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沙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7章坐怀不乱
    楚留香叹道:“我叹息的只怕别人说我吹牛。”
    石观音也不禁怔住了,笑道:“吹牛?……我一向对别人说的话都很了解,但这句话,我却实在不懂。”
    楚留香道:“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可见过石夫人?’我自然说见过,那人若再问我:‘石夫人长得是何模样?’我可就回答不出了。”
    他苦笑着接道:“那人见我忽然语拙,必定要认为我是吹牛,却不知夫人容貌之美,世上本无一人能够形容。”
    石观音嫣然道:“我平生也听过不少恭维话,却从来也没像这样能令我开心的了。”
    屋子里自然有张床,宽大而舒服。
    石观音缓缓坐了下来,静静的瞧着楚留香。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瞧着,没有任何言词,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世上所有诱惑的任何动作和言词都要诱人。
    她身上仍穿着一件轻盈的纱衣,掩盖着她的躯体,露出来的只有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一双纤美的足踝。
    但这已比世上任何一个赤裸着的美女都要令人动心。
    楚留香目不转睛,竟似瞧得痴了。
    石观音嫣然一笑,道:“你许久以前就听到过我的名字,是么?”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道:“但直到现在,你才见到我的真面目。”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道:“你失望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夫人看我可像失望的模样?”
    石观音道:“你……你不觉我老?”
    楚留香道:“对女人说来,‘老’确是最可怕的敌人,但夫人显然已将这可怕的敌人征服了。”
    石观音笑了笑,又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除了夫人的闺房外,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所在?”
    石观音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来?”
    楚留香这次只点了点头。
    石观音眼波忽然朦胧,柔声道:“你既知道,为何还不过来?”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这种诱惑的,是么?
    楚留香终于抱起了她。
    她身子轻盈得像是真能作掌上舞。
    她眼睛里像是笼罩着一片迷蒙的雾,耳语般柔声道:“无论今后会怎样,有了今夜,你就永远也不会后悔了。”
    楚留香道:“我从来都不会后悔的。”
    他忽然用尽剩下的全部力量,将她远远抛了出去。
    石观音的身子就像一片叶子,虽然被他重重抛了出去,还是轻轻落下,只不过她的面色已变了。
    她不但愤怒,却更惊奇,她这一生也曾做过一些荒唐离奇的梦,却连做梦也想不到楚留香会将她抛出去。
    楚留香嘻嘻瞧着她,道:“瞧你的神情,好像以为我是个疯子,是么?”
    石观音在这瞬息间已恢复了她那优美的风姿,淡淡道:“你难道不是疯子?”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恨现在没有力气,将你抛得更远些。”
    石观音柔声道:“你忍心么?”
    她盈盈站了起来,那雾一般的纱衣,便自肩头滑落,露出了她那如象牙雕成的胴体。
    楚留香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几乎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胴体,如此纤细的腰肢,如此美的腿……
    这光滑而温暖的胴体,已蛇一般缠住了他,坚挺的双峰,已压上了他的胸膛,那秀美的语声在他耳旁轻轻道:“你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是么?”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梦呓般低语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现在是多么需要你,你忍心拒绝我么?”
    楚留香的手,沿着她背脊轻轻溜下去,她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更令人销魂。
    她眼波已蒙赤,伏在楚留香肩上,颤声道:“这里已是天堂,你还等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美人的躯体,的确就是男人的天堂……只可惜这天堂却离地狱太近了。”
    他忽然在她身上最光滑、最柔软,也最是诱人的地方重重拧了一下,重重将她推倒在床上。
    石观音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洒满了她乳白的胴体,却又偏偏留下几处阴影。
    那是诱人疯狂的阴影。
    她在等待着,这是等待的姿态,是邀请的姿态。
    谁知楚留香竟忽然攫起床头的金杯,高高举起,缓缓倾下,怀中琥珀色的酒,一条线般流出来,洒在她身上。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更要认为我是疯子了,是么?”
    石观音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任凭那冰冷的酒,流过她高耸的胸膛,平坦的小腹……
    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是疯,你只不过是个白痴而已。”
    楚留香微笑道:“你认为一个正常的人,是绝对无法拒绝你的,是么?”
    石观音道:“永远也不能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那些山谷中的奴隶,也许就是因为太正常了。”
    石观音霍然坐了起来,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道:“我若不拒绝你,就也会和他们一样,去扫那永远也扫不尽的风沙,直到死去为止,因为你见到一个特殊的男人,就想征服他,占有他,要他将灵魂都奉献给你,但等到这男人真的将一切都奉献给你时,你便又会觉得这男人太卑贱,最多也不过只配为你去扫地。”
    石观音瞪着他,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也许这因为你的心灵很空虚,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寻找,想找个男人来填补这空虚,但你却永远也找不到的。”
    石观音忽又笑了,柔声道:“也许我所要找的男人就是你。”
    楚留香道:“现在你或许觉得我和别的男人都有些不同,但等到我也被你征服时,也就会和他们一样了。”
    石观音温柔地笑道:“你对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点自信?”
    楚留香笑道:“我不是没有自信,只不过不愿意冒这个险而已。”
    石观音道:“我……我难道还不值得你冒险?”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笑着道:“也许我觉得世上还没有一个女人值得我为她冒生命之险的。”
    石观音悠然道:“苏蓉蓉呢?”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淡淡笑道:“在我眼中,她们并不是女人,只不过是我的好朋友,为了自己好朋友,大多数男人都会冒生命之险的。”
    石观音面上温柔的笑容忽然不见了,冷冷道:“但你不知道,拒绝我的男人会有什么结果么?”
