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51章同盟异梦
    拐风过处,冰雪飞激,然而此刻却连这飞激着的冰雪,也沾不到裴珏的一点衣角,他潇洒地在那阵阵拐风杖影中盘旋游走,只因此刻的身份与地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已不容他走避,否则他真不愿与这如疯狗之人一般见识。
    “冷谷双木”袖手而观,冷寒竹终于忍不住低语道:“我们不如替珏儿将这厮解决了吧!”
    冷枯木摇了摇头,道:“不如让他将此人收服,将来也好做他的一条臂膀。”
    说话之间,“金鸡”向一啼又自攻出三招,此刻他似已自知不行,面上不禁露出惊讶与焦急之色,但目光中却似期待着什么,不住向四下搜寻,显然他早已约好帮手,却不知他约的是谁?
    人丛外突又乱了起来,波浪地向两旁分开。
    有人在暗中低语:“那飞虹怎的来了!”
    只见人潮一分又合,“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赫然现身,他一身劲装疾服,腰边佩着一只革囊,囊中想必就是他成名江湖的暗器。
    众人见了他的装束行色,心中不觉一动,知道他必定是准备与人动手而来,冷寒竹双眉一挑,低语道:“若是此人有出手之意……”
    冷枯木冷冷接口道:“我怎能容他出手?”
    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果然露出喜色,连攻三拐,大声道:“那大哥,你来了么,好极好极,这种暴发的小人,怎能容他当‘江南同盟’的盟主,还是快些将他除去算了!”
    裴珏暗叹一声,忖道:“我只当他是条热血汉子,为了他手下弟兄之故而愤怒伤心,哪知他这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唉!这般人的人性,为何如此卑劣!”
    “七巧追魂”那飞虹面寒如水,冷“哼”一声,缓缓走向战局。
    冷寒竹道:“这‘七巧追魂’果然是他约好的帮手。”
    冷枯木默然凝注着那飞虹的身形,“金鸡”向一啼突觉对方掌上已有真力发出,心头一凛,大喝道:“那大哥……”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冷截口道:“你不愿‘裴大先生’做‘江南同盟’的盟主是么?”
    “金鸡”向一啼一面动手,一面喝道:“正是,他不配。”
    “七巧追魂”冷笑道:“好极,好极。”
    突地手腕一扬,一蓬银光,暴射而出,冷枯木沉声喝道:“留心暗器!”
    他方待纵身掠出,只听一声惨呼,人影乍分,目下群豪,交相变色,“冷谷双木”更是惶然失色。
    只见“金鸡”向一啼与裴珏对面而立,两人谁也不动一动。
    终于……
    “金鸡”向一啼面上泛起一丝凄惨的狞笑,颤抖的伸出手掌,颤抖着指向那飞虹,颤抖着道:“你……你……你……狠……”
    语声未了,“当”地一声,铁拐落到地上,他身躯摇了两摇,似乎要向“七巧追魂”扑去。
    那飞虹冷笑一声,厉喝道:“不守帮规,反叛盟主,罪不容诛,你还在这里想什么?”
    突地扬手一掌,“金鸡”向一啼身形方动,便被他这一掌劈到地上,惨呼一声,滚了两滚,便再也不会动弹了。
    局面一变如此,已大出每个人的意料之外,目下群豪竟都被惊得呆了,没有一人发出声来。
    裴珏更是目定口呆,只见“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一拍,在向一啼的尸身上踢了一脚,微笑道:“盟主你可受惊了么?”
    裴珏讷讷道:“你……你这是……”
    “七巧追魂”那飞虹沉声道:“叛帮与叛师同罪,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盟主你虽然存心仁厚,但在下却不能让这种以下犯上的万恶之徒逍遥法外。”
    裴珏愣了半晌,实是无词可对,长叹道:“但你又何苦如此心急。”
    “七巧追魂”转过头去,微一招手,人丛中便已奔来两条大汉,抬去了“金鸡”向一啼的尸身。
    这一生孤僻狂傲,好大喜功的江湖豪杰,竟落得如此下场,众人不禁为之惋惜,但却无一人敢说出口来,只因此刻若有谁帮他说了句话,便等于和此刻喧赫一时的“江南同盟”为敌。
    有些“飞龙镖局”的镖伙或朋友见了,却不禁为之暗中得意,“江南同盟”如此自相残杀,岂非对“飞龙镖局”大是有利。
    “冷谷双木”又自对望一眼,心中大是疑惑,他两人已看出这“七巧追魂”必定另有图谋,只是他两人却也不便过问“江南同盟”的“家务事”。
    初雪方歇,但寒风却更凛冽。
    “七巧追魂”面带微笑,望着他的手下,抬去“金鸡”向一啼的尸身,人群渐渐散去,突地一柄长剑,漫无声息地刺了过来,却仅在“七巧追魂”肩头肉厚之处轻轻一点,那飞虹大惊转身,喝道:“谁!”
    目光动处,东方江、东方湖两人手持长剑,面带冷笑,正赫然并肩立在他身后一尺开外。
    裴珏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还未了结,只得驻足不走。
    “七巧追魂”面上神色微微一变,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位东方少侠,却不知两位何时学会了在暗中伤人的本领?倒教在下佩服得很。”
    他言词犀利,果然不愧是老江湖的口吻。
    东方兄弟仍然面笼寒霜,仍不为所动,东方江冷冷道:“我如此对待惯于暗中伤人之辈,还真客气得很;否则你此刻还能与我兄弟两人说话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狂笑数声,道:“如此说来,我倒要感激两位才是了!”
