艳淡淡的道:“看来你龙四倒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只可惜你那区区一点家财,我还未看在眼里。”
    龙四道:“姑娘要什么?要龙四一条命?”
    丁残艳冷笑道:“你一条命又能值得了几文?”
    欧阳急额上青筋又暴起,道:“姑娘要的是什么?”
    龙四道:“姑娘请吩咐。”
    丁残艳道:“将这姓雷的交给我带走,我怎么治他,你不许过问。”
    龙四变色道:“你……你要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丁残艳道:“那也是我的事。”
    龙四后退了几步,倒在椅子上,脸色又黯淡了下来。
    丁残艳冷冷的看着他,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我告诉你,这姓雷的气血将枯,已是命若游丝,你能找得到的名医大夫,绝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他。”
    龙四沉吟着,道:“姑娘贵姓?”
    丁残艳道:“丁。”
    龙四道:“大名?”
    丁残艳冷笑道:“反正我不叫纤纤。”
    龙四抬起头,凝视着她,缓缓道:“丁姑娘对我这兄弟的事,好像知道得不少。”
    丁残艳道:“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
    龙四勉强笑了笑,又问道:“姑娘是不是认得他?”
    丁残艳道:“我也认得你,你叫龙刚。”
    龙四眼睛中忽然发出逼人的光,沉声道:“姑娘是不是跟他有些……有些过节?”
    丁残艳也瞪起眼,道:“你难道以为我跟他有仇,所以想将他骗走,好收拾他?”
    龙四道:“我……”
    丁残艳冷笑道:“我若想收拾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动手,用不着将他带走,何况,他的人本就快死了,也用不着我再动手。”
    龙四回过头,看着又陷入昏迷的小雷,突然咳嗽起来。
    丁残艳道:“我只问你,你答不答应?若不答应,我立刻就走。”
    龙四长长叹了口气,道:“姑娘请便吧。”
    丁残艳脸色似也变了变,道:“你要我走?你宁可看着他在这里等死?”
    龙四沉着脸,缓缓道:“姑娘与我素昧平生,他却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将他交给一个陌生人?”
    丁残艳冷笑道:“好,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替他准备后事!”她果然再也不说一句话,扭头就走。
    龙四紧握着双拳,等她走出了六七步,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丁残艳道:“我没功夫等你。”她嘴里虽这么说,脚步却已停下。
    龙四道:“姑娘一定要将他带走,才肯救他?”
    丁残艳也不回头,道:“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
    龙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向欧阳急打了个眼色,两人并肩作战三十年,心意已相通,突然同时冲了出去。
    欧阳急一指如鹰爪,闪电般抓向她的左肩。龙四出手如电,急点她后背“神堂”、“天宗”、“魂门”三处大穴。
    谁知她背后仿佛也生了双眼睛,长袖一拂,凌空翻身,竟从他们头顶上倒掠了过去,轻飘飘的落在小雷床头。
    龙四一着失手,霍然转身,冲进来,丁残艳的手已搭上了小雷咽喉上的“天突”穴,冷冷道:“我现在若要收拾他,是不是很容易?”
    龙四看着她的这只纤纤玉手,脸上已无人色,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丁残艳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个人,若想将我制住,逼着我来治他,只怕是在做梦。”
    她长袖又一拂,从龙四身旁走过去,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
    龙四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大声道:“姑娘请等一等。”
    这次丁残艳却连睬都不睬他。
    龙四也转身冲出了门,道:“姑娘请回来,我……我让姑娘将他带走就是。”
    丁残艳这才回过身,冷冷一笑,道:“你早就该答应的。”
    客栈门外,停着辆很华贵的马车。一个梳着条长辫的小姑娘,为他打开了车门。
    龙四亲手将小雷抱入了车厢里,只觉得小雷火烫的身子突然已变得冰冷。
    他轻轻的放下这冰冷的身子,却还是紧握着一双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开。
    丁残艳道:“你还不放心让我带他走?”
    龙四长长叹息,终于放下手,转过身道:“姑娘……丁姑娘……”
    丁残艳道:“有什么话快说。”
    龙四惨然道:“我这兄弟就……就全交付给姑娘你了。”
    丁残艳看着他脸上的凄惨之色,藏在轻纱里的一双眼睛,似乎也已有些潮湿,咬着嘴唇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的,只要他的伤一好,你们还可以相见。”
    龙四道:“多谢姑娘……”
    他声音都已哽咽,长长吐出了口气,才接着道:“寒舍在京城里的铁狮子胡同,但望姑娘能转告我这兄弟,叫他……”
    丁残艳道:“我会叫他去找你。”
    龙四道:“我还有样东西,也想请姑娘等他伤势痊愈后,转交给他。”
    丁残艳道:“什么东西?”
    龙四一挥手,就有个人牵着匹黑里发光,神骏非凡的乌骓马过来。
    丁残艳也忍不住脱口说道:“好马。”
    龙四勉强笑了笑,道:“只有我兄弟这样的英雄,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好马。”
    丁残艳声音也柔和了起来,道:“你送给他这匹马,是不是叫他好骑着快去找你?”
    龙四道:“他比我更需要这匹马,因为他还要去找……”
    他语声突然停顿,因为他已隐约感觉到,这位丁姑娘仿佛很不喜欢听到别人说起“纤纤”这名字。
    丁残艳的声音果然又冷淡了下来,冷冷道:“我替他治伤,是为了我自己高兴,只要他的伤一好,随便去找谁都没关系。”
    龙四慢慢的点了点头,躬身长揖,道:“那么……我这兄弟,我就全交给姑娘你了。”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每个字都说得好像有千斤般重,然后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乌骓马突然引颈长嘶,嘶声悲凉,似也已知道自己要离别主人。
    龙四没有回头,没有再看,但面上却已有两行泪珠滚滚流下……
    (四)
    小雷蜷伏在车厢里,连呼吸都已微弱。
    那垂着长辫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这人本来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丁残艳懒洋洋的斜倚在角落里,痴痴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点了点头,道:“他本来的确好看得很。”
    小姑娘又皱起了眉尖,道:“可是他受的伤可真不轻,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身上受了这么多伤的人。”
    丁残艳冷冷道:“那只因为他总是喜欢跟别人拼命。”
    小姑娘眨着眼道:“为什么?拼命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为什么喜欢拼命?”
    丁残艳轻轻叹了口气,道:“鬼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转动,忽又问道:“小姐你真有把握能治好他的伤?”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又张大了眼睛,道:“他的伤是不是有希望能治得好呢?”
    丁残艳道:“没有。”
    小姑娘脸色已发白,忍不住问道:“既然治不好,小姐为什么要带他回去?”
    丁残艳面上的轻纱阵阵拂动,过了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因为我要看着他死。”
    小姑娘骇然道:“看着他死?”
    丁残艳一只手紧握自己的衣襟,指节已发白,却还是在颤抖。
    她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因为我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怀里,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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