    楚留香笑道:“除了我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男人拒绝过你?”
    石观音道:“有一个,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
    她目中忽然露出了恶毒的笑意,道:“你可知道我对他怎么了?”
    楚留香道:“你杀了他?”
    石观音狞笑道:“杀了他,哪有如此容易……我将他赤裸裸地放在烈日下,让烈日晒毁他的脸,晒瞎他的眼睛,再让他像骡子般推磨,永久也不许他有片刻休息……”
    她格格地笑着接道:“你可知道他最后变成了什么模样?”
    楚留香眼前已泛出了“石驼”的影子,长叹道:“我知道。”
    石观音道:“你难道也想变成他那副模样?”
    楚留香淡淡道:“我只知道他并没有死,他后来终于逃了出去,我也知道他现在虽然痛苦,但也比那些扫地的人好得多。”
    石观音变了颜色,咬牙道:“但你……你永远也休想活着逃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对我还没有完全死心,还不会像那样折磨我的。”
    石观音忽然拎起只枕头,向他摔过去,大喝道:“滚!趁我还没有杀死你之前,快滚出去。”
    楚留香微笑鞠躬,道:“遵命!”
    他微笑着走出去,只听得石观音在身后喘气。
    楚留香一步步走回屋去,这位轻功天下第一的名侠,此刻每走一步,都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
    两个少女在后面跟着他,离他远远的,像是生怕自己若和他走得近了些,就会有灾祸降临。
    楚留香忽然停下脚步,回首道:“我走不动了,姑娘来扶我一扶好么?”
    那少女瞪眼道:“前面就到,这两步路你难道都不能走?”
    楚留香道:“姑娘难道如此狠心,要我爬过去吗?”
    另一少女道:“大少爷,求求你,别替我们找麻烦行不行,已经有两个人为你送了命,一个人为你断了手,你还不满意?”
    楚留香苦笑道:“但现在……我只求姑娘们扶我两步……否则我只好坐下来了。”
    那少女跺脚道:“你真是个魔星,女人见到你,真是倒楣。”
    姬冰雁见到两个少女扶着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竟像是已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冷冷道:“看来你对那位石夫人,倒真是卖力得很。”
    楚留香叹了气,道:“想不到你的想像力也如此丰富,只可惜你却想错了……”
    话犹未了,双肘突然向外轻轻一撞。
    那两个少女连惊呼都未发出,已倒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抱歉得很,在下虽不愿恩将仇报,但为了逃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点红和姬冰雁都已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姬冰雁失声道:“你……你哪里来的力气?”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像是天生的。”
    姬冰雁道:“但……但那迷香……”
    楚留香笑道:“你当我真的也和你们一样,也被那见鬼的迷香迷晕过去了么?”
    姬冰雁怔了怔,苦笑道:“不错,你自然是假装的,否则你又怎会比我们先晕过去,又比我们后醒过来?但石观音没回来时,你为何不逃走?”
    楚留香悠悠道:“那时我还想见她一面哩!”
    他嘴里虽这么说,但姬冰雁却已知道,那时他之所以不逃走,只为的是怕自己逃走后,害了他们。
    楚留香又道:“现在我已将那位石观音气疯了,一个半时辰内,她绝不会出来,咱们要走,就得趁这个时候。”
    姬冰雁道:“但我们还是没有力气,只怕走不出去。”
    楚留香先不答话,却将那两个少女的腰带解了下来,然后才沉声道:“你先将红兄背在背上,用这腰带扎紧,我再背起你……你站起来的力气总该有吧?”
    这是间石头屋子,有一缕清泉,自石壁上的虎口中流出来,两个赤裸着的少女,正在清泉下沐浴。
    她们面貌虽不美,但结实的胴体,却充满着青春的魅力,正互相泼着水,格格的娇笑着。
    忽然间,三个人闯了来。
    这三个人竟是叠在一起的,就像是叠元宝似的。
    少女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再也笑不出来,其中一人蹲下来用手掩住自己的胸膛,另一人却去抢衣服。
    楚留香微笑道:“姑娘们请放心,在下等都是正人君子,眼睛绝不会胡乱看的。”他的手一弹,那少女只觉半身麻木,刚拿起的衣服又掉了下来。
    这少女连耳朵根子都红了,颤声道:“正人君子为何……为何不许人家穿衣服?”
    楚留香柔声道:“这只因在下知道,一个人身子若是赤裸着时,就不大会说谎的。”
    姬冰雁接道:“而且也一定不好意思出手。”
    这少女咬着嘴唇,只有也蹲下来。
    楚留香仰首望天,道:“现在我只想请问姑娘,石夫人将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三个人藏在什么地方了?”
    那少女呆了呆,道:“三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楚留香叹道:“自然是女的。”
    那少女咬着嘴唇,道:“我们夫人从来不会将女人藏起来的。”
    另一少女道:“这里一共有五十六位姐妹,但都没有姓苏的。”
    楚留香皱起了眉头,回首道:“你看她们说的可是真话?”