    东方湖冷冷道:“少在少爷面前逞一时口舌之利,你唆使手下,散发狂言,若不赶紧说个清楚,我立时便要你伤在剑下,可没有方才那般客气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仿佛愣了一愣,作出茫然不解之色,道:“什么事?这倒教在下不懂了。”
    东方江冷笑道:“你手下已在众目所视之下招认了,你难道还想狡赖么?我倒要问问你,方才那些在暗中辱骂我兄弟的人,莫非不是你的手下?”
    “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转,突然点头道:
    “不错,那些人都是我的手下,是我在暗中指使他们!”
    他如此痛快地承认,众人反觉一愣,东方兄弟对望一眼,东方江长剑一抖,剑眉怒轩,沉声道:“既然是你主使,你或是在我兄弟面前跪下认错,或是拔出兵刃,与我兄弟一决生死!”
    “七巧追魂”神色不变,道:“那般人到哪里去了,莫非都已死在贤昆仲的剑下?”
    东方江沉声道:“他们俱是受命于你,自然怪不了他们!”
    “七巧追魂”那飞虹道:“但我亦是受命于人,岂能怪得了我?”
    东方江目光一凛,厉声道:“谁?指使你的是谁?莫非是‘神手’战飞,抑或是……”
    他冷笑两声,倏然住口,目光却斜瞟了裴珏一眼。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道:“指使我的人不是别人,便是令尊东方老堡主!”
    东方兄弟齐地一愣,双剑一展,大怒道:“好个大胆的狂徒,居然敢来捉弄我兄弟,快些拔剑受死!”
    “七巧追魂”那飞虹仰天大笑道:“别人口中的话,两位深信不疑,在下口中的话,两位为何就不相信了呢?这倒怪了!”
    他笑声一顿,沉声道:“片面之词,两位怎能深信?我那飞虹岂是那种人物?”
    东方兄弟又不禁怔然对望了一眼,掌中的长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冷寒竹冷笑一声,低声道:“好个伶嘴伶口的老江湖!”
    冷枯木接口道:“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最难惹了。”
    他语声渐高,“七巧追魂”却只作未闻。
    只见东方兄弟两人讪讪地收回长剑,四望一眼,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那飞虹哈哈笑道:“两位少侠以后若要审问犯人,不妨来通知在下一声。”
    东方湖霍然回过头来,却被东方江拉了回去,这兄弟两人毕竟是侠义门徒,只是江湖历练略嫌不够而已。
    那飞虹笑声一顿,转目道:
    “盟主在这里可有落脚之处,还是即刻就要动身!”
    裴珏沉吟半晌,道:“我准备随意寻家客栈。”
    那飞虹微微一笑,截口道:
    “此刻不但汉口城中家家客栈俱已无法插足,便是汉阳镇里,也没有一家客栈可以容身了。”
    裴珏望了冷氏兄弟一眼,皱眉道:“那么……”
    那飞虹含笑道:“在下在城郊附近,倒有一处空屋,不知盟主可否屈驾,反正只不过是数天的时日,一切事都能解决了。”
    裴珏微笑道:“那是最好,不过……”
    话声未了,突见四匹健马,急驰而来,路上人群,纷纷走避,马上四人,俱都是神色剽悍,骑术精绝的骑士,首匹马上一个身躯特长的大汉,右臂微回,支着一面黑底黄字的大旗,迎风招展不已。
    裴珏倒退数步,只见旗上绣的赫然竟是八条金龙,首尾相接,围着一个斗大的“檀”字!
    他不禁愣然忖道:“难怪这些武林豪士居然都肯让路,原来是‘龙形八掌’的手下亲信到了。”
    这四匹健马一经踏上长街,首匹马上的骑士立刻引吭呼道:“檀总镖头有令,‘飞龙旗’下所属的所有兄弟们,立刻检点行装,随时随地,待命而发!”
    呼声响亮,响彻四野!
    长街上立刻又是一阵骚动,有的人自街上奔回屋去,有的人自屋中奔上街来,第一遍呼声未了,第二遍呼声又自响起……
    这呼声一遍接着一遍,自街头喊到街尾,然后转过了长街,仍有一声声的呼喊,远远传来。
    “七巧追魂”目光一闪,道:“盟主,你可知道战神手到哪里去了?”
    裴珏四望一眼,只见满街之人的目光,又都转到自己这边,不禁沉吟半晌,方自轻声道:“战兄只怕已返江南,因他算定了檀明必是要对他家宅不利,再来也是在江南布置一下,专等‘飞龙镖局’的镖车渡江南下。”
    “七巧追魂”目光又自一闪,突然附在裴珏耳边,低低道:“近来江湖传言,说是盟主与檀明怀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知盟主如何打算,可有要小弟效劳之处?”
    裴珏面色一沉,目光冰冷地凝注在远方,良久良久,方自缓缓道:“檀明可是也要到这里来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道:“想必如此!”
    裴珏目光不动,缓缓又道:“这就是我为什么留在此地的缘由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突地泛起一阵奇异的神色,但一闪即过,斜目瞟了“冷谷双木”一眼,低声又道:“那么……盟主,你与冷氏兄弟的赌约……”
    裴珏截口道:“事已至此,胜负全已无妨,普天之下,还有比父叔之仇更重要的事么?”
    他口气是如此沉稳,可是又如此充满了自信,“七巧追魂”心头忽地一阵颤抖,深深凝注了自己面前这少年一眼,仿佛是直到今日,他才真的看清了裴珏似的,干笑两声,缓缓说道:“无论如何,让小弟带盟主到那落脚之处去才是!”
    他话声方了,四下已有数十条大汉围了上来,一齐躬身道:“小的俱是‘江南同盟’中人,只是身份悬殊,是以一直不敢与盟主说话,但盟主在此地无落脚之处,小的倒可将住的客栈先让出来。”
    这些人不但神态恭恭敬敬,语气更是惶惶恐恐,就像是胆怯的弟子,在严师面前说话似的。
    “七巧追魂”目光又是一阵闪动,似乎在奇怪这般人怎会对裴珏如此恭敬,口中却笑道:“不用了,在下已为盟主大哥准备了宿处。”
    这数十条汉子齐地一阵叹息,似乎深以自己不能为“裴大先生”效劳而失望,裴珏只觉心中一阵感激上涌,缓缓道:“多谢各位的关心,我……我实在感激得很。”
    虽然仍是这普普通通两句客套话,但在裴珏口中说出,让人听了,却是另有一种不同的滋味。
    只因他字字句句俱是出自真心,丝毫没有勉强的做作,这就正如他平日的为人一样,这样的人,怎会不令人肃然起敬,衷心佩服?
    “冷谷双木”暗叹一声,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兴,他两人一生无子,亦无门徒,更无朋友,实将裴珏看成自己儿子、门徒、亲人、朋友的混合,见到别人对裴珏如此尊敬爱戴,心中自是高兴,但想到自己一生永未受到这种情感,又不禁生出感触。
    裴珏语声方了,那数十条汉子已一齐躬身下去,满面激动之色,久久不能平复,裴珏心中亦是热血奔腾,不能自己。
    突听冷寒竹大喝一声:“闪开!”
    喝声未了,弓弦骤响,数十只乌羽长箭,暴雨一般激射而至,有的射向裴珏,有的射向那飞虹,有的竟射向那些躬身而立,不敢抬头的大汉。
    裴珏目光一凛,长啸一声,不避反进,竟向这一蓬飞箭迎了过去。要知他自身避开,固然容易,但这些汉子却不免要伤在箭下,此刻他飞掠迎上,自身却是危险已极,但是快如闪电,眼见已有十数枝弩箭,即将射在他的身上。
    “冷谷双木”不假思索,立刻随之扑上,那些汉子有的翻滚倒地,有的竟想以自身为裴珏挡住弩箭。
    裴珏啸声未绝,随手撤下长衫,只听两股锐风,呼啸而起,竟将这一蓬弩箭,扫落大半,余下的势道亦受影响,轻易地便被避开。
    这变化发生,事前毫无征兆,发生后霎眼便过,直到此刻满街之人方自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七巧追魂”面上亦不禁闪过一丝感动的神色,只见对方屋檐之上,伏着数十条汉子,其中两人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衫,其余的却是满身黄衣,手中犹自拿着长弓大箭,但不知怎地,竟没有人将第二箭射将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裴珏,满面俱是感动之色。
    裴珏此刻形状却极是狼狈,他不但长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挥退暗器,长衫内的紧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毁。
    他掌中的两片长衫,不住随风飘舞,他面上的神色,犹自惊悸未定,但在人们眼中看来,世上却再无一人有他这般庄严高贵。
    那飞虹厉叱一声,方待飞掠上屋,哪知那屋檐上的汉子,却已一齐跃了下来,“扑”地跪到地上。
    裴珏长叹一声,道:“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即使与我有仇,又何苦伤及他人!”
    那飞虹一步赶上,沉声道:“这些都是‘金鸡帮’众,身穿碧衫的两人,便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将,‘鸡目’方家兄弟!”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长叹道:“你们原来是为了替帮主复仇,我不怪你,今日你们虽然功败垂成,但……唉,你们快去吧,以后总会有复仇的机会。”
    金鸡帮众却无一人抬起头来,满面惶恐后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热泪盈眶,伏在地上,不住叩首请罪。
    “鸡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小人们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义慷慨,是以才做出这等事情!此刻但凭盟主你责罚,小的倒没有半句怨言。”
    “鸡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盟主如此仁义,小人们以后怎敢再有反叛之心?今日受这责罚,纵然盟主不愿,小人倒也要跟在盟主身后,为盟主效劳。”
    裴珏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请快些起来,雪地严寒,各位休要冻坏了身体。”
    严风凛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的丝褛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飞落,一条大汉悄悄解下自己的长衫,双手捧在裴珏身前。
    这些人但却一言不发,因为他们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语所能表达,此刻莫说要他们解下长衫,便是教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也无一人会犹豫一下。
    裴珏呆呆地望着这些热血飞扬的汉子,以及那些犹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鸡帮众,讷讷道:“各……各……位……”
    但是他只觉喉头哽咽,亦自说不出话来,满街之人眼望着这一幕感人的情况,各各心中,俱是感叹不已,只有“七巧追魂”却悄悄垂下头去,却不知他是在感叹唏嘘?抑或是在自疚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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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夜寒情热
    雪势停停歇歇,地上的积雪,却更厚了。
    城郊的积雪,更厚于城内,大地一片银白,黄昏后,这一片银白的世界,便转变成一种浅灰的颜色,到了深夜,只见天地间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哪里是原野,哪里是树木,哪里是屋宇。
    四野寂无人迹,一间小小的土地祠前,却卓立着一个十四五岁,身材纤弱,衣衫单薄的女孩,在这凄清的寒夜里,更显得伶仃孤苦。
    祠堂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之灯,昏黄的灯火,映着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影子,却又怎能解除她的饥寒与寂寞!