    姬冰雁道:“女人在如此情况下,还能说谎的并不多。”
    楚留香长叹道:“如此说来,她们的确是不在这里的了。”
    他瞧了少女们一眼,又叹道:“沙漠上每天渴死的人至少有十个,姑娘们却在这里洗澡……唉!”
    一口气叹出时,手指又轻轻弹了出去。
    长廊中静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姬冰雁沉声道:“你认得出去的路么?”
    楚留香道:“她们将我抬进来时,我已记住了。”
    姬冰雁道:“蓉儿既不在这里,你为何还不快走?这里的女子武功都不弱,你若遇见几个穿着衣服的,只怕就麻烦了。”
    一点红忽然道:“我也想找个人。”
    姬冰雁皱眉道:“谁?”
    楚留香却微笑道:“莫非是那位曲姑娘?”
    一点红似乎叹了口气,道:“我只觉得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姬冰雁道:“但你认为她会跟咱们走么?”
    一点红默然半晌,黯然道:“只怕不会的。”
    姬冰雁道:“你既明知她不会跟咱们走,为何还要去找她?”
    一点红沉声道:“但我却知道,她至少不会阻拦咱们……”
    突听一人冷笑道:“你凭什么以为她不会拦阻你?就凭你们三人这样子,若能逃得出去,这地方只怕早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胡铁花倒在沙堆上,喘着气,现在只怕已没有几个人认得他就是胡铁花了,简直连他自己都已不认得自己。
    他只觉得又脏汉饿、又累,喉咙里更像是被火烧一般,烧得他整个人都要发疯,整个人都要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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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生死之间
    琵琶公主就躺在他身旁,那模样看来比他更惨,她一身昂贵的衣服几乎已裂成碎片,玉腿上沾染了沙尘和鲜血。烈日虽已偏西,但余威仍在,就晒着他们的脸,不远处就有遮荫的地方,他们却似已没有力气走过去。
    胡铁花以手挡着眼睛,喃喃道:“我们这一辈子,只怕休想找得到那老臭虫了。”
    琵琶公主黯然道:“我们本不该走这条路的。”
    胡铁花眼睛里忽然射出怒火,大声道:“不错,我们本不该走这条路的,但这难道怪我?你不是说,在沙漠上比我有用得多么?为什么也跟我一样,狗也似的躺在这里没法子?”
    琵琶公主目中流下泪来,嗄声道:“我实在不该跟你来,拖累了你,否则你那袋水若是一个人喝,至少也还可以多支持一阵子。”
    胡铁花呆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是个混账,这种事怎能怪你?我一个大男人,连一个女孩子都保护不了,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发脾气。”
    琵琶公主忽然扑到他身上,放声痛哭道:“这不怪你,怪我……我现在只想死,最好马上就死。”
    胡铁花轻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咱们就算不想死,只怕也没法子活下去了。”
    极目望去,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片令人绝望的死黄色,再没有别的。琵琶公主缓缓抬起头来,嘴角泛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我居然会和你死在一起,这只怕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吧?”
    胡铁花忽然大笑起来,道:“能和你死在一起,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你……你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你……你……”
    他喉咙里像是忽又被什么堵塞住了,嘶哑的笑声也忽然停顿,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的眸子,嘶声道:“但我们死也该死得快乐些,是么?”
    琵琶公主的身子似乎有些发抖,颤声道:“你……你可是要我……”
    胡铁花的目光,已自她眸子移到她的腿上。
    这双腿虽已沾满沙垢血迹,但仍是修长、美丽、结实而诱人的,胡铁花喉结上下滚动,嘶哑的语声更嘶哑。目光却变得炽热,热得似乎要燃烧起来,他的手终于颤抖着移上她的腰肢,一字字道:“我要你……我真的要你,除了你之外,我不知还要什么?”
    琵琶公主只是不停地颤抖着,苍白的面靥渐渐发红,她伸出手,想以衣服来掩住裸露的腿。
    但已裂成碎片的衣服是什么也掩不住的,这动作只不过增加了儿分诱惑,非但诱惑了别人,也诱惑了自己。
    她只觉一颗心快跳出了腔子。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人的欲望,往往在最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来了,人的肉体越疲乏时,欲望反而会来得更突然,更强烈。
    胡铁花终于紧紧抱住了她──在死亡的阴影下,他的欲望忽然变得火一般烧着,他再也不能遏制。
    琵琶公主闭起了眼睛,仿佛已准备承受。
    死前的狂欢,岂非正是每个人都曾经幻想过的。
    沙,是那么柔软,而且也是炽热的。
    胡铁花翻身压上了她,他们的伤心、悲哀、痛苦和绝望,似乎已都可在这股欲焰中燃烧而尽。
    但就在时,胡铁花忽然负痛大呼一声,跳了起来,他双手掩着自己,吃惊地瞪着琵琶公主,嗄声道:“你……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难道你不愿意?”
    琵琶公主目中又流下泪来,轻轻道:“我……我是愿意的,在临死之前,我已决定将什么都交给你,但我却不能不告诉你一件事。”
    胡铁花道:“什么事?”
    琵琶公主合起眼睑,道:“我的……我的身子已不再完整,已交给别人了。”
    胡铁花双拳紧握,嘶声道:“谁?”
    琵琶公主一字字道:“就是他。”
    她说的“他”是什么人,胡铁花还会不知道?