    只有她那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苍中的明星一般烁耀着,她明亮的目光中,显露出的是焦急与等待。
    她在等待着什么?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对方的一栋屋宇,她眼看着这栋屋宇中杂乱的人声,渐渐静寂,明亮的灯火,渐渐稀落……
    一阵寒风吹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咬了咬牙,回身躬了一躬,细语道:“土地公公,谢谢你。”
    然后她谨慎而小心地向那栋屋宇奔了过去。
    她身形并不轻灵,更不迅快,显见她并没有练过什么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坚忍之色。
    她奔到墙边,望了望高约一丈三四的墙壁,奋身一跃,双手方白搭在墙头,却又滑了下来。
    但是她绝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跃,滑下去又一跃……
    终于,她手足并用地爬了上去,她轻轻嘘了一口气,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转,只见满院深沉,夜静如水。
    她不禁叹了口气,自语道:“大哥哥,你在哪里?”
    积雪的夜院中,经过一天兴奋后的裴珏,正毫无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的白杨树下。
    穹苍,是灰黯的,没有星光,更没有月色,他凝注着四下的皑皑白雪,心中思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风一样,狂啸来去,不能自己。
    在这同样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飞龙镖局”中的枯木下,痛恨着自己的愚蠢,痛恨着自己为什么永远学不会武功,学不会一切……
    那时,他曾痛苦地暗自流着眼泪感怀,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着另一种院落,羡慕着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忆念着那一重院中檀文琪婷婷的身影,灵活的眼波。
    那时,他身后常常会有一只温暖的小手,突然伸出来为他轻拭泪珠,于是他就会安慰地被这只小手拉回屋里。
    但是,这双小手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在“飞龙镖局”中忍受着痛苦、轻蔑与寂寞?
    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发誓要以自己的手,来擦拭这位少年主人的泪珠──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流下来的泪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丛中的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叹息一声,喃喃自语着道:“不会是她!若是,她怎会避开我?”
    也是在这同样的寒夜里,他曾屈辱地卧在那陌生的屋檐下,带着一天卑贱工作的劳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饥饿、痛苦、失望……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铭心的相思。
    那刻骨铭心的相思,此刻还留在他心底,但是却又加深了几分痛苦,因为他相思的对象,与他之间实在隔离着一重无法攀越的障碍,他只能恨造化的捉弄,为什么叫他爱上一个自己不能爱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回到许久许久以前,那也是一个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阵噩梦惊醒后,便再也无法入睡。
    然后,他便听到他的父亲与叔父的噩耗,当时的悲哀与痛苦,此刻似乎又一齐回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离此刻虽然都已遥远,但却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虽然俱都相同,积雪的颜色也都一样,但是……
    世事的变幻却是多么离奇,多么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尽欺凌,受尽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么?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却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与光荣,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样,突然点亮了,是来得太快了么?但却有人替他惋惜来得太慢了哩!
    他只觉面上一片寒凉,原来不知在何时他已流下了满面泪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条伶仃的人影,缓缓向他走了过来,停下,行走,又停下……
    终于走到他身侧。
    他蓦地警觉,霍然回首,一只纤柔的小手,正颤抖着举在他面前,就像往昔时,寒夜中,那永难忘怀的情景一样。
    这突然而来的惊喜,使得他像呆子一样的愣住了。
    纤柔的小手,颤抖得更加剧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连串欢喜而又悲伤,悲伤而又欢喜的泪珠,一连串撒在雪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裴珏大喝一声:“珍珍,你……”
    伶仃的女孩子哽咽着道:“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唤了多少声“大哥哥”,只知她终于扑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黑暗中又有两条人影闪过,那正是与裴珏一齐住在后院中的“冷谷双木”,他兄弟两人出神地向这边呆望了半晌,两人齐地轻叹一声,蹑着脚步,回到屋去,冷寒竹忍不住轻轻说道:“这个女孩大约就是珏儿曾经说起过的袁泸珍吧,想不到她──”
    冷枯木道:“嘘,让他们去欢喜,去流泪,珏儿……唉,他也该被人安慰一下了,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么?”
    兄弟两人,一齐没人黑暗,只留下一丝仍然荡漾着的叹息。
    裴珏紧紧地将袁泸珍拥在怀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她,让她看他一眼,让他也看她一眼。
    他痛苦地欢笑着道:“你……你长大了。”
    她垂下头,让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她轻轻说:“今天白天,我就看到了你,我想不到你已变成了一个英雄,就像我们那时做梦时,常常会梦到的一样,但是我不敢现身,街上‘飞龙镖局’的人那么多,我怕他们抓我回去,又怕他们去告诉檀……大叔!”