    胡铁花就像是被一桶冷水白头上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琵琶公主惨然道:“我也想要你的,我实在也已没法子控制自己,只想忘记一切,死在你怀里,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竟无法将这件事瞒住你。”
    胡铁花突然跳起来,大呼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疯狂般地踢着沙子,每踢一脚,就骂一句:“老臭虫。”踢得满天黄沙,几乎将他自己都包围住了。
    琵琶公主幽幽道:“你现在很恨他么?”
    胡铁花道:“哼!”
    琵琶公主叹道:“你就算很恨他,我也不怪你,我有时也很恨他……无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胜利和光荣总是属于他的,无论任何人的心事,他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而他的心事,却永远没有人能知道。”
    胡铁花的脚忽然停了下来,望着她道:“你认为我们和他在一起,实在太吃亏了,是不是?”
    琵琶公主道:“嗯!”
    胡铁花道:“但我们却都是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的,他并没有强迫过我们,是不是?”
    琵琶公主低下了头,道:“嗯!”
    胡铁花竟然大声笑起来,道:“说来说去,我们两个倒真是同病相怜,虽然很恨他,却又忍不住要喜欢他。”
    琵琶公主叹道:“有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胡铁花微笑道:“因为老臭虫的确是值得别人喜欢的,是不是?”
    琵琶公主默然半晌,终于也嫣然一笑,道:“你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
    她语声忽然顿住,瞪大了眼睛,望着胡铁花,目光中满是惊骇恐惧之色,虽然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胡铁花笑道:“瞧什么?我的头难道忽然变成两个?”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语声也骤然顿住,目光也立刻充满了惊骇恐惧之色,瞪着自己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只手竟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头上竟已流满了鲜血。
    胡铁花的头并没有破,血是从哪里来的呢?
    胡铁花抬起头,只见满天黄沙中,有两片黑影,在盘旋飞舞,而且越飞越低,眼看就要落下来。
    这竟是两只鹰。
    血,无疑是鹰身上落下来的,鹰,无疑已受了伤,若非胡铁花感觉已麻木,他原该早就已觉察到。
    琵琶公主讶然道:“这鹰是从哪里来的?又怎会受了伤?莫非附近有人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惊讶已变成了欢喜……只要有人来了,他们也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胡铁花的面色更沉重,他忽然想起,那日自死去了的镖客们身上,将他们珠宝攫去的飞鹰。
    沙漠上的鹰,显然也都是石观音的奴隶。
    只听“哧”的一声,一只鹰流星般落了下来。
    胡铁花捡起来一看,鹰腹上灰白的柔毛,已被鲜血染红,鹰腹已几乎裂开,受的竟然是剑伤。
    这只鹰显然是在向人飞扑袭击时,反被人一剑刺伤。
    胡铁花皱起了眉,喃喃道:“好快的剑法。”
    琵琶公主目中又出现了希望之色,道:“是不是他?”
    胡铁花道:“绝不是,若是他出的手,这鹰绝对没法子还能飞这么远,何况,就算是只扁毛畜牲,他也舍不得杀死。”
    这时另一只鹰也落了下来,致命的创口也是剑伤。
    琵琶公主又道:“那么,会不会是你另外那个朋友?”
    胡铁花摇头道:“也不是,姬冰雁从来不用剑的。”
    他忽然一笑,喃喃道:“无论如何,这两只鹰来的倒很是时候。”
    琵琶公主还未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胡铁花已将一只鹰送到她的面前,道:“把它吃下去。”
    琵琶公主骇然道:“吃下去?这怎么吃得下去?”
    胡铁花瞪着她道:“你假如不想死,就一定要想法子吃下去,能吃多少就多少,尽量多吃,越多越好,知道么?”
    美食家都知道,世上所有的肉类中,鹰的肉,怕是最粗糙了,就算煮熟也未必咬得动,何况是生的。
    琵琶公主用小刀切了一堆,吃药似的放进嘴里,皱着眉咀嚼着,几次都忍不住要吐出来。
    胡铁花道:“你这样子吃法,永远也恢复不了力气的,要像我这样吃,你看……”
    他将带血的鹰肉,一整块割了下来,先吮吸着上面的血汁,再将肉切成,细条,放进口里嚼几下,就用力吞下去。
    琵琶公主简直连看都不敢看,苦着脸道:“我……我不能这样吃,我吃不下去。”
    胡铁花笑道:“你只要闭起眼睛,幻想着自己吃的是白切羊肉酱加烧饼,你就吃得下去了。”
    鹰肉虽然粗粝,鹰血虽然腥,但对一个饥渴垂死的人来说,却真比什么十全大补剂都要有用多了。
    胡铁花脸色已渐渐恢复了红晕,琵琶公主也缓过气来。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惨叫,自那边沙丘后传了过来。
    胡铁花微微变色,沉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琵琶公主道:“我也要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好,来吧……看来除了那老臭虫外,也没有别人能管得住你……但你可千万小心些才好。”
    沙丘后刀光闪闪,剑影纵横。
    黄沙上染着碧血,已有几具尸身倒卧在地上,还有十余条黑衣大汉,围着两个人在浴血苦斗。
    大汉们,俱都十分矫健剽悍,刀法也十分沉猛凶狠,尤其可怕的是,每个人面上所带的那股杀气,竟是不将对方碎尸万段绝不罢休。
    但被围的两个人,武功却较他们高出很多,剑光如匹练般纵横飞舞,竟赫然是海内名家华山正宗。
    只不过他们的力气,显已衰退,对方的人数却实在太多,这样打下去,纵不被杀死,也要被累死。
    琵琶公主和胡铁花藏在沙丘后,忽然失声道:“你瞧,那……那不是你们的马夫么?”
    胡铁花自然也已发现,被围的两个人中,一个身法较呆滞,出手较迟缓的人,赫然竟是石驼。
    另一人剑法轻捷而狠辣,却正是那行踪诡秘,为了追赶石驼而一去无消息的隐名剑客王冲。
    黑衣大汉们,无疑就是石观音的属下。
    胡铁花瞧了半晌,终于沉不住气了,道:“这一次,你一定要在这里等着。”
    琵琶公主咬着嘴唇,道:“但若有人逃到我这边来,我总不能看着不出手吧?”
    胡铁花笑着点了点头,忽然狂吼一声,飞身而出。
    黑衣大汉们苦战半日,死伤狼藉,直到此刻,才开始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将这两个追寻多日的人,分尸于刀下。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一人如飞将军白天而降,夹起一条大汉的头颅,飞起一脚,将另一条大汉,踢出三丈开外,出手一拳,将第三条大汉的满嘴牙齿都打了下来。
    再看那一条大汉,一个头已被他生生夹扁。
    他举手投足间,已有三个人倒下去,如此神威,当真令人胆寒股栗,大汉们不禁都被吓得呆了。
    那边石驼和王冲,精神却为之一震,两柄剑交剪而出,剑光闪动间,也有两条大汉伏尸在剑下。
    胡铁花大喝道:“胡某也不愿多伤无辜,只要放下刀来,绝不伤你们性命。”
    谁知这些大汉们,竟像是疯了一样,还是不要命的扑过来。
    王冲掌中长剑展动,口中喝道:“这些人神智已狂,完全不可理喻,只有杀了他们,别无他法。”
    胡铁花叹了口气,只见两柄刀已泼风般劈了过来,这两条大汉眼睛都红了,竟真的和两条疯狗差不多。
    胡铁花上身一偏,已自刀光中穿了过去,左肘向外一撞,右手一托,右面大汉的掌中刀已到了他手里。
    只听“喀嚓”一声,左边那条大汉的肋骨已被他全部撞断,但冲出数步后,竟又狂吼着回刀扑来。
    胡铁花道:“你这是何苦?”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已倒卧在血泊中。
    琵琶公主远远瞧着,只见大汉们前扑后继,明知死也不退缩,竟没有一个人逃过来的。
    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咱们龟兹国里若有这么多勇士,咱们又何致像今天这么惨。”
    自己却不知这些大汉早已将生命出卖给石观音,他们看来虽有血有肉,其实已不过只是群走肉行尸。
    血战终于停止,黄沙碧血,尸身遍地。
    石驼双手扶剑,不住喘息,面上却仍是岩石般全无表情,王冲走过去向胡铁花深深一礼,长叹道:“大恩不敢言谢,今日若非胡大侠仗义相助,我兄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胡铁花瞧了瞧他,又瞧了瞧石驼,愕然道:“你们是兄弟?”
    王冲道:“虽非骨肉,情同手足。”
    胡铁花讶然道:“如此说来,你们是早已认识的?”
    王冲叹道:“在下浪迹天涯,为的就是要寻找他,说来……这已快二十年了。”
    胡铁花目光凝注到他掌中剑上,忽然笑道:“二十年来,江湖中已不复能见到正宗华山剑法,阁下方才那一招‘惊虹贯日’,当真已可算是武林绝响。”
    王冲神色像是微微变了变,勉强笑道:“胡大侠过奖了。”
    胡铁花目光灼灼,瞪着他的脸,微笑道:“据在下所知,纵然在昔年华山剑派全盛时,能将这一招‘惊虹贯日’使得如此精妙,也不过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华山高手剑客中,却绝没有‘王冲’这个人的,阁下现在总该将真实姓名说出来了吧?”
    王冲讷讷道:“在下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阁下又何必……”
    胡铁花不让他再说下去,大笑道:“到了现在,阁下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么?要知道一个人的姓名虽能瞒得住人,但剑法却是瞒不住人的。”
    王冲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性命蒙胡大侠所救,实也不敢再以虚言相欺。”
    他语声又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实不相瞒,在下本姓柳,小名别飞……”
    胡铁花失声道:“柳别飞,莫非就是昔年华山派掌门真人的收山弟子,华山七剑外,最负盛名的‘神龙小剑客’么?”
    柳别飞惨笑了笑,唏嘘叹道:“岁月催人,昔日的小伙子,如今两鬓也已斑白了。”
    胡铁花目光闪动,瞟了石驼一眼,道:“阁下既是柳大侠,他……”
    柳别飞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他就是我的大师兄皇甫高。”
    胡铁花耸然动容,道:“难道竟是‘华山七剑’之首,侠义之名,传遍八州,天下武林中人莫不敬仰的‘仁义剑客’?”
    柳别飞黯然道:“正是。”
    胡铁花又瞧了那“石驼”一眼,只见他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仍然似乎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昔年风采飞扬的名剑客,怎会变得如此模样?
    胡铁花也不禁为之黯然长叹,忍不住道:“那石观音究竟和皇甫高大侠有什么仇恨?要害得他如此惨?”