    她虽然不愿说出“大叔”两字,但多年来的习惯又岂是骤然可改?
    裴珏真的笑了,但笑中仍然有泪;他说:“从此以后,你可以再也不用怕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保护你。”
    袁泸珍仰起头,凝望着他,就像任何一个女孩子凝注着自己梦中的王子一样,既欣喜、又倾慕。
    他絮絮地问着她这两年来的生活。
    她和着泪,带着笑告诉他,平凡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寂寞的生活……此刻似乎都已成了过去。
    他又絮絮地告诉她这些年来,自己那神奇而玄妙的经历、痛苦而又悲惨的经历。
    她睁大着眼睛,默默地听着。
    忽然,她明亮的眼睛露出一阵仇恨的愤怒,她握紧了双拳,仰着头颅,沉重地说:“我偷偷地听了许多人的话,在路上,在镖局里,我都听到过,我们的爹爹,真的是被……被那个人害死的么?”
    裴珏咬紧牙关,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咬牙咬得那么紧,甚至有一丝淡淡的鲜血,自他嘴角中沁出。
    袁泸珍又痛哭了,伏在他身上,痛哭着道:“大哥哥,你……你要为我们的爹爹复仇呀!”
    裴珏轻拍着她的肩头,喃喃着道:“复仇,复仇,复仇!”
    忽然,她又顿住哭声,仰起了头,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阵怜悯、同情与悲哀、痛苦!
    她皱紧了双眉,轻轻道:
    “可怜,可怜……最可怜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道?她为了你,是多么痛苦,她一个人躲进房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说你对不起她,一会儿又说她对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里去谈天,但是除了你,她什么都不谈,谈了又哭,哭了又谈!”
    她幽幽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刹那之间,裴珏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竟又呆呆地怔住了。
    良久,只听袁泸珍又道:“后来,听说她爹爹有意思要把她嫁给什么东方兄弟,她就逃了出来,但又被她爹爹捉了回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回绝了东方兄弟,但是……我跑出来后,又听到她要嫁给东方兄弟的消息,唉!她听到之后,又不知要怎样了。”
    裴珏木立当地,喃喃道:“她……她是爱我的么?”
    袁泸珍幽幽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裴珏只觉耳边“嗡”然一声,“冷月仙子”艾青临死前的话,仿佛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再去欺骗任何一个女孩子,永远不要叫一个女孩子伤心,不管你爱不爱她,只要她对你好,你就该好好地去保护着她,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伤害她,也不要让她受到别人的伤害!”
    他目光凝注着冰雪,又自喃喃低语:“既已发下了重誓,我怎能伤害她呢?她……她毕竟是爱我的呀!我……我……”
    他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但是父仇不共戴天,我能不报么?但是,我若是报了仇,杀了她爹爹,便是伤害了她,便是违反了誓言。”
    父仇、誓言,往来冲击,恩情、仇恨,难解难分,他不禁又想起“冷月仙子”那哀怨而颤抖的语声:“这事说来容易,其实却是很难的,因为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原因,让你不得不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
    许多种奇怪的原因……许多种奇怪的原因……爱你的人……爱你的人……
    袁泸珍突地惊唤一声,道:“大哥哥,你……你怎么样了,你……血……”
    她伸出纤柔的手掌,为裴珏抹去了唇上的鲜血,虽然是寒夜,但裴珏的鲜血,却有如火一般的炽热。
    裴珏感动地抚着她手掌,长叹道:“你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唉,你是不会懂的。”
    袁泸珍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心里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年纪轻,但只要“大哥哥”说的话,却永远是对的。
    她呆了许久,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轻轻道:“今天最后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做‘七巧追魂’?”
    裴珏微微一怔,道:“你怎会知道?”
    袁泸珍轻轻道:“这个人可不是好人!我曾经在‘飞龙镖局’里看到过他,看到他鬼鬼崇崇地溜进了后院,不知和檀……檀明说些什么,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又偷偷摸摸地溜走,连马都不敢骑。”
    裴珏心头一凛,沉声道:“真的么?你可看清楚了?”
    袁泸珍坚定地点了点头,突听远处山石后一声叹息,一个沉重的语声,一字一顿地说道:“都──是──真──的!”
    袁泸珍面色大变,裴珏亦是心头一凛,低叱道:“什么人?”
    他方待飞掠而起,哪知山后人影一闪,“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轻轻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他面上泛起了一丝惭愧的笑容,轻轻道:“盟主大哥,请恕我偷听之罪,但是这位小妹妹一进到院中,我就觉察了,是以才走出房来。”
    袁泸珍心头一跳,她自以为行动极为小心,不料仍然惊动了别人,她也开始了解,这班武林豪士的耳目是何等灵敏!这是她以前再也不会相信的,但是她又不禁开始为他们悲哀:“一个人在外,仇家结得太多,想必就像他们一样,连睡觉都不安稳,时时刻刻要防备着别人。”
    裴珏目光炯然,一言不发地凝注着那飞虹,这素来心狠手辣,奸狡凶恶的“七巧追魂”,此刻竟然满面俱是愧容,讷讷道:“不瞒盟主说,我本已与‘龙形八掌’暗中订好了密谋,我助他消灭‘江南同盟’,杀死‘金鸡’向一啼,‘神手’战飞,以及……咳咳,以及盟主你,他事成之后,助我重组同盟,拥我为盟主。”
    裴珏仍是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怨恨。
    “七巧追魂”干咳两声,又道:“方才那向一啼的死──唉,实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鼓动着他来与盟主你争杀,答应他我一定赶来帮助他。”
    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你……你……真的太狠了。”
    那飞虹默然垂下头去,裴珏忽又说道:“如此说来,那些在暗中对东方兄弟辱骂的汉子,大约真的不是你指使的了!否则那些人怎会骂出对檀明不利的话来。”
    那飞虹垂首道:“那些人也都是我指使的,因为我怕檀明与东方兄弟结成姻亲后,势力太大,那时他要毁约,甚至要杀死我,我也没有办法了!”
    裴珏心头一寒,长叹道:“江湖之中,为什么人人都要互相欺骗呢?”
    “七巧追魂”那飞虹叹道:“武林之中,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本来以为在这个世界中,善良的人,永远无法生存,但是──唉,我现在才知道我的想法错了,无论在什么地方,好人都永远不会寂寞的。”
    他语声微顿,垂首又道:“这全是因为盟主你的为人,实在感动了我!我……我本想将盟主诱来此地后,在酒菜中加上毒药,我毒药甚至都已准备好了,是一种无色而又无味的毒药,但是……唉,我实在下不了手!”
    裴珏心头一凛,知道自己已在生死边缘往还了一遭,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方待说话,忽听庭院中,黑暗中,突地响起了一阵震耳的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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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风雨前夕
    夜已将去,寒风更酷,这一声冷笑之中,更是充满了森寒之意。
    裴珏、那飞虹、袁泸珍蓦地一惊,暴喝一声!
    “谁!”
    只听黑暗中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知过能改,尚属可教,你若妄施毒计,此刻还有命么?”
    语声激荡,激荡于凛冽的寒风中,亦不知是远是近,仿佛是他们耳边的声音,但庭院十丈以内哪有人影?
    裴珏心头一动,大喝道:“师傅!老前辈……”
    单掌一穿,人随身起,刷地横飞三丈,脚尖一踏积雪的枯枝,倏然三个起落,便已掠在这一片庭园之外。
    风吹四野,积雪凄迷,无边的静寂,沉重地笼罩大地,生像是终古以来便没有人迹。
    裴珏极目四顾,引吭大喊道:“师傅!老前辈……”
    高亢的呼喊,震得枯枝上的积雪,有如山巅的乱云般四下飞落,一只孤宿的寒鸟悲鸣一声,振翼飞起,霎眼便没人黑暗中。
    裴珏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叹一声,掠回庭园,但见袁泸珍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满含着仰慕与热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垂膝,木立当地,面容苍白,目定口呆,满额俱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裴珏微微一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弟真该恭喜那兄……”
    袁泸珍忽然娇笑一声,道:“从今以后,想必你睡觉也可睡得安稳些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心房却仍然在怦怦跳动,他心中正在暗中自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忽然仰天大笑数声,朗声道:“想不到为善毕竟比作恶愉快得多!”
    他出身草莽,自然不知道他自己所说出的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中,包含着多么不简单的哲理。
    裴珏暗叹忖道:“他不知经过多少失眠的夜晚,负担过多少良心的痛苦,才能说出这句平凡而又极不平凡的话来,但愿世上作恶之徒,此刻都能站在这里,听听他这一句自心底说出的话。”
    三人目光交流,但觉这寒冷而寂寞的庭园,此刻突然变得温暖而充实起来,因为这庭园之中,此刻正充实着善良人性。
    汉口城内的夜街,此刻却仍然是寒冷而寂寞的。
    虽然有许多劲装佩刀的大汉,以沉重的皮靴,不断地踩踏着路上的积雪,巡视着江岸边的镖车。
    虽然有许多好奇而好酒的人们,为了探测这一场必生的暴风雨的开端,仍留恋在贪利的酒店里,作通宵之饮。
    但是,四下的寒冷与寂寞,却仍是那么沉重,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
    偶尔有一声爆发的狂笑,划破了黑暗的岑寂,但无论多少声狂笑,却都划不开人们心中的沉重。
    忽然,街的那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呼!
    不知有多少人,立刻狂奔到惨呼之声发出的地方,但见惨白的雪地上,流落着一摊鲜血。
    鲜红的血迹外,一个“飞龙镖局”的手下,四肢分展,仰卧在沉郁的苍穹下,满面俱是惊惧与恐怖,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无星五月的苍穹。
    一柄雪亮的匕首,斜插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鲜血,在如此寒冷的夜晚,虽然仅刹那之间,便已和地面上的惊惧与恐怖一齐凝结了,从此直到永远,却再也无法融合化解得开。
    “战神手已开始行动了!”
    兴奋而紧张的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寒冷的夜街上散着。
    又是一声惨呼,在长街的另一头爆发出来。
    八匹长脚健马,突地自街旁的一间大宅中冲出,当头两人,手持号角,响起一连串震耳的悲鸣!