    柳别飞叹道:“此中曲折,说来话长,非但皇甫大哥被她害得身成残废,我华山派数百年的基业,也就是断送在这……这恶魔手里的。”
    胡铁花默然半晌,缓缓道:“现在,你总算已找着他了,你又想怎么样呢?”
    柳别飞垂首道:“我……我……”
    他语声哽咽,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胡铁花忽然握住他的手,大声道:“你难道不想报仇?”
    柳别飞喃喃道:“报仇……报仇……”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目中终于流下泪来,忽然重重摔脱了胡铁花的手,嘶声道:“你可知道我皇甫大哥为何自甘沦落,与驼马为伍?”
    胡铁花叹道:“我也早已看出,他必有难言的隐痛。”
    柳别飞道:“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为的就是不愿复仇。”
    胡铁花怔了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柳别飞道:“只因他知道以我们之力要想复仇,实无异以卵击石,他不愿我华山一脉就此断送,也不忍令华山弟子全都死尽死绝。”
    琵琶公主已走了过来,此刻忽然道:“华山弟子,现在难道还有活着的么?”
    柳别飞凄然道:“所存实也无几了。”
    琵琶公主冷冷道:“哦!原来还有几个,我却以为早已死光了。”
    柳别飞面上变了颜色,嗄声道:“你……”
    琵琶公主却不让他说话,冷笑着接道:“昔年‘华山七剑’纵横江湖,是何等的光彩,江湖中人提起‘华山派’三个字,谁敢不退避三分,就连我这化外之民,也已久慕华山风采,但现在……”
    她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但现在江湖中人却已几乎忘记武林中有过“华山派”这名字了,华山弟子就算全部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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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画眉鸟
    柳别飞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个耳光,脸上每一根肌肉都颤抖起来,满头大汗如雨点般滚滚而落。
    琵琶公主悠悠道:“男子汉大丈夫,与其苟延偷生,倒不如光荣战死,你说是么?”
    柳别飞跺了跺脚,嘶声道:“柳别飞何惧一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若只是去白送性命……”
    琵琶公主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觉得自己不是石观音的对手?”
    柳别飞道:“普天之下,能和她一较高下的人,只怕还不多。”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带我们找到石观音,我们倒不惜为你拼一拼命,但你既然……既然不敢,那也只好算了。”
    柳别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咬了咬牙,转身奔到皇甫高面前,拉起他的手,扑地跪了下来。
    只见柳别飞满面痛泪,在皇甫高掌心不停的划着字。
    皇甫高像是忽然大怒起来,一脚将他踢开。
    但柳别飞却又爬过去,皇甫高身子发抖,一双空洞的眼睛里,竟有两行眼泪,缓缓落了下来。
    又过了半晌,柳别飞忽然长身而起,嗄声道:“两位真的要陪我兄弟去找石观音?”
    胡铁花立刻道:“自然是真的。”
    柳别飞道:“纵然有去无回,也在所不惜?”
    胡铁花大声道:“胡某难道是贪生怕死的人么?”
    柳别飞仰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既是如此,两位就随我来吧!”
    一片石峰,平地拔起,大地至此,似已到了尽头,皇甫高到了这里,手脚都似乎已在微微颤抖起来。
    胡铁花极目四望,不禁动容道:“好险恶的所在,莫非已到了地狱的入口?”
    柳别飞叹道:“不是地狱的入口,这里就已是地狱。”
    他沉声接着道:“群山之中,有处秘谷,石观音就住在那里,我皇甫大哥也就是在那里受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折磨。”
    胡铁花眼睛里发出了光,捏紧拳头,大声道:“现在他报仇的时候已经到了,咱们冲进去吧!”
    柳别飞道:“但这石峰之间,道路迂回,往复交错,而且穷极生克变化,咱们若是就这样撞进去,只怕永远也无法走进这迷谷。”
    琵琶公主着急道:“那……那怎么办?”
    柳别飞道:“只望到了晚上,风向能改变。”
    琵琶公主又忍不住道:“为什么要等风向改变?”
    柳别飞叹道:“我皇甫大哥耳目俱已残废,所以后来石观音已将他看得和死人无异,对他丝毫不加防范,谁知他出入这迷谷几次之后,便已凭着一种特异的触觉,将谷中道路的生克变化,俱都默记在心。”
    琵琶公主道:“所以他才能摸索着逃了出来,是么?”
    柳别飞道:“正是。”
    琵琶公主道:“那么,这和风向又有什么关系?”
    柳别飞叹道:“一个又聋又哑又盲的人,要分辨出方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倚靠许多种因素,风向,自然就是许多种因素之一。”
    琵琶公主叹道:“我明白了,他逃出来的那天,吹的风和现在不一样,他生怕感觉上有了差异,就会将方向走错,是么?”
    柳别飞道:“不错,在那迷谷之中,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了。”
    胡铁花抬头仰望着天色,着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这见鬼的风向才能改变?”
    琵琶公主道:“沙漠上,白天和晚上吹的风,往往是不同的。”
    柳别飞道:“不错,到了晚上,风向说不定就会改变了。”
    胡铁花道:“它若偏偏不变呢?”