    号角不断,健马开始在黑暗的城市,阴暗的角落里奔驰。
    随着急遽的马蹄声,一个中气极足,语声嘹亮的汉子,引吭大喝道:“凡属飞龙旗下兄弟,一齐聚集到长江渡头,不得分散!”
    这呼声也是一声接着一声,响遍了黑暗的城市。
    整个的城市,却已大乱了,失去了宁静,也失去了治安。
    虽然有一些带刀的官差,无可奈何地在四处巡查着,但他们的眼睛,此刻却已似看不到刀光与鲜血。
    他们只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瘟疫──瘟疫,是人力难以抵挡的,但瘟疫,却总有离去的一天。
    但惨呼之声,仍然不断,有时在东,有时在西,一个醉后的汉子,踏着踉跄的脚步,去寻个方便,不幸他腰旁插着一柄无鞘的尖刀,更不幸那八匹健马此刻恰巧在他身旁奔驰而过。
    于是,健马上的骑士暴叱一声,刀光一闪。
    踉跄的醉汉只觉头上一阵冰凉的麻木,便可怜又可耻地倒在雪地上,任凭奔腾的马蹄,在他身上踏过。
    风更急……
    一艘乌篷的江船,自黑暗中渡江而来,停泊在一处荒凉的岸边。
    船未到岸,船上便有数条黑影,横飞而下,脚步不停,霎眼间便没人黑暗里,像是诡秘的幽灵一般。
    他们是谁?
    五匹健马,拥出一辆乌篷大车,自黑暗中冲出,狂奔过夜城中的长街,当头一人,白发白髯,目光如刃,顾盼生威。
    不知是谁,在街旁发出一声惊呼!
    “龙形八掌来了!”
    呼声未落,已有一只结实的手掌,掩住他的嘴唇,将他无助地拖入屋檐后绝望的阴影里。
    于是再没有惊呼!
    车马停在街旁那一座大宅旁,大门前本来挂着的一方横匾:“飞龙支局!”
    此刻早已不知在何时被人摘落下来,当头马上的“龙形八掌”檀明,肩头微耸,便已跃下马鞍。
    他轻轻一步,掠到车前,沉声道:“琪儿,下来。”
    车帘一掀,面色苍白,目光散漫的檀文琪,茫然走了出来。
    她面上一无表情,就连她明亮的秋波,都已失去了神采。
    她茫然踩过与她面色一般惨白的雪地,走人那一栋大宅,对她身旁的爹爹,竟连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阵黯然,长叹一声,随着她走人宅门。
    乌漆的宅门,砰地一声,重重关起,截断了人们的目光,但却截不断无数人口中的耳语。
    “龙形八掌”到了……“龙形八掌”到了……
    天色,变得更沉重了。也不知距离黎明还有多远。
    阴沉的大宅中,立刻亮起了无数盏灯火。
    但纷乱的脚步声,却是轻微的,“龙形八掌”檀明面沉如冰,匆匆走人了西面的一间跨院。
    他一步方才迈人院门,厢房中便已响起了一阵低叱。
    “谁?”
    檀明干咳一声,厢房中灯火剔亮,未卸衣履的“东方五剑”,一齐迎出了门外,东方铁微微一笑道:“檀大叔怎地乘夜赶来了?”
    “龙形八掌”檀明沉重的面上,立刻挤出一丝笑容,沉声道:“昨日已应在此等候贤侄们大驾,一步来迟,却叫你们无端受到了许多狂徒的胡言乱语。”
    东方铁哈哈一笑,道:“檀大叔的消息倒灵通的很。”
    笑声中他们一齐人了厢房,但这笑声是否俱是真心发出来的呢?
    个个心不在焉地寒暄数语,“龙形八掌”檀明突然长叹一声,将话头转入正题,缓缓说道:“年前承蒙贤侄们不弃,而有招亲之意,但老夫那时只觉小女年纪太轻,又恐高攀不上,是以未敢仓促决定。”
    东方湖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大哥一扯衣角,截住了他的话头。
    “龙形八掌”目光一转,亦不知有没有看见,接口道:“但自从‘浪莽山庄’以后,小女得蒙震世兄大力维护之后,想不到她对震世兄……唉,竟已动了痴心。”
    东方震面容僵木,一无表情。
    东方铁含笑道:“三弟当真有福了。”
    “龙形八掌”双眉一展,道:“老夫一生闯荡江湖,只得此女,是以……唉!既是她心里愿意,老夫也只得厚颜来向世兄们重提旧议。”
    他似乎特别强调“重提旧议”四字,表示这门亲事无论如何总是你们自己先提出来的。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龙形八掌”又道:“只是……唉,老夫门户太低,不知是否高攀得上?”
    东方震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亦无回避之意。
    东方铁微微一笑道:“檀大叔名满天下,领袖武林,十年来江湖英雄,从未有一人之声名能与檀大叔相埒。檀大叔若是再说门户太低,小侄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龙形八掌”捋须一笑,道:
    “贤侄过誉了……如此说来,不知震世兄身边可曾带得有文定之物?”
    东方铁截口道:“不过……”
    “龙形八掌”忍不住面色一变,道:“什么?”
    东方铁目光一闪,微笑道:“檀大叔不嫌今夜仓促了些?这是三弟终身之事,我兄弟无论如何也该为他做得郑重些才是。”
    “龙形八掌”目光转动,心念亦在转动,缓缓道:“此……事……说……来……虽然不错,但此刻事态非常,凡事只好从权,好在你我俱是武林中人,也不必来拘这些虚礼……哈哈,你说是么?”