    柳别飞叹了口气,道:“它若不变,咱们就只有等着。”
    幸好胡铁花的运气并不错,入夜时风向果然已改变,由东南变为西北,寒气也自西北方卷了过来。
    石驼以剑点地,当先而行。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十分慎重,像是生怕一步踏错,便将永生沉沦于万劫不复的鬼狱。
    但片刻后,他们还是走入了石峰群中。
    五星五月,大地漆黑得好像已被装在棺材里。
    胡铁花几乎什么都瞧不见,心头也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但他也知道,越黑暗,反而对皇甫高越有利,因为在这样的黑暗里,有眼睛的人,行动反而不如瞎子方便。
    皇甫高还是走得很慢,但却是不停的在走,行动就像是猫一样,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其实,这时狂风怒号,纵有脚步声发出,别人也不会听见──别人若有脚步声发出,他们自然也不会听见。
    只有皇甫高,他不用听,也能感觉得出。
    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感觉到有了警兆。
    他猝然一章首,身子已伏了下来,贴在石壁上,此时此刻,大家已都唯他马首是瞻,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
    胡铁花掌中握着他自黑衣大汉手里夺过来的刀,悄悄绕过皇甫高,贴在石壁上,屏息静气的等着。
    无边的黑暗中充满了杀机。
    胡铁花就像是一匹在等着择人而噬的恶狼。
    过了半晌,山峰那边,果然隐约传来了人的呼吸声,胡铁花掌心沁出汗,刀握得更紧。
    呼吸声渐渐近了。
    胡铁花闪电一刀砍了下去,他几乎已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这一刀上,这一刀的快与狠,只怕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他存心要将对方的头颅一刀砍成两半。
    他自然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刀砍的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本来也许也走不到这里的。
    幸好他们在最危险的关头,没有遇上石观音,也没有遇上石观音其他的弟子,竟偏偏遇上了曲无容。
    “……就凭你们三人这样子,也想走得出去么?”
    这句话正是曲无容说出来的。
    她一身都是雪一般的白,断臂用白绫悬着,面上也蒙着雪白的丝巾,使人但能看见她绝美的风姿,而忘却了她脸上丑陋的伤痕。
    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三个人张大了眼睛瞧着她,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将要怎样。
    只要她一声呼唤,他们三个人就走不成了。
    但曲无容居然也只是静静的瞧着他们,没有开口。
    一点红忽然道:“我说的,你听见了?”
    曲无容道:“哼!”
    一点红道:“你走不走?”
    曲无容冷笑道:“你明知自己逃不出去,想要我带路么?”
    一点红瞪眼瞧她半晌,忽然纵声狂笑起来。
    一个终年面上不见笑容的人,居然会大笑,这本是件非常令人感动的事,只可惜他笑得太不是时候,笑声若惊动了石观音,这笑的代价就是三条命。
    姬冰雁怒道:“你是不是想以死来向她表明心迹?但我们可犯不上这样,她对我们无论怎么想,无论将我们看成怎么样的人,我都不放在心上。”
    一点红骤然顿住笑声,道:“好,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他竟用出他剩下的全部力气,拼命一推,挣开了那缚着的腰带,自姬冰雁背上滚落了下来。
    楚留香动容道:“你……你这是何苦?”
    一点红道:“少了我,你行动也方便些。”
    楚留香跺脚道:“但我又怎能将你留在这里?”
    一点红淡淡道:“我从未觉得性命很珍贵,随时都在准备着死的。”
    他戛然顿住语声,那冷漠的神情却很像在对曲无容说:“我绝不会为了求生而骗你的,你若是这样想,非但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曲无容蒙面的丝巾仿佛湿了。
    这比冰还冷的女子,难道也会泪流满面?
    她忽然取出个小瓶子,抛给楚留香,扭转了头,嗄声道:“这是解药,你们都走吧!”
    楚留香却叹了口气,道:“姑娘现在才让我们走,已太迟了。”
    曲无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叹道:“红兄的脾气我知道,他说过不走,就绝不走的,他不走,我们两个人难道能走么?”
    曲无容道:“他……他还想怎么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缓缓道:“他已表明了心迹,姑娘若相信他,就该和咱们一起走,他若知道姑娘已不再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就会走了。”
    曲无容道:“我……我不能走。”
    她不但声音颤抖,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姑娘留念之处?”
    曲无容没有答话,似已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们四个,谁也休想走。”
    一个紫衣少女,不知何时竟已在长廊尽头瞪着他们,楚留香、姬冰雁,纵然镇定,也不禁为之失色。
    曲无容失声道:“四妹你……”
    紫衣少女打断她的话,冷笑道:“谁是你的四妹,你这不要脸的丑丫头,平时一面孔假道学,谁知一瞧见男人就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师傅会怎样对你?”
    曲无容反倒镇定下来,淡淡道:“但你也莫忘,师傅现在并不在。”
    紫衣少女怒道:“师傅不在又怎样,凭咱们几十个姐妹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们?”
    她的手在墙上一按,立刻便有一阵震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楚留香知道铃声一响,石观音门下弟子必将倾巢而出,这些少女武功俱都不弱,而且显然每个人都有一两着石观音秘传的杀手,凭他们四人之力,要对付这些少女们,胜算实在不多。
    何况姬冰雁和一点红现在简直连出手之力都没有。
    姬冰雁现在刚吞下去解药,悄声问道:“这药要多久才能发挥效力?”
    曲无容道:“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
    姬冰雁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对方片刻就要来了,他气力纵能在半个时辰内恢复,又有什么用?
    他已将剩下的解药递给一点红,一点红也没有拒绝,只叹这两个当代武林的绝顶高手,纵然服下了解药,也只有等着听凭人来宰割。
    铃声还在响着。
    紫衣少女厉声笑道:“你们此刻若是束手就缚,也许还可少受些罪,否则……”
    曲无容冷冷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
    紫衣少女脸色发青,却真的不敢再说一个字。
    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今天还不肯杀人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若要杀人,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天。”
    姬冰雁冷冷道:“但今天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
    楚留香叹息道:“今天我就算杀人,只怕也还是难免被人杀的。”
    连楚留香都说出如此泄气的话来,事态之凶险,可想而知,姬冰雁也知道,他们实在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一点红忽然道:“是我害了你。”
    他这话虽然没有指名,但谁都知道他是在向什么人说的。
    过了半晌,曲无容终于冷冷道:“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难道很珍惜么?”
    一点红道:“很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但两人却就这样已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对方。
    楚留香也曾见过不少多情的男女,也曾见过各式各样不同的爱情,却还未曾想到世上竟有他们两人这样的。
    这一份奇特的感情,虽是那么淡漠,但在这生死一发的危险中,看来却分外强烈,分外令人感动。
    只不过这究竟是甜是苦,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了。
    忽然间,两个少女自长廊尽头狂奔而来。
    她们竟是完全赤裸着的,身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就是方才在沐浴的那两个。她们明明已被楚留香点住了穴道,此刻的来势却疾如狂风。
    楚留香又惊又奇,紫衣少女则皱眉轻叱道:“警铃虽然急,你们至少也该先将衣服穿上呀!”
    叱声未了,赤裸的少女已奔到楚留香面前,面对着她们成熟的青春胴体,三个男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这两个少女刚奔到面前,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迎面给了她们一拳。
    这变化不但使得紫衣少女面色大变,楚留香等人也吃了一惊,只见她们自背脊至足踝,都仍是光滑完整的。
    曲无容忍不住翻过她们的身子,也瞧不出有任何伤痕,但一张脸,却已变成紫色,一丝鲜血,从她们的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再看她们的脖子上,竟有一圈很细的红印。
    曲无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失声道:“她们莫非是活活被人勒死的?”
    楚留香皱眉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姬冰雁道:“既然已被勒死,怎么还能奔来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勒死她们的人,用的手法很妙,而且也算准了力量,存心要她们奔到这里后再断气。”
    他似乎忽然发现了什么,一面说着话,一面俯下身去,扳开那少女紧握的手掌,取出一张翠绿的纸。
    曲无容道:“是谁勒死了她们?为什么还要她们奔来这里?”
    楚留香眼睛凝注那张纸,脸上的肌肉,似乎在抽搐,过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一字字道:“这只因那人要将她们的死尸送给我。”
    曲无容失惊道:“将死尸送给你?你……你……”
    楚留香苦笑着将那张翠绿的纸递了过去。
    只见上面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紫衣少女虽未看见这张纸,但也不禁全身汗毛直竖,满头汗出如雨,忽然转身狂奔出去,大呼道:“来人呀!来人……”
    她身形眨眼就转过长廊,瞧不见了。
    只听她呼声突然中断,接着她身子竟又退了回来。
    楚留香等人忽也紧张起来,只见她脚步一步步向后退,竟一直快退到楚留香他们面前,始终也没有回过头。
    曲无容只觉得手心发冷,嗄声道:“你……”
    一个字才说出口,紫衣少女竟已仰天跌倒。
    只见她满脸俱是鲜血,鼻梁正中,竟赫然插着一柄翡翠雕成的小剑,剑柄上也飘着张翠绿色的纸。
    纸上竟也写着: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大家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翡翠脆而易折,鼻梁却最是坚韧,这“画眉鸟”竟然以翡翠制的剑掷入别人的鼻梁中,这份腕力又是何等惊人。
    楚留香忽然道:“朋友屡赐厚赠,为何不肯相见?”
    话声中,人已轻烟般掠了过去。
    曲无容等人紧紧相随,转入另一条长廊,但见楚留香脸上发白,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竟像是被吓呆了。
    自他脚跟开始,每隔两步,就倒着一具少女的尸体,这条数十丈的长廊,竟然摆满了尸身。
    数十具尸身整整齐齐地摆着,就像是陈列什么货物一样,这景象的诡秘恐怖,无论谁见了,都难免毛骨悚然。
    曲无容到底是个女人,这些死去的少女,到底曾经是她的同伴,她只觉两腿发软,已晕了过去。
    姬冰雁也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虽然心肠冷酷,但这一生中却也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就连手下从来不留活口的中原一点红,也似骇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长叹道:“这画眉鸟好辣的手。”
    姬冰雁喃喃苦笑道:“他知道你不杀人,所以就替你杀了,只不过……他实在未免杀得太多了些。”
    只见这些少女,有的颈上红印宛然,是被勒死的,有的血肉模糊,是被刀剑所伤,有的一颗头软软挂在一边,是被拧断了脖子,有的口吐鲜血,是被人以重手法击毙,有的被割下舌头,有的被挖去眼睛……
    这“画眉鸟”竟似觉得杀人是种很有趣的享受,很有趣的娱乐,竟然想出各种方法来杀人。
    每个被他杀死的少女,身上都有张翠绿的纸:
    楚香帅笑纳:
    画眉鸟敬赠

    姬冰雁苦笑道:“画眉鸟,画眉鸟……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取了个如此可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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