    他一面思索,一面说话,是以开头四字,说得极慢,但心念一定,言语便滔滔不绝而出。
    东方江故作不懂,道:“事态非常?”
    “龙形八掌”心念又自数转,长叹一声,道:“不瞒贤侄们说,我‘飞龙镖局’,今日实已遇着了劲敌,老夫只此一女,总要她先有了归宿,才能安心。”
    东方铁缓缓点了点头,道:“檀大叔爱女心切,此话也是道理。”
    他生性谦恭仁厚,言语自也十分有礼。
    东方湖突地剑眉一扬沉声道:“近日听得武林传言,说是檀大叔与十余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有些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年少气盛,心中若有事情便再也留不住。
    “龙形八掌”面色又自微微一变,突地仰天狂笑道:“草莽匹夫的恶意中伤,老夫从未放在心上,贤侄们却信以为真了么?”
    东方江、东方湖对望一眼,东方铁抢口笑道:“檀大叔游走江湖,少不得要结下许多仇家,五弟,你怎能──”
    “龙形八掌”笑道:“湖世兄热血直肠,正是我少年时的心性,我怎会怪他?”
    他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东方震,口中向东方铁道:“铁世兄,长兄为父,古有名训,今日之事,若是铁世兄一口承担下来.想必老爷子……”
    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外奔来,“龙形八掌”浓眉一扬,长身而起,怒叱道:“什么事?”
    只见“八卦掌”柳辉垂首肃立在厅前阶下,道:“外面有人送来三匣礼物,不知总镖头可要看上一看?”
    他满面俱是惊恐之色,面上也大大失了常态,檀明知道此人行事素来镇静,此刻如此模样,事情必定有变。
    他微一沉吟之间,方待举步而出,只听东方江微微一笑,道:“如有不便,檀大叔自管出去便是。”
    “龙形八掌”干笑一声,道:“在贤侄们面前,还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柳兄!便请你将那三匣礼物取来。”
    “八卦掌”柳辉面上微微露出难色,讷讷道:“但……”
    檀明面色一沉道:“听到了么?”
    “八卦掌”柳辉干咳一声,转身而出,刹那间便领着三条手捧红木拜匣的大汉,快步走了回来。
    东方湖笑道:“不知檀大叔究竟有什么可喜可赞之事,如此深夜,还有人送礼过来?”
    只见那三条大汉将掌中拜匣轻轻放在桌上,垂首敛眉,一言不发,倒退着走回厅外。
    “龙形八掌”目光一扫,面色大变,沉声道:“送礼的人哪里去了?老夫倒要好好酬谢他一番。”
    “八卦掌”柳辉恭身道:“方才只听到门外一阵响动,开门一看,这三匣东西已放在门前的石阶上,送礼的人却早已走了。”
    “龙形八掌”冷“哼”一声,面色一片铁青。
    东方五剑一齐凝目望去,只见那三个红木拜盒之上,整整齐齐地贴着三方白纸,上面赫然写的竟是:“恭贺‘龙形八掌’檀总镖头身败名裂之喜。”
    下面既无俱名,亦无花押。
    “龙形八掌”浓眉倒轩,低叱一声:“见不得人的鼠辈!”
    东方兄弟情不自禁地围在桌旁,只见他手掌一扬,抓起一个匣盖。
    众人忍不住一齐惊呼一声,这制作得极精致的红木拜盒之内,竟放的是一颗用石灰围起的人头。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这人头血迹已被洗去,而且栩栩如生,上下眼帘之间,却似被一根极细的铁丝撑了起来,一双空洞而恐怖的眼睛,便瞬也不瞬地望在“龙形八掌”檀明面上。
    檀明大喝一声,倒退三步,他人目之下,便知道这颗人头,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镖师公孙大路。
    微一定神,他便将另两个匣盖掀开,里面不问可知,自然亦是两颗人头,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镖师向飞旗与徐明所有,这三人被他连夜遣至江南,去取“神手”战飞一家大小的首级,却不想他三人的首级,竟先被别人斩了下来。
    花厅之中蓦地被一阵阴森之气笼罩,“龙形八掌”檀明木立在这三颗首级之前,苍白的须发,随着厅外的寒风不住颤抖。
    名震一时的“飞龙三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便是东方兄弟,也不禁兴起一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萧索之感。
    “龙形八掌”檀明心头更是泛起一阵震惊之意,他深知这三人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那么“浪莽山庄”的潜力,岂非更是惊人?他自然不知道“神手”战飞取下这三人的首级,却也花了极大的代价!
    一时之间,众人心头俱觉十分沉重,“八卦掌”柳辉,手掌虽已紧握成拳,却仍在不住颤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剑突地惊喧一声:“三弟呢?哪里去了?”
    众人一惊,转过目光,那一直不言不动的东方震,果然已不知去向。“龙形八掌”面色大变,高呼道:“震世兄,东方震……”
    东方铁微一跺脚,只见厅后窗户洞开,他箭步掠到窗前,窗外寒风凛冽,哪有人影?
    东方却已露出一丝轻淡的鱼肚白色,距离黎明,似乎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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